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方静宁气冲冲地离开忆苦院。
她一直以为,许活不同于一般男子傲慢残酷,为人端正,谦恭有礼,处事公允,许活明白女子的处境,也尊重她鼓励她带领她。
她没办法接受许活竟然如此急进求功,为了打击异己甚至不惜利用文馨儿。
大丈夫堂堂正正地造福百姓,建功立业,为何……为何偏要勾心斗角,用无辜的女子作筏子?
暮春的晚风清凉,卷着花叶的香气抚摸着方静宁的脸,她看着池塘里肥胖的锦鲤悠闲游曳,脚步缓下来,头脑冷静了一些。
许活只三言两语地讲朝中局势,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行走必定要艰难小心。
侯府的平静祥和,是侯爷和许活撑起来的。
她应该先听一听许活的解释,不该直接定罪。
春养“阳”,今日膳房为她做了鲜鱼汤,方静宁回到芦园,教人盛了一碗,打算亲自端去给许活。
青桃小心提醒:“夫人,世子这几日,不吃外食……”
方静宁只是想要求个好,许活若不吃,她便自个儿喝了。
青桃又恭敬道:“不若婢子端吧。”
方静宁拒绝她,亲自端着鲜鱼汤,复又返回到忆苦院。
院子里四角挂灯,正房和偏房都亮着。
方静宁没那么耳聪目明,听不出动静辨别许活的方位,径直推门进了正房。
屋里空无一人,桌上却放着针线筐,筐里躺着的东西,方静宁一眼辨别,手上一松,托盘和汤碗汤勺“啪”的驻地。
那是一条月事带。
没有女子会认错。
许活屋里为何会有针线筐和女子的月事带?!
鱼汤湿了绣鞋,方静宁向前走了两小步,又停下来,死死地盯着那月事带,甚至不敢扭头左右看,很怕这里忽然走出一个她接受不了的人。
她想到那种可能,便窒息不已,嘴唇都快要咬破了。
“静娘。”
一道轻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方静宁一激灵,转身太猛,身子晃了晃。
许活伸手欲扶。
“啪!”
“不要碰我!”
方静宁惊弓之鸟一般,拍开她的手。
屋内一片安静。
方静宁下意识地动作,回过神来便有些无措。
许活只垂眼看了一眼手背,扫到地上的碎瓷片和汤汁残渣。
她身上松松垮垮地里外两层衣衫,起来的匆忙,甚至来不及仔细擦拭,里衣有些部位微微濡湿,外衫披在肩上,方才一抬手,一侧溜肩滑下。
许活抓住外衫,重新披好,抬眼看向方静宁,若无其事地叮嘱道:“小心脚,莫要教碎片刺伤。”
方静宁身后便是桌子,那月事带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那儿,她不明白许活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醋意熏得她理智全无。
方静宁抓起身后的月事带,举起来,咄咄质问:“世子,这是什么?”
许活看着,不言语。
是为何物,显而易见。
方静宁得不到解释,气愤地将月事带甩到她怀里,阴阳怪气起来,“世子也不嫌晦事,好歹备个金屋藏娇,没得教一个娇娘子藏在这儿。”
许活否认:“没有。”
“证据已经摆在这儿,世子还有何好瞒的?”方静宁语气越发酸,“也教我瞧瞧是个什么人,日后好避着些,免得不知何时得罪了你的心头肉。”
她越说越不像话。
许活再次开口否认,不见一丝心虚。
方静宁眼里不受控制地泛起水意,还倔强地咬唇瞪她,“没有,这东西为何在这儿!”
许活抓着月事带的手紧了又松。
她当然可以骗方静宁,一带而过,方静宁也可能会不信,心里芥蒂,疑神疑鬼。
她们成亲至今,已经有七个月,方静宁的变化肉眼可见,面色红润,身量长了不少,对她发脾气也中气十足,前些日子祖母还问过她,打算何时圆房。
她不可能一直瞒下去,那何时又是时机?
也许就是此刻……
“你若是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许活面上带着几分冒险者的疯意,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扯向自己。
方静宁奋力地挣,“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她的力道,就是蚍蜉撼大树。
许活强硬地拽她到身前,攥着她的手腕,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按在胸口上。
方静宁还在挣,攥起拳挣脱,嘴里还叫着她放开,另一只手也去推许活。
她根本没意识到接触了什么真相,也有可能是真相不甚明晰?
许活抓住她的两只手,一起按向胸口。
方静宁初时还执拗地与她反着来,渐渐察觉到不对,挣扎的力道便渐渐卸下来,手掌贴在她胸口,僵住。
她、她脑子不转了。
她甚至不敢想那个荒唐的念头,仍然在排斥否定。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不可能……
方静宁的眼神震惊又涣散。
许活松开了她的手。
方静宁针刺般迅速收回手,向后退,直到抵住桌子,退不可退,仍不可置信地摇头,惊慌失措。
许活冷静地看着她。
方静宁惊到极致,扯起嘴角想要掩饰,又失控,“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告诉你,为何会有这东西。”
方静宁眼泪刷地下来,仍旧摇头否认:“你在骗我!”
已经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活一把扯掉肩上披着的外衫,又去解腰带,让她亲眼看真相。
方静宁彻底疯了,痛哭流涕:“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今日没来,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抓着许活的袖子,拉扯质问:“你说啊!”
“静娘……”
许活抬手,想要扶住她。
她情绪平复一点,她们才好交流。
方静宁却猛地避开,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许活一怔,竟是有了幼时第一次听到母亲埋怨她为什么不是儿子时的心情。
没人希望她是女子……
方静宁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所幸她自己从不曾期望“是个男人”,她是女子再好不过。
许活放下了手,冷静到近乎冷酷道:“静娘,这便是真相。”
方静宁看到她这般,只觉得心如刀绞,“侯府选中我,是料定了我就算知道也无能为力是吗?你们就这么欺负人吗?”
“祖母、伯父他们不知情。”
“不知情……”方静宁痛到冷笑,“那世子可真厉害!”
许活面无波澜,平铺直叙:“我一见你,便知你是一只困兽,你需要人拉你出泥潭,我也一定要有个妻子,你我互惠互利,是不是真男人,重要吗?”
重要吗?
重要吗?
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以利弊来衡量的。
方静宁痛苦地摇头,“你太可怕了,你骨子里早就已经是个自私自利的男子了……”
许活牙关一紧,眼神冷凝:“静娘,莫要说这样的话侮辱我。”
方静宁眼神闪了闪,嘴硬:“世子连真话都听不得了吗?与我所受的欺骗伤害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真话?我就是这样的女子,谁规定女子就要温驯随从?不过是驯养出来的柔善罢了。”
许活冷笑,狂傲道:“祖父在世时,有无数的机会为了保侯府平安替换掉我,你可知为何没换?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个男子,男子如何能共情我每时每刻的心情,不过是多了个把式,就一定会比我做世子更出色吗?谁站得更高,还未可知!”
“争权夺利又如何?你说女子没选择,这就是我的选择!”
方静宁怔怔地看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
她曾想过无数次,为何会有许活这样的男子。
确实没有,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是男子。
曾经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可又有许多事情更加难以想通。
明明都是女子,最该理解女子的处境,为何能理所当然地以女子为筹码呢?
她一方面满腔被欺骗的怒火和怨气,一方面明知道许活欺骗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许活这些年的处境和辛苦,许活能以这样的身份为官,了不起至极……
方静宁脑子乱极了,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往出走。
天色黑,许活不放心。
方静宁回身,抬手挡在前面,仍然抗拒,“你不要跟着我!”
许活脚步微顿,在她走远些后,才默默的坠在后面。
方静宁脚步错乱地疾走,出了忆苦院没多远,两个等候的婢女便提着灯笼迎过去。
许活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
花园里每隔一段距离会挂一个灯笼,有些地方昏暗,有些地方则亮着,飞虫围绕着灯笼的光源飞舞。
许活看着她们的身影时隐时现,渐行渐远,有些……怅惘。
最应该支持她的母亲,不是她的盟友。
成为她妻子的方静宁,也可能不会成为她的伙伴。
最终,她可能还是要一个人走……
许活站了良久,方转身回到忆苦院。
假山后,方静宁走出来。
她实在没有出息,看着许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心里便难过极了。
小荻担忧,“娘子,您和世子吵架了吗?”
方静宁没回应,默默转身,回芦园去。
第二日,许活照常早早出府去当值,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她的步伐。
方静宁一夜没睡,睁着一双有红血丝的眼睛教陪嫁婢女们收拾了东西,回方家。
李嬷嬷拦也没拦住,芦园的婢女们也是紧张不已,等禀报老侯夫人后,方静宁已经带着人离了侯府。
老侯夫人和侯夫人文氏不解又担忧。
许活回府后得知,又听祖母问询,沉默片刻,道:“是我有错在先,与静娘不相干。”
“静娘这样顾全旁人的性子招呼也不打就回娘家,必定是你的错。”老侯夫人着急,“既是错了,就去哄啊,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
第52章
许活先给方静宁找了个大夫。
原本白日就得来侯府给方静宁看诊,免得她情绪激荡起伏太过,身体不适。
大夫在侯府扑了个空,许活便教他第二日去方家。
有问题便要尽快解决,解决的前提是必须要交流。
许活白天要当差,再等到明天晚上,不知方静宁要钻牛角尖耗费自己心神到什么境地,于是跟祖母说过话,便径直去方家。
无论如何,解决问题的诚意和态度要有。
方家门房的司阍见着许活,连忙请她入内,又去通报。
管家文伯匆匆过来招待。
后院——
婢女小荻喜形于色,通报:“娘子,世子来了!”
方静宁冷漠道:“她来便来,与我有什么相干,不见!”
小荻的笑容一下子干在脸上,尴尬的不行,拿眼睛去瞥“老道”的李嬷嬷。
李嬷嬷满脸不赞同,语重心长地劝说:“夫人,甭管有什么矛盾,可不能一直使小性儿,咱们在侯府全都仰赖世子呢,万一世子脾气上来,跟你离心,吃苦的是您自个儿啊。”
方静宁眼睛通红,悲愤道,“嬷嬷你什么都不知道,便说是我使小性儿,我心里的委屈谁又顾了?”
“有人了?”
许活哪里会与女子勾缠,方静宁初时摇头,随后又置气道:“她在外头行走,每日见到那样多的人,总有出类拔萃的,我怎知她有没有相好。”
李嬷嬷闻言,一松,“世子那整日都在做正事,哪会在外头与不正经的女子勾连。”
是女子吗?该是男子才对,方便得很!
方静宁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紧抿着嘴。
“不是有人……”李嬷嬷忽地睁大眼,“难不成世子打您了?!”
“啊?”
小荻紧张起来,要去撸她的袖子,“娘子,您快教我看看。”
方静宁避开,否认:“没有。”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到底为什么啊?”
方静宁不说。
这种事情,决计不能往外说的,否则许活和侯府都得大祸临头。
李嬷嬷无奈,“您不说,咱们如何给您参谋?”
方静宁只道:“反正我不见她,教她回去!”
李嬷嬷无法,只能亲自去回世子,期间一直在给方静宁找补。
许活不意外吃了闭门羹,只询问方静宁身体如何。
李嬷嬷便故意说得严重些可怜些,“昨夜一夜没睡,脸白的纸一样,偏眼睛红肿的吓人,饭都没吃几口,一回方家就歪在榻上有气无力的。”
方静宁从许活那儿回来便这般了,只她们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嬷嬷倒是想打探,可在许活面前不敢。
许活闻言沉默片刻,道:“她走路可有异样,昨日汤碗碎了,许是烫到了……”
好端端地汤碗怎么会打?
李嬷嬷怀疑,嘴上恭敬地回答:“婢女昨夜便注意到夫人的鞋子湿了,没什么大碍。”
“我给静娘请了个大夫。”许活稍一沉吟,又补充道,“莫说是我请的。”
又找大夫……
真不是动手了吗?
李嬷嬷应声:“世子放心,只说是我们不放心,擅作主张。”
遇到个不和善的主子,擅作主张要受责罚的,许活便给了她些赏银做补偿,“明日我再过来。”
李嬷嬷喜笑颜开地答应,一路送出去。
她回到后院,想跟方静宁说些许活的好话,可方静宁直接在美人榻上扭过身,背对她们。
李嬷嬷和小荻退到外头去咬耳朵。
“世子这样的主子,冷淡是冷淡了点儿,可真是好伺候,实在不像是会对夫人动手的。”
“那好好的为何会忽然闹矛盾?”
小荻想不明白。
谁也不知道啊,李嬷嬷叮嘱:“看世子的态度,应是没跟娘子生气,回头咱们多劝劝,别生分了。”
小荻点头。
她们俩跟着方静宁陪嫁到侯府,矛盾还是时不时会有,不过主子立起来了,关系倒是比以前亲近了。
主要是李嬷嬷如今都是说许活好,再不以国公府自傲,满嘴国公府如何如何了。
……
第二日,大夫过来,李嬷嬷说是她托管家文伯请的,方静宁也没怀疑。
她身体比一年前还要好了几分,大夫只给她开了一副疏肝理气的药。
之后的几日,许活日日来方家,方静宁皆不见。
许活得了话,问问方静宁的身体,便会离开。
而方静宁思绪繁杂,心情不好,眉眼郁郁,但身体没什么不妥,还能处理方家的事务。
刚开始两三日,李嬷嬷和小荻害怕夫妻俩真闹得不可开交,害怕侯府那头对方静宁有意见,怕住的久了传出去,教人说嘴……
之后几日,俩人日日见世子,在许活告知她们“多住几日无妨”之后,彻底平和了。
文馨儿成婚那日,方静宁收拾得喜庆,为了涂脂抹粉。
小荻在旁边夸:“您就该多打扮,瞧瞧多光彩照人。”
方静宁下意识道:“世子不喜欢。”
随即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我也向来不喜欢涂脂抹粉,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荻偷偷一笑,故意道:“世子再不喜欢,可是从来没拘着过您。”
不喜欢浓郁的熏香,能忍受她身上的;
不喜欢废话,却常常跟她讲许多;
不喜欢女子,还要跟她逢场作戏……
方静宁绷着脸,“莫要提她了。”
小荻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小心地瞄她神色。
文家——
平南侯府是文家的姻亲,是以一家子皆来文家送亲。
方静宁见到老侯夫人、文氏和郑氏,自然要拜见。
有来贺喜、相熟的夫人奇怪她们一家子为何没一道来,方静宁正思忖着如何回复,老侯夫人便笑吟吟道:“我们家孙媳妇不是还管着娘家吗?一冬没怎么过去,天一暖和就忙起来,荣安心疼她来回奔波辛苦,就让她干脆回娘家住些日子。”
方静宁听着,不由地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许活真的跟老夫人这般说,还是老侯夫人维护她才如此说。
欺骗应该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偏偏她们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动容。
那位夫人赞道:“你们家世子体贴。”
老侯夫人炫耀道:“你是不知道,荣安每日下值都要过去瞧瞧,再回府来,小夫妻俩感情好的很。”
那位夫人笑容意味深长,“怎么没干脆住在方家?兴许就快了……”
老侯夫人道:“他伯父常要找他……”
后面的话,方静宁都听得不甚清晰了。
什么快了?
