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乌云笼罩整个平南侯府。
平南侯府就许活一个继承人,宝贝的不行,侯府为她规划的前程是在京中按部就班地升迁,哪怕是外放,最好也是像陆屿一样,去个还算富庶的州。
但偏偏,许活被放到了云州。
云州是什么地方?边境,北边儿是突厥,常有犯乱;左右是不同的边军,好了左右逢源,不好了左右为难;环境恶劣,人员混杂,民风剽悍……总结是两个字:乱和穷。
正院——
除了许婉然在房中“坐小月子”,大房二房其余人皆在场。
二老爷许仲山和二夫人皆愁眉苦脸。
方静宁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就到云州去了呢?”老侯夫人舍不得也不放心,“老大,不能想想办法,给荣安换个去处吗?”
平南侯许伯山面无表情道:“吏部已公布,荣安又非无名之辈,若是去换,恐怕要受指摘。”
许活平心静气道:“祖母,为国效力,不拘何处,您不必为荣安担忧。”
“怎么能不担忧?”
但长子都这么说了,老侯夫人也知道担忧无用,叹了一声气。
文氏劝道:“母亲,荣安三年就能回来,咱们不如抓紧准备。”
“唉——”
文氏瞥向方静宁,“云州苦楚,静娘你……”
方静宁立即道:“我想随世子一起去,我不怕苦!”
小夫妻,确实在一起比较好,侯府也不需要她留下尽孝。
老侯夫人和文氏听她此言,都没再说什么。
平南侯许伯山有话跟许活谈,叫许活去了书房,女人们便凑在一起商量要准备带走的东西。
东院书房——
许伯山道:“吏部尚书与我透露,你这调令,乃是临时加的。”
一般来说,三年才会升调,许活这么年轻,才任职一年,就算因为和吴玉安动手有些诟病之处,论理也不应该调到云州那种地方。
“恐怕是陛下授意。”许伯山皱眉,“胭脂楼一案,你行事并非完全没有破绽,到底是皇子,陛下对你有几分不满,调你去艰苦之地,极有可能是小惩大诫。”
“不过云州地处要地,你若是政绩显著,升迁怕是也容易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景帝是明君,唯独对太子极为苛刻。
许活不排斥去云州,甚至有些跃跃欲试,“荣安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因此而颓丧。”
许伯山欣慰地点头,“平南侯府在你身后。”
许活拜下,“是,荣安一定迎难而上。”
晚间,许活和方静宁相拥在暖炕上。
“白日我见你有心事,为何?”
方静宁道:“不为别的,我是怕长辈们不允我跟你去云州,再一个,阿姐的孩子怎么办?”
许活沉吟道:“明日你代我悄悄问问阿姐,是否愿意随我出去散心,到时我安排妥当,你们两个先在中途停下,待到生产后,是继续去云州还是回京,再另行安排。”
“女子生产是走一遭鬼门关,因为咱们的自私,阿姐怀着身孕要在外奔波,身边没有长辈们陪伴,还要背井离乡,我实在觉得愧对阿姐。”
方静宁实在没法儿心安理得。
“其实离开京城,到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偷梁换柱反倒容易些,也能降低和离后的一些麻烦。”许活自然也心疼姐姐,可上一次,非理智地委曲求全反倒给许婉然带来了额外的伤害,得吸取教训,“咱们已经作出决定,就不能再迟疑,我会尽可能安排周全。”
方静宁点头。
·
第二日,许活去县衙交接,方静宁单独来到许婉然的屋子。
许婉然已经知道许活外放的事,一见她便主动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方静宁要说的话没说出来,愧疚道:“委屈阿姐了。”
“吴玉安现在有伤在身,谁知道等他好了,会不会来纠缠我,且留在京中免不了面对流言,我这肚子也是个麻烦,倒不如离开京城省心。”
许婉然想得开,且她长这么大,只和吴家回过祖籍,再没去过别处,隐隐是有些期待的,“昨晚我便跟我娘说过此事,她说要考虑,我再劝一劝,大不了哭一哭,应该没问题。”
她经了一场情变,没有陷于颓废,整个人都比从前更爽利了,也或许,许婉然本来就是个果断干脆的,只是隐在了温柔的表象下。
方静宁满眼佩服,“我不如阿姐许多。”
“你与荣安好好的,何必如我呢。”许婉然苦笑,“深情被辜负,苦果我独自咽下便是,怎能日日沉沦,教长辈们担忧。”
方静宁怜惜,“阿姐……”
许婉然摇摇头,“日久天长,总会淡忘的。”
忠勇伯府松口和离,吴玉安却仍想再见许婉然一面,但许婉然并不想见他。
他们一日不和离,二老爷许仲山为了从大哥那儿捞好处,便会日日折腾忠勇伯府。
许仲山还与郑氏说:“不离才好,咱们能多赚些。”
郑氏近来极风光,深有同感。
可惜,两个人没能如愿,忠勇伯府很快便扛不住,强压着吴玉安写了和离书,许活趁着还没从县衙离开,第二天便变更了许婉然的户籍。
许婉然得知和离成功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许久。
老侯夫人和文氏担心她,便教方静宁不必跟着她们忙活,每日多陪陪许婉然便可。
方静宁便日日去许婉然那儿,许活不在府中,她连午膳都与许婉然一道。
而两人和离,许活也不等忠勇伯府提,便派人将万三娘送回伯府。
两家彻底闹掰,却也不是就此平息干戈。
许家还多使了个心眼儿,郑氏处处说,许婉然在和离前,做主替吴玉安纳万三娘为妾,且万三娘胎相好,肯定能顺产。
如此,忠勇伯府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万三娘,还得尽量保证她平安生产,否则忠勇伯府还得背个迫害妾室的名头。
万三娘进入伯府的第三日,便发动了,折腾一夜,产下一个男孩儿。
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日后究竟过怎样的日子,个中苦楚,只能她自己承受。
至此,吴玉安先有了庶长子,身体有问题,名声又不好,忠勇伯府想要为他重娶个正妻,怕是不容易了。
这些,许婉然全都不去听不去问,一心养身体,心心念念都是跟许活去外放。
平南侯许伯山和文氏夫妻舍不得她去那么艰苦的地方,是老侯夫人劝说两人:“她在京城,出门不出门?出门了,是该乐乐呵呵的还是愁容满面?无论怎样,少不了人对她指指点点,而且难免不会碰到吴家人,糟心不糟心。不出门,憋在府里郁郁寡欢,倒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个一年半载回来,心情开阔,旁人便是眼光异样,也影响不到什么。”
老侯夫人说得有道理,夫妻俩纵是不舍,也希望女儿开怀,最终还是同意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只有许活和方静宁,侯府便打算给他们带一个车队装日常所需之物,如今又多了许婉然,他们恨不得将侯府搬空。
许活劝阻长辈们:“我是去做县令,不是去游玩,尤其是云州那样有些乱的地方,怀璧其罪,与其带那么多东西惹人眼,还不如带足护卫,既能震慑,又保证安全。”
“我在这几日看过云州的地方志,那里四季分明,冬季比京城温度低一些,却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等我们出发北上,到达云州,已经春暖,足以适应。”
三月份出行,行程慢,到达云州起码得一个月。
许伯山深以为然,“就按荣安说得,带些正用的便可,再带些银钱备用,尽量轻车简行便是。”
老侯夫人和文氏只能再绞尽脑汁地减去。
许活又私下对方静宁道:“你和阿姐身边熟悉的婢女和嬷嬷也不要带了,免得露出马脚。”
“阿姐有孕,总不能没有人伺候吧?”
许活早有思量,“你派人去绣庄问问那些娘子,有没有人愿意随咱们去云州重新开始的,那里没人认识她们,女子也能在外谋生,她们好些人读书识字,见识也不少,完全可以有所作为。”
方静宁眼一亮,“我这就派人去问!”
当天,绣庄便回话来,有十个娘子愿意随她们去云州,过了几日,又有六个也考虑清楚,愿意去。
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渴望新的生活,都没有错,不过人生的境遇,会因为不同的选择而变得难以预料。
而李嬷嬷和小荻得知方静宁不打算带她们外放,李嬷嬷年纪大了,本就不爱离乡背井,方静宁说要她管陪嫁,她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小荻则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求着方静宁一定要带她一起去。
方静宁只一句话:“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若是随我去了,我将你在那头嫁了,等我回来,你还怎么到我身边伺候?”
小荻哭着说:“嫁人有什么好的,我就守着您,我不嫁人。”
李嬷嬷也劝说:“总不能一个都不带,小荻忠心,带在身边好歹有个说话的人。”
方静宁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主子,便松口说再考虑考虑,实则是晚上又询问许活的意见:“阿姐身子不方便,我一个人贴身照顾,恐怕不行,小荻与我自小一处长大,忠心不必提,不如带着她?”
“你能确定她可以保守住秘密,便无妨。”
方静宁肯定地点头。
在国公府寄人篱下的那些年,她们之间的情分,绝非简单的主仆,说是患难与共也不为过。
许活便同意她带着小荻。
小荻知道后,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准备北上。
许婉然那头,也经历了差不多的情况,她原本还在考虑需要个人贴身照顾她,得知方静宁带了个贴身婢女,便干脆地决定身边的婢女一个也不带了。
文氏有些意见,许婉然态度坚决。
她的肚子,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此,基本准备妥当。
三人开始与亲人朋友们告别。
方静宁和许婉然没办法参加周星禾的婚礼了,便一同登门,提前送贺礼。
豁达如周星禾,亦有几分怅然,“难得交几个相合的好友,你们这一个一个,全都走了。”
方静宁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在京中,顶多三年,我们就能见面了。”届时无论许活是否调回来,都要回京述职。
周星禾却摇摇头,“我看不见得。”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一眼,不解。
周星禾对两人道:“那个探花郎顾笑舟,就在离你们不远的定襄县,带着新婚妻子比你们先走了半个月。我爹说,新科的进士们铨试合格的,全都外放了,我怀疑,等我和林牧成亲,也得外放。”
这……
方静宁迟疑道:“世子没提过。”
许婉然更糊涂,“怎么会这样?”
周星禾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爹很赞成,说十年寒窗,就得去为百姓谋事,日后才能为万民立命,否则不堪为官。”
这个说辞,方静宁和许婉然皆颔首认同。
若是真的如周星禾所说,皆要外放,再见便无期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的不舍又加深,三个人聊了许久,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许活一次宴请了所有相熟的朋友。
朱振这次没法儿再跟着他跑了,想要抱着许活痛哭流涕一场,许活没给他这个机会。
朱振谴责许活“没良心”。
许活认了。
而分别在即,许活也难得多叮嘱了他几句。
朱振没听进去多少,一杯一杯酒下肚,抱着郭朝哭起来。
郭朝可能也喝多了,俩人熊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许活在两人旁边,深感无语。
倒是其他人,跟许活认真道别,祝她鹏程万里,一帆风顺。
朋友们尚且能祝福她,许活却没能从父母口中听到一句“前程似锦”。
许仲山是个没心没肺的,也就最开始知道许活要外放时,表情不太对,后来该如何享乐还如何享乐。
用他的话说,“许活是她祖父和伯父亲自教出来的,极其难搞,外放一圈儿就回来了。”
郑氏则经常找许活,每次都愁绪万千地说许活“不合适”、“不该”、“留在京里安稳”之类的扫兴话。
许活并不爱听,念在要走了,忍到临行前最后一天,才对郑氏认真道:“你早就应该明白,从你们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我就不会再按照寻常女子那样去过一生,别再以世俗的眼光来审判我,你们掌控不了我,只会带你们陷入沼泽。”
郑氏不是没意识到,只是不甘心,听到许活这样说,更加不甘心,“我们又不会害你。”
他们不会害她,更不会害自己。
许活心知肚明。
郑氏忽然问:“你跟我说实话,方静宁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许活没否认。
郑氏不乐意,“现在就连她一个外人都比亲生爹娘亲了。”
许活只一句:“她不是外人。”
郑氏生气,“行行行,我们是外人,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许活不想与她争执,起身郑重地躬身一礼,道了一声“请父亲母亲保重”,便告辞。
郑氏看着她离开,眼睛有些发酸,看见许活送来的首饰,一下子又酸不起来了。
晚间,方静宁临行前难以入睡。
许活抱着她问:“是怕吗?”
方静宁摇头,“有你在,我就不怕,只是从来没去过,不知道与京城有多不同,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什么都不知道,想得多了,便睡不着了。”
“我也没去过。”许活摸摸她的头发,“静娘,我们一起去见山河。”
她一句话,方静宁便憧憬起来。
见山河……
她们一起……
第72章
离京当日,许活三人在侯府外跟长辈们拜别。
该说的话,前些日子都已经翻来覆去地说遍,临到行前,长辈们还是殷殷叮嘱。
许伯山和文氏站在一起,文氏叮嘱女儿许婉然:“早些回来,莫要在外面流连忘返。”
许婉然点头,至于是否真的会早回来,此时并不能确定。
许仲山和郑氏看着许活,有些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是女儿,她大可不必如此辛苦,远走边境,可她是“儿子”,身上背着平南侯府的责任,还有了女儿家不该有的志向和野心,丝毫不乖巧。
平素许活在眼前,他们这对无用无能又自私的父母,都不能给她什么好的帮助和引导,她要离开,他们才感觉,一直是他们在依赖许活去享受。
许活站在两人面前,相顾无言片刻,对夫妻二人道:“我在外不能孝顺双亲,也不能侍奉祖母,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也代荣安在祖母跟前尽孝。”
旁的,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说,且也没必要说了。两个人行事有不妥,老侯夫人和伯父伯母会管束。
此情此景,郑氏也不禁红眼,“你……照顾好自己。”
许仲山附和:“你娘说得对,照顾好自己。”
许活点头。
方静宁没有娘家那头的亲人来送,但她有朋友。
周星禾特地过来送行。
一番依依惜别,平南侯许伯山提醒:“莫要耽搁他们的行程,早些走,不必贪黑赶路。”
离别的紧迫感来袭,老侯夫人一双手紧紧抓着三个孩子的手,叠在一起,泪眼婆娑,“千万要平安回来,记得常给府里来信。”
她年岁大了,不知还有多少光阴,相处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不舍更甚。
三个人一起抱了抱老侯夫人,方才退离。
许活站在中间,一左一右是方静宁和姐姐许婉然,三个人向后又退了一步,齐齐跪下,叩别长辈们。
老侯夫人和文氏、郑氏不受控制地热泪盈眶。
许活起来时,顺手扶起身边的两人,扶她们上马车,她则是骑上马。
平南侯许伯山摆手,“走吧。”
方静宁和许婉然挤在一侧马车窗边,含泪冲着他们挥手告别。
许活双脚一蹬马腹,马蹄踢踏,缓缓前行。她回头望了一眼又一眼,直到侯府远了,才对方静宁和许婉然道:“放下帘子吧,春寒料峭,别着凉。”
两个人抹了抹眼泪,点头松开手,小荻在里面掖实了厚帘,不教一丝风透进去。
车队极长,一行护卫随许活骑马在车队左右,一部分人驾车赶车。
绣庄来的娘子们也都带着行囊,乘着许家准备的马车,最后穿梭在京城的街市时,忍不住微微掀开帘子瞧外头的场景,想要印在眼里心里似的。
许活要北上,走得是东城门,一路穿过三个路口,便到了城门口。
“吁——”
有人拦住了出城的路。
许活皱眉,“让开。”
吴玉安愤恨地瞪视她,随后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喊道:“婉娘,你见我一面!我想见你!”
许活骑着马穿过护卫,走到吴玉安面前,“我阿姐不想见你,你莫要再痴心妄想。”
“你们许家人拦着我和婉娘见面,我见不到婉娘,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吴玉安扯着嗓子喊许婉然的名字,十分深情似的,完全不顾及城门口不少人都在看。
许活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冷声喝令:“请开吴小将军!”
护卫们领命,直接上前强硬地推开吴玉安和他的下人。
吴玉安与护卫动手撕扯,急切痛苦地喊着:“婉娘!婉娘!你再见我一面!我不见到你不会走的!”
城门口的守卫和行人全都看着他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
许活脸色更加难看,握着马鞭的手吱吱响。
她并不想在这儿对吴玉安动手,留下冲动爱动手的印象对她仕途不利,但他如此行径,实在膈应。
这时,吴玉安的眼神忽地一亮,“婉娘!”
许活回头,不赞同道:“阿姐,你怎么下来了?”
许婉然穿着厚实的披风,半躬着身走出马车,回身对方静宁主仆道:“你们不必下来了。”
方静宁在马车中,目光担忧。
吴玉安惊喜地喊声不断。
许活纵马来到马车边,利落下马,“阿姐,你……”
许婉然没有看到吴玉安,只对许活道:“他既然想见我,我便与他说清楚。”
许活并不想吴玉安再打扰姐姐,可也尊重姐姐的意愿,便伸手扶她下来,待她脚落地站稳后,替她拢了拢披风。
许婉然走向吴玉安,许活跟在她身边以防吴玉安动手动脚。
吴玉安完全忽略许活,满眼都是许婉然,欢喜道:“婉娘!你愿意见我了!”
