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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魏家大娘子魏梓兰定亲的夏家入京后打听过忠国公府,也知道一些忠国公府和平南侯府曾经的官司,他们以己度人,自然认为这种情况下,平南侯府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国公府那个表小姐为了明哲保身,也不会管魏家的事。


    他们完全没想到,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会直接出现在国公府外头,还正好看见他们派下人去退亲。


    夏家既害怕得罪侯府,又生出别的算计……


    正赶上方静宁到仁安坊的宅子看老国公夫人,夏家夫人并夏家和魏梓兰定亲的郎君一起过来赔罪。


    母子两人一进来便对着方静宁一通赔不是,真正的主角魏梓兰则成了陪衬,算是长辈的二奶奶穆氏更是完全没得到重视。


    魏梓兰如今家道中落,更感难堪。


    方静宁打量过夏家那郎君,长得还算周正,可她私心里却觉得,单论人品,决计是配不上她大姐姐的,她也不喜夏家人的势利眼。


    而夏夫人恭维过方静宁,便歉疚道:“退亲是我一人所为,老爷回来便训斥了我,我也羞愧极了,今日一为赔礼道歉,二来也想两家的婚事能继续。”


    夏家的郎君对魏梓兰的美貌也是极中意的,这时才对魏梓兰拱手诚恳道:“在下必定会真心待娘子。”


    夏夫人也慈祥道:“是,我会当大娘子是亲生女儿一般如珠如宝地对待。”


    早干什么去了,退亲的时候可没这么和善,变脸如此快,还能是为了什么。


    方静宁心知肚明,并不想继续这门婚事,只是如今魏家没有其余长辈能主事,真正能做主的,是魏梓兰自己。


    二奶奶穆氏期望看向魏梓兰,在她看来,能不退亲,肯定是最好的,否则魏梓兰再找不到比夏家更好的婆家了。


    魏梓兰在忠国公府出事后,瘦了许多,也哭了很多,可她的教养她的骄傲无法放下,决绝道:“我既说过不会纠缠,便不会再收回,婚事不必继续,退了便是。”


    夏家母子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夏夫人强扯了个笑脸,“大娘子,我与你道歉,是我想左了,千万别意气用事。”


    魏梓兰平静道:“日后我与夏郎君嫁娶不相干,便是意气用事,下场凄凉,也与夏家不相干。”


    夏夫人表情更加难以维持。


    二奶奶穆氏欲言又止。


    方静宁则是丝毫不意外,开口道:“赔礼我们收了,庚帖也已经退回,便如我们大姐姐说得,日后两家便再无瓜葛了。”


    庚帖已经退了,夏家母子无法,只能留下赔礼离开。


    夏家赔罪的礼,准备得很厚,想必是不认为魏梓兰会拒绝他们家,借此来表示诚意。


    方静宁跟魏梓兰解释道:“我知道大姐姐怕是看不上那种人家的东西,可他们本就不讲信义在先,咱们收下也并不理亏。”


    魏梓兰苦笑,“魏家如今这般模样,我还哪有什么资格去看不上。”


    她们三个姑娘离府时,只在身上勉强藏了些易藏的东西,老国公夫人剩下的财产,比寻常百姓是要富足许多,但这一家子人吃用,钱会越用越少,到时候他们怎么办呢?


    唯一应该顶事儿的成年男丁魏琪浑浑噩噩,她们几个女子只觉得未来无望极了。


    方静宁劝慰道:“大姐姐知道我的,从前性子最是拗,无事也有愁三分,可如今经的事多了,便越发觉得,咱们这些苦楚,相比于民间那些真正苦命的姑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魏梓兰坚强道:“你放心,会挺住的。”


    方静宁握了握她的手,给她鼓励。


    而方静宁去老国公夫人病床前陪着,二奶奶穆氏单独拉住魏梓兰,愁苦地不赞同道:“大娘子何必拒绝夏家呢,以后还怎么找……”


    魏梓兰辩驳:“他们改变主意能是什么好心吗?咱们如今有什么可贪图的?不外乎是为了攀扯平南侯府,如今平南侯府看在静娘的面子上,能照拂咱们一二,若是咱们给静娘惹了什么麻烦,亦或是教夏家人知晓攀扯不上,又能有什么好?”


    穆氏无言以对。


    另一头,夏家的马车上,夏夫人啐了一口,“也不看看她如今是个什么身份,要不是看在平南侯府,咱们怎么可能还要她这个媳妇,真是不识抬举。”


    夏家的郎君也沉着脸,“咱们又不能得罪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还能如何?”


    “白瞎了那些礼。”夏夫人仍旧气不过,诋毁方静宁,“什么世子夫人,说不准就是表面光,在府里根本没有好日子!”


    ……


    方静宁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不单是生活上安稳,内心也在不断地成长。


    她从前只能瞧见自己的苦楚,如今跟着许活看到了平民百姓的难处,看到了更多女子的苦难,再想从前那些,都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而日日相处的许活又是个行动派,她没有精力生出许多的自苦自怜,只想着能为那些可怜的女子做些什么。


    但到底能做什么,她还在想。


    许活和方静宁重新恢复了夜话谈心,方静宁关心胭脂楼那些女子的情况。


    许活告诉了她。


    媚娘认罪,要在牢狱中度过漫长的时间;


    一部分选择跟着从前的恩客回府做妾亦或是做外室;


    一部分即便明知道家乡可能不容她们,依然选择回乡寻找亲人;


    最后剩下四十多个女子,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暂时由县衙安置,尽快寻找出路。


    方静宁沉默了很久,为每一个选择都感到难过和唏嘘。


    说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可何尝不是世道逼迫,为了生存被推着选择?


    可是……


    方静宁忽然愤愤不平,“正室妻子也是无辜的啊,归根到底,还是那些男人多情却似薄情,才害了这么多女子!”


    她还迁怒许活,“你也不是个好的。”


    许活:“……”


    她又不是男子,为何凭白挨骂?


    方静宁现在情绪就是直抒胸臆,来得快去得快,也会直奔主题。


    她翻了个身面对许活,又觉得不够郑重,便坐起来道:“世子,我有个打算,方家有不少铺子,我想成立一个绣庄,收容她们。”


    许活不置可否,反问:“你可了解她们?”


    方静宁如何能了解,只是耳闻罢了。


    许活道:“她们有的能识文断字,有的擅长琴棋书画,有的舞艺一绝,有的嗓子极好……”


    方静宁急急道:“总不能再去重操旧业,以色侍人。”


    许活不急不缓,“何必拘泥?男子识文断字,擅长琴棋书画,为何不是只能做绣娘一个营生?”


    “可根本没有人给女子做别的营生的机会,她们又有那样的过往,人言可畏,若是在绣庄中,好歹能得些安宁。”


    “你不要给吗?”


    许活勾唇,看着方静宁的眼神有期待,“并非绣庄不好,在绣庄也畏于人言,可正是因为那些女子经历不俗,心性也不俗,大胆前行,才可能有意外之喜。”


    “其实大部分男子能做的,女子都能做,只是别人不准,她们自个儿也将认知局限在了内宅之中。”


    “为了迎合男人们的喜好练就的本领,也是本领,男子读书学艺都不易,更遑论女子……”


    方静宁陷入思索。


    她也想到了魏家的三个姊妹,她之前也在想以后如何帮她们立起来,可明明一身才华不逊于男子,埋没下去,如何甘心?


    许活又对她“以色侍人”一言提出不同的意见,“若是有选择,谁不想生来颈上挂璎珞?谁不想端坐高堂上?下九流只是贱籍,不过是贫苦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做。”


    “卖唱跳舞做乐师……能清清白白地自力更生,靠本事活着,又有何下贱的?只要百姓一日不能富足,这些营生便永远都不会消失。”


    县衙也想打击拐卖,可那些歹人流窜在各地,很难抓捕,也很难彻底消灭,只能徐徐图之,教百姓们对此警戒。


    但若是更多的百姓富足,安居乐业,百姓多得教化,是不是就能减少失足和为非作歹的人?受伤害的人也能少些?


    许活不知道,但她想去做。


    “静娘,不必拘泥,只要我安稳地立着,你便能安稳地立着,你想做什么,大可放开些手脚,很多事情如若做到极致,别人是挡不了的……”


    方静宁很受震动,“我得再想想,仔细想想……”


    许活笑道:“明日后日再想都不迟。”


    “那不成,我得先教她们有安身之处,绣庄还是得做。”


    许活手揽在她胸前,按着她的肩躺回床上,“那也明日再想,难道光凭想便能突然出现吗?”


    身体能控制,思绪却不能。


    方静宁没有反驳,仍然在思考,不过或许是许活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安全感,不知何时她便沉沉地睡去。


    许活亦然。


    最初还不能适应身边有人的她,如今完全的在方静宁这儿释放。


    ……


    三教九流皆入籍造册,是个大工程,县衙繁忙,原本县尉各司其职,但人手不足,便也分得不是那么清楚。


    许活既要负责本职,还得带人走街串巷查这些黑户,忙碌非常,每日早出晚归,也常常会发生不少追逃动手的情况,也算是搅了京中灰色地带的一池水,为京中治安做了些许贡献。


    这一日,许活带人到升平坊,又有个不太干净的,见着他们拔腿便跑,许活追过去抓住人,教衙役押走,抬眼便看到远处巷口那个不起眼的马车上,坐着一个眼熟的车夫。


    那是她姐夫吴玉安的随从。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还轻车简行?


    许活有些怀疑,正打算过去看看,跟在方静宁身边的一个护卫找到她:“世子,魏家的老夫人去了!世子夫人快哭晕过去了!”


    第62章


    老国公夫人在仁安坊的宅子里安顿下来之后,又经大夫仔细调理,魏家三个姑娘伺候得也精心,病情还算稳定。


    方静宁每日都会去看望,陪老太太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便得回府。


    她如今还没参与太多侯府的事务,也是不闲的,要管方家,要留出读书练字写诗写文章的时间,如今又要筹建一座绣庄,每日能过来待上一会儿,已经不容易。


    老国公夫人仍然说不出来话,祖孙俩没法儿顺畅的交流,便只是方静宁等人在老太太床边说话,主要是安抚老太太的情绪,教她知道他们都很好,不要担心。


    方静宁昨日走的时候,老太太还好,今日一早便得知老太太不好了,匆匆赶过去。


    宅子里兵荒马乱,魏家人脸上全都是仓皇失措。


    “静娘,你来了!”


    “姐姐……”


    方静宁慌急地走到床前,一看外祖母死气沉沉的脸,心中顿时一“咯噔”,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便病的这样厉害了。”


    昨晚是二娘子魏梓芊和三娘子魏梓月陪床,老国公夫人大概凌晨突然惊醒,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般惊魂未定地发出嘶哑的声音,涕泗横流,之后便不好了。


    两个姑娘吓得嘴唇都有些发青,只能急匆匆地将其他人叫起来。


    二奶奶穆氏从前便没存在也没什么能力,性子也有些软弱,只是如今遭逢大变,为母则刚,为了两个亲生的孩子才勉强撑着,而魏琪整日浑浑噩噩,宅子里全靠大娘子魏梓兰带着两个妹妹料理。


    魏家如今倒了,宵禁无法出坊寻好大夫,也无法给方静宁去信儿,只能就近在坊内花重金请了个大夫连夜过来诊治,为此还求了一通坊中巡守的小吏,才免受宵禁外出的责罚。


    结果自然是不太好。


    一家子哭了一个多时辰,硬是熬到天亮坊门开,才去通知方静宁。


    方静宁找了先前给老国公夫人看诊的大夫,比她稍晚些到。大夫扒开老国公夫人的眼皮瞧了瞧,又把了把脉,而后脸色很沉重地对众人摇了摇头,叹道:“准备后事吧。”


    众人眼中的期望灭了,哭声一下子起来。


    魏琪跪在床边,紧紧攥着老太太的手,嗷嗷大哭,像是小孩子一般。


    方静宁眼前一黑,腿软后仰,小荻及时扶住,才没跌倒。


    大夫给老国公夫人施针,老国公夫人醒了一会儿,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向孙辈儿们,流下了眼泪,然后直直地望着魏琪,张嘴想要说话,但连一声“啊”都发出来,便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痛哭流涕。


    方静宁不知是哭得,还是伤心太过,心口直疼,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全靠小荻撑着她。


    她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泪流不停,魏家其他人也都是这般,还是小荻想起来,叫人去请世子过来。


    许活一到,便直奔方静宁。


    小荻先喊了一声“世子”,方静宁才缓缓回头,眼里的哀伤苦痛掺着泪水滚落。


    许活心微微一揪,大步走过去,单膝跪在方静宁身侧,抱住她,“静娘,我来了……”


    方静宁环住许活的腰,趴在她怀中,哽咽道:“看着我长大的外祖母走了……”


    怎会看不清呢?她那样聪慧,越是接触各种事情,越是没办法欺骗自己。


    老侯夫人也不管家,可府里的事儿,大多都瞒不过她。


    就连弥留之际,老太太满心满眼,还是魏琪……


    外祖母其实……根本就没那么爱她们,她最在意的,始终是国公府,是国公府的子孙。


    但即便如此,方静宁也不怪她,也感激她。


    是外祖母,接他们姐弟到身边抚养;


    是外祖母,疼爱他们姐弟,教他们安稳长大;


    是外祖母,顾念着她,没有做绝,才有她今日……


    她总归是爱她的。


    方静宁手紧紧攥着许活的衣服,泣不成声,“我没有外祖母了……”


    许活单手托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脑,“我知道,你不是没有亲人了,你还有我,静娘,我们先送老夫人体面地走……”


    人死不能复生,死后的哀荣也是大事。


    众人强打起精神,筹备老国公夫人的丧事。


    许活料定他们伤心过度,怕是不能准备什么,来时便吩咐人去买丧事要用的东西了,“论理,老国公夫人的诰命仍在,葬礼仪制也应高一些,只是如今魏家不宜张扬……”


    “都是你!是你害死祖母!”


    魏琪忽然暴起,满眼红血丝地挥拳头冲向许活。


    众人皆惊。


    许活迅速拉方静宁到身后,一手抓住他的拳头,轻轻一甩,魏琪便向后倒去。


    他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好,瘦的脱相,力气全无,不堪一击,与许活相比,就是蚍蜉撼大树。


    偏魏琪倒下后,晕了几息,又怨恨地爬起来要继续冲向许活。


    魏家三个娘子拉住他,大娘子魏梓兰训斥,“三郎!你胡闹什么!”


    三娘子魏梓月也道:“三哥哥,跟许世子没有关系的……”


    二娘子虽然没说话,拉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松动分毫。


    “怎么没有关系!”魏琪挣扎,“要不是他,国公府怎么会出事……”


    许活微微勾起冷笑。


    这时,方静宁从许活身后出来,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冲他发了怒,“你敢动手,先打我!”


    魏琪不敢置信,还有些委屈,“表妹,你忘了祖母待你的好了吗?”


    “我若是不记情分,今日怎会在这儿?”方静宁怒目而视,“我看你才是是非不分,可笑至极!”


    魏琪一震,“表妹?”像是不相信方静宁竟然会骂他。


    魏家三个姑娘对视一眼,松开了手。


    方静宁放下手臂,义愤填膺,“表哥不一向最是怜香惜玉吗?那些女子的凄惨,你怎么看不见了?舅舅表兄助纣为虐,害得那么多人家散了,命没了,那些冤魂那些活着还要受煎熬的女子该怪谁!”


    “你们这些行走在外的男人害得家人跟着落罪吃苦,倒还怨恨起旁人了,究竟是谁的错!”