方静宁知道,她们说得是孩子,可她跟许活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方静宁的情绪有些绷不住,再继续待下去,有可能会失态,教人看出端倪来胡乱揣测。
恰巧姐姐许婉然过来拜见长辈们,方静宁便借着和她一起去看新娘的机会,匆匆离开。
婚礼照常进行。
文馨儿美得不可方物,方静宁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舍和泪意,感同身受,不由地垂泪。
方静宁还看到了迎亲队伍中的林牧。
林家托媒人去周家提亲了,但周家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婉拒了,他仍旧未订婚。
若是没出岔子……自责不断地煎熬着她,越来越深。
许活看到了方静宁,却没有靠近。
这一日,她们几次碰面,方静宁皆是转身避开,后来许活便不过去了,免得她还要绕离。
婚礼结束,方静宁拜别侯府的长辈们。
老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多住一段儿时日,不用急着回府,荣安惹你生气,也尽管晾着他,不用客气。”
文氏面带微笑没说话,郑氏打量着她的神色,像是在猜疑,还有几分紧张。
许活也在旁边看着她,方静宁克制着情绪,根本无暇去关注旁人,只勉强专注地回老夫人的话。
老侯夫人她们与她说完话,便先上马车。
方静宁站在原地目送,然后绷着脸,转身回方家的马车。
许活没有跟着长辈们离开,随在她身后。
小荻在后头瞧着,莫名觉得世子的背影透着委屈,再看她家娘子都觉得身影分外高大。
还有没散去的宾客,方静宁在马车前不远处驻足,叫小荻先回马车上,转身对许活低声道:“你不要逼我,我现下不想见你。”
她此时还在顾全侯府的颜面。
许活叹道:“静娘,你太善良了,便会委屈自己。”
方静宁咬唇,一股火气上涌,“人善被人欺,所以你就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吗?”
许活默了一瞬,认真道:“无论最终去向如何,我们得先谈谈。”
方静宁本就是个多思之人,这几日她想了极多,竟是越想越觉得许活实在是不容易,可与此同时,那些她纠结的事情,便越发过不去。
她知道许活定然会有理由说服她,教她觉得极有道理,但方静宁此时不想被她说服。
“我不想与你谈。”
许活便道:“我等你愿意谈。”
她总是这样,好像极包容她似的。
方静宁气恼,也不回答,转身就走。
小荻站在马车边,扶着方静宁上马车后,匆匆给还站在原地的世子行了个礼,赶紧上马车。
方静宁回到方家后,小荻将在文家的事跟李嬷嬷说了说,当然,她不知道来人具体谈了什么,只能说眼睛看到的。
李嬷嬷走到方静宁身边装忙。
方静宁视而不见。
李嬷嬷来来回回两趟之后,见她不为所动,便看向小荻,使眼色。
小荻便故意加大声音道:“娘子,我看世子也不是多诚心,否则为何只是来打个转儿就走呢?你们是夫妻,非要留下,谁又会拦着?”
方静宁埋头于书中,当作没听见。
小荻便再接再厉:“不过今日我瞧世子跟在您后头,总觉得可怜,真是怪了,世子那么厉害……”
方静宁眼神定在书上,好一会儿没翻书。
李嬷嬷见她没反应,忍不住叹道:“自从嫁人,您脾气是越来越盛了,不过人若是心里头没有凭仗,是不敢有脾气的。”
方静宁骤然攥紧书脊。
她有凭仗?
她的凭仗是什么……
·
文馨儿回门后,陆屿便要带她离京赴任,亲朋好友都来相送。
方静宁看着文馨儿跟母亲兄嫂告别时泪眼婆娑的样子,很沉默。
她就此便要远离繁华的都城,远离父母亲人,天各一方,几年十几年都有可能难相见。
而这一切,乃是方静宁间接造成。
方静宁想到便难过不已,也无法原谅自己和许活。
不远处,陆屿在跟相熟的友人们交谈,许活也在,与陆屿攀谈时神色自然,全然看不出陆屿今日的离京与她有关。
方静宁不明白,她为何能这般无负担,她就真的那么冷情,完全不会愧疚吗?
文馨儿察觉到她的神色,与身边人说了一声,拉着她去一旁单独说话:“静娘,我瞧你神色不对,可还是因为我的婚事?”
方静宁默认。
文馨儿叹气,“我早与你说过,那是意外,本就不怪你。”
并不是她这般说,方静宁便能释怀,若是这样没心没肺,她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文馨儿关心地问:“你这情绪不对,可是又有别的事儿?”
方静宁语气沉郁,低声反问:“我听说,婚事……你是知情的?”
文馨儿瞬间懂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瞥了一眼陆家人和陆屿,拉着方静宁又走远些,才道:“你难道是介意这个?”
“我为你难过,也为我自己难过……”
文馨儿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眸光温柔,“静娘,我早就与你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大多是身不由己的,所以我从前想,不如随波逐流,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便好。”
“但与世子一番恳谈后,我改变了主意……”
方静宁抬头,她不知道有这一段。
文馨儿看向不远处的周星禾。
她百无聊赖,随手揪了几根蒲草,手指灵活地编着,几下便有了雏形。
而陆屿处,林牧时不时便会看向她,又顾忌旁人注意到伤害她的名声,便又收回视线。
“我与你说心里话,我也曾羡慕星禾,可是星禾又真的自在吗?道家讲隐逸,她难道不是在避着吗?”
方静宁不解其意。
文馨儿重新看向她,“许世子与我说,世间男子看不起内宅女子,但古往今来敢抗争的女子,无一不是生于内宅,又超脱于内宅,端看如何看待这内宅。”
“人们常言:妻贤夫祸少,便是证明着,女子束囿于内宅,也并非无能为力,全无作为,女子联结,亦是不可小觑。”
“便是倚仗娘家夫家又如何,我有出身和地位的好处,大可不必顾影自怜,脚踏实地地走,日后作一县一城一州之女子表率,若从我起,赞百花争妍,不再以一种花为准,潜移默化,会否有一日京城亦可见女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文馨儿反握住方静宁的手,声音轻且却清晰:“静娘,你不想见那一日吗?”
咚!咚!咚!
方静宁似乎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一直在想她的“价值”是什么,她的出口在哪里,这一刻,她好像彻底明白了。
方静宁看向许活。
这一刻,她好像也理解了许活……
陆屿和文馨儿要启程了,不能再耽于离别和伤感。
文馨儿为了教方静宁彻底放下负担,走回到陆屿身边后,刻意表现得亲密了些。
陆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的新婚夫人。
文馨儿冲他回以浅笑。
她上马车时,陆屿抬手扶了她。
文馨儿进马车前,回头,遥望众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满是奔赴未来的勇气和蓬勃期待。
那个笑容,方静宁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离别的悲伤冲淡,下一次重逢,她们皆会向自己期望的未来更进一步,以她们的名字。
第53章
方静宁终于愿意和许活谈了。
小荻来给许活传话,请她去方家,许活竟然有几分拨云见日之感。
二人与众人辞别,许活骑马伴着方静宁的马车,一并从城外返回方家。
方静宁的房中,下人们全都退下,只剩下两人静默对坐。
方静宁垂着头。
一事了然,还有旁的纷扰,许活对她的欺骗造成了伤害是事实。
许活看着她,主动开口:“任何问题,总要有个解决,这些日子我站在你的立场上理了理思绪,你最初与我争执,乃是因为我利用文家表妹。”
方静宁双眸向下,语气轻淡:“我听馨娘说了,是我天真,误会你了。”
许活停了几息,还是道:“我少有风花雪月的念头,也向来不甚怜香惜玉,女子苦,我知道,可世间之苦,并非只在女子,若是无能为力,世人皆苦。”
方静宁一怔,终于抬眼望向许活。
“我不知文家表妹与你说了什么,但我与你说实话,我与她所说的话语,乃是有所图,你大可不必就此美化我,我确是自私自利,只是我的‘私利’与寻常人的贪欲相比,贪图更大罢了。”
方静宁咬住下唇,又松开,“哄骗我不是对世子更有好处,何必说这些多余的。”
许活认真道:“只你一人,我既然愿意坦诚,自然是不想再对你有丝毫蒙骗。”
方静宁一瞬间心跳极快,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轻而易举便被“哄骗”了。
“静娘,朝堂上的构陷很多时候就是阴险狠毒且无理可讲的,我不可能坐以待毙,也无法保证日后便不会做违背你心中秩序和道德的事情。”
如此,便涉及到许活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你我矛盾之二,是我的欺骗,对此我没有任何狡辩。”
“我曾与你说过,此生注定你我命运相连,我是世子,你便有世子夫人的尊荣,我是侯爷,你便有侯夫人的尊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如今的承诺亦是如此。”
“但是鉴于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你若是不愿意留在侯府……”
方静宁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呛问:“不愿意又如何?”
毕竟是抱有期待去相处的“妻子”,许活开口前,胸口像是压了重物,心绪难言。
话一旦出口,便不能收回,结局可能也不如她意……
但许活不会也不能犹豫不前。
“我可以放你自由。”
方静宁咬紧牙关,神情中丝毫不见喜色,幽怨又倔强地瞪视许活,嘲讽:“世子既是明白女子的处境,便该知道,我这辈子离开侯府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世子也要放我自由?”
许活冷静道:“事在人为,并非绝对,我会对你妥善安排,给你足够的补偿,也会给你庇护,直到你生活平顺,你若是再嫁,我也会奉上嫁妆。”
“哈~”方静宁强忍着泪意,“世子倒是大度,可我成了下堂妇,如何生活平顺?又会有什么好姻缘?”
“若是你日后的夫君受世俗而偏见,那他自然不是良人。”许活不喜她这般自贬,“日后我居高位,护佑娘子,谁敢欺你?”
你就在欺负我!
方静宁心口堵得厉害,不愿意在许活面前服软,冷笑道:“才从一个火坑跳出去,我岂会再跳进另一个火坑?世子给我一封休书便不必管我了,任我自生自灭便是。”
许活叹气,“静娘,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静宁的情绪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冷静不了丝毫,与她作对道:“世子也不怕我记恨,泄露了世子的秘密?”
“我知道你不会。”
方静宁言语激烈:“我为何要替你一个骗子保守秘密!我偏要不教你好过呢!”
“静娘,我不想在你面前说些狠绝的话,惹你不快,你莫要说气话。”
方静宁置气,“什么狠绝的话?也教我听听。”
“静娘……”
“你说啊!”
许活只得道:“你能不计后果吗?如若不能,总有法子教你不敢说的。”
方静宁听后不敢置信,泪光闪动,“你威胁我?你竟然威胁我?!”
不是她非要她说的吗?
许活忙解释:“不是威胁,是告知你真相,我也并未打算这样做。”
方静宁听不进去她的解释,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两只手紧紧扒着伤口,不断地更加用力撕扯。
这一刻她无法再逃避内心。
她对许活的崇拜和表白,基于的是许活这个人,并不在她是男是女,甚至因为她是个女子,以及听到文馨儿的那些话,方静宁内心隐秘处的崇拜达到了顶峰,爱慕也是。
所以她心疼她的辛苦,接受不了她对文馨儿的作为可能代表的态度。
其实,她真正在意的事情,不是许活不计代价地钻营,也不是许活的欺骗,而是许活可能……根本不会爱她。
阴阳调和才是正道,她们都是女子,她们不可能相爱……
方静宁不想哭的,她已经很坚强的不轻易掉眼泪了,可是……
泪水决堤。
她眼里水意蔓延,眼睛在泪水下越发清透,泪水在下睫上颤动着汇聚成晶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湿了衣襟。
许活不喜欢眼泪,那在曾经的她看来,是懦弱的表现。
可此时方静宁哭成这个样子,许活竟是有些慌。
怎么有人能哭得这样楚楚可怜,难不成她真的是水做的吗?
许活手足无措,“你、你莫要哭了……”
方静宁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许活想要为她擦去眼泪。
方静宁拂开她的手,“你赶我出侯府,我便与你没有干系了,何必假惺惺地对我。”
说完哀哀戚戚地哭得更凶。
“我何时说要赶你出侯府。”
前面的话,方静宁完全没听进去,许活说得是她不愿意留在侯府的假设。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留在侯府,侯府也一定会善待你,可那样对你太不公平。”
“你是否想要一个真真正正与你水乳交融的如意郎君,是否期待属于你自己的孩子?留在侯府这些便不会有。”许活的语速较方才微微加快,“你是个好姑娘,你总说女子没有选择,我才将选择放在你手中,由你决定去留。”
方静宁不知道,许活在与她相处之前,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威胁她的可能存在,连父母都要言词威吓,但如今,许活愿意信任她。
“静娘,是我伤害了你,我不希望你因为善良而委屈自己,你可以没有负担地作决定。”
方静宁捂着嘴,汹涌的泪水变了意味。
许活就不能霸道一些,非她不可,强制留她在侯府吗?好歹能让她感受到几分在意。
方静宁气不过,伏在桌上哭,哭到累了,没了哭声,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许活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的腿窝,抱起她。
方静宁闭着眼睛,靠进她的怀里,眼角默默流出两道眼泪,抛开全部的自尊心,偷偷揪着她的衣服,沙哑道:“回侯府吧。”
许活抱着她在床边顿住,随即轻轻放下人,扯过被子为她盖上,“睡一觉,我便带你回侯府。”
她还想说,她随时可以选择自由,可一股莫名的力量制止了她,方静宁应该不会想听。
傍晚,许活和方静宁乘同一辆马车回侯府。
一路上,方静宁静静地靠在车厢上,一言不发。
许活关注着她,直至马车快要抵达侯府,忽然说道:“静娘,其实我们的关系,一直掌握在你手中,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
方静宁红肿的眼看她,“我想知道,世子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不失冷静。”
两人下马车,进侯府,要先去正院给老侯夫人请安。
路过的下人们注意到世子夫人的模样,皆眼神惊异。
老侯夫人得知孙媳妇回府,本来喜气洋洋,一见到她,霎时变了脸色,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静宁眼睛一红,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祖母”,便扑到老侯夫人腿上,哭得伤心欲绝。
老侯夫人手搭在她后背上,一边拍抚一边抬眼质问许活:“静娘为何伤心至此?不是教你哄哄吗?你就是这么哄的?”
