第81章 跑路第四十九天
对面人无形而强烈的缄默气场, 压迫地他不自觉有几分心跳加速。
王旭朝的目光在闻初尧脸上停顿片刻,眼神微暗。
此人生的如此英俊,又来的这么突然, 而且……瞧着就像是直直奔着舒妘去的。
莫非, 是她?什么远方的亲戚表哥之类的?
他?心?中的思绪登时跑远, 琢磨着这人的来历。
柳殊被这么遮挡着,脚下顺势往王旭朝身?后缩了缩, 避开了闻初尧望来的视线。
早知他?这么出尔反尔, 几次三番要在她?跟前晃, 昨日还不如直接撕破脸罢了。
缓兵之?计, 显然对眼前的人不抵用。
只会叫他?越发不要脸地犯病。
“旭朝。”她?压低了声调,刻意放柔和?的语气, 在唯有三人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是春溪的弟弟。”
春溪…?!
那个打着学丹青的名头, 实则隔三差五便要来骚扰一番阿妘的小倌?
若不是他?, 阿妘也不会受那么多闲言碎语, 说她?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还不安生, 要去逛什么随春楼,怪不得会成了寡妇。
这般,还想来跟他?抢人……
甚至,还又来了个不知道哪儿跑来的弟弟?
柳殊这么一说, 王旭朝下意识跟着又望了一眼对面的男人。
其实自打方才他?便一直有意克制着自己?不去瞧那人的脸, 他?这么骤然闯进来,其实王旭朝心?底本就是有好些?猜测的。
此人的容貌与身?形又生的如此出色, 从刚才到现在, 视线又一直没离开过舒妘,如此一来二去, 他?便也明白了。
这个什劳子春溪的弟弟……怕是也是和?那种营生脱不了干系,现在瞧见贵人想要来攀高枝的。
也是……随春楼小倌春溪的弟弟,那能是什么好货色?
他?那个哥哥可早就被一床草席给埋在不知哪个土堆里了。
至于这人……不过也就是被千人吻万人尝的男|妓而已。
一个哥哥被他?截住了,现下又来一个弟弟,这两人,还真是一家子……
只是风格倒是也还迥异得很…?
“还好有你。”身?后,柳殊说的毫无心?理负担,嗓音轻颤,呢喃着,听起?来像是被缠怕了。
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心?上人又这么躲在自己?的身?后,恍惚间,王旭朝有种她?整个人此刻都正依靠着他?的错觉。
顿时回神,心?底的保护欲激增,连被闻初尧漠视而隐隐落于下风的气势都在顷刻间扭转了,面上恍然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如此不知礼教。
这侧,闻初尧望着柳殊,触及对方那双冷淡的眸子,便感觉到犹如昨夜那般,被汗浸润的掌心?又开始泛起?疼来,一路疼到了心?底,疼得他?颇有几分心?烦意乱。
但他?的理智到底还是在的,故而只是冷着脸,不发一言。
紧盯着王旭朝拦在柳殊面前的那只手,眸光微闪,心?中百转千回,一股妒火猝然升起?,“…我与春溪无关。”
这话落在王旭朝耳里,令他?心?中的猜测更?实了两分,轻扯了下唇角,明显不信,“得了吧,春溪可是随春楼数一数二的了,你这人可真是……”心?里的危机感更?甚,连着说话的措辞也越发不客气了些?,“枉你亲人在这种地方,挣些?辛苦钱,为的不就是家里。”
“你这个弟弟倒是不认人家了?”
对方这副以柳殊守护者自居的态度,闻初尧是越瞧越火大,以至于,待他?反应过来自己?丝毫没有因为柳殊给他?安了个什么小倌的弟弟而生气时,已经?是两息之?后了。
闻初尧的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吞了什么涩的慌的东西,想要吐掉,但却只能硬生生地咽回去,满口苦涩。
从心?底翻涌,凶猛地冲至他?的咽喉处,“王公子。”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瞥见柳殊自始至终不曾抬眸朝他?这侧看来一眼,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嘲,低下头,用不冷不热的语调说道:“这是我和?妘、阿妘的事情,我想…不该有第三个人参与吧?”
柳殊不想“认识”他?。
意识到这点,闻初尧的心?情登时有几分难以自控地变遭起?来,哪怕是先?前两人在东宫,他?看见她?与柳淮序相谈甚欢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独属于两人的天平在此刻倾斜,只待某一刻,关系对调。
“你别叫这么亲热。”柳殊冷不丁的出声,“我俩不熟。”
“你也不必想个狗皮膏药似的上赶着来巴。”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也更?像是她?真的把隐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出了一般,与昨夜相比,这会儿柳殊的语气相当?快速,就跟……
真的想把他?甩掉似的。
不仅仅是在外面装作不认识,而是彻彻底底,想把他?从她?的生活痕迹中抹去。
闻初尧整个人忽地静了下来,仿佛从柳殊的话里意识到什么,用力攥了攥手,压下自己?心?底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地开口道:“我……”
明明是皇亲贵胄的出身?,对上对方那双漠然平静的眼眸,却犹如一个怕犯错的孩童,想说不能说。
“我只是…”想挽回。
只是……不想叫柳殊就这么放弃他?。
闻初尧猛地有几分明白了她?的平静,她?又平又缓的语气之?下,根本不是所谓的真正的平静,而是见挣扎不过后的彻底躺平。
她?在权衡利弊,她?怕……激怒他?,连带着他?会做出些?对她?不利,对她?一手创办的丹青铺子不利的事情。
事实上,关于柳殊昨夜几次复杂、欲言又止的神情,闻初尧想过很多。
或许是她?生性心?软,或许……是她?也对他?残余着几丝真情,可饶是他?千想万想,也不曾想过,柳殊没与他?撕破脸,是顾忌着他?的权势地位。
仅仅是将?他?当?做阶级之?内的一个普通因素,而非是闻初尧。
她?的丈夫,她?肚中孩子的父亲。
从未。
“这位…公子。”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骤然拉回,“你这身?乳白色的衣裳……”
闻初尧一愣,下意识对上柳殊泛着笑意的脸庞。
“恕我直言,白色,合该是心?性纯良之?人穿才是。”对方的话语带着股天真的残忍,刺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王旭朝见对面人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便也立刻见缝插针,“是啊,有些?人……这穿了白色也是不成的。”
这人的穿衣风格与他?如此之?像,王旭朝自是一来便瞧见了的!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这么快地注意到这人,而后跟了进来,阻拦他?。
只是刚刚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同?这英俊男人确实存在差距,心?里暗暗腹诽,到底是吃这碗饭的同?时,一边也歇了声音。
大抵男人面对另一个比他?更?英俊的男人时,心?里的危机感都是成倍式增长的。
故而这次,王旭朝是半点机会也没落下,顺着柳殊的话之?乎者也,指桑骂愧地阴阳了好一会儿。
闻初尧抬眼,见柳殊就那么冷眼瞧着,神色寡淡的过分。
与过去为了他?同?旁人据理力争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明明只隔了短短几十日,却像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陌生的紧。
他?的心?中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一开始看见柳殊与王旭朝在一起?的火气,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类似于委屈的疼痛,弥漫心?口。
其实今日来之?前,他?是刻意换了这身?衣裳的。
袖口处绣着绿色的竹纹,金丝线勾勒着衣袖边缘处,整体?淡雅素白的色调,是他?往日里都不怎么穿过的风格,也不是他?所喜爱的样式。
只是……他?今日还是鬼使神差地换了这身?,对镜照了许久,而后才过来。
无论是猜测柳殊的偏好,还是癔症了似的换上这种衣裳。
曾几何时,闻初尧都以为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东施效颦,徒留笑柄。
更?何况……
柳殊喜欢什么衣裳,他?原本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在意的。
可每当?瞧见她?望向那个男人时的眼神,用着和?他?说话时完全不同?的和?缓声调,甚至……还喝了那人送来的汤。
王旭朝,一个年纪如此大的老举子……
他?凭什么?
闻初尧衣袖下藏着的平金手炉散发着微热的光芒,这样小巧的玩意儿,本是他?今日前来时在小摊上偶然瞧见的。
小瓣的花蕊雕刻于金漆之?上,打眼一瞧,便是柳殊喜欢的。
只是如今,是不可能送出去了。
他?的手不自然地往里缩了下,眼底有紧张一闪而逝,如玉面容,落于外人面前,却是下意识更?显得冷峻,内心?思绪不显分毫。
也更?像是僵在那儿,嘴唇用力地抿了抿,固执地不说话。
他?忽地想到了还在东宫时,遥遥见到柳殊的场景。
一席枣红锦缎裹胸,白色的裙摆,大步走至宴会某处,选了个清净地方兀自赏着花。水红色的腰封,挽着淡淡的绢纱,浓艳的颜色配上明媚的容颜,湖水映衬,光是一个背影,便叫他?此后忍不住想了许多次。
其实,他?那次便想告诉她?。
也或许,他?本就该早些?说出口——
那晚所见美景,是他?心?中之?最?。
第82章 跑路第五十六天
闻初尧的印象中, 柳殊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类似于嘲讽的、带着股赤裸裸的厌恶。
甚至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有几分割裂。
明知柳殊是在用眼前的人恶心他,放纵那?人对自己的敌视与恶意揣测, 如同?过去他所做的那?般,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 他仍是?恍惚了。
以至于过去的那?些碎片都仿佛在此刻皆数拼成了图,叫嚣着, 嘲笑着, 最后再如同?施舍一般地告诉他, 其?实他先前做的那些努力都是白费的。
闻初尧心中那?股自以为?两情相悦的想法, 忽地就有几分动?摇了。
他甚至想去问问柳殊,既然如此, 为?何要写那?封信给他?
桩桩件件,显得他迟来的心意如此廉价。
……
寒意愈发浓, 柳殊罩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 看着满院的枯叶簌簌飘落, 一地的黄。
那?日不欢而散后, 闻初尧当?夜便没再来找过她。
令人烦躁的动?静倏然消失,当?晚,柳殊睡的相当?安稳,只是?她思来想去, 还是?命人加固了窗户, 如此过了几天,心里才安心些。
可……大约总是?事与愿违。
屋外?, 闻初尧盯着被锁上的窗和门, 眼神?微黯。
这几日他仔细思考过,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可每当?想起那?幕,他的心脏便会升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难受得令人窒息。
京城不能没有主持大局的人,再加上……他到底想问个明白,故而今日还是?来了。
奈何对方完全没有想要见他的意思,于是?他便只能等着。
这段关系破朔迷离,柳殊待他也是?时好时坏,加之?那?场宛如梦魇般的大火,重重压迫下,闻初尧总会整夜整夜地头痛失眠。
他有心想要问问清楚,那?只手举了起来,悬于窗棂上,隔着些距离,思索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慎之?又慎地轻轻敲了下。
声音极小,顷刻间便融于窗外?渐渐变大的雨势中。
窗边的动?静传进屋内,柳殊只是?漠然地抬眼望了下,而后便侧过身子不再理会。
沉默蔓延,无边的苦涩似乎要将人淹没。
然而这一次,柳殊却?只是?冷冷地扭过头,任凭他沉沦在汹涌的情愫中,再不肯施以援手,哪怕是?……做做样子。
屋外?,细密的雨滴落在男人的眼睫上,汇聚成豆大的水珠而后坠落,眼眸漆黑,叫人瞧不出情绪的波动?,喉结轻轻滑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固执地站在门窗外?等待。
半晌后,屋内的最后一盏烛火也随之?熄灭,闻初尧盯着那?抹消失的光晕,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霎时,雨水浸润衣袍底部,乳白的色调顷刻间被泥巴与水汽所沾染,一下又一下的水滴落了下来,砸的人生疼。
其?实……他原先自认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
对于柳殊,自他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后,也始终留有余地。
可两人的关系或许正如同?最初时一般,她找上他,本就是?利益所需。
一国之?母,万千贵女渴求的皇后之?位,她大抵是?瞧不上的。
只是?……
他真的想知晓。
倘若真是?如此……
那?过去的那?些好意、她对自己展露的笑颜,那?些关心与偶尔耍耍的小性子,他曾经以为?的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这些……又算什么呢?
后半夜,雨势渐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香气?。
衣袍之?上,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雨滴坠落的声音,啪嗒一声,听?着更像是?眼泪。
湿冷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么绵长的阴雨天悄然过去,不过转瞬的时间,已然有了几分初冬的影子。
天儿冷,王旭朝便也把家里的火炉子升了起来。
自回家后他便时常想到那?日的场景,那?个陌生男人面容英俊是?不假,这等容貌说是?做那?等营生的他也是?打心底里相信的,只是?……
那?人面色冷冰冰的,瞧着不像是?经过训练了的,倒也更像是?有些脾气?的新人。再者?,那?般冷凝的气?场……他越想越觉得有些怪异。
更不必说,他与舒妘的关系。
直觉上,他觉得这两人瞧着不像是?几面之?缘,反倒更像是?…早就相识似的。而且,是?那?种有些暧昧的、类似于男女之?情的熟络。
王旭朝想到这儿,下意识一惊,就想去否定,可脑中越想反倒觉得越有道理。
舒妘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和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一样,搞不好可能还认识什么京城的贵人呢!
