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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三十一日,崇文馆为了方便学生们准备明日的蹴鞠赛,决定休课,但学士、学生们无论是否参加蹴鞠赛,皆照常来了崇文馆。


    而今日,太子也出现在了崇文馆。


    太子殿下如今正值青壮之年,俊美无俦,风华无双,自有一番储君的威仪。


    众人皆激动行礼。


    周寅更是直接要跪地拜首。


    太子亲自托住了他的双手,略有几分无奈道:“先生,不必行此大礼,起身吧。”


    周寅感动,“殿下恩德。”


    太子又教其余人等皆随意,便直接在崇文殿内坐下,随意与学士们说话。


    除了周寅,太子称其为“先生”,其余学士,皆寻常对待。


    学生们并不敢打扰,皆站在中庭内,参加蹴鞠赛的站在前头,不参加的学生站在后头。


    许活自来崇文馆,也有几次偶遇太子,只是皆远远地行礼,不曾得太子召见就近说过话。


    郑淳暂定为骁球,也就是次球头,悄悄对许活耳语道:“周学士殿试后便进了崇文馆,乃是殿下经学之师,已在崇文馆二十年。”


    太子曾经的先生,皆是大儒大才之人,旁任或是调动升迁或是致仕、故去,如今崇文馆中只有周寅是真正教导过太子多年之人,说是伴着太子殿下长大也不为过。


    郑淳又道:“外头私塾的先生才会掌尺学生,崇文馆只有周学士敢这般,你便知道为何了吧?”


    旁边,陆峥注意到二人窃窃私语,眼神瞥过去,又回正,目不斜视。


    壁垒虽还未完全消失,但已破裂,只差一个彻底的契机。


    而许活听了郑淳之言,又有新的了解。


    原先她以为是有些旧交护佑,如今看来,太子殿下才是最重要的缘由。


    崇文馆里的学生皆身份不俗,不少学生都觉得周学士过于严苛,且不留情面,原以为多年未有调动是太过耿直得罪人,如今看来,这未尝不是对周学士的保护。


    况且他这心性,做什么官合适?


    许活脑子里不由浮现出某些言官撞柱死谏的刻板形象,“……”


    崇文馆极适合周学士,陛下和太子殿下实在是慧眼识人。


    不多时,小黄门搬了张椅子,放置在崇文殿外丹墀上。


    太子出来,教众生照常进行训练,命个侍卫代替他站位,并无上场练习之意,只在旁观看。


    众人皆认为理所当然,毫无异议。


    而许活并不打算立即训练。


    太子在上,她也没有露怯,神色如常地站在学生们前面。


    那里立着一块儿牌板,前两日用来张贴蹴鞠队形,今日,她贴了三张纸,上面分别是大皇子成王所领的年轻官员、四皇子魏王所领的弘文馆以及五皇子庄郡王所领的国子监之人员组成。


    这是许活和陆峥等人探听所得。


    “因是抽签,全凭运气,第一场对上任何一队皆有可能,我们先来确定对上不同队的战术。”


    许活对国子监最为熟悉,便先从国子监讲起。


    每个人的性情如何,是否善武,身体素质、蹴鞠技巧如何,讲到谁可作为突破点,重点关注之人是谁,至于战术,未防消息泄露,她没有多说,但特意提及了她所预估的对上不同队获胜的几率。


    崇文馆与弘文馆对上,五五开。


    崇文馆与国子监对上,四六开。


    崇文馆与成王队对上,三七或是二八开。


    末了,许活道:“蹴鞠场上如同战场,瞬息万变,意外频发,任何一个关节皆有可能逆转战局,我等实力如此,今日练习需得以加深协作之默契,彼此信任,明日再配以战术,结局并非定数。”


    许活不说废话,表述十分的简洁冷静,便极教人信服。


    学生们边听边交流,神色较先前舒展不少。


    所谓的战术是什么,他们尚不清楚,可如此听来,万一第一场对上弘文馆或国子监,岂不是说……


    并非必输之局?


    太子亦有些意外地看着许活,有了些许兴致。


    不过……


    有学生担忧地问:“万一抽中成王殿下一队呢?”


    众生面面相觑。


    太子忽然插一言,“明日上场,成王会是球头。”


    许活和陆峥对视一眼,头脑中迅速有所反应。


    原先年轻官员这一队,乃是六武将六文官,成王做球头,取代的必定是原先精挑细选,各方面极为出色的球头。


    此队重新磨合许是不顺,且成王的确勇猛,但他性格弱点极为明显,刚愎自用,性张扬,好大喜功……


    许活环视众人,目光决然,掷地有声道:“皆可战。”


    众人不由地心情激荡。


    鼓舞士气,是武将的一项必修课。


    而一个好的将领,无论处于何种战局,皆要予士兵以必胜的信念,许活此时做到了。


    众人信心剧增,接下来的练习中腿脚有力,精神抖擞,面貌气氛焕然一新。


    太子原先还坐着,受一众年轻学生们所染,也叫回了代他站位的侍卫,亲自上场跟学生们磨合。


    学生们初时还有几分放不开,后来见太子殿下平易近人,此战又事关太子殿下和崇文馆的颜面,便铆足了劲儿练习,渐渐当太子是寻常的队友。


    一整日有条不紊的练习,众人进步神速,配合越发得当。


    傍晚,众人方才散了,回去养精蓄锐,静待明日。


    太子多年未曾如此活动过,跑了一整日,出了许多汗,宫侍们担心他着凉,担心他明日起来不适,上上下下皆在忙活。


    理国公府世子陆巍下值后,来到东宫,太子正在沐浴时,便坐在殿中等候。


    些许时间后,太子墨发微濡,宽袍步出,神情竟是几年来难得的阴霾散去,清明朗然。


    陆巍微怔。


    太子慵懒地落座,随手拿起案上的酒壶,顿了顿又放下,怡然道:“平南侯府世子有大将之风,听闻平南侯府为她报了千牛卫擢选?”


    陆巍点头,却又道:“父亲说,这许世子意在外放,做一方父母官。”


    “哦?”