    “表哥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嫂嫂和姊妹们,还有你两个年幼的侄儿?你如今是魏家唯一成年的男人,可你看看你的作态,要死不活,万事不理,你怎么有脸面还要嫂嫂和姊妹们辛苦照料你?”


    魏琪倒退了几步,失魂落魄道:“是我,是我没用……”


    “没用就学着长大扛起家来,莫要说那些教人寒心的话,做那甩手掌柜怨天尤人!”


    魏家的女人们都忍不住抹起眼泪,穆氏的女儿魏春如崇拜地看着她。


    而许活站在方静宁身后,有些发怔地看着方静宁纤细的背影。


    她并不生气魏琪那般,人在极致的苦痛之下,想要迁怒别人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是人性的一部分。


    况且,虽然以成王和魏家人的行事,早晚也会引起众怒,但魏家如今的下场,确实跟她有关联。


    许活是平南侯府的继承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也不是刻薄寡恩之徒,她坚定不移地做她想做的事情,不在乎任何人对她的看法。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在维护她。


    幼时她幻想过父亲母亲懂她的辛苦,鼓励她支持她维护她,然而他们没有。


    长大后,许活的盔甲已足够坚硬,幼时那一支箭却在此刻,正中她的眉心……


    ·


    丧事要用的东西陆续送过来,众人安静地准备着葬礼。


    许活听到昨晚老国公夫人的异样,若有所思,召来一个护卫,命他去大理寺监狱打听。


    傍晚,护卫回来禀报。


    明日,便是魏家四个男人押送出京的日子。


    没出京之前,他们仍然抱有一丝希望,或许可以有转圜,然而临到日期,依旧没有任何希望降临,他们便知道再无奢望。


    流放北地极苦,没有犯人可以全须全尾儿的回来,魏高父子也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无望之下便走了绝路。半夜时父子二人先后在牢里撞墙而亡,魏家二老爷魏志惊厥过度,生生吓死了自己。


    唯有魏家二郎魏琮,没有自绝。


    他只是从犯,罪责教轻,二奶奶穆氏也不与他和离,要带着孩子们等他,他还抱有回来的期望。


    许活看向堂中的棺椁,或许是母子连心……


    魏家人明日要去送行,一定会知道的,瞒不了。


    许活便教护卫对他们说了实情。


    二奶奶穆氏只在意魏琮,得知他没有做傻事,泪水奔涌。


    魏琪和魏家三个姑娘如丧考妣,可或许是痛得麻木了,竟是也没有像先前老太太那般不能自已。


    魏梓兰还求问许活:“世子,他们的尸首可否能带回来安葬?”


    方静宁也看向许活,眼中带着一分乞求。


    许活与她对视,道:“我教人去问问。”


    魏家三个姑娘感激不已,魏梓兰又去推搡魏琪。


    魏琪羞愧道:“谢过许世子不计前嫌。”


    许活不以为意,她也不是为了魏家人。


    魏家需要多备几副棺材和寿材,忙乱加倍。


    方静宁小声对许活道:“谢谢你。”


    许活摇摇头,随即又道:“你若是谢我,稍后便随我回府休息,明日再过来。”


    方静宁看了一眼姐妹们,不甚放心,却也乖巧地点头答应,停灵期间不知是否会有人来祭奠,总不能都熬坏了。


    她也是这般跟二嫂和姊妹们说的,也让她们别熬坏了,身体撑不住。


    天将暗,许活带着方静宁回了府。


    侯府知道了老国公夫人和魏家三个男人的死。


    老侯夫人亦是唏嘘,“尸首想办法带回给魏家吧,总得送回祖籍,落叶归根。”


    侯府的长辈这样宽仁,许活也待她极好,方静宁心里暖,不过她夜里仍然睡不安稳。


    许活便伸手将她拦在怀里,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方静宁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第63章


    魏家一下子办了四个人的丧事,四个棺材挤满院子。


    大娘子魏梓兰主事,和二奶奶穆氏、魏琪他们商量后,便只去礼王府通知了一声,其他人家皆未去信儿。


    何必呢,消息瞒不住,想来的吊唁自回来,不想来的,还要为他们为难,不如识趣些。


    平南侯府去了。


    一来为方静宁,二来人死事消,老侯夫人再忆起往昔,看得更开。


    天气热,魏家只打算停灵七天,便扶灵回籍。


    许活有公差,没有整日待在那儿,只傍晚去接方静宁回府。


    而许活还记得那日匆忙之下暂时搁置的事情,叫衙役查访登记时,捎带多关注一下那条巷子的人家。


    隔日,她拿到了那条巷子住户的名单。


    其他人家没什么特别的,有的是一家子,有的是长期租住,唯独一户,算是特别的。


    那户只有一个刚住进去没多久的年轻女子以及两个仆人,但同巷内的百姓说,巷子有些窄,进马车不方便,自打那个女人住进来,常有一辆马车停在巷口,有一个高大俊朗瞅着挺贵气的男人时常会去那个女人的住处,基本都要待上一个时辰。


    那个女子,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她是从胭脂楼获救的。


    衙役不知道这条巷子县尉大人为何关注,但论起有可能值得关注的,也就只有这个女子,“她叫万三娘,是最近一批送入胭脂楼的,因为‘识时务’‘听话’,并未在那间密室中遭受太多折磨。”


    许活状若不在意地点点头,便略过这一节,好似关注的并不是此人。


    之后,她教青鸢去其他胭脂楼的姑娘们那儿问了问这个万三娘。


    姑娘们对楼里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有十之七八,你一言我一语,便将万三娘在胭脂楼里接触最多的人吐了出来。


    晚间,青鸢到许活跟前回话,方静宁也在。


    许活道:“说吧。”


    方静宁眼露疑惑。


    万三娘唯一接过的恩客,就是吴玉安。


    青鸢说话时,头很低,“据她们说,姑爷从前几乎很少去胭脂楼,胭脂楼倒之前的两个月才勤一些,尤其后一个月,几乎每隔三五日就要去一趟,几乎也都是万三娘伺候,后来……后来直接花重金包下了万三娘,还教胭脂楼不准声张。”


    方静宁震惊,吴玉安和许婉然的夫妻情深满京皆知,她实在难以相信姐夫会做这样的事。


    许活面色冷淡,“没了?”


    “她们说,楼里有一些女侍羡慕万三娘一入楼就遇到吴将军,不用伺候其他恩客,万三娘自个儿说得,‘吴郎怜惜我的遭遇,待我极好,无以为报’。”青鸢小心翼翼地觑一眼世子的脸色,“不过她们皆说,姑爷没在胭脂楼留宿过……”


    许活脸色并未好转,不留宿能代表什么,姐姐近几次回来全无异样,分明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你退下吧,守口如瓶。”


    青鸢应“是”,离开。


    方静宁并不想相信,“兴许,真的只是同情呢?”


    “那大可光明磊落,不需要偷偷摸摸。”许活不相信偷偷摸摸的男人是柳下惠,不偷腥,“有很多帮助苦命女子的办法,给她钱,给她找个好人家,帮她立足……他可以随便安排一个下人帮她,甚至找阿姐,阿姐温柔心善,也不会坐视不理。”


    “唯独不需要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常常探望,这就是越界。”


    方静宁知道许活说得是对的,可她一想到阿姐可能在做一个名为爱情,如同海市蜃楼的美梦,便难过极了,“阿姐若是知道了,该多伤心……”


    许活不能擅自决定,也不能无的放矢,便将吴玉安和万三娘之间的事查得更清楚,直接摆在了祖母和伯父伯娘面前。


    三人皆愤怒地无以复加,更是心疼许婉然。


    但是许活问及如何处置,三个人皆迟疑了。


    并不是没有手段,只是有所顾忌,他们不想许婉然伤心。


    且他们这样的人家,轻易是和离不得的,他们也得考虑许婉然的将来,考虑许婉然至今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最后,许伯山拿走了许活的证据,直接以他的名义送到吴玉安父亲忠勇伯的案前。


    忠勇伯一看到那些证据,立即便压着儿子来到侯府请罪。


    吴玉安认错的态度极诚恳,再三恳求岳父的原谅,说他只是一时糊涂,心里爱的只有许婉然,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辜负她。


    许伯山如今对他满心厌恶,那万三娘再如何,他吴玉安若是洁身自好,又怎会有所谓的“一时糊涂”?


    他为了女儿容忍,态度却极为严厉,“将那万三娘妥善送离京城,不要教婉娘察觉分毫,否则我不会轻饶了你。”


    吴玉安连连答应。


    两家人瞒着许婉然,达成共识,彻底隐下此事。


    粉饰太平真的对吗?


    许活保持沉默。


    饶是她,涉及到至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能将姐姐的伤害降至最低。


    她并不后悔她救下人,归根结底,在吴玉安身上。


    但愿他真的会如长辈们期望那般知错悔改,否则……


    ·


    魏家要扶灵回乡,但有些意见冲突。


    大娘子魏梓兰信不过魏琪一个人扶灵回乡,且她还希望魏琪能够努力读书,万一赶上大赦天下,魏琪能够参加科举,重振门风,自然要一起回去。


    二娘子魏梓芊和三娘子魏梓月纵使对路途感到忐忑,依旧选择跟姐姐一起。


    二奶奶穆氏的娘家人来祭奠,拉着她悄悄说了许久,之后便心事重重的,然后对他们表示并不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年岁地守着,且她认为她们回乡后无依无靠,日子不好过,便想等孝期过了便带着孩子回京等魏琮回来。


    这便涉及到了他们住着的宅子,魏梓兰想归还给方静宁,穆氏想回来有落脚处。


    老国公夫人剩下的财产也有不方便带的,需要变卖,是否分配,都需要解决。


    方静宁得知后,问魏梓兰:“二嫂可是要分家?”


    魏梓兰摇头,“他们母弱子幼,娘家又靠不住,也指望着三郎能立起来,所以想分产不分家。”


    方静宁一思忖,便理解了穆氏的打算,娘家撺掇是一方面,她大概是怕魏琪立不起来,或者等不到大赦天下亦或是魏琪不知道能否考上功名,要给自己的儿女争取一些保障。


    “你们如何想得?”


    其实若是老国公夫人亲自分家,可能是魏琪占大头,魏琮他们一家分不得多少。


    “我与妹妹便不藏假了,我也不能完全指望三郎。”魏梓兰在家族骤变之后,飞快地成长起来,眉眼虽有悲伤沉郁,却也坚毅,“是以若要分财产,自是不能偏颇,教人寒了心,大哥的两个孩子和二哥的孩子都是魏家子,皆要分。”


    其实老国公夫人那点财产,金河县主必定是看不上的,她这样做,便是多留了一份香火情。而穆氏所求也是人之常情,魏梓兰想让如今魏家剩下的这些家人不留芥蒂,紧密地互相扶持。


    方静宁只问:“那姊妹们呢?你们也是魏家子啊,你们不会委屈吗?”


    魏梓兰咬唇,眼里闪动泪光。


    方静宁握住她的手,给予力量,“大姐姐,与其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委屈自个儿,不如依靠咱们自己,女子亦有天地。”


    这是她跟许活学到的,当她们自己不再给自己的人生设限,才会走出不同寻常的路来。


    “你们不是孤立无援,我也是你们的仰仗之一,不是因为父兄,只是你们与我的交情,你们大可尽力去挣你们的未来。”


    魏梓兰哽咽,“好。”


    方静宁教方家的掌柜给他们估了价,以一个双方都不吃亏的价格,尽快折了钱,然后魏梓兰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


    她先是亲自去礼王府求见,在礼王府家丁驱赶时告知他们要分家,不管礼王府和金河县主是否看得上,那些都是他们理所应得的,从而见到了金河县主,得到了她的支持。


    魏梓兰又得到了魏琪的“同意”。


    魏琪性子软,听姊妹们的话,加上又有些清高,完全没有反对意见。


    于是,不管二奶奶穆氏的娘家人如何不满,魏家依旧“公平”地分了家,每一个男丁和每一个姑娘都分得了同等的财产,包括穆氏的女儿魏春如。


    这和穆家人想得魏琪和穆氏的儿子一人一半大相径庭,穆氏却知足不过。


    方静宁除了帮他们尽快变卖折钱,并没参与分家,只是在他们即将启程时告知,雇佣了一些人送他们到目的地,他们回乡后,她会去信请方家族人照拂他们。


    这下子,穆氏最大的担忧也没了,感激不已。


    而仁安坊的这座宅子,魏梓兰坚持不要,方静宁也没有勉强,只是在送别他们时,对姊妹三人坚信道:“我等你们回京。”


    姊妹四人紧紧抱在一起,哭得无法自抑,但分别终将到来,她们也不得不松开彼此。


    魏家人上了马车,依依不舍地挥手。


    方静宁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远去,再一次埋进了许活的怀里。


    许活摸着她的头,不乏骄傲道:“静娘,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方静宁哽咽道:“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场合说这种不合时宜地夸赞?”


    分别的滋味儿是酸涩的,她想尽情地体味这种情绪,去迎接更无常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方静宁摘下许活搁在她后脑的手,向后放在她背上,然后紧紧勒住许活的腰,以行动告诉她,这种温情的时候,抱紧彼此,闭嘴就好。


    第64章


    方静宁身上极不容易挂肉,每次稍微长胖些,就会发生些事,迅速清瘦下来。


    成亲还不足一载,方静宁送走了弟弟,送走了相合的朋友,又经历生离死别,如今在京中,她未嫁时的人几乎可以算作是无了。


    她与许活道:“明明仍是在京中,竟有几分背井离乡之感。”


    许活曾答应老侯夫人要带方静宁出去玩儿,恰逢七夕,便提出带方静宁去庄子上玩两日。


    老侯夫人再赞成不过。


    而方静宁从未到郊外游玩过,期待地出行前一日睡不着。


    许活躺在她身边,好笑不已,“你这般倒显得我确实不识情趣了,没早早带你出去玩。”


    方静宁幽幽道:“我上一次踏青,还是父母亲在世时,如今去回忆,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许活闻言,霎时生出些许愧疚和怜惜,“日后机会多的是,府里不拘着你,你可邀请朋友,也可和长辈们相约一同出去玩,她们定是欢喜。”


    方静宁便兴冲冲道:“不若下一回,咱们约着星禾和阿姐一道去登山,中秋带着长辈们一起到庄子上过,如何?”


    许活点头,“依你。”


    方静宁开怀,睡着时嘴角都带着笑意。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便得起来准备。


    方静宁昨夜睡得有些晚,睁眼时迷迷糊糊,声音也黏黏糊糊的,“起来了~”


    许活弯了弯嘴角,“你可以多睡片刻,准备差不多再叫你。”


    “要梳妆……”


    许活道:“不见客,随意些无妨。”


    方静宁轻易地被她说服,本就迷蒙的双眼直接合上,重新进入梦乡。


    而许活到外院后,迎到了一位不速之客——朱振。


    这一次,他乘着自家的马车,且多带了一辆马车,带足了出游要用的东西,对许活振振有词道:“你这种不懂享乐的人,还得靠我,我跟你说,我带了野炊……”


    许活不等他说完,便道:“带了。”


    朱振一噎,又信心满满道:“我还带了渔网鱼竿,到时候垂钓捕鱼,好不快活!”


    许活:“庄上有。”


    朱振:“今年上好的新茶……”


    许活:“带了。”


    朱振:“时令水果、上等食材……”


    许活平静地看着他。


    “都带了?!”


    朱振不服气,下大招:“厨子总没带吧……”


    许活道:“青桃擅厨,她同行。”


    朱振痛心疾首,“许荣安你真的是变了,有你这么对朋友的吗?你从前的气节呢!”


