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任县令马庆如何嚣张,仁县县衙官吏们最是清楚,偏偏新县令一来,他命就丢了,马家人都跑不了,更遑论他们。
百姓们观望着,不敢轻易来告状,但有阿蓝起头,仁县的风都开始蠢蠢欲动。
县衙里,曾经不听话、跟马庆作对的人,早就被排挤出了县衙,唯有给同流合污才能够保全名利地位。
官吏们很清楚他们做过什么。
这些百姓被逼到份儿上,连命都敢不要,新县令出身高,背后的势力大,在玉苍军和费刺史都有面子,可能真的能说到做到。
如果真能够从轻发落,官吏们如何敢抵死不认?
可万一,还有别的办法不认罪呢?
官吏们不敢在许活跟前放肆,便教家里的女眷试探着设宴邀请县令夫人和县令的亲姐姐。
这一次,许活一到仁县就任,方静宁便教护卫透露出去,是姐姐和女先生,不是什么妾室通房那样的暧昧关系。
当地官吏家眷的邀请,许活交给方静宁处理。
方静宁以“有孕在身”为由,婉拒了邀请,而许婉然也要照顾她,便一并婉拒了。
在许活理顺仁县之前,两个人一步也不踏出县衙后宅,就是许活理顺之后,她们也打算深居浅出,直到许婉然出月子。
官吏们又没办法突破侯府的护卫,只得放弃。
最后,官吏中,有一些没有参与太多上官作奸犯科之事的小吏,为了向许活投诚,期待着或许还可以得到新县令重用,先一步自首了。
有人开了口子,这层纸便轻轻一捅就破开,接下来的两日,县衙的官吏们陆陆续续自首了。
许活忙于接手县务,哪有功夫一一听他们陈情,便要求他们写成文书交上来。
于是县衙官吏们自首,还得排排坐在县衙正堂,在环胸抱刀的冷面护卫紧迫盯人的目光下,写认罪文书。
他们一五一十地写明哪一年干了什么错事儿,有时候想不起来具体细节,还能与同僚们交流一二。
这是一场开卷自首。
许活没看着他们。
她在云中城时,买走了能买到的全部的种子,即便不分给定襄县一部分,也不够仁县耕种,所以早在去州城之前,就派人去邻州买,还得几日才能到。
以农为先,许活派人到各个村通知村长,招他们来县衙。
村子有远有近,七个村长,先到了四个,其中就包括新山坳的村长。
他们跟着护卫进入县衙,瞧见了正堂的官吏们,不明所以,且畏惧依旧。
为了民心聚拢,护卫当然要告诉他们。
四个村长一听,面面相觑,神色中皆是掩不住的激动。
待到四人见到新县令,除了新山坳的村长,也有一个村长满目震惊。
新山坳的村长是唯一提前知道许活身份的本地人,怕传出去受到报复,不敢表露出来他早就知道,但见着许活之后激动的神色根本控制不住。
好在,有其他村长反应更激烈,并不显得他异常。
几人拜见许活,下跪行礼,甚至都没注意到室内还有另外一个人——阿蓝。
阿蓝作为长坪村现下仅剩的独苗,又是村长的女儿,代表村子在此听事。
许活没对任何一个人表现出特殊对待,她雷厉风行,也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叫几人起来,便直接进入主题。
农事,许活肯定不如农民们更懂,但她之前私访过,对各个村子的情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去年关外闹灾,云州也是类似的情形,百姓们都要饿死了,根本留不住粮种,大多数村子想种地都成困难,基本都荒废着。
还有百姓,为了口吃的贱卖了田地。
许活教村长按照村子里田地的亩数、根据各个村子的耕种情况和所需的种子上报,需要补苗的,也得算上,由县衙安排分配初批种子,先种着,等下一批到达,再继续分配。
她语气豪阔,“不要耽搁时间,不要荒废耕地,尽可能地耕种,不缺粮种,秋后能否丰收,第一步务必做好。”
许活刚“劫富济贫”,手里有些银钱,种子上尽可补足,过些日子便不一定了。
不过未免他们不在县城,不知道先前的告示,许活又重复申明,这些种子在秋收后需要缴回。
耕地太重要了,只要能种上地,就还有盼头,四个村长皆不受控制地发抖,热泪盈眶,看许活的眼神如同是救世主一般,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心悦诚服。
阿蓝见了,也跪了下来,跟着其他村长一起给许活磕头。
许活扫了她一眼,她横冲直撞但也是非分明,且小小年纪不怯场,心性不错。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纵使许活对各村还有许多打算,暂时都不及春耕重要。
唯独一件事……许活道:“回村通知村内的青壮,春耕结束之后,县衙会组建民兵队,由我的护卫亲自训练,以便日后守卫村子,另外,本官审核后,极为优异者可选到县衙为衙役。”
县令大人的护卫各个威武,训练都是学真本事的,就算不是在边关,有本事就能活命,四个村长全都惊喜不已,语无伦次,又要跪下来谢恩。
许活抬手阻止,看向阿蓝,又补充道:“民兵队训练不限男女,衙役也可不限男女,若是有孩子想学,机会允许要趁早。”
阿蓝眼睛倏地亮起,目光灼灼。
四个村长并未觉得女人参与民兵训练有什么不好,在边关,越是艰苦,越要更强壮,女人也不例外。
许活发现这一点,心中对来到边关越加满意,傍晚,她跟方静宁和许婉然一起吃晚饭时,也提到了这件事。
许婉然感叹道:“我和女先生们在云中城中逛,也发现许多女子在外谋生,若论起来,边关的女子比之京城的女子,要自在许多。”
许活颔首,随口道:“我们在村还看见了妻子打丈夫。”
方静宁和许婉然全都睁大了眼睛,“真的?”
“阿姐不也打过吗?”许活对此很淡然,“此地民风剽悍,屡见不鲜。”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生产后要深入体验此地的民情。
许活看着二人的状态,不禁想起远在京中的伯父伯娘,如果姐姐回京时受此地民风影响太深,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现在小荻陪许婉然住,方静宁搬回了她和许活的屋子。
睡前,方静宁推了推许活的腰,问她:“你不怕日后我长本事了,也动手打你?”
“我从前就与你说,要多锻炼,对身体有益,你若是真能长本事,那是好事。”许活顿了顿,与她实话实说,“况且,你再练,必然也打不过我。”
方静宁坐起来,故作生气地掐腰,“好啊,你还要真与我打!”
许活平躺,身体丝毫没动弹,掐着方静宁的腰轻而易举地举起来,用行动告诉方静宁,她说的是事实。
方静宁被她举在正上方,慌张地抓着许活的手,腰下无力,腿垂了下去,脚蹬着许活的小腿,努力稳住。
许活抬脚分开她的腿,放下人,坐在她腿胯处。
而后,许活单手支起上身,另一只手在她后腰处一压,迫使方静宁与她贴得更近,低语:“你打我,我何时还过手?”
气氛暧昧起来,方静宁羞意也跟着上来,微微垂头不语。
许活去寻她的唇,一下一下地轻吻。
并不激烈,格外轻柔。
方静宁却软了身子,塌了腰。
她们许久没亲近了。
方静宁不受控制地收紧膝盖,玉臂勾着许活的脖子,极为顺从。
“解开便好,不必脱下来,还有些凉,莫要受了风。”许活说着体贴地话,手上已经解开了方静宁里衣两侧的细绳,接触到了她滑嫩的肌肤。
方静宁的回应,只有轻喘。
许活在她耳垂后亲吻,忽然想起前两日的提议,便趁着她头脑不清楚,又提起来。
方静宁羞耻的不行,昏昏沉沉地摇头,嗫喏:“你如今怎么如此不知羞,不可以……”
许活诱哄:“都是书上学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算有辱斯文……”
方静宁:“……”
她到底背着她看了多少□□?
而许活学得实在是好,方静宁很快便沉溺其中,无暇反对。
……
接下来的两日,剩下三个村的村长也都到县衙领走了种子。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长坪村的一百多口人,被送回仁县了。
阿蓝本来还在跟女先生学认字,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地冲到前衙。
长坪村的老老少少全都衣衫褴褛地站在县衙里,先前被抓走的男人们都已经不成人形,一看便知吃了许多苦,后面被抓去的人,还没干多少活便被解救,只是挨了些打,受了些皮肉苦。
阿蓝迅速找到爹和兄嫂,扑过去,紧紧抱着他们掉眼泪。
长坪村的众人知道他们真的得救,不用再做苦役等死,还能回村子重建家园,也都不禁泪如雨下。
许活这个救苦救难的县令,在长坪村众人面前露个面,接受了他们感激,便单独见了村长一家。
长坪村的土地被马家人强占,但因为海珠他们捣乱,始终荒废,连马家占有的其他田地和县衙的公廨田耕种上,他们也都破坏了。
这一点,海珠供认不讳。
许活又提及长坪村当初的“民变”,官府迫害是事实,他们和县衙作对也是事实。
“鉴于马庆罪孽深重,你们也服过苦役,此事我已禀明上官,不予再追究,他强占的田地也会还给你们。不过破坏耕种好的田地,有悖天理,本官罚你们全村今年一年的徭役皆不可免,县衙这一年的所有工事,你们各家各户皆要无绸出工,以此赎罪。”
许活能够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无力,但破坏农事,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一年时间来赎罪,也是给他们机会了除因果,解天怨。
长坪村村长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毫无怨言地接受县令大人的安排。
长坪村众人领了种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返回村子。
阿蓝也得回去,可她舍不得许婉然,临别前到县衙后院,小狗一样瞪着眼睛望着她,不想道别。
许婉然冲她招招手。
阿蓝立即小跑过去,站正。
“我们还是会再见的。”许婉然眉目含笑,温柔至极,“到时候,阿蓝一定会长得更高,也更优秀,是不是?”
阿蓝斩钉截铁:“我会好好跟县令大人的护卫学本事,以后,我会进民兵队,我还要做县衙的衙役!”
许婉然温声道:“我相信阿蓝。”
阿蓝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她,小声道:“我会早点儿来的,我想天天见到你……”
许婉然摸摸她的头,笑着应道:“好。”
阿蓝也咧开嘴,目光坚定。
第82章
县衙官吏们的认罪文书摆在许活的案上,许活用了两日才完全看完,又花了些时日派人去查缺补漏。
所谓上行下效,一个基本清正的衙门,首先父母官必定是作风端正之人,下属官吏才会约束自身,谨言慎行。若长官为官不正,就会上梁不正下梁歪。
仁县匮乏,马庆为县令时,上层盘剥,马家吃肉,县衙的官吏们只能分汤,一层层地搜刮民脂民膏,直到榨不出一滴油水,手上干净的,微乎其微。
许活坐在高堂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众人。
官吏们噤若寒蝉,等候发落。
“两个选择……”许活开口,“本官会根据你们的罪行轻重,予以撤职或者降职,不想下狱牵连后代,罚金赎罪,亦或是劳役赎罪,随你们选,也可二者兼之。”
她很务实,既然可以用钱代役,那也可以用钱或者劳役代罪。
县衙官吏们却满脸的抗拒为难,若是真要代,岂不是要倾家荡产?他们也熬不过劳役。
许活拿起他们的认罪文书,“这是看在你们坦白从宽,又非主犯,本官才宽恕一二,否则你们的下场只会加倍凄惨……”
官吏们神色变幻。
“孙县丞,听闻你的儿子学识不错,已经在府试榜上有名?”
“陈县尉的儿子是咱们县的衙役,本官十分想做主,罚几年俸禄小惩大诫。”
“李主簿,有错要罚,不过你有些本事在身,县里缺乏人才,本官也希望你能将功补过。”
……
她每点到一个人,那人便神思不定。
许活故作不耐烦地逼道:“给你们机会不要,本官也可以收回先前的承诺。”
一众官吏怕她果真收回去,连选择都没有,接二连三地求饶,答应。
有顾忌,就不敢狗急跳墙,即便他们明知道,没有权势,没人会再畏惧他们,日后在仁县的日子也会变得难熬,他们也不得不接受新县令给出的选择,就像曾经接受跟马庆同流合污那样。
最后,县丞县尉撤职,李主簿留职,罚俸五年,衙役们大半被撤,剩下的也都罚俸留职,这是在他们愿意用罚金或者劳役减免罪责的前提下,得到的惩罚。
午膳,饭桌上依旧是清淡简单的饭食。
仁县贫困,纵使他们多好的东西吃得起,却也不免有几分羞愧,是以方静宁做主全都缩减了,再没有工序复杂的珍馐美味,只是体量许婉然孕身,许活和护卫们辛苦,也为了让百姓赚些钱,他们每日都会采买些山珍野味回来烹饪。
仍是原先县衙厨子为他们做饭,另外,他们人多,还请了马家宅子的厨子,味道尚可。
方静宁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甚理解:“合该将他们都发落了,才大快人心,这样实在有些温吞憋闷。”
许活有侯府做靠山,为何不能痛快些?