既然如此,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莫非是?来投奔她的?
他这几日左找右找地早就查清楚了,那?春溪是?有个弟弟,只是?年幼因着鼠疫,早早夭折,根本没能活到成年。
至于那?个陌生男人……也不过就是?个家境稍强于他一点的普通人家罢了,哪里就够格能搭上舒妘这种贵人了?
除非……
王旭朝的心里陡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连带着,原先听?来的那?些消息也在此刻缓缓崩塌。
他如今所得的所有消息都是?出自舒妘自己口中的,可万一……她有所隐瞒呢?
万一,她只是?把这里当?作暂时歇歇脚的地方,而后便会离开呢?
是?啊,江州这种小城,她哪里会看得上呢?就算看得上,又怎么会舍得一辈子待在这里呢?
如此说来,她口中的那?个早逝的前夫……
是?否……?也并不那?么可信。
心里的某些想法仿佛随之?一道变得剧烈了几分,也似乎像是?终于回过味儿来,抓着这点端倪便要顺藤而上。
舒妘现?在怀胎三月多?,若是?来日偶然流掉了,他再贴心关怀照料几句,岂不是?要比去京中找什么贵人要划算得多??
反正……她的铺子也是?在江州的。
至于那?个男人,定是?和他打的一个主意。
两人眉来眼去的目光,还真以为?他瞧不出来吗…?
那?男的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
这分明是?在拿他当?枪使,在利用他呢……
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他。
他一介草民出身,不过是?祖上略有几分薄产,挣了几块地种,才得了他这么个读书的料子。
不然,他定也是?读不到如今的。
世上那?么多?人,他不过是?想过的好一些罢了。
不把他当?人看,利用他,拿他当?乐子的人……
待来日功成名?就后,他王旭朝定不会忘了今日“恩情”的。
……
翌日,柳殊忙完了才见到王旭朝姗姗来迟。
最近,之?前教出来的学生偶有那?么一两个小有成就的,柳殊便试探着提出想给她们多?排些别的活儿干,工钱也会适当?性地提升一二?。
往后她的身子越来越重,自然在许多?事情上难免会有力不从心,故而还是?得早些安排。
本身她做这件事也就是?为?了让那?些女儿家能多?出一个选择,如今铺子蒸蒸日上,她自然也乐的放开一些权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倘若她之?后哪一日真的离开了,这些女孩子也会依旧留在江州,做她们擅长的事情,让更多?人有机会可以选择。
她心里琢磨着别的事情,因此对于王旭朝今日的反常也就没太在意。
一刹那?的不适,手上未停,寻思着编写些简易步骤,绘画成册的事情。
半晌,冷不丁儿地听?到身旁的人又问起那?日的事情,“阿妘,我那?日回去问了问,春溪…似乎并没有弟弟啊?”
柳殊难免敏感一下,觉得他话里有些意有所指,狐疑地望了他眼,王旭朝神?色如旧,带着几分和煦的笑意,见她视线投注,嘴角的弧度更真实了几丝。
柳殊瞧着,心底无端有几分发毛,“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王旭朝眉梢一挑,没再像之?前那?般弯弯绕绕,反倒直接戳破,“上次所见,我瞧着……你与那?个男人似乎是?认识的。”
“而且,他好像甚是?在意你。”
“是?吗?”柳殊侧眼望他,“我不清楚。”
“这入了冬,等来年开春你便要科考了吧?怎么还这么关心起我家里长家里短的事情了?”上次的事之?后,王旭朝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好几天没再像先前那?般热络地来铺子里。
柳殊心中早有猜测,故而见对方隐隐有把话挑明的意思,倒也没避着躲着。
两人的疏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一如先前乍一瞧的熟络。
其?实硬要说,她更多?的善意,是?对着王婶的。也因此,这种硬被对方烘托得像是?她当?了负心女一般的氛围,不出意外?令她心底的不适更深了些。
“那?我是?什么呢?”王旭朝语气?忿忿。
“你原先对我是?有好感的。”
“你误会了。”柳殊想到先前查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消息,语气?平静,“我不是?什么王姑娘,宋姑娘,也不会成为?下一个程姑娘。”
“你既然说要科考,合该一门心思扎在上面才是?。”
“而不是?在这里埋怨我。”书生赶考进京,都还只接一方帕子呢。
还是?说……他难道觉得自己就不会背调吗?
柳殊默然了会儿,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厌恶。
也可能是?孕期的情绪本就反复,她甚至由此想到了从前东宫时她面对闻初尧演戏的时候。
他那?时候看自己,应当?也是?跟她看这人差不多?吧?
看着对方冠冕堂皇地演着戏,其?实……
好笑又心酸。
“舒妘。”他的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但像是?顾忌着什么,露出了几丝受伤的神?情,“我只一句话问你。”
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成型,连带着也一定想要亲自确定一个答案,“那?个男人……”
“可是?你那?亡夫?”
第83章 跑路第五十六天
“这恐怕与你并?无干系。”柳殊神情微敛。
空气中尴尬的气氛弥漫四周, 王旭朝垂下?眼睑,掩去神情中的几丝不甘。
坦白说,他第一次见到眼前的人, 心底便?有?股直觉——
这是他的机会到了。
他也自认为做的相当不错, 虽不排除有?几分婶婶授意的原因在, 可全天下?哪个?男子能做到?他这般…?
容忍对方怀着身孕,反而还视如己出, 三五日地炖汤送东西, 他送的小玩意儿日积月累那也是?一大笔财富, 若对方实则与他并?无可能, 那他何必送这些东西呢?
再怎么是?读书?人,说到?底, 那也是?人,是?人, 便?会有?几分无利不起早的想法?。
一时间, 王旭朝的心底涌上一股冲动, 噼里啪啦地炸的他脑中思绪混乱。
“舒老板这是?要过?河拆桥了…?”他顿了会儿, 到?底想着对方如今今非昔比,言辞还算客气?。
再者,他开春便?要赶去科考,因此此事更加得慎重处事, 切不可留下?话柄。
柳殊望了他眼, 没吭声。
可王旭朝触及这道目光,却像是?被刺伤了一般, 显得他这些小心思无所遁形, 沉默几息,不愿落于下?风, 轻咳了两声,搁下?东西快速道了声告辞便?赶忙离开了。
待他回去后,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越烧越旺,喝了好几杯凉茶仍未能压下?。
他接近舒妘,虽抱着不良的目的,可她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有?人肯要她便?是?烧高香了,更何况是?他这样不及而立之年便?取得举人身份的男人。
她来江州许久,王旭朝也里里外?外?观察过?了,这么久家中还没找来,那定是?被夫家娘家都抛弃的女子。
再怎么金尊玉贵,那也不能同未出阁时期相比了。
如此,他就算居心不良,那也是?带着诚意的。
对她可比对待先前那什么王姑娘,宋姑娘都要好了!
这些人他根本没有?主动承诺过?,那都是?她们自己意会的,对比之下?,到?头来,这人竟然还敢耍他?!
既如此,那他也不必留手了。
舒妘这种被家里赶出来的,他再做的隐蔽些,叫她吃个?暗亏还是?十有?八九能成的。
要怪,就怪她这种人,天生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劲儿。
计划美好又顺利,可王旭朝千想万想,一觉醒来,出身未捷便?已经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一群人给扣住了。
他不过?一介平民,再有?势力?,那也是?在江州,这么里里外?外?将他包围的森然气?氛,他是?不曾见过?的,更不必说,那蒙面人望来的目光中所裹挟着的杀意。
不、不成,他开春可还是?要去科考的,前途一片光明,可不能折在这里。
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这位大人……”王旭朝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试图暗示自己忽视掉肩膀处的那两只手,让声调听起来不那么僵硬,“深夜闯入,是?否、是?否是?有?什么误会?”
绯红的飞鱼服,配上边缘处那丝丝黑金线纹的勾勒,这些人……难不成是?京城那边的?
王旭朝收回了目光,眼睫下?,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但?偏偏身体已是?下?意识地发着颤,明明室内还算温暖,他仍是?不自觉地抖动着,脑中思绪过?了好几遍。
正欲再询问?一二,谁知又一开口,嘴里便?被塞了东西。
“带走。”押着他的人声音冷冰冰的,四周的人瞧着也是?轻车熟路。
在意识被彻底隔绝的上一刻,王旭朝心底的那股悚然陡然攀升至巅峰,后颈一痛,接着便?陷入一片昏暗中。
这头,闻初尧每晚雷打不动地在柳殊房门外?的树上倚着,带着点儿神经质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今日得了消息,按理说,他是?有?理由来找她的。
过?去他对王旭朝的揣测,在此刻得到?证实,闻初尧心中除了果然如此的直觉外?,更多的,竟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以同柳殊搭上话了。
以至于他一下?子赶到?对方窗外?,发现被加固地更严实的窗户时,才堪堪多了几丝理智,清醒过?来。
“妘妘……”他有?些生疏地唤了声,“你在吗?”
“我、我查到?了一些关于王旭朝的事情,想…同你说下?。”长久未曾这样相处过?,他的语气?中除了生涩便?是?苦意。
屋外?,刮了半天的冷风终于平静,被豆大的雨点代替,屋檐瓦转之上闷闷的碰撞声愈发明显。
闻初尧像是?要去看檐角处簌簌落下?的雨滴似的,问?完这话,急促地偏过?头去,嘴唇微微张了张,转瞬又骤然紧闭,遏制住了喉间有?些沉闷的喘息声。
他的声音混杂在这片动静之中,明明是?快要变了调的、近似于呜咽一般的话语,却偏偏被这人强撑着,问?的平静极了,一如他从?前的每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以为又要失败的下?一刻,门忽然由内打开,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出来,躬身对他行了一礼,“这位…公子,我家小姐说请你去前厅稍等片刻。”
是?月荫,伺候她贴身起居的侍女。
也是?……柳淮序帮她找来的人。
她身边的人…如今可真多啊。
一个?陌陌苦等的,一个?居心不良的,还有?他这个?……
跟野狗一般祈求摇尾巴的。
闻初尧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但?不过?转瞬,他便?又恢复了那副温和自若的姿态。
外?人面前,这更像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面具。
月荫说完话便?引着他往前厅去,说是?前厅,其实也就是?粗略开辟出的一间屋子,在店铺后面,每每多是?用?来谈些事情,会见客人,偶尔也用?来当做绘画的场所。
闻初尧神情未变,耐心地坐下?等了片刻。
一柱香时间后,便?见柳殊径直走了进来,面色冷淡,见他视线投注,直接道:“查到?什么了?说吧。”言辞间相当不客气?,神情间的厌烦恍若实质。
她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平日白天穿的厚里三层外?三层倒不算显眼,如今乍眼一瞧,却不自觉使他目光停驻。
故而,闻初尧不自觉地盯地久了些。
话语咽在唇间,良久才再度吐息,“…好。”
她如今对他避之不及,神色间也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冷漠。
哪怕怀着他的孩子,也依旧彻彻底底把他当做陌生人来相处了。
闻初尧盘旋心间许久的话语,忽地就有?几分不敢问?出口了。
她……大概早就不爱他了。
不然,为何会选择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呢?连一丝念想也不给他留……
若不是?上天垂怜,现在,他应当还在疯疯癫癫的、无限的悔恨中吧。
事实上,他也原以为他早就释然了。
毕竟,柳殊还活着,没有?死在最美好的年纪,这便?足够了。
至于两人能不能重新?开始,她对自己又是?何态度,此类种种……
他都不该再奢求才是?。
闻初尧再度抬眼看向柳殊,试着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些,“我最近一直盯着那小子。”
“他…买通了山匪,想要……”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在笑,只心里却是?无尽的悲凉。
这种见面,怕是?……只会见一次少一次了吧?
“想要什么?杀了我?”
他听着柳殊冷淡的问?询,脑袋有?些昏沉沉地想着,心口处的那股害怕的情愫再次上涌,垂在衣袖下?的指尖颤了颤,继续说道:“不是?,无非…是?想要借此谋取些好处。”
“你还怀着身子,我怕…怕他做出些不妥的行为,扰了你清净,便?先把人给扣下?来了。”
过?了半晌,见柳殊不回,又干巴巴地补了句,“……可以吗?”