    “这与气节有什么相干?我与夫人外出游玩,自是与我一人时不同。”许活明明白白地排斥,“七夕乞巧,你又何必来掺一脚?”


    朱振耍无赖,“我就要去,你不带我我也跟着。”


    许活无语。


    朱振为了让她松口,突然提及道:“胭脂楼……”


    许活微微眯眼。


    她眼神冷飕飕的,朱振缩脖子小声道:“小爷我谁都没说,做兄弟这么讲义气,带我出去玩儿怎么了?”


    “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那点儿心眼儿全用在吃喝玩乐和胡搅蛮缠了。


    朱振骄傲,“小爷大是大非上可从来没歪过,全京城没有比小爷更有原则的纨绔了。”


    许活:“……”


    这时,方静宁出来,见到朱振稍显意外,且她此时衣着打扮十分简单,见客也有些失礼。


    朱振根本不在意那些,立即去歪缠她,“嫂嫂,带我一道去吧,我绝不给你们添乱,还可以给嫂嫂解闷儿,许荣安他懂什么啊,绝对没有我会玩儿。”


    他说到最后,拍着胸膛十分骄傲。


    方静宁轻笑,转向许活,“世子,朱郎君既是想去,便同去吧?”


    朱振仿佛狐假虎威,站在方静宁旁边,冲许活得意地扬头,像是再说:看吧,有人治你。


    许活懒得搭理他,扶方静宁上马车,朱振颠颠儿跟上去。


    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一路上,朱振果然如他所说,积极所能地耍宝,逗得方静宁笑容落不下去。


    方静宁也就今日笑容最多,许活便也没有介意朱振总是拿她从前的一些事儿说嘴。


    而朱振瞧见许活一句哄人话都没有,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就说得靠他。


    “咳。”


    朱振清了清嗓子,助攻道:“嫂嫂,你们二人成亲也快一年了,怎么还生疏地叫世子?直接叫荣安多亲近啊。”


    他提起来,许活也有些好奇地看向方静宁,好像除了发火的一次两次,方静皆是叫她“世子”。


    方静宁与许活对视,对她道:“倒不是我见外,只是觉得世子喜欢人这样叫,这是世子立足的证明。”


    尤其再知道许活是女子之后,方静宁越发喜欢这样叫,日后等许活加官进爵,她还会欣然地尊称她“大人”。不似寻常官家妻子低于丈夫的尊称,是对许活取得的荣耀的与有荣焉。


    许活从方静宁的话语和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嘴角微微上扬。


    方静宁亦是含笑,只是还记得有外人,含笑中有些羞涩地垂眸。


    朱振:“……”


    莫名有种预感,这又是一次不甚愉快、自找罪受的旅程,就两个人视线勾缠的那一会儿子,他得用接下来的安静惩罚他们,抚慰自己的心灵。


    ……


    马车到庄子上,依旧是赵管事带着庄子上的人出来迎。


    这一次,许活也不是轻车简行,婢女们从后头的马车上一样一样往下拿,大到装被褥的包裹,小到惯常用的茶壶茶杯,日常起居应有尽有。


    这绝对不是许活的东西,许活在外多省事儿朱振极清楚,他落差感十足,在一旁泛酸道:“果真是见色忘友,我好歹是客人,上次来可没有这般待遇……”


    方静宁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的,看向许活。


    许活没理会朱振的话,问她:“可累了?是否要回房歇一歇?”


    方静宁难得到郊外庄子来,正新鲜着,哪里愿意待在屋子里,便向广阔的田地和青翠的远山树林张望,问道:“我想出去转转,这两日咱们能做什么?”


    “那今日就在附近逛逛,我知道一处风景极好的垂钓之地,想去吗?”


    方静宁兴趣盎然地点头。


    许活教下人准备着,稍作歇脚,换洗了更方便的衣裳,便与方静宁相携出门,漫步在乡野间。


    朱振跟在两人后头,待到了目的地,瞧见婢女们又是拿软垫,又是熏艾香,还有茶水点心……而许活毫无意见,他只觉得可恶。


    这里确实风景极好,远处是水天一色和田野上绿色的波涛,近处满池的荷花娇嫩欲滴,池水清澈见底,教人心情开阔。


    许活平素甚少这般,不读书不练功,只是坐在这儿钓鱼放空,今日借了方静宁的光,也试着放松下来,什么都不去想,与方静宁和朱振闲说些话。


    朱振不是个坐得住的性格,方静宁钓上来一条鱼,他就张罗着准备木柴,要烤上。


    下人收拾了鱼,青桃给鱼去了去腥,又稍腌了腌,才串到洗干净的细木棍上,递到朱振手里。


    朱振嘻嘻哈哈地夸她手艺好,又赏了她一件小玩意儿,转头就理直气壮地据为己有,对许活和方静宁吆喝:“今日教你们尝尝小爷的手艺!”


    一嗓子,惊得要咬钩的鱼飞速蹿离。


    方静宁好奇地转头看过去,待到闻到了烤鱼的香味儿,便放下了鱼竿,也从青桃那儿接过一条,放在火上烤。


    许活依旧盘腿坐在那儿,不动如钟。


    朱振瞥一眼她那板正的姿势,一张嘴叭叭地又开始说起许活的“过分”。


    上一次到这里来,他跟许活提了许多的意见,许活全都置之不理,如今倒好,娶了媳妇儿,带着媳妇出游,倒是停得下来了。


    “上次我便说,她最好永远不通人情,否则我一定跟她绝交。”


    方静宁听得越多,看向许活的眼神便越灼热。


    旁观者清,她们彼此相处的时候,会忽略掉很多东西。


    许活待她好,方静宁只觉得是许活本身很好,并不会认为对方对她有多特别,如今朱振一说,再回忆旧时的相处,便越发体味到浓烈的甜味儿。


    好像是,终于感受到了爱意。


    而许活坐在那儿,听得如芒在背,竟是难得有几分害臊。


    许活从来没有对任何男人或女人有过不同寻常的感情,但与方静宁坦诚相待后,她其实更加放纵了对方静宁的情绪,感情的变质只是在潜移默化的发展,终会在某一刻彻底露出端倪。


    方静宁眼里盈着绵绵的情意,拿着她考好的鱼,坐到许活身边,柔声道:“世子,你尝尝我烤的鱼。”


    许活没接过来,就着方静宁的手,先咬了一口,尝了尝,夸赞道:“火候正好。”


    随后,她接过木棍,擎着递到方静宁唇边,“你也尝尝。”


    方静宁浅浅一笑,轻轻张口,咬下一小口,“嗯,好吃。”


    朱振:“……”


    吃个烤鱼,犯得着你喂我喂,你侬我侬吗?


    朱振嘴角下撇,咬了一大口鱼肉,刺一下子扎到嘴唇,噗噗吐出去,感觉这鱼都苦涩了。


    临近傍晚,许活带着方静宁去下陷阱,为明日野炊抓野味。


    朱振受着两个人的打击,还一步不落、乐此不疲地跟着两人的所有活动。


    晚上,许活和方静宁要去瓜棚下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那里提前挂了灯笼,准备了方床,铺了厚被,还放了个小方几,摆了酒菜。


    朱振这时候终于有眼色的没再跟着两人。


    方静宁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活动,坐在方床上,侧耳倾听,只有虫鸣和风吹叶动的声音,并未听到什么悄悄话。


    这是民间的习俗,许活也是第一次,自然也无法给她解惑。


    方静宁也并不是真的在乎能否听到悄悄话,她在乎的是和谁在做什么。


    夜晚,瓜棚下,朦胧的灯光中,两个人互相斟酒,轻轻碰杯,各自饮尽,仿佛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天地之大,只有彼此,眼中也只有对方。


    起初,两个人还是对坐,渐渐地,夜渐凉,不胜酒力,两人便坐到了一处,肩并肩到许活抱着方静宁,方静宁依靠着许活。


    许活酒量好些,未见异样。


    而方静宁甚少喝酒,已经面露醉态,身子越软,眼神越炯炯有神,水一样柔情的眼神离不开许活的脸。


    许活许是也有几分醉,不由地低下了头,方静宁不躲不闪。


    许活不喜欢脂粉香,但方静宁香香软软的。


    许活不喜欢人流泪,但方静流泪,她越来越心疼。


    许活不会迁就人,但她不知不觉地对方静宁退让很多……


    许活的亲吻带着极致的温柔,“静娘,这里凉,我们回房吧。”


    方静宁害羞地点头,勾着许活的脖子,任许活抱起她,回房。


    她们之间感情的升华,纯粹而不带有□□,有些发展只是水到渠成。


    第65章


    屋内,烛芯燃烧噼啪作响,几盏灯照出暖黄的光,光影轻轻晃动。


    床上,许活和方静宁相对而坐,视线不离彼此,又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牵手、拥抱、亲吻皆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对于更深入的接触,两个人都很生涩。


    方静宁害羞得睫毛轻颤,双手悄悄捏紧膝盖上的布料。


    许是酒精的作用,许活心跳有些加速,口干舌燥,“你渴吗?”


    她一说,方静宁也觉出口干,便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去端水来。”


    许活直接一步跨下床,走到桌边,连壶带杯全都端到床边。


    她先给方静宁倒了一杯,递给她。


    方静宁接过,送到唇边,渴极了似的,咕嘟咕嘟大口灌。


    她喝得太急,有水沿着唇角流下。


    怎么这样慌张,仪态都丢了。


    方静宁又是尴尬又是丢人,甚至有些落泪的冲动,匆忙抬手背,欲擦拭掉下巴上的水渍。


    许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方静宁嗔道:“世子作甚,非要瞧我的丑吗?”


    许活声音低哑,“你只是醉了,才有些失态……”


    她的声音、眼神都带着暧昧的意味,手腕被握住的地方,格外灼热。


    方静宁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


    许活缓缓倾身。


    又要……方静宁睫毛一颤,羞涩地合上眼。


    许活的唇却并未落在她的唇上,而是印在她的嘴角下,沿着水渍舔吻下滑,下巴,再到颈侧……


    方静宁另一只手上的杯子早在她唇落下的那一刻,便掉落在床褥上。


    亲吻,对她们二人来说,是比牵手和拥抱更亲密的一种接触,前两次只是贴着,已经心跳到要晕过去,这一次,完全突破了方静宁的心理防线。


    方静宁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抓着床褥,身体也在细微地颤抖,不由自主地向后软倒。


    许活抬手搂住她的腰,重新将人拉回到怀抱中。


    方静宁埋许活怀中,不敢抬起来,露出的颈子成了粉色,呼吸带着微微的喘和急促。


    许活能看到她脖颈上极细小的绒毛,呼出的气息拂过,绒毛在轻颤,渐渐又浮起小小的疙瘩。


    可怜又美味。


    许活缓缓靠近,埋进她的颈窝。


    方静宁头皮发麻,抖着身体,慌张地缩肩膀,偏偏她在许活怀里,越是躲闪越是贴近。


    许活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额头抵在她肩头轻笑,“静娘,你要着了……”


    方静宁浑身都软软绵绵的,声音也软软绵绵的,“莫要取笑我~”


    许活很喜欢方静宁的一头青丝,也借着机会捏过她的脸,看着就很好摸很软,此时此刻,许活一只手没有顾忌地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顺完又捏着发尾把玩。


    随后,她抬起头,伸手抚上方静宁的脸,大拇指在她脸颊轻揉。


    刚开始还有些旖旎的气氛,后面便像是拿到了什么爱不释手的玩具了。


    方静宁:“……”


    该不该提醒她,不合时宜。


    方静宁心里又羞又气,羞得是好像她急色,气得是许活没眼色!


    下一瞬,许活在她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方静宁很闹心,身体上的热度都有些是退了。


    而许活意犹未尽地摸着她的脸,道:“静娘,你太瘦了,胖一些……”


    方静宁横她一眼,“好捏吗?”


    许活松开了捏她脸的手,“我是说,胖一些身体强壮,你总是不爱动,对身体不好。”


    方静宁瘪嘴,“已经比从前强很多了。”


    许活瞧着可爱,又在她唇上“啵”了一下。


    方静宁的怨气一下子又被戳破,含羞带怯地轻抬眼睫,扫了许活一眼,又低下头。


    气氛又缠绵起来。


    许活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松地包住她的肩头,低声问:“静娘,我为你宽衣吧?”


    方静宁不说话,但也没拒绝,默认了。


    许活便直起身,放下两侧的床幔,遮挡住床上的风光,只隐隐约约透出来些许轮廓影子。


    两个都是愣头青,许活扶着方静宁的肩躺下,便有些无从下手。


    方静宁紧闭双眼躺在那儿,眼皮一直在动,两只手扭着身侧的床褥。


    有更慌张无措的,许活便显得从容起来,她好歹学习钻研过。


    先宽衣。


    许活手向下,滑到她的腰间,轻轻捏住一根系带,拉动。


    腰带散开,腰侧还有系带,掀开,另一侧的系带也解开。


    此时,方静宁的心衣已经露出来。


    许活两只手重新回到她肩头,手缓缓拨开。


    做这些时,她额头上出了薄汗,口也越发干。


    许活突然想起她还未喝水,突然撤离,掀开床幔的一角,拎过茶壶,猛灌了几大口。


    方静宁察觉到,从羞涩中微微睁开眼,瞄向许活,见她放下茶壶,随意地抹去水,要转回来,忙又紧闭上眼。


    许活这一次,直奔主题,手直接覆上去。


    方静宁心如擂鼓。


    许活学习过经验,刚开始只是放置不动,渐渐开始有所动作,一步一步的,两人之间的氛围越发粘稠,真正的水□□融。


    结束后,许活从后面揽着方静宁的腰,极有向学之心地问她:“如何,若我做得不够好,回头我再寻些书册来观摩,定能如寻常夫妻一般……”


    方静宁香汗淋漓,还在轻轻喘着,听到她的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手肘向后,顶开她。


    她又没跟男子亲近过,嫁的是许活,也不是寻常男子,哪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儿。


    偏她在这种事情上,格外的木楞,问什么问,她如何回答?


    羞死人了。


    许活则以为方静宁嫌出了汗热,便体贴地起身,开门吩咐人送水。


    方静宁都来不及阻止她,等许活一回来,便娇声埋怨:“这不是教满庄子的人都知道了?”


    许活道:“知道我们圆房了,长辈们才放心。”


    方静宁一听,是这个道理,圆房了,便是了却了一桩事,可以减少人们对许活和她的关注、怀疑。


    但是……“若是长辈们又盯上我的肚子,怎么办?”


    所有人都会怀疑是她不能生,而女子不生育便是原罪。


    方静宁又想到姐姐许婉然如今的境遇,有些难过、气愤道:“我是决计不可能与旁人生的……”


    许活立即道:“我怎会那样对你,你我既然圆房,便是一体,你敬我我尊你,我们要彼此相携一生的,真能教我们之间有隔阂。”


    她这样说,方静宁那点儿气恼消散了些,心里又甜蜜起来,“且算你过关。”


    许活便知道她方才答得没问题,俯下身在方静宁额头上亲了亲,保证道:“你不必担心,只管过你的日子,我会处理。”


    她说话算话,向来不食言。


    方静宁便安下心来,不再去想,反正走一步看一步,总会向前行。


    “就算是没有孩子,旁人说嘴,有问题也是我的问题,不会教你受累。”


    左右许家子嗣艰难已经满京皆知,许活届时说她有问题,人们只会同情方静宁,更不会对她苛责。


    方静宁咬唇,“侯府总得有个继承人……”


    若是偌大个侯府断了子息,不就要断绝了吗?