    勋贵蒙荫,许活的志向倒是出人意表,显然是想跳脱出勋贵的局限。


    太子勾唇,“有趣……”


    笑容中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像是怀疑她能否做到,又像是希望她能做到……


    理国公府——


    陆峥和许活等人从东宫离开,还聊了许多,回府时天色已晚,刚回到他的院子,便碰见了四哥陆屿。


    陆屿已经洗过尘,身上全无疲惫,眉眼的笑意与平时全无差别,好似蹴鞠赛于他来说,十足轻松。


    他对陆峥关心道:“五郎,今日回来的晚,可是练习太累?”


    陆峥回道:“尚能承受,兄长不必担忧。”


    陆屿问道:“你与荣安未有冲突吧?”


    “并无。”陆峥一板一眼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又非稚童,自然晓得道理。”


    他又转而问陆屿,“兄长不需要练习吗?”


    陆屿笑眯眯道:“皆要当差,难得抽出时间。”


    亲兄弟,你来我往,虚虚实实,皆对自己队伍的真实情况守口如瓶。


    平南侯府——


    方静宁在暖阁等到天将黑,才迎到许活,“世子,辛苦了。”


    许活不以为意,“若能赢,此时的辛苦届时便是加倍之喜。”


    方静宁期待地问:“可能赢?”


    许活摇了摇头,此时方露出几分真来,“我们能想到的,必然也有人能想到,实力是其一,运道是其二,这其三,便看谁更技高一筹,谁军心更稳。”


    方静宁聪明,“若是明日你们抽得好签,便能鼓舞士气。”


    许活赞许地看着她,“是。”


    方静宁坐在暖炕边,侧身从炕几的小屉中取出一个平安符,郑重地递到许活手中,“今日我随伯娘去寺庙求得,还抽得一只上上签,签文便在符里,世子明日必定得偿所愿。”


    许活看着掌心这小小的符,一笑,道:“崇文馆明日若得好运道,功劳有静娘的一份。”


    方静宁微抬下巴,“若真那般,我定是要受的。”


    许活握住符,塞入腰带,起身道:“我去洗澡。”


    方静宁脱口道:“在暖阁的隔间洗便是,何必折腾?”


    说完,她咬了咬唇,脸色有些红,却也没有收回。


    许活自然道:“我稍后要去书房,晚些回来,你且先睡,不必等我。”


    方静宁的思绪便跟着她的话走了,眉头轻蹙,“世子明日有紧要事,今日合该早早歇下才是。”


    许活没反驳,“好,我尽早回房。”


    她沐浴后,在外院书房与伯父许伯山浅聊些许。


    不出意外,蹴鞠赛出众者比是从武之人,恰逢最近金吾卫、千牛卫皆要擢选,其中用意,不消多说。


    许伯山道:“太子殿下未做球头,你必定备受瞩目,表现勇猛乃是必须,在陛下面前展露心性更为重要。”


    陛下第二日才会亲至,第一场能不能赢,决定了许活是否能够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翌日,蹴鞠赛第一日。


    京城各府的马车皆往京郊去,只为观看蹴鞠赛。


    因在京郊大营外,第一日便由大营负责筹备和安全防护,大将军宋杰主持。


    蹴鞠场乃是双鞠门,两队对抗,踢进对方鞠门者进球,结束后进球多的一方获胜。


    而蹴鞠场四周皆设观看台,供各家家眷观看蹴鞠赛。


    蹴鞠场两侧观看位置最好,坐北朝南,太子、各皇子皆在上座,左右按照各家的地位序座,从皇亲贵胄公侯伯爵高官,越远地位越低。


    对面乃是女眷,太子妃、成王妃为首,依次是各家女眷。


    这时节白日温度还不算冷,今日日头明媚,更是暖,可贵人们娇贵,京郊大营准备观看台时,特地为显贵们设了防风的厚幔。


    平南侯位置不算偏,老侯夫人更是被安置在比较中间的位置,太子妃和皇子妃与她说话也都客气,期间还提到了许活这个侯府世子。


    方静宁也有座位,不过是在侯夫人文氏身后。


    二夫人郑氏诰命品级低,在这种场合位置要么远了去,要不然便得像方静宁一般待在文氏后面,她心里堵得慌,便没来。


    期间诸多与平南侯府或是方静宁有交情的人家到来,文氏和方静宁或是等人上前来见礼,或是主动前去见礼。


    距离蹴鞠赛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蹴鞠场周遭已是人满为患。


    忠国公府也来人了,老国公夫人拄着御赐龙头拐杖,带着金河县主和魏家的三个姑娘姗姗来迟。


    她乃是从一品国公夫人,地位尊崇,仅次于太子妃并几个王妃,各家女眷纷纷起身见礼。


    方静宁这个外孙女自然更不能落下。


    老国公夫人许久未见她,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旁人过来见礼,她也舍不得放开,待到蹴鞠赛抽签快要开始,各家女眷们差不多都看到了,方才松开方静宁的手。


    老侯夫人和文氏瞧见她这作态,只是一笑,便与身边人笑着继续攀谈。


    而方静宁跟姊妹们颔首示意后,便匆匆返回到伯娘身后。


    四队人皆在场中序列站定,许活站在崇文馆最前方。


    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瞧见,又听周遭人提起许活,皆引以为傲。


    太子和皇子们的看台上,宋大将军请示过太子后,宣布抽签。


    太子未动,示意小黄门去叫许活来抽。


    成王见太子如此,便随便吩咐了个侍从代他抽取。


    这种小动作,太子不屑一顾。


    场中,郑淳在许活出列之前,在她身后念咒语:“一定要上上签,一定要上上签……”


    其他崇文馆学生亦是如此期盼地看着许活,连陆峥也不例外。


    许活背负着这么多的期盼,沉静地踏上看台。


    四根签,两两相同,分别在底部刻了一道印和两道印,相同刻印分为红蓝军,同场对抗,一先比,二在后。


    宋大将军已在太子等人面前展示过,没有任何问题。


    四皇子和五皇子也都没亲自抽签,由弘文馆和国子监出了人上来抽选。


    四个人在签筒前站定,各自选了一根签,一同抽出。


    场中,崇文馆的学生们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台上,太子也在注视着她。


    许活攥着签,手心微微出汗。


    “诸位,请一一展签。”