许活诚实,“是荣安的错……”
方静宁哭声更大,语意清晰地告状:“祖母,世子说要休了我……”
许活一震,错愕地看向方静宁。
老侯夫人震惊过后,质问许活:“静娘说得是真的?!”
许活百口莫辩。
她没法儿解释是和离不是休弃,解释了这里,更没法儿解释她为何要和离。
老侯夫人一见她不言语,怒火中烧,“你今日不给我个理由,休想善了!”
方静宁又添油加醋地哭诉:“祖母,世子只想我做个摆设,世子……世子她根本不想要与我圆房……呜呜……”
不圆房?!这还了得?
老侯夫人第一次对孙子怒了,左右寻找趁手的东西,瞧见鸡毛掸子,先是慈蔼温柔地教方静宁坐到榻上,随即风风火火地起身,抄起鸡毛掸子便抽向许活。
许活:“……”
祖母年纪大了,她也做不来满屋闪躲的举动,只能站在原地受着。
方静宁没想到老侯夫人会突然动手,心里头嘴硬:骗了她,总该有些代价,她该受。
然而方静宁看着许活挨打,控制不住地蹙眉心疼,咬紧嘴唇才勉强压制住阻止的欲望。
老侯夫人抽了许活好几下,便也心疼起来,转而严厉地罚道:“你给我去祠堂反省!”
许活并未违抗。
老侯夫人安慰方静宁许久,又要求许活务必善待方静宁,这才教两人离开。
正院外,方静宁挤兑了一句:“辛苦世子日后还要继续跟我逢场作戏了。”
便率先走了。
许活看着她的背影,失笑摇头。
如若这般,她能开怀些,便随她吧。
第54章
许活某些时候,是个实诚人。
祖母罚她在祠堂反省,她便实打实地跪在祖宗牌位前,反思诸多。
方静宁所忧,不无道理,若能以政绩攀升,自然光明磊落。
本朝在职官员升迁,要对官箴政绩和功过进行严格的考课,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大考后定黜陡。
有家世背景,许活的升迁毫无疑问会很平顺,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可她不甘于这样位卑言轻,行事便容易激进而偏离正道。
许活告诫自己,日后需得时时提醒自己恪守底线。
屋外夜风呼啸,屋内烛火摇晃,明明灭灭。
许活依然跪得笔直,不受外头天气的纷扰。
“滴答、滴答、滴答……哗哗哗……”
雨打窗扉,初时只是点滴,渐渐像是轰鸣。
芦园正房,方静宁从床上支起身,侧坐。她被子滑到腰腹,身上只着寝衣,上身微微感到凉意,便担忧地望向啪啪作响的门窗。
这时节的风雨,冻寒会钻入骨头,极容易落下病根。
“来人。”
值夜的婢女撩开隔帘,恭敬地问:“夫人,婢子在。”
许活不在,屋子空旷,方静宁会教婢女在外间值守。
“叫守门的婆子去请示老太太,可否放世子从祠堂回来,雨这样大,莫要染了风寒。”
婢子应“是”,倒退出去。
方静宁忽然又叫住她,欲盖弥彰道:“莫要教世子知道,我着你去请示了。”
婢女答应。
正院,老侯夫人一听到下雨,心疼孙子,当即就派人去祠堂了。
方静宁的人过来。
老侯夫人既欣慰又生气,欣慰是因为方静宁,生气则是针对许活,“静娘这么好的媳妇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荣安倒好,不知珍惜。”
秦嬷嬷道:“许是世子和世子夫人有什么误会,解开便好了。”
老侯夫人眼神一转,道:“咱们得想法教两个孩子好生相处相处……”
……
许活从祠堂回到芦园,方静宁还没睡。
她一直关注着外头呢,一听到动静儿,立即扯着被子躺下,装睡。
许活踏进门,便教婢女去偏房值守。
主子夜里没什么事儿,在偏房值守,婢女们也能休息。
婢女屈膝行礼,合上门便退出去。
许活脚上的乌皮靴和下摆皆湿濡,便在外间脱了,只着锦袜走进里间。
方静宁装作被吵醒了,面上带着困气,一头青丝如瀑,坐起后发尾甚至还有一截摊在褥上。
许活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方静宁“哼”了一声,不回应她,转而说起刺儿话:“世子与我逢场作戏,怕是难受极了,不如睡榻上,省得与我同床异梦。”
许活停下,看着她因为凉意微微内扣的肩膀,便答应道:“好。”
箱笼里放着备用的被褥,许活脚下一转,去取。
她真“听话”了,方静宁反倒气闷,口是心非地说:“若不是怕祖母担心,府里也风言风语,我与世子直接分房别居才方便。”
许活抱着被子,道:“近来县衙有案子要忙,我不会常待在芦园教你心烦。”
“……”
方静宁重重地摔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
许活独自铺好榻,便褪下外衫,躺下,闭目。
外头雨声时急时缓,搅得方静宁心烦。
她身下是厚实的床褥,身上盖着暖和被子,许活却冷榻冷衾,方静宁于心不忍,翻来覆去,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气不顺道:“世子还是到床上来吧,莫要病了再责怪我~”
许活缓缓睁眼,眼神清明。
雨声敲打,本就不易入眠,方静宁翻身的动静儿,她听得清清楚楚。
这姑娘完全掩饰不了情绪。
她若是不理会,或者回应太慢,不知方静宁头脑里要发散多少东西……
能如何?
许活掀开被子痛快起身,踩着布鞋三步并作两步,上床。
然而即便这样,方静宁也觉得她中间儿那点儿停顿是不愿意。
方静宁对许活颇多怨气,本着“我不好过,你也甭想好过”的作心,幽幽道:“与君是故人,犹似初相识,世子如今,是教人半分也看不懂了……”
许活:“……”
她更难懂。
许活无奈,“静娘,夜深了,莫要伤春悲秋了,早些睡吧。”
“我就知道世子不耐烦了。”
方静宁原本背对着她,此时直接掀开被子,气冲冲道:“我走便是,我去榻上睡,世子一个人独享大床吧!”
许活立即抓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扽,方静宁便倒在了她身上。
“放开我!”
方静宁挣扎起身,欲甩开她的手臂。
许活怕伤到她那身嫩皮子,不敢用力攥,便拉着她的手臂从头顶一绕,迫使她背过身去,用她自己的手臂束住她的身体后,拉过被子,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裹上,按在床上。
随即不容置疑道:“睡觉。”
方静宁如同蚕蛹,不断地蠕动。
许活干脆武力镇压,直接连人带被子束在怀里,手扣在她眼睛上,强制闭眼,“你累了,不要再胡思乱想。”
方静宁靠在她怀里,耳根发烫,不好意思地一动不敢动,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晨,方静宁在热汗和喘不过气中醒转过来,正眼才发现身上盖了两床厚被子,许活已经不再屋内。
早膳时,许活没回来用膳,方静宁终于忍不住问她的行踪。
青鸢回道:“世子去县衙了。”
这一句话,连着用了好多日,许活每天皆早出晚归,有时干脆便宿在外院或者在县衙不回来。
方静宁怨气深重,如有实质。
这一日,许活回来的早了些,与方静宁一道用晚膳。
方静宁打从见到她,便一句话没有,与她冷战。
这几日,两人交流皆不多,许活又有事情牵扯心神,便没有太过在意,专心用膳。
然而她每每下筷子夹菜,方静宁便要故意先夹走,有时甚至直接从她筷子上“抢食”。
又一块肉在筷子伸过去时被夹走,许活抬头看她碗中堆积小半碗的菜。
方静宁倒打一耙:“世子这般看我作甚?只许你夹,却不允我动筷子吗?”
许活问道:“静娘,你吃得完吗?莫要浪费。”
方静宁瞪她,阴阳道:“从前世子可是为了不浪费,直接吃我剩下的,如今露出真面目,一丝一毫也不愿意遮掩了,是吧?”
许活否认:“我没有此意。”
方静宁扭头不听,“偏我不逢时,无人怜花意,偏教两个不相干的人凑在一块儿,我命不好,世子时运不济。”
许活:“……”
她真是教人难以招架。
第55章
许活遇事,从来不会躲,徐徐图之除外。
她早出晚归,并不是刻意躲方静宁,乃是县衙确实有事。
近来,万年县辖内忽然出现好几具水上浮尸,皆是年轻女子。
许活作为县尉,受县令之命督管此事。
刚有两具浮尸时,许活按照县衙卷宗旧例,以“不堪虐待投河自杀”来核查,通过报失的卷宗一一核对特征,并且张贴公告,教近期家中有女子丢失的人家来县衙认领。
县衙来了几人认尸,皆不是,特征跟卷宗也对不上,许活便打算从尸体身上的衣饰着手查询。
这需要比对各家成衣铺子、布料铺子、首饰铺子,而京城有多少这类铺子呢?百来间都不止。
县衙不甚重视,县令委婉地劝说许活:“许是过段时间便有人来认领了,这般查下去浪费人力物力。”
也可能根本不会人来认领。
女子受虐待而轻生的事件屡见不鲜,有的人家是施暴者,有的人家觉得丢了,找回来也丢人,干脆就不理会也是寻常。
县衙管得事务极多,官吏各司其职,许活要是坚持一间一间查,衙役们碍于上官的命令,纵是不会违抗,心里恐怕也并非任劳任怨。
许活没有再坚持,只是看着尸检,莫名地放不下。
她在进县衙之前未办过案,进县衙之后有经验丰富的捕役辅助,一直虚心学习,便独自一人根据衣饰的材质成色筛选铺子。
这是额外的工作,她不能耽误县衙其他差事,便每日一开坊便到县衙来,宵禁前才离开。
如此几天,县衙得到报案,又有两具女尸,发现的地点距离不同,但是跟先前两具女尸在同一条渠道中。
县衙一经收到报案,便迅速派人打捞,然而京城水系四通八达,消息传播也快,没多久便流传开“水鬼索命”的流言,百姓人心惶惶。
而县令看完尸检,一瞬间愁眉苦脸。
皆因仵作验尸,发现这几个女尸身上共通点颇多,疑点重重,极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案件。
女尸生前容貌应是皆中上,年纪也都不大,肤质较细腻,遭受过不同程度的虐待,皆不是处子,且那处使用过度,皆未曾生育。
新出现的其中一具尸体,骨节稍稍有些粗大,怀疑从前是干惯农活的。
有一具女尸脚趾骨有些变形,像是常年跳舞。
有一具女尸指腹有泡过的厚茧,可能是常年弹琴留下的。
综上,仵作认为她们有可能是娼妓。
而照仵作判定的死亡时间范围和被发现的地点对不上,要按时间和尸体漂流的速度算,得是从皇宫飘出来的。
仵作不敢说出来,只敢抬手指一指。
县令听出这个暗示,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慎言,不可能。”
皇宫岂会有娼妓?
这很有可能是凶手在掩盖作案时间,甚至于故意挑衅衙门。
最诡异的是,每具尸体的神态都像是在笑。
若是谋杀,一连多起,连环作案,便是重大案件了,凶手又未抓获,恐怕还会再犯案,若是不查清楚,京中人人自危,便麻烦了。
县令马上就满三年任期,背后也有些人脉,原本考课顺利便可升迁调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若是任期内发生重大刑事案件不能妥善解决,必定影响考课,流言扩大至不可控,影响民生,上达御前,也会影响考课……
县衙想对下九流的贱籍“受害者”蒙混过关都不行。
是以,县令对县衙众人严令道:“需得尽早查明实情,公告百姓,安抚民心。”
县衙一面派衙役坊间巷尾敲锣告示百姓“水鬼索命”乃是莫须有,一面继续张贴公告,等人到县衙来认领尸首。
许活督管查案,前几日的筛选也派上了用场,衙役们分开去各个铺子和青楼妓馆筛查。
可惜,寻常的衣饰,无甚特别的形制,不少铺子皆卖过类似的衣饰,也记不得都卖给了何人。
靠衣饰查不到人。
而青楼妓馆以平康坊最多,背后又都有些大人物,衙役们去询问,皆回答没有人失踪,只能无功而返。
县衙根本没法儿查户籍对人数,那种地方,有贱籍有黑户,除了他们自己,恐怕没人知道楼里有多少人,甚至于他们自己也不见得清楚。
查案进入僵局,进展不前,外头的鬼神之说一日邪乎过一日,县衙愁云密布。
这种情况,许活硬留在县衙也无用,便早早离开。她先前没看见过尸体,今日不知不觉便骑马到了停尸房附近。
此处方圆几里,人皆绕行。
县衙仵作的儿子,也是仵作,他坐在院门外的槐树下头乘凉守尸,见着一身官服的许活,立马上恭敬前行礼,并且拦住她,“大人,使不得,您是贵人,进不得这样晦气的地方。”
许活隐约闻到一股腐臭味儿,胃部便开始不适。
她微微屏住呼吸,仍旧越来越不适,甚至脸色都有些苍白,到底还是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帕子,捂住口鼻,问道:“天气越来越热,何时能下葬?”
“若是死于非命未能查明真相,不能随意下葬,只能用些秘法保存。”
术业有专攻,许活知道她便是进去,也是看不出什么的,便冲他一颔首,勒马离开。
平南侯府——
许活回府,先在外院沐浴更衣,便去给祖母请安。
老侯夫人瞧见她脸色不佳,稍问了问,听她说没事,仍旧关心道:“知道你当差事忙,也莫要太忙了,不顾身体。”
许活回道:“荣安有数。”
“你有什么数!”老侯夫人白她一眼,“你不顾自个儿,怎地也不顾妻子?整日里不着家,累得回来倒头就睡,什么时候能给府里开枝散叶?”
许活:“……”
她便是不倒头就睡,也没法儿和方静宁生出个孩子来。
老侯夫人要求道:“这天暖气清的,正适合出游,你何时休沐几日,带着静娘去庄子上小住,单独处一处。”
许活道:“近些日子县衙忙,恐怕不方便,忙过了我一定带静娘去。”
老侯夫人不甚满意,却也不好教她直接放下公务,便勉强答应了,“你一定得记着,莫要不上心。”
“是。”
芦园,书房。
方静宁为了平心静气,近来读书之余,也会时不时练练字。
通常许活不出现在眼前,便效果显著,许活一出现,便会瞬间崩坏。
就是很气。
书案后,方静宁抄写完了一篇《心经》,放下毛笔,拿起字轻轻吹了吹,还算满意地看着。
下笔稳收笔不犹豫,字迹平稳顺滑,丝毫不见潦草,可见书写人的情绪很平和。
方静宁轻轻放下纸,随手整理书案,镇纸一不小心撞到笔架,好几根毛笔掉在地上。
方静宁也随了许活的习惯,书房内没留婢女。
她检查了一下写好的字,没脏,这才绕出书案,去捡毛笔。
方一蹲下,方静宁便注意到案腿角落挨着卷轴缸的地方,有一个木匣。
她有印象,婚后头一日进来,许活好像很可疑地“藏”了这个匣子。
方静宁寻常时候,是绝对不会乱动的,今日却蹲在那儿,定定地看着那木匣,眼神挣扎。
她对许活的事情总是过分关注,如今更是要多想几分,想探究许活的“秘密”。
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甚礼貌……
但许活明确对她说过,这间书房并不对她不设防,涉及到机密紧要的东西,她会存放好,未刻意存放,便是不甚紧要,她可以“随意”。
方静宁一只手举在胸前,到底小心翼翼地伸了出去,将木匣拿过来,还心虚地回身看了一眼门,才打开木匣。
“啪!”