    “所以,我还有另一个想法,得经得你同意。”


    “什么?”


    “我们私底下运作,你假孕,抱养一个孩子,充作你我亲生。”


    方静宁一惊,“这……”稳妥吗?


    她话还未问出来,便被敲门声打断。


    许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一年半载后再说也不迟,别想了。”起身去开门。


    力大的婆子拎着水桶直奔屏风后的浴桶,身后还有婢女,一趟便装满了浴桶。


    婆子退出去之前道:“晚些您吩咐,奴婢们给您换水。”


    许活淡淡道:“不必换水了,你们休息吧。”


    婆子立时一脸了然,婢女则是满脸的红,不好意思抬头。


    方静宁误会了,嗔怪:“厨房里又不是没有热水,何必用我洗过的。”


    许活回到床边,一把抱起她,自然道:“一起洗便是。”


    彻底袒露彼此已经很羞,还要共浴,进展实在快得惊人,方静宁脸又烧起来,但她又不舍得拒绝。


    方静宁从许活对她的秘密开诚布公之后,了解了最真实的许活,便尝试去懂对方,深入对方的世界,并且由衷为对方感到骄傲。


    她们之间的进展没有欲望作祟,只有恰如其分地感情升温。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许活这般教她满心满眼地欢喜着,她纵是羞,也喜欢与她亲近。


    方静宁勾着许活的脖子,靠在她肩上,由着许活抱她到屏风后。


    许活亲手给她宽衣,亲手抱她进浴桶,亲手为她擦洗……


    方静宁整个人红彤彤的,良久,才问出一句:“你幼时没有玩具,其实一直有些遗憾吧?”


    所以才对她这般……乐在其中?


    至于什么夫妻情趣,方静宁是一丝一毫都没往许活身上想得,许活的头脑里就没有“情趣”二字。


    许活手中的锦帕一停,细细回想起来,不甚清楚道:“幼时的记忆,大多都是随祖父学习,并不记得有渴求过玩具,不过幼时祖父教我骑马时,送了我一匹小马驹,那是我第一个亲密的伙伴,我确实高兴了很久,它离开我身边之后,我也失落过。”


    方静宁眼露心疼,“它去了哪儿?”


    许活理所当然道:“配种去了啊,那是匹好马,到了岁数发情,祖父就送它回马场了,早就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了,我现在的坐骑就是它的孩子。”


    方静宁:“……”


    白白浪费她的感情。


    许活好笑,“你该不会以为它出了什么事儿吧?”


    方静宁恼了,伸手在水下掐她,“还不是你说得不清不楚。”


    许活按住她的手,两个人打闹了片刻,气氛又变了……


    感情一日千里。


    第66章


    许活和方静宁圆房的消息,果然传回了侯府。


    两人回到侯府之后,老侯夫人看她们的眼神便欣慰中带着期待,其余人果然也都盯上了方静宁的肚子。


    方静宁是不可能怀上孩子的。


    而那日两人关于此事的讨论,方静宁却不忍许活受到异样的眼光,偏向于假孕抱养,只是这个事情,操作起来不易,一个弄不好很容易露馅,她很是担忧。


    许活宽她的心,“就算想要提心吊胆,也得等假孕的时候,如今就开始忧虑,太早了。”


    “但是……”方静宁有些不安,“这般蒙骗长辈们,我心中总觉着愧疚。”


    “那就永远不要教他们知道,长辈们便不会失望。”


    就像许活自己,她如今的存在就是“欺骗”,长辈们若是知晓他们寄予厚望的“男丁”其实是女子,必然要受到冲击,是以,许活永远不会暴露自己。


    “便是能顺利‘生’下来……父亲母亲那里,也不保准儿吧?”


    许活平静道:“他们比别人更不希望我的身份事发,你忘了?父亲明知道我的身份,还在酒桌上为我口头定亲了。”


    父亲许仲山潜意识里,或许已经自欺欺人地认定,他生的就是儿子。至于母亲郑氏……哪怕为了她如今侯府世子生母的风光,也不舍得说漏嘴。


    方静宁心疼之下,便不再胡思乱想影响许活,而且许活那般淡定,更显得她这多思多想是拿不住事儿。方静宁心里可不愿意逊色太多,强制转移注意力到别处。


    绣庄的筹建工作,一直在稳步进行。


    这是方静宁第一个自主独立想要完成的事情,她很上心,每日干劲十足,精神也极好。


    她和周星禾两个人处得好,时不时便互相上门做客,周星禾知道她做的事,帮着出了不少主意。


    中秋前夕,方静宁兴致勃勃地要亲手做月饼,送给亲友,周星禾便到侯府来做客,陪她一起做。


    周星禾做得极熟练,还能反过来指导方静宁。


    方静宁上手后,便笑道:“节礼也有周家一份,到时收到却是你亲手做的,岂不是亏了?”


    周星禾不以为意,“那又如何?皆要经五谷轮回,无甚区别。”


    方静宁忍俊不禁,“还真是话糙理不糙。”


    周星禾指着不同形状的模具,“大不了,形状上区分些,你送我你做的便是。”


    方静宁扶额,“我真是糊涂了,竟是未想到这个。”


    周星禾摇摇头,轻笑,“你啊,贵人多忘事罢了。”


    “又在调侃我~”方静宁心念一动,笑得促狭起来,“我听伯娘说,你家里最近在给你相看人家,如何了?”


    周星禾停下动作,略显无奈。


    方静宁收起玩笑的心,关心道:“怎么,不顺利?”


    “你道外人如何说的?我们家拒绝了上等美玉,偏要去寻劣等的,都觉得我们脑子不清楚。”周星禾点了下自己的额角,有些好笑,“原先有些意思的人家也不愿意上赶着被比成劣等的,如今我的婚事,属于是三仗之内,人畜全无。”


    方静宁哭笑不得,“这你还笑得出来?”


    “不笑又如何,哭吗?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也就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方静宁受她的态度影响,语气也恢复轻松,“林老大人为官清正,小林大人也是个正人君子,必不会为难你们,待过些日子,风头过去,再寻人家应是不难。”


    周星禾想到近段时日这位正人君子的小林大人的作为,不置可否。


    她父亲爱才,他便投其所好,各种请教学问,亦或是写了文章请她父亲指正,榜眼之才,她父亲对其文章的欣赏自然是溢于言表。


    她母亲呢,信佛,小林大人借花献佛,浅谈佛理,便深得她母亲的心。


    而小林大人许是顾忌女子的名声,倒是没有对周星禾本人献殷勤,但他做些事,为的是谁,心知肚明。


    方静宁听完,问道:“那你是如何想得?小林大人好歹对你有心,家风又好,那些不甚了解的人家,便是门当户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周星禾并未回答,而是反问:“我是否有些独善其身?看你帮那些可怜的女子,我近来常这样想。”


    方静宁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有些“势利”道:“独善其身并无不好,只是人在下位,很多时候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还不如站得高些。”


    许活的进取心影响到了她,从前她清高,不屑于钱权,如今公平些看,若是能以善而动,有权有钱也是好事,能做的事情要多很多。


    方静宁道:“若你已有超脱之心,并不想嫁人,或者有了心上人,自不该屈从权势,但若非要随波逐流,选一个顶好的,有什么不好?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吗?”


    周星禾若有所思。


    “我的话,你只听听便罢,也不见得是正理。”


    方静宁甚少对旁人提什么建议,也担心对别人的决定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也是个成年人,自会分辨,你也不必紧张。”周星禾笑起来,“不过你如今可不是初认识时的天真样子了,头头是道的。”


    方静宁笑容有几分腼腆。


    周星禾转移话题,“许姐姐近来有些少见,她是忙吗?”


    方静宁笑容微收,道:“阿姐开始管家了,有些抽不开身。”


    以前许婉然是不管家的,只是按照婆母的吩咐做事,如今这算是吴家道歉的诚意之一吧,将管家的大权交到许婉然手中。


    只是越是这样,便越是显得许婉然从前多有不值。


    周星禾从她神色中察觉出些许,止了话,善解人意的没有再问。


    中秋前两日,方静宁亲手做的月饼和节礼一起送给关系亲近的几家。


    中秋当日,平南侯府团圆宴,一家人宴饮赏月。


    此时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蟹黄满而肥,没人面前都摆了两只蟹。


    婢女在一旁替主子们取蟹肉,侯夫人文氏忽然关心道:“静娘少吃些寒凉的,万一有孕,影响大着呢。”


    二老爷许仲山一口酒呛到嗓子,肥手捂嘴,咳个不停。


    二夫人郑氏连忙为他拍后背顺气。


    方静宁夹蟹肉的筷子一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老侯夫人白了二儿子一眼,“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不稳重?”


    二房夫妻俩讪笑。


    老侯夫人不管他们,转向方静宁,慈祥道:“你伯娘说得有道理。”


    方静宁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螃蟹,乖巧地点头,“是,静娘省得了。”


    老侯夫人和侯夫人文氏对视,对她的听劝十分满意。


    桌下,许活握住方静宁的手,捏了捏,随后趁长辈们不关注她们时,附耳对方静宁道:“无妨,晚些我带一份给你。”


    方静宁偷偷瞥向长辈们,窃喜点头,偷偷摸摸不敢笑太明显的样子像是偷到了松子的松鼠。


    满月高悬,家宴散了,众人各自回院子。


    方静宁独自等许活回来的功夫,看着夜空中悬挂的圆月,渐渐生出满腔的思念。


    她想念弟弟,想念姊妹们,也想念外祖母……


    可是有的天各一方,有的天人永隔了……


    方静宁是感情充沛的人,加倍的思念涌上心头,眼睛便湿润起来。


    许活亲自提着食盒回来,见她眼眶泛红,还未走近便出声道:“静娘,我回来了。”


    方静宁迅速擦拭眼角,对许活笑问:“你就这样大喇喇地带回来?”


    许活答道:“我说是我要吃。”


    方静宁嘴角上扬,“世子多端正的一个人,竟是又为我撒谎了~”


    许活瞧她那甜笑的模样,也跟着笑起来,并不否认她的特殊对待。


    方静宁更加有恃无恐,“我不会剥蟹。”


    “我给你剥,你莫要碰,免得扎到手。”两个人回屋里,许活取出几碟下酒菜,一一摆到桌上,便开始剥蟹,剥出的蟹腿肉放到方静宁面前的碗里,叮嘱,“不可贪嘴。”


    方静宁吃着格外美味的蟹肉,面上始终挂着笑容。


    许活剥好一只蟹,便停下,给方静宁倒了一杯酒,道:“喝一点,驱驱寒。”


    方静宁很听话,接过来就往嘴里灌,酒入肠,瞬间便热起来。


    她酒量不佳。


    许活忙伸手制止,“少喝些。”


    然而晚了。


    方静宁红着脸冲许活傻笑。


    许活好气又好笑,没忍住,直接在她脸颊上轻捏了捏,“教你贪杯。”


    方静宁还在傻笑,不躲反而还凑近给她捏,像是在说:捏吧捏吧,知道你喜欢。


    她如今放的是越来越开,许活本不爱笑,也不禁笑意满脸,“蟹肉还吃不吃。”


    “吃!”


    方静宁伸手去拿筷子,抓了两下才抓准,又去夹蟹肉。


    前两下,筷子都在盘子上干戳,第三下终于夹到,刚抬起来又掉了,她便重新夹,越夹越夹不上来,便越是生气。


    许活从她手中拿过筷子,夹起一块儿,送到她唇边,“张嘴。”


    “啊——”


    方静宁张嘴。


    许活笑着投喂,待到她全吃完了,便摸摸她的头,低声夸道:“乖。”


    方静宁眨眨眼睛,抱住她的腰。


    许活拍拍她的手,“先松开,会床上睡。”


    方静宁不松,反而抱得更紧。


    许活也没扯开,她手上没轻没重,容易留下痕迹。


    但总不能就这么坐着,许活便抱着人,微微提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拖着方静宁到床上。


    “还不松手?”


    方静宁贴着她摇头。


    许活能怎么办,只能帮她拆了头发,脱了外衣,和她一起躺下。


    方静宁立即调整位置,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她肩上,搂着她的腰,借着酒意比往常都要粘人,“以后每一个中秋,我们都会在一起吗?”


    许活拍了拍她的头,“会。”


    “你说的……不能骗我……”


    “不骗你。”


    方静宁安心地闭上眼。


    第67章


    中秋第二日,许婉然和吴玉安一同回平南侯府。


    两人向侯府长辈们请安后,一家人便坐在一处说话。


    这是吴玉安自请罪道歉以来第一次登岳家的门,面上还有几分不自然。


    许家众人对他的不满其实没消去,为了许婉然才忍下,怕在许婉然面前露出异样,老侯夫人直接催促大儿子许伯山和许活带他去前院说话,“我们娘几个说说体己话。”


    许伯山起身,许活随后,对吴玉安淡淡道:“姐夫,请。”


    吴玉安心中觉得许活对他不甚客气,转向许婉然时,却丝毫不露,柔声道:“婉娘,晚些我再来寻你。”


    许婉然红光满面,笑容甜蜜更甚从前,应他,“好。”


    许家长辈们看在眼里,还算满意。


    许活持保留态度。


    吴家作出承诺之后,确实将人送出京,吴玉安近来也一直老老实实的,吴家夫人还给了许婉然管家权,但他们做这一切的前提,是许家发现了他的不忠,他们想要证明吴玉安的悔改,才会这般表现。


    许活对吴玉安短期内无法信任,一直对他的动向有所关注,但凡他再有下一次,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届时无论长辈们如何打算,她都绝对不会再容忍。


    “男人”们离开正堂后,老侯夫人给大儿媳文氏使了个眼色。


    文氏便笑着问:“管家累不累?”


    “有一些忙,累倒也还好。”


    文氏又问:“你婆母呢?她突然松手,适应吗?”


    许婉然道:“婆母说她早就想松散松散,我接过去,她正好休息。”


    二夫人郑氏听得莫名其妙,忽然插言,“先前吴家那夫人不是说过,大娘子身体康健,心情舒畅,说不准什么时候孩子缘分就到了,暂时不必受累管家,怎么如今变了?”


    文氏和许婉然母女脸色皆有变化,文氏是怕女儿多想,嫌郑氏多嘴,许婉然则是确实多想了,想到她至今没有生育,总之都不甚愉悦。


    二房夫妻俩都不知道吴玉安养外室的事儿,老侯夫人不好多说,只教训道:“你真是,婉娘难得回娘家一趟,说这些作甚。”


    郑氏瞧一眼大嫂文氏的脸色,心里头畅快,她当然知道她的话戳大房肺管子,她就是故意的,也不在乎受婆婆的教训,假模假式地道一声歉:“是我不会说话,别介意,当我没说。”


    方静宁在这种时候不好插言,默默地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刻意忽略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皆言笑晏晏。


    另一头,二老爷许仲山一出了正堂,立即便找借口跑了,许伯山没管他,只叫许活和吴玉安随他去书房。


    许活和吴玉安跟在他身后,并不交谈和对视,颇为冷淡。


    三人到了外院书房,许伯山并未提旧事,询问吴玉安近来的差事。


    从前也是这般,每次都要问一问,若是晚辈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会提点,吴玉安向来都积极表现他的能力。


    这次也一样,只是态度上更加恭谨小心。


    他在京中能得人尊称一句“吴小将军”,自然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许伯山听完,道:“你还年轻,不必急功近利,再多历练两年,沉稳一些,升迁是水到渠成。”


    吴玉安受教似的躬身应是。


    而许伯山转头对许活也说了差不多的意思,“你也沉下心,县衙的差事办好了,待到满三年,考课优良,去别处才顺理成章。”


    许活答应。


    之后,许伯山临时有公务,便留许活找点吴玉安,他暂时离开。


    许活跟吴玉安向来没什么话聊,吴玉安大概也不想讨好小舅子,两人便沉默对坐,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中午,侯府留他们夫妻用午膳,膳后,许婉然主动提出回伯府,夫妻一同离开。


    文氏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叹气。


    许婉然和吴玉安回到伯府,一同向长辈们请安后,许婉然便回院子处理府务。


    吴夫人留住儿子,心疼地问:“许家人没为难你吧?”