许婉然深深地看着他。
不过是短短两月的时间,曾经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便黯淡了许多,眉眼明明还是从前的眉眼,却不再是惊艳过她少女时期的那个模样。
许婉然的心仍然隐隐作痛。
她相信,吴玉安爱过她是真的,曾经的幸福和欢喜也都是真的,如今这个人成了她的污点,也是真的。
吴玉安贪婪地望着她,急迫道:“婉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爱的只有你一个,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许婉然没有任何动摇,“我愿意见你,并不代表我会原谅你。”
吴玉安脸色一变,表情有些狰狞,“我只是犯了一次错,我保证以后都只守着你,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许活微微侧身,警惕地看着他,一旦吴玉安有异动,能第一时间挡在姐姐面前,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而吴玉安注意到许活,憎恨道:“一定是你们!我和婉娘曾经那么相爱,不是你们从中作梗,她怎么会不原谅我!你现在还要带她离京!”
许活冷笑,直接一步上前,半个肩膀叠在许婉然肩膀前,马鞭弯折处抵在吴玉安胸前,“你背信弃义在先,我阿姐不要你,是你活该。我们许家的女儿,有娘家护着,不会委曲求全。”
吴玉安看着许活的目光仿佛要吃了她一般,恨得咬牙切齿。
许婉然见状蹙眉垂眸,几息后,睫毛轻颤,再抬眼时,满眼的伤痛,“玉安,你教我如何原谅你?我们的孩子没了……”
吴玉安一震,悔恨地哀求:“婉娘,我知道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有了。”许婉然哀婉地缓缓落下一滴泪,“他已经不想做你我的孩儿,我心里的痛这一生都无法消除了。”
吴玉安神情慌张,“婉娘……”
许活担心道:“阿姐,你别太伤心了,注意身体。”
许婉然抬手抹去眼泪,水意又蔓延,盈满眼眶,惹人怜惜,“玉安,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记忆,我不恨你,但你也不要再让我原谅你,我做不到。”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剜去,吴玉安恐慌不已,“婉娘,可以的,我们还会有新的幸福……”
“好聚好散吧。”许婉然轻声地说出决绝的话,“我不想跟你相互折磨,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可憎,好聚好散吧,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对你保留一些好的回忆。”
吴玉安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两步,“是我对不起你……”
许婉然摇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便不要再恨荣安,不要找他的麻烦,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吧。”
吴玉安急急保证:“我不会的。”
许婉然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含泪道:“你以前落下不少毛病,日后注意着些,我也不怪万三娘和她的孩子,你不要伤害他们……”
“犹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许婉然说完,转身。
吴玉安不由地迈开步子伸手想要留住她。
许活抬臂拦住,“吴小将军,我阿姐已经因为你肝肠寸断,别再打扰她了。”
吴玉安呆呆地盯着许婉然的背影。
许活不再理会他,快步跟上姐姐,亲手扶她上马车,想到方才姐姐的状态,不放心,抬脚一步跨上马车,进去。
车队重新启行,一点点通过城门。
吴玉安呆呆地看着马车消失在城门处,悔恨啃噬内心,颓丧之气侵蚀,肩膀彻底塌了。
马车上,许活、方静宁、小荻全都小心关怀地看着许婉然。
许婉然眉眼中还有化不净的忧郁,面上则是没有表情,“我没那么宽宏大量,冤家宜解不宜结,且我越是那般,他此生越是难释怀,许是再难振作了……”
吴玉安怎么可能再找到比许婉然更好的妻子呢。
日后,只要他想到原本唾手可得的完美人生因为他自己的过错而从手中失去,就会痛苦挣扎,越是过得不顺,越是不得解脱。
而许婉然自己,“我会振作,会比得他如同烂泥。”
这是许婉然对他背叛的回应。
她绝对绝对不会沉沦在过去和痛苦之中。
许活和方静宁对视,皆放下心。
只要不沉湎于悲伤,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许活知道姐姐是为了吴玉安不对她生恨,心里也承了姐姐一份情。
……
出城后,车队便一路向北。
方静宁和许婉然所乘的马车又大又稳,马车内保暖做得极好,上路后又铺了许多层被子,防止颠簸,也方便她们坐卧休息。
许活提前交代过方静宁,教她勤问一问许婉然,是否有不适,是否需要休息,免得她和孩子出现问题。
头一日赶路,方静宁兢兢业业,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问一问。
许婉然知晓他们担心,她也不想腹中孩子出事,便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当晚,车队到达官驿,停下修整,许活先给她把脉,又教人准备些好菜好饭过来,给她补身子。
许婉然许是了了一桩事,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胃口大开。
晚间,方静宁要陪着许婉然一起睡,好方便照顾。
许婉然道:“不必如此小心,将你的婢女留下便是。”
方静宁摇头,坚持道:“我和阿姐同床,小荻睡在榻上陪着,一起照顾你。”
不用去跟其他人挤小屋子,榻上宽敞,屋子暖和,小荻十分乐意,乐呵呵地给主子们铺好床,又去榻上给自己铺被褥。
不过很快,她就没这么快乐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躺下说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
“阿姐,你真的不恨那人吗?”
许婉然淡淡道:“如若我的孩子真的没了,哪怕那是我的选择,我也一定会恨他。”
小荻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瞠目结舌。
孩子……孩子不是没了吗?!
她耳朵聋了?
许婉然温柔地看向腹部,手轻轻覆在上面,“他还在,虽然以后不会叫我娘亲,可我知道他过得好,就觉得……没有过不去的阴霾。”
方静宁忍不住问:“阿姐,我能轻轻摸一下吗?”
许婉然笑着点头。
方静宁小心翼翼地伸手,放在她腹部。
许婉然还没有显怀,其实什么都摸不到,可方静宁就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禁露出笑容。
不远处,小荻呆滞,仿佛发现了什么密辛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今日一整日,她家娘子都格外关心大娘子,她还以为大娘子身体还未修养好,没想到是……怀着孕?!
小荻人都凌乱了。
许婉然抬眼,瞧见小荻的表情,忍俊不禁。
方静宁低声在姐姐耳边道:“她偶尔有些傻,做事还是很仔细的,也绝对忠心。”
许婉然点头。
方静宁怕小荻今夜失眠,便到一旁单独跟她说明了真相,包括孩子会记在她和许活名下。
不过她对小荻说的是她身体弱不能生,没说许活不能生。
而小荻一听到自家娘子不能生,眼里的疼惜都溢出来了,再看许婉然,眼神里都是誓死守护的意味。
这个孩子,对她家娘子意义不同呢,一定得照顾好。
于是,接下来赶路,小荻打起万分的精神去照顾许婉然,每天的吃食准备也都花样百出,务必保证许婉然和她家娘子健健康康。
行程过半,小荻又发挥了作用,露出一脸喜气洋洋,跟队伍中的其他人表示,世子夫人有孕啦!
许活原本的计划是留方静宁和许婉然在半路,安排好,待生产后再继续北上。
不过许婉然胎相稳,行程慢,侯府祖上是北方人,能够适应气候,她并不觉得太过辛苦,便提议不停留,继续赶路。
许活在当地请了个有名的大夫,隔着床幔为她诊脉,确认可以,才带着人继续前行。
方静宁和许婉然身形差不多,赶路的时候干脆直接交换衣裳,出马车出房门便带着厚重的帷帽,许婉然扮作方静宁,方静宁扮作许婉然。
因为天气冷,她们穿着打扮太严密,连见过许婉然和方静宁的护卫们都没有丝毫怀疑,更遑论其他人。
与此同时,侯府接到了许活的报喜。
老侯夫人祖孙分离的低落情绪,动作都矫健了,中气也足了,就是有些放心不下,“早知道静娘有孕了,就不让她奔波了,万一路上出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荣安也是,白学了那么几年医,自个儿媳妇儿怀孕都发现不了。”
文氏看着信上的月份,估摸了一下,好笑道:“我看呐,他不是没发现,是舍不得媳妇儿呢。”
老侯夫人疑惑。
文氏有理有据道:“这都快四个月了,您想想,有一阵儿,静娘是不是有些异样,荣安要外放时,静娘也心事重重的。”
“好像是。”老侯夫人仔细回忆了一下,叹道,“那时候正赶上婉然出事儿,估计这俩孩子怕她伤心。”
文氏默了默,随即又笑道:“这么看来,婉然跟荣安他们夫妻出去,也是个好事儿,静娘这孩子这样巧,婉然移情,也不至于再为那个没缘分的孩子伤心了。”
许婉然的性格,是会这样。
老侯夫人笑容慈祥,点头道:“都是喜事儿,好啊。”
府里上上下下皆喜不自胜。
二房夫妻,郑氏先知道的,受到了剧烈的惊吓,派人去通知许仲山早早回来,坐立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等许仲山一回府,立马告诉了他这个惊破脑袋的消息。
许仲山眼睛都瞪圆了,“你再说一遍?!”
“小声些。”郑氏谨慎地向紧闭的门瞥了一眼,“荣安都送信回来了,母亲派人过来通知的,还把信拿给我看了。”
许仲山结结巴巴地问:“两、两个女人怎么怀孕?”
郑氏也满脑子浆糊呢。
许仲山忽地灵光一闪,“该不会……偷人了吧?”
“怎么可能。”
方静宁显然不是会偷人的性子,府里人多眼杂,她也偷不了。
“也是,荣安那精明劲儿,媳妇儿偷人她能不知道吗。”许仲山抓破脑袋也闹不明白,“那这是咋回事儿呢。”
两个人想了几个可能,最后也没法儿确定哪个是正确答案。
他们夫妻又管不了许活的事儿,一合计,干脆不去想了,反正有孩子,侯府的传承就不会断,孙子在二房,他们俩的好日子也不会断。
许仲山越想越觉得是好事儿,“还是我当初有先见之明,想到那么个好主意,将来咱们的‘孙子’继承侯府,大房彻彻底底输给咱们了。”
郑氏一听,也忍不住得意。
孩子从哪儿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风光。
夫妻俩想到那样的将来,都控制不住地乐出声儿。
许仲山入睡时脸上都挂着笑容,忽然迷迷糊糊地问:“会不会是咱们记错了,其实生的就是儿子?或者,爹背着咱俩给孩子换了?”
郑氏:“……”
这么能想,怎么不去说书?
第73章
许活一行远离京城,越往北,村县的距离便越远,也越来越荒凉,有时路上一整日见不到行人也是常事,偶尔行于山林间,还能听到野兽的嘶吼声。
护卫们也在偏僻乡野发现过山贼悍匪的足迹,但许是许活这数十人的护卫队有震慑作用,一直没有宵小敢来冒犯。
一路通畅,只是行路艰难,有时赶到天气不好,他们就不得不停下。
而从调令下来,出发,到路程过半,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现在正是云州春耕的时节,农事乃是国之重事,许活身为新县令,若是陪着方静宁和许婉然继续慢行,必定会赶不及春耕,是以她跟二人沟通好,稍作安排,留下大部分护卫和那些娘子,仅便带着四个护卫,快马加鞭先行赶赴任地。
许活一进入云州境内,便进入了她未来的管辖地,在云州南部的仁县。
按照地方志所记载,这里正在云州的平原上,比云州其他地方都适宜耕种,但所过之处,皆是荒地,全无开垦。
待到了县城附近二十里左右,才开始有一片片的田地,然大多未耕种,便是个别田地上有耕种的迹象,也伴随着大量破坏的痕迹。
许活停在一处田地之前,下马走到田边,眉头紧锁,捡起暴露在外的几颗种子。
农业乃是财之本,因何贻误了农事?
护卫们散开查探完,回来禀报:“世子,应是人为的。”
许活望着远处的坑坑洼洼,陷入沉思。
人为……
仁县比她在京中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这里离最近的村子有多远?”
为首的护卫拿出地图查看片刻,回道:“回世子,最近的长坪村距此六里左右。”
许活取下腰间的荷包,将种子放进去,便翻身上马,下令:“那就去长坪村。”
“是。”
一行人临时转道,向西南逆行。
他们的马是十分精良,没多久便到达长坪村附近。
然而长坪村的景象,又教许活皱起眉,护卫们也在她身后面面相觑。
许活来之前仔细研究过云州的情况,也尽可能地了解过仁县,按照三年前登记造册的记录,仁县仅八百余户,除县城的三百八十户,聚集居住成规模可以称为村子的有八个,大村将近一百户,小村只有十几户。
长坪村算是仁县的中等村,这三年边境常有骚乱,但本朝国力渐强,边军兵强马壮,不会波及此地,论理,就算穷一些,人口也应该会有所增加,村户也得比三年前多。
但是现在……
远看便毫无烟气,走近,整个村子几十座茅草房全都破败不堪,许活等人牵马走在其中,满地疮痍,村子里没有一个人。
这个时节,树木抽芽,青草冒头,本该是生机勃勃的,这里却透着阴森气,荒凉无比。
长坪村变成了一座荒村。
许活面无表情地随便选了一户,伸手推开歪歪斜斜的破旧木栏门,踏进院子。
护卫们警戒地守在她前后左右,其中一个站在低矮破烂的茅草房门前,对许活恭敬道:“世子在外等候,属下进去查看吧。”
许活点头。
她一人的安危关乎侯府,也关乎这些护卫,甚至关乎仁县,便没有靠近危墙之下,而是在院子里四处打量。
片刻后,进去查看的护卫出来,禀报道:“屋里一块儿布都没有,灶上是空的,没有锅,完整的碗也没有,应该是被搬走了。”
许活正站在一处倒塌的栅栏旁,盯着几块儿木头上那点点滴滴发乌的颜色。
护卫注意到,立即蹲下仔细查看,道:“世子,是血迹。”
许活却问:“屋中结蛛网了吗?”
“回世子,没有。”
“荒废的时间不久……”许活喃喃自语。
“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忽然响起。
许活等人皆转头,看见她的一个护卫扭着个十岁左右少年的手臂,正从远处走过来。
少年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脸脏兮兮的,瘦猴一样张牙舞爪,“你们这些坏人!快放开我!”
“世……”揪着少年的护卫走近,张口后想起许活先前的吩咐,又改口道:“郎君,我发现这个孩子鬼鬼祟祟地躲在一间屋子后偷看,就将他抓过来了。”
“我没有偷看!少冤枉我!”
少年愤愤地瞪视身侧的高大护卫,如果瞥向其他护卫时眼神没有闪烁着恐惧,看起来确实十分有勇气。
许活眼神示意,放开他。
护卫犹豫少许,缓缓松开手。
而少年眼珠子鬼精鬼灵地转动,手臂一得到自由,便脚下一蹬,冲撞向被护卫在中间的看起来很贵公子很弱的许活。
许活看见了,一只手始终背在腰后,动都未动。
护卫迅速出手,手一抓脚一勾,直接镇压,单手便将少年按在地上。
他们这种训练有素的强悍,激红了少年的眼。
他两只手都被压在腰后,鱼在案板上无力打挺,嘴上还在叫骂:“你们这些兵匪!走狗!有种就杀了我!不杀了我,我一定会报仇!”
许活眉头一动,敏锐地注意到某个词。
护卫大声训斥:“不得对郎君出言不逊!”
少年狼崽子一样,恶狠狠地瞪向他们,咬牙切齿地继续骂:“我早晚要杀了你们!”
他一个小孩儿,护卫们不好下重手教训,便抽了根绳子,绑上他的嘴和双手。
少年嘴里咬着跟绳子,不服气地“啊啊”喊,四肢都被绑上了,还在地上使劲儿蠕动。
总要弄清楚些,才好进县城。
许活吩咐护卫仔细查探,准备今夜临时在长坪村留宿。
四个护卫暂时离开去寻找合适的茅草房,剩下的护卫搬来一个木头,铺上一块儿麻布。
许活坐下,看着地上还在扭动挣扎的少年,道:“松开他的嘴,我问他几句话。”
护卫听令,便解开少年嘴上的绳子。
少年嘴上一空,又开始噼里啪啦地骂人。
有些话语,带着方言,许活也听得出十分不堪入耳,但她并没在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回答,犹自恨骂。
护卫听不得他辱骂世子,有一个举起马鞭恐吓:“再不住嘴!小心你的皮子!”
少年吓得紧闭双眼,没感觉到鞭子落下,又睁开眼,色厉内荏地张嘴:“下地狱的……”
许活忽然问道:“你应该还有同伴吧?如果你很晚都不回去,他们会来找你吗?”
少年眼神瞬间警觉,“你想干什么!”
许活故意道:“当然是一网打尽。”
少年一听,瞳孔一缩,脖子上青筋暴起,“要抓就抓我一个人!为什么要逼死我们!”
许活眼神锐利,“谁要抓你们?谁要逼死你们?”
少年恨恨地瞪眼,眼神里的意味分明在说“就是你们”。
护卫之一驳斥:“我们郎君初来乍到,偶然到此,若非你偷偷摸摸行鬼祟之事,又要行凶,我们岂会动手?”
他说得文绉绉的,少年也听懂了些许,狐疑地望着几人。
他们的衣着打扮,确实不像本地人,而且一看就很有钱……
难道真的不是?
许活看他神色变幻,人也老实多了,便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是瞪着眼睛看她,什么都不说。
许活便隐瞒身份自我介绍道:“云州有大马场,马匹优良,南北闻名,我们是从南边儿过来采马的,路过此地,并非你口中害人之人。”
少年警惕心极强,即便她如此说,仍旧没有完全信任她。
许活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问道:“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吧?兵匪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两支边军都军纪严明,驻守关隘,守卫我朝疆土和百姓,最近一支也要一百多里,何来兵匪?”
许活顿了顿,又不解道:“每年朝中皆有大笔军费补充军需,边军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来此地逼害百姓吧?”