方静宁瞬间又红着脸合上。
她根本不记得那些册子上的什么什么记,只看到了好些个显眼的陶人,做着羞耻的动作。
许活……许活收藏这些东西作甚!
方静宁羞红,渐渐想到某个可能,又变成了气恼,眼睛也气得微微泛红。
许活回芦园,天色已经昏暗,正好是晚膳的时辰。
方静宁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夹进嘴里,听见她回来也不理人,看都不看她。
许活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她时不时发作,吩咐婢女给她拿了副碗筷。
婢女早就有眼力见儿地取过来,摆好便立即退了出去,不打扰她们单独用膳。
许活难得胃口不佳,瞧见桌上有陈皮绿豆老鸭汤,便盛了一碗,不紧不慢地喝。
方静宁斜眼睨她,忽然酸溜溜地问:“世子可是打算自个儿为侯府生一个继承人?”
许活呛到,侧头一口汤汁全吐到了地上,吐完还在不断地咳。
难得一见的失仪,好像她问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方静宁在她咳的时候,眼里闪过几分紧张,随即绷着脸递上帕子。
许活抬手接过来,擦了擦嘴角,咳嗽稍缓和,神情中仍有几分惊色未消,“你为何会这样问?我怎么可能会生?”
方静宁微微瘪嘴,掩住眼里的难过,道:“偌大的侯府总得有人继承吧……”
“我并不在意孩子是否是许家的血脉,届时暗地抱养一个充作子嗣便可,一个不够,两个三个也无妨。”
方静宁声音微沉,“你甘心?”
“有何不甘心的,那也是侯府的命数。”许活看着她有些沉郁的神色,以为她不甘心没有亲生的孩子,便认真道,“你若是不甘心没有自己的孩子……”
方静宁倏地抬眼,瞪她,“如何?”
许活感受到威胁,吞咽下了为出口的话。
方静宁威胁,“你倒是说啊,继续说。”
许活摇头,“罢了。”
她这样,方静宁反倒逼她说,“不行,必须说!”
方静宁非要听听,许活是不是又要说什么“放你自由”的话……
许活“听话”道:“你若是与旁人生,充作侯府的子嗣,我也接受。”
“……”
方静宁呆了呆,随即眼里冒火,“许活!”
许活倒是不放她自由了,竟然要她“红杏出墙”或者“借腹生子”?!
方静宁气疯了,扑上去打许活,“我跟你拼了!”
院子里,婢女们听到夫人的吼声,皆回头看,互相使着眼色,是否要进去看看。
最后,婢女们皆当作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屋里,许活双手攥住方静宁的手腕,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一整日的疲惫躁意尽扫,伏低做小道:“是我失言,静娘莫怪。”
方静宁愤愤地瞪她,“放开。”
许活见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缓缓松开她的手腕。
方静宁猛地抓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许活理亏,没挣扎。
方静宁过了起初的劲儿,也怕咬坏了她,便松了牙。
许活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整齐的两排牙印,又含笑抬起另一只手,“可解气了?这一只也随你。”
方静宁瞪她一眼,“懒得理你。”
转身气冲冲进里间。
许活胃口好了起来,复又坐下大快朵颐。
晚间就寝,许活以为方静宁会撵她去榻上,方静宁却早早放下帷幔安静地躺下。
许活宽衣,走到床边,试探地伸手撩帷幔。
方静宁始终没动静儿。
许活便直接撩开,正要上床,顿住。
她床头处竟然挂着一张《心经》。
这是什么意思?
许活看向背对她躺着的方静宁,“……”
方静宁一动不动,装睡。
许活失笑摇头,若无其事地躺下,留下了那张《心经》。
方静宁微微睁开眼睛,向后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动,气闷不已。
第二日,许活醒来时,那张《心经》已经不见了。
她勾了勾唇,穿好衣服出去,婢女便上前来报,说是县衙来人。
许活立即去外院。
衙役见到她便禀报道:“大人,又出现一具尸首,且这次不一样……”
第56章
这一次的尸首,确实不一样。
死亡时间不长,清丽的面容还清晰可见,身上的裙饰精美……
最重要的是……
许活认识。
“她叫柳娘,是胭脂楼数一数二的娘子。”
众人未想到许活一看尸首,便给了众人这样大的突破,但现在矛头直指胭脂楼,在场几人又头疼。
他们一无实力,二无人邀请,皆是只听过“胭脂楼”之名,未深入过这销金窟。前几日盘查,衙役也是被挡在门外,一句“未曾有人丢失”便打发了。
初见时国色天香,再见时香消玉殒,饶是许活冷静,也难免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几人退出停尸房。
许活吩咐老捕役,“先派些人在暗处观察胭脂楼是否有异动,其余皆莫要声张。”
老捕役领命去安排。
许活才见过死者,不好再见小殿下,但她还是去了东宫,亲自解释缘由。
太子妃收到禀报,只觉得她为人有分寸进退,欣然同意今日的武艺课暂免。
只有小殿下,期待了一早晨,忽然期望落空,很是失落。
许活离开东宫前,走到崇文馆。
学生们见到她,纷纷打招呼。
许活顺便去拜见了诸位学士,出来时“恰巧”碰见了最晚到的朱振。
朱振浑身皆是早起上学的怨气,视她若陌生人,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
许活眉头一挑,揪住他的后领,拽回来。
朱振阴阳怪气,“许世子有何贵干?”
“朱六,你我不是朋友了?”
朱振怨气冲天,“你如今是当差的人了,我这个还在学馆备受煎熬的纨绔子弟可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他将“备受煎熬”几个字咬得很重。
许活与他认真道:“你我的交情,是自小的,如何会因为前程而受损。”
朱振难得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真情流露”,受宠若惊。
而许活紧接着便道:“你帮我个忙,‘请’我去胭脂楼赴宴,一应花销皆我出。”
“……”
朱振浪费了感情,无语,“你好歹多说两句好听话,再奔入主题,如此答应你,显得我不值几个子儿。”
许活道:“劳你辛苦,我多给你些报酬。”
他们这样的关系,以朱振平素的大方,是不会要什么报酬的。
但今日朱振磨了磨牙,“钱准备好吧。”
县衙下值的时辰,县衙外停了一辆张扬的马车——正是靖北侯府的马车。
许活出来。
朱振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坐在马车上大声吆喝:“走啊,许县尉,小爷带你去乐一乐。”
路过的县衙官吏皆瞅过来。
他这是借机整她,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要带许活去烟花之地,“败坏”她的名声。
许活之所以找他,便是因为众所周知两人关系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名目,自然不能有所不满。
她径直走过去,与朱振隔着车窗说了两句话,便上了他的马车。
许活先回府换了身常服,两人才一起到胭脂楼。
门口,依旧是那三位管事在迎来送往。
白管事见到二人,颇为熟稔的招呼:“如今该称呼许世子了,二位可是赴朝岚阁的宴?”
许活眼神疑惑地看向朱振,“是谁的宴?不是你邀我?”
朱振理直气壮道:“今日郭曦宴请,我与郭二说了要带你来,都到了,你还要回去不成?”
许活与他对视,眼神无语。
这是借了别人的宴请,白赚她一笔钱吗?
朱振回以挑衅的眼神,似是在问她“有意见吗”。
许活不能有意见,妥协道:“进去吧。”
朱振得意地转向白管事,抬抬下巴。
白管事方才在一旁始终恭敬有礼,并不打扰二人的谈话,此时得了指示,立即抬手请二人入内。
许活上一次来,并未关注楼内的防卫,此番进来,从门口到一楼大堂,皆多留心几分。
门口护卫最多,大堂内分散站立,步上二楼,两边楼梯处皆有楼内的护卫,至于各个雅间的门口,硬是宾客们的随从。
朝岚阁——
郭曦今日设宴,乃是婚前宴请宾客,弘文馆的学生除了几位皇子,基本都来了,还有些官宦子弟。
许活没因为他和文馨儿的婚事不成而有芥蒂,照常与他寒暄。
其他宾客,许活大多也都认识,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很友善。
气氛跟许活上一次过来,大不相同。
待到舞姬女侍们进来,这群年轻的郎君,有的游刃有余,有的拘谨害羞,有的敬谢不敏……并不似那些常来常往的“老爷”们那般身上全都浸染透了酒色油滑的腐朽气。
女侍中,有一容色十分艳丽的,一进来便紧紧盯着许活。
许活察觉到视线,抬眼。
这女侍……她也记得。
艳丽的女侍冲她笑得妖娆,声音也娇媚入骨,“许世子,媚娘上次见您,便钟情您了,您之前选了柳娘,今儿柳娘不在,媚娘伺候您吧~”
许活原本想拒绝,听到“柳娘”才默许。
媚娘立时顺杆上爬,扭着细腰,坐到许活身边去,柔弱无骨地依向她,“世子~”
说着话,还要往许活怀里钻。
旁边座上,朱振瞪大眼睛,深觉她不止名字应景,人也是个格外勇的,竟然敢往许活身边靠。
而许活冷下脸,本欲直接推开,突然顿了顿,才又推开她,冷言冷语地拒道:“庄重些,许某不喜如此。”
媚娘装得一脸委委屈屈,坐开了些,“好嘛好嘛~”
许活的手往袖中微收了收,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随口问道:“柳娘在何处?”
媚娘细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绕着胸前的一缕头发,漫不经心道:“许是跟哪个郎君私奔了,楼里今日四处找呢~要奴家说呀,她放着受老爷郎君们追捧的日子不过,偏去犯傻,才是最傻的。”
她像是话里有话,许活问:“她有情人?是什么人?”
“伺候的人那般多,谁知道她中意哪一个,我与她又不好。”
媚娘似是不爱谈柳娘,娇嗔道:“世子,媚娘不好吗?深入了解一下媚娘,便能体会到媚娘的好处了……”
她这才是话中有话,说着话还又不死心地往许活身上黏。
许活冷眼警告她。
媚娘不敢放肆,之后,便近不得许活身了。
许活并未留太久,天色稍一暗下来,便向郭曦告辞。
朱振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也跟着她走了。
马车上,朱振追问:“荣安,你跟我说说,你今日到底为何来胭脂楼?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他还煞有介事地分析:“你平时绝对不会关注某个女子,今日竟然问了柳娘,有问题。”
“柳娘死了。”
“死……”朱振毫无防备,“死了?!”
许活瞥他一眼,手在袖中摩挲。
朱振又开始询问她是不是要查案,是不是怀疑胭脂楼的人,“胭脂楼背后的人可是成王殿下,牵扯甚广,你可别谨慎着些。”
许活神情一肃,正视他,“你如何知道谁是背后之人的?”
朱振摸摸鼻子,心虚道:“都、都知道啊……”
“我不知道。”
“那是你规矩。”
朱振嘟嘟囔囔,再不关心她的案子,打哈哈道:“我不问了,今日真是乏了……”
许活眼神狐疑,“你该不是留下什么把柄了吧?”
“没有!”
朱振否定的太快,见许活更不信任,赶紧解释,“我这样儿的,还能有什么把柄,是娄四总想从我这儿打听我祖父父亲的事儿,我回家跟我爹说了,我爹抽我一顿,教我安生点儿,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许活若有所思。
平南侯府——
方静宁今日收到了弟弟方景瑜的信,看过之后便嘴角上扬着。
许活回来,见她神色,问:“心情很好?有喜事?”
方静宁心情好,不跟她计较,回话:“景瑜说,李先生教他明年下场。”
许活走近,“这是好事,说明他学问够了……”
方静宁闻到浓重的脂粉味儿,脸色骤变,刺道:“世子这是去拈花惹草了?带着一身的脂粉味儿回来。”
许活想说她如何能拈花惹草,瞧着方静宁瞪得溜圆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解释道:“郭曦在胭脂楼设宴,朱振邀我去的,沾上了。”
方静宁一听是“胭脂楼”,脸色难看,“设宴何必在那种地方,男子果然都改不了想要偷腥的秉性。”
她像是忘了,许活根本不是男子,又看许活衣裳也换过了,阴阳道:“还特地换了衣裳,若不是宵禁,世子恐怕还不急着回来吧?怎么不在外头过夜?”
许活道:“旁人不知道,静娘你还不知道?我不可能在外头更衣,是回来在外院换过衣衫才出去的。”
方静宁一滞,嗔道:“那还不去换了~”
神情中有难掩的尴尬。
许活进浴间沐浴,许久后,半湿着发出来。
方静宁这时神色已经缓和,想着方才误会了许活,便打算好好说两句话,一抬眼就看到她手里多了个小小扁扁的香包,顿时又色变。
那不是府里的东西。
谁送的?
而许活不设防地将香包放在榻几上,便用方巾继续擦拭头发。
方静宁故作不经意地一下又一下地瞄过去,抓心挠肝。
“想看便看。”
方静宁立时目不斜视,口是心非,“谁想看了。”
许活放下方巾,拿起香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展开放在几上。
那是一张建筑内的地图,有一处用朱笔勾画起来。
方静宁不解,“这是什么?”
许活继续擦头发,淡淡道:“胭脂楼的媚娘趁人不注意塞给我的,脂粉味儿应该是那时沾上的。”
方静宁酸溜溜道:“难不成是约世子去那儿相会?还特地画了地图,拐弯抹角的。”
许活:“……”
她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属实离谱。
“近来县衙有个案子,你应该听到风声了吧,‘水鬼索命’,跟胭脂楼有关。”
许活看着那张地图,意味不明道:“这不明不白的,便是想要引我过去看什么。”
方静宁醋意消了,紧张地问:“明知道有问题,你还要去吗?会不会有危险?”
许活道:“我想乔装进去查探。”
方静宁不愉,“县衙有的是衙役,何必你亲自去?”
“衙役武艺寻常,也不如我轻巧容易躲藏,况且他们皆不熟悉胭脂楼。”
方静宁闻言挤兑:“世子去的多勤?又说得上熟悉了?”