今日他贸然前来,除了想要揭穿这人的真面目,更多的,则是?他自己害怕。
这些日子,闻初尧总会恍恍惚惚地又梦到?两人先前相处时的记忆,在东宫的时光对柳殊而言,大概真的并?没有?多少称得上美好的日子,所以待闻初尧真的细细回想,想要去找到?对方也爱他的蛛丝马迹时,得到?的竟然不过?只有?几个?片段而已。
犹如一阵风,一拂便?过?了。
也是?直至那一刻,他才惊觉,原来他心底害怕的情感如此之浓。
他怕,未来的日子也如风一般,更猛烈,更宜人,轻轻一刮,便?把过?去算不上美好的日子吹散了,而过?去的他,也会被慢慢替换了另一个?别人。
但?他更怕的是?,柳殊不再爱自己了。
也或许,他在未来的某一日,会发现柳殊爱过?自己,只是?如今不爱了。
思绪回转,闻初尧下?意识想把胸前的那封信往里缩缩,贴身带着,继而藏的再深一些。
毕竟…这是?柳殊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她亲手写的,叫他早日归来。
甚至于,应当也能算……她爱过?他的证据吧?
“我知道了,这次…还是?感谢你。”柳殊早就对王旭朝有?所怀疑,只是?她到?底没想到?对方敢这么大胆。
山匪流寇……
这种人若是?把她绑了,别的先不说,光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早就在路上便?凶多吉少了。
自己身体一直算不上好,故而柳殊到?了江州之后一直有?小心调理着,过?去喝不下?去,要偷偷倒入盆栽里的苦药,她如今早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上一满碗了。
良药苦口,身体好了,往后的日子才有?盼头。
她说的客气?,闻初尧听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但?他如今早已经没了能够耍性子的立场,嘴唇张张合合,到?底还是?选择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
只是?心底的那个?声音,愈发响了起来。
万一……此后没机会了呢?
闻初尧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难看,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浑身的血液便?如同凝固一般,刺人的寒冷,再加上整日整日的失眠,以至于等他回神时,那心里话已经被他问?了出来。
“妘妘,你…爱过?我吗?”
一切不过?刹那间。
柳殊一愣,脸上客套的笑意褪去,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
“你想要问?什么你便?问?。”她的语气?带了点儿诡异的平静,“何必甩出这种好笑的问?题?”
“你早就查到?了不是?吗?还要掩饰着,装作不介意,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装作…我们俩还在东宫。”
她脸上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你若是?怀疑我还与柳淮序,还与柳家那边联系着,你可以直说。”
心里的有?那么一瞬间的想法?被戳穿,闻初尧的唇角微抿。
两人许久未见,可那些熟悉的细节,下?意识的动作,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柳殊心中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偏开了视线,“闻初尧,你何必呢?”冠冕堂皇,自以为是?对她好,是?弥补。
“我不需要你的弥补,若是?你硬要这般,那不如让我打一巴掌来的实在。”柳殊随口一说,下?一刻,便?起身想要送客。
闻初尧却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倏地逼近,抓起她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送。
“你打。”只要能叫柳殊开心,只要能换来两人重新?开始的机会,十个?、百个?巴掌他也受得的。
“你疯什么疯?”柳殊眸光转冷,下?意识想抽回手,可男人的力?气?极大,恍若铁钳,紧紧禁锢着,她一时抽不出,反倒被对方顺势捏得更紧了几分。
下?一瞬,她干脆借了这股力?道——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闻初尧躲也未躲,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巴掌,脸颊上瞬间浮起来了巴掌印。
他皮肤算白,故而这一个?巴掌落在脸上,一时间更显得突兀,又因着其帝王的身份,可以想见,要是?等出去见了人,落在旁人眼中,该是?如何的触目惊心。
男人接了这一下?,手腕处对于柳殊的禁锢顷刻间便?送了,他甚至还扬唇笑了笑。
轻抚着脸颊处被柳殊打的印子,像是?在回味,眼帘低垂,眸底的情愫明明暗暗,最终都化为某种惊悚,那双黑眸中满是?晦暗的满足感。
柳殊被这人神经质的表情吓得不轻,下?意识收回了手。
正扬声想要叫人把他赶走,下?一瞬,闻初尧却像是?祈求了许久,尾巴摇了又摇,终于得到?了骨头的小狗似的,先一步退步了。
“我又吓着你了。”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下?一瞬便?猛然收回了视线,像是?克制着什么似的,扭头便?离开了。
身后,柳殊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紧绷着的后背在这一刻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不自觉地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轻啜了口热茶,霎时,心底的乱糟糟的情绪才被压制下?去。
果然……她今日就不该因着想要套消息而给这个?疯子开门。
好在她的意思也已经明确了,日后,这种交集还是?不必再有?了。
……
京城。
圣上虽留有?亲信在京,但?其久久在外?微服私访,一来二去,仍是?引起了不少讨论。
有?的官员惶惶不可终日,以为新?帝是?要杀鸡儆猴,正等着抓他们这些先前摇摆不定的人们的小辫子,也因此,无论心底作何想法?,面上大抵都算是?安分守己。
另一些,则是?截然相反,因着圣上暂时不在京城,不过?眨眼日子,便?不可自抑地滋生出了些其他的想法?。
云骑尉王朗便?是?如此,衬着人不在,可以召了几位相熟的同僚到?府中交流一二。
深夜,王府。
万籁俱寂,初冬的冷风被窗棂隔绝于外?,室内的火烛嘶嘶地冒着热气?。
“王兄,你深夜召我们前来,说是?商讨事宜,到?底…所为何事啊?”他久不发一言,下?首已然有?两人坐不住,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扬声问?道。
最近那群锦衣暗卫们盯得紧,他们这些祖上和前朝旧臣有?些瓜葛的家族,还是?得谨小慎微些。譬如曾厚乙,打的便?是?这样的想法?。
他与王朗皆是?族中新?一代的领头人,从?学堂走至官场,算得上是?有?些情谊在的,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肯在大晚上地听他在这儿神神叨叨讲秘密。
新?皇登基也有?些日子了,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是?得为族中考虑的。
故而今日,曾厚已心中隐约是?有?猜测到?些许的——
新?帝虚岁二十有?四,却迟迟不提后宫之事,反倒……沉溺于一个?早就逝去的女人,眼瞅着情深不能自抑。
王朗的声音将他骤然从?思绪中拉回,“你可知……当今圣上去了江州?”
“我自然知晓的。”曾厚已点了点头,不明白好友罐子里卖的什么药,神情疑惑,“这事儿也就是?瞒瞒那些新?官儿,我们在座的哪家没有?这个?门路……?”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的目光下?意识朝周围另外?两人望去,见他们面露认同,方才再次扭头望向上首。
然而,多年同窗,王朗一瞧便?知晓自己这个?好友是?误会了,没明白他的意思,“非也。”
他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有?个?旁支的亲戚,在江州颇有?些门路。”
“你们可知道…她在江州瞧见了谁?”
“谁…?”他这么神神秘秘的,惹得其余几人也不自觉正襟危坐。
瞥见其余三人的神情,王朗勾了勾唇,索性也不再继续卖关子,匀了匀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声调平静些许,“一个?女人。”
“一个?……酷似逝去太子妃的女人。”
“甚至,那脸活脱脱就……”
跟太子妃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乍眼瞧着,竟一模一样。
第84章 跑路第六十天
寅时, 寒深露重,寒风掠过枝头,一片沉寂中, 唯有?窗棂间透出微弱的灯火。
闻初尧看完了信, 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京城那?边林晔寄来的, 言及有些官员恐生了异心,若硬要说?, 其实也?并非是异心, 无非是一开始装乖的狐狸, 如今尾巴藏不住了。
自他登基以来, 景顺帝便跟彻底抛下了什么顾忌一般,整日整日沉迷于求仙问道, 若是先前还是稍稍收敛了三分,那?如今则是全然忘我了。
像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 有?股走火入魔的疯魔劲儿?。
也?因?此, 这些大臣们无论心里怎么想的, 在闻初尧刚刚登上帝位时, 表现得都还尚好,不知内情的人?瞧着,还会觉得朝堂上下同气连枝,比之从前?焕然一新。
纸张被火苗舔舐殆尽, 燃烧在幽幽烛火中。
闻初尧回神, 目光盯着桌案某处,神情冷凝, 徐徐轻叹了口气。
他久不在京城, 底下的人?难免会有?些别的想法。
皇家子嗣众多,那?些早就被封了封地?外派出去的皇子不算, 养在宫中尚未成家的便也?有?三四个。
如此耽误在江州,的确不是长久之策。
他毕竟不是景顺帝,哪怕想要荒唐行事时,还能有?他这个太子监国。
思及此,男人?脸上的疲惫更深了几分。
他忍不住想到了他和柳殊的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孩,那?他来日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闻初尧缓缓起身,思索几息,到底还是吩咐了下去,“后日一早,启程…回京。”
但在那?之前?……
他到底还是想再看看她。
哪怕从此之后,再也?不能相见。
……
因?着单独有?话?想同柳殊聊聊,也?或许是想最后问些什么,故而今日,闻初尧是一个人?来的。就连每每跟在他身边的陈钊,也?是驾着马车找了个僻静地?方侯在外头。
一夜未眠,他本以为自己精神头会不大好,可事实上,一想到要见到柳殊,连那?股倦意?都被无形中冲散了些许,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紧张。
右眼皮止不住地?跳,故而,没等到明日,他便急匆匆地?寻了个借口赶来了。
和预想中被拦在门外不同,这次,柳殊反倒是很快便见了他,只话?语比上次更加有?种?要速战速决的感觉,“你说?京城有?人?发现了是什么意?思?”
不待闻初尧开口,她便继续道:“陛下,既然有?人?已经怀疑了,你是不是可以离我远些。”
闻初尧不来江州,不整日整日没事找事地?来她这附近,哪个京城的官员会闲的没事关注一个已经“逝去”的宫妃。
这些苦楚,说?到底不都是拜他所赐?
闻初尧本来是想来表达歉意?,顺道弥补的,如此被堵了一遭,一时半刻,脸上少见的出现几丝无措。
这些利弊,柳殊不说?,他自然也?心知肚明。
室内诡异地?变得沉默起来,闻初尧垂下眼睫,试图缓和一二。
不知何时起,柳殊面前?,他越发有?几分不善言辞,像是怕说?错了话?,便会带来什么不可抑制的后果似的,每每开口,都得斟酌再斟酌,“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京城的那?些不长眼的,我会处理好的。”他的语气有?些沉,态度也?显得格外卑微,拼命摇尾,乞求着,“我保证,他们定不会打扰到你的。”
“我……”
正想着如何解释,空气中却忽地?传来两道“笃笃”声?,两支箭羽骤然从窗外射来。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但几乎是立刻,闻初尧便反应过来,把人?送至了另一侧,自己则陡然伸手,顺势借力?将另一只箭折断。
一箭落空,一箭被折,剩余的残羽落在两人?脚边,空气中渐渐显现出几丝肃杀气息。
霎时间,柳殊也?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难看,抬眼去瞧闻初尧。
还不等她开口,不知哪个方位,又有?一箭无声?无息飞出,刷然破开屋外拦路的冷风枯枝,如一阵更强大的飓风,飞越至屋内。
而目标,正直直指向了柳殊。
可下一刻,她只觉得箭尾处喷洒出一股类似陌生的气息,细碎的红色液体,喷在她的侧脸。
一切不过刹那?间,她下意?识抬眸望去——
眼帘深处已被一大片红意?所覆,那?是血。
闻初尧挡在她的身前?,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肩胛骨处喷洒而出,从这个方向,若是再近几分,那?便是……她的颈脖。
两人?之间的距离时隔许久再次靠得如此近,近到男人?脸庞上紧张又担心的情绪,她也?能轻而易举地?迅速捕捉。
闻初尧的胸口随着他艰难的呼吸,起伏不定,男人?额间的汗珠滚落,想来是极疼,可偏偏他一声?疼也?没喊,哪怕剧痛。
还不等柳殊反应过来,他下意?识便想拔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箭的一端,像是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和力?道。
但下一瞬,男人?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呼吸开始变得更加急促。
室内仅有?他们两人?,即使对方刻意?忍着,柳殊也?能一下子察觉到。
她的呼吸乱了两瞬,试着用有?些颤抖的手去帮他止住鲜血,然而这个想法不过一瞬,便被她极快地?止住了。
接连两三次都未能得手,那?批暗杀的人?应当已经慌不择路地?走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也?或是为了安抚,闻初尧断断续续道:“陈钊已经带人?去追了……别怕。”
“御医…待会儿?便来。”
“好。”柳殊瞥了眼他的表情,恍然间,只觉得这人?的脸色更差了几分。
闻初尧的嘴唇被他咬的发白,明明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的很近,他也?只是逼自己定在原地?,像是用另一只手在找发力?点,不想将重量压在柳殊身上,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男人?逐渐变粗的呼吸声?萦绕鼻尖,柳殊有?些厌恶地?往后挪了挪。
这人?替她挡了一箭,她现在把人?推开,未免有?些……太畜牲了些。
再者,对方的表情怎么越发……不太对劲儿??