    成王侍从先行举起签,是二。


    众人的视线看向下一个,国子监的监生。


    监生露出签底,是一。


    那么弘文馆和崇文馆便没可能对抗了。


    崇文馆众生表情失望,复又燃起新的希望,上上签没有,还有中签。


    许活的手在前面放签时,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面上则镇定自若地第三个举起签。


    士兵上前查看,许活侧头,看到刻痕的一瞬间,悬着的心平稳落地。


    是国子监。


    不是最差的结果。


    而崇文馆众生听到士兵唱出结果,表情皆是一松。


    与他们相反,弘文馆众人的神色皆无奈。


    崇文馆马上便要上场,学生们又紧绷起来。


    看台上,许活下去准备,太子和五皇子也起身。


    成王笑道:“希望能有机会与太子较量。”


    太子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步向看台台阶。


    成王瞬间拉下脸。


    其余皇子耳观鼻鼻观心,仿若未见。


    赛前准备,各据一方,崇文馆学生们围成一圈,空出了太子殿下的位置。


    待到太子过来,许活便与众人说起战术。


    规则是,所有人抢到鞠球,皆要传给球头,由球头射门。


    国子监的监生实力较为平均,平素常有蹴鞠,这是优点,但同时,他们没有特别出众之人,此出众,并非蹴鞠技巧上的,乃是体力和耐力。


    朱振听了许活的话,立即附和道:“对对对,国子监里勋贵子大多是我这样的酒囊饭袋,那些举人监生踢得虽好,但是文弱。”


    太子闻言,看向过于有自知之明,乃至于拉了许多人下水的朱振。


    朱振一凛,立马抽了嘴巴一巴掌,“瞧我这张嘴,殿下恕罪……”


    众生不禁笑起来。


    对面,五皇子和国子监监生们注意到他们轻松的态度,不由地紧张起来。


    崇文馆这边,气氛正好,许活便没有打断,待到众人注意力收回,才继续。


    这半年时间,因为许活进入崇文馆,陆峥、黎禺等人为了和她较劲,武艺也颇上心,体力和耐力大有提升。


    “不能比技巧,要在前半场迅速消耗他们。”许活扫过众人,着重看了郑淳和穆一沛一眼,“可还记得那日我是如何做得?他们与我熟悉,必定会围堵我,你们抢到鞠球,不必急着传给我,满场穿起来,拖垮他们。”


    郑淳和黎禺想到那日两人的惨状,皆是一抖,可再一想到如今是他们要去折腾别人,又嘿嘿一笑。


    其余人也都笑得不怀好意。


    一脸正人君子的,只剩下太子和许活、陆峥三人。


    陆峥是装得。


    太子……太子作为储君,直面未来的臣子们“阴险”的一面,心情略显复杂。


    对面,国子监众人则是莫名发冷。


    而许活最后正义凛然道:“为了太子殿下和崇文馆的荣耀,只许胜不许败!”


    众生呼喝:“胜!胜!胜!”


    声音越来越响亮。


    随后,众人稍作热身,蹴鞠赛的时辰到。


    击鼓为号,本场蹴鞠赛正式开始。


    周遭看台上,有子弟在场上的人投以十成十的注目。


    一开始,许活便迅速抢夺到鞠球,不出她所料,国子监立即有两三个监生同时向她包围过来。


    许活闪躲掉一人,并不恋战,一个侧身,便按照计划,飞起一脚,踢出鞠球。


    站位提前便已定好,太子跑了几步,接住鞠球,假意向前,待到国子监来人拦截,立时传出去。


    如此来回两次,几乎与赛前的计划没有出入。


    但赛场上,变化万千,待到下一次传球时,被国子监横空拦截。


    此时,许活和郑淳立即加速,利用两人的敏捷优势,重新抢回鞠球。


    崇文馆众人再次变幻阵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看台上,看客们只见双方来来回回,却始终没有一方先胜一筹,但见崇文馆列阵斗转星移,变化无穷。


    成王队,陆屿笑容变深,对身侧的几人道:“崇文馆已成胜局。”


    四驸马陈境泽、林牧、李栩然、顾笑舟四人也都看了出来。


    时间流逝,场上始终未进一筹,然崇文馆士气越来越足,国子监却越发吃力,汗流浃背。


    待到最后一刻钟,整个崇文馆皆振奋起来。


    太子亦然。


    陆峥传出鞠球,太子接过,瞅准机会传给许活。


    许活带着鞠球奋力向前,这一次,国子监没人能来拦她。


    她带着球靠近国子监的鞠门,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出。


    正中鞠门!


    场上,崇文馆众人激动地跳跃欢呼。


    朱振啪啪拍许活的背,“荣安,你简直算无遗策!”


    看台上,不少人都跟着激动起来。


    方静宁兴奋道:“伯娘,世子他们赢了!”


    文氏喜笑颜开,点头。


    崇文馆赢得意外的轻松,学生们下场时皆笑逐颜开。


    太子回到看台上,并未对成王反唇相讥。


    成王沉着脸,和太子擦肩而过,下场。


    第二场比赛,毫无意外,成王队获胜。


    他们与崇文馆不同,完全是实力碾压,一场下来,连进四筹。


    原本还有些喜悦的崇文馆众人,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再笑不出来。


    这样的差距,并非是战术能够弥补的。


    而成王回到看台上,对太子狂妄道:“太子,明日场上见,希望你不会在父皇面前太失颜面。”


    已经从蹴鞠场上抽离的太子并未因挑衅生怒,他如今有何颜面好在意的。


    ……


    平南侯府的马车上,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皆喜气洋洋,为许活高兴。


    许活并未扫三人的兴,然心里清楚,明日才是真正的对抗。


    ……


    十一月初二,御驾亲临京郊大营校场,文武百官皆在。


    今日,太子所率崇文馆为红军,成王队为蓝军,头上分别系着所属颜色的发带,分列场中,英姿勃发。


    景帝饶有兴致,与中书令林老大人、理国公陆弋道:“两位爱卿认为,太子和成王谁会赢?”