许活盛了碗蘑菇汤,边喝边道:“主犯是马家人,他们的罪责虽然多且杂,但按照本朝律法,不要命,重得也是送艰苦之地服苦役,轻的在县衙大牢关押,浪费县衙的资源不说,还可能有后患,不如教他们觉着有希望,留在仁县赎罪,榨取些剩余贡献。”
许活面露无奈,“实在是缺人。”
所有事情,全得靠人力,旁人轻易不会来云州定居,缺人怎么办,现生来不及,当然只能一个都不浪费。
方静宁稍有理解,只是怀疑:“苦累的活计,他们恐怕做不了。”
“百姓也不是生来就会做,就该做,慢慢便会了。”许活像个精明冷漠的地主,“累死没有任何好处,康健地活着才能源源不断地给我回报。”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许婉然关心地问:“那你之后打算如何?县衙人手还够吗?”
许活道:“咱们带出来的护卫多,暂时维护县衙的运作不难,县尉就暂时用护卫长庞震,县丞还是要本地人,我打算去求贤。”
方静宁和许婉然异口同声:“求贤?”
许活点头。
第二日,许活亲手拿着礼,带着几个护卫,出现在县城东南一户民居前,敲了敲院门。
院里没人应声,隔壁邻居一个妇人出来,一眼便认出许活,“扑通”跪地,惊慌行礼:“民妇见过县令大人!”
她音量极高,除了门前的院子,周遭的院门陆陆续续开了。
许活就职那一日,几乎整个仁县县城的百姓都识得她了,一见望而生畏的县令大人在自家门外,全都惊慌失措。
许活抬手制止他们下跪行礼的动作,和声问道:“连老先生可是住在此地?他家中无人吗?”
邻居妇人恭敬地回答:“是住在这儿,连家没人,婶子去外地看女儿,走半个多月了,连先生每日出去打酒,应该是快回来了。”
许活闻言,便打算在此等一等。
县令大人站在狭窄的巷子里,邻居们都觉得不安,要是能请县令大人到自家,那可就蓬荜生辉了,他们又瞧县令大人没有那么吓人,纷纷极力邀请许活进屋等。
许活婉拒了,顺势问他们,以何为生,营收几何,物价等。
不少人都想在县令大人面前露脸,抢着回答。
许活颔首,一垂眼对上个孩童的眼睛。
小童吓一跳,一溜烟儿地躲到长辈身后,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从腿后露出头,露出一只大眼睛偷瞧见她,又赶紧缩回去。
他脑袋上有一个小辫子,支棱得像个毽子,露头的时候小毽子先露出来,颤颤巍巍的。
小童的长辈发现许活的目光在自家孩子身上,连忙伸手向后揪孩子出来,“四海,快给县令大人行礼。”
小童不敌,被拽了出来,嗫嚅半响张不开嘴。
长辈生气地拍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
许活打断,“不必苛责他,他还小。”
长辈讪笑,“他平时挺顽皮的。”
许活问:“他叫四海?”
旁边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大着胆子抢在大人们前面一本正经地说话:“他叫李四海,我叫赵升平,是连先生给我们取的名字,连先生还教我们认字。”
护卫打听到的消息,连先生是本县第一个秀才,曾经是县学唯一的先生,后来因为不满马庆作为主考官县试舞弊,将一些没有真才实学的学子安排进县学,使那些真心向学刻苦读书的孩子失了机会,反抗不能,便愤而离开县学。
后来,他便在家中教导几个县试“落榜”的学子,只是他们始终通不过县试,更没有机会府试乡试,灰心丧气之下,便放弃了科举。
连先生也受到了打击,颓丧了很久,开始酗酒,县里有富户请他给娃娃启蒙,他都拒绝,邻居请他教孩子认字,他却很尽心。
这是真正德高望重的高洁之人。
许活夸赞:“四海升平,好名字。”
赵升平咧嘴笑,露出两个豁牙,又赶紧闭上嘴。
许活自打知晓外放为一方父母官之后,便将百姓当作自己的责任,如今瞧见两个天真可爱的小童,竟也生出几分慈爱,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般。
巷子口,连先生微微佝偻着背,拎着酒晃晃悠悠地进来,瞧见家门口围着一圈儿人,喝问:“都围在老夫家门口作甚?遭贼了吗?”
最外围的一个老婆子刷地回头,连忙对他摆手挤眼睛,“连先生,没遭贼,快别胡说,是县令大人!”
她不说,连先生也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俊俏的、气质斐然的年轻后生。
他不知道新县令来这儿作甚,也不敢多想,绷着脸,不苟言笑。
护卫们请百姓退离,空出一条路来。
许活上前两步,有礼道:“连先生,在下贸然来拜访,可否与您一叙?”
连先生一言不发地走进人群,打开自家的院门,请许活入内。
两人一进去,门便合上。
邻居们想要凑近听一听,可看到门口两个黑面门神,便不敢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猜测县令大人来找连先生的目的。
院内,连先生放下酒瓶,语气冷硬地问:“县令大人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许活拱手,“在下想请先生出山。”
连先生眼睛一闪,随即硬邦邦地说:“县学早已没有老夫的容身之地,老夫也不想去教那种心思不正的学生。”
“我与先生不同意见,越是仗着家境肆无忌惮的学生,越该教其礼法,严加约束。”
连先生气道:“老夫境界不够,做不到有教无类。”
许活摇头,“在下并非想请先生回县学。”
连先生一滞,更恼,“那县令大人来此羞辱老夫不成?”
许活拿出诚意,微微躬身表示尊敬,道明来意,“县学固然重要,本官日后若是得空,也愿意去教授学子,然一县之中,民生为首,本官想请您出山,担任本县县丞。”
“县丞?!”连先生震惊,下意识地拒绝,“老夫恐怕难当大任。”
许活肯定道:“您德高望重,非您莫属,本官也需要您的辅佐。”
连先生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许活冲一个护卫招了招手。
护卫上前,将一个包裹打开,露出脸面县丞的官服,呈到连先生跟前。
“老夫、我、我……”
连先生激动地语无伦次。
连先生前半辈子盼望最多的是学生考上童生、秀才、举人……他这个恩师会如何光彩,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县令大人会亲自来请他去县衙任职,这是何等的荣光。
连先生哪里还会拿乔,也不在乎老脸了,答应地极迅速。
许活留下县尉的官服,请他尽快去县衙就任,便离开了。
而连先生成为新县丞的消息,也在她走后,迅速地传遍县城。
仁县的天变了,之后每一日,县里都有一个新的变化,百姓们不由地期待起仁县的未来……
第83章
许活身上有许多寻常勋贵子没有的品质,不必一一细数,她身上也有贵族子弟的习性,比如:从来不知道省钱为何物。
她生来锦衣玉食,吃过苦,没吃过穷。
许活认为,要想得到回报,必然要先有所投入,期间肯定要伴随风险,但不能因为风险就畏于投入。
是以,买种子她没有吝啬;定襄县的百姓来帮着种县衙的公廨田,县衙爽快付钱;县里有开垦土地,工、农具欠缺,许活又花钱弄回来些铁,还在路上;还有……
连先生,现在仁县县衙的连县丞,第二日来穿着官服昂首阔步地来县衙就任,原本对许活那是恭敬有加,一身“士为知己者死”的干劲,可以看到县衙这些日子的支出,脸色就变了。
“大人就任,还不足一月吧?这钱为何便去二分之一了?”
许活耐心地解释每一项花销的目的,总之全是为了仁县,并无一分私心。
连县丞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也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花钱如流水,抖着手道:“县令大人,工具,用石器打磨便可,铁器大可不必。”
许活道:“欲善其事必先利器。”
连县丞又指着她拟的文书,问:“为何要打扫街市?翻新正街?”
说起这个,许活神色便有些……嫌弃。
农耕顺利进行,县里的商业当然不能落下,商税极高,也是县衙财税入账的重要来源之一。
许活出去考察过县内屈指可数的各种铺子,百姓手中无钱,各个铺子皆生意不佳,亟待解决,但她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街道上太脏了!
各种污物、秽物,遍布宽街窄巷,门前屋后,许活和护卫们行走在其间,都想要掩鼻遮目。
京城的朱雀大街可同时通行十几辆马车,山高皇帝远的小县比不得,起码要干净整洁,不说观之如何,单从医理出发,不洁利病。
连县丞也了解些医理,听后并不反对,只道:“那也不必花钱,县衙下令,百姓不敢不从,只需安排衙役巡街监督便可。”
不花钱……当然好。
许活立即便采纳了连县丞的建议,然后又说明了修整正街的意图:“本地物产丰富,只是困囿于一方,难有销路,若是能销往南边儿,百姓也可多一个营生。”
本地的特产,许活他们扮作货郎时摸了个大概,又在县里仔细了解过,有些特产在本地寻常,自然卖不上价钱,往南便不一样了。
百姓靠田吃田,靠山吃山,守着这些特产却不能富家富户,属实暴殄天物。
最重要的是,“本官夫人族中乃是皇商,商路通达,本官打算引商人过来,总要教脸上体面些,当然,徐徐图之,并非要一蹴而就。”
云州山珍野味和药材十分丰富。
许活先前伪装身份时的话,她很认真,也真的派人去方家传信,请他们来此收山珍野物药材等等。
她之所以缺人,就是因为她还要修路,各村通往县城,定襄县和仁县之间,仁县通往南边儿其他州,皆是为通商。
连县丞越听越激动,这钱还真是必须要花,“县城的夯土墙也得加固,村子里也得增加防卫,否则万一咱们好起来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会引来外匪。”
云州在边境,常年受突厥侵扰,真传出去仁县百姓有粮有钱,就算是假的,也会引来强盗。
今年秋就很危险,仁县种了许多地呢。
连县丞生出紧迫感,“大人,民兵队何时操练起来?”
“下月便开始。”
届时耕种已经完成。
连县丞便道:“那下官去拟告示,教百姓打扫。”
还有其他县务,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家精神抖擞地全都揽过去,势要为县令大人分忧,为仁县鞠躬尽瘁。
不过……
连县丞走前,还是忍不住建议道:“大人您见惯好东西,但县衙的账上看似充实,实则杯水车薪,经不得您这般花,石器便宜易得,百姓能够吃饱穿暖,不怕做苦力,铁器为时尚早。”
许活第一次被人管花钱,颇有几分新鲜,“……受教了。”
连县丞眼中光彩夺人,“大人知人纳谏,乃是仁县之福!”
他有读书人的耿直迂腐,并不畏惧县官,却又不似一般读书人那样视钱财如铜臭,对许活一番恭维之后,在县衙的财政大权上上了一把锁,许活这个县令日后再想挥霍无度,都得先经过他的劝谏。
许活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深觉这个县丞请的好,尽职尽责。
而连县丞关于强盗的担忧,需要加倍重视。
许活书信一封,特地派人送往定襄县。
定襄县——
顾笑舟看完信,便随手放在书案上。
金珠一手打算盘,一手记账,抽空问:“许世子来信说什么?”
顾笑舟不似许活,直接把仁县打碎重组,定襄县衙的官吏并不十分得用,最能信任的人,只有金珠,她如今不止要做后宅的管家,还得做县衙的账房。
所幸金珠很喜欢做这些。
顾笑舟道:“他询问,是否要借咱们几个护卫练民兵。”
“那是好事啊,咱们紧邻着关隘,怀里抱着点儿东西就整日卧不安寝,担惊受怕,还是许世子想的周到。”
顾笑舟睨她,“你倒是对他满口称赞。”
“贵族仁善,简直是稀世珍宝。”
在见到许活之前,金珠对所有的贵族和官都有偏见,见到许活之后,偏见依旧,仅排除了许活,“许世子仁善又通情达理。”
她实在善变,上一次还说贵族生来知道压榨百姓,囊括了许活。
顾笑舟微微摇头,“定襄县是仁县的第二道屏障,日后定襄县向外通商,自行修路出去不方便,仁县会是必经之路。”
他是在告诉她,许活并不是全然的好心,有利益因素。
金珠无所谓道:“这不是互惠互利吗?做生意何必计较旁人居心如何,我得好处便可。”
顾笑舟颔首,“我会默些科考用得到的书,赠予仁县县学,以作回报,礼尚往来。”
他并不喜欢依附权势,然而权势确会使他走得通顺些,县衙官吏们知晓他与仁县的县令关系好,玉苍军大将军夫人还提过他,安分了许多是事实。
顾笑舟不会傻到有资源不用,“过些时日,皇商方家会来人,我会带着本县的商户前往仁县,你……”
“我也去!”金珠抢先道,“你放不下身段讨好人家,我乐意跟许世子的夫人、姐姐搭关系,这以后可是我的人脉。”
顾笑舟一顿,“随你。”
金珠喜滋滋地道:“我得准备几样有诚意的礼物……”
……
两日后,仁县——
许活拿到了顾笑舟的回信,同时还有两本探花郎亲自编撰的科举应试的书,递给连县丞阅读。
连县丞如获至宝,连声称赞:“精辟!实在精辟!不愧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简直大才!老夫当年若有此书,也不至于将近而立才得中秀才。”
地域劣势,文风不浓,教育不平衡,确实埋没了许多人。
连县丞仍在感叹:“定襄县有顾县令,日后的童试,定襄学子必然要大放异彩了。”
许活并未因他夸赞顾笑舟而不满,认真道:“仁县县学,也该整顿了。”
连县丞情绪起伏,神色波动。
许活没着急,先安排借给定襄县的护卫出发,等到县内春耕完全结束,才又安排八个护卫下到村子里训练村民,并且由他们带领各个村子修村子到县城的路。
这几天,县城百姓也在打破习惯,他们完全没有干净整洁的意识,也并不习惯约束自己,连县丞便每日都要亲自走街串巷,监督提醒。
他在县里有威望,现在又是县城,大多百姓尊敬他,嫌麻烦也会去做。
但县里也有人极其排斥。
县学如今的先生姓李,曾经挤走了连先生,见不得其得势,心下慌其报复,偏又眼红,不敢在外头说,便日日在家中骂连先生“小人得志”、“张狂”……
他还故意不遵县衙的令,不让家里人打扫门外,也不让县学的学子们沾手洒扫和污秽,美其名曰读书人“手不释卷”,“正衣冠、行端正”……
县学向来清高,百姓皆尊而远之,从前衙役们在马庆的治下,和县学学子互不打扰。如今县城各处皆老实地打扫,唯独县学这般,衙役们不知如何处理,只得回报连县丞。
连县丞对县学如今的现状痛恨又失望,想到县令大人说要整治县学,便亲自去报给她此事。
许活挑眉,问:“连县丞对旧事可有怨恨?”