“喂,你——”能不能先离我远点。
没等她说?完,闻初尧便像是支撑不住了一般,骤然昏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慌乱的开门声?,以及御医提着药箱一路小跑进屋的模样,一时间,场面颇有?些鸡飞狗跳。
和闻初尧一起来江州的御医姓赵,说?起来,还算是柳殊的老?熟人?。
赵太医脸上没表露什么,心里瞅见柳殊这张脸,却是止不住地?震惊,“这……”但他也?只是一瞥,便赶忙将目光转到了陛下身上。
开玩笑,不该知道的八卦,不该问的东西他是一句也?不会多说?的。
如今情况危急,也?顾不上他吃惊与否。
但是……陛下给故去太子妃招魂的疯狂事迹,他也?是偶有?听闻的。
赵太医给闻初尧把着脉,间隙快速地?掀起眼皮,瞥了坐在一旁的柳殊两眼,见她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神情疲惫不知在想些什么,又瞥了眼中箭昏迷过去的皇帝陛下。
啧啧,他就说?陛下怎么会忽地?指名,要带他这么个无名小卒来江州。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以为陛下来到江州见到人?之后,会做出些什么行为呢……
毕竟那?么不计后果地?招魂,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来的,再有?……太子妃头七那?日,那?大牢里的惨叫声?就没停过。
因?着曾帮忙调理过柳殊的身子,也?算是在医术上有?些建树,除了林家那?个,同僚中,唯有?他能多见上几次陛下的面了。
陛下这么看重这位,倒是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新帝瞧着温温和和的,那?手段可是一点儿?也?不和煦,专挑死手,这样的人?,竟也?舍得这么忍着…?
不过这忍着忍着,怕是会把自己憋坏了。
“从脉象上看,陛下自…上次之后身体本就受损严重,长久地?失眠头疼,近段时间又仍是有?些忧思过重,如此日积月累,郁结于心之相,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赵太医的神情有?些严肃,凝视着那?支淬了毒的箭羽,“二则,这箭羽上抹了剧毒。”
他当机立断起身,对柳殊行了一礼,“血腥气重,您怀着身孕,还请稍稍回避一二。”
暗卫在里头协助处理伤口,柳殊没随着回到前?厅,反倒是屏退月荫,独自站在院子里吹风。
寒风拂面,她的精神也?不自觉清醒了些。
这头,毒箭取出,赵太医检查完了,坐到一边提笔唰唰写?了张单子。
一切完成,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转手将它递给了旁边候着的暗卫,“按这个方子煎药便可,劳烦大人?了。”
柳殊被另一个暗卫引着进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向来不可一世的帝王静静躺在床榻上,眼睫垂落着,连往日隐藏在和煦面具下的那?股极强的侵略性似乎都在此刻减弱了不少。
他伤口处的毒素已经被取出来了大半,敷了层特质的药粉,整个人?的脸色比之方才所见,好上不少。
柳殊坐了会儿?,见天色将明,便打算离开了。
她职责已尽,再者,这是他自愿的,也?是……
他欠她的。
床榻上的人?面容苍白,大约是毒素尚未完全清除,面庞上透出一股清灰之色,病怏怏的气息更重了三分。
须臾,似乎是听到动?静,不自觉地?呢喃了声?。
唤的是她的小名,语气急促,眉心微微蹙起。
像是在拼命确认什么,也?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东西一般。
柳殊稍稍瞥了眼,见闻初尧半垂着的手指似是微微动?了下,嘴唇微张,似乎是想说?话?,发出一个类似咳嗽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扭头便想走,谁料下一瞬,竟与一双有?些恍惚的黑眸猛然相撞。
男人?似乎是刚从什么梦魇中醒来,脸上的神情都还有?些惊魂未定,素来镇定自若的人?,竟也?明晃晃地?显现出几丝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处渗出,似乎光是坐起来这个动?作便已经耗费掉了他全部?力?气。
见到柳殊还在,闻初尧整个人?很明显地?被立刻安抚了下来,哪怕对方是站在门边,门也?被推开了大半。
赵太医恰好端着药盏前?来,见此情况,心里更是啧啧称奇。
看来被推开送药,也?不是全然倒霉的,至少能看到这般奇景。
他何德何能!竟能从陛下脸上见到这么……受伤的表情。
当真是割裂的紧。
他搁下药盏,隐晦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心里暗叹几声?,便赶忙嘱咐了两句退了出去。
太子妃的脉案记录他也?是瞧过的,胎相稳固,加上她自己素来也?算的上小心谨慎,如此,这儿?很明显不需要他再多做什么。
脚底抹油跑路后,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那?碗黑漆漆的药就那?么摆在桌案上,偌大的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可怜劲儿?。
苦津津的药味升腾至空气中,光是闻着,柳殊便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一声?不吭,转头便也?想走。
谁知下一刻,便骤然被床榻上的人?喊住了,“妘妘——”
病怏怏的语调,像是在提醒着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荒谬。
思索两息,柳殊到底止住了步子,但并未扭头,只冷淡道:“什么事?”
闻初尧见状,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幼时也?不是没经历过与宫女?太监殴打扯皮的事情,也?因?此,他是极其能忍的。
无论是疼,苦,还是感情。
可是这一刹那?,他竟然觉得自己的伤口处有?些疼。
密密麻麻的阵痛,由心脏处开始滋生蔓延,犹如一根淬了毒的藤蔓,紧紧将他缠绕。渗入身体中,上涌至喉间,跟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受得刺人?,他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几丝哑,“你…有?爱过我吗?”
停了会儿?,又补了句,“哪怕一点儿?。”
哪怕写?那?封家书,真的只是为了稳住他,为了好容易假死脱身。
哪怕是恨他的,恨到想要立刻杀了他。
那?些日子,柳殊心中其实也?并非一丝触动?也?无,否则也?不会在闻初尧有?些冒犯地?闯进来时,对他好言相劝。
也?不可能见到他因?自己而受了伤便下意?识地?担忧与慌张。
柳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抬眼与他对视。
她是俗人?,帝王的偏爱,自然也?是动?过心的。
可这份偏爱太复杂了,她在其中沉沉浮浮,最终却只被那?沼池中的水草拽的生疼,拽的快要喘不过气,上不来岸。
诚然,那?些心动?的瞬间,浮动?的情愫是骗不了人?的,同样也?无法抹去。
但说?到底,她的人?生,不该只剩下爱。
不该只剩下……
这份痛苦的、叫她辗转反侧的近似于爱的情感。
故而她只是在闻初尧近似于哀求的目光下,往后退了一步,无视对方骤然间泛起红意?的眼眶,平静地?说?了句,“抱歉。”
阖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从未爱过你。”
柳殊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似什么宣判一般。
他的嘴唇嗡动?,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如今真的得到了答案,心里反倒更加有?几分不是滋味。
恍惚间,闻初尧甚至以为自己是被投入进了一个炽热的熔炉,大团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神经,伤口处早已止住的血液也?因?此被疼得涌出了更多,到最后只剩麻木。
柳殊大约是有?些疑惑,轻笑了声?,反问,“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她说?的一字一句,听着格外清晰。
带着丝讽意?,“毕竟……因?为你。”
“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次。”
第85章 跑路第七十二天
闻初尧拧紧了身侧的衣角, 不自觉避开了柳殊称得上冷漠的视线,“……对?不起。”他又开始局促起来,明明以往他并不会这样, 也因此, 这句道?歉就更显得苍白可笑。
柳殊的眼睫颤了颤, 不用抬头对?上闻初尧的眼神,她也知道闻初尧看她的目光是怎样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想要逃避, 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一般, 避之不及。
思索两息, 柳殊将这归结于晦气。
屋内静了两息, 见柳殊似是扭头要走的样子?,闻初尧憋了会儿, 到底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后日便?要回京了。”
过去两人同榻而眠时, 闻初尧便?总是会把人紧紧地抱着, 像是锁链, 一条条缠绕着, 彼此密不可?分。
而柳殊则总会喃喃两声,嫌他抱的太?紧,想要挣脱,最后睡着睡着, 却又这么不了了之, 到最后,竟像是形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推拉规矩似的。
可?日积月累之下, 即是锁链, 那便?会压着人的身体,束缚人的动作, 硌得生疼,乃至全身酸痛麻木。
两人间的相处亦然,渐渐地,待闻初尧恍惚有所意识时,两人的关系早已畸变,变得有几?分岌岌可?危。
如今,这段关系的维系也仅仅只剩下他一人。
他的注视下,柳殊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睫,轻轻应了声。
气?氛一时又停滞下来。
闻初尧嘴唇嗡动,像是害怕,又像是想得到那么一个回答,踌躇了会儿,忽地扬声道?:“这些事,我定会处理妥善的。”
“如你所愿,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那最好?不过了。”见他又说出这种类似于承诺一类的话语,柳殊反倒没那么惧怕了。
以往她听到这种话时,总是会伴随着由闻初尧这个人而起的一系列危机,如今却并不然。
如今,这个危机本身,就要离她远远的了。
柳殊缓缓吐出口浊气?,神情间的冷肃更添几?分,“但?愿陛下不要食言才是。”
然而对?方却像是介怀着什么,目光紧锁着她,“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同我说的吗?”话说到最后带着丝颤,细听,像是哽咽。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自然柳殊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心下一愣,似是也没琢磨出这人怎么又这副模样了。不过念在?对?方马上便?走,她倒是也能面不改色说出一通漂亮话,“惟愿海晏河清,陛下保重身体。”
“切记今日所言。”她的目光终于再度聚焦至闻初尧身上,月光下,细细闪闪的,凝上一层清辉,恍惚间,无?端叫人觉出几?丝温柔之色,“……一路顺风。”
触及这样一双眼,闻初尧的呼吸不自觉一滞。
这话告别的意味太?重,惹得他喉间的涩意更重了些,他克制地点点头,猛然动作而牵扯到的伤口带来阵阵疼痛,男人的嘴唇更白了几?分,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好?。”不敢说太?多,怕叫她觉察出什么端倪,可?又想说得更多,更具体些,好?叫柳殊知晓自己的那些意图。
隐藏于下的,名为挽回的意图。
女子?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但?最终,闻初尧却只能远远望着,直至人走出视线尽头,化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屋外?,柳殊走出一段距离后,扭头望了眼。
门窗紧闭,狭小的空间之外?,是一片沉寂的风景。
记忆交叠,熟悉的场景隐隐浮现眼前。
有时柳殊也忍不住会想,是否是她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太?过昏暗、无?人可?依,于是一旦有一个人出现时,她便?会下意识地把其当?成可?以依靠东西,似古木,树根盘虬于此,似乎能够带来任何她所需要的东西,也似乎,真的能为她遮挡风雨。
可?真的当?雨来临时,柳殊却被浇湿满身。
她伸手往雨水里去探,才发现,没有古树,只余浮木。
而现在?,她不想再淋雨了。
……
翌日,天刚破晓,闻初尧便?离开了。
虽说柳殊的意思是,在?他后日走之前,这间屋子?仍是归他养伤所用,可?闻初尧心知肚明,此后,这间屋子?,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半步。
说这些客气?话,只是因着自己为她挡了毒箭,因而她稍有些愧意罢了。
至于别的什么,从对?方那晚决绝的、类似于告别的态度来看,怕是早就想摆脱掉他这么个人了。
既如此,他何必再腆着脸待在?她那里呢?
倒不如早早离开,顺她的意。
晨风带着几?丝凛冽轻轻拂过脸庞,树上唯剩的几?片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飘落在?地。晨曦透过干枯的树干,在?地上投出几?缕斑驳的影。
接连不断的绵密阴雨天,今日,天难得地放了晴。
洒落至闻初尧身上,无?形中更中和掉几?分他冷峻的神色。
男人的喉结上下轻滚,暖阳笼罩下,眼角处似是也被昨夜回去贪杯喝的两口酒染上了几?丝薄红,他垂下眼,脊背微微弯着,脸上的神情又变回往常那般平淡至极的模样。
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却又偏偏叫人觉得他有几?分无?力。
对?眼前这座小城的无?力,对?他拼尽力气?却无?法改变的无?力。
闻初尧不受控地朝前走了一步,霎时间,离水岸更近了些,僵了半晌,到底还是踏上了那只船。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岸上,江州城一片祥和之景,冬日的暖阳照射在?地面,甚至显出几?分温馨。
是与京城的冷肃完全不同的样子?。
是了,柳殊不会来送他的。
她本就喜欢这样温和的感觉。
冷肃杀戮的气?息,才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
男人彻底消失在?湖畔之上,大船独自向?前,漫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湖水上的风悄无?声息,刮回江州,带去诸多冷空气?,眨眼间,不过近十日光景,便?已是冬雾弥漫,寒意料峭。
地面被覆上一层银白,光秃秃的树枝也被雪所装点,被太?阳这么一射,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
因着前些天天气?骤然又冷了好?几?个度,雪一下,这条街上的铺子?大半便?歇了业,打?算来年再开,柳殊自是也不例外?,提前给学生们和铺子?里的伙计们放了假。
闻初尧那日不告而别,于她而言其实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对?方贵为天子?,虽说对?她有情意,可?柳殊熟知他的性格,因此心里时不时也担惊受怕着,怕哪一天这人又发了病,打?算来硬的。
不过好?在?,他也算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如今一别两宽,她心里的那颗大石头才是真真切切落了地。
入冬许久,眼瞅着要到元月了,心里长?久担心的隐患一消,连带着人也不自觉地吃胖了些。月荫见她好?不容易能清闲休息之后,更是换着花样地三日一开小灶五日一进补。
以至于柳殊很?是过了几?日世外?桃源、不问世事的休闲时光后,再次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时,一时间还有几?分恍惚。
新帝微服私访回京后,京城风平浪静的氛围即刻被打?破,以寒门新贵苏鹄为首的一众官员,陈情上书,言及云骑尉王朗德行有亏,不堪大任,王家却是坚称是有奸人污蔑,要以死?证明清白。
谁料事发第二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则消息,说王朗及其交好?官员胆大包天,胆敢趁着圣上途径周地,妄图刺杀取而代之。
霎时间,不光是民意激愤,就是朝堂上不那么偏向?于新帝的朝臣们,也不由得暗自在?心中骂起王朗为首的一众小人。
虽说……当?今圣上是残暴了那么点儿,性格心情不定了点儿,又迟迟倔着施压于他们不肯纳妃子?,阻断了他们一些人妄图成为国丈的想法,但?千说万说,圣上励精图治,体恤百姓,不过小几?月,眼瞅着宁朝便?已有了欣欣向?荣之景,比之过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有人想要刺杀圣上,把光景变回去?!