    这一问,林老大人和理国公皆无法回答。


    恰巧,鼓声响起,蹴鞠赛开始,景帝的注意力转向场上,两位枢臣便也免去为难。


    场上,成王这次并未对太子叫嚣,反倒看向许活,笑道:“本王对许世子早有耳闻,许世子瞧着细瘦,没想到深藏不露,咱们场上好好较量……”


    “好好较量”四个字,说得别有意味。


    许活回应得不卑不亢,“在殿下面前献丑了。”


    成王嗤笑。


    太子微微皱眉,以他对成王的了解,他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正式开始,许活照例去抢鞠球,以求抢占先机。


    然,她刚跃起,身前便有蓝军一人同样跃起,抢鞠球的同时,肩膀狠狠撞向许活。


    许活瞳孔一张。


    后方,崇文馆众人皆是一惊,“小心!”


    蓝军中,陆屿、林牧几人见到这一幕,亦是锁眉。


    陆屿是智囊,然这并非是陆屿的战术。


    硬抢鞠球,或者受伤……


    许活迅速作出判断,不得不在半空中利用腰力扭转身体,旋转一圈,膝盖半弯进行缓冲,单膝落地,手扶着地面,眼神凌厉地抬头时,鞠球已经在蓝军脚下。


    许活顾不上多想,迅速起身,欲去追逐。


    可她刚刚跑动,李栩然和顾笑舟便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她身侧。


    许活左右闪身,才甩开两人,下一瞬,四驸马陈境泽又堵上来。


    三个人交替着,不管其他,只缠住许活。


    许活脱身不得。


    女眷看台上,方静宁视线不离许活,见她受挫,满目担忧。


    同时,成王作为球头,拿到了鞠球,一脚入门,迅速拿到蓝军的第一筹。


    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崇文馆的士气大受打击。


    接下来的时间,但凡许活冒头,便要受冲撞,再不然便是三人围堵,她完全无法施展。


    许活还有何不明白的,成王睚眦必报,分明是故意的。


    而崇文馆其他人昨日胜了一场,本就有几分松懈,教蓝军如此强势冲击,逐渐乱了阵脚。


    蓝军接连得筹,士气大涨。


    崇文馆离胜利越发遥远,士气便越发低迷,恶性循环之下,完全溃不成军。


    太子在场上的表现也不如人意,不像是在蹴鞠,反倒像是游荡一般。


    看台上,鸦雀无声。


    景帝脸色难看。


    文武百官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复杂难言。


    这是太子啊,储君毫无锐气,疏懒至此,如何教群臣敬服?


    没可能了……


    崇文馆众人几乎放弃,脚步都迟缓了,神色更是倦怠。


    蓝军士气高昂,胜券在握。


    忽然,看台上众人露出惊异之色,周遭发出一阵整齐的惊呼。


    方静宁倏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场上。


    许活冲破了三人围堵,飞驰向带球的蓝军散立,长发和红色发带追在脑后,如同闪电一般。


    哪怕对手再强,她也要先碰一碰。


    许活绝对不会被对手的气势汹汹所吓倒。


    输便输了,但不到最后一刻,只有还有一丝机会,她就绝对不会放弃!


    撞是吧?


    来啊!


    许活带着一股势不可挡、你死我亡的狠意,丝毫不躲闪,狠狠回撞回去。


    两人撞在一起,许活身材更纤瘦,肩膀因为强烈的冲击向后一撇,但她却未停下,仿佛无所觉一般,奋力向前。


    下一个前来拦截的蓝军的头挟怯于许活的横冲直撞,先躲闪了。


    此时,鞠球到了陆屿脚下。


    他见许活马上就要到身前,迅速传球给不远处的成王殿下。


    而就在他脚碰到鞠球时,许活提前预料到似的,脚下一蹬,迅速转弯,突破极限地疾驰到成王身前。


    成王虎目圆瞪。


    “截走了!”


    看台上众人又发出惊呼。


    太子和崇文馆众生亦是震惊地看着许活。


    而许活双足难敌十脚八脚,带着球穿过半个蹴鞠场,临到蓝军鞠门前,被密不透风的人拦下,未能射门。


    此时距离蹴鞠赛结束,只剩下两刻钟,崇文馆已经输下五筹,便是再努力,也难翻盘。


    许活没有成功射门得筹,崇文馆众人心掉回去的同时,皆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灰心丧气。


    然而许活依然带着靡坚不摧之势,再一次迎向强大的对手,突破艰难险阻,再一次截走了成王脚下的鞠球。


    轻狂吗?本就是少年郎。


    谁人年少不轻狂!


    所有人的目光皆随着场上那一道身影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无法突破壁垒,又一次一次地去冲撞,皆震动。


    女眷看台上,方静宁眼里只剩下许活一个人,两只手死死地抠在一起,怦然心动。


    谁会不为这样的少年心潮澎湃呢?


    而场上,崇文馆众生们羞愧不已。


    朱振向来与许活好,也不争强好胜,此时唾骂一声,“小爷拼了!”


    话毕,圆润的胖子从未有过的灵活,飞奔起来。


    崇文馆其他人对视,一咬牙,也拼尽全力奔跑起来。


    输也要输得问心无愧,堂堂正正。


    不战而怯,算什么少年!


    太子曾经也骄傲过,曾经也意气风发、挥袂生风。


    锐气呢?


    他的锐气呢?