许活老实地回答:“我只去过两次,你应是知道的。”
方静宁扭过身去,“我又不在意,世子何必与我解释。”
真不在意吗?
她有时的态度,很像是小孩子故意闹脾气来引人注意,小殿下就常这样。
许活不是傻子,稍稍回过味儿来,猜测:方静宁或许还想继续先前的赌约?
许活存了几分试探之心,问道:“扮作女装进胭脂楼查看,如何?”
方静宁一惊,“你不怕被人发现吗?万一……”
她不想许活有任何危险。
许活反问:“你觉得,我装扮后不会露馅儿?”
方静宁迟疑地看着她。
许活相貌俊秀,若非她亲手触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她的身份的。
许活便教她找一件宽大些的旧衣出来,打算试试。
方静宁便进到里间儿,在箱笼里翻找起来。
许久,她才找到一身旧衣,“几乎都是合身的,不合身,婢女也会很快改了,你……”
许活不介意,接过来,拿着进到浴间去换。
方静宁莫名紧张。
她不知道许活穿女装是什么模样,既期待又有点儿怕……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时间越久,想得越多。
这时,许活有些郁闷尴尬的声音传出来,“静娘,要不还是算了吧,不合身。”
方静宁好奇,“如何不合身,世子且出来我瞧瞧。”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略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方静宁紧盯着屏风处。
许活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
方静宁身子忍不住前倾,头也向前。
许活出来了……
方静宁瞪大眼睛,片刻后,“噗嗤”一声,随即哈哈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倒在了床上。
偏房,值夜的婢女听到方静宁清脆响亮的笑声,探出头来,不知世子和世子夫人在玩什么,但两人能好,也是她们这些下人的心愿。
屋内,许活无奈地看着方静宁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果真那般好笑?”
许活本人绝非丑,但方静宁矮她许多,许活穿着她的衣服,像是大人硬穿了小孩儿的衣服,在方静宁身上空荡荡的,在许活身上,臂膀全部撑了起来,襟也没法儿完全合上。
这还罢了,她那浑身不可忽视的气质配上这一身衣服,实在不伦不类,就像……就像一个女将军非要跳那胡旋舞,腰是腰,胯是胯,但互相没关系,而且,她好像随时要拔刀似的。
方静宁看许活一眼,便要忍不住笑,笑得肚子疼,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这般开怀过。
若能博她一笑,许活倒也不觉得尴尬无奈了,大步走到床边,坐下。
方静宁一看她那大马金刀的动作,笑得越发止不住。
“如此,你该知道我为何从不怕人怀疑了吧?”
并非是什么女子小步,男子四方步,女生男相那类的区别,而是有些观念就是根深蒂固,她身体强悍,心性不软弱,必然是男子无疑。
“世子一定要如此勉强自己吗?”方静宁边笑边说,“你这要如何扮嘛,一眼便教人瞧出异常了。”
许活本也不是非要女装打扮,第一次暗探,要想不被人发现,肯定是要更容易隐藏自己的装扮。
方静宁笑着建议:“不然……扮作强壮的婆子或是打手?”
许活专注地看着她,眼里浮起笑意,轻声问:“开心了?可与我和好?”
方静宁笑容一收,骄纵道:“且瞧瞧看吧。”
许活顺着她,“行,随你。”
第57章
胭脂楼的守卫不少,不过并不如何严谨。
许活依旧托了朱振帮忙。
朱振认识的纨绔不少,有不少每日眠花宿柳的。他从许活这儿讹了些银钱,花一小部分打点了一个纨绔,教他带许活进去。
许活出现时已经乔装打扮成护卫,涂黑了脸,粘了胡子和眉毛,又在衣服里多穿了一层皮甲,整个人十分壮硕。
就是朱振在面前,恐怕也难以认出她来。
而那纨绔一见到许活,便上下打量了她许久。
许活头一遭做这样鬼祟的事,在他盯着她瞧时,眉心微微拢起,准备说辞。
这时,那纨绔嫌弃道:“就你?也能在胭脂楼有相好?”
他本就够不上认识许活,自然看不出来她原本的模样。
许活微微放松的同时,无语:“……”
她就知道朱振不会消停,擅自给她加戏,放在他身上真是一点儿不意外。
那纨绔又用肩顶了顶许活的手臂,问:“听朱振说,你俩是在那姑娘被家人卖进来之前好上的,跟兄弟说说,里头哪个姑娘是你相好,你见着她打算怎么办?要私奔吗?”
许活压低声音,粗嘎道:“便不能正大光明的赎人出来吗?”
纨绔嗤笑一声,“你有钱吗?胭脂楼赎人可是天价,就没听说有女侍赎身成功的。”
许活:“……”
平南侯府世子有钱,朱振给她安排的身份,应该没钱。
纨绔见她不吭声,便自以为说中了,整了整衣裳,露出他手上的宝石戒指,大摇大摆地从许活面前走过,“跟上吧。”
许活上了他的马车,坐在马车外,到了胭脂楼,便伪装出低眉顺眼的姿态,跟在其身后,轻松地进入胭脂楼。
纨绔身份寻常,没资格去雅间,也点不了楼中最受欢迎的女侍,今日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方才豪掷千金,选了个平时够不上的女侍,在房内嬉笑。
许活和另一个小厮站在门外。
小厮听里头的动静儿,听得一脸荡漾,看见从两人面前走过衣衫轻薄的女侍,他也眼神垂涎地跟着,直到那女侍身影消失,便再去看下一个,满是十分淫邪的凝视。
许活的脸则始终绷着。
雅间里时,众人许是自矜身份,讲着上层的体面,在她离开之前皆未如此露骨,但在下面,淫欲彻头彻尾地展露。
她终归是个女子,无法漠视女子以色侍人背后的悲凉。
朱振花钱教那纨绔今日留宿,宵禁的锣声敲完,许活借口“尿急”,离开了那间屋子。
宵禁后,胭脂楼里人少了些,但夜晚也带来更大的放纵。
许活甚至看到了几个面熟的官员,完全没有了在外的道貌岸然,只有酒色掏空的糜烂。
如果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是这样一群人,谈何光明,百姓又如何安居?
许活第一次极深刻地意识到,本朝对官员的约束,太低了。
上行下效,风气不改,谈何其他?
许活冷冷地看着那醉酒的官员摇摇晃晃地搂着个女侍,进了屋子,方才转身。
她躲在下人们去的茅房的必经之路,瞅准一个楼内的护卫,出其不意地打晕他,剥下他的外衣,往他口中灌了一壶烈酒,又在身上撒了一些,才换上楼内护卫的衣服。
胭脂楼有后院,不对客人开放。
媚娘给她的地图,用意为何,是否真实,是否安全,皆未可知。
许活没有贸然潜入,躲在安处观察了许久,摸清楚巡逻的动向,待到半夜众人精神疲乏之时,才避开人翻进去。
大约是胭脂楼背后的人震慑住了宵小,从没有人敢来胭脂楼闹事,许活入得后院后,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的找到了朱笔所圈的地方。
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子,许活站在外面,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难道是耍她?
那个媚娘完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或者……是成王设陷阱?
许活不能自恃武力闯进去,便又退到昏暗处小心观察。
一刻钟后,那房中有了动静,没多久一个男人边拢衣服边往外走,那状态……像是她爹许仲山从侍妾房里出来时的样子。
这种松散的样子,会是陷阱吗?
许活隐在暗处,发出了些许声音,引起对方的注意,随即粗着声音试探道:“你刚完事儿?”
男人吓了一跳,骂了一句,仔细往她这儿瞅也瞅不清楚,不耐烦道:“你也来爽了?贾六儿和老阴还在里头办事儿呢,你下去的时候别吓萎了他俩,小心挨揍。”
许活默了一瞬,粗粗地应了一声。
男人不再搭理她,晃晃悠悠地走远,回头迷糊地嘀咕:“谁啊?”
而许活推开门进去,在屋中四处一打量,目光锁定在了西墙面。
整个屋子,只有那儿有一个柜子。
许活走近,轻轻拉开柜子。
里面还有一道门,没上锁。
隐约……有声音。
许活再拉开那道有些厚重的门,声音立时便清晰了许多。
男人的□□,不止一个女子惊恐痛苦的叫声……混在在一起进入到许活的耳中。
许活攥紧门,过于用力,手微微颤抖,手背上血管凸起,好一会儿,她才忍下了胸口涌起的暴虐,没有冲下去杀人。
艰难地关上门。
不能打草惊蛇。
理智强迫她抬起仍按在门上的手,转身离开。
有人应该能给她答案。
许活躲进了一间陈设精致的屋子。
将近凌晨,屋门被推开,媚娘脚步虚软地走进来。
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一把未出鞘的匕首顶在她腰侧,“别出声。”
媚娘吓得花容失色,“唔唔”点头。
许活未防松开手她大叫,用本来的声音低声道:“你引我来,所为何事?”
媚娘的身体一僵,瞳孔微张,惊慌之色尽消。
许活缓缓松开了手,退离一步。
媚娘缓缓转身。
屋子里没点灯,只门外透出些许光进来,她看不清许活的脸,但她知道,只会是平南侯世子。
她真的来了……
媚娘眼里闪动着莹莹的水光,声音沙哑地问:“您去过了?”
许活未答。
媚娘猜她一定去过了,漠然道:“她们是从各地拐过来的女子,不听话便会被‘教训’,直到老实了,会送上来调教……”
许活皱眉,面上一片冰霜。
“柳娘失踪后,巡逻严了许多。”
媚娘怕有人路过外面听到他们说话,转身走到床侧,在贴近地面的墙上捣鼓。
许活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
半晌,媚娘取出一个圆筒状的布包,回身郑重地递给她,也没说是什么,“里面有您想要的答案。”
许活看了几眼,接过来,走到门口倾耳仔细听了听,方才开门闪身出去。
媚娘站在空无他人的屋内,看着紧闭的门,久久。
“但愿……”
……
许活回到了那个纨绔的门外。
这个时辰,整个胭脂楼都极安静,需得再到黄昏才会恢复热闹。
纨绔的小厮也坐在门口打盹儿。
许活重新换回了她来时穿的衣服,双手环胸,闭目靠着门柱。
天光透亮,坊门打开,胭脂楼也陆陆续续有些宾客起早离开。
小厮睡得头一歪,磕醒,迷蒙地睁眼,看到许活一惊。
许活在他开口之前,道:“我先去给郎君安排马车。”
“啊?”
许活不等他回应,便起身离开,出了胭脂楼,便扬长而去。
她如何知道去哪儿给他安排马车,花钱办事,自是不必管他如何回去。
平南侯府——
方静宁提心吊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便是浅眠,也时不时惊醒。
是以,许活一回来,她立即便察觉到,惊喜,“世子,你回来了?”
“是。”
许活便是知道她得忧思过度,特地回芦园教她看见,否则便在外院换洗了。
方静宁下床,问道:“可有收获?”
许活从怀中取出两本书册,放在桌上。
方静宁伸手,又看向许活。
她不知道能不能动。
许活直接当着她的面宽衣,随口道:“想看便看。”
若说如今她最信任的人是谁,唯有方静宁。
她也并不介意方静宁了解她在外做的事,之所以不怕方静宁担忧,告诉她要去夜探,也是想让方静宁的视野远出内宅。
方静宁拿起上方的一册,越翻越是愤怒,眼神凶狠的,恨不得吃了那册子。
“啪!”
方静宁将册子拍在桌上。
她手下,露出两页内容。
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因何被拐,而其中有两个名字,用朱笔打了叉,下方标注,哪年哪月哪日如何死的。
其中一个,便是不堪受辱,溺水而亡。
方静宁咬牙切齿,“简直是魔窟!若是不清,不知还有多少人深受其害!”
许活重新取了干净的官服,问她:“你可知背后是谁?”
方静宁看向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许活道:“成王。”
方静宁手一颤,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
许活问她:“你还认为,应该拔除吗?”
方静宁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挣扎,便怜悯地看向那册子,“这些女子何其可怜……”
许活深深地看着她。
方静宁是这世间难得的至诚至善至情至性之人。
许活这样颇为考虑利益得失之人,也不禁有些触动。
方静宁回望她,“世子……你会去救她们吗?”
许活抖开衣裳,翻转上身,不作犹豫道:“我若是再退,日后皆入魔障。”
哪怕是直接彻底跟成王对立。
方静宁动容地望着她,眼里的情意化成水。她走过去,伸手帮许活整理衣裳,系腰带。
许活重新揣上册子,出门前,方静宁问:“忠国公府可会受牵连?”