    吴玉安先是摇头,紧接着面上露出几分沉郁。


    吴夫人见状,立马追问:“怎么了?可是他们说什么了?”


    忠勇伯也看向儿子。


    吴玉安便叙述了一遍岳父许伯山的话。


    吴夫人一听,便气道:“你马上就要任满三年,大考完便能升迁,许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一个外室,便要打压你吗?”


    忠勇伯也沉着脸。


    如今天下太平,战功不容易得,想要升迁,便需要些门路。


    伯府自身有一些,平南侯府也是个凭仗,许伯山还是兵部尚书,吴玉安满三年的考课,评判肯定要比寻常武将高,升迁乃是自然而然,如今却说要他再历练,他们一家子都认为是在敲打他。


    “这还没完没了了!”吴夫人不满,“寻常勋贵妻妾成群,咱们玉安只守着他们许家女一个,可她这么些年连个香火都没生出来,咱们也都忍了,偏偏平南侯府小题大做,还想怎么样!”


    吴玉安对许婉然有情,心里也着实不舒服。


    就像母亲说的,男子有妻有妾再寻常不过,他一直没有纳妾,也没对许婉然不能生有怨言,他最爱的仍是许婉然,岳家为何就要揪着不放,如今还要拦他升迁路?


    吴玉安全然忘了,许伯山不止要他“稳重”,也教许活“沉下心”。


    ·


    九月,方静宁约周星禾和许婉然重阳登山。


    许婉然要侍奉婆母,要管家,抽不开身,婉拒了登山之约。


    周星禾也回话,说她要定亲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不方便出来。


    方静宁也顾不上遗憾了,连忙递了个拜帖过去,得到回复后,隔天便去了周家。


    “这才多少日子,你婚事就定了?是哪家的郎君啊?”


    方静宁一跟周星禾进她的闺房,便急急地追问起来。


    周星禾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道:“上回与你谈完,我回来想了许久,深觉有理,与父亲母亲恳谈一番,便对林家松了口。”


    “小林大人?”方静宁眼睛一亮,“那何时下定?”


    “林家跟我爹选了九月中的黄道吉日。”


    “那成亲呢?”


    周星禾极平静地饮了一口茶,才道:“我爹想多留我过个年,打算选个明年的黄道吉日。”


    方静宁点头,“周学士和周夫人爱女心切,怕是舍不得你。”


    周星禾这时才露出些惆怅来,“我也想过,我们家只有我一女,若能招个赘婿也好一直在我爹娘身边孝顺,但我爹说我们周家家产微薄,养不起赘婿,唉~我爹不上进我能如何……”


    方静宁:“……”


    周家一家子都是奇人,洒脱得教人瞠目结舌。


    “其实我同意林家的婚事,也不全是因为你的劝说。”


    周星禾又露出忧愁之色,叹道:“你们家许世子曾是我爹的学生,也知道我爹那人脾气又臭又硬,我琢磨,我要是嫁个门第高的,万一我爹真得罪人,我还能捞一捞他。”


    方静宁抽抽嘴角,只能干笑道:“居安思危、居安思危……”


    她的表情变来变去,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丝毫藏不住,周星禾抿了抿唇,才压住嘴角。


    方静宁知晓周学士脾性,也听许活提及过,对周星禾的话完全当真了,看她的眼神满是敬佩,回府后,还跟许活感叹周星禾的孝顺。


    许活听后,揉了揉方静宁的头,“我曾说过,与你说话不费脑,非是无的放矢。”


    方静宁皱眉,“你这话何意?”


    “周学士在崇文馆二十年都稳稳当当,该得罪的早就得罪透了。”


    方静宁一点就透,“星禾在骗我?!”


    “也不能算是骗,毕竟有那个可能。”


    若是旁的倚仗没了……尤其是太子不能再做他的倚仗,周学士可能真的会需要人捞一捞,毕竟他得罪人,确实家常便饭。


    不过现如今,太子殿下的位置还很稳固,周学士估计会继续在崇文馆得罪人。


    方静宁和周星禾初识便认识到她那顽皮的性子,懊恼道:“她又逗我,我不与她好了!”


    许活拭目以待。


    隔日,周星禾便送手写信过来道歉,方静宁不理,她便一日一封,言语之温存,许活自愧不如。


    九月初九,许活和方静宁单独去爬山。


    那是京郊人气很旺盛的一座山,山上不止有香火鼎盛的寺庙,还有道观,自然是灵气汇聚。


    方静宁体力差,一路向上,到半山腰便已经气喘吁吁。


    许活询问:“我背你?”


    方静宁咬牙,摇头,她要自己爬上去。


    许活便拉着她扶着她,给她借一借力。


    即便如此,后面这一段山路,也用了前半段路的两倍时间才完成。


    方静宁腿已经在打摆,汗水浸湿了衣裳,但登到最高处,望见远处的风光,便觉得再值不过。


    远山青黛,烟岚云岫,人在其中,满心惊叹尤不足。


    方静宁跟许活成亲之后,体验了许多不曾体验过的事情,站在高处心胸开阔,当即便赋诗一首,诗意中有从前未曾见过的辽阔豪放。


    这一年,她写了很多诗和文章,近来还在尝试以柳云宁和秋晚为原型创作话本,想将她们二人的故事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下来。


    许活自身文采不足,眼光在多年浸淫之下,是有一定水平的,方静宁从前囿于眼界,如今眼界渐渐开阔,才华也得到了更多的展现。


    她和李先生通信不断,也会交流诗作和心得,李先生对她的夸赞和喜爱,已经远超过他所有的学生,还想要收方静宁为弟子。


    这样的方静宁,若是写得文字只能束之高阁,实在可惜。


    是以,许活拿着方静宁刚作出的这一首诗,反复读了几遍,问道:“不若你给自己起个别号,将满意的作品集合成册,许是能赚一笔润笔费。”


    润笔费,方静宁不甚在意,她激动的是,“你是说我可以有自己的诗集吗?”


    “不只是你自娱自乐的,有可能会流传。”


    方静宁从前会怀疑自己,当下满腔豪情,又一连作了几首,给许活品鉴。


    许活顶着她期待的目光,如同年少时写先生留下的功课那般,逐字逐句分析,斟酌评价。


    方静宁兴致勃勃,灵感爆发,这一整日在山上没见一景便留一作,她还没有枯竭,许活头脑中已经找不出不重复的评价。


    她能给方静宁的有效建议也实在有限。


    不出半个月,方静宁便败在周星禾的手写信下,两个人“和好如初”,也放过了许活。


    十一月,许活任万年县县尉满一年,年底,县令将她和县衙其他官员的考课簿一同递交上去。


    平南侯府对许活的小考并不担心,而忠勇伯府的吴家人却愁云惨淡。


    吴家人通过许伯山的那句话,认定了吴玉安无望升迁,越是临近年底,气氛越是压抑。


    这一日,一家三口关起门来避着许婉然说话,吴夫人怨气颇重,忍无可忍,“来人,叫许氏过来。”


    吴玉安劝阻:“娘,婉娘最近累到,身体有些不适,您别为难她了。”


    “我为难她?我看是平南侯府为难咱们!”吴夫人振振有词,“嫁到咱们家便要一心一意向着你,她合该为你着想。”


    忠勇伯道:“你也不怕玉安媳妇察觉到,闹出什么来,再惹侯府不满。”


    “我又不是要找她说考课。”


    “那是为的什么?”


    吴夫人便喜气洋洋地说了。


    父子俩听闻,皆惊:“什么?!真有此事?”


    吴夫人点头,“这还能有假。”


    父子俩皆欢喜起来,忠勇伯追问:“你要作甚?”


    吴夫人道:“总得过个明路,便是不立即办,也得教平南侯府知道,咱们忍让。”


    吴玉安犹豫,“婉娘会伤心……”


    吴夫人气他,“什么事儿要紧,你分不清吗?整日里儿女情长!”


    忠勇伯也站在了夫人这一边,郑重道:“事关咱们伯府,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吴玉安默然。


    吴夫人赶人道:“你们父子不必在此,尤其是你,玉安,我知道你怕她怪你,娘做这个坏人,回头你好生安慰安慰她,这事儿就定了。”


    吴玉安到底听从了父亲母亲的安排。


    许婉然来到正院,堂内只有吴夫人一人。


    吴夫人亲亲热热地跟她说话,拉着她到身边坐下,关心道:“年底府中事务多,我本想伸一把手,看你处理得不错,想着多锻炼有好处,没想到教你累到了。”


    许婉然柔声道:“是儿媳初接手,太紧张,教母亲担心了。”


    “我是有些担心,请个大夫吧?”


    许婉然不想增加婆家上下对她“身体不好”的印象,立即婉拒道:“儿媳躺了躺,已经好多了,不必请大夫了。”


    “行,那就先不请,不过你若是不舒坦,可千万别怕麻烦。”


    许婉然点头,“是,儿媳省得的。”


    婆媳俩又说了些旁的体己话,吴夫人才稍稍露出一丝为难犹豫之色。


    许婉然有眼色,发现后便关心地问:“母亲可是有什么难事?”


    吴夫人张了张嘴,又叹气不语。


    许婉然性子好,体贴道:“儿媳若是能为您分忧,是儿媳的福气,您若是不愿意说,儿媳也不勉强。”


    不勉强哪行,就是要她分忧的。


    吴夫人拉起许婉然的手,道:“是有一事,怕你多想,有些难以开口……”


    许婉然得知与她有关,善解人意道:“母亲跟儿媳有何不能开口的,您尽管说便是。”


    吴夫人作深呼吸,像是下定决心,一股脑道:“旁支中有一家,几月前男人没了,留下个有孕的媳妇,媳妇娘家要她生产后留下孩子改嫁,我便起了心思,想若是男丁,便过继到你们膝下,如何?”


    许婉然呆住,泪光闪动。


    不是到而立之年吗?分明还有好几年……


    第68章


    “我也是为你们考虑,正好有合适的孩子,从不懂事便在膝下教养,跟你们夫妻也亲近,若是过几年再过继,哪有那么合适的,恐怕还是这个,几岁了,想要养熟,可不容易……”


    “若是你又有了孩子,那孩子送回去也好,留下也罢,都无妨,你说是不是?”


    许婉然游魂一样走在回廊中,婆母的话在耳边回响着。


    她婚后几年未能生育,一直为人所诟病,这仿佛是她背在身上的罪责,孩子几乎成了她的心魔。


    夫家想要下一代,无可厚非,只是他们不再期待她生下的孩子……这对一个女子,一个妻子和一个想要成为母亲的人来说,无疑是打击。


    一炷香后,许婉然回到他们夫妻的院子。


    吴玉安见到她,故作不知,关心地问:“婉娘,娘说什么了,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许婉然眼泪刷地落下,扑进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吴玉安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愧疚,抚着她的头,但仍然装作一无所知,紧张地询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与我说,莫要教我担心。”


    许婉然便哭着说出了前因后果,“为何偏你我不得圆满,想有个我们亲生的孩子,为何这么这么难?”


    “我早便答应过,而立之年若无子嗣再考虑过继,母亲怎能如此。”


    吴玉安愤然,作势松开她,要去找母亲理论。


    许婉然两只手一起攥住他的手腕。


    “婉娘?”


    许婉然低着头,眼泪滴落,不出声。


    吴玉安试探地问:“婉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婉然闭上眼,难过也善解人意,“母亲说得,也有道理,早做打算也好……”


    “你、你同意?!”吴玉安不可置信似的,“你怎么能同意?”


    许婉然抱紧他的腰,低语:“我认了……”


    认命了。


    ……


    平南侯府,一家三代四个女人皆在正堂。


    “早就说了等两个人而立,实在没有再过继,他们家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让人都以为就是婉然的问题吗!”


    若是婆家直接撇开许婉然过继,无异于盖棺定论她不能生,文氏平素是个高贵优雅的侯夫人,唯一的女儿便是她的命,直接气得失态。


    方静宁也是为姐姐许婉然极不值。


    郑氏还在旁边儿火上浇油,“我就说吴家那夫人平白无故不会交管家权,原来是不在乎大娘子生不生了,唉~到底是咱们家理亏。”


    “理亏什么!你这婶娘说得什么话。”


    老侯夫人斥了一声。


    “您骂我有什么用,现在是说大娘子的事儿,人家想要香火那是顺理成章,咱们总不能拦着吧,当初我和大嫂怀不上,侯府不也急得不行。”


    偌大的家业得有人继承,偏偏两个儿子都生不出男丁,尤其是二房,许仲山为了生儿子,纳了好几个妾室,就是连个信儿都没有。


    外人没少嘀咕是许家儿子于子嗣上有问题,还有人说是许家祖上杀气太重,后代才子嗣艰难。


    这种情况,她们两个做媳妇的受到的说嘴和压力同样不小。


    而大房生下许婉然早几年,许伯山却没有纳妾,等许活这个“男丁”出来,许伯山就明说“顺其自然”了,如此显得二老爷实在不堪。


    郑氏怎么能不嫉妒,仗着有许活,她说点儿做点儿府里不会太计较,便可劲儿惹人不痛快,“我看啊,大娘子都愿意了,咱们总不能咄咄逼人吧。”


    方静宁欲言又止。


    “什么咄咄逼人,咱们侯府就是不够咄咄逼人,太客气了。”老侯夫人转头对文氏肃然道,“婉然是将门女,就算被你们夫妻教导的知书达理,她也没有那么软弱,别当她是瓷器一样怕嗑怕碰,不就是没有孩子,还是什么死罪不成!”


    文氏苦笑。


    就是因为孩子,许婉然已经很受人指指点点,他们夫妻怕许婉然伤心,怕太强硬,以后许婉然郁苦,才投鼠忌器。


    老侯夫人看了二儿媳郑氏一眼,道:“你那话说得不全对,当初侯府是急子嗣,可外头传得什么话,府里知道,老侯爷也说了,若是实在没有男丁,那也是命,就让婉然招赘,是你们自个儿急火火地一定要生。”


    “那怎么能行!”郑氏说完,赶忙找补,“还是要有个男丁的,否则大娘子背后都没有个依仗,擎等着被人欺负吗……”


    二房才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大房什么都得去,否则何苦撒弥天大谎。


    他们的心思,侯府其他人皆有数,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老侯夫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见多识广,吴家此举,她很难不疑心,“吴玉安要是一直守着婉然,不止外人说忠勇伯府这个婆家厚道,咱们侯府也心甘情愿予他旁的好处,然他现在没一直守着,能甘心孩子不是自个儿的?”


    文氏膈应地啐道:“他们恐怕还觉得自个儿亏了,真是狼心狗肺!”