    太子内心一声声地质问,身体已经先一步超越意志,和学生们一同奔驰在蹴鞠场上。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和烧灼的气管,仿佛唤醒了一具沉郁许久的身体,一个正直壮年却心灰意懒的灵魂。


    任是什么杂念都不在脑中,全副注意力皆在那一颗鞠球上。


    许活再一次面临拦截,但她此时并非孤军奋战。


    右侧空虚有机会。


    许活抬眸便看到太子就在那里,毫不犹豫地传出球。


    太子跃起,胸膛接住鞠球,鞠球落地,有人来截,当即右传。


    陆峥接住球,带球跑了几步,再次左传。


    鞠球重新回到了太子脚下。


    太子带球,闪身过人,忽地瞅见侧前方的成王,眼神一冷,肃杀之气喷薄而出。


    成王对上他的视线,心不由一凛,下一瞬,鞠球罩面破风而来。


    他神色惊恐,迅速侧身躲避。


    而他身后,许活闪身出现,接住鞠球的同时,转身,破釜沉舟的一脚……


    结束的鼓声敲响。


    鞠球仍在空中,场上所有人皆停下来,目光皆随着它移动,紧张地屏住呼吸。


    “进了!”


    崇文馆众人欢呼。


    看台上亦是哗然。


    许活呆立几秒,力竭地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垂着头汗如雨下。


    朱振疯狂地跑向她,“荣安!你最有种!”


    许活:“……”


    随即,她边喘气流汗,边露出了一个疲惫又粲然的笑。


    太子立在场上,同样在剧烈地喘息,仰头平复着呼吸和心跳,然而越是平复越是不平静。


    几息后,太子忽地畅快一笑,“哈、哈哈哈……”


    输怕什么!


    赢过!


    第42章


    成王分明赢了,却全无赢的喜悦,想到最后那一筹便脸黑如墨。


    尤其看见太子那般大笑,越发觉得羞辱,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蹴鞠场。


    看台上,中书令林老大人捋着花白的胡须,赞道:“平南侯府世子不折不挠,善。”


    理国公陆弋颔首赞同,又多言一句:“五郎与他同在崇文馆,此子文武双全,若非承袭侯府,如今也得有功名了。”


    景帝似是并未听见两位重臣的交谈,神色不变。


    平南侯许伯山左右的同僚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子如此,何愁不兴。”


    许伯山神情满是引以为傲。


    蹴鞠赛的彩头早就定了,太子和成王回到看台上,红蓝军列队站在看台下。


    方才蹴鞠场上众人的表现皆分明,景帝询问官员们,教他们来选应获得奖赏的蓝军三人和红军一人。


    先是胜方成王所率的蓝军,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点了几个人,最后定下提及多的三人,皆是武官,分别隶属于金吾卫、羽林卫、京郊大营。


    到太子所领的第二名红军,众大臣不谋而合,皆点了许活的名字,连理国公陆弋也不例外。


    蓝军的三位武官已经有官职,直接在原本的卫军中升一级半级便可。


    至于许活,还在崇文馆求学,但作为平南侯府世子受荫庇,可直接入各卫,慢慢擢升。


    然,景帝金口玉言,点她入万年县任县尉,曹事司兵,从八品下。


    陛下御言一出,看台上的官员们看向许活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众人皆在揣测景帝为何钦点平南侯府世子为万年县尉。


    平南侯许伯山亦是若有所思。


    而景帝言罢,便摆驾先行,官员随行。


    其余众人跪拜,随后,陆陆续续动身,返回城中。


    许活不急着深思,打算先寻到家人,与祖母她们一同回府。


    方静宁始终注视她,早就看见了她的动向,立即跟祖母和伯娘说了。


    她们身边还有高氏和戴着帷帽的文馨儿。


    高氏作为“舅母”也要恭喜许活,便随着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一起下看台与许活汇合。


    许活也瞧见了她们的身影,正要加快步子,身后突然有人叫住她。


    “许世子,请慢。”


    老侯夫人等人站定,没再走近。


    许活回头,见是今日的对手——得陛下恩典的蓝军三人,晋升为六品金吾卫校尉的尹程,晋升为从六品的千牛卫副尉胡守亮,以及晋升为京郊大营副尉的程彪。


    尹校尉拱手,与另外两位同僚一起为蹴鞠赛时的冲撞向许活表达歉意。


    许活不以为意道:“蹴鞠场上,既未违规,便是合理,三位无需介意。”


    三人仍旧愧疚不减,尹校尉询问她是否受伤。


    许活肩膀确实隐隐作痛,不过她并未表露,只道:“三位身材精悍有力,若是用尽全力,在下恐怕已经无法与三位作揖见礼。”


    蹴鞠场上确实意外频生,但又不是生死较量,三人便是冲撞也是收了些力的,若是带着非死即伤的狠劲儿,她今日想得一筹恐怕更要难上几分。


    尹校尉三人对视,见她确实并未有计较之意,方才释然。


    他们虽有些家世,然比不得平南侯府显赫,并不愿意得罪许活,只是无法不听令于成王殿下。


    尹校尉大笑道:“许世子倒是着实吓到了我等,凶猛如斯。”


    许活摇头,“惭愧,实在是力有不逮,只能拼力一搏。”


    她如此说,也是在捧三人,拼力一搏,才勉强突破他们的严防死守,更说明三人实力强横。


    几番交流下来,三人春风满面,尹校尉又要备一顿赔罪酒请许活赴宴。


    许活并未拒绝。


    尹校尉便道:“待我等定好了宴席,一定亲自至侯府送请帖。”


    四人寒暄时,陆屿、林牧、李栩然三人也来到此处,并未打扰许活他们,先行向老侯夫人等人见礼。


    高氏虽给女儿觅到了个好郎君,正在等对方母亲进京,正式下定,但此时瞧见陆屿和林牧两人,仍旧满眼的喜欢。


    他们着实出众,老侯夫人连连称赞。


    唯有方静宁,始终没多瞧三个郎君,眼里只有许活,目不旁视。


    文馨儿换过庚帖了,自然也不便多看旁的郎君。


    她和方静宁站在长辈们身后,瞧见方静宁这般全神贯注,不禁低声调侃:“整日在府里相对,竟是还看不够吗?”


    方静宁脸一红,轻轻推她,“你何时也学人促狭起来,竟也取笑我。”


    文馨儿轻声道:“风月相知,羡煞旁人,何来取笑?”