“那要看忠国公府是否有直接关系,亦或是是否有其他重大罪名,若是没有,以你外祖母的诰命,应是还能寿终正寝,至于魏家的娘子们……”
许活没说下去,只道:“有你在,你总归是能帮到她们的。”
方静宁缓缓点头,目送她出去。
许活马不停蹄地带着册子,先到东宫见太子殿下。
她没有资格上朝弹劾人,也不可能教伯父难做,但太子和成王对立,若是能痛击成王,太子一系必定会有所动作。
而真正能重伤成王的,恰恰是另一本册子。
许活将两本册子交到太子手中,将她昨日密探胭脂楼所见所闻一一禀报。
太子果然震怒。
许活躬身请道:“臣欲回县衙带衙役登胭脂楼查案,揭发胭脂楼罪恶之行。”
太子眼神一动。
许活这般,便是不惧成王之势,只为伸张正义。
如此赤忱之性,才是中正之臣。
太子便道:“你且放手去做。”
许活告退。
她行动力极强,一天一刻都不耽搁,迅速布置。
卯时,万年县衙——
许活向县令请示,亲自带人到胭脂楼调查。
县令迟疑,“这恐怕不妥吧……”
胭脂楼背后有大人物,这是个公知的秘密,先前也有言官弹劾过,不过陛下稍加训诫便压下去了。
陛下乃至于许多人恐怕都只以为成王是敛财,并不知道他如此肆无忌惮。
许活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柳娘之死不可搁置,便是例行询问也得去胭脂楼走一趟。”
她再三表示,并非带人包围,也不是为了得罪人,纯粹是例行公事。
至于期间发生什么意外,与许活不相干。
县令半信半疑,但“水鬼索命”闹得满城风雨,需得有个交代,不走一趟无法服众。
是以,他同意了许活带人过去。
许活摆足了县尉的威风,身着齐整的官靴官服,挑了十个身手最好的衙役,堂堂正正穿街走巷,来到胭脂楼外。
毫无意外,被人拦住了。
许活也没带人硬闯,在门口等着管事来,期间,周遭汇聚了不少围观百姓,其中还有昨夜留宿未离开的宾客的车夫、下人。
白管事匆忙赶过来,脸上还有未消的困倦,一开口语气很是尊敬,话语却有几分强硬地拒绝道:“不知许世子前来所为何事,若是有事务需要胭脂楼配合,胭脂楼在所不辞,只是这般大张旗鼓,恐扰了楼内歇息的贵人,担待不起。”
许活敢得罪成王,却不能教衙役们受牵连,便亲自扬声道:“白管事见谅,近来京中皆为‘水鬼索命’所扰,人心惶惶,本官身为县尉,有司理之责。”
百姓们一听“水鬼索命”,更来了兴致,议论纷纷。
白管事瞧见,忙道:“先前已与县衙交代,此事与胭脂楼无关……”
许活就是要大张声势,以周遭人能听清的声音正义凛然道:“贵楼柳娘,声名远扬,亦在死者之列,县衙查案,望白管事配合。”
白管事未曾想到失踪的柳娘竟是死了,一时失语。
许活并不咄咄逼人,有理有据,言称柳娘乃是查案的重要突破,要去柳娘生前住的屋子查探一番,再问询一下楼中众人。
她仗着的便是白管事不敢大声生张胭脂楼背后倚仗的是成王,那他们是官,胭脂楼是商,就阻不得她。
白管事并不想她进去,但众目睽睽之下,京城重地闹出什么不好,县衙又是秉公行事,他实在无法拒绝,便让了路。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指使人去报信儿。
暗中盯梢的衙役立即跟上,在其抄小路时,背后给了他一棒。
胭脂楼中,许活带人进入到楼内,一面令白管事将楼中所有人着急起来问话,一面提出前往柳娘的屋子。
白管事为了拖延时间,先带她去柳娘的屋子查看。
许活不介意拖延时间,留了八个衙役督促楼中召集人问话,带着另外两个衙役进到柳娘的屋子。
媚娘跟柳娘住得不远,听到动静儿,穿上衣服出来,见到许活一惊,随即娇媚道:“世子,您可真有情趣,怎么穿着官服来玩儿啊~”
她长得极美,两个衙役不免有些失神。
许活一脸公正不阿,没多看她一眼,冷声道:“你应是与柳娘熟悉,去大堂录口供。”
“我与柳娘可不熟~”
媚娘扫兴地转身,扭着腰臀走了。
许活慢条斯理地翻看起柳娘的物件。
床榻、柜子、书架书桌……一个不落。
白管事便拱手陪着,只是时不时向门外张望,掩不住的焦急。
与此同时,胭脂楼内乱成一团,还有宾客在吵闹。
大多数皆非寻常人,衙役们得了许活的吩咐,并不得罪,客气且公事公办地告知他们可暂且离开,但若是与案情相关,县衙会去府上问询。
宾客们大多都认识柳娘,听说她死了,震惊之余,皆生出几分痛惜,一个个仿佛多情种子一般。
但他们也都觉得胭脂楼跟命案牵扯上,颇有几分晦气,纷纷张罗着要离开。
大堂里闹哄哄的,有人趁乱悄悄潜入后院,途中也遇到了几个楼中的护卫,一句话不说,直接动手打晕,闯进那间密室后,看到里头十几个衣衫破烂、形状凄惨的年轻女子,催着她们跑出去大喊“救命”。
那些女子恐慌地挤在原地,像是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动。
来人又喝道:“不想得救,就继续待在这里,想活就照我说的做!”
他说完,转身就往出走。
其中一个女子见他离开,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追上去。
其他人见状,也都陆续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跑。
日光刺得她们流泪不止,第一个人大声呼喊“救命”,其他人也都凄厉地尖叫发疯大喊。她们找不到放她们出来的人了,便狂不择路地乱冲乱撞。
声音刺耳,传到了前堂,衙役们对视一眼,立即去查看。
声音也传到了许活和白管家耳中。
白管事神情一慌。
许活严厉地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下楼。
县衙得按制办事,她不可能带人硬闯,到时被弹劾的就得有她一个。
但若是“恰巧”遇到需要救助的百姓……
许县尉当仁不让。
第58章
白管事跟着许活下楼,一见有密室里的女子逃跑到大堂中了,当场色变,眼里闪过狠绝,喝令:“还不制住她们,别冲撞了贵客。”
楼里的护卫立即冲向那些女子。
衙役们立即出手阻拦,然而一来人数不如护卫,二来女子的人数也比衙役多,一人就能护一个,个别才能护住两个,三来他们是衙役,动武是有所顾忌,更不能完全阻拦。
有两个护卫真的穿过众人,靠近了两个无人保护、互相拉扯,在角落里踉跄逃跑的女子,对准她们的脑袋,举起了拳头……
错手打死,不过落些罪名,若是留下把柄,他们才生不如死,没有好下场。
两个女子畏惧地浑身瘫软颤抖,失声尖叫。
拳头马上就要锤上其中一个女子的头,周遭叫声、吸气声此起彼伏。
许活踩着桌椅,飞身一脚,踹开那人,落地后,挥起未出鞘的腰刀,先拍在另一人手腕上,随后抽在他腰腹,稍稍逼退人后,干脆利落地再送一脚。
两个护卫先后摔在栏杆上,躺在地上呻吟。
许活持刀立在两个女子前面,威赫凌人,“全都拿下!胆敢妨碍衙门办差,不必留情。”
一声令下,衙役们出手再无保留,十个人便迅速控制住场面。
白管事焦急地望向门外,期待的救兵始终没来,事态失控,走到许活身边,低声威胁:“许世子,你可知会得罪的是谁?”
许活刀鞘抵在他胸口,甚至没有碰到他,白管事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许活收刀,抱拳向天,义正言辞,“本官依法办案,俯仰无愧于陛下。”
随即她扫了一眼胭脂楼众人,“光天化日,与官差动手,尔等还是想想如何在公堂上为自己陈情吧。”
媚娘在一群女侍中,深深地望着许活,又看向那些得救的女子,留下一滴泪。
成王尚未得到报信儿,自然来不了。
先来的是县衙更多的衙役和坊内值守的金吾卫,将胭脂楼团团围住把守。
这时,许活已经就地盘问出不少“秘密”,媚娘带头,抖落了许多胭脂楼见不得人的罪名,又有密室和那些受罪的女子,拐卖、虐杀的人证物证确凿。
而胭脂楼上下几百人,无法都带回县衙关押,许活便只命人押走了一些得下牢的,诸如白管事、一群护卫和那十来个最近刚被拐进来的女子……
其他人依旧暂时看管在胭脂楼。
万年县令见到许活时,欲哭无泪,“许县尉,你真是给本官一个大惊喜。”
她分明说是“例行公事”,走一趟却直接捅烂了胭脂楼。
许活平静回道:“县令大人谬赞。”
万年县令一噎,“……”
事情已经发生,胭脂楼的罪行又铁证如山,未免节外生枝,官途受损,县令迅速提审,有备无患。
……
日中之后,成王也终于得知了胭脂楼沦陷的消息。
他当即便派人前往胭脂楼和县衙施压,但万年县令动作迅速,已经将案情报至京兆尹,县令对于成王的施压,只能是低声下气地表示“官职低微,无能为力”。
成王府——
成王发怒地打砸了许多东西。
忠国公魏高和世子魏璋急匆匆地赶过来,正赶上他气头上。
成王平素多仰赖他们,也尊一声“舅舅”
“表弟”,此时却在他们面前砸了两个花瓶,指责他们:“那个许活,坏了我们多少事!连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都掌控不了,你们还有什么用!”
魏家父子俩脸色难堪。
方静宁早就跟忠国公府生分了,平南侯许伯山又是兵部尚书,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忠国公魏高道:“殿下,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候,先想办法阻截此事上达天听才是。”
世子魏璋也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出主意道:“没有证据,口说无凭,咱们便可反指旁人诬陷。”
成王依旧满面怒容,但手边已经没了能砸的东西。
自从太子重新振作,朝中不少朝臣也重新对其燃起期待,成王的势利越发单薄,完全站在他身边的唯有忠国公府了。
成王只能发泄些许,不能将他们也推离,便道:“找你们说的做,不过许活此人,也得给个教训……”
……
傍晚,许活回府。
方静宁惦记了一日,立即追问:“如何?人救出来了吗?”
她想派人去瞧瞧,怕耽误许活的事儿或者引起什么麻烦,就压制住了。
后来,胭脂楼的“热闹”经过围观百姓夸大其词,传开来,根本没有边际,她也没能打听到想要听到的事情。
许活简单与她说了说,“那些女子对胭脂楼阴影极深,且她们是重要证人,便暂时都关押在县衙了。”
县衙安置证人的地方,环境不佳,也比胭脂楼对她们来说有安全感。
方静宁闻言,由衷地喜极而泣,拿起帕子在眼下沾了沾,庆幸道:“太好了~”
她的感性,完全展露了她的善良。
许活走近,轻轻搂了搂方静宁的肩,安慰道:“她们若是能走出来重新生活,起码比香消玉殒幸运许多。”
这只是个假设,女子经历那样的事情,是否能走出来,还未可知。
而方静宁忽然跟她挨得如此近,感触又不同于从前未开诚布公时的亲近,明明许活并不柔软,她却觉得此刻的许活,对她是温柔的。
方静宁贪恋地靠在许活怀中,好一会儿才问:“世子,可审出害死柳娘等人的凶手了吗?”
许活皱眉,微微摇头,“通过审问,身份已经核实,包括另外四个死者,生前确实都是胭脂楼的女侍,只是无论如何审问,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指向凶手。”
县衙为了争取时机,所有衙役皆参与了审问盘查,口供中有部分人最后见到几个死者的时间,完全没有任何异状,指认的与几个死者有矛盾的人也各不相同,许活单独提审过,仍旧没发现他们有异常。
县令私底下对她说,那几个死者相比较于整个胭脂楼和成王,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查不出来问出来,根据胭脂楼过往的恶行,也绝对脱不了干系,直接成为胭脂楼的罪名之一,亦或者内部定为悬案不对外声张,借机带过,都好过“水鬼索命”引起百姓恐慌。
县令的意思,为了京中治安稳定,也为了县衙的公正,最好是定为悬案。
许活便是仍然存疑,也只好如此。
“没有足够的证据,哪怕胭脂楼再可恶,县衙也不能胡乱定罪。”
方静宁反过来安慰她:“虽是遗憾,但我知道,世子已经尽力了。”
许活微微挑起眉,看了她少许,“静娘,你忽然这样温柔,我实在受宠若惊。”
方静宁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推开她,恼道:“世子是吃惯了野菜,吃些好得反倒不服了,岂不是有些人说的‘上不得台面’。”
许活好笑,“我看你是挤兑我惯了,不挤兑两句倒是难受。”
方静宁斜了她一眼,一甩帕子,转身要走。
许活抓住她的手腕,叮嘱道:“事了之前,你暂时别出府了,忠国公府的邀约一律暂时婉拒,无聊了便请人来府里说话。”
方静宁定住,神情失落,“你又知道忠国公府会找我了?”
许活不言。
其实有些事情,没必要说的太明白,方静宁心里未尝没有感觉。
忠国公府,或者说老国公夫人对她的亲情,其实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若说是真情,恐怕都不如魏琪纯粹。
方静宁低落道:“世子放心,我这些日子会老实待在侯府的。”
许活手指动了动,明知道成王的事情,忠国公府不会清白,还是劝解道:“不必伤怀,忠国公府若是烂到根里,此时事发,对魏家的小辈儿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破不立。”
方静宁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许活昨夜未眠,今日又忙了一整日,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基本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了,也不是她能管的了,沐浴后便早早和方静宁一起躺下。
方静宁昨夜也没睡好,两人挨在一起,很快便进入深眠。
夜深,睡梦中的许活忽然听到了吵闹声,立时警醒,仔细去听。
“走水了!”
“走水了!”
“救火啊!”
许活一凛,赶紧起来穿衣。
方静宁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眼,满是睡意地问:“发生何事了?”
“说是走水了。”
方静宁一惊,睡意全消。
许活大步走出去,开门询问,得了结果,方回头对方静宁道:“说是发现的及时,正在救火,火势应该不会蔓延过来,我去前面看看,你去看看祖母。”
方静宁答应,也迅速穿衣服。
许活赶到前院,发现火已经扑得差不多了,但北边儿的天光仍亮得吓人。
“外头哪里也在着火吗……”
许活问到一半,想到那个方向,忽然心头一紧,吩咐人知会长辈们和方静宁一声,便骑上马赶往火光冲天处。
胭脂楼燃烧的光几乎照亮了黑夜。
许多人着急忙慌地救火,周遭乱糟糟的一片。
万幸今夜没风,否则恐怕火势连绵,死伤损失皆惨重。
许活紧急叫了个衙役问伤亡情况。
衙役答复,发现着火后,众人便立即去查看,才发现门窗不知何时锁上了,里头哀嚎一片,等到好不容易撞开,一些人跑出来,他们进去救人,发现那些人都中了毒,匆忙查看的,都没了呼吸。
许活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个当口,这里着火,很难不怀疑是有人想要湮灭罪证。
如此漠视人命,简直丧心病狂。
这种人,有权有势,若是姑息,必定会祸害更多的人。
不止许活这般想,冲天的火势,满京都注意到了,凡是知道胭脂楼背后是成王的,全都怀疑起成王。
而同一时间,平南侯府也走水,更引人深思。
他们不需要什么证据,只是不相信连番的巧合。
一个脑子不行还睚眦必报、肆无忌惮的王爷,危害百姓不说,朝臣们也栗栗自危。
第二日早朝,景帝寒着脸露面,极其可怖。
接下来的早朝,半数朝臣皆弹劾成王,列数其往日恶劣行径和罪行,不限于结党营私、欺压百姓、贪污受贿、残暴不仁……
京兆尹还禀报,说有人潜入县衙欲杀人灭口,幸而县衙守卫严谨,当场抓获,且其招供,乃是受忠国公府世子指使,所为何人,昭然若揭。
满朝皆在讨伐成王,言语之激烈,情绪之愤慨,可谓罕见。
忠国公魏高起初还辩驳,越到后来越是汗流浃背,精神昏迷,心生绝望。
成王亦是如此。
他们要完了。
第59章
事情出现和发展得太过快速,如同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自景帝登基以来,引得半数朝臣口诛笔伐,唯有成王一人。
平南侯府并未抓到纵火之人,平南侯许伯山也没有在没有证据的时候控告成王指人纵火,但成王一贯作风嚣张,白日里平南侯府世子年少气盛,刚带人缴了胭脂楼,晚上平南侯府便失火,朝臣们揣测成王怀恨在心顺理成章。
官员们弹劾成王的罪名多如繁星,不过真正能定罪、定罪到何种程度的证据还需要调查清楚。
而成王,根本经不起推敲。
陛下当朝震怒,下令圈禁成王和忠国公府。
成王和忠国公魏高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地喊冤,也未能改变陛下的决议。
景帝最不能容忍的是便是结党营私,偏偏成王利用胭脂楼的女色拉拢威胁拿捏朝中官员,朝臣们不能容忍的则是成王残暴不仁、睚眦必报,于他们心中,成王涉嫌拐女子为娼,都是次要的罪名。
查理成王和忠国公府之事移交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县衙只负责录一些证人口供以及暂时看管胭脂楼幸存的所有人,同时也得考虑事了后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幸存有一百多人,除了前期因为牵扯比较广直接关到了县衙大牢的,剩下的几乎全是楼中的女侍。
舞姬、乐工、妓女等都是贱籍,但胭脂楼这些女侍,成分相当复杂,有一小部分人,确实是被家里人卖至楼中,大部分人,是从各地拐到京城的,也就是说,原本是良民。
县令召集县衙诸官,群策群力,共同商讨一个妥善的安置办法。
县丞道:“若是能予些赔偿,送回原籍便是。”
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有些犹豫地叹气,“毕竟是……若是这般回籍,人言可畏啊~”
莫说她们沦落到了风尘中,清白早已没了,只说寻常人家,女子若是丢失个一夜,名声都要受损,激烈些的便要以死谢“罪”。
世人的唾沫,就要逼死她们了。
只是因为貌美,便受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许活坐在几个县尉中,沉思着,并未发言。
成王的罪名盖棺定论,还早。
县衙初步讨论,待到事情有结果,这些女侍确定无罪,了解她们是否有出路,是否想要回籍,再行计较。
散会后,许活走到幸存女侍的所在处,还未进去,便听到两个衙役的对话。
“瞧见那个长得楚楚可怜的了吗?”