连县丞沉默片刻,花白的胡子颤抖,“如何没有……”
那些年不只是他一人的郁郁不得志,还是仁县曾经向学、志存高远的学子们的郁郁不得志,他们叹世道不公,贪官污吏当道,却无能为力,一度心如死灰。
“既是如此……”许活明示道,“毕竟先生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先生如丧家之犬被人赶走,如今先生已是县丞,官服加身,奸佞小人再不能耀武扬威,连县丞何不先独自前往,一洗往昔阴霾,重整县学之学风?”
连县丞不可避免地心潮涌动,只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若我一招得势便逞威风,岂不与小人同流,何以为师?”
许活目光尊敬,“本官仅以为,正义才是世间正道,先生秉直,所受磨难恰可以身为镜,教学子明晰谨记,妖不胜德,邪不压正。”
连先生洞明,当即道:“下官这便先行前往。”
许活颔首,“本官晚些到。”
第84章
县学——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县学十几个学子,性情也各不相同。
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与贪官污吏和伪君子沆瀣一气,可读书人的清名不能让他们获得公平公正的结果,特立独行只会像曾经的连先生和那些清高的学子一样,寂寂无声。
他们在此之前,并不认为他们的选择是错的,暂时的屈从不过是不想辜负家中的费力供养,若是连起步都不能,谈何将来。
偏偏仁县变天了,连先生一跃成为了县丞……
事情发生之后,县学的气氛一直很诡异。
现在全县都在听县衙的吩咐做事,偏偏县学逆着,学子们面上不敢反驳先生,私底下全都有他心。
学子李泽,是如今县学学业最好的,但并不得李先生待见,李先生更喜欢按照送礼多少来对待学生们。李泽家境贫寒,家里倾尽所有也只在县试前出了些力,才没落榜。
前日,李泽悄悄联合另外两个在县学处处受挫的学生,石棋和张本季,“咱们趁着县学开门前,悄悄打扫一点,万一县衙问责,怎么也能脱责。”
另外两人同意了,三人昨日便天没亮就在县学附近悄悄打扫,还不敢做得太明显。
然而今日,他们就被举报了。
李先生当众对三人喝骂:“卑躬屈膝!没有半分风骨!不尊先生,便滚出县学!”
他怎么当上县学唯一的先生,无人不知,还谈风骨,何其可笑。
上任县令马庆在仁县只手遮天,讨好马庆的李先生就是县学里的权威,学子们不敢反驳,而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泽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学生不服,学生与石棋、张本季乃是遵县令大人政令,何错之有,凭甚赶我们离开县学?”
他将另外两个同窗一起拉下水,三人共同抵抗。
另外两人慌张,气弱地回答——
“是,我们是遵县令大人的政令。”
“万一县令大人怪罪县学……”
“遵县令大人?我看你们是想巴结那新县丞吧。”李先生神色阴沉,“别人再是死灰复燃,风光无限,我也是你们的老师,欺师灭祖,不敬师长,德行有亏,我看你们如何科考……”
三个人皆露出慌色,他们费劲力气想尽办法才留在县学,就是为了科考。
其他学生中,不少人在看好戏,也有人不忍又懦弱地避而不看。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李泽也没打算退,当即便起身,英勇无畏道:“学生便去敲鼓,请县令大人为学生们伸张正义!”
一直以来,李先生都享受着在县学中支配掌控学生,在县衙外受百姓敬畏的快感,此时权威被挑战,怒不可遏,抄起戒尺便抽向“主谋”李泽。
学生需得尊师重道,李泽不能躲闪,生生扛着。
没几下,戒尺便打折了,李先生尤不解恨,像是在发泄胸中的郁气似的,又对李泽挥起拳头。
李泽抱着头,拳头不断地砸下来,疼痛不断理累积。
他已经头破血流,石棋和张本季不能动手去拦,只能跪在地上请求李先生“饶恕李泽”。
李先生从他们的不反抗中得到了变态的满足,双目赤红,越打越亢奋。
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
其他学生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李子明!”
一声怒喝,下一刻,一身官服的连县丞箭步上前,一把抓住李先生的手腕,拽开。
李先生年轻力壮,只稍稍退后了两步,见到来人以及他身上扎眼的官服,眼神一震,嫉恨不已。
连县丞查看起李泽的伤情,担忧地问:“如何?可还能动?”
李泽面目全非,惨然一笑,便晕了过去。
连县丞吓了一跳,赶紧招呼跟他一起来的衙役,“快!快送他去医馆!”
衙役上前,架起李泽。
李先生不禁阴阳道:“连县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过我管教对老师不敬的学生,动手亦有分寸,连县丞越俎代庖,管得太宽了吧。”
连县丞板着脸,冷漠的眼神直视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对我不敬,我可曾对你下过这样的重手?”
李先生顿时脸色难看,哑口无言。
连县丞和李先生,亦是师生。
真正有本事的人,早就离开仁县,去往安全的地方定居生活,留在仁县的,一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二是对故土有情义,三是没有本事在外面很好的生存。
仁县的普通百姓是第三种,连县丞是第二种,县衙的官吏们、县学的李先生可能第一种、第三种皆有。
但这也是李先生一直记恨连县丞的原因之一。
他是连县丞较早一批学生之一,但一直以来,连县丞都更重视另一个家境不如他、能力不如他的学生,后来他想求娶连县丞的女儿,连县丞却将女儿嫁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得到连县丞的精心教导,竟然比他先考上秀才不说,连县丞还帮那个人在外地县衙谋了差。
李先生赶走连县丞的那天,满心都是“连先生那么得意还不是得向我低头”的畅快,真正耀武扬威的人,是他,所以他才会以己度人。
连县丞如今翻身,一定会来报复他,赶走他!
李先生愤愤不平,又带着恐慌。
连县丞却没再理会他,转头面向学生们。
这些学生中,有些曾经也受到过连县丞的教导,如今对上他的视线,羞愧地低着头。
连县丞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苛责,直入主题:“县令大人有命,为本县学子学而无忧,学而专心,特将县城西抄没的马家宅子改为新县学,半月时间搬迁,务必爱护,不可如旧县学一般敷衍。”
学生们惊喜。
那是本县最好的宅子,听说还有花园,满县的人远远路过,没有人不向往,竟然会改成县学!
对比这个小又简陋老旧的县学,日日待在那样的好宅子里,该有多惬意。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过去。
连县丞又道:“定襄县新县令乃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才名响彻京都,县令大人与其交好,特地请其传授经验。”
学生们中,几个真心向学志在科举的学生渴望几乎冲破他们的眼睛,包括石棋和张本季,若是李泽在场,定也要喜不自胜。
唯有李先生,不甚高兴。
当他以为对方必然是为他而来,却发现对方实际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便越发不甘,愤恨。
为师者,真正重要的是学生的前途和德行。
连县丞蹉跎多年,真正在意的是仁县学子得不到好的引导,荒废学业,不是恨曾经的学生。
连县丞没让学生们高兴太早,泼冷水道:“新县学自会有新学规,县令大人已命人刻在影壁上,需得熟读谨记,着重一点,日后县学每月考核,由县令大人亲自出考题,超过三次不合格者,逐出县学。”
众生皆惊,有慌张的,有担忧的,也有跃跃欲试的……
连县丞殷殷嘱托:“县令大人重视县学,切不可懈怠。”
李先生看他这姿态做派,厌恶至极,咬牙切齿地问:“好歹我是县学的先生,负责县学,连县丞这样视我于无物,将我至于何地?”
连县丞道:“县学隶属于仁县,县衙和县令大人有整治之权。”
李先生冷嗤:“别再狐假虎威了!”
学生们霎时噤声屏气。
连县丞颇为冷淡地扫他一眼,便又转回头吩咐:“搬走前,此间必须收拾干净,不得损坏。”
做足了对李先生不屑一顾的姿态。
学生们匆忙应声。
李先生怒不可遏,“你还要假惺惺到什么时候!”
连县丞不过是对他全不在乎,便刺激得他情绪过激。
而连县丞甚至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他早就不认这个学生了,“公道自在人心,老夫为人如何,自有仁县百姓和学生们评判,与李先生倒是无关。”
李先生恨声道:“你很得意吧?如今又压在我头上,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学生吗!你偏心过甚,根本就不配为师。”
连县丞对着他摇摇头,眼里是直白地否定,“你心思庞杂,根本不在学业,吃不得苦,投机取巧,只知钻营……不配为师,县学不能留你。”
李先生一副“你终于露出真面目”的神情,“说那么许多,不过是为了报复我。”
“你欺师灭祖,我可有状告你?”连县丞挺直腰背,花白的胡须整齐有序,背手道,“老夫持身以正,问心无愧,倒是你,如此与我叫嚣,可是虚张声势?”
李先生再次无言与对。
而说要晚到的许活仍旧没来,倒是来了一群衙役,忽然将这间屋子堵住。
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转过去,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的预感。
新县尉庞震带着四个衙役进来,团团围住李先生,冷肃威严道:“李子明,你涉嫌参与前任县令马庆县学舞弊,县令大人特命我等将你逮捕归案。”
“冤枉!”
李先生立即喊冤。
庞县尉冷然道:“捉拿你,自然是证据确凿,不容狡辩,拿下!”
衙役们直接动手,扭着他的双手向后。
李子明下意识挣扎,口中不断地喊冤,突然瞥到连县丞,膝盖落地,苦苦求道:“老师,你救我,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
连县丞面无表情,直接侧身,“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李子明不敢放弃求他:“老师,你最心软,你从前都没怪罪我,你再帮帮我……”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自私自利罢了。
连县丞更没什么怅然若失,闭眼,彻底撇清,彻底放下。
庞县尉挥手,喝道:“带走!”
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学生们。
学生们慌乱不已。
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85章
许活没有去县学,她去医馆看了挨打的学生李泽。
李泽醒着,他没有钱上药,就只求温老大夫将他头上的破处止血包扎好,不必理会别处。
“给他用上,诊金和药钱,本官付。”
小小的医馆内,老大夫、药僮、李泽三人皆看向门口,随即便要行礼。
许活走进去,按住艰难起身的李泽,又对老大夫道:“劳烦了。”
三人皆受宠若惊。
温老大夫连声说“不麻烦”,喊药僮去准备。
李泽则十分不安地躺在木板床上,“县令大人,学生……”
许活抬手,“先不必多言,治伤要紧。”
他身上亦有伤,需要宽衣赤身上药,李泽是读书人,在县令面前衣冠不整,深觉失礼。
许活善解人意,得了温老大夫的同意,便面向药柜,时不时打开抽屉查看。
药僮也是老大夫的儿子,今年才十六,胆战心惊地陪在她旁边,回话时磕磕巴巴,急得眼睛都红了,不住地瞧老大夫。
温老大夫包扎好李泽的头,便叫儿子来给李泽身上上药,他去回许活话。
许活问得更深了几分,涉及到的医理,也逐渐深入。
温老大夫惊喜,“大人竟是会医术吗?”
“技多不压身,本官既是要做官,要为民生计,自然不能只知纸上谈兵。”
李泽和药僮看向许活的目光皆崇敬有加。
温老大夫深深拜下,呼:“草民等幸得有大人为父母官!”