    方静宁复又看回许活,心里回味着“风月相知”四字,又酸又甜。


    许活已注意到陆屿三人,和尹校尉三人拜别后,又和三人见礼。


    “荣安,恭喜。”


    林牧和陆屿一同出言道喜,李栩然则只是随着二人拱手。


    许活还礼。


    陆屿笑道:“日后咱们便是同僚了。”


    许活谦逊道:“荣安还需得向诸位前辈学习。”


    陆屿入翰林院一年,已经受陛下召见,为陛下讲书多次,许活本就晚于三人入朝,又只得八品下,还是蒙荫做官,与他们这般的正经进士差距甚远。


    她心里,并不甘于此。


    而陆屿过来,一则道喜,二则是暗示,场上并非他授意。


    许活自然会意,其实他不说,她也清楚,必定是成王的主意。


    ……


    侯府众人与高氏母女说过话,便各自乘了马车,返家。


    老侯夫人、文氏她们欢喜过了,皆问起许活的身体。


    方静宁亦是攒眉蹙额地盯着许活的肩膀。


    许活安抚三人:“并无大碍,放心便是。”


    老侯夫人道:“还是请个大夫到府里吧……”


    许活自然拒绝:“我自幼摔打惯了,些许跌打损伤独自便能处理。”


    方静宁见许活始终没有提及她这个妻子帮忙,失落地捏紧了帕子。


    老侯夫人直接不满地教训道:“说你木头,你还真是木头不成,你都是有夫人的人了,还独自处理作甚!”


    许活余光瞥向方静宁,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娶回府乃是为了相濡以沫,白首与共,岂是为了有人使唤?”


    方静宁情绪稍扬,柔声道:“世子受伤,我若能尽些心,方才好受些。”


    然而许活回府后,并未等她帮忙上药,在偏房清洗过过后,自行上好药,才回到暖阁。


    方静宁鼻子也敏感,许活还未近身便嗅到了药味儿,顿时便面露黯然,“世子便这般嫌弃我?”


    许活解释道:“只是有些青紫,我顺手便抹了药,并非嫌弃你。”


    方静宁想起刚才李嬷嬷急急巴巴地跑来报信儿,说是许活沐浴,青菡进去待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出来,不知道做了什么。


    李嬷嬷向来对芦园的婢女们格外警惕,还要她警醒,说:“青菡绝对对世子有歪心,万一那小蹄子什么时候爬上床,您哭都没处哭去。”


    方静宁始终认为,许活若是那等不洁身自好的,她再如何警醒,也是拦不住的。


    她对李嬷嬷坚称:“我相信世子的为人。”


    只是许活这样生分,贴身事皆不假她之手,李嬷嬷的话便在方静宁绕啊绕,绕得她难过。


    方静宁索性扭过身去,使起性子,不搭理许活。


    许活便挥手教婢女们退了,作势解衣裳,嘴上还道:“你不放心,瞧瞧便是,只是莫要说我不庄重,不知羞……”


    她抽掉腰带,随手一甩,撇到暖炕上。


    随即又是外衫,也是乱撇。


    方静宁羞急,“你这是做什么,好似我非要看你似的。”


    许活手在腰侧解着,抬头挑眉,似是再说:难道不是吗?


    方静宁气恼,“穿上穿上,谁要去看你,莫要诬赖我。”


    许活手不停。


    方静宁坐在被子上,脚蹬着被子借力,扭转过去,背对着许活,气道:“世子就是故意的!”


    许活瞧着正经,时不时便要逗她一番,方静宁如今已经明了了。


    方静宁又气又甜。


    许活看着她坐在那儿小小一团,好笑,坐在暖炕边,脱靴子。


    方静宁悄悄转了一点头,瞄见许活的动作,赶紧又回正。


    片刻后,她听到些窸窣的动静,又转头去瞧。


    许活已经盖上被子躺下了。


    方静宁有些莫名的不爽快,掀被子躺下的动作都带着气性。


    两人平素睡前,皆要说一说白日各自发生的事,或者交流交流读书的心得。


    今日唯一的大事便是许活授官。


    方静宁气儿散了些,问道:“在国公府时,世子授官便是六品,你今日授八品下,分明是低了些,可为何我瞧你又不像是不满意的?”


    许活与她解释道:“县分十等,京县乃是最高等,寻常进士也要在中等县历练过后,考取艰难的制举官试,且背有靠山才有升至京县的机会。”


    本朝勋贵尚未腐化到不能揽辔跨马的地步,官职有数,人却无数,许活能得县尉,且算是遂了她的心意,自然没有不满意。


    而方静宁听后道:“如此说来,世子到万年县,既能熟识民情,又能锻炼,乃是极好的去处?”


    许活听到“熟识民情”,有几分意外地看向方静宁。


    方静宁与她相对侧躺,微微抬了抬下巴,骄矜道:“我自然也不是毫无长进的。”


    随后,许活吹熄了案几上的灯,又拉上了炕幔,道:“你今日在外面待了许久,早些歇息吧。”


    “嗯。”


    方静宁轻轻应了一声,身子一动,手搭在小腹,仰躺着,久久闭不上眼。


    她从未见过许活看她的眼神里有丝毫的惊艳或者情意,总是那样冷静又温和。


    从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是患得患失……


    第43章


    许活对方静宁女儿家的情思一无所觉,养精蓄锐一夜,第二日肩膀比昨日痛得厉害,但她并未在方静宁和长辈们面前表露。


    吏部还要走一些官员调动的流程,许活暂时还不能入职万宁县,而她还算是崇文馆的学生,便照常去崇文馆。


    崇文馆学生们见到她,态度热情地打招呼,与半年前甚至于几日前大相径庭。


    一场蹴鞠赛,彻底打破了他们和许活之间的壁垒。


    唯有陆峥,放不下颜面似的,没有主动与许活说话。


    黎禺眼神在陆峥身上划过,忽然对许活道:“荣安,你就要离开崇文馆,我们想在珍味楼为你践行。”


    因为陆峥是陆氏子,才能说去珍味楼便去珍味楼,平素一定要提前预定。


    黎禺这般说,必然有陆峥授意。


    许活看向陆峥。


    陆峥此时方才开口:“许世子是否赏光?”