    郑氏听得不对劲儿,什么“没一直守着”?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她实现扫过老太太和大嫂,落在方静宁身上,目光探究。


    方静宁方才担忧的也是此事,不过此时祖母直白地提出来,她还是有些惊讶的,未曾想不是她一人如此想,那看来吴玉安这个姑爷的信誉在侯府这儿,实在是低。


    而郑氏一看方静宁也有惊色,这才没有更加恼火。


    “等老大和荣安回来,一道说说侯府的打算。”老侯夫人重拍扶手,“这一次,甭管什么担忧,不准轻拿轻放!”


    傍晚,侯爷许伯山和许活下值回来,老侯夫人单找了两人说话。


    郑氏派人到芦园附近守着,许活一回来,便叫她到西院去。


    许活去了。


    郑氏一见到她,便不满道:“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告诉您不等于瞒着您,府里的事情,没必要一五一十全都通知到每一个人。”


    “你这都是借口!我不信你不跟你媳妇说!”郑氏没注意她对方静宁的定位是许活的媳妇,且认定两人更亲近。


    许活没提方静宁,只问道:“您叫我过来,还有旁的事吗?”


    “我是你娘,没有事便不能找你了?”郑氏抱怨了一句,幸灾乐祸地追问,“白日我听你祖母的意思,吴玉安不安分了?是不是真的?那这个过继是不是有问题?”


    许活提醒:“母亲,在外面,平南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姐的事情处理不好,旁人看你我,也少不了奚落。”


    郑氏不爱听,“谁又将我放在眼里了?你又来教训我。”


    “并非教训,有我在,侯府的荣耀你们享之不尽,府里闹一闹,谁都让着你们,外人也都客客气气,我是您亲生的,总归是希望你们不要丢了这些好处,能安享晚年,才再三提醒。”


    许活语气还算平和,表情却没多少变化,“我让人给您打了一套新首饰,新年您戴出去必然体面,稍后就让人送过来。”


    郑氏的怨气一下子被首饰冲散,待到许活走了,精神一回归,许活还是什么都没回她。


    许活回到芦园后,方静宁也追问起侯府的打算。


    许活平静中带着藏不住冷锋,“有的放矢,才不会被人倒打一耙。”


    既然有怀疑,就要查清楚,拿证据做事。


    许活派人去查,之前她派人盯着吴玉安,吴玉安没什么行为异常,她就扩大到吴家所有人的动向,但凡有出门的,皆跟过去看个究竟。


    另外,她还暗中派人去吴家的祖籍暗中打探,是否有这么一个族亲。


    与此同时,平南侯府强硬地反对了忠勇伯府想要在此时过继的打算。


    文氏还亲自到忠勇伯府“做客”,当着忠勇伯夫人和许婉然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嫁女嫁高,我们婉然下嫁到吴家,看中的是什么,你们求取又图的是什么,咱们都心知肚明,既是一拍即合,便不要做些小动作,侯府可没没落。”


    吴夫人原以为他们多少要顾及许婉然日后在伯府的处境,没想到平南侯府这样不留情面,挂不住脸,还得努力赔笑脸。


    文氏不客气,“说好了而立,就得而立,一年,一日都不能差。”


    “是,我也就是一提,亲家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文氏跟她没什么好聊的,也懒得与她寒暄,便提出去女儿院子里坐坐。


    吴夫人立即对许婉然慈祥道:“带你母亲回去说话,替娘好好招待着。”


    许婉然恭敬地答应,随即带母亲离开。


    她们母女俩的身影一消失在屋内,吴夫人脸上的笑也彻底消失。


    另一头,母女俩回到许婉然的院子,关门单独说话。


    许婉然愧疚不已,“女儿不孝,还劳母亲特地为女儿烦忧。”


    文氏道:“你是我女儿,我便是七老八十,也要为你烦忧。”


    许婉然感动得红了眼,靠在母亲的肩上。


    文氏摸了摸女儿的脸,嘱咐:“你是有娘家倚仗的人,平素客气、不作威作福是你教养好,别委曲求全,教婆家蹬鼻子上脸!”


    许婉然在母亲跟前,有些娇气道:“我若是委曲求全,便不跟娘家说了。”


    这一点,文氏极欣慰,“有事跟娘家说是对的,你不与他们吵闹也是对的,有娘家给你唱白脸。”


    许婉然低声道:“女儿也不是想让娘家为我做坏人。”


    “做坏人怎么了?是,寻常人家没孩子都要理亏,可你是咱们家的女儿,咱们家就是偏心维护,当初是他们巴巴地上门求娶,吴家自个儿保证对你好,咱们家没有逼迫一句,他们不守诺,你父亲和荣安会逼着他们守诺!”


    家家作风不同,许家就是这样的家风,文氏后悔道:“娘和你爹当年也想差了你祖父的意思,教导你什么世家女子的规范,还不如培养个将门虎女,旁人再说女子没规矩不好都不重要,自个儿过得好不好才要紧。”


    许婉然哭笑不得道:“女儿不是将门虎女的性子,如何也成不了将门虎女啊。”


    文氏也笑了,摸着她的头,忽然感叹道:“得亏有荣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不过如此,有他,娘就不担心有人欺负你。”


    许婉然却道:“也该我这个做姐姐的维护荣安,怎能全靠荣安撑着。”


    文氏欣慰:“你这么想是对的,一家子相互扶持才可兴旺。”


    ……


    文氏走后,忠勇伯府丝毫不敢给许婉然脸色看,吴玉安还对许婉然温柔小意,就连伯府的下人,也都恭恭敬敬地供着许婉然。


    而许活派出去的人,蹲了数日,也终于逮到了狐狸尾巴——


    吴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出城去往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县里,隔两天便回来。


    许活的人跟过去,发现她去的是一座宅子,宅子里伺候着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就是本该被送走的万三娘。


    许活得到禀报之后,便冷笑了。


    不多久,去吴家祖籍的人也回来了,吴家族中确实有一个年轻族人去世,但改嫁的寡妇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一个“平静”的新年过去……


    正月初六,正午,人最多的时辰,忠勇伯府外,忽然出现了一个我见犹怜的孕妇,站在街上正对着伯府大门不走。


    路过的行人以及周遭的邻居皆在观望。


    吴家的门房出来驱赶,万三娘便大声哭喊:“我怀着吴小将军的孩子,你们要逼死我和孩子吗?”


    吴玉安对许婉然的深情,满京皆知,无人相信,门房更严厉地驱逐:“你胡说什么,我们少将军对少夫人一片真心,怎可能与你有首尾!”


    周遭围观的人也都对孕妇指指点点。


    “你少来诬陷少将军,抹黑伯府的名声!走走走!”门房边说边推搡她。


    万三娘一急,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喊道:“少将军背上有一块儿青色胎记,大腿外侧有一个黑痣!”


    她清晰地说出吴玉安的身体特征,还是寻常人寻常时候无法见到的特征,周遭围观的人表情皆变了变。


    万三娘又急而清晰地喊道:“少夫人的娘家也知道我的存在!他们教吴家将我送走,是我说我怀孕了,伯夫人才将我安置在别院!”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涉及到平南侯府,也很难作假。


    围观的人一下子信了九成九。


    门房一慌,赶紧叫人进去禀报。


    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吴夫人认为是她勾坏吴玉安,派人去狠狠教训她,要不是万三娘喊出怀孕,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这几个月,万三娘待在别院,一个外人都见不着,也再没见到吴玉安,照顾她的人也都不准她外出一步,她惴惴不安,养胎养得艰难。


    前些日子,万三娘偶然听见照顾她的两个婆子说话。


    她们说吴夫人要去母留子……


    那一刻,万三娘怕得冷汗都下来了,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痛。


    万三娘大声哭诉道:“我原也是良家女子,被拐卖到胭脂楼,幸而遇见少将军,保住了清白,没有一双玉臂万人枕,我与少将军情投意合,若非没有办法,我是绝不愿意来打扰他和夫人的……”


    府内,一家人正在用午膳,下人慌张进来禀报,全家人,包括许婉然皆听到了。


    吴家三口人骤然色变。


    许婉然第一时间便不可置信地看向丈夫,见到他眼里闪烁的心虚,更加不可置信。


    吴玉安立即否认道:“婉娘,我是清白的,你相信我。”


    以许婉然对他的了解,他若是理直气壮,便要第一只时间大义凛然地斥责,而不是急于叫她相信他。


    吴夫人变色后又不相信万三娘会出现在这儿,便附和道:“就是,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人,坏玉安的名声,这就叫人赶走。”


    许婉然不愿意相信对她那样情深的丈夫会与别的女子有孩子,强撑着,极力冷静道:“如何能让平白无故出现的人就这样坏伯府和玉安的名声,府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听见,我们当面对质,澄清清楚!”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迈出步子。


    吴玉安是清白的,她要亲眼确认,吴玉安欺骗她,她也要亲眼确认!


    “婉娘!”


    吴玉安紧张的和母亲对视。


    忠勇伯也看向妻子,万三娘是她安排的。


    吴夫人冲他们使了个“莫慌”的眼色。


    吴玉安稍稍安了一丝心,大部分仍提着。


    一家三口不敢耽搁,赶紧追出去。


    府外——


    万三娘大着即将生产的肚子,留着些气力,并没有一直大喊大叫。


    忠勇伯府的主子们出现,万三娘才托着大肚子,缓缓跪在冰凉的地上,痛哭求道:“夫人,求您留我条活路!”


    “少将军,求您顾念情分,救救我和孩子,这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她一眼便锁定了吴夫人和吴玉安,任谁看都是认识二人的。


    而吴夫人和吴玉安见到她,都有些慌乱,且在她喊出那些话时,表情更加惊慌。


    周遭都在议论,看向吴家母子的眼神耐人寻味。


    忠勇伯怕事态不受控,一面命人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一面威胁万三娘:“你这女子在浑说什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污蔑可是要受罪责的……”


    吴夫人回过神来,喝道:“胆敢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少将军,还不将她嘴堵了送到衙门去!”


    至于是不是真送衙门,当下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三娘能闭嘴。


    伯府的下人听命,擒住万三娘的手臂,捂住她的嘴,要将人拖走。


    万三娘流着泪“唔唔”地喊着什么。


    “慢着。”


    一道女声响起。


    吴玉安紧张地开口:“婉娘,这种满口胡言的女人,得送去县衙还我清白,也得教她受到惩罚才行。”


    许婉然神情凄婉,“你们真的要送去县衙吗?荣安在县衙当差。”


    吴玉安一滞,很快便又肯定道:“当然!”


    这时候,他心里已经起了狠意,若是万三娘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难产……


    这时,不愿走的人群中有好事之人喊道:“别着急,隔壁坊就有县衙的衙役,已经有人去通知了!”


    吴家三口人凶狠的眼神望过去,却根本不能从人群中确定谁是那个好事之人。


    他们的神色,太不正常,许婉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还是要听一个准确的“爱人背叛”的答案,“伯府的名声不能受诋毁,既然说要当面对质,澄清清楚,就当着人的面,对质明白。”


    万三娘期望的目光投向许婉然,使劲儿“唔唔”。


    吴夫人阻挠,“婉娘,没必要在外头闹来闹去,不好看。”


    许婉然坚持,“正因为不好看,才更要当众澄清。”


    吴玉安伸手握住许婉然的手腕,“婉娘,别闹了,送去县衙就什么都解决了,外头冷,你穿得单薄,我怕你受凉……”


    他说着,便向屋内拉她,隐隐后悔方才没有拦着许婉然出来。


    许婉然挣了挣,没有挣开不说,反而被他拖拽着,感觉到了手腕的痛意。


    她眼里也闪过痛楚。


    这是那个深爱她,不忍她受一丝伤害的男人吗?


    他不知道他抓疼她了吗?


    “县衙来人了!”


    人群中喊了几声。


    吴家三口人下意识地向声音来源处看去,瞳孔皆是一震。


    万三娘看到为首之人,则是惊喜,“唔唔!”


    正是许活带着衙役出现,她就在附近带着衙役巡逻。


    “阿姐!”


    许活看见姐姐苍白的脸色,快步走过去,刀柄敲在吴玉安的肘窝。


    吴玉安一痛,不由地松开了手。


    许活立刻抬起姐姐的手腕,查看,见上面深深的指印,面上一寒,握着腰刀便要抽向吴玉安。


    许婉然赶紧拉住她,“荣安,你是万年县衙的县尉,伯府要报官此女污蔑声誉,你来作证,证明伯府的清白。”


    许活停下,转向万三娘,吩咐手下衙役去接手。


    吴家三口人皆慌急起来。


    万三娘嘴上一得了自由,马上跪在地上求道:“世子,世子您救过三娘,求您为三娘证明,我说得都是真的。”


    许活冷着脸,“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吴小将军就在这儿与你当场对质,若有半分假话,县衙大牢便是你的去处。”


    万三娘便将先前说得那些话急匆匆地又重复了一遍。


    吴玉安喝止:“别说了!”


    万三娘依旧说完了,然后凄楚地望着吴玉安,“少将军,你对三娘的怜惜都是假的吗?”


    她对吴玉安有感情,毕竟他出身富贵,样貌英俊,又名满京城……种种好处,哪怕是没被拐进胭脂楼,她都遇不见。


    可这感情没她说得那样深,她就是为了自保,为了活得更好,对不起许婉然?亦或是羞愧?她根本不觉得,许婉然那么好命,伯府为了她要去母留子,她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万三娘不可能坐以待毙,生下孩子就在那别院里悄无声息的凄惨死去,才偷偷跑过来,闹大,为自己搏一搏!


    至于逃,她想都没想过,她一个孕妇,能有什么好去处?


    “少夫人,您心善,三娘什么都不求,也不要名分,哪怕给您做牛做马,只求您给我们母子留下一条命,求求您……”


    万三娘肚子太大,磕不下去头,便双手合十不断地弯腰。


    吴玉安急切地否认:“婉娘,她说得不是真的。”


    许婉然指甲掐进肉里听完,沙哑地反问:“哪儿不是真的?”


    吴玉安哑然。


    许婉然又缓缓转向许活,“荣安,她说侯府知道她和吴玉安的私情,是真的吗?”


    许活心揪紧,“阿姐,对不起……”


    “啪!”


    许活惊得失语。


    许婉然竟然当场甩了吴玉安一巴掌。


    吴玉安捂着脸,震惊地看着从来都温柔的妻子。


    吴夫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急:“许氏!你怎么能打玉安!”


    忠勇伯亦是愤怒:“许氏,你还有没有妇德!”


    许活当即站到姐姐许婉然身前,替她挡住吴家夫妻的怒火,冷声道:“少扯什么妇德!打的就是他这个薄情寡性、虚伪懦弱的东西!”


    吴夫人气得不行,“玉安是你姐夫!你的教养呢?”


    忠勇伯亦训斥:“许荣安,我们好歹是长辈,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敢如此不敬!”


    许活直接撕开他们的遮羞布,“当初侯府知道吴玉安有外室,是他跪在我大伯面前求原谅,保证不会再犯,也是你们低声下气地保证一定会把她送走,我大伯和伯娘为了阿姐才勉强给他个改正的机会,她为何会被你们留在别院养胎?”


    “还有,年前说要过继族中的孩子,该不会是这个外室子吧?”


    而周遭一片哗然:


    “外室子过继?可真不要脸!”


    “还真没说错,就是薄情寡性、虚伪懦弱。”


    “这一家子都将人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呢……”


    许婉然听得浑身颤抖,看着吴玉安,越发觉得面目可憎,决绝道:“吴玉安,我要与你和离!”


    吴玉安不愿意和离,“婉娘!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这一次……”


    吴家夫妻也迅速收起先前的怒意,好言相劝。


    “婉娘,一日夫妻百日恩,玉安纵使错了,他也是爱你的。”


    “婉娘,府里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你想怎么罚他都行,别冲动!”