有前任县令马庆对比,许活这个新县令在仁县百姓们心中,充满了救苦救难的神光。
她的身份背景不是秘密,家世极好,又如此年轻有为,有人说以她的家世可能根本看不上小小的仁县搜刮出来的仨瓜俩枣,为了政绩升迁,定会做个好官,为仁县百姓做实事。
百姓不在乎背后的缘由,只在乎她是个好官,便会诚心爱戴她。
民心便是这样来的。
许活做了什么,不吝啬于表露出去,教百姓知道,也很乐意施与恩惠,“本官只是有所学,并不精于医道,不过京中有些方药,此地应是难见,可与温大夫交流一二。”
温老大夫喜形于色,感激不尽,“大人恩德,草民……”
许活不在意道:“若能救死扶伤,才是恩德。”
恰好李泽的伤口处理好,他也能走动,许活便带他去即将变成新县学的宅子。
县内的路就是泥土路,灰尘很大,许活的官靴越走越脏,不过没了那些污秽,脚踏实地地踩在地面上,许活心境上是清透的。
李泽是本地人,对变化的感触更直观,敬服道:“县令大人一来仁县,仁县便处处欣欣向荣,学生实在是敬佩。”
“本官若是处在你的位置上,未见得比你做得好,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欠些机遇。”
李泽连忙谦逊道:“学生惶恐,不敢当……”
“有何不敢的,若是能从你这样的开局走到会试、殿试,甚至是做官,改换了门楣,本就可以春风得意。”
李泽虽是向往,却也不敢真的妄想,本朝仁县至今还未出过进士,更遑论做大官。
“本官第一次到你们村,你们村中人尚不知本官的身份,便对本官和护卫说了许多你的事。”许活目不斜视地向前行,“李村长那时来县里领种子,应是与你说过吧?”
李泽不敢撒谎,“是,叔祖父十分感激您,还交代学生一定要努力向学,报您的恩德。”
李泽生在仁县最大的村子——河口村,河口村土地肥沃,若是当年不发涝,便会丰收,人口也多,足有将近一百户,是仁县最大的农税来源地,徭役却与其他村持平。
仁县没有富裕的村子,但在马庆的治下,河口村的人口一直是增长的。
河口村也是仁县唯一有启蒙学堂的村子,虽然启蒙先生的学识不高,可有这样的远见,已是不易。
河口村村长是李泽的堂叔祖父,他们夸耀李泽:字,先生教一遍他就能学会;背书,短的一遍就能记下,长的也不出三遍;李泽八岁,村里那个过了县试始终过不了府试的老先生就不知道怎么教他了;李泽十五岁便过了童生试……
诸如此类的夸赞,可能有在外人面前夸大其词抬高自己的嫌疑,但许活确实记住了李泽这个人。
李泽如今十九岁了,还在县学。
两人步行到马家旧宅门口。
李泽自然认识这里,不解。
县衙账上的钱,不能用在修整宅子上面,宅子的外围没有任何变化,只牌匾撤了。
大门紧闭,许活抬步,方一抬手,李泽便眼疾手快地上前,“学生来。”随即抓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是许活的护卫之一。
马家充公的两个宅子,空置着也是浪费,其中一个宅子,改成县学,另一个小一些的宅子,护卫们和女先生们暂时搬了过去,如今县衙后宅,只有许活、方静宁、许婉然和小荻,以及厨房的厨子和两个粗使婆子。
李泽初见到护卫,以为县令大人住在这里,门全敞开后,影壁映入眼帘,整张墙面上皆是字,最右侧大字写着【学规】二字。
“大人,这是……”
“本官和定襄县令顾大人共同拟了两县县学的新学规,望日后两县学子以此为诫,以县学为荣。”许活背着手,望着影壁,“日后这里,便是新县学,也是仁县学子青云直上的起点。”
李泽不禁胸中激荡。
许活转头,看向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世间广阔,人生漫漫,哪都会有不平,本官不知你是否会心存不甘,有也是人之常情。”
李泽想否认,他并无不甘,却说不出口。
怎么会没有不平呢?他少年得志,还未意满便几乎夭折,靠着不光明的手段、集全村之力才得以通过县试,很长时间根本看不见前路,根本不知道留在县学的意义,想愤而甩手又无法面对村里人殷切盼望的目光,日日都受着煎熬……
“其实年轻时受挫,于你并非坏事,本官见过许多天赋惊人、少年得志、中年失意之人,倒是少年时吃过苦,成年后心性坚韧,大有天地。”
“当然,若是能一生平顺,也是福气。”
许活拿顾笑舟举例,“顾大人是探花,少年困苦,青年风光无限未有几日,便成了满京城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但始终不改其志,日后官场上会走到哪里无人可知,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日月照山河,天地可为鉴。”
日月照山河,天地可为鉴。
这也是新学规的最后一句。
李泽怔然片刻,问:“顾大人的志向是什么?”大人的志向,又是什么?
许活复又看向影壁,“修身正心,学有所用,为民生计,扫尽世间不平事。”
李泽震动,仿佛一直以来笼罩在眼前的迷雾被一双手拨开来,那里是……广阔天地。
“你是县学首席,前程可期,便该心中有术。”许活语气轻淡,并无任何挟恩之意,“舞弊乃是大罪,本官理解你们读书不易,百般挣扎才走至如今,实在不忍你们前途尽毁,便保下了你们。”
李泽的神情随着她的话,从慌乱过渡到感激沉重,“学生们何以为报……”
舞弊的罪责,涉嫌其中的考生论理也需要追责,但许活打从一开始,就让马庆背下了所有,县学舞弊全是他主使,如今再加个从犯李先生,而学生们受到了责骂都不敢不尊师重道,乃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许活心知学生们之中有秉性不好之人,想要保下大多数,只能暂时容忍这一部分人留在县学。
不会很久。
习惯于走捷径的人,很难沉下心去提高自身,县学的月考核会淘汰掉他们。
但如果他们知道怕了,为了不被淘汰,就此改变、上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功德。
“岂会无以为报?无论为民为士为官,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便不愧对故土生养,县学教诲和少年之心。”许活目露期许,“奋力一搏,明年的院试,本官希望仁县县学榜上有名。”
许活一番推心置腹,李泽心潮澎湃,进学之心势不可挡。
而现实是,县衙抓走了李先生,如今的县学,无可教之师。
关于新的先生人选,许活问连县丞:“可有推荐?”
连县丞仔细思考,犹豫半晌道:“云州难以留住有才能之人,下官所识之人,恐怕难以匹配大人之志。”
许活沉默。
若是本地请不到,便要在外请,耗费巨大,也耽误学生们的学业。
她此时不禁有些羡慕顾笑舟了,她所学皆非为科举,能教,却不见得能教好,顾笑舟却可以亲自上阵,再没有比探花郎更方便合适的老师了。
“其实……”连县丞试探地开口,“下官知晓哪里有饱学之人……”
许活抬眼,示意他说。
“下官听闻,流放之地有许多官员,学问定是不肖多说。”
许活:“……”
这个建议确实是切实建议,只是,她任职仁县,沾手之事,件件容易教人弹劾,若真按照连县丞的建议做了,又添了一件可弹劾之事。
连县丞见她不说话,连忙收回前言,“下官只是说说,您切莫当真。”
许活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当真了。”
连县丞讪笑。
“本官派人去打听打听,是否有流放之期将满的。”
连县丞闻言,眼神炯炯有神,不好意思道:“大人,若是能够请来,下官从前教导过的几个学生可否有机会受教?”
“本官公平公正,若有真材实学,能通过县试,便可入学,自有机会受教。”
第86章
连县丞提起流放之地,也提醒了许活,魏琮流放的地方离云州也不算太远,只有三百多里,起码比京城近很多。
县衙后宅——
许活对方静宁道:“我派个人过去,打点一二,送些东西,那头知道魏琮还有亲戚关照,会对他宽宏几分,免得受不住苦役。”
方静宁感动,“我这个表妹都没想到,你却如此周全,都是为了我。”
许活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拉着她坐下,叹道:“天气越来越热了,你若不是为了我,也不必辛苦装孕身。”
方静宁摇头,“这里冬暖夏凉,我和阿姐每日在亭下乘凉,读读书,做些针线活,并不觉得闷热难熬。”
“整日在后宅,总归是憋闷的。”许活思索片刻,道,“你们还没见过仁县的风光,过几日,我带你们去郊外游玩吧。”
“还是算了吧,阿姐身子重,我怕她受颠簸,而且,万一被人瞧出异样,也不保险。”
许婉然的肚子较寻常孕妇不算大,穿着宽松的襦裙,几乎看不出来。
方静宁只见过别的孕妇的状况,没亲自照顾过孕妇,见姐姐虽然面色红润,但除了长肚子几乎没长肉,总怕她身体有什么不妥当,整日小心翼翼的。
许活默然,半蹲在她面前,仰头道:“静娘,我对你和阿姐有亏欠。”
方静宁否认:“怎么会,我和阿姐并未觉得哪里不好。”
“你们安之若素,不是我忽视你们的理由。前些日子我太忙,咱们又人生地不熟,还没理顺此地,我不放心你们单独出去,并不是我怕你们出去露出端倪。”
对在意的人,才会常觉不足。
许活认真道:“静娘,重要的是你们想不想,不是被动地考虑各种因素,然后选择善解人意,如果想,我们就尽力安排周全,不必因此而委屈自己。”
方静宁低头看着她,不禁瘪嘴,“你每次都很有道理,我们体贴还不好吗?再说,从小长在内宅,早就习惯了……”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低。
许活握着她的手,“偶尔放纵散心,没有妨碍,想去吗?县里和之前不同了,你们不想看看吗?”
方静宁……当然想。
“想去我便安排,我再去问问阿姐的意愿。”
许婉然很是体贴,说是孩子生下来再出门更安全一些,时间充足。
许活问她的意愿,“如果我全都安排好,不考虑孩子,阿姐的心意是什么?”
许婉然无奈,“怎会不考虑?”
“阿姐和婉娘如今考虑孩子,以后会不考虑孩子吗?这孩子并不仅仅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将来孩子出生,我若是有空闲,也都会照顾,阿姐和婉娘若是忙,我也能抱到前衙去办公。”
许婉然失笑,“我们有什么可忙的,还能耽误你的正事不成,你抱孩子要教人笑话的。”
“阿姐,咱们如今不在京中,有我在,你们便是自由的,随便你们想做什么,不必受拘束。”
许活拿起桌上新做好的虎头鞋,小小的一个在掌心,看得人心软,“你生产我已经安排好,在州城请了一个接生手艺最好的产婆,你产前我会提前接她过来,坐月子一段时间后,很快就会冷下来,你们就见不到此地今年的夏日风光了,而以后的每一个夏,都不再是今年的夏。”
她这样说,太过动人,许婉然实在没法儿不去向往。
出游的第一步便确定,第二步便是许活来安排,先处理好县衙的事,好空出时间陪同。
县学的老师得尽快安排好,最近的流放之地,便是玉苍军驻地附近,许活先派人前去打听。
今年仁县已有的耕地,都已经重满,虽然一部分有些晚,出苗较先前的晚,长势还行,夏季又得锄草除虫,还得防旱防涝,农民一整年的牵挂都在那一片耕地上。
许活将县衙的事务暂时交到连县丞手里,便带着几个护卫快马跑遍各个村子,实地查看田地,顺便告知他们可以存些山货,日后去县城卖,价钱会比从前高。
有些百姓被侵占的土地,许活做主返还给百姓了,另外,还告知各个村子,没有土地或是土地不足,可按照朝廷规定的口分田亩数开垦,县衙派人丈量后会给他们登记在册,没有任何购置地税,以后正常每年交田税便可。
许活还查看了民兵队的训练情况。
一切都在稳步向前。
新的县令大人不欺凌他们,还会帮他们打算,仁县的百姓比从前有盼头,脸上都有了更多的笑容,见到许活个个都激动的无以复加。
许活很想让方静宁和姐姐看到这一切,返回到县中,便着手安排起三人的出游。
两日后,备好马车等在后门,搬好东西,方静宁、许婉然和小荻上车,众人便出发往县城北门走。
许活骑马在前,护卫们骑马在侧。
街上,县城百姓瞧见县令大人,纷纷停下抱拳躬身行礼,并无恐惧,只有恭敬,直到许活他们过去,方才继续做先前的事,只是闲谈里免不了要提及“怀孕”的县令夫人。
方静宁和许婉然从马车窗中看见这一幕幕,县城的细微变化,她们也看在眼里,对视中,是满溢的引以为傲。
县城里的路还算平整,出城后便开始有些坑洼,抽百姓劳役,也得考虑农时,因此还没有细致地修路,只是在下雨后稍稍平整了路面,保证基本的通行方便。
比起他们来之前无人管的情况,已经稍好一些。
“我前几日发现有一处,远山青黛,草地青绿,漫山遍野开着月季,正适合游玩。”许活骑在马上,跟方静宁和许婉然说他们此番去的目的地,“那里土地还算平坦,离县城近,明年便有可能开垦成耕地。”
方静宁趴在马车窗上问:“若是修出路来,可以登山赏花,若能留下几篇可传唱的诗篇,许是会吸引些文人骚客慕名前来。”
许活道:“无妨,若真有那一日,我便在山的另一侧修上石板路,那里陡,文人不找些苦头吃,写不出好诗。”
方静宁俏脸冰冷:“……”
好像凭白无故,嘲讽便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脸上。
是说矫情吧?
她就是这般矫情!
方静宁坐正,刷地甩上帘子,不再与许活说话。
许活:“……”
好端端地说着话,怎么突然便恼了呢?
马车内,许婉然和小荻莫名地看着满脸不高兴的方静宁。
方静宁挽着许婉然的手臂,小声气道:“她就是偏见!”
许婉然好笑地哄她:“那咱们不理他,晾着他。”
方静宁重重地点头,头轻轻靠在许婉然肩上,“阿姐对我最好。”
许婉然摇头,取笑道:“是我对你最好吗?阿姐为何只瞧见你对荣安撒娇使性儿,对别人都是极明理的?”