    冤家宜解不宜结。


    许活道:“自然。”


    在崇文馆读书的时间已经进入倒数,许活很是珍惜,本就十分认真,更是全心投入。


    隅中,太子召见。


    许活随小黄门前往东宫主殿。


    “许世子,太子殿下在等你。”


    许活进入殿内,便见太子精神抖擞,而身边站着一小小的、精致非常的孩童,此时他满眼的委屈,小嘴也瘪在一起,又一动不动,像是不敢动似的。


    应是太子唯一的嫡子。


    许活行礼时,这般想。


    “起吧。”太子心情不错,“已有官身,仍不忘进学,许卿着实勤奋。”


    许活恭敬道:“陛下授官是恩典,臣却不敢自傲。”


    “你在蹴鞠场上不是颇傲气吗?连成王的脚下的鞠球都敢截。”


    太子想起昨日的光景,表情便越发愉悦。


    昨日是昨日,今日,许活极谦逊地回道:“臣惭愧。”


    “你小小年纪,这性子还真是……”真是什么,太子并未说下去,转而道,“我看京中这些勋贵,子孙多安于现状,不上进,平南侯府倒是在子孙教养上并未宠溺太过。”


    一根独苗,若是寻常人家,必然怕磕了碰了,小心翼翼精心呵护,许活显然没有。


    太子面露好奇,“我还听闻,侯府专门给你设了个忆苦院,教你自力更生?”


    许活道:“回殿下,是。”


    太子仔细询问了她平素如何自力更生。


    许活如实禀明。


    她的教养方式,是贵族中闻所未闻的,于太子来说亦是新奇。


    连太子身侧的小童也忘了委屈,好奇地看着她。


    太子问:“你家中也舍得?”


    许活越发恭谨,答道:“祖父曾教导臣,爵位可世袭,才能和忠诚却不能遗传,唯有自身能为,心性坚韧且不拘于眼前的一方一寸,才有更多的可能。”


    太子若有所思,许久后感叹:“老侯爷是大智之人。”


    许活并未替祖父谦虚,她心中,祖父当得起这般赞誉。


    太子看向身侧,手搭在小童背上,“这是我儿杨羿,开始启蒙了,还缺一位武先生,我观你正合适。”


    许活大惊,“臣能力低微,如何敢教授小殿下,臣伯父……”


    “不必妄自菲薄。”太子可没看中平南侯那刚直之性,看中的是许活的心性,打断她的推辞,直接对儿子道,“羿儿,去拜见先生。”


    小小的杨羿前些日子才执过拜师礼,向前两步,躬身拜下,奶声奶气道:“杨羿拜见先生。”


    他才到启蒙的年纪,行礼时身体却分毫不晃动。


    许活不敢受,立时躬身扶起小殿下。


    太子摆手,“羿儿有些过于娇气了,许卿你好生教导。”


    随即便吩咐人带许活去杨羿专门读书的偏殿。


    杨羿走出太子的视线,便要宫侍抱他。


    宫侍立即便抱起他,代步到偏殿中,方才小心翼翼地放下。


    许活总不好居高临下地看小殿下,便请宫侍给她找了个蒲团,盘腿坐在了小殿下面前,方能平视。


    杨羿站了一小会儿,又想坐着。


    宫侍立即便要走过来伺候他。


    许活阻止对方,询问小殿下每日步行多少。


    宫侍疼惜地看着小殿下,细嗓回道:“不少了,每日皆要向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请安。”


    许活看向面前的小殿下。


    小殿下瘪着嘴,眼泪含着泪,似是极委屈不能坐。


    偏他还不是哭闹,笑模样瞅着可怜,教人易心生不忍。


    许活:“……”


    小殿下年幼,许是就住在太子妃旁边,向太子请安时稍远些,可他这离了太子视线便要人抱,能走几步?


    怪道太子殿下说他娇气。


    这孩子的身份贵重,轻不得重不得,许活不能对他太过苛刻,需得好好想想该如何教导。


    ·


    平南侯府,芦园——


    “教授小殿下武艺?”方静宁惊讶,“这样小的孩子,该如何教?”


    许活摇头,“祖父教导我那一套,自然是不行的。”


    方静宁眼睛一动,认真分析道:“太子殿下的嫡子,自然不可能是为了上阵杀敌,太子殿下又那般说,想必是锻炼小殿下的身体和心性……”


    许活眼里泛起笑意,鼓励地看着她,“还有旁的吗?”


    方静宁不好意思,“世子必然是有想法的,我现下班门弄斧,倒教人发笑了。”


    “你多想了,我心里欢喜呢。”


    方静宁心下窃喜,嗔道:“可是分毫看不出的。”


    许活摇头,叫她继续说。


    方静宁道:“既不能玩物丧志,又不好太严苛,教太子妃和小殿下抵触,蹴鞠正好,其他的日后再说。”


    她说到了许活心里。


    许活确实欢喜于方静宁如今的变化,温声道:“你的建议极好,便按你说的做。”


    方静宁明知道她心里有数,仍然欣喜不已。


    门外,青菡出声禀报道:“世子,侯爷那儿来人,请您用过膳后过去。”


    方静宁一听到青菡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酸涩,强忍着不表现出来。


    晚膳时,青菡、青桃和其他婢女们一同上菜。


    方静宁暗暗打量着青菡和许活。


    许活并未关注青菡分毫,青菡表面上也十分规矩。


    两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可方静宁就是忍不住多揣测……


    其他婢女上菜便可,何须青菡这个二等婢女亲自动手?她是不是刻意接近许活?