并非是许活出言维护,本朝自立朝以来,因为外患难消,一直在重武强兵,国库中极大的一笔开销在军中。
云州乃是军事要地,左有玉苍军,右有天镇军,皆是守卫疆土之重军,天下闻名的虎兵狼军,不能说不缺钱,但肯定不会缺几十户百姓这点钱。
而少年听了这话,却神色悲愤,“我不懂你说那些‘大费周章’的话,我们贫民百姓,就是贱命一条!活该被欺压!”
这少年,年纪不大,情绪过甚,莽撞勇武有余,条理不足。
许活与他交谈这么多,除了个“兵匪”二字,全都是些不清不楚的仇恨话。
他或许有冤屈不平,可是与他沟通费时费力。
许活决定等一个容易说话的人,便不再跟他费口舌,转而吩咐护卫:“晚上警醒些,许是会有人来。”
“是。”
其他护卫回来,找到了一间合适的屋子。
一行人牵着马和少年,转到那里,大喇喇地生火照明取暖熬粥,还在火上直接炙烤加热一只烤鸭。
少年闻到米香味儿和肉香味儿,忍不住吞咽口水,贪婪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粥锅和滋滋冒油的烤鸭。
“咕噜噜——”
肚子饿的响声在只有噼里啪啦燃烧声的屋内震耳欲聋。
少年掩耳盗铃地别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许活用干净的小刀割下鸭腿,接过护卫递过来的粥碗,走到少年面前,半蹲下来,问:“这些,还你的名字,如何?”
那是肉啊!
少年经受不住诱惑,想着一个名字也没关系,开了口子:“我叫阿蓝。”
“阿蓝……”许活重复念了一遍,示意他抬手接。
阿蓝的手绑在了前面,手掌能够抓拿,一拿到鸭腿,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头塞。
许活看着他狼吞虎咽,忽地耳朵一动,透过破门望向外头。
来了……
第74章
许活带出来的护卫,皆是侯府多年来培养的精英,身手不俗,警惕心和敏锐度极高。
几乎是许活察觉到有人来的同时,屋内屋外的八个护卫便抽刀,眼神之凶悍,气势之凛冽,一下子便震慑住阿蓝。
阿蓝握着鸭腿的小脏手不住地颤抖,畏惧地看着那几个护卫,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冲着外头大喊:“阿嫂!快走!不要管我!”
“快走啊——”
屋外有些骚乱,传来脚步声,磕碰声,窸窣的说话声,还有一个担忧的女声回喊:“阿蓝!”
两个护卫依然持刀留在许活身边,剩下的动作迅速,眨眼之间便到了屋外。
阿蓝鸭腿也不要了,捆绑着的双手撑着地爬起来,同样捆着的双脚一蹦一蹦地往门外去。
许活没拦着他。
阿蓝一跳到门口,便紧张地叫喊:“阿嫂!”
破门破窗透出火光,为首的女人看见被捆绑着的人,不由地上前两步,“阿蓝!”
一个护卫揪过少年,横刀在其颈上,其他护卫持刀朝向来人,喝道:“别乱动,刀不长眼。”
女人忌惮地停下脚步,也更担忧地瞄着阿蓝。
“阿嫂!你们快跑!他们有刀!”
阿蓝不敢动,声嘶力竭地催促。
女人喝斥,“闭嘴!我得带你回去!”
女人身后跟着十几个人,也都满眼的忌惮,但没有一个退缩的,手持木棍,上头绑着各种形状的石头,充当着武器,和护卫们对峙。
许活站在茅草屋内观察着这些人。
说是对峙,多少有些高抬,他们瞧着剽悍,手上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人也不多,根本就成不了气候。
而许活的护卫以一当百或许有些夸张,当十绝无问题。
他们对上许活的护卫,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气势上便一边倒。
为首的女人戒备地看着挟持阿蓝的护卫,“要咋样会放了阿蓝?”
护卫们并不回应她。
为首的女人又道:“要是阿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我替她赎罪,我换她!只要别伤害她。”
“阿嫂!”阿蓝急急地出声,“不要!”
其他人也都焦急担忧地出声——
“阿嫂,你不能换。”
“要换我换。”
“我换!”
……
阿蓝泪流满面,忽然决绝地脖子向前一伸,想要自绝。
“不要——”
揪着人的护卫吓了一跳,飞速挪远刀,但还是在少年脖子上留下了一抹浅浅的血痕。
护卫放下刀,松开少年,仍然心有余悸。
为首的女人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少年,也流下了眼泪。
其他护卫没有放其余人靠近,警戒的同时,看着跪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么壮烈,他们此时此刻仿佛是恶人一般。
但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这时,两个护卫举着火把出来,火光照亮一方天地,将一群人的目光夺过去。
许活从屋内走出来。
火光下,她的身影和面容都有些朦胧。
一群当地人从没见过这样贵气精致的郎君,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容貌昳丽,肤白嫩滑,和她们这些生于长于穷乡僻壤、面容黑黄粗糙的下等人有着天壤之别。
众人不由地自惭形秽,息声后退,面对一个好像不属于这片苍芜土地,她们此生未见未闻过的人物,畏惧更甚于面对那些威风凛凛的护卫。
抱着少年的女人手上收紧,不知道阿蓝究竟惹到了什么样的大人物,面带恐慌地求道:“贵人饶恕,我妹子年幼,要是有冒犯,绝不是故意的,您要怪就怪我管束的不够……”
这小狼崽子是个姑娘?!许活微讶。
护卫们也不受控制地打量起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姑娘啊……
他们目光中的异样刺激到阿蓝,她从嫂子怀中冒出头,龇牙,“我就是个女的,咋了!看什么看!”
女人气得重重拍了她一下,斥道:“你还不老实!”
阿蓝委屈地低下头,脸上仍旧很不服气。
许活的视线从她们身上转到不远处的一群人,方才听声辩形,好像……多是女子。
不知道壮年男子都去了哪里,不过……
许活轻笑,“早就听闻此地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果然,勇气和义气可嘉。”
阿蓝听不懂她话中的具体意思,但能听出来,这人好像在夸她。
她此时才意识到许活的特殊,怔楞地仰头看着眼前的神仙人物。
许活命护卫拿伤药给她们,随即对抱着阿蓝,明显是头领的女人有礼道:“不知如何称呼,在下方景鹤,乃是皇商方家子,行商路过此地,与蓝小娘子有些误会。”
她不了解此地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官民关系,先前派人到此地县衙通知是半月后抵达,便借方景鹤的身份一用,不暴露身份做些探查。
护卫们皆神色自若,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而女人一听她说“误会”,立即便相信了,忙道:“我叫海珠,是我们村村长的儿媳。”
然后小心地问:“阿蓝……咋冒犯您了?”
“我们本要去云中城,迷路到此,发现此地荒凉破败,有些奇怪,查探时手下人发现蓝小娘子的身影,以为是宵小,便唐突出手。”许活接过护卫找出来的伤药,递给她,看了一眼阿蓝,继续道,“我们本想询问清楚,但蓝小娘子十分激烈,也拒不沟通,便成了各位见到的这般。我们本无意伤害蓝小娘子。”
海珠不敢接那一看就十分贵重的小巧瓶子,听完许活的话,忍不住又抽了阿蓝一巴掌,凶道:“贵人说得是不是真的!”
阿蓝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我才不是什么蓝小娘子,我有名字……”
海珠最了解她,哪还不明白,当即向许活恭敬地道歉:“阿蓝不是有意的,她可能是以为又有人来村子找我们,害怕了,才会这样的。”
许活不露声色,打听道:“我看村口立着长坪村的石碑,你们都是长坪村的人?为何村子像是打砸过?”
海珠面上浮现愤恨之色,不远处其他人也都悲愤难言。
许活若有所思,愈发温文尔雅,暂停追问,才想起来似的,对海珠道:“差点儿忘了,还没为……”
她卡顿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
海珠连忙道:“贵人叫她阿蓝就行。”
“还没为阿蓝松绑。”许活提醒,又递药过去,“我的人伤了阿蓝,理应为她治伤,海娘子一定要收下。”
海珠迟疑片刻,才接过来,向她道谢,然后赶紧为阿蓝松绑,又借着光给她上药。
茅草房里飘出些许糊味儿。
“粥烧干了。”
一个护卫赶紧进去处理。
人群中有人嗅了嗅味道,吞咽着口水嘀咕:“这得多稠的粥啊,还能烧干……”
话音落下,她们中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响亮的咕噜咕噜声。
许活立即吩咐护卫:“咱们的粮食还剩多少?留下明日的吃食,剩下分给老乡们。”
护卫二话不说,便去马上取粮袋。
边民们渴望的目光跟着护卫们,又去瞧海珠。
海珠想要,又不敢要,怕白来的东西有麻烦。
许活神情温和,刻意透露道:“我们方家的姑爷乃是仁县的新县令,不日便要前来赴任,我们也是奔着姑爷才来云州看看是否有生意可做,初来乍到,对云州颇有不熟悉,海娘子不妨多与我们说说,这些吃的就当是谢礼。”
海珠等人一听到“新县令”,皆是满脸震惊,且更加畏惧地望着许活。
他们见识不多,若不然,便该对许活的话有所怀疑,一来民间不可能配备这样的精英护卫;二来,他们手中的横刀皆是精钢打造,乃是本朝最好的工艺;三来,本朝明令限制民间马的高度和品种,许活等人骑的马,除了军中,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使用。
而在这样的小地方,县令便是天大的官,县令的亲戚,也是足够贫民百姓畏惧的“老爷”。
许活故作不解,“你们不知道有新县令吗?京城委派下来的。”
海珠反应快,面上露出惊喜,“新县令?!啥时候的事儿?”
紧接着,她又怕希望落空似的,小心翼翼地问:“新县令大人能为我们做主吗?”
其他村民闻言,也都希冀地看着许活。
“你们有冤屈?”许活随即邀请道,“不如进去慢慢说。”
海珠已经至绝境,有一根救命稻草出现,不管能不能成功,都迫不及待地抓住,立即答应。
这时,护卫将半布袋米提过来,走到村民们面前,送给他们。
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妇人接过米袋,如获至宝,怕人抢一般紧紧抱着。
其他人哗啦啦全都跪下,频频磕头,一个劲儿地道谢,还有人哭出了声。
只不过是半袋米,他们便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赐似的。
许活眼神复杂。
海珠哽咽解释:“去年冬天,冻死饿死了许多人,我们的孩子,很久没吃到粮食了……”
“那怎么活?”
“硬熬,熬过冬天,就能挖野菜了……”
许活心情有些沉重,催促道:“那快带回去煮吧。”
海珠叫其他人先回去,她留下说话。
阿蓝不走,也要留下。
海珠赶不走她,便只能由着她。
其他村民带着米,喜气洋洋地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许活奇怪地问:“为何弃村子不住?你们住在哪儿?”
海珠没说具体的位置,只道:“住在山洞里。”
她们说着话,走进茅草房,阿蓝本来跟在海珠身后,忽然蹿出去。
“阿蓝!”
海珠生气地喊她。
阿蓝捡起地上的半只烤鸭腿儿,脏兮兮的手在鸭腿上扫了扫,便回身献宝似的递给海珠,“阿嫂,有肉!”
肉掉在地上,她手也脏兮兮的,怎么能吃?
可若是食不果腹,怕是混着泥土,也是人间至味。
许活扯下腰间的水袋,道:“有水。”
阿蓝才想起她来,小心地瞧着她的神色,发现她没有丝毫嫌弃,才接过来冲洗鸭腿。
她洗干净递给海珠,海珠推拒,教她自己吃,阿蓝坚持要她吃。
许活便又切了一块儿肉,和一碗粥,一并拿给海珠。
海珠饿极了,努力控制着,端起碗后也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吞咽,几乎没有咀嚼。
阿蓝也不遑多让。
许活见此,便将剩下的半锅粥都给了两人。
但两人却不舍得继续吃了,想要将粥带回去分。
许活同意了,连锅都给了她们,才再一次问起那些问题。
通过海珠的讲述,许活了解到了一个与地方志上截然不同的云州——
本朝皇室在战乱中立国,田畴多荒,便将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流民送回原籍或者分到各州县,实行均田,男丁授不同亩数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女子不授田。
同时,也要按照男丁口数缴税,并且每个成年男丁皆要服徭役二十天。
云州地处边关,朝中给予减半征收,只需要为边军提供粮草,每年边军会通过县衙向百姓采收。
规制是这般,然而多年来云州常有突厥侵扰,或是因天气等因素,常有田地欠收荒废,加上官府和军中双重盘剥,徭役赋税日渐繁重,时日久了,百姓不堪重负,不得不买卖耕地,便越发穷困。
恶性循环之下,富户愈来愈富,百姓愈来愈穷。
穷则生变,走投无路亦生乱。
云州几乎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民变发生,百姓手无寸铁,州兵轻而易举地镇压,常常要祸连整个村子或者整个姓。
大部分皆未上报,便是上报,也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去年天灾,地里颗粒无收,突厥又犯境,征男丁去修筑城墙,我们拿不出代役的钱,只能去服徭役,但超过二十天县衙也不放人,还只有霉饭吃,许多人累死冻死病死,阿蓝她爹也没熬过去……”
海珠悲从中来,阿蓝也低着头啜泣。
海珠继续说。
后来他们跟县衙发生了冲突,直接便被定性为乱民,州兵以平乱为由,抓走了长坪村所有的男丁去挖石头,至今生死不知。
村子便是那时候打砸的。
原本剩下的老人、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们也能继续在村子里生存,但是县里最大的富户,也是仁县原来县令马庆的亲弟弟,他强买强卖,逼迫他们将村子最后的耕地“卖”给他,还要村里两个漂亮的姑娘带着“嫁妆”去做妾。
他们忍无可忍,海珠便带着剩下的人跟他们打了起来,然后剩下的人也都被县衙打成“乱民”来抓捕,他们只能逃到山里去苟活。
海珠无力地悲道:“我们曾去云中城喊冤,无人理会,还被以闹事抓起来打……”
肆无忌惮,逼民为寇,必定是有所倚仗。
许活并不意外听到官官相护。
只是她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也仍有疑问:“新县令要到任,消息应该提前一个月传过来,前任县令没有试图招抚你们吗?”
许活的家世,若再稍稍了解平南侯府和许活的作风,他们一定会忌惮,按照常理肯定会想要扫尾,怎么会放任失态不可控?
海珠尴尬道:“我们一直躲在山里,不敢接触人,平时还要安排人悄悄盯着,有不对就得赶紧躲起来,都不知道要换县令的事儿,县衙招不招抚,更是不知道了。”
她说完,又骐骥地望着许活,“新县令大人能为我们伸冤吗?”
许活还记得她的“身份”,答道:“等县令到任,我会如实将你们的事情告知,若是确有其事,县令一定会秉公处理。”
海珠不安地问:“马县令家中有亲戚在玉苍军当大官儿,新县令不怕吗?”
许活淡淡道:“新县令不畏强权。”
海珠和阿蓝眼中立即浮现光亮。
许活没再多言,心里却因云州的复杂而思绪良多。
这个县令,属实不好做。
第75章(修)
麻绳偏挑细处断,贫民百姓一生皆在那最细处走小心翼翼地走。
许活即便心中的天平更倾向于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也不能不讲证据,便带着护卫乔装打扮成普通的走商,四个护卫进仁县和云中城打探,她和另外四个护卫在仁县辖内各地悄悄走访,约定好七日后再回长坪村。
为防有心人注意到,她这一次没有假借方景鹤的名头,让一个祖籍离云州比较近乡音比较像的护卫悄悄进仁县县城买了当地款式的新衣裳,又采购了些日常所需的用品,假扮货郎流窜在村子中。
百姓们皆过得贫苦,拿不出钱,只能以物易物。
不过他们想要打探消息却不容易,他们若是问一些关于地产环境气候之类的问题,村民们没什么心机,知无不言,问必有答,可一旦涉及到县政,涉及到县令马庆和其亲眷以及他们自身的苦楚、冤屈之类的问题,便会讳莫如深。
有时,有的村民没有防备地透露出些许,紧接着便会有人提醒。
他们所到的最后一个村子,名为新山坳,处在仁县西南一处山坳中间的平地上,只有二十三户。
照例是一个护卫在外面看马,许活和另外三个护卫进到村子里售卖。
许活换身衣服,也完全不像个普通的货郎,是以她也不装,坐在新添置的马车里,直接拿了个册子和笔,随时记录村民们拿来作为交换的地产。
只要是有用的信息,许活皆会记录在册。
而每个村民过来换东西时,都会偷偷去瞧她,声音都不敢放高。
护卫们的性格倒是很符合货郎身份,丝毫不见高冷,热情地招呼村民们多拿东西来换。
村长也带着皮子来换东西,瞄着马车和车窗内露出来的一双捏着毛笔书写的手,打听:“这都是俺们这儿不值钱的玩意儿,为啥贵老爷要亏钱换啊?”
“咋会不值钱呢?就您家这皮子,要是带到京城去,一定会翻价的,还有这药材,有的地方缺呢,拿过去都不会贱卖的。”护卫十分诚实,还建议他们,“你们可以自个儿走远点儿拿出去卖,再怎么也比留在手里值钱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有多少意动。
村长讪笑,“出去也要花钱嘞,又都没走过远路,不认路也不认字,万一回不来呢,再说,外头人心黑呢,抢走不给钱,俺们也没办法,还不如守着山和地,好歹能活着。”
许活撇到村民们的神情,微顿了顿,抽出另一个册子,记下村长的话。
车外,护卫边附和边道:“您是村长,是得考虑村民们的安危,我看你们村子边儿的地都种上了,不像县城附近的地,好像教人给毁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有个粗野的汉子顺口回答:“还能是咋回事儿,不想让马县令的弟弟……”
“咳咳!”