小荻笑得见牙不见眼,“婢子也看到了。”
方静宁羞恼,“你们一个两个,都来看我的笑话。”
许婉然和小荻笑出声。
马车外,许活听到了她们的笑声,眼中泛着笑意。
目的地到了。
马车停下,许活叫她们出来。
小荻扶着许婉然先出来,许活扶着姐姐下来,小荻随后走下马车,站在旁边等候。
方静宁最后一个出来。
许活伸手。
方静宁傲娇地抬起手,落在许活的掌心前陡然平移,伸向小荻。
小荻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世子,试探地伸手。
许活的手抢先追过去,握住了方静宁的指尖。
方静宁抽手,抽不出来,顾忌着面子,小声凶巴巴,“放开!”
许活不放,还得寸进尺抓着她的手,直接搭在她脖子上,托着她的腰背和腿窝,一把将人抱起来。
方静宁吓了一跳,紧紧搂着许活的脖子,缓过来后,羞愤欲死,“你快放开我,在外面呢!”
好多人!
方静宁看过去。
护卫们全都很忙似的搬东西,许婉然和小荻也都背对着她们,似乎没人看见她们打情骂俏。
他们太刻意了!
方静宁红脸,忍不住攥起拳头,无力地锤了许活肩膀一下,“都怪你,没羞没臊!”
许活也瞥见了众人故作忙碌的模样,飞快地亲了方静宁唇角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放下人。
方静宁红通通地傻楞在原地。
“没人看你。”许活捏着她的肩膀,转动她,“看,山花烂漫。”
方静宁一转身,便塞了满眼漫山遍野的红,彻底失神,“真美……”
许活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老乡说,翻过山,才是漫山遍野的艳,若是费尽辛苦攀登,心境是否更不同?”
方静宁下意识地点头。
许活轻笑。
方静宁回过神来,嗔怪道:“你这人,明明什么都懂得,偏要故意惹我~”
许活扶着她,煞有介事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夫人,我们孩子的母亲,我哪里敢教你不快,这分明是你我之间的情趣。”
方静宁心里又甜又气,“你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世子吗?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不远处,许婉然瞥见两人的神情动作,也心道:荣安变了许多,相爱的人,彼此都会变得更好。
随即,她又转向山花,眼里光亮,唇角上扬。
爱自己,也会变得更好。
……
仁县县衙前——
几辆马车缓缓停下后,一个穿着鲜艳绸缎长袍,颇为圆润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他看着周围的环境,揪紧眉头,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和心疼。
随从昂首挺胸地走到衙门前,对衙役道:“劳烦禀报县令大人,县令夫人娘家族中的四老爷来了。”
第87章
许活一家皆不在县衙内,庞县尉和连县丞代为招待方四老爷。
方家豪富,方四老爷的性情又偏张扬,他习以为常的姿态动作言语,仁县的人看来,颇有摆阔的架势。
仁县苦前任县令极其家人已久,那种怨恨和恐慌深入骨髓。他们区分不出生来浸淫在富贵之中和马家那种小人得志的做派的区别,只觉得像。
连县丞打从看见方家人便心底不适,因为对方是县令大人的姻亲,便强压下了这股情绪,只是仍然热情不起来。
庞县尉是许活的护卫,曾经与方四老爷有过几面之缘,便主动解释道:“大人忙了许久,难得抽出空来带夫人和大娘子去郊外游玩,四老爷,可否晚些去禀报?”
出去玩,证明两人感情好,方四老爷笑呵呵道:“无妨,无妨,不必去催,不是外人。”
后宅无人,庞县尉便请厨房准备好午膳,送到前衙来用,他和连县丞并李主簿陪同。
“他们每日就吃这些?”
方四老爷亲耳听见庞县尉交代人“准备好的”,端上来便只是这样,他满眼的震惊、痛惜。
桌上八道菜,几乎都有肉,这还不好?
连县丞食不下咽。
李主簿表情也有些讪讪。
方四老爷一无所觉,就是觉察到也不会在意这边陲小县的小县官们,犹自难过,还夸张地红了眼:“世子金尊玉贵的,我那侄女还怀着身孕,竟然在这种地方吃尽了苦头……”
连县丞神色不好,庞县尉出声打断:“四老爷切莫如此说,县令大人虽出身勋贵,却一心为民,夫人对此地百姓也颇为怜惜。”
方四老爷不是全然地口无遮拦,只是不在意,闻言便道:“他们夫妻都仁善,我这做亲戚的就是见不得他们吃苦。”
他们在老家,敢以平南侯世子的长辈自居,在许活的人面前,可不敢。
随后,庞县尉和方四老爷一同岔过此节。
午膳后,庞县尉方派了个护卫前去郊外禀报。
一个时辰后,许活他们返回县衙。
方四老爷就坐在平常方静宁和许婉然她们常待的亭子里喝茶纳凉等着她们。
方静宁早在知道消息,便思归心切,一踏进县衙后门,便迫不及待地往里走。
她脚下生风,边走还边左右张望。
方四老爷瞧见,吓得不行,慌张极了,“慢些慢些,莫急莫急,你还怀着身孕呢!”
这可是平南侯府的嫡孙儿。
方四老爷坐不住,赶紧迎出去。
方静宁想起来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宜太激动,便又放慢步子。
许活没落后太多,一个大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待到两方汇合,与方静宁一起执了晚辈礼。
方四老爷瞧着她们,激动地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许婉然和小荻慢慢走过来,也随了许活和方静宁,与方四老爷见礼。
方四老爷高兴地合不拢嘴,“我此番过来,带了几车好东西给你们,正好你们补补身子,静娘怀着孕,尤其得吃用些好的。”
方静宁点头,问候了方家诸人。
方四老爷皆说“好”。
方静宁终于压制不住急切,问:“阿弟呢?他身体如何?长高了吗?童试呢?可有通过?”
方四老爷知道她肯定挂念弟弟,便道:“我给你们捎了信过来,就在亭子里,有景瑜和则眠先生的,也有魏家人托我捎给你的,我还特地到京中,带来了侯府的信和东西。”
许活攥着方静宁的手,按住她急迫的身体,转头温声叮嘱许婉然:“阿姐累了吧,先回房休息。”
方静宁按捺住情绪:“让小荻陪阿姐回去。”
许婉然点头,冲方四老爷微微一礼,和小荻一起往后走。
随后,许活陪着方静宁不快不慢地往亭子里走。
方四老爷边走边神情骄傲道:“景瑜考上童生了,名列前茅呢,则眠先生还不甚满意,说是州试延后两年再试。”
方静宁笑容满面地点头,“他年纪小,晚两年稳妥。”
许活附和道:“正是,先生一定是对景瑜寄予厚望。”
方四老爷连连应声,“是嘞,族长也说,晚两年,兴许景瑜能争一争案首呢。”
他一脸的与有荣焉,仿佛案首已经在掌握之中。
三人到亭中,方静宁急于看信,许活便和方四老爷闲谈些云州的情况,偶尔涉及物产,很快就带过,并不谈生意。
还是方四老爷沉不住气,主动提及此番来意。
许活淡笑道:“不急,四老爷难得来此地,先派人带你四处游玩一番。”
“正事要紧,游玩儿可以容后。”
方四老爷不觉得此地有什么可游玩儿的,方家压根就没有看上这个地方的生意,他来甚至都没带什么货物,不过是碍于许活才过来的,为了和平南侯府更紧密,方家不介意贴上大笔钱财为许活添政绩。
许活看出他的态度,不以为意道:“方家都是大生意,我这一县属实不够看,是以我还请了定襄县令带着定襄商户一同前来商议,咱们等他们来再谈。”
方四老爷听后,意外,“还有别的县?”
许活只是颔首,并没有多言。
方四老爷不方便住在县衙后宅,许活安排他和随从住进了驿馆。
由于仁县的地理位置,入云州先入仁县,是以驿馆修建得还算规整,不过肯定比方家的宅子要差上许多。
许活亲自陪他过去,表达了些许歉意。
方四老爷没表现出明显的嫌弃,说话却有些直,“来的路上也有比这儿还差的客栈,你们外放到这儿,真是辛苦,放心,方家能帮一定帮你早些调走。”
许活平和道:“还是要互惠互利。”
至于调走,她不急。
……
县衙后宅,许活和方静宁的寝室——
“这是府里给你的信。”
方静宁将三封未拆封的信推到许活面前,面前是她拆过的厚厚一摞信封和正在看第二遍的一封信。
对比明显。
许活先撕开祖母给他写的信,都是关心之语,还叮嘱她照顾好方静宁和姐姐。
伯父许伯山的信里则多是对她先前去信的回应。
许活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以及种种考量都一五一十地写下,送到了京中,伯父会看着处理,他信中没有明言,但也暗示她,陛下有所过问,教她放开手脚。
许伯山还特意在信中提及了云州的马场,说云州的官马场不断在扩大,输入到军中的战马也在不断增加。
许活看着伯父的信,思忖许久,她一直在猜测陛下的用意,可能就是希望他们这样身份特殊的地方官员改变一些地方现状,或许是为了做什么准备……
不管为了什么,优先保障好粮食的产出,丰盈粮库肯定没有错,做好父母官该做的一切。
许活定下心,打开最后一封信——她爹娘的。
信是她娘郑氏的笔迹,信中充斥着“你爹如何如何”、“你爹说”、“你爹问你”……这样的话,末了还绕圈子问她“孩子”。
许活毫不意外,也不指望夫妻俩忽然就对她怜爱有加。
“父亲母亲说了什么?”
方静宁问。
许活直接拿给她看。
方静宁看完,看着许活欲言又止。
“我既然做了,便不会左右摇摆,瞻前顾后。”许活随即便转开话题,问:“魏家人回乡后如何?”
方静宁笑意盈盈,“大姐姐性子坚韧,说是已经稳定下来,他们在老家安然守孝,方家族中有人路过,皆会过去探望,是以无人欺凌他们。”
“如此你便能放下心了。”
方静宁笑着点头,“明日我写回信,也告诉二表嫂,你有遣人去关照二表哥的事儿,教她宽心。”
“我派去的人,应是也快回来了,若是有魏二郎的回信或者消息,不若一并传回去。”
“好。”
许活又看向她那堆信,“先生与你说的什么,他如今有了更得心的弟子,是完全不理会我了。”
方静宁笑得得意,“我的几篇诗,先生逐字品评指导,我的请教先生也都一一回复了,这次我还要将我写的话本送过去请先生品鉴,至于世子……先生没提。”
许活故作无奈,“看来我的人缘不如你许多。”
方静宁笑容越发灿烂。
她如今敏感的心思都用在了笔下,活得坦然又自在。
许活不禁为她骄傲,问:“你的作品,可够成集?”
方静宁笑容收敛,摇头道:“先生说,我还未真正识人千面,行路千里,若只想闺中交换赏玩,不必苛责,若想要供世人传阅乃至于流传下去,火候没到。”
许活明了先生的意思,道:“你的话本,先生应该会更满意。”
方静宁以柳云宁和秋晚两个青楼娘子为原型写了话本故事,许活起初看得时候,以为她会着眼于两人的悲情故事,却没想到,她写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模糊了真实人物的那个故事,她为两人切身动过情,也真心敬佩二人的舍身大义,她的那份震撼也通过文字传递了出来。
许活说的先生会满意的是另一个版本,方静宁以她们两个的名字创造了一对游侠,性格相貌为人处世皆迥异,却惺惺相惜的两个女游侠。
她们在关怪陆离的鬼怪世界中,惩奸除恶,斩妖除魔,她们不断冒险,不断跨越,不曾畏惧,渴望未知,始终向前。
而在此之前,许活从来没有读过纯以女子为正面主角出现的话本。
没有不匹配的男女爱情,没有需要被男人拯救于水火的女子,只有她们两个,靠着自身的智慧和能力突破重重阻碍。
这两个版本,就像是现实和虚幻,以话本为连接,给云宁和秋晚以新的延续。
许活清楚,方静宁跳脱出了后宅的视角,发现了女子在种种束缚下的不屈、坚韧,赋予了女子相夫教子之外的更多的可能。
先生所希望的,应该就是方静宁能超脱性别本身,去真正成为一个被铭记的大家吧。
许活问:“你想好自己的别号了吗?”
“用名字拆解随便出来一两个字便可,不过我不想叫什么居士、什么山人,我就想叫娘子,如若我的话本流传,我想看到的人都知道,写它的人就是个女娘。”
许活挑眉,“不怕那些迂腐男人诋毁辱骂你?”
方静宁摇头,“不怕。”
“那就争,如何?”
方静宁思索片刻,郑重点头,“好,争。”
许活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向她的唇,呢喃:“我就知道,我们是天生一对……”
……
之后,许活得空便会请方四老爷来县衙用膳,旁的时间便打算派护卫带他去郊外游玩或者在县城内逛,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
前两日,方四老爷常觉无趣,只偶尔能在县城的铺子里看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皮子或是药材,数量也比较稀少。
掌柜皆殷勤地招呼,以为能成一单大生意,殊不知方四老爷见惯了好东西,并不十分看得上,兴致缺缺。
第二日晚膳,他便客气地跟许活说:“不必再劳烦护卫特地带我逛,我待在驿馆等候顾县令到达便可。”
许活表示了招待不周的歉疚。
这时,方静宁兴致勃勃地问:“四堂叔可要去瞧瞧我办的启蒙学堂?”