“瞧见了。”
“听说她为了不遭虐待,主动答应接客服侍人。”
“啧啧,这骨头也太软了。”
“不过骨头硬也没什么好的,还要被那些护卫糟蹋。”
“不如一头撞死,还能保住几分名节……”
里头,不少女子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即便不是每一个都听到他们的话,也都不堪忍受地低下头。
两个衙役要去议论旁人,正说是哪个人的恩客来打点,还想要将人带回府里做妾,忽然瞧见了许活,连忙住嘴,讪笑,“许县尉……”
许活一脸正色,驳斥方才二人的话:“有骨气固然可敬,保全自身也无甚好指责的,若论可耻可恶,加害之人才该一头撞死。”
两个衙役点头哈腰,“是是是……”
许活知道二人并不是真心诚服,便又严厉道:“这世上总有至亲,不在意儿女名节,只在意他们能否活着,我等既为官吏,维护律法公正,救百姓于水火,更得近人情,莫要再说风凉话。”
况且,谁又能完全置身事外?谁又能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两个衙役露出了羞愧之色。
许活看着二人,并未怪罪,只教他们日后谨言慎行。
男子的身份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他们认为她与他们同伍,她这般言说,他们只会言她品德高尚,但她若是作为女子来说这些话,不肖多说,很大一部分人必定要言她乃是偏心维护,并非公正,还有一部分人要排斥异己。
反倒是女子,过于包容,锋锐之意欠缺。
就像眼下,许活不过是说了一番话,里头许多女子看向她的目光皆带着感激动容。
明明她此刻是男子的身份,而她们的苦难,也来源于男子。
许活原本想要进去见一见媚娘,她也在幸存之列,不过此时又没了意兴,该问的县衙早就几番盘问,口供上白纸黑字写着,总不能因为她仍有所怀疑,便要去增添她们的痛楚。
算了。
许活转身。
媚娘站在人后,静静地目送她离开,眸光闪动。
这些女子没一头撞死,便是还有求生之意,偏又可预见的举步维艰,许活救了她们,她的一番话无异于一方猛药,为她们坚持下去多注入了一分生机和希望。
许活回到衙内,特地召集众衙役,三令五申,不准非议那些女子。
衙役们皆听命于她,换班守卫“人证”时态度越发端谨。
……
胭脂楼着火,周遭百姓怕火势蔓延都自发地过来救火,天一亮,这把“火”便传得沸沸扬扬,而朝堂上闹得那样厉害,成王府和忠国公府突然被重兵把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成王的恶行也彻底传开。
成王的所作所为,是真正与百姓们息息相关的事,也真真正正地闹得满城风雨,连街头巷尾都在讨伐成王和忠国公府。
还有百姓朝着两府扬粪水,扬完拔腿就跑,把守的卫兵逮人不算上心,自然逮不着,但罪罚未下,爵位仍在,上官只能调更多的卫兵,把守的范围也加大,总算稍稍遏制一二。
而想要泄愤的百姓无法靠近两府,便迁怒了与他们有姻亲的人家,认为他们沆瀣一气,扬粪倒泔水、石头砸门等等,有人过来抓便一哄而散,滑不留手。
平南侯府则因为众所周知的嫌隙和倒霉起火,免遭了这一“劫”,不过迎来了另一个小麻烦。
一出事,忠国公府便得到消息,先一步派人到各个姻亲家求人帮忙,除此之外,还想保存些财产,以备后来。
方静宁也收到了外祖母的一匣子金子。
她顾念旧情,自然想要力所能及地帮上一二,却不知这样的“寄存”是否合规,也怕给许活和侯府带来麻烦,便带着那一匣子金子来到正院,请示老侯夫人。
老侯夫人极满意她拎得清,便道:“国公府这样慌张,恐怕他们确实做了许多不妥之事,这笔钱便是赃物,决计不能留在侯府,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且看罪名如何,有可能女眷的嫁妆不会被抄没,若是定罪重,你想稍作打点,也合情合理,只需与荣安或者侯府提前商量,免得行事不妥。”
方静宁感激又感动,留下那匣金子由老侯夫人处置。
她一回芦园,婆母郑氏又派人叫她去西院。
郑氏前段时间,对方静宁的态度有些小心提防,发现她安生地留在侯府,自以为她应该是没发现,态度便恢复寻常,此时得知忠国公府许是要遭殃,自觉方静宁更好拿捏。
是以,郑氏见到方静宁便颇为严厉道:“国公府的事,不能牵连的侯府,你若是个懂事的,便该知道避嫌。”
方静宁垂着头,顺着她道:“是,静娘省得。”
郑氏每每教训她,皆是这般如同打在棉花上,自然是不甚舒爽,“我教导你,你莫要以为可以随意敷衍。”
方静宁乖顺道:“静娘不敢敷衍。”
郑氏心里头不上不下,又不满找茬,“这几日我身体不适,你便日日来西院儿侍疾……”
方静宁这些日子挤兑许活惯了,性子释放,加之忠国公府的事心情不好,闻言便不轻不重地给了个软刺,“母亲不适,儿媳侍疾理所应当,只是还望母亲避谶,实在不吉利。”
她是说晦气话说出口,可能会一语成谶。
郑氏气到,指着方静宁斥道:“牙尖嘴利,看来不罚你,你是不知道何为孝道,你给我去外面跪着!”
方静宁没有顶撞“不孝”,果真出去跪着了。
郑氏便教人敞着门,坐在堂内瞧着她。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但仍有几分热意,方静宁穿得轻薄,没多久膝盖和腰便有些酸痛,额头也微微浮起汗。
小荻等婢女忧心忡忡地跪在她身后,陪着她。
大概过了一刻钟,方静宁身子晃了晃,向一侧歪去,“晕”了过去。
“夫人!”
小荻等婢女惊慌失措。
郑氏在屋内乘凉喝茶欣赏儿媳受罚,见她晕倒,惊地站起来,神情慌张地埋怨:“怎么这样娇气,我也不过是轻罚她。”
她想给自己脱责,然而小荻慌忙背着方静宁回芦园,急匆匆着人请大夫,整个侯府便全知道二夫人体罚儿媳致使体弱的世子夫人晕倒了。
老侯夫人和侯夫人文氏亲自去芦园看望过方静宁,转头,老侯夫人便去西院关门训斥了郑氏,命她这些日子“消停些待在西院”,也就是禁足。
郑氏觉得方静宁是装得,为了陷害她,但当着老侯夫人的面,敢怒不敢言。
傍晚,许活下值回来,得知方静宁晕倒,便立即回芦园看她。
方静宁躺在床上,面对许活时不禁露出愧疚之色。
她藏不住神色,许活便知晓这晕倒有水分,她并未责怪方静宁,只道:“‘病’了就暂时别理府外的事情,无论谁来找你,皆托病不见吧。”
方静宁仍有几分不安,“害祖母和伯娘继续为我担忧,我心里过意不去……”
许活含笑说了一句“傻”,“大可告知祖母和伯娘你并无大碍,只是为了减少些麻烦,才出此下策。”
方静宁眼神一呆,随即懊恼。
她这一年多在侯府养得好,前些日子掉下去的肉,这几日又养回来些许,脸颊有些肉。
许活早就想捏,此时便伸出了手,捏了一下趁着方静宁发火之前,赶紧松开,道:“我看看你的腿。”
方静宁火还没发出来,一听她的话,便缩了缩腿,“没什么大碍,莫要看了……”
“看看才能放心。”
许活坚持,作势撩起她的裙。
方静宁害羞地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别、别看了……”
许活又不是男子,只是看腿,她便羞成这模样。不过许活瞧她这躲闪的灵活劲儿,也确信她可能确实没受什么伤,便不再勉强。
……
皇室失德,民间声望受损,陛下严令大理寺迅速查明。
先前是陛下有意纵容成王,如今陛下不再纵容,成王和忠国公府确实经不起推敲,罪名几乎都成立,成王和忠国公府也在证据之下大部分供认不讳,唯独不承认纵火。
然而即便没有纵火之罪,他们也罪大恶极。
景帝盛怒,直接贬成王为庶民,终生监禁,忠国公府亦是夺爵抄家,魏高父子和二房魏志直接发北,其余有罪者皆依照罪名入狱监禁。
德妃去向陛下求情,景帝直接剥了她的妃位,打入冷宫。
除他们之外,还有些与成王从前练习紧密的官员,也都落了罪。
同一天,太子进言,立法严令官员不可狎妓,严惩拐卖女子幼童,严格约束人口买卖,严令三教九流登记造册等诸项新制。
不少朝臣也都附议。
皇室需要挽回些许声望,景帝极力支持太子,迅速颁布新令,全无阻碍。
许活知道方静宁无法对魏家一些人置之不理,便在忠国公府抄家时,亲自过去请官兵们不要惊扰到女眷,再想稍作安置,则是还得等。
而她,心中仍有些疑惑未解,且因为成王和忠国公府否认纵火,心中的不解更深。
县衙根据证据和幸存者口供,推测是有对成王忠心耿耿或者受威胁的某个楼内的人下毒纵火,并且将门从里面锁上。幸存者之所以没有中毒,乃是因为没有胃口,并未进食,才幸免于难。
合理。
但当日出事,当日便纵火灭口泄愤,便是成了,也对成王和忠国公府不利,看起来蠢得太过了,成王和忠国公府再如何,会这样无脑吗?
许活也了解过侯府的走水,发生在前院,前院下人护卫皆多,离侯府主子们住处颇远,想要纵火,为何不往离他们住处更近的地方?
就像是……并不是真的想针对侯府。
反倒更像是在故意引起人对成王的激愤……
等到成王他们在罪名颇多颇重的时候,仍然否认纵火,许活便越发觉得她的猜测恐怕并不仅仅是猜测。
旁人不知道她并非偶然救人,有人知道。
她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许活必须得去见见媚娘了。
第60章
忠国公府主子共计十六口人,加上仆从,三百余口。
打从国公府被圈禁,魏高父子和二房魏志三人下狱调查,一家子上到主子下到下人,全都惊惶不定,寝食难安。
老国公夫人本就年纪大,刚得知消息时,太过受刺激,强撑着给魏家安排完后手,便直接晕了过去。
当时府里这些人,就老太太最能扛得住事儿,她一倒下,其他人更是六神无主。
好在她们还知道学着老太太派人出去搬救兵,金河县主、国公夫人小王氏、二房夫人娄氏也都抓紧时间送一笔银钱珠宝出去,万一国公府真不成了,也能留得些倚仗。
而魏琪担忧祖母,根本顾不上去管那些,跑到府门千求万求,求看守的将军容情,为祖母请个大夫。
魏家三个姑娘也都守在老国公夫人病床边,以泪洗面。
她们自然也担忧未来,可眼下更担忧的是祖母的身体。
大夫给老国公夫人诊治施针,老国公夫人夜里才悠悠转醒,只是口齿不清了,看着床边哭得泪人儿一样的魏琪和三个孙女,也留下了眼泪。
之后的几日,整个府邸都备受煎熬。
直到罪名成立……
陛下念在老国公夫人年迈,并未剥夺她的诰命,给老太太保留了些许晚节,也给她留了些许财产傍身。
国公夫人小王氏和娄氏这些年手底下都不干净,手上都直接或者间接的有人命官司,当场被带走下狱,等待深入调查审判,她们的嫁妆里有不少脏银,全都抄没。
金河县主是皇室女,她又一贯谨慎,并未犯过大错,被允许带走嫁妆和两个儿子。
二房魏琮的媳妇穆氏亦是如此。
魏琪和魏家的三个姑娘,年幼无知,也未受罪责。
而国公府的下人,有一部分没少仗势行恶欺压,但凡有告到衙门的,便直接查封家宅下狱,待到深入调查后再行审判。
尘埃落定,再无转圜,国公府众人紧绷了几日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满府的悲泣哀嚎。
魏家拜托的姻亲大多自顾不暇,根本顾及不了他们,心里还有几分埋怨忠国公府的拖累,没有为他们求情,也不似平南侯府直接将忠国公府送过来的钱上交,而是私昧了。
抄家时,有许活的打点,抄家官兵对魏家众人还算有礼,也没有出现欺辱女眷婢女。
几日后,抄家才结束,这座府邸便彻底不再属于魏家,魏家的主子们全都被赶了出来,下人们也都面临重新发卖。
老国公夫人病得更重,被抬着出来,魏琪和三个姑娘都紧跟在她身边。
国公府外,有官兵,有远远围观的百姓,也有专门过来的。
礼王府派了人接金河县主,捎带来礼王的话,金河县主只能带走两个亲生的孩子,不能再理会魏家其他人。
金河县主纵是有几分良心不安,也只能遵照娘家的要求,在娘家的催促下拽着两个儿子上马车。
娘家能留下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不容易,再多的,她也没办法。
金河县主再不敢看魏家人一眼,一并带走的,还有她的嫁妆。
魏琪痴痴地守着祖母,握着祖母的手不松开,像是怕松开了,祖母就不见了。
魏家三个娘子注意到了长嫂的离去,慌乱无措,泪眼朦胧,又没法儿去阻拦。
二奶奶穆氏的娘家兄长也来了,只是他不准二奶奶带着孩子走,劝她留下两个孩子。
别看二奶奶跟着丈夫在忠国公府都不受重视,可忠国公府漏出点儿,也比他们那样的人家富裕,穆氏又一贯仔细,身家可比她嫁进来的时候厚,穆家便是打着嫁妆的主意。
穆家兄长语气稍强硬起来,“孩子是魏家的,理应魏家人自个儿管,魏琮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你下半辈子难道要守活寡吗?”