    许活拦着他们,不准他们靠近姐姐,“我阿姐说和离,你们休要再多言……”


    忽地,围观的众人话音转变,“她流血了!”


    许活下意识以为是万三娘,其他人亦是如此,皆看向万三娘。


    万三娘裙下并无血迹。


    不是她。


    许活倏地回身,转向姐姐,见她裙下颜色,惊慌,“阿姐!”


    许婉然面如死灰,唇白如纸,也缓缓低下头,晃了晃。


    许活一把接住她,拿起她的手腕,把脉,片刻后,“阿姐,你怀孕了?!”


    “怀、怀孕了?!”


    吴家三口人异口同声。


    许婉然听到了“怀孕”二字后,疼地晕了过去。


    吴玉安看向许婉然神色狂喜,随后瞄见血迹,又后悔不已。


    万三娘则是忌惮地看向她的腹部,满脸惊慌不安。


    许活担忧许婉然的身体,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大步往最近的医馆去。


    吴家三口人也赶紧跟过去。


    剩下衙役们面面相觑,随即看向万三娘,最终决定将她暂时带回县衙,总不能留在忠勇伯府,万一这些高门大户使出什么阴毒手段害人命呢?


    另一些衙役则是跟向许活。


    留下围观的人满脸的同情。


    “听说这家的少夫人多年未有孕。”


    “流这么多血,保不住了吧?”


    “真可怜……”


    许婉然确实有孕了。


    只是老大夫把脉后不慎乐观地表示,孕妇胎还未稳,情绪波动太厉害,是否能保住,他也不能保证。


    忠勇伯和吴夫人后悔不迭。


    他们皆以为许婉然不能生了,若是早知道她会怀孕,他们是万万不可能留下万三娘的。


    吴玉安满脸的痛苦,靠近许婉然,“婉娘……”


    许活自责和怒火在胸中缠绕,起身向他挥起一拳。


    正中吴玉安面颊。


    吴玉安疼地退了几步。


    吴家夫妻忙斥责许活:“你怎么能打人!”


    “我早就想打他了。”


    而吴玉安一副任打任挨的模样,“爹,娘,你们别管,我有错,我该为婉娘和孩子赎罪……”


    “赎罪?”许活冷笑,“我看你是为了自己好过!”


    许活又是一拳砸过去。


    吴玉安还真不还手,许活便拳拳到肉。


    吴家夫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忠勇伯立即过来拦。


    许活不能跟他动手,便激吴玉安还手,“我阿姐已经说了,她会跟你和离,你还装什么深情?我阿姐不会回头的。”


    吴玉安脸红脖子粗地反驳:“我和婉娘有了孩子,她不会和离的!”


    “会不会和离,可不是你们忠勇伯府说了算。”许活讥诮道,“平南侯府给过你吴玉安一次机会,不会再给第二次,无论你想不想和离,都离定了!”


    吴玉安目瞪欲裂,“许活,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就凭你,还一直说教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吗?我不过是看在阿姐的面上,给你留了几分颜面罢了。”


    吴玉安向来在许活面前一副强于她的长辈作态,自是不能忍她的轻视,头脑发热,便开口道:“呵,那就去较量较量。”


    许活等得就是这句,“有种就不要临阵脱逃。”


    儿子有多少能耐,忠勇伯最清楚,谨慎地看一眼许活,劝阻:“玉安,别胡闹!”


    吴夫人也劝他冷静些。


    吴玉安已经被激得失去理智,不顾父母的阻止,跟许活出了医馆。


    医馆内空间太小,伸展不开,方才许活为了不误伤到许婉然和她的婢女们,一直刻意离她们远些。


    此时到了医馆外,许活便彻底不再留手,拳脚凶到吴玉安毫无招架之力。


    许活说得没错,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吴玉安自尊心受到重挫,不能接受,疯狂反击。


    表面上看,他占了上分,实际伤却未能伤许活分毫。


    而许活眼一厉,乱中下手,一脚狠狠地踹在他下三路。


    “啊————”


    吴玉安倒地哀嚎,紧紧捂着那处。


    衙役们不忍看。


    吴家夫妻慌张跑向儿子,紧张地询问。


    吴夫人忽然惊叫,“血!有血!”


    吴玉安疼得浑身冷汗,手指缝中有殷红的血流出。


    忠勇伯愤起,“许活,当街伤人!你太过分了!”


    “切磋武艺,不慎失手,我的过错。”许活面上却丝毫没有认错之色,“快送医馆,诊金我出。”


    “谁差你的诊金!”


    “那我就不出了。”


    许活冷冷地看向吴玉安,“我阿姐的疼,你凭什么置身事外。”


    说完,不管吴家人的愤怒叫嚣,走进医馆,抱起姐姐,上了提前叫过来的马车,扬长而去。


    第69章


    许婉然动胎气,彻底点燃了平南侯府的怒火。


    与此同时,他们作为亲人,都有些愧疚,包括许活。


    许婉然躺在她出嫁前的闺房中,仍未清醒,文氏守在她的床边。


    老侯夫人、许活和方静宁便暂时离开,没有全家人都守在那儿。


    芦园,暖房——


    “这一次,我真的错了……”


    许活手肘支着膝盖,垂头坐在榻上,黯然道:“我以为阿姐性情温柔,容易受伤,所以犹豫了,若是第一次知道便告诉她实情,她的身体恐怕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这孩子,是那之后怀上的,若是他们那时便告诉许婉然,以她今日表现出的烈性,恐怕当时便不会原谅吴玉安。


    而许活的自以为是,也间接造成了姐姐的伤害,“我没想到阿姐会怀孕……”


    方静宁轻轻抱住她,安慰:“这不能怪你,咱们谁都没想到。”


    许活摇头,“我本可以更委婉的方式告知阿姐,但是我为了让侯府占上风,为了吴家颜面扫地,选了个激进的办法……”


    她派人买通了伺候万三娘的人,在她耳边说闲话,也是她提前准备好,万三娘才能顺利的“躲”过人,乘上马车跑回来。


    事实证明,世事并不会皆如她所预想的那样平顺,总会有意外发生。


    许活该反省自己。


    她太顺了,想做的事情,总是会达成,便忘乎所以。


    她又何尝不傲慢?


    “我们都低估了阿姐。”


    方静宁也知晓了姐姐许婉然得知真相后的作为,赞同地点点头,“真没想到,阿姐那样温柔的性子,会毫不犹豫地和离。”


    还当众甩了吴玉安一巴掌。


    在这两件事真实地发生之前,她想都不敢想会出现在许婉然身上。


    “阿姐肚子里的孩子,能保住吗?”方静宁担忧地问,“阿姐会不会为了孩子,选择不和离?若是和离了,孩子日后怎么办啊?”


    她假设得都是孩子能保住。


    许活沉默片刻,道:“你这几日便准备着……”


    方静宁听得睁大眼睛,“会不会太冒险了?”


    “以防万一,看阿姐的意愿吧,无论如何,侯府都会站在阿姐的身后。”


    方静宁心神不宁地缓缓点头。


    ·


    深夜,许婉然醒了。


    文氏侧躺睡在她身边,一只手攥着她的一只手。


    许婉然抬起另一只手,摸向还有些隐痛的腹部,再次闭上眼时,眼泪从眼角滑入鬓发。


    第二日,许活上值之前,先来到许婉然的院子,询问了一下婢女,得知她没醒过,便没进去打扰。


    侯爷许伯山上朝之前,也来到女儿的院子,正遇上许活往出走。


    两人一道向外院走。


    许伯山问:“吴玉安伤得如何?”


    “除了那处,皆是皮外伤。”


    许活知道自个儿的力道,她那一脚,一定踢爆了他的东西,至于还有没有可能痊愈,她不负责,忠勇伯也一定不会承认痊愈不了。


    许伯山眉心隆起,并未指责许活,只道:“你既是平南侯府世子,又是县衙官员,当街伤人,今日早朝,不出意外会有人弹劾你和侯府。”


    反倒是吴玉安,众人会认为他私德上稍有问题,仅此而已。


    许活道:“荣安知道冲动了,但昨日不动手,事后便没法儿动手了,不揍他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怒。”


    许伯山漠然道:“忠勇伯府如此欺辱婉然,该付出些代价,你照常当差便是,此事他们无理在先,不至于伤筋动骨。”


    “是。”


    太极殿外,众官员皆候着,等早朝时辰到,有意无意地瞥向两个方向。


    许伯山和忠勇伯皆在,往日这对亲家十分亲厚,今日许伯山却是连瞧都没瞧忠勇伯,忠勇伯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主动贴上去说什么。


    早朝上,果然有几个言官弹劾平南侯府世子行事霸道激进,身为县官,当值期间,当街伤人,罪加一等。


    景帝并不知道发生何事,看向许伯山。


    许伯山并不反驳,言道许活“确是冲动,愧对君恩”。


    又有官员出面维护许活,抨击忠勇伯府和其子吴玉安私德有亏,主要是要将外室子过继给正室这一点,格外教人诟病。


    不过过继一事,只是许活言说,忠勇伯自然否认,连许伯山也没有证据,而许活当街动手,乃是实打实的人证众多,不容抵赖。


    也有官员说此乃是两府的私事,拿到朝堂上来借题发挥,实在小题大做,浪费陛下和众朝臣议政的时间,理应两府私下解决。


    景帝从官员们的言语中得出来龙去脉,不以为意道:“确是私事,自行处置便是。”


    陛下一言,众官员再无二话。


    紧接着,景帝又对许伯山道:“平南侯府的世子如此年少气盛,性情还需磨炼。”


    许伯山遵陛下令,表示日后一定严格约束许活。


    而忠勇伯府的吴玉安,陛下提都没提。


    许活确实受到陛下的责备,却也是在陛下这儿留下名号的年轻人,满朝文武皆看得出来,两者完全不同。


    ……


    平南侯府——


    许婉然醒过来的消息传到正院和芦园,老侯夫人和方静宁赶紧过去探望。


    文氏侧身在眼下擦拭,遮掩情绪。


    许婉然唇上仍无血色,眼睛红肿,明显是刚哭过一场,原本靠在床上,见到祖母要从床上坐起来行礼。


    “你别动了。”老侯夫人身体硬朗,疾步走过去按住她,“你自个儿什么身体,不知道吗,快躺着。”


    许婉然愧疚道:“劳长辈们为我担忧,婉然不孝。”


    “你还不孝,没有比你再贴心的。”老侯夫人叹了口气,“我们也有错,不该瞒着你,你受罪了……”


    许婉然眼中泛泪,哽咽道:“我知道长辈们是为我好。”


    她到此时,都不忍责怪娘家人分毫,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都不禁湿了眼。


    这世上十全九美已是难得,有人却偏要十全十美,而他们本来有可能十全十美的,却太过贪心……


    老侯夫人看一眼许婉然的腹部,略过不提,转而问:“你们娘俩方才说什么呢?”


    文氏立即带着些许哭腔道:“母亲,静娘,你们也劝劝婉然,别做傻事。”


    老侯夫人和方静宁闻言,皆看向许婉然。


    许婉然决绝道:“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我都不要了。”


    “什么?!”


    老侯夫人和方静宁震惊不已。


    许婉然痛苦地留下两行泪。


    老侯夫人急道:“你好不容易怀上,舍得吗?别想太多,好生养着便是,有娘家呢……”


    舍不得又能如何?


    许婉然泪道:“越是曾经情深,我越是无法容忍吴玉安的背叛,我一定要和离。有孩子,我便与吴家撕扯不轻,而父母闹得难堪,父亲德行有亏,他日后必定要受人指指点点,难以做人,不若不来到这个世上。”


    她也不愿意娘家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左右为难。


    老侯夫人目光疼惜,“你这孩子,怎么就想那样多……”


    许婉然已经作出决定,用过膳,任她们如何劝说,连保胎药都不愿意再喝。


    这么下去,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方静宁有些着急,便派人去县衙通知许活中午回来一趟。


    晌午,许活回府,径直去看许婉然。


    “你也是来劝我的?”


    许婉然颓然地摇摇头,“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许活教其他人都离开屋内,问道:“阿姐,你是真心的吗?不考虑旁的缘由,什么不考虑,你是真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如若你恨他,恨不得他消失,那我尊重你。”


    许婉然捂嘴,泣不成声,那是她期待多年的孩子啊,她怎么会不想要他,怎么会恨不得他消失……


    她的心意,再清楚不过。


    许活再没有犹豫,直截了当道:“阿姐,我和静娘没法儿生孩子,是我的问题,我想要这个孩子。”


    许婉然哭声戛然而止,“你不能生?!”


    足够的震惊完全覆盖了她的悲伤,许婉然不相信,“荣安,你不要为了劝我故意……”


    “不是故意。”许活打断,举出一个有力的证据,“阿姐熟知我爹娘的性子,但我和静娘成亲,他们却从未不满过我们推迟圆房,也从没催过我们生育,若非有问题,怎会这样消停?”


    二房夫妻俩都不甚聪明,两个人的野心其实府里都心知肚明,只是看在许活,看在他们没祸害侯府,才不甚计较。


    两个人不可能不着急许活留下子嗣将来继承侯府,但他们竟然真的没有为此闹出过事儿来。


    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了。


    许婉然相信了几分,蹙眉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许活态度很冷静,张口道:“很小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多重要,只是侯府不能从我这儿断绝,原本我打算悄悄抱养一个孩子,教静娘假孕‘生’下来,但阿姐若是舍得,可以将孩子悄悄生下来,充作我和静娘的孩子。”


    许婉然听着她的话,表情也渐渐绷起来,神情竟是跟许活此刻有几分相似。


    她轻声问:“你不嫌我怀的是吴玉安的孩子?”


    许活道:“他是留着吴玉安的血,可他更是阿姐孕育出来的孩子,留着阿姐的血,那也流着与我相同的血,长在侯府就是许家的魂,与他吴玉安有什么相干?别处抱养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阿姐的孩子更像我。”


    “你打算如何安排静娘假孕?”


    许活为了安姐姐的心,粗糙的计划道:“阿姐本就瘦,穿得臃肿些,看不太出来,过些日子借口去庄子上调理心情,便住下;静娘则提前表现出些怀孕的症状,一点点改变肚子的大小,月份大起来了,去庄子上看望阿姐时突然‘生产’便可……”


    许婉然突然生气,一巴掌抽在许活后背上,“你当静娘是什么!静娘那样喜欢你,你就这样欺负她吗!”


    许活懵了。


    阿姐从来没打过她……


    许婉然精神抖擞地拍打她,“静娘好好的姑娘,嫁给你,吃了多少苦!上了你的当还得为你担惊受怕!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许活怕她抻到,躲都不敢躲,任打任骂。


    她阿姐从前甚至没大小声过,最是温柔不过的人,这两日竟然接连动手。


    阿姐说得对,男人就不是好东西,吴玉安最不是东西!


    他们跟忠勇伯府的事儿,没完!


    平南侯府因为过去的交情和许婉然,给出多少便宜,日后他们都得一一吐回来!


    许婉然打累了,瞪着许活,微微喘气地命令:“给我拿保胎药来!”