“学堂?”方四老爷不解,“什么学堂?”
“我从京城带了些女先生过来,天暖之后便在一处宅子外免束脩为所有百姓启蒙,只要他们会,百姓想学,便会无偿教授。”
教授内容不限于读书识字,还有算数,乐器,骑射武艺,基础的医理……
时间固定,百姓可以自行选择想学的部分。
任何一技之长,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救命,在县衙的不断宣传下,子女学了回去教父母,一人学教全家的情况屡见不鲜。
方静宁笑道:“待生产后,我和阿姐也打算去为百姓上课。”
方四老爷失语半响,方才磕巴道:“甚、甚好……你这是做大善事呢,我定要去看看……”
隔日,许活抽出空,陪同方四老爷前往马家旧宅,免不了路过新县学。
新牌匾已经挂上,大门完全敞着。
方四老爷一瞧见牌匾上【县学】二字,便道:“这不是你的字迹吗?”
“是,方四叔好眼力。”
从他到来,许活便开始称其为“叔”。
方四老爷瞅了好几眼,“好似没学子……”
“还未搬过来,这是前任县令的宅子,做县学前得修整,且先生尚空置着。”
方四老爷自然听过前任县令的恶事以及此地百姓对新县令的吹捧,对前者越是恶,对后者便越是喜。
两人没走多远,便瞧见人群聚集,大大小小,全都老老实实地蹲着,手里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鬼画符。
人群前面,是一个衣着简朴的貌美女子,头上只有一根木簪束起发髻,手里拿着一根一头裹着布头的碳条,在大块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方四老爷打眼一瞅,便知道那女子身段极佳,可许是对方神色太过认真,所做乃是教化之事,便起不了什么污秽的心思。
许活站定,没有靠近,不疾不徐道:“此处宅子,亦是马家旧宅,先生们和护卫们分住前后,之所以在此教授百姓,是因为先生们皆貌美,恐有不长眼的闹事骚扰,护卫们在此,宵小不敢冒犯。”
方四老爷又瞧了一眼那女先生的脸,然后赶紧收回来,干笑,“有理,有理……”
“在外有教无类,百姓中若有天赋出众者,会带进宅子里专门教导,兴许数年后仁县会学风蔚然。”
许活和方静宁便是要打破贫富读书的壁垒,即便日后她不在仁县了,多一个秀才多一个举人,更甚者有此地学子金榜题名,都会给此地带来巨大的变化。
方四老爷哑口不言。
他终于意识到,许活每一步都有计划,不止三年,也不只是为了政绩和升迁,她……是真的想要为百姓们做些实事。
……
方四老爷来仁县的第四日,顾笑舟到了。
他没有家世依靠,比许活要落魄很多,而定襄县的商户,临近边境常年受侵扰,自身难保更遑论赚钱,架着几辆牛车停在仁县县衙,也都颇为寒酸。
许活亲自出来迎,见金珠也来了,立即派人去后宅知会方静宁,然后为顾笑舟和方四老爷互相引见,便带着他们去书房单独说话。
连县丞则是安排商户们在县衙外停牛车,然后招呼他们进县衙喝水。
挺着大“肚子”的方静宁和小荻等在后宅门中,与顾笑舟和金珠见礼,便带着金珠去后院。
金珠十分的热情,边走边捧方静宁,夸得句句不重样,一张嘴噼里啪啦不停歇。
许婉然在亭子里等她们。
金珠见到她,又是一通夸赞,花样极多。
小荻忍不住悄悄瞧她,实在想象不到顾探花的夫人是这样能说会道的性子。
方静宁和许婉然虽意外,却并不会因此觉得夫妻俩不般配,客客气气的。
金珠奉上她的见面礼,“上次见许县令,得知夫人有孕了,我便亲自在全县换了布头,缝了个百家被,洗了许多遍,还用艾草熏过,绝对干净,不过布料糙,您不介意可以压在床褥下,一样保佑孩子。”
方静宁不嫌弃地亲自接过来,好奇地打量:“我娘家没有这习俗,我倒是头一次见到百家被,既是好寓意,届时一定会用。”
许婉然也温声夸道:“陆夫人这女红真好,针脚细密。”
金珠笑得见牙不见眼,极爽利,“大娘子这可是折煞我了,我自小爱扒拉算盘,女红若非我娘压着我学,是极不成的。”
许婉然轻笑,“看来陆夫人算盘打得极好,陆大人得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定然如虎添翼吧。”
金珠骄傲,“那是自然,他这种读书人不屑与铜臭为伍,岂能有我通钱道。”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一眼,随即含笑道:“如今陆大人怕是希望铜臭不断吧,咱们皆是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钱财的好处再清楚不过,哪里还会嫌臭。”
这县衙虽然比定襄县衙阔气多了,方静宁和许婉然却没有仆从成众,也不傲慢瞧不起人。金珠笑容更真诚了几分,附和她:“是极。”
她们三人这里其乐融融,书房里,许活三人气氛却微妙。
许活坐在书案后的主位,顾笑舟和方四老爷对面而坐。
由于仁县和定襄县挨着,物产基本相同,许活便请顾笑舟先说。
顾笑舟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方四老爷在许活的主持下,也以商人的阅历告诉二人是否有价值,南边儿的需求几何,价钱几何,能不能得利,得几分利……
基本上没有遮掩。
许活问:“双方可能互利互惠吗?”
方四老爷诚实道:“其实并不是不能做生意,不能盈利,是此地不稳定,很多商人不愿意冒险,开铺子也无法保证货源。”
谁也不想开个铺子,三天两头有人打劫,还不一定能收上来货,擎等着血本无归。
许活和顾笑舟对视后问:“若能保证两县辖内治安呢。”
方四老爷不信任地问:“能吗?”
许活道:“方四叔这三日在仁县走动,治安如何?”
方四老爷想了想,点头,“倒是平静。”但他看向顾笑舟的眼神依旧怀疑。
顾笑舟那里确实麻烦一些,那才是真正的民风剽悍,很多人不服管,动辄武斗,更别说还要防范摸进来的匈奴。
不过顾笑舟并不慌,掷地有声道:“本官可以保证治安。”
许活接过话道:“我借了顾县令一些护卫,正在加紧练民兵以防外敌,我们与玉苍军也有联通,对治安已经有防范。”
顾笑舟道:“排除治安的担忧,不必介怀我二人的官身,在商言商,以利言利。”
若是前几日刚来时,方四老爷就会主动白给钱让俩人赚了,如今了解了许活的心意,顾笑舟与她交好,应也是一样的心思。
方四老爷不禁坐得板正,拿出了往常与人谈生意的架势。
然后,他便收到了许活和顾笑舟的双重夹击。
他们一个说“本地商户开铺子从百姓手中收货,方家从本地商户手中取货”,另一个便说“可以官服可作保,签字画押”;一个说“不能压价”,另一个便说“层层压价,百姓利薄,反馈于商,也无力购买”;一个说“不可与民争利”,另一个便说“需要地方保护”……
方四老爷苦不堪言:“二位,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这两尊大佛,哪里是谈生意,分明是三足鼎立,三堂会审,三……不知道什么的。
方四老爷腹诽:早知道这样,族长不便来,老五来也好,何必他来受这个折磨。
第88章
方家想送钱,他们不要,非要谈什么生意,谈生意还不给商人赚钱,完全矛盾。
何必呢?
方四老爷苦笑,“既然说要在商言商,我不妨提醒二位一句,云州本地也有大商户,定是背靠着人,若是你们不准压价,日后旁人的生意必定受影响,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许活和顾笑舟闻言,全都面不改色。
方四老爷多劝说了一句:“绝对要得罪人的,万一背后使什么阴毒手段,防不胜防的。”
许活尚未言语,顾笑舟便道:“顾笑舟若是怕,便不是今时今日的顾笑舟了。”
他都敢拒陛下赐婚,可不是无所畏惧。
方四老爷语塞,随即又道:“总要考虑家人吧?”
顾笑舟沉默少许,依旧坚定,“既是为官,便免不了危机重重,难道顾某人因此便要退缩,甚至与贪官污吏为伍吗?若人人这般,世上岂还有清正廉明?”
海晏河清靠的就是许多这样的好官,实在不能说是傻。
方四老爷又看向许活。
许活抬眸,淡淡道:“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方家若是挡了旁人的财路,恐怕旁人也要视方家为眼中钉,退避让路乃是下下策,莫说方家当年也是冒险下注,新朝才得以封爵,便说方家先祖做头一单生意时,想必也是冒着风险孤注一掷,才有了后来的家财万贯。”
方四老爷神情不由骄傲,“正是,方家先祖发家颇为不易,决断也果断。”
有些发达了的人家,会粉饰不堪的过去,方家人却很骄傲,尤其是当初方家对开国皇帝的投资和之后的荣光,恨不得反复拿出来回味。
不过,许活的重点不是吹捧方家,他偏离重点了。
顾笑舟听出来了,从容不迫道:“做生意总归是有风险的,没有前期的投入,如何期待更大的回报?况且,云州被低估了。”
方四老爷眼里迷茫。
他真的完全没有了解过云州,实在是不够重视。
顾笑舟面上表情不变,“云州的物产不止是些山珍野物,还有煤,有未来通商的前景,提前在此地运作,方能占据先机。”
许活瞥向顾笑舟,两人并未谈及“通商”的可能,她是通过伯父的只言片语才对之前的揣测有所确定,顾笑舟全凭自己的考量。
论聪明才智,她确实不如顾笑舟,也不如很多人。
不如便不如,不可能事事皆全。
许活垂眼,几息后随意一提般,“云州的官马场日渐扩大,早晚有一日会放开对民间的管束。”
顾笑舟闻言,若有所思。
方四老爷此时已经坐不住。
他想得更多,若是真如两人所说这般,这生意不容小觑,确实得先占先得,一家独大不可能,可等到旁人皆发现了再想入场,那就真的失了先机了。
方家还真不是白送钱,这是许活给他们赚钱的机会,若不是方家有方静宁这一层关系,等到两人协作彻底稳定下两县,依旧可以与旁的商人谈下生意,只是早晚的事儿。
方四老爷心思流转,迅速换上个喜气洋洋的笑脸,“如此,这生意做得,等到生意走上正轨,怎么也得一两年,二位都是心中有数的,肯定会早早打算好。”
许活和顾笑舟对视一眼。
既然与他谈妥,便可以与两县的商户谈了,按照两人的要求,本地商户断不会不同意。
三人转向前衙,召来定襄县的商户和仁县的商户,一并在堂中商议。
方家负责运输转卖,商户们负责收货,定期交货给方家,在尽力保证方家不亏损且有薄利赚的情况下,商户们和当地百姓也都能赚到比从前更多的钱。
这是天上掉馅饼,商户们完全处于懵和兴奋交加的状态,直接由许活和顾笑舟牵头粗定了协议。
他们二人在此镇着,暂时也不担心他们是否会遵守,至于未来,他们是否会为了牟利损毁约定,已尽人事。
为了庆祝,许活在驿馆设晚宴,请顾笑舟、方四老爷和两县的商户们一同出席。
本地的商户们逢喜事,精神爽,回去后便将家中储备的好吃食送到驿馆去添菜。
下午,许活邀请顾笑舟在仁县内逛一逛,两人亲身在县中走一走。
金珠听说后颇感兴趣,只是她一个女眷,郎君有正事时跟出去不太妥当,便没有张口。
方静宁注意到,主动提及:“顾夫人一道去吧,不必拘谨,若非我身子不爽利,阿姐也要陪着我,我们定会亲自陪同。”
金珠便期待地看向顾笑舟。
顾笑舟转向许活,“许县令,可方便?”
“自然。”
于是夫妻俩便一同随许活去仁县各处转。
一行人走在街上,金珠感叹道:“区区三月,县城的街道和百姓的面貌便与从前大不同了,许县令治下有方。”
顾笑舟看得更仔细,颔首认同。
许活并不吝啬于谈及她发布的政令,与顾笑舟交流心得,若是有不妥当之处,及时矫正。
顾笑舟也能从她的政令中得到启发,谈兴极浓,有时谈到兴起意见不统一,又要据理力争。
金珠听得百无聊赖,便默默退后几步,独自观望满足好奇心。
顾笑舟回头关注着她。
金珠不耐烦地冲他摆手,让他别搭理她。
顾笑舟便转回去。
许活和顾笑舟走到了新县学门前,驻足,欣慰地仰头望着,谈论着,还有学子发现二人,尤其是探花郎,敬仰地出来拜见。
金珠没兴趣与他们进去,便匆匆跟顾笑舟说了一声:“我去前面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顾笑舟不放心,又知道她烦他们聊的,便无奈地没叫住人。
许活冲不远不近坠在后面的护卫抬手示意。
一个护卫便抬步跟上金珠,避免有人冲撞她。
顾笑舟言谢。
许活不在意,请他进新县学。
金珠到了女先生给百姓们讲学的地方,十分新奇,尤其是对前方貌美温柔的女先生,好奇不已。
人美,有学问,温声细语……
金珠不是个能沉下性子的人,自小不爱读书,只一把算盘打得极好,今日听着对方讲课的声音,却不由地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走出另一个女子,摇了摇铃,女先生便停下了今日的课,温声叮嘱众人回去要练习今日学得字。
“乔先生,可否再教一遍,方才有个字,我没记住!”