村长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他:“换好了吗?换好就回去,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汉子立即反应过来,赶忙抱着换好的东西走了。
村长转向护卫,撇了一眼马车,道:“别听他胡咧咧,俺们这儿的地经常被野兽祸祸,俺们村儿都是白天晚上的看着。”
护卫见状,笑了笑,没有再问。
村长转而开始打听他们的事儿,“贵老爷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儿,为啥跑这穷山沟来?再能换钱能换几个?”
护卫道:“你们这点东西确实换不几个钱,不过东西多了就赚得多了嘛,我们主家有门路,想在云州建几个铺子,专门收这些,销往外地,也从南边儿带过来一些货物,售给当地。”
村长一听,要是有人收这些山货,他们也能赚些钱,不禁期待地问:“真的?那、那俺们这些都能拿去卖吗?价格……会不会很低?”
“办是肯定办的,至于啥价,我们还不清楚,这不是刚来,还在了解行情吗。”
村长又露出失望之色。
护卫问:“你们这儿应该也有类似的铺子吧?不能卖钱吗?”
村长摇头,“收价很低,随便给个几文,挣不上啥钱,听说……”
他还要出口的话突然又戛然而止,“没什么,没什么……”
马车上,许活沉思片刻,敲了敲车厢。
护卫马上凑过来。
许活道:“跟他说,咱们今晚留宿在村子里。”
护卫便去跟村长商量:“天色晚了,我们郎君也累了,不想再赶路,村长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个住处,我给您些报酬。”
他表现得极大方,直接掏出半贯钱,“我们几个人的吃食住宿和马食,这些够吗?”
村长本来要婉拒,眼神一下子锁在那半贯钱上,其他村民也都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越过村长答应下来。
“行,行,贵老爷不嫌弃俺们这穷酸地方就行。”
村长双手接过钱,贴身揣到怀里,邀请他们进去。
护卫架着马车,跟在村长后头,马车后跟了六七个村子里脏兮兮看不出男女的小孩儿,一并到了村长家。
满村都是茅草房,村长家就是个稍大些的茅草房。
村长直接在家门口安排全家去别处住,将家空出来给他们住。
护卫纵使嫌弃此地辱没世子,却也没办法,稍微看了看,便回到马车边请许活下来。
片刻后,许活弯腰探出身,抬头露出面容的一瞬间,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全都呆呆地看着她。
几个小孩儿跟车跟得近,挤在一起,一个小小的黑瘦的孩子一不留神,扑倒在许活脚前,脏兮兮的小手下意识地抓住许活的衣摆。
“二妮儿!”
好几个紧张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
村长也神色慌张。
小孩儿害怕地松手,看到她下摆留下个脏兮兮的手印,更加害怕,眼里都泛起泪花。
是个小女孩儿。
许活并没有看自己的脏了的下摆,而是半蹲下来,伸手欲扶她。
小女孩儿看见她干净白皙的手,忍不住把自己的手往后藏。
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赶紧跑过来,一把搂住她,恐惧地对着许活不住地讨饶。
小女孩儿在长辈的影响下,也哭起来,偏偏又怕,不敢发出声音。
村长也没有躲着,小心地替她求饶:“二妮儿不是故意的,您的衣裳,马上给您洗干净,您看成吗……”
“无妨。”
许活直起身,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抬步进院。
村长和村民们一脸的庆幸。
傍晚,村长的媳妇和儿媳妇给许活几人做了一顿极尽努力的粗茶淡饭,比护卫们平时在侯府的饭菜还不如,更遑论许活日常精致烹饪的膳食。
村长也觉得羞愧,“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
许活平静道:“出门在外,无需讲究。”
她拿起筷子,直接去夹炒野菜,入口,食之。
世子都能吃,护卫们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这是许活第一次在百姓家中用膳,没什么油水,有一些肉,也不是新鲜的,而是留了很久的腌肉。
而这对此地的村长来说,都是不错的饭食,可见他们平日的饮食如何。
许活慢条斯理地品味,边吃边思考着。
事实胜于雄辩,仁县存在问题乃是必然,从他们水深火热的处境和胆怯的态度便可看出来,只不过百姓们碍于某种原因或者是强权,并不敢随意言说。
他们吃饭时,村长一家暂时离开,待到膳后,村长又回来。
护卫给许活烧水沏茶,一系列动作看得村长眼花缭乱,束手束脚地立着。
同在一县,每个村子的风格也有不少差别,人口多的,相对来说比较复杂,村长也更需要威严,人口少的,就会比较简单,村民的感情也都很深厚,仿若一家。
若是有人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提前打点过,那他们乔装打扮暗中打听也很难有结果……
许活慢慢饮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后,忽然自曝身份:“我乃是仁县的新县令,提前到此走访乡间,你可有不平?”
村长震住。
护卫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乌纱帽和县令官服。
村长腿一软,跪地,哆哆嗦嗦地开口:“县、县令大人……”
他极怕,一想到他们只给县令大人吃那样的饭菜便心里发凉,赶紧又从怀里掏出那半贯钱,心惊胆战地还回去。
“这是报酬,尽可收下。”
一句话,村长便拿着那烫手的半贯钱定在那儿,不敢揣回去,也不敢硬要还。
许活开门见山地问起:“有人交代你们不要乱说吗?”
村长满脸的为难,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许活手指捏着茶杯,缓缓转动,道:“我不止来了你们村子,今日之后,也不会对外言说你的如实相告,你不必担心受到责难,而你助我了解了本县,日后也是不宣之功臣,将来你们支持县衙政令,无一坏处。”
现官现管。
一村之长,头脑肯定是比普通村民要转得多一些,县衙大费周折地掩饰,就说明新县令不一般。
再说,村长谁都得罪不起,只能先应对好眼下。
他松了口。
许活从他这儿得到的讯息,基本上与长坪村海珠的说辞相似,足以证实,上任仁县县令马庆确确实实为官不仁,纵容亲眷欺压百姓。
他们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挨村挨户地警告,又给出好处,听话了,今年税收和徭役便可缩减。
而这所谓的缩减,不过是云州原本的规制。
这些都不是县衙来人处置,是县令的弟弟马康代为转述的。
云州刺史也对这些作为放纵不管,有渎职之责。
州兵隶属云州,刺史是最高长官,镇压民变,必定有刺史的准许。而州兵每每雁过拔毛,也有刺史管束不力之责。
再整合云州的局势,玉苍军和天镇军在云州州界处驻扎,并不参与州政,但军队人口比整个云州百姓多数倍不止,却还要靠少数的百姓供养,是以云州百姓的苦楚,两个边军肯定也不能脱开责任。
护卫问:“世子,可要送奏折回京弹劾云州刺史和仁县县令?”
许活并无直达天听的权利,但她的家世背景,想要将事情捅到陛下面前,较寻常地方官皆要容易些。
但是……她要这么做吗?
许活要再想一想,想清楚一些……
第二日,许活在外一向睡得不实,夜里也要保持警惕,天一亮便起来。
村长不敢将许活的身份告诉其他人,包括妻儿,催着儿子早早起来去捞鱼,还从村里收罗村民的存货,催着妻子儿媳妇儿早早过来给县令大人准备早饭。
这一顿早饭,比昨晚还要丰盛一些。
许活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用过早饭,便交代护卫额外再给村长一些钱。
村长不收,护卫便强硬地塞给他。
两个人推拉时,一个半大少年仓皇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村长,马老爷派人来了,问咱们村来没来外人!”
村长一慌,忙对许活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告的密。”
许活淡淡道:“我知道,与你无关。”
村长这才冷静下来,小心地询问:“那这……”
“人都来了,自然要一见。”
许活带着护卫们出去。
来的是两个马家的家丁,神色很是嚣张,村民们在一旁态度极其恭敬。
他们一看见许活,眼睛便直了,满眼的惊艳。
护卫们发现他们不甚尊重的眼神,眼神皆泛起怒意,随时有可能暴起动手。
两个家丁丝毫没发觉危险就在周围,笑嘻嘻地对许活道:“我们老爷请你们过去,赏个脸吧。”
许活赏了这个脸,吩咐护卫们备马车。
边关的县城也得盘查身份,她一直没进过县衙,正好,有人带着,省了他们自行想办法了。
一行人离开新山坳,前往县城,期间,悄悄给在外看马的护卫留了记号。
半天后,到达,有人带着,不经盘查,直接进城。
许活在心里记了一笔,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县城内。
一条路直通南北,地面就是普通的泥路,很脏污,马车走过灰尘四起,所有的商铺皆集中在道路两侧,房屋低矮,不同的铺子只有一家。
百姓们全都面黄肌瘦,神色呆木,没有太多精气神,身上的衣服也都破旧不堪。
直到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宅院的外观完全区别于县城其他住宅,明晃晃地伫立在那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家丁很是得意,门口的护卫也挺胸昂头,睥睨着所有人,只有在看到许活的脸后,才互相交换眼神,带着十足的暧昧意味。
许活面不改色,带着护卫随仆人入内。
马康是个三十多岁的矮粗男人,大白天的也抱着小妾喝酒嬉戏,仆人带着许活进来的一瞬间,他目光不经意地挪过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他一把推开小妾,垂涎欲滴地走向许活,“一看就是打南边儿来的小郎君,真是不同凡响,俊,实在是俊……”
明显是荤素不忌。
护卫们没有得到世子的号令,忍耐着。
马康走近许活后,色眯眯地向许活的脸伸出手。
许活侧身躲开,冷淡道:“自重。”
“自重?”马康重复了一遍,对着下人哈哈大笑,“她让我自重!哈哈哈……”
下人也都哈哈笑起来,猖狂尽显。
许活静静地看着他们,既不恼,也未失态。
“你知道老爷我是谁吗?”
许活颔首,“百闻不如一见。”
听再多,都不如亲眼所见,仁县马家这个地头蛇确实嚣张。
马康又伸手,嘴上威胁:“外来人到这儿做生意,都得先拜拜码头,你不守规矩,怎么让老爷我高兴高兴……”
许活模样俊秀,在京中,比她外貌更出众的郎君娘子不在少数,不过在云州,与此地肤色较黑且皮肤略粗糙的人相比,她便显得格外精致细嫩,不同寻常。
甚少有人如此露骨。
还真是新鲜。
许活唇角勾起,笑容发冷,“马老爷不问问,我是谁吗?”
马康色令智昏,“老爷我管你是谁,到这儿来就得听话!”
护卫们握拳。
许活却凉飕飕道:“不如让其他人下去,你我单独相处?”
马康一喜,连忙催促:“都下去都下去!别耽误老爷的好事儿!”
他大概只看许活瘦,便意味她弱不禁风,侯府的护卫们却再了解不过,对视一眼,慢慢退出去。
没多长时间,屋里便只剩下马康和许活。
马康张开手臂,扑向许活,“快让老爷抱抱……”
许活没动,直到他近了,方才面无表情地飞起一脚,踹在他肥硕的肚子上。
“啊……”马康的尖叫声刚出口,一个茶壶嘴便搥了进去,“呕~”
成功堵住晦气的声音,许活踢球一样踩着他的肩膀,迫使他翻身趴着,随后单手拽过一旁的矮几,横在马康背上,高度正好压制他不能动弹。
屋外,下人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疑惑,“咋回事儿?”
要进去查看。
护卫们挡住,冷笑着摩拳擦掌,挥出拳头。
屋内,许活坐在矮几上,一只脚踩在马康的一只手腕上,手里头拎着个花瓶,在他脑袋上比划,“叫啊。”
马康不敢动也不敢叫,结结巴巴地威胁:“我、我大哥是此地县令,你、你、你不怕死的话……啊!疼!”
许活踩手的脚使劲儿碾了碾,“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马康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许活也不想问他什么,就是来都来了,对方又这么配合的对她不敬,当然要趁着还未入职泄一泄愤。
她在马康的视线下高举起花瓶,狠狠砸下。
马康一翻白眼,直接吓晕了过去。
而许活手里的花瓶将将停在了他头上一指的位置。
许活站起身,放下花瓶,从旁边拎起酒壶,浇在他头上。
马康缓缓苏醒过来,又看见许活拿着一根筷子端在他脸前。
许活展示了一下筷子,筷尖朝下,对着他的手,狠狠扎下去。
马康吓得瞪大双眼,又晕了过去。
许活松手,筷子精准地插在他手指缝中间,分毫不差。
护卫们解决了外面的下人,一个护卫敲门进来,见到马康的样子完全不意外,问道:“世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活道:“找纸笔。”
旁边的书案上就摆着,护卫过去磨墨,按照世子的吩咐留下字迹——
【今日之辱,方某记下了,必定会如实对妹夫禀明。】
护卫写完,放下笔,不解地问:“世子,为何要这样留?”
许活出门前留下一句,“教他们寝食难安。”
一行人轻松地离开马康的宅子,上马车后,护卫问:“世子,咱们去哪儿?”
按照原定计划,许活到云州,要先去拜见云州刺史,正式到仁县就任后,便去玉苍军和天镇军拜访。平南侯府武将出身,平南侯许伯山如今又是兵部尚书,在军中仍有威望,便是不甚熟悉,稍加联通,也可方便她日后在云州为官做事。
不过现下,许活改变主意了。
……
整个云州呈东北-西南向,狭长状,东西只有不到两百里,南北则有将近五百里。原本云州只管一县,便是云中县,景帝登基后,改管三县,为云中县、定襄县和仁县。
整个云州的区域划分,大致上一分为二,北部全属云中县,州城云中城也在云中县,诸多关隘皆由边军驻守,百姓只有不足两千户;
仁县和定襄县分另外一半,顾笑舟任职的定襄县在西,仁县在东,定襄县人口比仁县还要少百户,但位置地形环境却要差一些。
仁县东西长约莫八十里,南北一百三十里左右,六成在云州的平原上,定襄县面积更大,只占了两成平原,其余皆是山地丘陵。
即便如此,定襄县也是成片的荒地,未能开垦耕种。
仁县并不在边关一线,外围有定襄县和云中县阻隔,这些年突厥犯境基本没有侵扰到仁县。同时,仁县又是去云中县和定襄县的必经之地,也是云州通往玉苍军和关外的必经之地。
而玉苍军就在定襄县地界上。
顾笑舟这个定襄县令比许活还要难。
定襄县衙——
“嘶——”
顾笑舟抿酒入口,口中溃烂之处剧烈疼痛。
和他成婚才半年多的新婚夫人金珠噼里啪啦地扒拉着算盘,冷嘲热讽:“顾郎果然真男人,这治口疮的法子都比旁人狠上几分。”
顾笑舟口中疼得狠了,便麻木了,拿筷子吃起粗茶淡饭,并未与她争辩。
自打离京,不,自打成亲,他的生活水准便坠崖了,身家和俸禄全都被金珠拿走,吃穿用度人情往来,皆由她打点。
金珠管顾笑舟管得紧,外放前的半年,从前饮酒成诗、风流肆意的大才子与人宴饮的次数大大缩减,诗作也减量,不少文人暗讽他“英雄气短,江郎才尽”。
当然更多的原因,不在金珠,在于他恃才傲物,拒婚公主,世人踩高捧低。
顾笑舟缓下筷子,问道:“阿珠,我的俸禄可有攒下?”
金珠立时防备地看向他:“你想作甚?”
“县衙无银,百姓去年受灾,为了活命连粮种也都吃尽,农事不能耽误,起码要将现有的耕地耕种起来。”
金珠不满,“那也不该你去贴,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日后你的俸禄能不能发出来都不知道,咱们如何吃用?我断不可能做有去无回的买卖。”
顾笑舟解释:“县衙有公廨田,只是暂借,并非无偿。”
金珠嗤道:“前任县令留下的烂摊子,都够你收拾些年头了,届时还在不在这县里都不一定,怎么收得回来。”
两个人完全不般配。
当初,顾母染上恶疾,还是秀才的顾笑舟为了给她治病,倾家荡产,一贫如洗,金家有两间铺子,有一点小钱,趁人之危,提出拿钱帮顾母治病,让顾笑舟和金珠定亲的要求,这才有了两人的婚事。
金珠是极肤浅又势利的人,就是看中顾笑舟模样极俊和前途,其他的全无所谓,嘴上也总是不饶人,“你上京赶考的时候,我不都跟你说清楚了,要是有高门大户榜前捉婿,不用介意那婚事,你飞黄腾达了给我一大笔钱,咱俩就是异姓亲兄妹,有人敢拿这个弹劾你,我定站在你这边。”
“你要是驸马,云州刺史会见都不见你,理都不理你?你都不会到这儿来。”
金珠言到此,不禁叹息:“我若有更好的选择,断不会犯傻。现在倒好,一个探花郎,放到这穷山恶水,你又向来厌恶趋炎附势,也不愿意卑躬屈膝地钻营,我没准儿要跟你熬死在这儿……”
顾笑舟:“……”
她不止否定她治理好定襄县使民富的可能,还当着夫君的面说没有更好的选择,满口后悔之意,属实有些肆无忌惮了。
顾笑舟却未生气,只是注视着她,“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嫁予我,吃苦了。”
金珠对上他俊俏的脸,多情的眸,心跳失衡地语塞。
片刻后,金珠忍不住嘀咕:“反正拿钱是不可能的。”
她重新低头,手在算盘上停住,刚才算得账全乱了,只得又竖起算盘,放下后手指划过,理顺算珠,重新算。
顾笑舟正欲再劝,小厮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大人,县衙外来了为客人。”
顾笑舟问:“何人?”