这怎么行…!
君王,无?非就是铁血些,阴戾些,喜欢杀人了些,他们等了这么久,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再回到景顺帝那会儿,这些……其实也都可?以是优点的!
如此一来二去,等被关在?家中的王朗一行人回过味来,首先便?已经被同僚和百姓们的口水给淹死?了。
更不必说之后,新帝顺应民意,处置了他。
里里外?外?不过小几?日,速度之快,力度之重,饶是距离京城几?百里地的江州亦是有所听闻。
待传到柳殊耳中,已经是又过了有两个来回,演变成新帝微服私访,发现周地诸多蛀虫,顺藤摸瓜查到了京城王家。
如今落得江州人民口中,全然是新帝高?瞻远瞩,为民除害。
柳殊:“……”闻初尧知道?你们这么夸他吗?
还真是……美丽的误会。
不过横竖这话听过便?也就当?个乐子?过了,左右离得远,也与她无?关。
她现在?有自己的铺子?,周边也有了那么三两个熟悉的人能说上话,比之从前被困于东宫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正想着,月荫忽地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个发簪一样的东西,柳殊瞧着,视线骤然顿住。
熟悉的白玉兰花簪,静静置于木匣内。
上头的白色水晶花瓣有两片已经有了裂纹,看得出被人小心修复过,但?仍是收效甚微。
落在?柳殊眼底,只觉得心头猛地被拽了一下。
一时有些恍惚。
第86章 跑路第八十三天
室内地龙的热气徐徐上涌, 充盈至四周,龙涎香的气?息四散开来。
闻初尧端坐上?首,随着动作, 朱红的墨在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而后止于某一点, 林顺侯在一旁,默默研着磨。
自?陛下从江州回来后, 京城这些天便一直不大安生, 林顺跟在闻初尧身边伺候, 算是为数不多完完整整知晓内情的人之一, 也因此,他这几日更加谨言慎行。
开玩笑!俗话都说休要在老虎头上拔毛……
更何况, 这还?是一只被?赶回来的虎。
一来二去,林顺更加是大?气?不敢出, 生怕朝堂上?再有些什么糊涂事儿波及到自?个儿。
可他正苟着, 奈何上?头的人最近使唤他使唤得越发得心?应手?, 没多一会儿, 就听见陛下有了新的吩咐——
“备马,朕要出去一趟。”男人的声音又冷又硬,光是隔着些距离听着就叫人牙齿直打颤。
林顺也不能免俗,脊背诡异地挺直了些, 面?上?恭敬地应了声, 可旋即,心?里?就犯了难。
倒也不是说上?完朝不能出去, 可陛下这所谓的“出去一趟”……实?在是。
哪家好人会从京城赶去江州, 跑死好几匹马就为了远远看一眼?啊……
这不是有病吗?
林顺心?里?长叹一声,秉持着忧主子?所忧的原则, 还?是贴心?地立刻去办了。
毕竟…陛下如?今确实?是听不得任何一个和“故去”那位有关的字眼?。
寒风刺骨,这头,江州已是另一番嘈杂景象。
戌时,街道上?的喧嚣劲儿比白日还?要盛。
湖面?倒映着对面?的灯笼,寒风拂过,泛起一阵鳞片般的涟漪,到了元月,集市变得比以往更加热闹了几分,人群熙攘。
闻初尧立于一片暗调的阴影中,岸那头的光影与喧嚣仿佛也一道传递至这头,他久久凝望着对面?,神情隐隐有些恍惚。
接着,目光聚焦至一馄饨铺摊处,小摊上?炊烟升腾,与冬日下过雪的冷空气?交汇,白蒙蒙的一片,细密的雾气?有些遮住了柳殊的身形。
他离得远,只能瞧见她身边坐着两三人,彼此之间说说笑笑,融于周边人群,似乎是极其热闹的。
女子?笑意盈盈,因着用食,白色的兔毛围脖被?她取了下来,搁在腿间,下一刻,伸手?理了理衣领。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落在闻初尧眼?底,他却觉得一帧一帧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一下又一下敲至他心?头。
这是……在他身边所没有的热闹。
男人细长睫毛下映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影,手?下意识想跟着小说漫画广播剧都在Q群更新,搜索午24⑨0八19②抬起,很快,又像是在虚空中,只目光仍是近乎偏执地凝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眨不眨。
下一瞬,商贩的吆喝声将他的思绪骤然拉回——
大?约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顺序,柳殊脸上?忽地扬起一抹笑,极其快速,闻初尧瞧着,却跟猛然被?针扎了似的。
他眼?皮子?一颤,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微阖着眼?,修长的手?在袖中攥紧。待过了好几息,才终于试探性地再度抬眼?,隔着明灭的光晕,熙闹的人群,再那么远远地望上?一眼?。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他竟像是有些狼狈一般。
远处,熟悉的人笑颜依旧,恍若一抹鲜艳姝色,点缀于皑皑白雪间,在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遮掩下,恍若隔世。
闻初尧看久了,眼?睛不自?觉有几分发红,被?寒风这么一刮,眼?眶微润,眼?尾微微垂下去了点儿。
有些自?虐性质地站在这一方小天地间,紧紧抿着唇,无端叫人觉得……像是下一瞬就要哭了似的。
但偏偏他整个人的气?场又十分强大?,哪怕刻意收敛,眉眼?的冷肃仍是怖人,冷冰冰的神情,跟这深冬别无二致。
馄饨摊,葱花和香油的香气?碰撞在一块儿,淋上?醋汁,热腾腾的,一下子?扑腾上?来,冲散掉冬日的冷寒,一口下去,柳殊眉间的满足更盛。
恍然间,她像是似有所感,微微蹙眉,潜意识地环顾四周。
那股被?人暗暗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可四周的人只是各自?交谈着,偶有碰上?熟悉的,笑着说上?那么两句吉利话,一切,又似乎与她那一刹那的感受不同。
柳殊像是意识到什么,倏然抬眼?朝岸对面?的某处望去。
湖畔那头,零星行人,穿插着几个小贩身挑扁担静静走过。
天上?皎月依旧,暗处,闻初尧躲在树后,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接着强硬着扭过头,一路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
京城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几日,宫中屋脊皆覆了层白雪,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
冬夜生寒,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落下,树枝发出轻微的折断声。
慈宁宫内,柳思韵正意兴阑珊地修剪着花房今早送来的花种。
自?闻初尧登基,她也算是熬出了头,里?里?外外无不尊称一声“太皇太后”。
折损了家族里?的一个女郎,便能得来这等荣华富贵,按理说,该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才是。
只是当下,她却开心?不起来。
“这闻家的人真是奇怪…人活着不好好对待,人去了反倒来怨哀家了。”柳思韵冷笑了声,眉目间一派冷淡之色,“说什么国库空虚,不宜铺张,给哀家搬新宫殿的事儿就这么一拖再拖……这种借口也就是堵一堵那些朝臣的嘴,给外头的人看看过场罢了。”
她环顾殿内,疲惫地叹了口气?,“若说国库空虚,那给柳殊招魂请来的众多术士,这些难不成花的就不是国库里?的钱?!”
“太皇太后您息怒。”孙嬷嬷在一旁劝道。
如?今这宫里?,明眼?人谁不知,陛下如?此行径,怕就是在给故去的太子?妃出气?呢……
但话是万万不能这么说的。
正踌躇着,门外一宫人快步走近,恭敬道:“禀太皇太后,虞姑娘来了。”
柳思韵闻言,这才堪堪回神,随意摆了摆手?让人进来。
故而待虞夕月一进殿内,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宁朝最尊贵的女人神情疲倦,隐隐有几丝病容显露。
张家下诏狱那日,刑场的血腥气?整整二三十个时辰都?未完全消散。
当今新帝对其的恨,她也是设想到了的,但对于眼?前这位……新帝的态度却很微妙。
说是尊敬吧,但偏偏连宫室都?是原先的,连拨点银子?修葺都?不肯,很难不叫有心?人由此联想到些什么。
但若说是因着柳殊而对这位,以及整个柳家有成见,也实?在不必给予其太皇太后的尊称与排场。
心?里?诸多猜测,但虞夕月面?上?只是垂下眼?,神色如?旧行了一礼,“参见太皇太后。”按捺下那些腹诽,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她自?从被?萧寒江发现后,日子?便一直不大?好过。
虽说萧世子?不知为何临到最后突然放了她一马,但虞夕月自?个儿是一直在躲躲藏藏的。
污蔑她们余氏一族的人已经被?杀,这件事便十分突兀地被?骤然画上?了句号。连带着她曾经的那些对萧家,对萧寒江的恨意,也一道安错了地方,变得有几丝诡异的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对于这个人……
如?今,恐怕不止是恨。
柳思韵的声音徐徐响起,想来是对她的耐心?所剩无几,这回竟然连寒暄也省了,“皇帝自?从江州回来之后,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想来定是有什么哀家不知道的事情。”
慈宁宫现在能传递出去的消息那都?是新帝所希望传递出去的,今时不同以往,虞夕月似是料到了什么似的,了然地点头,“可是需要…臣女帮您去探查一番?”
离的远些,那个萧世子?应当就不会还?来目的不明地缠着她了吧。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便如?她所想,“你倒是比哀家那个侄女聪明得多。”
“如?今新帝眼?瞧着手?腕儿正硬,哀家也不方便安排人去探查,若是你……倒是能顺势搪塞个什么理由。”柳思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暗芒,声调听起来上?扬了几分,“届时,你去江州好好替哀家探个究竟。”
“若此事能成,那往后…哀家倒也可以放你自?由。”
“太皇太后…”虞夕月一愣,显然没想到上?首的人会这么说,不过于她而言,这绝对是好事,哪怕是口头承诺,也好过不承诺。
莫不是……觉得自?己一直躲躲藏藏的抗拒着,没了利用价值?
她心?里?陡然一惊,恍惚间,似乎有缕思绪一闪而过,但速度极快,一时叫她难以捕捉。
待虞夕月再想去分神回想时,已经了无踪迹。
“好孩子?。”柳思韵见她只是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眉梢微挑道:“你只管放心?去探查,此事……哀家说到做到。”
“必不会亏待你。”
这句话像是什么信号一般,一下子?惹得她有几分心?神不宁。
待又寒暄了几句,对方才放她离开。
殿外冷风瑟瑟,虞夕月回头望了半晌慈宁宫的方向,好几息,才收回目光。
……
江州,桥下的流水徐徐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船娘摇着船桨,湖面?之上?,带出层层涟漪,因着是冬日,望来的船舶并不多,偶有船只卧在幽幽湖面?上?,一时看着颇有几分乍眼?。
虞夕月堪堪下了船,换了身行头,漫无目的地四处逛着。
等围着整个小城七拐八拐地饶了两圈才施施然地来到一间丹青铺子?前,上?前两步扣响了门。
屋内,柳殊正喝完安胎药,便听月荫来报,说有一姑娘慕名而来买画。
待在前厅见到了人,柳殊心?底的那股似有似无的直觉无形中更重了几分,“这位姑娘,实?在抱歉,咱们铺子?元月歇业,您来的实?在不巧。”
“不过听意思,您大?概是从外地来的,路途遥远,若是您实?在喜欢不妨待会儿仔细瞧瞧…?”她笑了笑,“您贵姓?”