一个高壮的年轻汉子借问字想要靠近。
乔先生,就是乔四娘,轻蹙娥眉,退后一步。
这时,前排一个本地打扮的年轻女子站起来,挡在乔四娘面前,高嗓喝斥:“没听先生们说,男女有别,要避嫌,凑啥!你哪个字儿没记住,我教你!”
民风彪悍,一些女子也孔武有力,此女便是。
年轻汉子悻悻,退后的同时嘟囔着:“武三妮儿,就你还教我,别惹人笑了。”
“我叫武阳!”武阳攥拳,表情凶狠地吓唬,“找揍吧!”
年轻汉子一见,怕了她,飞快地跑走。
在场一通哄笑,多是嘲笑那汉子怕女人。
武阳又瞪向其他不安分的男人们。
众人哈哈笑着如鸟散,只留下些小孩子和年轻的女人。
乔四娘站在武阳身后,柔声道:“阿阳,谢谢你。”
武阳回身,挠头,憨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她给起的名儿好听,她叫出来也好听。
胭脂楼这些姑娘,哪怕是楼中最下等的女侍,都貌美如花,在京中尚且如此,更遑论这边城。
她们这些女先生,与此地大多数女子皆不相同,满城老少男女都稀奇的很。
不过武阳她们这些本地娘子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些柔弱的姑娘,觉得她们矫揉造作,勾得那些平素对她们不客气不温柔的男人们脑子发癫。
但女先生们对男人的靠近厌恶至极,已经上升到身体抗拒,自是不愿意多接触,反倒是很崇拜这些有力气、壮实、能够顶门立户的女子们。
乔四娘眼里有光,希冀,“阿阳,你这样厉害,好生学武,将来兴许能进县衙做衙役。”
她说话动听,细声细气,细皮嫩肉,文雅又会书写,懂很多,还是从京城来的……
武阳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纵是个女子,也忍不住自信膨胀,满足极了,傻呵呵地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好些男人都打不过我呢!”
她说着,还攥起拳头在乔四娘面前展示。
乔四娘一眼便瞧见了她手指上的伤口,紧张地抓住:“怎么受伤了?”
武阳呆住,整个手臂酥麻发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手。
怪不得那些臭男人神魂颠倒!
好软!
好白!
都是女人,她怎么香香软软的?
武阳直愣愣地瞅着俩人粗细黑白对比鲜明的手,不受控制地红了脸,羞臊地忘了回话。
金珠在不远处看得饶有兴趣,只觉得那黑壮黑壮的本地姑娘傻的可爱。
乔四娘大概与她有相同的感觉,眼里笑意若隐若现,一双柔荑托着武阳干惯力气活的糙大的手,在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武阳直接打了个激灵,人更傻了。
“你随我进去,我帮你上药……”乔四娘说着话,余光忽然扫见一个熟悉的俊美的身影,倏地满眼惊喜,“顾探花?!”
武阳稍稍回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县令大人身边也有一个着官服的男人,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顾探花”。
乔四娘松开了武阳的手,提着裙子小跑向顾笑舟。
裙摆如莲花一般摆动。
武阳还保持着交握的动作,眼里的酸意泛滥。
金珠也拉下脸,恶狠狠地盯着顾笑舟。
敢有什么,和离!必须和离!
第89章
乔四娘站定在许活和顾笑舟三步外,福身向二人行礼,而后目光欣喜地紧紧注视着顾笑舟,“顾大人……”
顾笑舟并不与她熟识,只是隐约有些印象,看在对方行有大善,又是许活的人,方才淡淡地颔首,算作还礼。
乔四娘有一瞬的失落,很快便打起精神,笑得柔美。
“呦~不知这位娘子和我夫君有什么际遇?”
金珠的声音突然在几人身边响起。
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讲些体面,却也不多,也没想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像争风吃醋一样的话语,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是不是落下乘。
乔四娘顺着声音看过去,目光带着潜藏的审视和比较。
她方才授课时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因为她身后跟着县令大人的护卫,所以猜测过她的身份,不过当时还在上课,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太长时间,只是一念而已。
此时得知这个相貌不如她,气度也配不上顾探花的女人竟然是他不惜拒绝陛下赐婚的夫人,心中升腾起莫名的不甘。
她故意眼神绵绵地望向顾笑舟,语焉不详,语调透着暧昧,“莲心曾得大人解围,一直未曾有机会道谢,还以为此生再不能见到大人了~”
许活瞧着这一幕,微微蹙眉。
她们摒弃过往的糟污选择了更辛苦更清白地重新开始生活,此时却主动提及在胭脂楼的花名……
而金珠不禁气愤地瞪向顾笑舟。
男人除非是真蠢,亦或是装傻,否则绝对不会看不出气氛。
顾笑舟不是蠢人,他聪明得过分。
他对乔四娘所言,表现得极为冷淡,“本官不记得了。”
乔四娘眼里一下子有泪光闪动,楚楚动人,极惹人怜惜。
顾笑舟毫无反应,转向金珠,温声道:“走了许久,脚可累了?回驿站休息?明日咱们就回定襄。”
顾笑舟的偏向明显,金珠没觉得如何得意,当着旁人的面,也不回应他,气冲冲地抬脚就走。
顾笑舟略带歉意地看向许活,随后大步追上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给乔四娘一个眼神。
夫妻二人渐行渐远,顾笑舟一靠近,金珠便走得更快,他也没有恼,仍旧跟在后面,看起来感情好极了。
乔四娘想,他们回去之后,或许会因为她争吵,顾探花的夫人会知道她曾经深陷烟花之地,许是会轻蔑地嘲讽她脏……
顾探花想必也嫌弃她不是良家出身,所以才不假辞色……
乔四娘越想越是偏激,表情也带着满满的怨恨、不甘和痛苦。
许活富有深意的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便也转身。
武阳这时才敢上前,轻声呼唤:“乔先生。”
乔四娘回神,微微弯起嘴角,只是眼神里并无多少笑意,“阿阳,我们进去换药吧。”
武阳跟在她身后,不时打量着她的神色,在进门后,忽然道:“乔先生,你现在跟之前不太一样,为什么?”
那个顾探花出现之前,她教课的时候眼睛里很明亮,不像现在,脸上的笑容好像戴着面具一样假。
她觉得乔先生不该是这样。
乔四娘心底升起一股郁气,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你懂什么,你以前连字都不认识!”
武阳怔住,有些受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匆忙找借口,“我、我家里有活,我、我、我……我先走了……”
她慌张离开,乔四娘闭上眼,苦笑。
旁人对她鄙夷,她也对别人高高在上,真是……可悲啊~
·
县衙后宅,凉亭——
方静宁奇怪,“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许婉然也看向许活,眼神疑惑。
许活平静地讲述了提前回来的缘由,叙述始末,不带任何情绪。
方静宁蹙眉,“他们之间有密切的过往?”
许活道:“应是无甚密切,顾县令形容坦荡,乔四娘也只说是解过围。”
方静宁却仍不安心,“会否横生枝节?万一影响顾大人和夫人的感情……”
她不由地看向许婉然,万三娘当初就是……
许婉然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许活漫不经心,“人若是偏执,非要泥足深陷,旁人是管不了的,我公务繁忙,辖内百姓尚未能温饱,无暇理会自溺之人。”
方静宁恼她,“那你与我说作甚?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许活轻笑,反问:“你是什么性子?”
许婉然在旁边含笑看着她们玩闹。
方静宁脸红,羞恼地瞪许活,若非她不分场合,岂会被阿姐笑,于是凶巴巴地赶人,“去前衙忙你的事,莫要在这儿碍我和阿姐的眼。”
许活露出一副畏妻之态,无奈道:“夫人既是不喜我在此,我走便是。”
她说完,深深地望了方静宁一眼,似是祈望她的好脸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方静宁:“……”
“呵。”许婉然掩唇笑出声。
方静宁不依,“阿姐~”
许婉然眉眼弯弯,“荣安除了顾念百姓,心里只有侯府,也只在你面前才这样轻松,静娘,你们要好好的。”
方静宁不好意思,生硬地转移话题,“阿姐,四娘她们不远千里跟我来云州,必然是想要摆脱过往的束缚,我得劝劝她,莫要想岔了,因一念之差自毁余生。”
许婉然柔声提醒:“她们命苦,旁人难以感同身受,说教许是会起反作用。”
方静宁闻言,若有所思。
驿馆——
金珠盘问顾笑舟,他和那个莲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顾笑舟淡定否认:“我与她并无过多交集。”
金珠叉腰追问:“没有交集?那你们是在何处见得,怎会这样有缘分,又在这远离京城的云州见面?”
顾笑舟自然想得起是在何地与那娘子见到的,只是想到如今她在仁县教化百姓,此地无人知其过往,或许不该再提及。
而金珠一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当即怒了,“你还骗我没有交集!那怎么不敢说?”
随即她面露猜疑,“她该不是为了你才到这里的吧?你们想再续前缘?”
顾笑舟皱眉道:“莫要胡乱猜测,我从未与其他女子有前缘。”
金珠满脸不信。
顾笑舟便道:“是在胭脂楼。”
“胭脂楼?!”
胭脂楼的名头,金珠也听说过,更生气,“你若是洁身自好,为何要去那种地方?你们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还装正人君子!”
顾笑舟解释:“友人邀我前去参加诗会,我并未留宿过。”
金珠嗤笑,阴阳怪气,“那又如何,若不是你们男人色欲熏心,烟花之地就不会存在。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好将与烟花女子的风流韵事当作谈资,若是得了名妓青眼,还要写诗来大肆宣扬。”
顾笑舟不争辩,也不觉理亏,“历来如此,若有风尚,便会蜂拥,世人皆随波逐流,我亦不能完全免俗。”
他极傲,却也想要扬名,自然不会拒绝文会诗会的邀请。
也是因为太傲,顾笑舟不可能像一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一般,一朝翻身便满眼的钱权色,“我从未留情,也未自诩正人君子,那些女子对我心存幻想,不过是对才名和探花郎虚假的幻想罢了,旁人未见过我潦倒之时,没资格享受我的风光。”
陛下和公主也不行。
“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我可不会自作多情地当你是对我忠贞。”
金珠这般说,却也没再揪着他和那个莲心的事情不放。
·
乔四娘与顾笑舟夫妻见面的半个时辰后,她受方静宁之邀,来到县衙后宅。
方静宁一个人坐在亭中等她。
乔四娘眉眼低垂地走近,心如浸入冷水,一片冰凉,已做好了县令夫人会失望斥责她的准备。
她仍然改不了在烟花之地的做派,定要为人所不齿……
可是凭什么啊,她们就要受那样的磨难,她们就不能清清白白地活着……
凭什么别人不如她,还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
仿佛有一团黑气在乔四娘心头萦绕,越来越紧,不得挣脱……
“四娘,你来了,快过来坐。”
方静宁依旧笑容明媚,语气也如常。
乔四娘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
方静宁嗔道:“怎地还傻住了。”
乔四娘犹疑。
她身份尊贵,许是根本不屑于表露出轻蔑。
方静宁发现了她的神色异常,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原本我没想找你,大人回来,提起你与顾县令有一段渊源……”
来了。
乔四娘浑身发寒。
“我写了个话本故事,想请人帮我参详校正一番,便想到了你,还望四娘莫要见笑。”
什么?话本?
乔四娘又是一愣,眼露迷茫。
方静宁已经拿起手边的两本书,放到乔四娘面前,期待地看着她。
乔四娘只得伸手拿起其中一本,缓缓翻开。
起初她还能平静地翻阅,渐渐便察觉到什么,越到后来,手越是颤抖,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双眼,又不愿意放下那书。
最后的几页翻完,乔四娘紧紧抱着那本薄薄的书,哭得不能自已。
方静宁静静地看着亭外那一方碧蓝的天,静静地陪着,待到她的哭声稍稍平息,才又提起另一本书。
……
傍晚,乔四娘红肿着眼回到宅子里。
一众娘子担忧地围上来,“四娘,县令夫人可是生气了?”