“说是您京中故交。”
金珠奇怪,“京中什么故交会到这儿来见你?难道是……”
她眼睛一亮,立时便大声招呼道:“快上茶!”
顾笑舟则是教小厮快去请人进来,他紧随其后去迎。
来人正是许活。
因着境遇相同,两个人在简陋的定襄县衙堂前相见,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亲近不同以往。
县衙有些官吏在打量,顾笑舟猜出许活不打算明身份,便直接引着她到县衙后宅。
金珠在后宅狭小的院中等候,一见许活的身影,满眼的惊喜,“贵客登门,蓬荜生辉,您快请进。”
她殷勤奉承太过,顾笑舟眉头微蹙,却没指责丝毫。
他早知她品性如何,从前未有不满,如今成婚,自然也得容忍,否则大可不必守婚约。
许活并未倨傲,有礼地问好,称了一声:“嫂夫人。”
顾笑舟成亲,她去了,也送了礼,见过他的夫人一面。
金珠察言观色,越发热情地邀请许活进屋落座,然后亲自给她奉茶,喋喋不休道:“许世子见谅,我们小门小户,没什么符合您身份的好东西招待,这是我们家乡的新茶,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许活接过来,道谢,细品后点头道:“清新回甘,是好茶。”
金珠见了,欣喜道:“您跟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贵可真不一样,真是平易近人,您要是喜欢这茶,我这就给您包一些,带回去慢慢喝,都给您也成。”
顾笑舟面前空无一杯,欲言又止。
而金珠很有眼色,知道他们可能有事要谈,适时地借口离开。
顾笑舟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方才转向许活。
许活含笑道:“看来,顾大人得了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金珠满眼的精明市侩,却并不惹人厌,反倒有种坦率直白的可爱。
顾笑舟洒然一笑,自斟一杯茶,问道:“世子已经就任了?为何先到我这儿来?”
许活道:“并未就任。”
顾笑舟饮茶的动作一顿,眼神变得严肃,“发生何事?”
许活将她这些时日的见闻说与他听。
顾笑舟越听神情越是严肃,待到最后,愤怒道:“百姓何其无辜,为官不仁,岂可为官!合该参这云州官员一本!”
许活不言。
顾笑舟察觉她态度不对,质疑:“难不成世子不打算上报?!”
许活道:“你我才因行事激进而被外放云州,此地盘根错节……”
顾笑舟冷笑打断:“若非我身份低微,无权越级上折,我绝不会眼看着百姓受苦而忍气吞声。”
许活一顿,“顾大人且听我一言。”
顾笑舟神色冷淡,随时准备与她断交。
许活平心静气地继续道,“你我为官,乃是为了一展抱负,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并非为争权夺利,也不愿陷于党同伐异之中,然无权便言无声,无势便行受束。”
顾笑舟并无触动,傲然道:“我为官清正,便问心无愧,而害群之马,多留一日便会有更多的人受难,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危害深重。”
许活赞同也欣赏顾笑舟的德行,“顾大人大可一生清正,但也不必蔑视权贵,拒绝善意。”
“我绝不同流合污。”
“我并非想要顾大人同流合污,也不需要顾大人为我提供什么助力,而是想要与顾大人为了云州百姓通力协作。”
顾笑舟面无表情地问:“如何协作?”
许活诚恳道:“顾大人既已了解云州局势,便该知道,云州最不可撼动的便是玉苍军和天镇军,将士们镇守边关,以血肉之躯捍卫国土和百姓的安危,纵使有些错失,也确实有功于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便是闹出些动静,朝中许是也会以功过相抵,只责令改正而并不降罪。”
“我打算先去拜访玉苍军大将军闽海昌,顾大人与我同往,我为你引见。”
顾笑舟立时便领会她的意思,“你想要拉拢边军?”
许活反问:“顾大人以为,该如何使民富?”
“开源节流。”
顾笑舟胸有成竹,“天时、地利、人和,各业井然有序,仓库储粮充足,国库便可有充足可靠的来源。”
许活认同地颔首,重回旧题:“我便是能借侯府之势,拉云州地方官员下马,却也不能解决云州百姓的根本问题,然而行事不留余地,日后你我所到之处,百官忌惮,便会步履维艰,于你我仕途极为不利。”
“倒不如借侯府之势,斩小留大,握住把柄,施以恩惠,教云州官员为你我在云州大刀阔斧而让步,还可笼络民心。”
百姓们直接接触的是县衙官吏,他们一来便为民除害,便是民心所向。
“为与权势交好,怕与权势交恶,越怕失去便越会忌惮,越加谨慎,你我又怎知,换来其他人就会比前人强吗?”
顾笑舟无法反驳,且已动摇。
许活又意味深长道:“况且,不过是忍一时罢了,又不是忍一世。”
这便是许活与顾笑舟的区别。
顾笑舟读圣贤书,要做清正纯臣,只为问心无愧。
而许活浸淫在权利中长大,想做权臣,若非心中有底线和善念,恐怕会变成搬权弄势的佞臣。
但她同样俯仰无愧于己,无愧于天地。
第76章
玉苍军驻地,大将军府——
许活送上拜帖,和顾笑舟一起在外等候。
没多久,便有士兵领两人进到堂内落座,随后,玉苍军大将军陈行的夫人叶秋出来见两人。
许活和顾笑舟立即起身,向她行礼,并且报上名号。
“不必多礼。”
叶秋没有京中女子的珠翠满头,只有几根简单的钗束发,衣着也不拖沓华丽,打量着二人笑容爽朗,“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有书卷气的俊俏郎君了,京城的风水就是和边关不同。”
这是个极爽利的女人。
许活面色从容地恭维道:“离京前,祖母曾与晚辈说您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才惊觉从前见识颇少,未见过边关的风貌,也未见过如夫人这般朗阔大气的女子。”
“哈哈哈……”叶秋笑得丝毫不婉约,“京城来的,夸人都比那些糙人动听。”
许活面不改色,“晚辈妻子性情有些内敛害羞,最是憧憬您这样的长辈,日后有机会,晚辈带她来拜访,若能学到您一二分,便已欢喜。”
顾笑舟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未曾想到端方严谨的侯府世子也能如此……油滑。
而叶秋似是对许活的夫人颇感兴趣,多问了一句,“你既是过来,怎么没带夫人一起?”
许活道:“她有孕在身,长途跋涉要格外注意,是以要走得慢些。”
“原来如此。”叶秋了然,好奇便也不顾忌,直接问道:“你家中没留她在京中养胎吗?竟也放心她一个孕妇远行。”
许活声音中几分不好意思,“婉娘不想与我分开,我们便暂时瞒着长辈们她怀孕之事,做足了准备,待到半途才跟府里报信告知……”
叶秋一愣,随即失笑,“小夫妻感情好,蜜里调油。”
许活也没落下顾笑舟,揪着他一起在大将军夫人面前卖好:“比不得顾县令夫妻情深……”
叶秋看向顾笑舟,赞许地笑道:“顾探花风骨我亦有耳闻。”
顾笑舟并不爱以此来表现自身,可许活这般,显然很得大将军夫人的意,为了日后在任地便利,他便也谦虚地展示道:“君子重诺,夫人于下官有恩,下官自然爱重她。”
叶秋听过许多恭维,往往是听过便罢,不过她对这两个新来的年轻人,却是在见面之前便有几分好感的,见面之后,这好感更甚。
许活自不必说,侯府世子,一表人才,她也听说过侯府的一些事儿,仍然夫妻和睦,可见家风。
顾笑舟寒门出身的探花郎,还能不惜前程守信娶糟糠,人品不俗。
叶秋态度友善,“大将军在军营,我已派人去通知,不知何时回来,两位恐怕得在此耐心等候些时辰。”
许活立即表示:“是我失礼,突然拜访在先,理应等候。”
叶秋不能一直陪着他们,便派人去军营催促她儿子陈晋安先回来待客。
许活道:“大将军和少将军军务要紧,我二人暂时无事,不必特地赶回来。”
叶秋听闻她如此,又与两人说了会儿话,恰好有事要处理,便真的没再客气,请二人去客堂休息后,暂时离开。
许活和顾笑舟对今日要面临的境况皆有准备,便十分淡然地饮茶用点心,谈一些两县的境况和未来的打算。
许活借着走访,对仁县境内的特产已经有大概的了解,而顾笑舟提前到的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深入了解过定襄县的情况。
两个人确实可以合作,也很有合作的必要,从农事到商业再到工防水利等等,谈起来几乎忘乎所以,还请婢女为他们准备了笔墨纸砚,随谈随记。
两刻钟过去,一个时辰过去……
大将军父子没回来,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甚至有时还为了某个观点据理力争起来。
将军府后院——
叶秋听到禀报,惊讶:“吵起来了?”
婢女点头,“是,争得不可开交。”
叶秋问:“为的什么?”
婢女回想:“许大人说农事不可废,但富民不能全指着农事,要大力促进通商;顾大人说要大力开垦,百姓填饱肚子全靠耕地,若是土地荒废,实属忘本;许大人又说田产全靠天,若有灾年,百姓难熬,必须另有营收;顾大人说许大人太过激进,不切实际;许大人说顾大人守旧……”
叶秋:“……”
她不懂京城来的年轻人了。
婢女问:“夫人,那午膳……?”
叶秋道:“送过去,别打扰二人。”
婢女答应,退出去。
客堂——
许活和顾笑舟暂时停下讨论,对坐在桌边。
将军府准备了极丰盛的午膳。
许活不禁感叹:“有些日子没吃到这样的膳食了。”
曾经高朋满座,酒宴不断的探花郎也深有同感地点头。
许活拿起筷子,从一只全鸡上夹起一块肉,道:“我夫人和阿姐随我来此,本不该亏待,可若是百姓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咱们做父母官的却大鱼大肉,何其愧疚。”
顾笑舟沉默片刻,举杯,“一县百姓生计仰赖于你我,与许大人共勉。”
许活一笑,与他碰杯,“共勉。”
他们的言行,将军府的下人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下午,大将军陈行和少将军陈晋安回府,便全得知了。
叶秋的好感不加掩饰,对父子俩笑道:“善待妻子的郎君人品都不差,看来也是做实事的好官,应该不是敷衍了事。”
陈行并没有太重视许活,就算是平南侯府世子,也不过是个小辈,更何况顾笑舟一个寒门探花。
至于两人的所作所为,他也只有颇为冷漠的一句评价:“滑头。”
叶秋无奈,“你们见过便知道了,年轻人还是不错的。”
陈行不置可否,起身时对儿子道:“去叫他们来见我。”
陈晋安亲自去请许活和顾笑舟,从见到两人到带两人见父亲,只在最开始见礼时说了两句简短的话,再没与二人交谈,也并未多给二人眼神。
而许活和顾笑舟见到大将军陈行,皆是一震。
他的气势太盛。
初看陈晋安,已觉英武不凡,此时父子俩同在一处,不止相貌十分像,皆是一张冷面,浑身的煞气外放,但若比较,少将军陈晋安是狼群里最年轻最强的最能冲击狼王之位的那一匹头狼,大将军陈行便是当之无愧的狼王,少将军还是有些青涩了。
许活和顾笑舟拜见行礼。
陈行的气势丝毫没有收敛,看都没看顾笑舟,直接对许活道:“我与你伯父平南侯有过几面之缘,看在侯府的面子上,你在云州的日子,我会予你些方便,你得了政绩也好升迁回京。”
他言外之意,仿佛许活就是个只能靠家族荫庇的小子,出来就是为了镀一层金好升迁。
顾笑舟设身处地,若他是许活,恐怕十分受辱。
然而许活不卑不亢,并不以家族荫庇为耻,恭敬而直白道:“谢过大将军,晚辈今日来拜访,确有一事。”
寻常人肯定要客气一二,她这般不讲究处事之道,大将军陈行的脸色更淡。
许活并不在意对方的脸色,开门见山道:“晚辈初到云州,在仁县暗访得知,仁县百姓水深火热,上任县令马庆难辞其咎,晚辈欲向上官举报其恶行,然乡间传闻,其在玉苍军中有一靠山,这分明是有人冤枉军中将领与县官勾结,为祸百姓,晚辈不想与玉苍军徒生误会,特来提醒大将军。”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许活说是误会,便是要跟陈行卖好,在她对仁县县令动手时,摘除玉苍军,也想从陈行这里得个准话——
玉苍军不是仁县县令的靠山。
而大将军陈行听完许活的话,眼神变了变,深深地看了许活一眼,缓缓道:“军中森严,绝不会有将士祸害百姓,玉苍军也不会参与县政,你只管为民除害便是。”
许活闻言,大喜,当即拜下,“有将军此言,晚辈便再无后顾之忧,谢过将军。”
她拉拢顾笑舟时虽然巧舌如簧,实际并不如何有把握。
但没有把握又如何,家世背景有用便要用,放着不用才是暴殄天物,只要有一分面子能借,她就顺杆往上爬,脸面上有些臊罢了,能得到实际的好处就行。
顾笑舟也发现了,许活的引荐也就是比他多一个敲门砖,不过只是着一个敲门砖,便强过世间大多数人了,包括他。
陈行转向儿子陈晋安,教他招呼许活二人,便借军务,不再留他们在此。
许活和顾笑舟顺势便告辞,头一次拜见,达成一个目的便可,留些余地,日后才好再登门。
陈家父子借未挽留,只有叶秋,在两人告辞时,邀请两人的家眷日后有空来将军府做客。
许活和顾笑舟应下。
马车上——
许活也与顾笑舟道别,她还要去州城见云州刺史。
顾笑舟道:“你答应我的事,我等你的结果,我答应你的合作,也不会食言。”
许活点头,“我会尽快,农事不能误。”
马车颠簸不止,马车窗外是一片荒芜。
两个人皆看向外头,良久,许活对顾笑舟道:“不如你我今日再添一个约定,待到你我离开之日,定襄、仁县两地荒地变良田,百姓皆可饱腹,商贸繁荣,道路通达……如何?”
这是极难的目标,不可能一蹴而就。
不过,两人皆不是畏惧艰难之人。
顾笑舟和许活对视,眼神里满是坚定,“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与君共勉。”
第77章
许活在云州折腾这么些天,方静宁他们也差不多要到云州了。
她估摸着路程,和顾笑舟分开后,没有单枪匹马地即刻前往云中城,而是绕道去和方静宁、姐姐许婉然以及护卫队汇合。
他们到云州边界处等了不到三日,便等到了车队到来的消息。
这期间,边界上这条云州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每日都有人来打探,许活的护卫探到回来禀报,他们也在探到大队人马后匆匆回县城禀报。
许活没理会他们,又往前行了十几里和方静宁、姐姐汇合。
车队中,方静宁和许婉然已经从护卫那儿知晓许活来迎他们,方静宁好些日子没见到许活,不住地向前方张望,翘首以盼。
许婉然见状,取笑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辈子过去,合该想念。”
方静宁脸红,又不愿意否认,便羞着脸诚实道:“世子不在,我如今也能撑起事,可世子在,我心里总是要踏实几分。”
这些日子,方静宁和许婉然都尽量不露面,但真实怀孕的人是许婉然,不能耗神的人也是她,路程中遇事都是方静宁在料理,她也处理得很果决很妥当,并且将许婉然照顾得极好。
但许活是她的精神支柱。
许婉然深以为然,“背后有荣安,确实安心。”
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皆是一喜,当即撩开帘子,向前望去。
“是世子!”
队伍停下,方静宁强忍着跑下去的冲动,探头出去,满眼的欢喜。
许活人还在马上,视线穿过人群,第一眼便与她对视。
不见时尚且能够忍受,见面的一瞬间,思念如潮涌。
许活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可她并不排斥,甚至满足于这种充盈的情绪。
许活骑马到马车前,翻身下马,随即一个大步跨上马车,钻进去。
门帘落下,方静宁再也控制不住,直接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许活半跪在马车中,稳稳地接住她,同样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回应着她。
马车内,许婉然和小荻见到两人如此,不禁笑起来。
许婉然眼中闪过欣慰……和怅然,更多的是欣慰,虽然她和吴玉安的爱情以失败告终,可这世上的感情,并不是皆如她与吴玉安一般,因此她即便对吴玉安失望,也从来不会对感情和未来的人生都绝望。
总有人在真诚地相爱和相互尊重。
许活仍旧抱着方静宁,目光转向姐姐,关心地问:“阿姐身体可好?”
许婉然含笑点头,“好。”
方静宁想起车厢里不止她和许活,耳朵泛红,靠在许活怀中不好意思抬头。
许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转头吩咐外面继续前行,然后问起是否有人来打扰她们。
方静宁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下去,不舍得从许活身上撕下来,便在她怀里抬头道:“前两日有自称是仁县县令派来的人想要拜见你,我和阿姐一商量,觉得你提前过去了,却没到县衙,不甚合理,便以你不愿意见他们为由打发了。”
许活听后,不吝啬地夸赞:“阿姐和静娘聪慧,帮了我大忙。”
方静宁和许婉然霎时眼神明亮起来,愉悦溢于言表。
她们询问许活到云州的经历,得知后为云州百姓的艰苦难过,也愤慨于云州官员的作为。
与此同时,仁县中,县令马庆知道了新县令即将抵达任地的消息,也获知了另一个消息。
“大人,找到长坪村那些人潜藏的地方了。”
马庆眼神狠绝,下令道:“在新县令到之前,将这些乱民全都抓起来送到石场去。”
“是,大人。”
他弟弟马康笑容得意,“还真是天助咱们,处理了长坪村那些乱民,仁县就打扫干净了。”
马庆回身便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马康捂着脸,委屈,“大哥,你咋又打我?”