柳殊在观察着虞夕月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她。
女子?一身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锦衣,用淡黄色的丝线在衣身上?勾勒出半开的花蕊,从腰迹一直延伸至衣摆,衬着水绿色的腰带,小腹微微凸起,比之过去在东宫时,如?今更添几丝为母的温婉与坚韧。
面?纱遮挡下,那双眼?盈盈动人,与她对望。
虞夕月收回目光,揭下了斗笠,“免贵姓虞。”
错开了柳殊的那些客套问题,像是有些急切,衣袖遮掩下的指节不自?觉地微微蜷了蜷,“我?今日来,实?则还?有一事。”
柳殊似有所感,唇边的笑不自?觉一滞。
虞夕月见她再次望了过来,停顿片刻,突然不答反问,“……想来这里?都?是舒老板可以信任的人了?”她望了眼?不远处的月荫,语气?缓缓,“不知可否…允许咱们单独聊聊?”
几乎是触及对方这张脸,柳殊心?底那股熟悉感就又涌了上?来,加之这个姓氏……
她当时也是隐约有听柳太后身边的人提起过的。
思及前些日子?震惊朝堂的余家一案,唇瓣嗡动,到底还?是没把话问出来。
诸多思绪反复拉扯下,最终她只是望了眼?侯在一侧的月荫,边示意她走远些去门边守着。
如?此,虞夕月的神情才算好看了些,“我?只是来告诉你,早些走。”
落在柳殊耳里?,只觉得对方这话说的颇有些有些风马牛不相及,惹得她一时半刻没吭声。
虞夕月似乎是料到了这一点,瞥见她的表情,话里?的警告意味更重了,凝视许久,忽地笑了下,压低了声音,“有人…在查你。”
她的声调近似于呢喃,似是没意识到于柳殊而言,自?己正说着怎样?惊世骇俗的话语,停顿了好半晌,最终只凝结成颇为复杂的一眼?,深深望了过来,“江州,不宜久留。”
柳殊:“理由呢?我?为何要信你?”
“若硬要说些什么理由,你就当…是一个人突发好心?说了些胡话吧。”虞夕月察觉到柳殊骤然紧绷的变化?,眼?神微动,倏地福至心?灵,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即刻动身,才是上?上?之策。”
几息后,猝不及防地轻唤了声,“…太子?妃。”
第87章 跑路第八十五天
虞夕月的音量很?低, 柳殊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离奇的话语,再三想去确认。
但她生生忍住了,只克制着抿了抿唇角, 像是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眼睫微颤, 佯装着不解道:“太子妃?是哪个太子妃…?”
“据我?所知,新?帝登基时, 那位不是已经……去了吗?”
虞夕月冷眼瞧着她把自个儿又说死了一回, 半垂下眼, 幽幽回了句, “是吗?”
对方这不否认就看着你演的态度一时半刻叫柳殊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她甚至觉得这位虞姑娘早早就认出她来了, 方才的那一声?也不是试探,更像是……镇定地验证答案。
果?不其然, 虞夕月抬起眼, 也没纠正她, “那就拜托舒老板了。”
柳殊:“……”
拜托什么?摆脱她听劝早点离开江州吗?
闻初尧之前犯病来了江州之后, 其实柳殊心底早就有类似的预感了,只是……她如今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实在不适合大费周章。
但……
她定定地望了眼对方,一时间, 眼底的神色有几分晦暗不明。
若这个虞姑娘真是姑母派来的人, 那她何必要?这么好言好语地提醒自己呢?
她合该是……带着敌意来的才对。
收回隐晦的打量目光,柳殊只当是从未怀疑过这点, 扬起唇道:“我?与?虞姑娘有缘, 可否请你一道来欣赏欣赏铺子里的画?”
虞夕月见她目光闪烁几息,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 也温和?地应了声?。
她的心思本就敏锐,加之自小遭遇变故,数年寄人篱下,想的就更多些。其实在见到柳殊的第一眼时她便认出来了对方的身份,不过……她自然也不会明说。
对方不想认,那便不认吧,意思传达到了便是。
至于……要?不要?回禀慈宁宫实情这件事,她想,如今大概是没这个必要?了。
那边所担心的、关注的、乃至想要?做些手脚重新?利用的人,宁朝的太子妃,就让她死在那场大火里,也未尝不可。
虞夕月跟随柳殊起身,一道往内室走?去,凌冽的风透过推开的门缝扑至她的脸庞上,恍然间,倒叫她更清醒了几分。
慈宁宫那边她是绝对不会这么早便回去的,再加上那个萧世子最近也总派人盯着她,如此算来,她如今竟也是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了。
否则……怕是会牵连到无关的人。
画架旁,柳殊见人似是在走?神,轻咳了下正色道:“还?未问过姑娘是哪个虞字?”
虞夕月一愣,眼前的人并未明说,但这一刻,她仿佛也从这句话?里体会出了点儿别的什么含义。
朱唇微抿,忽地释然一笑,“是余生的余。”
“不过…现在倒觉得,虞美人的虞也不错。”
不等?柳殊反应,又道:“舒老板的丹青果?真别有一番自己的风格,我?这么看了看,便也忍不住心生喜爱。”
“来日……若是有机会,我?定会再次拜访的。”
这话?乍一听很?像是要?离开,柳殊按捺下心中那一刹那的惊讶,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满是复杂之色,“……好。”
“余”这个姓氏,实在是有几分微妙的凑巧。
但当下,她并不在意对方究竟是哪个余字,正如……这位余姑娘也从未揪着她“太子妃”的这件事不放一般。
着急着走?,却还?是途经此地给她递消息,光是这一点,便足矣抵消掉一切怀疑了。
更何况……对方传来的消息与?她心中的担忧不谋而合。
“多谢你。”柳殊定定地看着她,“路上小心。”
空气?清冷,房屋瓦舍旁,栽种的红梅迎风初绽,残雪斑驳间,更显得耀眼夺目,清淡的花香似乎也随着冷风一道飘来,混合着一瓣瓣的雪花,幽香缭绕鼻尖。
虞夕月收回手,最后回望了一眼。
走?出铺子有些距离,那间店铺,那条街道似乎都一齐模糊起来,渐渐归于一个小小的黑点。
斗笠遮掩下,她的神情明明灭灭,冷莹莹的带着攻击性的眉眼,在此刻神奇地显现出几丝温柔气?质。
白日,街道上的一切像是再次活了过来,零星雪粒飘落,特定的铺子前总会挤满前来采购年货的行人。
年关将至,淡淡的喜气?盘旋空中,久久未散。
但于她而言,也只是转瞬,这片短暂的宁静便被骤然打破。
身后的白衣人如影随形,哪怕已经刻意绕了小半圈,对方始终还?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猫逗老鼠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虞夕月脸色一沉,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刻放下帷帽,快速往人群中走?去。
……
乾清宫外,腊梅一朵朵点染在枝桠上,丹红结蕊,鲜红的花瓣,还?带着几抹雪色。
萧寒江被外头的冷风这么吹了一会儿,脑子才算是更清醒了点儿,半晌,收回打量的目光,大步走?进宫内。
闻初尧早就被他提前知会,见人来,面上只是淡淡抬眼瞧了瞧。
“微臣参见陛下。”
“起吧,赐座。”闻初尧搁下朱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随意拿了本书翻阅着,自己人跟前,他向来没那么多讲究。
倒是萧寒江……比之从前,如今身上那股跳脱的气?质无形中收敛了许多。
闻初尧翻了几页书册,瞥见对方神情骤然紧绷,似乎憋着什么话?,犹犹豫豫地,干脆先开了口?,淡淡问道:“什么事?”
“陛下,臣查探到…一件事,事关……”萧寒江顿了下,似乎是在组织措辞,也像是在纠结这个烫嘴的称呼,凝固片刻,眼一闭,还?是干脆道,“事关太子妃。”
过去喊久了,如今他也更习惯于这个带着些回忆的称呼。
闻初尧的指节不明显地一滞,目光看了过来,眼底的某种挤压已久的情愫渐渐变浓,“何事?”
“太子妃近日…似乎打算离开江州了。”年轻的帝王神情带着股过分的淡定劲儿,但偏偏他过去那些歇斯底里的疯狂,萧寒江这个自己人是知晓得清清楚楚,想到两日前林顺的提醒后,思索几息,还?是决定循循善诱。
万一一下子全说出来,对方骤然变脸,他是招架不住的。
他话?语未尽,谁料,闻初尧却像是顷刻间明白了其中深藏的意思,哂笑了声?,片刻后,递过来的视线更加耐人寻味了些,“江州确实算不好什么富饶之地,偶尔换一换也无妨。”
这便是叫他增派人手,远远保护着的意思了。
萧寒江瞬间领悟,打好腹稿正欲开口?,结果?下一瞬又被新?帝的下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比起这个,朕还?有一事实在好奇,也劳烦爱卿给朕解解惑。”
“江州距京城百里地,爱卿……又是为何要?如此密切关注呢?”
萧寒江:“……”至于吗?心眼这么小。
他有理由怀疑这厮是在内涵他…!
思绪回拢,萧寒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毕竟是陛下去过的地方,为臣子的,难免多关注几分。”
“是吗?”闻初尧眼脸低垂,抬手甩过来一纸奏章,“看看。”
顶着这股强势的目光,萧寒江干脆别开了眼,顺势瞧起了摊在他面前的奏折。
充盈宫室…?
有些人还?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就在那胡言乱语。
不过,陛下前几日已经把?那些给太子妃招魂的术士们皆数遣返回家,瞧着也应该是渐渐走?出来了吧?
既如此,那如今应该也是能适当性地提一提了。
“……朝堂安稳,朝臣们自然就会关注起这些事宜。”甭管心里怎么腹诽这些上奏的同僚们,面上他都是中立的,挑挑拣拣说了片刻,接着忽地话?锋一转。
“正如微臣,也只是尽一个臣子该有的本分,想陛下所想——”结果?话?说一半,猝不及防被上首的人截了胡。
闻初尧:“噢,这样。”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人追到了?”
萧寒江:“……臣告退。”
紫金龙香炉喷出丝丝轻烟,龙涎香的气?息扩散至室内,脚步声?远去许久,闻初尧缓缓搁下了手中的书册。
直至这一刻,他眼底的情绪才像是再也抑制不住了一般,皆数上涌,须臾便充满心口?。
坦白讲,他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的。
想知道柳殊最近过的究竟好不好,有没有按时休息吃饭,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人……
有没有…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也能偶尔想起他。
但午夜梦回,也只是一刹那的失控,他便能快速地控制住了。
如今,他不该再去打扰她才是。
充盈宫室,做一个世俗意义上合格的君王,好像…才是他现在所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可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只能远远瞧着柳殊,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再无交集。
这绝非他愿。
闻初尧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两下,脑中想要?把?她留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可这一刻,他仍是克制着,明明只要?一想到柳殊,心口?便会不自觉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可他仍是如同自虐一般。
他甚至想,哪怕他如今去求柳殊,告诉她自己真的已经改了,不会有那些惹她为难的事,不再有那些后宫中的莺莺燕燕来打扰。
只有他们二人。
哪怕他这么说,这么做,对方如今怕是也不会再多瞧上他一眼了。
男人微微仰了仰头,微阖着眼,平复着内心的无数汹涌与?挣扎。
精神恍惚的那么一瞬间,闻初尧甚至觉得这是他的报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受着四周的喧嚣,却没有资格再前进一步。
哪怕一步。
就一步。
第88章 跑路第九十八天
隆冬, 万物被裹上一层银色的纱网,街上往来的行人逐渐减少。
洛城与江州不同,江州临水, 冬日里难免阴湿些, 洛城却是比其占地更广, 也更干燥温暖。
柳殊收拾完手头上的事情搬到此地时,恰好是除夕的前两天。
临近年节, 街上张灯结彩, 处处是即将迎来新年的喧嚣与喜悦, 街面上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传来, 贩卖糖人的小贩挑着担子,边走边发出一道长长的吆喝声。
因着虞夕月的那个消息, 柳殊这?几?日睡的属实不大安稳。
前些天,她试探性地提了下要离开江州的事情, 并暗地里和月荫收拾起了盘缠, 本?打算把这?间铺子让给官府, 彻底改造一番, 用做往后?学生们学习丹青的场所?,谁料当晚,便有几?个女学生们自愿请缨照看。
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也像是只是觉得她只是孕期出去散散心, 一番交谈, 约定一齐照替她照看着江州的这?间屋舍。
短短不过十来日,以至于柳殊人到了洛城都还是有几?分水土不服的飘飘然, 等到了晚上就发展成了断断续续的孕吐。
等鸡飞狗跳地在客栈安顿好, 已经是接近凌晨了。
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嘭”的一声, 接着绚烂的烟火便将整片天空照的通明,几?息后?,烟火的光芒燃尽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柳殊被月荫扶着坐直身子,背后?被塞了个软枕,强撑着清洗干净,没过多久就又?沉沉睡去。
翌日,一觉醒来已是午时,暖融融的姜茶下肚,缓了好一会儿,主仆两人才算是活了过来。
孕期不良反应的滞后?性仿佛最近才在柳殊身上体现?出来,从前甚少孕吐不舒服的人,到了快四个月的时候,反应竟也破天荒地渐渐剧烈了起来。
红枣姜茶泛着热气,颜色鲜亮的红枣被淡淡的褐色茶水浸润,加之姜丝的点缀,猛喝了几?口才堪堪压下喉间翻涌着的那股恶心感。
月荫瞧着柳殊状态好了些,才试探性问道:“小姐,咱们可要去采购些什么?东西??”明日便是除夕,虽说?是刚到了地方,这?种?重要的日子理应也该好好庆祝才是。
更何况,还怀着身孕,更应该好好调养身子。
“等下午晚些吧,买完了咱们回?来一起剪上窗花贴上。”柳殊捧着茶盏道。
这?间屋子被她们长租了大半个月,又?因着是年节,客栈老板对于客人这?种?简单的装饰行为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再者,待到离开之前把东西?复原便是。
商量完,两人便一道出了门。申时三刻,街上的节气氛围更重了几?分,不过几?个时辰便是除夕,故而四周都有挂在树梢或是房檐边的灯笼,想来待到天色将暗时,便会尽数点亮。
柳殊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凡事亲力亲为,细致地去采买那些过节时候的小玩意儿。
待到她逛完整条街道回?去时,天空已然泛起了几?丝暗色。
除夕的年节氛围渐渐盈满整层楼,跑腿的小厮得了赏钱,脸上的笑意也不免更真心实意了些,正对着一侧的男子说?着什么?,一水儿的恭维话不多时便不可避免地传入至柳殊耳中?。
门旁,那清俊男子正等在那里,背影颀长清瘦,周身带着股柳殊所?熟悉的书卷香气,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惹得她忍不住一愣。
他似乎还正在和那小厮交代着什么?,接着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一瞥,猝不及防与柳殊对上了目光
视线相触,空气滞住一瞬,柳殊的指尖也不自觉随着这?个对视而微微蜷缩着,
一时间,她有几?分分不清楚是周遭人的喧嚣还是自己心底的惊诧。
柳淮序盯着她看了两瞬,面色如常,“好久不见。”只语调里淡淡的疏离褪去,变的更加温和起来。
那小厮站在一旁,闻言,有些费解地用余光飞快瞟了眼。
这?位客人也是来住店的,出手大方,为人礼貌。
只是刚刚那话,怎么?听……都有种?神奇的感觉。
思索无果?,最终他决定把这?归于熟人间的特?殊磁场,默契地把自个儿当成隐形人,脚底抹油离开了。
屋内,烛火幽幽,窗外的月光柔和似絮,淡淡的银辉混着灯火洒进。
柳殊堪堪从见到柳淮序的惊诧中?回?神,面上下意识地扬起唇角,“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分明专门托人递了话,叫他不要再冒险。
毕竟…依照闻初尧如今的势力,要去追查当时的那些蛛丝马迹,实在是过于轻而易举。甚至于,柳殊有时忍不住会觉得,他怕是早就查到了,只是不知为何……
或许是当初他答应了要一笔勾销,故而没有发作吧?