二奶奶舍不得孩子,抱紧怀中的襁褓,哽咽:“他还那么小……”
而她的长女魏春如才四岁,眼神里满是惶惶不安,紧贴着母亲的腿,生怕母亲扔下她。
穆家兄长不耐烦,“娘家不管你,你怎么办!放下孩子!跟我们走!”
他不准妹妹再犹豫,直接叫下人拉开他们。
魏春如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裙,硬被他们掰开,推离母亲,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二奶奶穆氏单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想要去拉女儿。
穆家的下人又从她怀中抢走了襁褓,穆家兄长则拽着妹妹的手腕,要强制带走她。
二奶奶穆氏哭求:“阿兄,我不想回去,求你了……”
穆家兄长硬拽,“跟我们走!”
襁褓中的孩子也哇哇大哭起来。
老国公夫人口齿不利索,急得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三娘子魏梓月立即便冲上去,抓住穆氏的另一只手,“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二嫂!”
穆家兄长凶神恶煞地瞪她,命下人弄开她。
魏梓月一个小娘子,直接被人推搡开。
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赶紧过去扶住她。
魏琪见到姊妹们受欺负,终于提起些精神来,猛地冲过去。
然而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敌不过穆家仆人,撕扯几下,便摔倒在地。
老国公夫人余光瞥见,急得哆嗦着抬手,身体却重的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又来了另一家人。
国公府的门第在那儿,当时成王也仍然立着,少不了人想要巴结国公府。
大娘子魏梓兰前些日子刚定了门亲事,未来婆家是五品的下州刺史,姓夏,多年未能升迁,回京述职时想要寻一寻关系,别处攀不上,便攀到了国公府。
来得是夏家的下人,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退还庚帖。
魏梓兰羞愤欲死。
魏梓月愤愤不平,“说退亲就退亲,也没有个正经主子给我们个说法,有你们这般行事的吗?”
那家下人不屑,“你们还当自个儿是国公府的娘子呢,你们如今可配不上我们家郎君的门第,别不识抬举,缠着我们家郎君。”
魏梓兰气得快要哭出来,道:“我岂会纠缠!”
“最好是这样。”
旁边,二奶奶被拽到了穆家的马车旁,口中还在哭喊:“不要~还我孩子……”
她的长女魏春如追过去,便被推开,追过去便被推开……
而穆家下人把襁褓塞到魏琪怀中,便去收二奶奶穆氏的嫁妆,几乎是强抢。
这是家务事,官兵们坐视不管。
百姓在远处指指点点。
魏家三个娘子满心的凄凉无力。
她们如今落魄了,谁都能欺凌,都能随意地踩上一脚。
魏琪抱着哭嚎的孩子,更是天旋地转,无助极了。
突然,一个婆子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
“干什么!干什么!天子脚下有没有王法!”
“李嬷嬷!”
魏家三个娘子得见救星一般惊喜,随即又向周围寻找起来。
几个穿着统一武服的高大护卫出现,拦在了穆家人的马车和抬二奶奶嫁妆的下人前。
夏家的下人看事情不对,要偷偷溜走。
小荻拦住他,凶巴巴地瞪人,“你去哪儿!”
随后,方静宁在下人的簇拥下出现。
魏家三个娘子看见她,委屈一下子全浮上来,眼泪刷地流下来。
老国公夫人和魏琪一瞬间眼里也有了希望。
方静宁面无表情地看向夏家的下人,“趋利避害,贵府想要退婚也是人之常情,我大姐姐也说了不会纠缠,但这般落井下石地奚落,贵府的风度属实欠佳。”
夏家的下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瞧着气势不同寻常,便有些瑟缩。
“回去传话,这门亲事,退可以,教你们当家的夫人和郎君亲自登门赔礼退亲。”
夏家的下人卑微地应声。
小荻让开,他飞快地跑走。
方静宁又转向二奶奶的娘家人,冷声道:“怎么,人家夫妻又没和离,你们难道还要无视婚契,强行抢走嫁妆,逼嫁有妇之夫吗?”
穆家兄长对她的身份稍有猜测,又不敢确准,手上的力道不由地松了。
二奶奶穆氏挣开他的桎梏,先是抱住女儿,又拉着女儿到魏琪身边,接过小儿子。
她哭着抚了抚孩子的头,亲了又亲,又赶紧去检查孩子身上是否有伤。
那襁褓中的小子似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怀抱,哭声也渐渐小了。
方静宁视线从他们身上收回,重新落在抬穆氏嫁妆的穆家人身上,“放下。”
穆家的下人畏惧地放下了箱笼。
方静宁对穆家兄长自报了她是谁,“除非二表嫂自愿与表兄和离,否则你们若胆敢再这般行事,便衙门见吧。”
穆家兄长没想到还有人会维护魏家,他得罪不起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只得不甘心地离开。
魏家三个娘子看到方静宁一来便控制住失控的场面,那些给他们难堪的人也没了气焰,灰溜溜地离开,皆生出了依赖之心。
魏琪却觉得她十分陌生,两人如今的距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方静宁顾不上跟姐妹们说话,转向外祖母时,眼里一下子泛起泪意,匆匆过去,握着外祖母的手,难过不已。
无论如何,她也是希望外祖母健康长寿下去的,偏偏不过短短数日,偌大的国公府便塌了,外祖母也病气缠身。
老国公夫人激动地张嘴:“啊嗯,啊啊啊……”
方静宁见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但她如今早已非昔日寄人篱下的方静宁,知道轻重缓急,立即便命护卫抬老国公夫人到马车上,又招呼魏家其他人跟她走。
老国公夫人只能躺着,马车坐不下许多人,二奶奶穆氏主动带着孩子过去陪着,魏琪也默默地跟过去。
方静宁便带着三个姊妹上了她那辆马车。
至于二奶奶的嫁妆,李嬷嬷会带人装车送到目的地。
马车上,方静宁道:“我原想接你们去方家的宅子,可我知道那滋味,不是自己的家,总归是不踏实。”
她拿出一串钥匙,正是曾经老国公夫人给她作陪嫁的那座三进宅子的钥匙,“这个宅子,我便送还给你们,已经提前收拾过,安心住下便是。”
魏梓兰和魏梓月皆不愿意凭白收个宅子,可她们如今并无去处,只能臊着脸道:“我们借住,不必给我们。”
魏梓芊咬了咬唇,低下头没说话。
方静宁不容置疑道:“就当是我给外祖母尽孝,也记着咱们姊妹的情分,收下吧。”
她直接塞到大娘子魏梓兰手中,“过些日子再过房契,有老实本分的下人,你们也告诉我,我命人送过去。”
他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下人,必然辛苦。
方静宁又交代了些别的安排,还不忘了安慰她们,极为周到妥帖。
魏家三个娘子感动,又觉得她每一次见都教从前更成长了几分。
其实这几天,府里不少人都说是许活害得国公府如此,娄氏也说他们“虚伪”、“假好心”。
她们想怨恨,可偏偏又没法儿偏激地怨恨方静宁和许活。
明明是长辈们做错了事,牵连到整个国公府,若是她们家中被纵火,有性命之忧,她们能够以德报怨吗?
不知道。
魏梓兰眼里闪着泪光,感激道:“我听到了,许世子帮着打点过了,静娘,要不是你,我们恐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方静宁摇头,“我们姊妹一场,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一行人到了仁安坊的宅子,刚将老国公夫人送到正屋,方静宁提前命人请来的大夫也到了。
大夫是平素给侯府看诊的大夫,医术很好,他给老国公夫人看过,走出来便对方静宁等人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国公夫人的身体,再三受创,几乎快到了强弩之末,若是调理得好,许是能多活些日子,若是不好,随时有可能……
方静宁鼻头一酸,又落了泪。
魏家其他人也都哀戚地哭起来。
大夫劝慰他们越是到这种时候,越是要多教老夫人开怀才是。
众人便纷纷收了声,擦掉眼泪,再面对老国公夫人时,神情都强露出几分轻松来。
方静宁已经在外头耽搁了许久,得回去了,便与外祖母和魏家众人告别。
老国公夫人满眼的不舍。
方静宁也不禁眼泛泪花,但该走还是得走,只是转身的时候,眼泪便从眼中滑落。
回侯府的路上,方静宁想起来便眼泛酸,回府后也是郁郁寡欢地靠在榻上,无心做其他事。
许活回来时,脸色亦有几分低沉,不过见到方静宁后,便收敛起来,关心她出府安排魏家事的情况。
方静宁低落地说了。
许活道:“既然老国公夫人的身体不好,你想尽孝便别留遗憾,不必担忧府里不满,有我呢。”
方静宁轻轻点头,吸了吸鼻子。
无论许活是否欺骗过她,方静宁是真的感激她。
许活见她忍泪的模样,竟是想也未想,便伸手将方静宁的头按在她怀里。
方静宁懵了一瞬,回神后便依着她泪流不止,无声地哭了许久。
许活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极有耐心地陪伴着。
而方静宁自个儿哭完,不好意思地退离她的怀抱,看见许活衣襟上湿了一大片,更是不好意思。
许活不在意泪湿,道:“那个夏家的婚事,最好还是退了,这种人家,便是勉强嫁过去,魏家大娘子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方静宁道:“大姐姐自尊心强,会退的。”
许活颔首。
方静宁转而问道:“我瞧你进来时情绪不对,可是公务上的问题?”
许活没想到她还注意到了她的情绪,眼里一柔,随后想起白日的事,又叹道:“不算是公务,今日,媚娘自己投案自首了……”
许活想见媚娘,但对方并不想见她。直到今日,许活一到县衙便得知媚娘投案自首在胭脂楼纵火,也终于见到了媚娘。
暗无天日的县衙牢房——
许活站在关押媚娘的牢房外,狱卒去了值房,没打扰他们说话,周遭也没有其他烦人。
媚娘靠在木一根围栏柱上,依旧美艳惊人,但她如今的美艳,风尘气尽消,浑身的洒脱释然。
这样的变化,许活意外又不解,追问:“真的是你在胭脂楼纵火?”
“是啊~”媚娘含笑,“口供上不是交代得清清楚楚吗?”
是很清楚,但所谓的“报复所有人”这个动机,以她几次见到媚娘的感受,无法信服。
许活沉默。
媚娘看着她这执拗的神色,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
许活看着她,微微皱眉。
媚娘笑声止了,笑意还不减,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许世子,你一定会是个好官。”
许活不言。
媚娘眼里盛着笑意,为她解惑:“胭脂楼的火是我放得,平南侯府的火,也是我指使人放得,我是恨,但最恨的,是胭脂楼的主人啊。”
许活听到此言,竟是不甚意外,怀疑得到了肯定。
媚娘交给她的两本册子,其中一本,记录着与成王有勾连的官员和他们之间来往收受贿赂、狼狈为奸的细节。
这分明是要置成王于死地。
而成王的事情之所以迅速引爆,就是平南侯府的火。
如果是媚娘找人放得,便有些说得通了……
“胭脂楼的毒……”
“是,找的人就是我,毒也是我下的。”媚娘不等她继续问,便恨道,“他们助纣为虐!全都该死!”
媚娘靠近许活,把着柱子轻声道:“我知道许世子还想问什么,柳娘她们的死,是吧?我确是知道。”
许活闻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媚娘转身靠在柱上,微微抬头看向虚空,“柳娘她们,是自杀的。”
许活一震。
媚娘眼里水光潋滟,哽咽道:“这楼里,死了太多女子,有的是受不住,自绝了,有的是生生教人折磨死,有的是染上了病,被人扔了出去自生自灭……”
“柳娘也投过一次水,就是胭脂楼后院花园里的那个活水池塘,没死成,受了楼里的惩罚,病了许多日,但她发现了池子和围墙底下有洞,女子纤细,恰巧够一人通过。”
许活问:“为什么不逃?”
媚娘嗤笑:“逃了又能如何呢,势弱而美貌,人间便是龙潭虎穴。”
许活闭了闭眼。
媚娘声音忽然变得轻快几分,“世子还记得吗?您头一次来,对她说过,‘世上之人,皆有出处,肉身不过是浮尘,心若琉璃亦可超脱’……”
许活记得,她那日还在柳娘的书案上看到了这句话,只是当时她并未多想。
“我们一直在想,如何能毁了这魔窟,只是一直找不到出处,能来这地方的人,有几个可信呢?我们恨极了也曾想,不若干脆一把火少了个干净,可是只要成王还在,就会再建起新的胭脂楼。”
“这一条贱命本没了就没了,可我们不甘心。”
媚娘恨得咬牙切齿,随即话音一转,“直到有一天,柳娘听客人说,许世子竟然进了万年县做县尉,便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她有办法了。”
她们的办法是什么呢?
“水鬼索命”引起恐慌,万年县衙一定得查,查不到胭脂楼,柳娘死了,自然会指向胭脂楼。
如此惨烈的方式……
许活长吸了一口气,“若是我不会追究到底呢?”
若是她不去追查,她们不就白死了?
“她就见世子那么一面,便笃定了世子会管,偏要搏一搏,傻得很。”媚娘嘴上说柳娘“傻”,语气却欢喜起来,“她没有赌输,不是吗?我们都赢了!”
方静宁听许活说到这里,眼泪彻底决堤,泣不成声。
那些女子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
她不敢想象她们人生最后一刻抱有怎样的期待。
如果许活不执着呢?如果事情最后没有如意呢?许许多多的如果……她不敢想象。
她们那样聪慧又缜密,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中窥见并利用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为何会这样苦呢?
方静宁胸口憋着一团不知名的情绪,硌塞着她。
她得做些什么,才能彻底解放她的心。
她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
而许活叹道:“媚娘一个人,无法做下所有事,但她投案自首,便是要一个人揽在身上。”
单说探听收集信息制成那两本册子,岂是一人能做到的?
她下毒,为何能精准地只下给她想杀的人?
有人认罪,其他人口供一致,那些她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便绝对不会再重见天日。
许活想起她离开前,媚娘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世子,柳娘的真名叫柳云宁,你可以记住她吗?”
她叫柳云宁。
许活记住了,又问媚娘:“你叫什么。”
媚娘轻声回道:“我叫秋晚,因为我出生的地方,年年岁岁秋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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