“打扫干净?”马庆怒骂,“你若是不招惹方家人,那才是打扫干净!”
马康心虚,“是不是新县令的娘家人还不确定……”
“那为何他不提别人,偏提方家!”
马庆提起来便怒不可遏,刚知道此事时,他已经打过弟弟一巴掌,派人去求见许活未成,便做好了得罪许活,放弃这个弟弟的准备,“我告诉你,要是得罪了那许世子,惹出什么麻烦,全都你自己承担!”
马康急了,“大哥,你不能不管我啊……”
马庆冷漠道:“你最好祈祷那许世子顾及这里是云州,不是京城,否则……你也不要怪我心狠。”
马康慌了。
……
仁县西南的山下,县衙的差役和马家的打手呈包围式一齐涌向长坪村村民们藏匿的地点。
他们突然出现,村民们吓得尖叫四起,有的赶紧带着孩子逃窜,有的奋起反抗,然而对手人多势众,他们势单力薄,又不敌对方严密封锁,很快便全都被抓住。
海珠等反抗剧烈的壮年女人们挨了打受了伤,满头的血,绝望而无力。
带头的差役看着他们,询问:“人都齐了吗?”
县里对人口的统计并不严谨,他们不知道具体人数,下属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齐了,在这儿的人都抓住了,一个都没漏掉。”
领头看向海珠,恶狠狠地踹了一脚,“说!人齐了吗?”
海珠疼得爬不起来,呸了他们一口,一言不发。
领头又踢了她几脚,去问其他人:“谁说真话,我就禀报县令大人,考虑宽恕她的罪过……”
有几个女人抱着孩子,面露动摇。
领头见了,继续诱惑:“不为自己,也得为你们的孩子考虑考虑……”
有孩子的女人们愧疚地看向海珠,争先恐后地说了真话:“阿蓝跑出去了,只有她不在!”
海珠闭上眼,她也有孩子,不怪她们,她只是在心里祈祷阿蓝跑远些,不要意气用事地冲出来。
差役和打手们捆好人,拖拽驱赶他们回去复命。
远处的杂草丛里,阿蓝紧紧捂着嘴,满脸泪,另一只手抠进泥土里,指尖渗出了血。
直到众人走远,阿蓝才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们,绝望不已。
忽地,阿蓝想起有人说过“新县令即将到任”,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踉跄地爬起来,从另一条隐蔽的下山小路跑下去。
两日后,平南侯府护卫们簇拥着长长的车队,缓缓出现在仁县县城外,有极其显眼的平南侯府标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黑云压城,气势不同凡响。
车队渐渐近了,护卫们渐渐清晰,一个个皆威风凛凛,训练有素。
早早得到消息出门迎接的县衙官吏和县中富户们在平南侯府护卫们散发的威压之下,不由自主地噤若寒蝉。
新县令还未见人,便已震住在场的众人。
县令马庆面色沉重,躲在后面的马康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们知道平南侯府架子摆的大,但没有亲眼所见,便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排场。
车队更近,马庆脸上挂起笑容,带着官吏们上前,“仁县县令马庆率官吏等恭迎许世子……”
打头的护卫率先勒马,后面马车和人陆续停下。
头辆马车中,马车门纹丝不动,许活冷淡而威严的声音传出来,“本官要先去云中城拜见刺史大人,暂时不入仁县,诸位回吧。”
许活在京中并不招摇过市,可既然世上许多人都畏于强权,家世背景就是她的倚仗之一,她不如带着大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进来。
许活就是要明晃晃地告诉仁县诸人,她不能得罪,地头蛇见到她,也得低下头。
“继续赶路,莫要耽搁。”
她丝毫不给马县令等人面子,完全没有露面的意思,傲慢十足。
马县令神色不佳,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身后,县衙官吏们面面相觑,更不敢冒头。
唯有马康,躲在人群中,隐约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还不及细想,便被不远处突然冒出来的尖叫声打断。
“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阿蓝趴在两丈外的树上高声喊:“县令马庆欺压百姓,求县令大人做主!”
阿蓝没出离开过县城的范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她知道,新县令一定会到县城,这两日便一直蹲守在附近,饿得头晕眼花也不敢离开。
终于等到新县令到来,马县令和那些县衙的官吏明显畏惧,新县令又要走,她便再也等不了,孤注一掷地喊出冤屈:“县令马庆逼死百姓,诬陷长坪村全村,求大人做主!”
马庆狠意露在脸上,命令道:“敢污蔑本官,惊扰世子,还不将这乱民抓起来!”
差役们立刻冲过去。
阿蓝一慌,又虚弱无力,没抱住树干,栽倒落地。
她痛呼出声,睁眼看到凶恶的差役们近在眼前,无望地闭上眼,等待她短暂而悲惨的人生终结。
“拦下。”
头辆马车里,许活的声音传出来,除了近处的护卫们,其余人等全都没听见。
就在差役们粗鲁地拎起阿蓝的时候,一个护卫不容置疑地出声:“大人要问话,带过来。”
马庆急忙掩饰道:“许世子,此人乃是乱民,他们村子破坏县衙公廨田的春耕,乃是大罪……”
阿蓝重新燃起希望,“没有!”
马庆冷厉的目光射过去,差役立即紧紧捂住她的嘴。
阿蓝眼里噙满泪,痛苦无力地“唔唔”出声。
马庆又对马车恭敬道:“世子不必烦忧,县衙会处置妥当,必定不会影响世子就任。”
“哦?”马车中,许活冷笑一声,“马县令这是在质疑本官的命令?”
护卫们刷地握住刀柄,齐刷刷地抽半刀,寒光现,无形的锐意袭向马县令等人。
压迫之下,马庆神情僵硬,“下官……不敢。”
但他怕那不知名的小子再乱说话,还不死心,“世子,乱民野蛮,下官怕惊扰您和家眷……”
“马县令如此为本官考虑,本官若是不领情,恐怕有些不识好歹。”
马庆忙道:“下官并无此意。”
“有无此意,马县令不妨面对面亲口告诉本官……”
两个驾车的护卫打开紧闭的马车门,期间内里传出细微的响动,而护卫撩起车帘之后,许活一身绿色官服,头戴官帽弯腰现身,直起腰后,威仪地立在马车上,冷漠的视线扫过众人。
仁县诸人震惊于她的年轻和俊秀。
唯有二人,震惊地瞪大眼睛。
他是新县令?!
阿蓝眼里惊过,便是狂喜。
马康惊惶之后,腿下湿了一片,尿骚味儿蔓延,当众丢丑。
第78章
县令马庆发现了异样,回头就看见弟弟的丑态。
马康仗着他在仁县的地位,作威作福,何时这样怯懦过。
除非……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马庆的瞳孔骤然张开,惊疑的目光望向许活。
许活立在马车上,好整以暇地回视他。
马庆开始胡思乱想。
那个所谓的方家人是不是新县令?
如果是他,他为何提前来仁县?
他是不是想要暗中打探什么?
那……他知道了什么?
马庆的额头冒汗,勉强保持冷静。
许活随意地抬手,朝阿蓝的方向点了点。
几个护卫便从队伍中出去,走到差役们面前,其中一个曾经随许活去过长坪村的护卫,强势道:“人给我们。”
阿蓝目不转睛地望着说话的护卫,喜极而泣。
差役们不敢放开,小心地看向马县令。
马庆瞥了一眼人数众多的护卫,唇上的胡须微动了动,陷入窘境。
护卫们直接动手,刀柄重重敲击差役肩窝肘窝,轻而易举地迫使他们松手。
阿蓝得了自由,扑到马车前,“求县令大人为草民全村伸冤!”
“那便到县衙细细说来,若是胆敢冤枉马县令,可是罪加一等,若是所言非虚……”许活淡淡地睨了马县令一眼,悠悠道,“衙门也绝对不会姑息……”
阿蓝立即发誓道:“草民没有撒谎,否则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马庆的脸色像是掉进了墨池中,几经变化后,义正言辞道:“在下调任州府,官职高于许县令,许县令无权对本官审判。”
他不再尊称“世子”,而是以许活的官职称呼,侯府世子的等级高,但不是实权官职,实际没有处置官员的权力。
许活面不改色,“马县令说得在理,确实得按规矩办事。”
阿蓝慌急:“大人!”
马庆面上闪过一丝得意。
许活紧接着道:“本官无权审判,便请刺史大人为马县令证明清白吧。”
马庆并不畏惧,因她的天真而眼神轻蔑。
“请马县令上马车,她也带上。”
许活回马车之前,吩咐护卫带上马庆和阿蓝。
阿蓝惴惴不安,十分听话地上了后面的马车。
马庆则表示要交代些县衙的事情,然后低声对弟弟马康交代,“有刺史大人,他动不了我,保险起见,你再给章副将送个信儿。”
马康讷讷。
马庆恨铁不成钢,“没出息的东西,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给我打起精神!我问你,你之前见过的人,是不是他?”
马康下意识地瞥向看不见人影的马车,“是……”
马庆确信了,狠道:“长坪村那些人,送去石场太便宜了,追上去,全都处理了。”
马康连忙答应:“大哥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再有差错,你就滚出马家!”
马康保证:“一定!一定办好!”
马庆又装模作样地去交代县衙的官吏们。
马车上——
方静宁低声问:“世子,这个马县令会不会不老实?”
许活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安抚道:“我想早些安顿好你们,审问太麻烦,派人盯着快一些。”
方静宁看向许婉然,点点头,她是个孕妇,是得早些早些安顿。
待到马县令磨蹭完,车队重新启程,直接从仁县县城招摇过市,不做停留地穿过去,向云中城行去。
有孕妇行的慢,将近两日的路程,队伍停下休息的时候,马庆一直老神在在,还与许活攀谈。
许活也仿佛有些顾忌似的,不能完全冷待他,放纵着马庆越来越自以为安全无虞的得意。
而阿蓝像个警惕的小动物,一直离马庆和他的随从远远的。
云中城。
许活安排方静宁和许婉然先去驿馆休息,便径直带着马庆和阿蓝前往州城衙门。
云州刺史费丞得知许活前来拜见,与先前接见顾笑舟时的拖沓随意不同,第一时间便命人领许活过去。
许活一踏进门,费刺史便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待到看到马庆,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外。
费刺史热情地与许活寒暄后,随后问起马庆:“你们已经交接过,马县令提前来州城赴任?”
马庆状似无奈地躬身答道:“是有刁民拦许县令的马车告恶状,许县令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民情,多有误会,还请刺史大人明察。”
两个人对视,互相交换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眼神。
费刺史看向许活,道:“云州此地,民风剽悍,百姓无知,又不服官府管束,时常与官府作对,是以关系有些紧绷,许县令也不要听信一面之词,有些百姓确是刁蛮无理。”
马庆神情自若,浑身上下都透着某种“不能奈我何”的气焰。
许活不置可否,也并不懊恼,转而与费刺史随意闲谈:“原本下官打算与顾县令一同到任,因下官妻子有孕,行程便慢了些,还望刺史大人见谅。”
费刺史不以为意地抬抬手,又夸赞道:“云州得两位青年才俊,乃是大福,本官很是看好你们。”
“陛下励精图治,向来对云州极为重视,恰逢去岁的新科进士皆外放历练,下官和顾县令外放至此,不敢自傲,愿为两县和云州尽心尽力,以备……”
许活的话戛然而止,拱手道:“日后还请刺史大人不吝指教。”
费刺史敏感地察觉到她话中意有所指,揣摩不得,便故作未听说道:“本官远在云州,云州去年也未有学子中进士,倒是不知新科进士外放历练一事。”
许活知无不言,“下官离京前,新科的状元、探花、传胪皆已外放,另有进士四十三人通过铨试外放至中原各地,为数不少在西北燕云一带。”
本朝铨试有一项考课,乃是要有衙门实习的经验,才能为官。可排除有背景,不为官便无处得经验,没经验又不能通过铨试,是以几年不通过铨试不能授官的人十分常见。
陆屿这个状元郎外放之后,通过铨试的进士忽然大幅增多,不止有新科进士,还有前科进士。
这并不符合常理。
朝臣们嘴上说不揣测圣意,私下全都在揣摩,陛下这般,必定是有其用意,至于是什么用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费刺史就想多了,云州一直都是军事重地,忽然来了个平南侯府世子和探花郎,原先他还想着是惹事下放,如果是刻意为之……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看许活的眼神如同看代天巡狩的钦差一般,忌惮十足。
平南侯府世子这身份,太合适了。
许活淡然回视。
马庆不甚了解局势,更不了解京中,见两人聊得旁若无人,有些不踏实地出声:“刺史大人……”
费刺史回神,只顾着自身安危和前程,根本顾不上他,邀请许活:“许世子,本官与你一见如故,不如去书房详谈?”
“恭敬不如从命。”许活客气地应声,随即看向马庆,“留马县令一人在此,是否……”
费刺史毫不犹豫道:“无妨,他不介意。”
马庆只能神色僵硬地附和“不介意”。
许活没什么看笑话的心态,这二人一丘之貉,但朝堂上,这种人多的是,她自小学得是如何为我所用,不是肃清。
两人单独在书房中,许活神色变得高深莫测。
费刺史打量着她的脸色,谨慎地询问:“陛下对云州,可是有指示?”
许活抬眼,“下官不过是微末小官,陛下怎会召见。”
她是小官,平南侯可不是。
费刺史全当她是托词,笑容可掬道:“本官懂,历练嘛。”
许活端起茶,不疾不徐道:“下官需得向刺史大人告个罪,下官已至云州半月,今日才来拜见,实在失礼。”
费刺史心头一凛,迟疑:“这是……”
“原本是打算早些到任,只是到仁县后,发现了些痛心之事。”许活故弄玄虚,微叹道,“不瞒刺史大人,为此,下官还将原定的玉苍军驻地拜访提前了……”
仁县是个什么情况,费刺史比许活还要清楚,不由凝重起来。
许活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终于开门见山:“刺史大人,下官在云州的任期也就几年罢了,予人方便,与己方便,下官愿意与大人互行些方便,下官在大人的辖下做些政绩,日后大人进京述职,下官也会尽地主之谊。”
她这是明示愿与他交好,若有平南侯府扶持……费刺史压制着心中雀跃,“如何方便?”
许活淡笑,“下官初任县令,立官威,收民心,才好谋后续。”
至于如何立威收拢民心,她已经带过来了。
最直接最痛快于百姓最息息相关的,不就是为民除害吗?
许活将难题抛出去,便不再多提,心里盘算起其他事。
而费刺史心中如何想暂时不表,提出明日要为许活接风,邀请她携家眷一同到刺史府。
许活答应了,今日天色已晚,便与他告辞回驿馆休息。
她走后,费刺史又见了马庆。
马庆为求安心,试探道:“大人,我看这许世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日后恐怕会威胁到您的权威,咱们是不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费刺史敷衍,“毕竟背靠平南侯府,万一有个不妥,你我都得吃挂落。”
马庆有些急躁,“可咱们在云州的经营,不能教他毁了……”
“当然不能毁了,日后可慢慢拉拢,但如今嘛……”
费刺史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如若必要,费刺史完全不在意牺牲他人,只是做下决定,还需再考察一二。
第二日,许活带着有“孕”在身的方静宁前往刺史府做客。
许婉然身子不方便,且如今没了夫家束缚,不需要与人交际,便留在驿馆躲清静。
许活离开前,提过若是她在屋子里憋闷,便可以带上人出去转转,是以许婉然便叫着几个有兴趣外出的娘子,在护卫的陪同下,一起出了驿馆。
外地人和本地人,很容易区分,肤色,衣着打扮,谈吐皆能分辨。
而许婉然她们这些女子,更容易分辨出是外地人。
因为本地女子,全都大喇喇地行走在街上,周遭皆习以为常,她们却全都戴着帷帽,莲步轻移,优雅声低,极引人注目。
在这里,许婉然她们才是异类。
曾经在胭脂楼挣扎的娘子们在这些异样的目光下颇不自在,甚至想逃离。
许婉然知晓她们的过去,也知晓许活和方静宁的打算,便时不时出言安抚她们放下负担,还引她们去看街上那些和男子一样做工赚钱养家的本地女子。
一群娘子看着本地那些爽利不逊于男子的女子们,不禁失神和向往。
对方瞧她们,也稀奇不已。
她们路过一个卖当地首饰的小摊,受到牵引,便停下脚步。
一群娘子正为没见过的首饰风格新奇时,远处有些骚乱。
许婉然怕挤怕磕碰,没跟她们挤在小摊前,而是站在不远的空地上。
马蹄的踢踏声越来越近,许婉然听到动静侧头去看,一匹高头大马正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掀起了她的帷纱。
高大的头马上,雄烈英武的男子回眸一瞥,便率一众骑部继续向前奔驰。
他们同样惊扰了其他娘子们,还在张望着那些人的背影。
小摊主认出那些人的军服,道:“他们是玉苍军,不知道怎么来云中城了。”
许婉然微微蹙眉,若在京中,决计不会允许官宦贵族如此闹市策马疾驰,惊扰百姓。
尤其打头那人,眼神桀骜,浑身的凶悍煞气,与之对视,便心生凛意,恐怕上过战场杀过敌,是刀口见血的人物。
需得敬而远之。
第79章
刺史府——
接风宴上,男女分席,分列左右,垂帘相隔。
云中城诸官员和马县令皆在,许活没有拒绝坐在上座,直接坐在了费刺史和州城守将高勤下首。
女眷那头,方静宁也是一样,许活什么地位,她便是什么地位。
方静宁不需要迎合什么人,落落大方地与人交谈,不愿意谈便笑而不语。
她的相貌相比于一颗玲珑心和满腹才华,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各家女眷不知其他,只见她容貌角色,便反复夸赞。
费刺史有三儿一女,皆是刺史夫人丁氏所生,长媳难产去世,二儿媳和三儿媳以及孙辈儿的孩子皆坐在她身后,只有唯一的女儿费芸,站在她身侧。
费芸自恃模样出众,又是云州家世数一数二的娘子,向来被人捧着,如今见了方静宁,便生出比较的心,偏生越比越是比不上,便挂起脸。
乐师奏乐,眉眼深邃的胡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从中间的台子上舞到男人们中间,魅惑而奔放,大胆而妖娆。
不少夫人都脸色不愉,有的忍气吞声,有的直接狠狠地瞪向对面,大有她们的男人敢不老实,就要发难的意思。
方静宁面不改色,反倒是看这些明晃晃发怒的夫人们颇有意思。
若是在京城,官夫人们顾及体面,顾及以夫为天的规矩,顾及名声,哪怕心里再不舒坦,也要装得贤良淑德不善妒,云州的夫人们却全不掩饰。
方静宁对这种直白背后代表的东西十分喜欢。
费刺史一家祖籍是在南边儿,规矩礼仪不是云州的,刺史夫人丁氏也一贯喜欢标榜这些,见方静宁的神态,更是一副两人志同道合的神态,道:“咱们女子,相夫教子乃是天职,为夫君纳妾安排通房才显贤惠大度,男人们在外逢场作戏,咱们女人若是善妒,教夫君失了颜面,咱们自个儿也无颜,许夫人你说是不是?”