她的脊背下意识挺的笔直,整个人不自觉地呈现?出一种?与过去两人相处时不同的状态,落在柳淮序眼底,令他呼吸一顿。
微微眯起眸子,眼底带了几?丝自己也毫无所?觉的急切,“如今也有近四个月了,风头过了,自然……我?就想办法来了。”
不知道是在同柳殊解释,还是在同他自己,“左右柳家那边也没什么?大事,而且…我?现?在也算是能说?上话的,想着或许能帮上你,便来了。”
“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她。
疯狂地,无法自抑地想见到她。
柳淮序微妙地停了两瞬,深吸了口气,“当下你怀有身孕,一个人在这?边…总归是不大方便。”
“有月荫和我?一起。”柳殊突然道。
默默瞅了对方一眼,轻抿着唇,“而且、而且我?如今尚且能应付。”她心里的那股怪异感渐渐变浓,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下意识也是带着些拒绝的意思。
不过,柳侍郎冒着风险来看望她,她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太伤人心了?
“总之…你来看我?,我?是很高兴,但……”她干巴巴地说?了半晌,神情隐隐有些客套,“我?还是希望,你也能以你自己为重。”
“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而不是……为了我?。”
柳淮序帮助她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有时候,柳殊甚至觉得她隐隐有些挟恩图报的架势。
同样的,那些隐藏于暗处的情愫,她也一样知晓。
思绪开始走偏,她甚至忍不住想再说?些别的什么?,好叫柳淮序干脆打道回?府。
如今再见,不知何时开始,她心底的想法……早已经有些不同了。
既如此?,合该……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乱想。”柳淮序忽地开口。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声调里透出了几?丝与平日里清雅君子所?不同的宠溺与温柔,“恰逢除夕,便也真的舍得赶我?走嘛?”
“我?才刚来…怎么?说?也得陪你过完节吧。”柳淮序拿起茶盏,杯沿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背于一片月光下,一时有些瞧不真切,“还和以前一样的。”
不知怎的,当下的氛围渐渐朝着有些奇怪的方向偏移了起来。
桌案上灯火如豆,灯下是柳淮序温润如玉的侧脸,他微微曲着身子,以一个颇为放松的姿态,小口小口浅啜着杯盏里的热茶水。
明明不是很名贵的什么?东西?,却硬生生被他这?副好颜色给衬出了几?丝与之不符的劲头,普通的白瓷,恍惚间,竟也像是从什么?地方进贡上来的珍稀器皿一般,男人修长的指节一握,煞是养眼。
对方骤然说?起这?些往事,又?是以这?么?熟络的姿态,饶是柳殊已经在心底打好了腹稿,一时半会儿也有些不好再开口拒绝了。
僵持好半晌,只得轻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天空彻底被暗色笼罩,不过一会儿,窗外的喧闹声就渐渐大了起来。
柳殊觉得这?般待着尴尬,干脆把人都喊上,也出来凑了个热闹。
冲天而起的炽热火光,伴着爆珠噼里啪啦的声响,一齐融于深冬的夜景之中?。
柳淮序被这?么?骤然搪塞着打发了出来,倒也不生气。仍旧是好脾气地陪着,像是方才的急切从未出现?过。
他站在廊上,注视着她窈窕的背影,红彤彤的灯笼,照出除夕特?有的光晕与欢喜,透过雕花的窗反映在他侧脸上,如玉的皮肤上,一小块儿透亮的光团,带着几?丝斑驳,晕开,又?不自觉地缓缓抖动着。
下一瞬,似乎是心情也变好了起来,短促地笑了声。
柳殊被这?么?一笑,心下有几?分莫名,但她到底只当做是节日之故,下一瞬便将其抛诸脑后?,继续顺着人流缓步穿行。
柳淮序自是紧随其后?,隔着点儿距离,也放下那些心思短暂地欣赏起这?佳节盛景。
不远处尽是除夕前的人间烟火气,带着雪意的冷风拂过,街角处的那颗枯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就显得有几?分苍白无力。
树下,闻初尧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这?副场景。
身侧,林晔有些不忍地望了他眼,权衡再三,到底还是开了口,“陛下,其实……皇后?娘娘心软,若是您执意,至少……”也会比现?在好。
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心爱之人的眉眼,忍耐着心底的想要靠近的声音,一遍遍独自承受着。
至少,会比这?般下场更好。
闻初尧听了这?话,却仍只是默默站着,保持着远眺的姿势,表情巍然不动。
过了许久,他的嘴唇突然动了几?动,吐出一句语音极轻的话语,“我?情愿是他,至少……”
“她会真的高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与悲凉,下一刻,又?迅速消散于凌冽的风声里。
男人拂袖转身,最后?,连带着那丝龙涎香气,也一道淡进雪雾里。
不过瞬息便无痕。
第89章 跑路第九十九天
东宫。
待闻初尧回到熟悉的地方, 那些久久隐藏着?的负面情绪才像是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发泄地,不需要伪装与克制,尽数宣泄而出。
不过须臾, 宫殿内, 熟悉的味道便将?他皆数包裹, 独属于两人间的点点滴滴似乎也一道浮现眼前,但此刻却又像是隔了一层银白色的纱雾。
过去, 他尚且能隐隐约约窥探清楚遮挡之下的那副景象, 而如?今, 竟像是越来越模糊了。
男人线条流畅的轮廓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凌乱的发丝紧贴着?蹙起的眉,他的神情?隐约有几分不安, 一只手悬于半空。
时?近二月,刺骨的寒风卯足了劲儿似的往人骨头里钻, 从窗棂的缝隙间倾贯而入, 扑至他的眼睫处。
但闻初尧仍像是深陷于这一片黑暗中, 另一只手举着?酒盏, 自顾自地喝着?酒,他的脸颊已然泛起了几丝红,蔓延至眼角处,朦胧间, 竟诡异地显出点儿脆弱来。
桌案上的酒杯已然空了大半, 他虽饮了不少酒,面上却不显, 只那一双眼, 兀自显出几分盈盈水光,瞧着?像是哭了。
男人单薄的唇瓣微微上扬,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个?身子撑着?站了起来,随着?衣摆的弧度,那只酒盏被拂倒在桌案上。
闻初尧踉踉跄跄地伏在床榻边,整个?人急切地大口呼吸着?,试图隔着?些距离去汲取衣物之上那丝熟悉的气味,以获得那么点儿慰籍。
胸膛起起伏伏,或许是饮了酒,又哭过,整个?人的眼尾处的红意更盛,若是细细观察,甚至称得上绮丽。
他大半张脸没入柳殊的衣裙间,轻轻呢喃的声调被酒意浸染,沙哑又带着?哽咽。
若是柳殊在场,定是会觉得这一幕稀奇的紧。
前后?不过几息,闻初尧的整张脸便已经被她的衣物遮掩,接着?,轻轻地嗅了嗅。
他的动作犹如?被慢放一般,而后?,定格于某一刹那的画面。
时?间流逝,前后?几个?月的光景,哪怕是日?日?熏香刻意保存,也早已和柳殊在时?不同了——
衣物上的香气渐渐淡去,日?积月累的消耗下,最后?的那抹余韵,也似乎在此刻戛然而止,恰如?有关?于衣物主人的一切,也正在消失着?。
闻初尧睁开?眼,停驻于那件衣裙之上,恍然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是了,他与柳殊是有嫌隙,他是做错了不假,可?柳殊和她那个?竹马一道过除夕,难道就一点儿也不避着?人了吗?
柳淮序身为朝臣,难道就一点儿自觉也没有吗?
这么粘着?人,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他们两人是夫妻呢。
闻初尧甚至觉得他昨晚那会就该立刻上去,将?她从街上带走,再胆大地质问?上两句。
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挡不住他的。
哪怕是再去贴冷脸,再去听那些刀子般的言语,再看着?她对着?旁人言笑?晏晏,哪怕是再被否决掉过去的一切。
这些也是挡不住他的。
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要,没有什么能真的阻挡到他。
但事实是……他却只是立着?,隐没在光秃秃的树干之下,在暗处,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疯狂地窥探着?。
像如?今这般,只能乞求似的呼吸着?她里衣上残余的香气。
零星的气息,近乎于无。
也是直至这时?,闻初尧才猛然惊觉,柳殊离开?的时?间……原来已经快比她在自己身侧的时?间还要久了。
他有些木然地起身,去找桌案上的酒盏。
毫无章法的摸索,以至于身上都?被沾染上了几丝湿润的酒气,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衣衫之下。
冷酒与男人身上带着?热意的皮肤相撞,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内,滑出一道细长的线,连带着?他的衣襟也变得有几分湿漉漉的。
有那么一瞬间,闻初尧那颗被愤怒、不甘、懊悔等?一系列情?愫喷涌着?的心脏,奇异般地被这盏冷酒给浇灭了。
那丝冰冷下,他的整个?身体仿佛也随着?一齐冷了下来。
像纸张浸了水,没破,却皱巴巴的,变成软绵绵的一团,再也无法像当初一般,容纳墨痕。
闻初尧忽然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连着?他借酒消愁的行为都?隐隐显得有几分可?笑?。
他真的魔怔了。
犹豫不决地徘徊,走了又走,转了又转,最终却仍是在原地。
可?与此相反的,他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看着?柳殊离他越来越远,不甘心就这么为他人做嫁衣。
有时?候,闻初尧也觉得柳殊先前说的没错,他自己是有点儿假。
假情?假意地说着?那些安抚性的话语,假模假样地做出那些姿态。
甚至在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面前,还要假装大度,假装已经放下了。
放下了……?
他真的放下了吗?
闻初尧自嘲着?笑?了笑?,微阖着?眼,唇角渐渐紧绷成一条线。
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一路走来他是做了许多假,可?……
可?……唯有一点,他如?今能问?心无愧——
对于柳殊而言,他的情?意不假。
既如?此,那凭什么是他该退让?