乔四娘泪意复又涌上来,摇了摇头,将怀中紧紧抱着的两本书放在桌子上,便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众娘子们面面相觑,看向了那两本书,围过去翻开,这一看,便彻底入了神。
她们这一夜都没能入眠,第二日眼睛皆是红肿的。
乔四娘没在房里,赶在顾笑舟和金珠等人离开前,出现在驿馆。
许活和方静宁也携手在此为顾笑舟夫妻送行。
众人皆不由地看向她,眼神各异。
乔四娘先是看了许活和方静宁一眼,方才面向顾笑舟和金珠,拜下,“顾大人,顾夫人,四娘昨日无状,险些酿成误会,愧对二位,特来请罪。”
金珠诧异不已,弄不明白她的反差,但也出言教她起来,表示了谅解。
顾笑舟不置可否。
乔四娘直起腰时,脑中浮现起昨日县衙临别前的场景——
她喊了一声“夫人”,想问为什么,却又无从问起……
方静宁包容地望着她,“四娘,你看,有人救你一次,就还会救你第二次,我知道,你的心千疮百孔,但你的勇敢,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自己于水火。”
她的身体从胭脂楼出来,心却并没有真正得救。
乔四娘想,她应该真正地接纳莲心的存在,“顾大人,顾夫人,我一时想左,给两位造成了麻烦,日后定然不再打扰,潜心于教,矢志不渝。”
顾笑舟闻言,神色变化,还以一礼。
金珠见状,亦是还礼。
方静宁看向许活,眼中即是光明。
她从许活那儿得到的,也会周济于人。
第90章
顾笑舟和方四老爷陆续离开,仁县和定襄县的商户们热情高涨,对未来皆有所期。
老天爷似乎也在眷顾此地的百姓,今年的温度适宜,晴雨交替,庄稼在百姓们细心周到地侍弄下长势良好。
所有事情不能全都一蹴而就,先使百姓温饱,活下去,是最紧要的。
许活更加加紧了民兵训练和耕地的巡逻。
修路耗时耗力,许活暂时只能紧着交通要道修,按照本朝律例,每家的成年男子都需要服劳役二十天,许活在县城张贴告示以及派人去各村通知时,教官吏跟百姓开诚布公地讲明修路的意义和县衙的一些保障措施,尽量不要以钱物代役。
本地的成年男丁要服役,成年女子便要负责家中劳作,同时还要加紧训练,是以跟着女先生们学习的成年人少了,基本都是孩童。
乔四娘对武阳亦有愧疚,她想诚恳道歉,却一连好几日未能在宅子外见到武阳来听课,便向人打听了武阳的家,空闲时独自前往。
武家在县城东南,这里鱼龙混杂,基本都是贫苦百姓,只能打些散工,没什么营生。
乔四娘出现在这里,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泰然自若,并不遮遮掩掩。
她们刚来仁县时,并不敢独自走动,但如今县里许多人都认得她们,县衙的衙役巡逻又严密,安全无虞。
乔四娘甚至大大方方地与一些盯着她看的百姓颔首示意。
如此一路,越走越偏,方才到了武家的院子外。
武阳在里头劈柴,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一斧头一根木头便一劈两半,无一错手。
乔四娘在篱笆墙外站了一会儿,她劈柴的动作丝毫没有减弱,好似使不完的牛劲儿。
武阳的娘武大娘从低矮的门里走出来,先看到了乔四娘,“您这是找谁?”
武阳闻声侧头,举起的斧头一下子劈歪,一小片木柴飞起来,正好打在她手臂上。她也顾不上疼,眼里一喜,又讷讷道:“乔、乔先生,你怎么来这儿了……”
武大娘眼一亮,“您就是乔先生啊,我们家三妮儿总提起您!快请进来!”
武阳小声提醒:“我叫武阳,不是三妮儿。”
武大娘无视她,快步走到门口,请乔四娘进来,又催促武阳,“还不去倒水!”
武阳逃也似的进屋,挨个碗挑了一遍,找了个看着最光滑最干净最齐整的碗,端了一碗水,小心地捧出来。
天气暖了,桌凳都搬到了院子里。
乔四娘坐在桌边,和修补的桌凳十分不配。
武阳看见,脚步不由地更加慢吞吞,自惭形秽。
乔四娘微微垂眸,愧疚自责。
武大娘“啪”地一巴掌拍在武阳肩膀上,“咋这么不利索,喝你口水得渴死!”
水碗晃出水,武阳慌慌张张地稳住碗,放在桌上,伸手想用袖子擦水渍,又赶紧缩回来,讪讪道:“先生有帕子,擦一擦……”
乔四娘视线在她袖子上微顿,随即不介意地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放下碗后便道:“阿阳,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武阳一听,连忙摆手,“先生别这样说,没有没有……”
武大娘见俩人有事儿,便有眼色地悄悄回屋里,留她们说话。
乔四娘郑重道歉:“阿阳,那日我不该因为自个儿不舒坦便对你刻薄,我心中从未看低你,你上进努力,武艺强,真的很好。”
武阳肉眼可见地兴奋,“真的吗?先生你真好!”
乔四娘神色轻松下来,“你原谅我了?”
“先生说的是真的,我为啥会怪先生。”
武阳这些天没往那头跑,其实是怕乔四娘烦她。
乔四娘笑了,指了指她的袖子,“破了,我帮你缝一下吧,就当是赔罪。”
武阳想拒绝,又不舍得拒绝,就没能说出拒绝,乐颠颠地进屋取了针线。
“不用脱下来了,直接缝便是。”
穷人家,就一身衣服反复的穿,武阳庆幸她自从去上课,便开始爱干净,身上的衣裳昨日刚洗过。
乔四娘教武阳坐在对角,扯过她的袖子,左手捏着袖子上的破处,右手捏着针,慢慢缝起来。
武阳美滋滋地盯着她的动作,心想那些男人都想要娶个贤妻良母,果然是贼的很,啥好就争着抢着。
破口不大,不到一匝长,乔四娘缝得又快又仔细,还有纹样。
缝完,武阳都不舍得碰,“真好看。”
“你喜欢便好。”
乔四娘瞧了眼天色,提出告辞。
武阳立刻起身,“我送先生。”
乔四娘推拒了两遍,她都坚持,便同意了。
武阳扬声吆喝了一声,告知母亲,便陪她出门。
县城不大,东南这一片基本上都是熟识的人,武阳像是守卫者一般,昂首挺胸地走在乔四娘身侧,得意极了。
都瞧见才好,乔先生是来找她的!
两刻钟后,武阳脚步欢快地回到家。
武大娘立即揪过她,“我看看女先生的针线活儿。”
武阳不愿意,“你别扯坏了……”
“我哪有那么笨。”武大娘抓着她的手腕抬起来瞅,夸,“针脚真细啊,还是个竹子嘞。”
武阳摸着针线处,嘿嘿傻乐。
武大娘遗憾:“你要是个小子,能当上衙役,没准儿还能攀一攀高枝,求娶个有学问又贤惠的媳妇儿,可惜了,是个姑娘。”
武阳很骄傲,“我要是小子,先生才不会理会我!”
武大娘没好气,“你都这么大了,还没有嫁出去,得意啥?”
武阳不在乎,很有志气道:“我可是要当衙役,吃县衙饭的!”
新县令大人来了,乔先生她们来了,她才觉得,是个姑娘也很好嘛。
她是个壮实、力气大的姑娘,才有机会争当衙役,先生才夸她对她好,咋能不得意。
·
许婉然的产期将至,许活提前派人请来了产婆,没有安置在县衙,暂时安置在外面。
许活和小荻做了一系列准备,随时应对许婉然的生产。
八月二十三,许活在前衙开堂,审理一件盗窃案件,许婉然便在后宅里发动了。
她们如往常一般在凉亭下乘凉,许婉然忽然便感觉到裙下濡湿。
方静宁和小荻得知的瞬间,脑子都空白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赶紧扶着她回屋。
小荻迅速帮她脱掉了外衫,用布包上所有的头发,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块儿布,交到她手里,方才跑出去喊护卫去接产婆,然后安排厨房烧水。
许婉然开始一阵一阵地疼。
方静宁强忍住慌,一边担忧地与她说话,让她安心些,一边抓紧脱衣服拆掉假肚子,换上许婉然平时穿的衣服。
小荻回来,帮她梳起许婉然最近常梳的发髻。
两人又用棉布遮面,掩住口鼻,方静宁便成了“许婉然”。
虽说如无意外,此生再不会见面,可事无绝对,她们便尽可能地都包裹的严实一些。
她们早就学过女子生产的一些适宜,在许婉然疼痛的间歇,扶着她缓缓走动,帮助生产。
许活审案结束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到后宅,在屋外出声,教她们知晓她的存在。
屋内,许婉然又疼了起来,额头上包裹的布避免了额头上的喊流下来,浸到眼睛。
她口中紧紧咬着卷成一卷的布,小半张脸被遮住,唇色发白了,也始终没发出过痛呼。
屋外,许活听不到太清楚的声音,便忍不住靠近门,不稳重地微微倾身,询问:“可还好?”
她不能叫“阿姐”,不过屋内都知道问的是什么。
许婉然虚弱地点点头。
小荻抖着声音,扬声回了一句:“夫人还好。”
许活坐不住,在门前来回踱步。
不多时,产婆在护卫地带领下到来。
许活与她说话,声音传递给屋内,方静宁和小荻扶着许婉然躺回到床上。
屋内昏暗,床的四周皆有纱幔,许婉然头朝里,腿朝外微微支起来,宽大的襦裙一挡,基本上看不清产妇的脸。
产婆进来,瞧见床边的两个密不透风的人,面露意外。
小荻急急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们大人外放的地儿远,年纪大的身子骨折腾不起,夫人身边就没带有经验的老嬷嬷,格外紧张了些,您别见怪。”
产婆没多想,走到床边抬眼看了一眼“县令夫人”的脸,看不甚清,便掀起产妇的襦裙,仔细检查起来。
下身光着,外人去触碰,产妇不知会否羞耻且不说,那处看着也有些……方静宁和小荻眼神都有惊吓。
“开指挺快,胎位也正,再等一等,先打水来擦拭一下。”
小荻立即去准备。
方静宁不好走,心痛地陪着姐姐,爬到床上给许婉然擦汗,低声安慰她鼓励她。
产婆又问:“吃东西了吗?莫要一会儿没力气。”
方静宁答道:“刚吃过,参片也准备了。”
产婆又问了一些,她们皆准备得相当充足。
如此,便是要等许婉然开指完成了。
许婉然痛得越来越频繁,已经起不来,正好也省了支开产婆的遮掩步骤。
厨房的婆子进进出出的端水,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午时,许婉然开始生产。
许活在屋外终于听到了闷闷地忍痛地叫声,到窗外守着,不断地说话:“我就在这儿,别怕,千万别怕……”
屋里,方静宁紧紧握着许婉然的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说不出话来。
小荻也害怕心疼地边掉眼泪边忙活。
许婉然足足生了一个时辰,许活她们就听着产婆一句一句地“看见头了”、“头出来了”、“用力”……直到婴孩被打,哇哇啼哭,悬着心才放下些许。
产婆为产妇处理、检查完,没有大碍,收尾由小荻接手,便亲自抱着襁褓出来讨赏,“县令大人,恭喜您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天正热,一丝风也无。
许活接过襁褓,看着稚嫩脆弱的女娃娃那红通通的脸蛋,低喃:“母女平安便好,母女平安便好……”
被请来的温老大夫也恭喜她。
许活亲自给了产婆赏钱,命护卫送产婆离开。
屋内,方静宁和小荻为许婉然整理好,放下纱幔,方才请温老大夫进去。
许婉然只露出一只手,方静宁仍在床上,只有小荻站在床下。
旁的产妇,如果没有出血厉害,可能不会单独再请大夫,许活她们却是要尽可能地保证许婉然的身体。
所幸,许婉然没有大碍,温老大夫也给孩子检查了身体,也很健康。
三个人送走了大夫,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也才注意到她们浑身都汗湿了,亲眼见到生产场景的方静宁和小荻尤为严重。
后宅没有什么外人走动,但为了减少任何一点被发现的可能,接下来起码一个月的时间,方静宁都要和许婉然待在一起,名义上是姐姐照顾弟妹的月子,实际是她“照顾”许婉然的月子。
许婉然累昏睡过去,小荻接过孩子抱进里间去。
方静宁站在门口和许活面对面站着。
许活握住方静宁冰凉的手,帮她暖着。
“妇人生产,好生可怕,我瞧着阿姐那般辛苦便忍不住想哭。”方静宁现在想起来亦是浑身发软,心有余悸,“怪不得不准没生育过的女子靠近产房,若是见到听到了,恐怕要凭白吓死几个。”
许活沉默,她算是见过血的,看到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也有些心底发颤。
女子生产实属不易。
方静宁也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百姓对生产多一知半解,我想日后教给百姓一些女子生育前后的知识,应是能多避免一些生产的祸患。”
许活赞成她传授,却也提醒道:“静娘,不要过多渲染生产的可怖,大多女子皆是要婚嫁生育的,便像你方才说的,‘恐怕要凭白吓死几个’,若是恐惧太甚,会平添烦忧。”
女子若可自主婚嫁,知道得更清楚,倒也无妨,反倒更清醒些;可婚嫁不能自主之时,去除愚昧无知便可,大可不必事事清楚。
方静宁点头,手上回暖,道:“是个小女娃,咱们……有女儿了。”
许活肯定颔首,“是,咱们有女儿了,只有她一个,她就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
方静宁轻轻咬唇,踏出来,关上门,低声问:“要不要像你一般,我怕你太辛苦还不得结果。”
她是问,要不要也将这孩子女扮男装。
“我不想为了保守秘密伤人性命,况且……”许活傲然道,“我既已走过,何必要她再效仿我的路?女儿又何妨,我偏要扶许家女一身青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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