    姐姐的权威之下,许活立马听话地去安排人端药。


    侯府长辈们听说许婉然要喝药,纷纷高兴起来。


    而许婉然悄悄对许活叮嘱道:“不要告诉长辈们,过两日就说没保住,我不会太伤心,他们就不会伤心,你仔细筹划好了,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孩子,跟我没关系。”


    许活迟疑地应下,“等孩子长大……”


    “长大的事儿长大再说。”


    “好。”


    第70章


    人很难一心二用,一颗心只有那么大的空间,当有另一件事挤占进来,就没有更多的余量去为别的事情难过。


    许婉然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弟弟不能生”


    “弟妹好可怜”,连她自己的事儿都得往后捎捎。许活回去当差,她便请方静宁过来单独说话。


    方静宁知晓许活用什么理由劝姐姐的,主动感激道:“我们心里真的很愧疚,明明是我们的责任,却要阿姐为我们过一次鬼门关……”


    许婉然一想到她曾要放弃他,仍旧心如刀割,“我做娘亲的,如何舍得放弃孩子,能平安生下来,看着他平平顺顺、无忧无虑地长大,哪怕日后他都不能再叫我娘亲,我也很满足。”


    这个孩子,明明还没成形,却像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用疼痛彰显存在感。


    许婉然眼泛泪光,慈爱地看向腹部,对方静宁道:“我也得谢你们,没让我做一个狠心的母亲,也给孩子一个没有污点的人生。”


    方静宁摇头,“因为是阿姐的孩子,就算阿姐不同意世子的请求,我们也会疼爱外甥,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可有些伤害是无形的,日后面对世人对他父亲和家庭的指指点点,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


    许婉然手轻轻覆在腹部,感受孩子的存在,眼神越发的柔和。


    方静宁目光期待地问:“阿姐希望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吧,这样你们就有继承人了。”


    方静宁笑道:“世子说,女孩儿也没关系,一样能顶门立户。”


    许婉然失笑,“女儿如何能顶门立户……”


    方静宁笃定道:“世子说了,只要有心,没有一条路是绝对不能走的,她若是位高权重,便会排除万难,为她请爵,让她做本朝第一人。”


    许婉然怔然许久,“若是那般开天辟地,我倒是希望生个女儿了……”


    方静宁重重点头,随即又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听人说越求什么越不来什么,还是多念叨生儿子吧,真是儿子,咱们也不嫌弃。”


    许婉然哭笑不得,对着肚子温柔道:“听见了吗?你要像舅舅一些……”


    方静宁则笑望着她。


    姐姐真的很好,她和许活如此,她也不会指责她们离经叛道,若是知道许活的身份,应该也会真心实意地心疼她支持她吧?


    “静娘……”


    许婉然欲言又止。


    “阿姐尽管说便是。”


    许婉然难以启齿,“你们两个……和谐吗?”


    方静宁毫无防备,闹了个大红脸,“阿姐怎么问这个。”


    许婉然也不好意思,轻咳两声,正经道:“夫妻敦伦皆要有的,方能增进感情。”


    方静宁低着头,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许婉然忧愁不已,“荣安……竟然真的不举吗?那你不是守活寡吗?”


    方静宁如遭雷劈,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们和谐的!”


    许婉然蹙眉,怀疑地问:“那荣安怎么会不能生?”


    方静宁羞得不行,还得取信姐姐,嗫喏道:“也、也不是不、不举,就……偶尔也能……况且……况且……”


    许婉然眉头仍未松开。


    方静宁一咬牙,“敦伦的法子也不止那样,总之,就是很和谐!”


    许婉然明白过来后,干笑,“和谐便好,和谐便好……”


    方静宁小声道:“阿姐不必担忧,我们都不重欲,每日抱在一起睡,便极幸福。”


    姑姐问弟妹和弟弟的房事,实在尴尬,只是得知了,总要问一问才行。


    许婉然叹气,怜惜道:“我是怕荣安不能给你孩子,你会委屈。”


    方静宁毫不犹豫地摇头,“她给我的,远胜过不能给的。”


    方静宁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的绣庄,她的诗集,她的成长……言语间满是对生活和未来的热情。


    许婉然亲眼见证了她的变化,此时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终于放下心来。


    同时,又有些恍惚。


    吴玉安喜欢她家世优越、温柔贤惠,却从来没有像许活一样,给过妻子更广阔的自由和平等的尊重。


    她和吴玉安的爱情,好像镜花水月……


    ·


    方静宁对许活羞恼,和她置气,晚间背对着她躺在暖炕上,离她老远。


    许活躺下便伸手去捞她。


    方静宁扭开,不要她抱。


    许活有些莫名,“静娘,我惹你不快了吗?”


    方静宁白她,“除了你,哪还有旁人惹我生气。”


    “那你与我说便是,我向你解释。”


    许活怀抱着香香软软的人入睡都习惯了,不让抱,怎么行?


    “解释有什么用!”方静宁气不过,翻过身捶她,“你害得我难堪死了……”


    许活抓住她的手腕,听她说完,笑着将人拉进怀里,边亲吻边哄道:“是我的错,我补偿你可好?”


    她的手也不老实地在方静宁胸前摸摸揉揉,然后渐渐下滑。


    方静宁一下子便浑身酥软,音调软腻,“你们是亲的,阿姐是怕我与你不好。”


    “你没见阿姐打我呢,她说我欺负你。”


    方静宁受不住地绵声哼唧:“你就是欺负我……”


    “那我补偿你,我新学了一个敦伦的法子……”


    许活取下手腕上的手串,扔到茶盏中清洗,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了一句,而后将她欺负了个透……


    ……


    结束后,许活抱着她温存,随口问:“你说阿姐会不会怀疑我的身份?”


    方静宁慵懒道:“若是你不说,谁也不会往那儿想,世间哪有你这样儿的女子。”


    许活便当方静宁是在夸奖她,在她耳尖亲了亲,道:“阿姐便是知道,也不会对我不利。”


    方静宁问:“那你要告诉她实情吗?”


    “没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第二日,许活晨起锻炼回来,方静宁一眼便瞧见她手腕上的手串,羞道:“你这人真是,还戴它作甚!”


    许活坦然道:“我戴习惯了。”


    “那你还……不准戴!”


    方静宁一瞧见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还有昨夜那茶盏,她全都教婢女收起来了。


    许活纵容地望着她,取下来放进床屉中,留着随取随用。


    ·


    许婉然振作起来,侯府长辈们很是欣慰,接下来便是处置她和吴玉安这桩婚。


    她们也担心,许婉然会因为孩子而改变态度,不过许婉然十分坚决地表示:“一定要和离。”


    于是,平南侯府便派人到忠勇伯府提出“和离”,而在这之前,许活已经命人接走了万三娘,暂时安置,且找好了稳婆以备不时之需。


    万三娘纵然担心吴玉安的夫人会因为怀了身孕而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利,但她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平南侯府的马车走。


    吴玉安在家中卧床养伤,没法儿下地,得知平南侯府仍然要和离,动弹时不小心扯到伤口,痛得“嘶嘶——”吸气。


    吴夫人见状,恨许活恨得牙痒痒,“许婉然当街打玉安的颜面,这种儿媳妇,合该休弃!”


    吴玉安情绪激动,强烈反对:“我不和离!也不休妻!婉娘也不会和我和离的,肯定是许家人从中作梗!”


    忠勇伯怒道:“你早干什么去了!要是没有那个万三娘,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吴玉安推卸责任:“是万三娘勾引我……”


    “行了!”忠勇伯不想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也是男人,还能不知道男人,“绝对不能和离,对伯府没有好处,伯府的孙子也必须得从高贵的母亲肚子里出来!”


    吴夫人嘟囔:“保没保住都不知道……”


    “没保住也不能和离!”


    吴玉安也赶紧道:“对,我不和离。”


    “那个万三娘肚子里的孩子,也得保住,至于万三娘……”忠勇伯眼神一厉,“不必留着。”


    吴玉安伤了那里,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生养,万一真不能生了,许婉然的孩子和万三娘的孩子便格外重要。


    而吴夫人面露尴尬,“那女人被平南侯府带走了。”


    忠勇伯发火,“怎么能让他们带走!吴家的血脉,必须得带回来!”


    ……


    忠勇伯府不和离,还送了拜帖到平南侯府,要来拜访。


    许婉然不愿意见他们,当晚便又“落红”,这一次,侯府请大夫保胎,她却让大夫开了另一副小产后养身的药,态度坚决。


    胎还未稳,经不起折腾,最终许活为其把脉,确定孩子没保住。


    大夫开得养身药派上了用场。


    侯府长辈们难过担忧,可许婉然神情释然轻松,很积极地补身体,他们这心情也就没那么沉重了。


    私心里,没出生的外孙当然比不得女儿更重要,没有这个孩子,撇得干净些,许婉然日后改嫁也没有拖累,可到底许婉然受到了伤害,他们更加气恨忠勇伯府。


    是以,忠勇伯夫妻上门道歉那天,老侯夫人和文氏脸色都是冷的,态度很差。


    忠勇伯夫妻再三赔礼,身段放得很低。


    郑氏今日出奇地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对着夫妻二人言语刻薄,“早朝上污蔑我们荣安撒谎,你们还好意思来呢,两张面皮比你们府墙都厚!”


    忠勇伯讪笑道:“我是知道贤侄不会受太大罪责,没有办法才那般说的,我们到底是婉娘的婆家,若是吃了挂落,婉娘回来也不好过不是?”


    文氏冷漠道:“我们婉然不会回去,必须和离。”


    吴夫人忍着羞辱,好言相求:“亲家母,玉安和婉然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做错了,也受了罪,以后肯定不会再犯……”


    “你们不必多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郑氏说话糙,没文氏那么讲体面,嗤笑道:“回去干什么,回你们家守活寡吗?”


    吴夫人一怒,“二夫人,你可别忘了,我儿子是因为谁才受伤的!”


    郑氏阴阳怪气,“吴小将军那样名不副实,我是着实没想到的,我们家荣安才多大,不过是错估了吴小将军的花拳绣腿,一时失手罢了。”


    她只知道许活自小练武,其实对她的武艺没什么实感,揍吴玉安这个高壮的小将军那样痛快,才终于意识到,她生下的女儿,身手不俗。


    这下子,忠勇伯脸上也不好看了。


    吴夫人没忍住,尖酸道:“许婉然和离可没有半分好处,谁会要一个和离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老侯夫人和文氏顿时黑脸。


    文氏正要驳斥她,郑氏抢先开口:“那就不用吴夫人担心了,我们大娘子要是不能生了,凭我们家的家世和大娘子的人品相貌,那些怕继室迫害孩子的高门大户,巴不得上门求娶,二月和离,五月就能改嫁。”


    吴夫人怒斥:“还没离呢就想改嫁!我看传出去,谁会求娶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


    郑氏无赖道:“谁想改嫁了?有流言,我就在宴席上说,你们为了污蔑我们大娘子的名声,不要脸了。”


    “你!”


    吴夫人气得五官扭曲。


    老侯夫人和文氏有些意外地看着郑氏,她今日竟然如此维护许婉然,都不像她了。


    不过两人瞧着吴家夫妻毫无办法的样子,心情也都极舒爽,没阻止她。


    郑氏平素也就能挤兑大嫂文氏两句,说多了老侯夫人便训斥她“闭嘴”,今日能抢在文氏前头逞威风,十分尽兴,“两位回吧,必须和离。”


    忠勇伯压着怒气,脸色僵硬道:“许氏怀着我们家的血脉……”


    他不提还能忍,一提这个,文氏便怒不可遏道:“我女儿教你们害得小产,你们还敢提?”


    忠勇伯夫妻一听,变了色,十分心疼那个没了的孙子。


    但还有另一个马上要生产的孙子,有可能是他们家唯一的血脉了。


    忠勇伯沉不住道:“万三娘是玉安的人,侯府带走不合规矩,请送还给我们。”


    他们实在无耻,文氏气得胸腔疼。


    郑氏理直气壮道:“你们一日不和离,我们大娘子就一日是正室,正室安置个妾室,满京打听打听,谁能说不合规矩?”


    忠勇伯夫妻听来,便是他们拿万三娘威胁和离。


    而郑氏像是早就猜到他们会如何想一般,道:“我们大娘子可不像你们家,还要干什么去母留子的事儿,她脾气软和,不和离,正好留他们母子在身边伺候,那孩子出生,我们侯府替你们教养,可不能学祖父和亲爹那样小人。”


    威胁,彻彻底底地威胁。


    忠勇伯夫妻哪能忍受孙子跟他们府上离心。


    吴夫人当即就要脱口“和离”。


    忠勇伯及时拉住她,硬邦邦地告辞,回去再作计较。


    他们夫妻走后,老侯夫人和文氏皆眼神奇异地看向郑氏。


    郑氏有些得意过头,“母亲,这几日有什么宴会,大嫂是个文雅人儿,不方便,我出去参加,定要好好说道说道他们家,一日不和离,我就说一日,非要教他们颜面扫地。”


    一码归一码,文氏向她道谢。


    郑氏顿时有些怪异和……爽。


    她当然不是维护许婉然,她维护她干什么,她今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许活提前给她送了好几套头面,教她这样说的。


    但郑氏才不会主动说穿,她又不傻,直接认领了“功劳”,“到底是一个府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突然这样有觉悟,甭管是不是真的,老侯夫人和文氏事后也都不约而同地从私房里取出两套头面,送到她那儿,至于理由,她是侯府的二夫人,侯府世子的亲娘,出门做客,自然不能总戴那几样儿首饰。


    郑氏没想到还能再赚两笔。


    这和许活送给她的可不一样,她心里,许活当上世子,整个侯府都该是他们二房的,但不包括文氏的嫁妆。


    郑氏一下子热情极为高涨,极其热衷于出门做客。


    二老爷许仲山一看她得了好处,也没脸没皮地跑到老侯夫人和大哥许伯山那儿去,说要给忠勇伯下绊子,明目张胆地要东西。


    老侯夫人和许伯山纵然对他无语,却也掏了些东西。


    恶人就得恶人磨。


    许活提醒他们尺度,便不管他们了,任由他们去发挥。


    平南侯府这一年多,总是在流言之中。


    这一次,吴家当街闹出的丑事,也传得沸沸扬扬,各家夫人都在看笑话,就想从哪儿得到些最新消息。


    郑氏一出现在宴席上,格外受欢迎。


    郑氏也极享受这样的虚荣,可劲儿地埋汰吴家人。


    有人提及许家带走了外室,暗示他们有可能害她。


    郑氏便道:“冤有头债有主,男人系不住裤子,女人还能硬拽?当谁不知道呢!我们大娘子是什么性子,岂会跟一个无根无萍的女子计较?”


    这确实是许婉然的态度,也是许活的态度,要是郑氏,才不会这样想。


    也有人觉得他们刻薄。


    郑氏便理直气壮道:“谁家不刻薄,就送女儿嫁过去,要不是本朝律法不支持休夫,我们平南侯府会跟他们客气?”


    更有人拿许活伤人的事儿说嘴。


    郑氏对这个更有经验,寒碜吴玉安是“绣花枕头”一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名满京城的。


    她好歹还只是动动嘴皮子,二老爷许仲山手段便低劣多了。


    今日,忠勇伯的马车劈了;


    明日,天降米田共;


    后日,有人在忠勇伯府的墙上乱涂乱画;


    大后日,忠勇伯又当众出丑……


    满京都在看笑话,忠勇伯府的人连门都没法儿出,苦不堪言。


    他们想见许婉然,想要劝说她,但许婉然根本不见伯府的任何一个人。


    忠勇伯倒是想去状告平南侯府,然而许伯山每每皆义正言辞地表示会训斥弟弟,但忠勇伯府的麻烦却一日没断过。


    没办法,他们只能松口和离。


    这时,考课的评定也出来了,吴玉安和许活在官吏行为及道德上皆不合格。


    吴玉安官级不变。


    许活则因其他考课优,外放至云州一县,为七品县令。


    明升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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