一些夫人听了,纵使膈应,对上官夫人也敢怒不敢言。
而她这话,也有不少夫人应和。
方静宁不由地想起文馨儿离京前对她说得话。
那她呢?她是否也该有所表率?
方静宁如许活惯常的样子,面上丝毫不见愤慨不平,神色淡淡道:“刺史大人和刺史夫人夫妻之道令人敬佩,只是我们世子洁身自好,不喜人近身,我作为妻子,也是要尊重的。”
这些舞姬皆是刺史府安排的。
对面,酒宴正酣,推杯换盏。
许活果断且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舞姬的贴近。
费刺史笑道:“许世子不必拘谨,随意些便是,若喜欢了,就带回去伺候你。”
许活淡淡道:“下官与夫人共约白首,不纳二色。”
费刺史面上挂不住,眼中闪过不满,却也不能当众勉强。
有同样夫妻和睦的官员见许活如此,便也婉拒了舞姬,没有在上官的压力下逢场作戏。
女眷那头,一些夫人隐约瞧见,脸色好了些。
刺史夫人丁氏看见了许活没有让舞姬近身,不以为然,“年轻夫妻感情好,等到新鲜劲儿过去就知道了……”
哪有男人不偷腥。
刺史夫人看向方静宁的肚子,过来人似的口吻道:“许夫人有了身孕,总得有人伺候许世子吧,听说带了妾室和许多美貌的女侍出来。”
她看来,方静宁就是在自欺欺人。
刺史女儿费芸神情与母亲神似,还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方静宁只带了一个婢女在身后伺候,长得再美嘴再硬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夫君喜欢,得忍受妾室。
其他女眷也神色异样。
许活他们到云州,这些云州官员便开始打听许世子,她们自然也都知道他们从京中带了许多貌美女子来。
怀孕,夫君不怜惜,强作欢颜……
众人脑补后,不禁对方静宁心生同情。
“夫人请慎言,妾室、女侍皆是无稽之谈,会坏无辜女子的名声。”涉及他们的名誉,方静宁义正言辞道,“随行的乃是我们平南侯府嫡出的大娘子和我请的女先生们。”
有个别人知道侯府只有一女一子,嫡出的大娘子是姐姐,可姐姐为何孤身跟着弟弟外放?
一众女眷交换眼神,满是疑惑。
州城守将夫人出言问道:“既是侯府的大娘子,为何没一并请出来赴宴?”
有些事情早晚也会被人知道,方静宁便轻描淡写道:“我阿姐和离了,如今没有夫家,懒得出门赴宴,我们自然也不会勉强。”
她说和离,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轻松自如,众人却惊讶非常。
方静宁没让她们胡乱猜测坏许婉然名声,又多说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阿姐前头的夫君不忠,养了个外室,气得阿姐小产,侯府便做主和离了,恰好世子外放,便带阿姐出来散心,不过长辈们疼阿姐得紧,舍不得她在外面,说不准何时便回京了。”
众女眷神色各异。
有如刺史夫人那般的,神色不赞同;自然也有赞同支持,好感溢于言表的。
方静宁一眼扫过,大概了解了众夫人的性子,记下来,转而说起女先生们:“都是良家女子,识文断字,琴棋书画皆有通晓,就是命苦些,落过难。”
“她们一身的本领,蹉跎浪费实在可惜,世子外放,要为民计,好先生不易得,也不见得愿意舍家舍业、不远千里来边关,倒是这些女先生,愿意随我们来边关为百姓启蒙启智,既然她们身为女子如此大义,世子当然也不拘一格重用她们。”
这又在诸位夫人的意料之外。
州城守将夫人赞道:“确实是大义。”
还有夫人脑袋转得快,听说从京城来的,肯定比边关的教养好,便向方静宁打听,能不能给家里的女儿做女先生。
方静宁没说落得是什么难,左右女子的苦,大半都是男子给的,但那些女子的经历,为百姓启蒙尚可,决计不能教授官家的未婚娘子们,万一过往暴露,恐怕会影响到官家娘子们的婚嫁。
是以她寻了个托词,打消了她们的念头。
而方静宁说了这两件事,起先是一些对她有好感的夫人与她攀谈,后来她渐渐变成了女眷们话题中心。
刺史夫人丁氏不愉,刺史女儿费芸也很是不甘心。
宴过半,下人来报,玉苍军少将军陈晋安来访。
费芸的眼睛霎时亮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
不多时,陈晋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高大的士兵。
宴上众人的目光全都望过去。
方静宁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的人,思绪不由滞了滞。
伯父平南侯也很严肃,但他相对内敛,京里也有不少年轻的武将,但都不像个人,凶得十分外露,一双眼睛好像野兽似的,抓到猎物随时能扑上去撕咬。
小荻都不敢多看,看一眼赶紧低下头,生怕被注意到。
费芸也不受控制地眼神缩了缩,畏怯了。
席上,县令马庆眼神闪烁,猜测着陈少将军到来的意图,心中莫名不安。
费刺史对于陈晋安的突然到访有些意外,但态度上颇为亲近,“贤侄突然来云州,可是陈大将军有事相告?”
陈晋安与他相反,毫无热络,直接道:“关外有小股突厥人,父亲通知州府,警惕他们潜进来劫掠百姓。”
费刺史知晓了,笑道:“这种小事,随便派个士兵来便可,竟然劳贤侄特地跑一趟。”
陈晋安并不客气,“外敌骚扰,岂是小事。”
费刺史包容地笑了笑,似是熟知他的性子,并不在意,邀请道:“正好,今日为许世子接风,贤侄也一并落座,喝上几杯吧。”
陈晋安看向许活,声音冷肃道:“许世子,又见面了。”
许活微微拱手,回礼:“少将军。”
县令马庆手里的酒杯一颤,酒撒了出来。
他完全没想到,许活竟然见过陈晋安,什么时候?
他耳闻过陈少将军,竟然与许活寒暄,显然有几分交情……
马庆心颤,手抖。
费刺史确定了,许活昨日的话确实非虚,心中百转千回。
陈晋安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士兵,走向许活的方向,道:“给我在许世子身边加个座便是。”
众官员皆打量着两人,费刺史吩咐下人照做,随即对陈晋安关心地问:“陈大将军近来可好?”
“前几日军中的黄副将渎职,父亲大怒,以军法重罚了他,近来军中更加森严。”
他这话,回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不那么对题。
但县令马庆听到后,手里的酒杯“咣当”掉落,汗流浃背。
黄副将……就是他在玉苍军的靠山。
他是陈大将军的亲信,忽然受罚,他第一反应便是,完了。
他让弟弟马康送信过去,不会有结果了。
一个靠山忽然不能倚靠,他不受控制地往各种坏处想,不受控制地望向刺史大人。
费刺史却并没有看向他,若无其事地招呼着陈晋安,态度完全像是对自家小辈,虽然陈晋安并未配合响应。
许活余光注意到了远处马县令的惊慌失措,嘴角微微勾起,在他看过来时,举杯示意。
她在挑衅。
马庆心头的怨恨丛生,更加恐慌。
许活只给了她一个眼神,收回视线后看向费刺史,垂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诮。
她观察着费刺史和陈晋安的互动,揣摩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对费刺史,有了个更深入的认知。
这位才是老狐狸,心思深沉。
许活若是一来便大吵大嚷打打杀杀,费刺史视她为眼中钉,她能不能动得了他且不说,对方深耕此地多年,想给她使绊子简直易如反掌。
先做实事,少陷于争斗。
许活怀中一直揣着一份查探得来的证据,原本有两种展露的方法,一种激烈,一种不那么激烈。
她选了个不那么激烈的办法,宴席结束临走之前,请费刺史单独说话,将那份粗略的证据拿出来,以示诚意,“若是放纵马县令继续攀扯刺史大人,下官担心刺史大人的仕途受到影响,且农时已到,仁县的耕地还未播种完成,这两年云州的税收可不太好看……”
“下官也想拔除仁县的毒瘤,还仁县一个清明。”
有多少是贪墨了,许活暂时没那个功夫去仔细查证,她要先保证今年秋冬不会有更多百姓饿死。
费刺史思量后,笑道:“许世子放心,本官查明实情,一定不会放任不管,许世子有什么想法,也尽可对本官提,本官能帮扶绝对不会推辞。”
许活也没含糊,直接提出了一个想法,或者说,她从头到尾最想要达成的目的。
费刺史一顿,随即笑容更加放心,毫无阻碍道:“本官自然愿意给许世子行这个方便。”
两人说完后,出来便发现陈晋安还没走,生人勿进。
两人走近,陈晋安便冷硬地邀请许活“再续几杯”。
他不像是要跟许活续杯,倒像是要找许活的麻烦。
许活和他其实也没什么交情能够单独宴饮,只是猜测对方今日许是为了她先前去玉苍军的拜访而特地来的,便是猜错了,这个好,她也是要承的。
“少将军随我回驿馆,如何?”
陈晋安不置可否,默许了。
费刺史始终热情不减,邀请两人日后一定要再来做客。
陈晋安连客套话都没有,问许活:“还有事?”显然不耐烦了。
许活要先去接方静宁。
陈晋安撂下一句“驿馆等许世子”便大步离开。
费刺史好心解释:“晋安自小在边关长大,性情有些耿直,许世子莫要见怪。”
许活道:“听闻陈少将军十二岁便随父上阵杀敌剿匪,至今大大小小的战事得有上百场了,下官甚是敬佩,自不会见怪。”
家世背景可助子弟走得更高更快,上限却全凭自身努力。陈晋安傲至如此,唯有实力强横方能支撑,否则决不能服众。
而许活但凡听到人们谈及这位少将军,无一不畏惧、崇敬。
常年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最不缺的便是奋不顾身的勇气,若是许活,恐怕也懒得耗费精力在拐弯抹角、充满阴险算计的官场上。
……
方静宁还跟刺史夫人在一处,瞧见许活的身影过来,便对刺史夫人告辞。
刺史夫人也看见了许活挺拔的身影,笑道:“许世子真是体贴,我便不送了,免得许世子等久了。”
方静宁和许活汇合,许活微微揽着她,两人携手离开。
客人们全都离开,刺史夫人的不高兴便彻底摆在脸上。
马庆拖到最后,凑到费刺史跟前,“大人,下官与您一条心,这许世子摆明了不想放过下官,也是跟您作对,您一定得帮帮下官。”
费刺史安抚他:“马县令,莫要慌张,且先回去,本官会妥善安排。”
马庆得了费刺史的话,神色稍安。
费刺史目送他离开,便召来管家,命他去办事。
另一头,陈晋安骑马,很快便到达驿馆。
云中城的驿馆暂时只有许活一行居住,许婉然逛完回到驿馆。
她路上有空便会动针线,只是赶路不方便,一件小衣裳都没做好,今日得闲,便坐在明亮的大堂缝制小衣裳,也没人打扰。
门外有动静,许婉然以为是许活和方静宁,眉眼舒展,转头,“荣安,静娘,你们回……”
她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温柔粲然的笑容定在脸上。
不是弟弟,是……要敬而远之的人。
就像是安全的巢穴突然被野兽堵住出口,许婉然浑身的汗毛都战栗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护肚子,回神及时,强忍住动作,尴尬而不失礼地冲门口的人颔首。
没戴帷帽,正脸完整地面向陈晋安,陈晋安同样认出她,也察觉到了她潜藏的紧张害怕,只扫了一眼,便继续向内大步走。
许婉然微微舒出一口气,缓缓转回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捏着针继续绣平安纹样。
驿馆的小吏跟在后面,引着陈晋安去另一侧坐。
陈晋安正对着许婉然的方向,坐下。
平南侯府的护卫随后进来,快步到许婉然身边,恭敬禀报:“大娘子,陈少将军是世子的客人。”
许婉然闻言,停下针,静坐几息,才周全有礼地吩咐:“取咱们带的好茶叶,为少将军沏上。”
护卫们并不会茶道,一道过来的那些娘子倒是有擅长的,但她们如今不是女侍了,若是为了待客请下来泡茶,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许婉然也担心她们多想,便亲自沏好茶,教护卫送过去。
“少将军,请用茶。”
陈晋安抬眼,并未拒绝,接过公道杯,试了一下温度,没往茶杯中斟茶,直接一口饮尽。
至于什么滋味儿,他没品出来,只解渴了。
而许婉然背对着他,没看到他是如何喝得,可护卫刚拿走公道杯就又拿回来,她便猜到了。
许婉然没有生出诸如“牛饮牡丹”之类的念头,不紧不慢地又沏上一杯。
许婉然瘦,肚子还不算大,穿得宽松,完全没有显露孕相,方才拿着针线,周身都透着一股子温柔,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喝个水,如此费劲,陈晋安看在眼里,颇不耐烦这些文雅人的待客之道。
不过胆小,弱质,随便一只手就能捏死,还长成这个样子,若是有悍匪敌寇出没,这种女人跑都跑不了,一定生不如死。
是以,陈晋安没有像在刺史府那般不客气,许家的护卫端过来的茶,他都喝了。
许活回来时,他刚灌完第五杯,茶味儿都淡了。
许婉然见到她们,喜上眉梢,紧绷全消。
许活视线来回扫过,便抬手请陈晋安随她去房内说话。
两人进去,不过两人的下属都在门外守着,隐约还能瞧见。
方静宁走向许婉然,“阿姐,我和你一起做。”
小荻瞥了一眼,赶紧收回视线,夸张地抚胸口,“真可怕。”
许婉然和方静宁对视,调侃她:“又不会吃人。”
“那可不一定。”小荻小声嘟囔,“这位少将军看起来就不会怜香惜玉,没准儿还会打女人,大娘子您都不怕吗?”
许婉然坦率地说:“突然见到,是有一些,能够平复。”
方静宁也低声附和:“不瞒阿姐说,在刺史府见着,我也有一些。”
大家都一样,三个人对视,偷偷笑起来。
驿馆客房内,许活和陈晋安毫无宴饮续杯的气氛。
陈晋安没有任何攀交情的意思,冷淡简洁道:“父亲答应予你的方便,今日我代为做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许活道谢,也请他向陈大将军转达谢意。
陈晋安话已说完,便欲告辞。
许活叫住他,没有拖拉,直入主题:“听闻有一些罪犯会流放至玉苍军管辖的石场,一部分百姓也会去边关修城墙服徭役,仁县有一长坪村,全村村民受前任县令迫害,先后被送到了边关,可否请少将军查清楚,放归他们?”
护卫跟着马康派出的人一路西行,便发现海珠他们这些老老少少被抓走后,是要送往石场。护卫阻截了他们要害人的行径,又想办法打听到,先头长坪村的男人们也都分散在那头,不知生死。
边关苦役极重,苦役中累死病死乃是家常便饭,也不能逃走,甚少有能一直捱下去的。
马庆此举,既整治了人,又不沾手,不可谓不毒。
许活道:“正值农时,仁县还有大片土地闲荒,亟需人手,若是耽误春耕,今年的税收成困难,粮草上也得缩减……”
她也是在说明,不可能真的井水不犯河水。
陈晋安面无波动,答应地轻易:“我回去便派人过去,若无他事,便告辞了。”
他不是在问还有没有事,是要许活适可而止。
许活哪怕心里还有些打算,也没有再得寸进尺,客气地送陈晋安出门。
陈晋安不准备在云中城逗留,要日夜兼程赶回边关。
许婉然和方静宁她们已经不在大堂。
先前端茶的护卫就等在大堂中,见陈晋安出来,一手提着十几个装满水的扁壶,一手提着点心上前,恭敬道:“陈少将军,我们大娘子听闻诸位要赶路,准备了些饮食。”
他还多转达了一句:“我们大娘子怕诸位不够喝,水多准备了些。”
陈晋安盯着那一串扁壶,脸色阴沉。
许活以为他觉得他们擅作主张,所以不快,便道:“若是少将军有所准备,便不必理会……”
她话还没说,陈晋安便亲手抓住那一串扁壶上的绳带,伴着磕碰的叮当声,健步如飞地离开。
许活:“……”
怎么回事儿?