殿外,林顺放轻了呼吸,默默候在门口。
除夕宫宴的时?辰已经到了,可?他回忆起片刻前陛下的状态,仍是有几分后?怕,踌躇了会儿,正打算硬着?头皮进去请,结果下一刻,殿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皇帝一席玄色常服,衣袍上的暗纹在月光下隐隐发光,他的面色依旧冷淡,但比之方才林顺所瞧见的模样,已经算是温和多了。
短靴碾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停至他跟前,伴随而来的,是闻初尧平静无波的声音,“走吧。”
冷津津的,瞬间就叫林顺回了神,见状,赶忙跟着?往宫宴去。
除夕夜,沿途皆有宫灯照明?,醒目的红色点缀,伴着?烟火,瞬间便点燃了整座皇宫。
烟花冲向漆黑的夜空,如?同一道闪电,“唰”的一下,不过转瞬便噼里啪啦地炸开?,天刚刚擦黑,洛城内外全然已经被比昨日?更高涨的欢愉氛围所笼罩。
柳淮序拿着?一把剪刀从屋内出来,柳殊跟月荫一道,手里捧着?些红彤彤的纸张,几人聚坐一处,打算剪些窗花出来贴上。
一晃许多年,她都?再未做过这事儿了。
烛火掩映,男人的眉眼也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本就温和的人,此刻瞧着?更添几丝柔软。
剪刀在柳淮序的指尖轻盈旋转,不过须臾,一朵菱形花蕊状的窗花便在他手中绽放。
“你看——”他摊开?手掌。
红色的花样,与男子白皙修长的指节相互交叠,落于柳殊眼底,颇有几分乍眼。
“还是你手巧。”她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每次我剪这玩意儿都?是只能剪出那种最简单的花样。”
“这种花,搁我手里……怕是只能勉强剩个?四瓣。”
“无妨。”柳淮序示意她伸手接着?,自个?儿则顺手拿起另一张崭新的红纸,“这种东西在心意不在技巧,有心便可?。”
“再说了,过节呢。”他的声调带上几丝渐渐外露的宠溺,“还能真叫你剪一晚上,直到剪出个?像样的才能歇息不成?”
对方话里的语气,说话的姿态仍旧与过去别无二致,甚至比起过往,如?今无形中更积淀了几分历经千帆的沉稳与平和。
但……唯有那份情?意,始终未变。
犹如?绵密温和的春风,轻轻拂面,并不会叫人觉得突兀,只会在其拂
至脸颊时?,细细品味这份温暖。
这份……曾经长久地照亮过她的温暖。
窗外,一盏盏明?灯慢悠悠地漂浮上夜空,点缀于夜幕之上,恰如?繁星,散发出一簇又一簇暖橙色的光晕,将?整个?洛城衬得更加祥和动人。
眼前,柳淮序的眉眼渐渐清晰,于这片光亮中,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如?玉的五指微微按压着?纸张,三下五除二折出个?柳殊不曾见过的复杂图案,见她只是垂着?眸子不语,片刻后?,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把东西放到了桌案上。
柳淮序的目光闪烁了下,渐渐移到了一旁的茶水上,在这几息的沉默中,他没有喝茶,只是瞧着?手中的茶水,也兀自低垂着?眼,黑色的睫毛覆下,眼底的那些波澜也随之一道掩盖。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释然一般,再度开?了口,“……怎么不说话?”
勉强着?扬起唇角,问?道:“还是说…是猜到我什么意思?了,所以干脆来拒绝我?”
对面人的目光聚焦于她,明?明?是克制到极点,柳殊却无端觉得像是又被烫了一下。
即便是冬日?的冷意,也依旧无法驱散,到最后?,她近乎是有些狼狈地躲开?了这道视线,“…对不起。”
“时?事境迁,我发现…我的心……”
早已经不似从前了。
它会动摇,会有波澜,会伤心沮丧,会欣喜欢笑?,诸如?此类种种,却与眼前的人半点干系也无了。
一如?现在,她早就很少再去想起那段幼时?的时?光。
柳淮序是何等?地了解她,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句未尽之语。
然而,他也仅仅是顿了下,“妘妘,如?果我说……”
“我这次来找你,只是…”想看看你。
罢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会信。
心中百转千回,临开?口的话也不自觉地拐了个?弯儿,“只是…想告诉你。”
“无论是先前还是当下,我的承诺依旧作数。”
或许,他来的有些晚了。
权衡利弊之后?,躲避风头之后?,剩下的,本就是迟来的缘分。
或许更早一些的时?候,他捕捉到的那只蝴蝶,就随着?风一道飞走了。
可?……
他只是……
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而已。
第90章 跑路第一百零九天
沉默蔓延, 气氛一时间有几分停滞不前,窗外的喧嚣声丝丝缕缕地透入进屋,甚至隐隐有几分要盖过屋内的迹象。
街上的点点红灯依次亮起, 朦胧的灯光, 在?窗纱的遮挡下?晕成一团, 除夕夜,整个洛城一片欢腾。
柳淮序盯着手中的茶, 久未得到回答, 心下不由得更微微叹了口气, 但面上只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 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 他的神情有那么一刹那的不自然。
像是心底积压已久的急切,在?这一刻迫不及待地冲破禁锢浮现出来, 也更像是, 鱼脱离水后的惯性翻滚。
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妘妘。”他的目光闪烁几息, 最?终归于平静, “至少,让我?陪你过完这次的除夕吧?”
年节将至,若是柳殊孤身?一人在?这儿,就算身?边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 他也是不安心的。
如小一些的时候一般, 需得亲自看着,亲自确认, 方才能释然。
这句话也更像是一块儿突如其来的石子, 砸进水面。
层层余波,停滞的气氛也不由?得地稍稍流动。
“我?刚来洛城, 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柳殊顿了下?,这才接过话茬,抬眼望了过来,“新年,大?概是会更漂亮些。”
她的声音轻了些,“…一起看吧?”
犹如那次于花卉间遥遥相望时,抬眼再次望来,以一种柳淮序熟悉的姿态,笑着问?他。
视线所及,柳殊笑颜依旧,记忆中的轮廓,在?他时隔三年,鼓足勇气后,得到了一次近距离凝视的机会。
曾经?他以为,那是一切美好的开?端。
不知怎的,脑海中朦胧的印象竟在?此时渐渐变的更加清晰,柳淮序所私藏着的一切场景,似乎在?此刻得以慢了下?来。
留在?心底的诸多记忆碎片,渐渐重合在?了一起,最?终,消融于微末的寒风间。
缄默少顷,他轻勾下?唇,“当然。”
这一次,望向她的眼神,格外平静。
哪怕……
这平静之后,是再也无法被发现的沉默汹涌。
……
时值冬末,寒风更猖狂了些。
隔了些日子,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再度下?起雪来,冬季回寒,末梢总是格外冷,飞扬的雪花落在?肩头,竟也像是透过衣物的阻隔,直直将冷气传递了一般,冻得人一个激灵。
若是堆积在?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时,就更是冰凉一片。
萧寒江正倚靠着树,下?一刻,一声短而沉闷的声响后,猝不及防地被雪团砸了下?。
自从追查到虞夕月的踪迹,他就亲自过来了,谁料她竟七拐八拐地,不知疲倦跑了许多个地方,每每总是稍稍落脚,翌日便又立刻换个地方。
如今这座村庄,距离洛城小几十里?地,也是她安顿的不知第?几个地点了。
萧寒江不想逼迫她太紧,因此也一直算是耐心,他知晓对方仍在?为慈宁宫做事,故而也不想把事情弄的太糟糕。
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他们两人间的关?系或许也能更好上几分。
等?了好几息,见不远处的屋子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权衡了会儿,到底还是大?步走至门口,扬声道:“喂——”
“理理我?呗。”他的声调莫名有几丝委屈。
“我?都恨不得从南边跑到北边,又从北边跑到南边了,好些个来回呢。”
“跑这么远,怎么也能稍稍显现出我?的决心吧…?”萧寒江说着,边屏住呼吸去听里?面的动静。
一门之隔,一派安静。
“当然啊,我?说这话也不是要显现我?多有决心,我?就是、就是觉得……十来天了,好歹也见见我?吧。”他说着说着,情绪又有些低落了点儿,“……夕月。”
大?门依旧紧闭,他等?了会儿,半晌有些沮丧地塌耸着肩,四处环视,正准备找个舒服些也近些的地方继续等?,谁料下?一刻,门忽地开?了。
虞夕月冷着脸,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微微蹙着眉,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
不待他反应,转身?便往里?间走。
大?门敞开?,萧寒江突然福至心灵,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屋内,虞夕月见他来,眸色沉了沉。
“我?让你进来只是不想让你在?外头嚷嚷。”她的神情冷淡,“一直跟踪别人,很好玩吗?”
“不是。”萧寒江就跟被踩了狗尾巴似的,身?上好不容易熏陶出的那股稳重气质顷刻间消散,只差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在?意。”
“真的,我?真的不在?意。”
误会解除,即便虞夕月先前接近他是蓄意,是居心不良,他也并没觉得有什么。
男子汉不拘小节,夕月这么做,那是肯为他花心思!对症下?药地去了解他!
他都没说什么,外头那些劳什子东西倒开?始编排上人了。
再者,他圣眷正浓,眼瞅着镇国公下?一代定是他撑起门楣,即是如此,那又何?必担心呢?
反正……终归有他给她撑腰的。
“我?不想欠你什么,同?样的……”我?也不想拖累你。
虞夕月神情未变,只蜷在?衣袖里?的指节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垂下?眼睫,“我?…”
“……过去是我?对不住你,歉我?也道了,我?也愿意弥补。”
她受限于慈宁宫那边,绝非他当下?的最?好选择。
家族虽被平反,可……也不过就是面子上好看些。
如此……她不信萧寒江会执迷不悟、拎不清到如此地步。
权衡利弊后,这种世?家子合该做出他正确的选择才是,而不是……在?这里?同?她演什么情深似海。
这只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既然说要弥补,那为什么不能跟我?试试呢?”
“顺着你自己的心,而不是刻意地顺着我?。”
“我?现在?就是在?顺着我?自己的心。”虞夕月深吸一口气,抬眼望来,她的眸中一闪而过某些冷硬的情愫,犹如一条线,扯得萧寒江有片刻的失神。
待他又被赶了出来,整个人都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与先前被拒绝后不同?,这次,他反倒是更确定了些别的什么。
夕月心中定是有他的,不然……她不会如此。
她合该像对待那什么张公子,陈公子的,直接把他一觉踢走,而不是还忍受着他三日五日的跟着。
她只是有顾虑——
既然如此,那他便也能放手去做了。
想通这点,萧寒江连日的郁气都好似减轻了许多,慢悠悠地顺着小路走出些距离,甚至还有心情欣赏起雪景来。
错落有致的砖瓦上,皑皑白雪覆盖,村落间,一家挨一家,四处聚在?一块儿,远远的便自成了一个地方。
沿途,有两人挑着扁担经?过,讨论的声音混着寒风传至萧寒江耳中。
“谁知道呢,我?表舅家那丫头,身?子骨可好了……这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回事儿,说病就病了。”
“可别是沾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吧?”另一人神神叨叨地问?。
“诶那不是!就是这病的蹊跷我?才跟你吐槽两句罢了。”说话的人似乎是一下?子没换过来气,被骤然扑至鼻腔处的冷风呛的一个激灵,不自觉地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同?行?的人见状,赶忙关?切地望了过来,见对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后,才继续道:“不该啊,按理说洛城那种地方,可比我?们这儿山沟沟的地方治病厉害…”
“就算是被什么东西咬了,那也不该病这么久啊……这断断续续的。”
“谁说不是呢。”那人摇了摇头,缓缓叹气道:“那药味远远飘出来,整日不绝,说的我?都揪心。”
“遭罪唉……”
风声簌簌,声音渐渐远去,萧寒江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
京城,东宫。
刚刚浮出的月色叫乌云遮去了大?半截,冬日里?,天黑的本来就早,故而此刻,这个夜晚就更显得阴郁。
殿内,烛光透过床幔的遮掩,打在?男人挺直的鼻梁处,印出立体俊朗的轮廓。
一片阴翳中,闻初尧眼皮轻阖着,细密的睫毛覆其上,呼吸的速度均匀规律,看着像是睡着了。
可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心处仍有一道浅浅的沟壑,薄薄的唇紧抿着,整个人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下?一刻,床榻上的人双眼微睁,猛地起身?,有些怔然地盯着床榻上的某处。
连轴转了几天,他的身?体隐隐也显出几分疲惫来,或许是先前那只毒箭的缘故,积累在?身?体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干净,循序渐进地恢复中,一旦忙脱了,身?体难免会抗议一番。
这在?先前,是少有的事。
闻初尧不由?得连带着想起了点儿不好的回忆,以至于从噩梦中惊醒好几息后,仍是有几分发愣。
潜意识里?,他觉得是自己最?近精神头不大?好。
否则……又怎么会如此突兀地梦到那般晦气的场景?
伏尸遍野,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无数的人被隔绝开?来,明明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日子,梦中所见之地却犹如孤岛,兀自发出痛苦的哀鸣。
柳殊,他朝思暮想的人。
亦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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