她疑问地看向护卫。
护卫摇头。
许活去寻方静宁和许婉然,便多问了姐姐一句,他们浅薄的交情,其实不必准备得如此周全。
许婉然解释:“他看起来很渴,又是你的客人。”
许活:“……”
很渴?
虽然莫名其妙,但交集不会太多,许活便没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她教众人准备,明后日便去仁县正式赴任。
……
云中城马宅——
马庆回到宅子里,焦虑地来回踱步,思索许多,召来亲信,催他赶紧回仁县,做好另一手准备——让马康带着马家人一起逃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若是他安然无恙,再接回来便是。
亲信听命出去办事,然而没多久,他便慌张地回来:“大人!宅子被州衙的士兵围住了!”
“什么?!”
马庆猛地站起来,片刻后又颓丧地跌坐回去。
傍晚,刺史府的人暗中进来,向他转述了刺史大人的话:“有些罪责,马大人担下来,刺史大人才好保你家眷平安……”
第二日,仁县上任县令马庆留书畏罪自杀的消息便传出来,费刺史派人来知会许活:“诸项罪证确凿,马家皆助纣为虐,州衙配合许县令抄没其家产,还用于民。”
第80章
费刺史根本没有保下马家其他人的意思。
他动作极快,当夜就派出一队州兵前往仁县,将马家其他人全都一网打尽,根本不留任何节外生枝的机会。
许活不需要再等费刺史的答复,已经很明了,便告知方静宁,准备即刻便动身赶回仁县赴任,她则是得在离开之前再去州衙正式拜别费刺史。
驿馆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大家都在收拾,只有许婉然和阿蓝无所事事。
阿蓝穿着一身新衣,站在大堂角落,无所适从,直到许婉然出现,眼睛倏地亮起,小心翼翼地瞄着她,又不敢太直白,怕冒犯。
像个从狼群走丢的小狼崽子。
许婉然瞧见,冲她招招手。
阿蓝立马乖巧地走过去,到了两步外就不敢再继续靠近了。
许婉然打量着她,笑道:“衣裳很合身。”
阿蓝手拘谨地摸蹭着腿侧的布料,拘谨极了,小声道:“我……我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谢谢您。”
昨日许婉然出去逛时看见成衣铺,突然想起来这个孩子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根本不保暖,便在铺子里买了一套成衣带给阿蓝。
不是什么好的料子,甚至在京中,侯府的下人穿得布料都比这件衣裳好,于许婉然来说,不值一提,可阿蓝明显很在意。
许婉然眉眼柔和,“你再近些,我瞧瞧。”
阿蓝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靠近。
许婉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还有余量,又去捏她的腰侧。
好香啊~
阿蓝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在她靠近后,浑身僵硬,她的手碰到的地方,都会麻成一片,渐渐的,黑黄的小脸变成黑红,整个人脑子都蒸没了。
“有些大了,过些日子天暖了,得收一收……”
许婉然没听到回声,稍微一后退,便看到她的模样,顿时好笑不已。
阿蓝傻傻地盯着她,看她笑,也忍不住咧嘴。
许婉然又被她逗笑,注意到她手上有冻疮和伤口,笑容一收,目露心疼,“你这手,得上药。”
阿蓝下意识往后藏手,“县令大人让乔四姐姐帮我上药了,我、我怕弄脏衣裳,今日、今日就没上药……”
许活救出的那些娘子们,走出胭脂楼,又远走他乡,如同再一次新生,便舍弃了旧时的名字,只留了姓氏,结拜为异性姐妹,约定余生相互扶持。
乔四娘行四。
“还是小孩子心性呢。”许婉然包容地笑了笑,“衣裳脏了可以洗,手不尽快养好,”
阿蓝小小地反驳:“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二了,都能成亲了……”
都十二了?
她太瘦小,许婉然实在看不太出来,越加心疼,叮嘱:“十二还太小,要先好好长大才行。”
许婉然像是画中走出的女子,高贵而美丽,眼神里又带着经事后的包容,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她这里都能得到温柔以待。
阿蓝忍不住听她的话,郑重其事地点头,“好。”
许婉然对她笑了笑,叫阿蓝回去拿药过来。
许活回来的很快,看到阿蓝站桩一样待在姐姐身后,没说什么,见都收拾好了,便吩咐队伍上路。
……
马庆还有些人脉,他这边儿一出事儿,就有人前往仁县通知马家。
马康根本担不起事儿,慌不择路地教下人收拾钱财,便趁着夜深匆逃跑。
他们打算跑到关外去,以后再另做打算。
然而马家人还没出仁县境内,便被随后敢来的州兵抓捕,许活的护卫也在其中,他们一直在盯着马家人的动向。
钱财不菲,州兵往日里雁过拔毛,这一次看着从马家人那儿搜出来的财物红眼,也只敢偷偷藏匿一两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刮。
许活到达仁县时,马家人也刚被押解回来,穿街过市地押到仁县大牢里,几乎整个仁县的百姓全都涌到街上,震惊、迷茫、激动……又不敢相信。
马庆和马家人在仁县只手遮天,百姓们皆苦不堪言,但他始终稳稳当当地立在这儿,似乎不可撼动,他们只能无望地忍受着,煎熬着……
新县令来了,马家……是要倒了吗?
仁县百姓不敢高兴太早,怕会失望……
许活提前换上了官府,骑马带领护卫们进入县城,气势如虹,不同寻常的威严气息和被押回来的马家人一起镇住了仁县的百姓们,也注入了几分希望。
众多百姓跟在许活车队的后面,蜂拥至县衙。
护卫们一字排开,将百姓们阻隔在仪门之外。
方静宁她们暂时留在马车上,许活下马便直接进入县衙。
县衙官吏和此次前来抓捕马家人的州兵副尉皆在县衙中。
县衙官吏们知道了知道了上一任县令马庆已经以死谢罪,他们有些人,也为非作歹,却没能来得及跑,在许活和护卫们的凛冽的气势下,惶恐不安地行完礼,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喘,一句话不敢多说。
副尉十分客气,表示追捕到马家人后带回来的财物都在县衙,就等许活到,一起去抄完马家,便要将马家人全都押会云中城,等候发落。
许活点头,随即从护卫手中接过提前准备好的告示,点县丞孙勃:“贴出去,亲自向百姓宣读。”
孙县丞四十有余,立即恭敬地接过来,行了个礼,一刻不敢耽搁,小跑出去。
许活又叫县衙的主簿李保和衙役一同前往县衙后宅,先行抄点县衙后宅,主簿记录备案后,方静宁和许婉然也好搬进来,早些安置。
仁县贫穷,但县衙后宅进行了扩建,完全不符合普通县衙后宅的规制,足有三进,且还修了个小花园,奇花异草假山奇石,建了凉亭和游廊。
历来京官禄厚,外官禄薄,且来源也不同,县官的俸禄乃是地方支给,以云州县令六十石的俸禄,根本不可能建这样的后宅。
所有皆是贪墨的证据。
许活命主簿全都记录在案,一花一木一石一砖一瓦一杯一盏都不能落下。
主簿李保不敢不从,抖着手一一记录。
衙门外,县丞孙勃张贴完告示,告示篇幅极长,几张纸铺满了告示板,为仁县百姓诵读,读到某一部分内容时,汗流浃背,发不出声音,便由许活的护卫代为宣读。
告示条理清晰声名:
第一,前任县令畏罪自杀,罪名已有云州刺史大人判定成立,具体罪名逐条列明,马家人助纣为虐,同样罪不容恕,将抄没家产充公并且扭送至州城大牢,等候判决。
第二,新县令即日起正式就任,针对仁县的新政不日公告。
第三,鉴于前任县令罪责,县衙其余官吏亦可能渎职欺压百姓,县衙接受百姓举报告状,查明后,县衙官员失职属实,告状之人不必受民告官之罚。
同时,官吏等主动自首,可根据罪责轻重从轻发落,将功补过。
第四,百姓若因前任县令蒙冤,可来县衙伸冤,同样查明实情后,若确实有冤,县衙会重新判决,予以不同程度的补偿。
同时,有罪之人,也将受到责罚,不可侥幸,故意闹事行恶者严惩。
第五,农事为先,县衙采购了种子,百姓可来县衙领取,秋收后等价缴回,极困难无力缴纳者,县衙会视真实情况予以推延缴纳。
……
一项一项政令,包括但不限于士农工商、税收、徭役……完全展现许活行动力以及强势,也仗着武力和即将收拢的民心,不容人质疑,势在必行。
百姓大多不识字,也不能完全理解告示内容,可有人能看懂,口口相传,交头接耳,喧闹至极。
而其中不少内容,都触犯了当地官吏和富户们的利益,损害到利益和害怕新县令追究,两种不同的情绪在仁县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老爷们脸上交织。
阿蓝透过车窗,恨恨地瞪着那些迫害过他们的官吏,只觉得大快人心,又满是不甘心。
……
许活怕方静宁和许婉然在马车内等得辛苦,便命人将所有能搬的东西都搬到前衙整理记录,不方便搬动的,才在后宅进行登记。
即便如此,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公告宣读完,大部分百姓散了,但仍有百姓拥挤在告示板前,议论纷纷。
未免百姓关注转移,许家的车队绕至县衙后门,方静宁和许婉然从后门进入后宅安置,护卫们卸马车搬行囊入内。
他们刚来,许活还没有理清楚,护卫和女先生们都只能暂时委屈在县衙后宅,过几日再另行安置。
阿蓝是外人,同乡亲人皆不知情况,正不知所措,许婉然教她仍暂时跟女先生们一处住。
“她们都是有本事的,你是个女子,却也能学得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要浪费机会。”
阿蓝一听,重重地点头,眼里满是坚毅。
许婉然欣慰地摸摸她的头,毫不嫌弃。
阿蓝脸红,乖得如同家养的,而非乡野所生。
许活忙于前衙之事,县衙留了人登记,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副尉去马家的另外两处宅子查抄,晚上都没回来,只派人回来告知了一声。
后宅全由方静宁和小荻料理,方静宁还得装有孕,不好太过操劳。为了掩饰方静宁和许婉然的身体情况,没有带更多人,小荻很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只有一些不贴身的事才能使唤护卫或者请女先生们帮忙。
她忙得脚不沾地,但这段时日,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她成长得比在侯府还快,很是稳重。
晚上,方静宁依旧和许婉然同住。
护卫们为了防止有人生事,在整个县衙彻夜值守,同时还要分出人盯着那些官吏。
第二日,没有百姓前来告状,也没有官吏自首,只有个别百姓小心翼翼地前来试探领取种子。
县衙官吏内心的焦灼消不掉,还得听从新县令的吩咐,在那些冷厉的护卫看守下,忙碌做事,不敢出一丝差错。
许活抓紧时间查抄马家的宅子,晚上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县衙后宅,也不停歇,又从刚富盈些的账上支取一笔银钱,吩咐人和在云中城采买的粮种一并送到定襄县。
方静宁亲自提着饭食,送到书房,心疼不已,“你眼里都是血丝,今晚早些休息吧。”
许活挪开蜡烛,接过食盒放下,随后拉着方静宁坐到她腿上。
方静宁没坐实,“别累到你。”
许活抱紧她,教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腿上,“静娘,教我抱抱,你很轻。”
方静宁搂着她的脖子,依进她怀中,“还要忙些日子吗?我如今也不能帮你分忧……”
许活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笑道:“忙过农耕便能稍稍空闲些,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饴。”
两人交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方静宁便起身催促,“你先用晚膳,不能饿着肚子忙。”
饭食不算丰盛,但已经用心准备。
许活得知她吃过了,便大口吃起来,快速吃完,便又开始忙。
方静宁在书房里陪着她,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许活劝她回去休息,方静宁不愿意。
许活便眼神泛起笑意,起身将人圈在她和书案之间。
方静宁倚在书案上,推她,“作甚?”
许活凑到她耳边,呼吸缠绵,“何时,我们在书房试试?”
方静宁一下子便听明白了,羞恼,用力去推她,“你如今怎么这样不害臊!”
许活顺着她的力,跌坐在椅子上,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在她身上自上向下划过,“我若是不能满足你,你日后后悔该如何是好?”
方静宁又羞又气,“什么满足我!你休要诬赖我!”
许活挑眉,眼神愈发露骨,“静娘,你确定?我瞧你甚是欢喜……”
方静宁气得踢了她一脚,“你再胡说!我、我就真教你人财两空。”
许活伸手又要去抱她,“财空无妨,人不能空。”
方静宁飞快地躲开,“你再惹我,我就告诉阿姐。”说完便气冲冲地离开。
她的脾气,毫无威慑力。
许活含笑目送她出门,便又继续写文书。
她只是暂时息事宁人,证据得留存好,日后免不得还要用上。
第三日,阿蓝找到许活,做了第一个告状的百姓。
她告县丞孙勃强占良田,告几个差役殴打百姓。
状告在前衙正堂正大光明地进行,县丞孙勃惊慌失措,立马矢口否认:“大人,冤枉!”
许活以此为突破口,意味深长道:“想想前任县令的前车之鉴,你确定?本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给机会的,本官抽出空便会仔细查证……”
阿蓝闻言,眼露不忿。
而县丞眼神闪烁,犹疑不定。
不止他,县衙好些官吏皆是神色有异,只有少数,神色坦然。
许活起身,向后宅去。
阿蓝见状,麻利地爬起来,追上去。
一进入后宅,阿蓝便气愤地问:“凭什么官老爷做错了事还能从轻发落,将功补过?那我们受过的苦算什么!”
许活没有义务对她解释,不过少年人一腔意气,甚至不畏强权,是好事也是坏事。她既是父母官,对辖内每一个百姓都有责任,孩子更要爱护。
是以,许活冷静道:“其一,仁县贫瘠,本官无人可用,县衙如何运作?其二,所谓从轻,乃是视罪行而定,并非一味宽纵。其三,纵是官逼民变,你们长坪村情有可原,可若是真按律法论罪,你们村的人恐怕回不来。”
她忖度着陛下恐有的深意,对此地发展有紧迫感,不想耽误时间精力在别处,不想耽误任何一个时机,不想浪费任何一个人力,只想百姓们尽快吃饱穿暖,想此地富起来。
仁县就这么些人口,就是罚去开荒耕种做苦力,也能人尽其用,关起来才是浪费。
阿蓝关注点全被带到她说的“其三”上,急急追问:“大人,我们村的人真的会回来吗?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许活淡淡道:“等消息吧,放不放人,何时放人,有多少人安然无恙,不在本官掌控之内。”
阿蓝还想打听。
许婉然散步听到他们不太正常的动静,站在不远处问:“荣安,阿蓝,发生了何事?”
她眼神担忧地望着阿蓝,不赞同地冲阿蓝微微摇头。
许活是官,阿蓝是民,她以下犯上,恐会受责,许婉然希望她不要冲动。
阿蓝一见她,瞬间便乖顺下来,眼神也温驯了。
变化之大之快,许活心情复杂。
回来的路途中,她就注意到,阿蓝只要队伍一停下来休息,便会巴巴地在许婉然的马车附近打转,许婉然露面,便会像是狗崽子一样跟着她摇尾巴。
完全没有对着许活时动辄咬人的凶野劲儿。
许活私下里对方静宁道:“我怎么觉得阿姐到了云州,尽招些野性之人?”
方静宁本来对她爱答不理,闻言便呛道:“与阿姐有什么干系,是你这人,太坏,教阿蓝那样的单纯的少年人生不出亲近,况且,我也觉得阿蓝是个极单纯好懂的姑娘,你要反省才是。”
许活:“……”
那小狼崽子单纯?她是还没长大,咬人才不甚疼罢了。
她在前衙在外头还有县令的威严,在方静宁这儿,是一丝威严也没有了。
几十里外,定襄县衙,顾笑舟和夫人金珠也在谈论许活。
金珠看着从仁县送来的“及时雨”,啧啧道:“原是盯上人家产了,那些高门大户的贵族子弟果然生来就知道怎么压榨剥削,幸好许世子是个想做好事的。”
顾笑舟皱眉,“慎言。”
“我又不再旁人跟前说。”金珠有分寸,随即问他,“不过这事儿人家顶着压力做了,你捡了便宜,咱们是不是要回些礼?”
“我答应本县耕种完,便安排一些百姓去仁县帮着耕种。”
定襄县耕地少,今年再开垦也来不及耕种粮食,最后缺种的一部分耕地种完,便能匀出手去仁县,“许县令也答应,会付咱们县百姓工钱。”
金珠称奇,“你如今竟也能心安理得地占便宜了……”
顾笑舟词严义正,“皆是为了百姓,不拘小节。”
金珠:“……”
果然当官久了,心就会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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