    许活但凡抬眼了,朝着青菡的方向,她就要泛酸。


    许活吩咐青菡做事,方静宁便介意极了,直想教青菡出去,换旁人伺候。


    这样实在不该,既是不信任许活,也是容不得人,可方静宁实在控制不住这一颗心,每每像是在热锅里翻滚,时不时有人倒上一缸醋来。


    她快要忍受不住了。


    ……


    伯父许伯山寻许活,也是说太子殿下命他教授小殿下武艺一事。


    许活与他表明打算。


    许伯山便放下心,教她尽管去做,还叮嘱道:“莫要本末倒置,县尉才是你眼下的踏板。”


    “荣安明白。”


    第二日,崇文馆众学生为许活践行的席面定下来,众生下学后一并到珍味楼。


    大堂中的食客瞧见如此多身着崇文馆学服的学生,纷纷注目。


    众人在外时保持着各自的风度,步上二楼,进入雅间,便现了形。


    “许荣安,今日你休想逃脱,小爷必要与你一战到底!一醉方休!”


    朱振说着话,抬手欲搭许活的肩。


    许活一个错步便躲过,淡定道:“君子当节制。”


    朱振愤而指责:“分别在即,你还要节制!许荣安,你就没有不舍吗?”


    “自是有的。”


    朱振神情缓和些许,清了清嗓,正欲开口,许活的下一句话便教他防线崩溃。


    许活说的是:“舍不得崇文馆的典籍,之前抄的诗集,才只抄了些许而已。”


    “许荣安!”


    朱振暴躁,指控:“你变了!你从前最不爱抄诗词,你成亲就变了!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好友吗?”


    许活淡淡道:“自然是……没有的。”


    她这分明是调侃朱振,学生们皆笑起来。


    朱振也知道她的性情,若非熟识,断不会玩笑,只是满腹苦楚排遣不出去,“我为了寻你,来了崇文馆,你又要走……”


    “周学士今日又罚我了……”


    崇文馆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他要是再闹着离开,他祖父老子定要真的将他赶出家门。


    朱振难过,酒一上来,便饮了一大口。


    众人皆不同情他,甚至还嘲笑他。


    许多人想进崇文馆,也进不去,他能进去,其实没什么需要同情的。


    不过许活与周学士观念不同,他并不认为朱振是占了旁人的机会,越是掌握权力的上层,越是要约束教育,否则贻害无穷。


    朱振遇到崇文馆和周学士,算是踢到铁板了,甚好。


    许活斟了一杯酒,与他碰了一杯,权当勉励。


    都是年轻人,喝几杯便放开了,一一来与许活敬酒,也表达了歉意。


    许活皆喝了酒,并不计较。


    陆峥并非犹豫的性子,但太过好面子,一直到众人喝酣,方才端着杯子走过来。


    他恐怕也是想一笑泯恩仇。


    许活并不等他出口,便和对其他人一般轻轻碰了陆峥手里的酒杯,淡淡道:“可惜没机会再光明正大地与陆五郎较量,希望陆五郎早日高中。”


    许活不会和陆峥成为朋友,只是得体地离开,不为敌罢了。


    他若是在她入崇文馆时直接邀战,或文或武,光明正大地比试,才算是不打不相识,借着权势孤立,又算是什么呢?


    今日是她,但又未必不是旁人。


    她不在乎,旁人未必受得住,若是受不住,毁了也说不定,届时难道能怪那人心性不坚吗?


    不对的,分明是施加之人。


    拥有权力和影响旁人的能力,理应更节制。


    陆峥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之后的时间直到回府,神色皆不展。


    陆屿得知后,道:“日后行事,坦荡些,免得后悔。”


    第44章


    许活酒量练得不错,也挡不住十九个学生与她敬酒,更何况其中还有朱振这般搅和的。


    她回府时,只勉强保留着两分清明。


    许活没回芦园,只让人回芦园通报一声,便歇在了外院她偶尔留宿的屋子里。


    最近方家开始结这一年的账,李嬷嬷一个人难以忙开,终于不再一心想着把权,在方静宁暂借芦园两个一等婢女来帮忙时,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世子回来,又醉酒,自然得有人照顾。


    其他人没有空闲,青菡便来了外院。


    “世子。”


    许活一个人合衣在床上,双眼紧闭,并未回应。


    青菡慢慢走到床边,放下端在手中的热水盆,又轻轻叫了一声“世子”,见许活真的醉了,才敢释放内心,露出爱慕的眼神。


    她所能接触到最好的郎君便是世子,少女情思如何能不系在世子身上。


    世子富有、尊贵、俊美、文武双全……


    若是能成为世子房里的人,日后定然能享荣华富贵。


    但青菡不敢爬床。


    她只敢趁着世子酒醉不醒,深情又遗憾地看着她。


    青菡轻手轻脚地洗了洗帕子,轻轻地坐在床边,目光中充满柔情,缓缓伸出手,靠近世子的脸庞……


    温热的帕子刚沾到许活的脸,许活的双眼倏地睁开,一只手攥住青菡的手腕。


    青菡一惊,帕子掉落在许活的脸侧。


    她想赶紧伸手捡起来,偏偏手腕上力道不清,动弹不得。


    许活眼神带着醉意,思绪却清晰,“你为何在我房里?”


    青菡轻轻动了动手腕,大着胆子柔声道:“世子,婢子为您净面~”


    “不必。”


    许活面无表情地松开她的手腕,手臂弯起,手肘支着床,起身。


    青菡见状,连忙去扶。


    许活抬手拂开,然而动作间,两人姿势仿佛叠抱在一起。


    “当啷~”


    许活和青菡皆扭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门口,方静宁神情不敢置信中带着痛苦,脚前一只碎碗,不明汤液四溅,还溅到了她的绣鞋、裙摆上。


    许活面色不变,丝毫不见慌张。


    青菡心虚,立即跪在地上,“夫人恕罪,世子和婢子没有……”


    方静宁眼含着泪,似是无法面对,提起裙摆仓皇地转身,跑出去。


    “夫人!”


    青菡跪着向前蹭了几步,随即又转过来,“世子,夫人误会了,婢子什么都没做……”


    她做没做什么,许活清楚。


    许活按了按额头,声音里带着躁怒,“青菡,青鸢提醒过你吧,要守本分,不要做多余的事。”


    青菡惊慌失措,“婢子没有……”


    许活头疼,面无表情道:“让你家里给你寻人家,即日起不必到芦园来伺候了。”


    青菡求饶:“世子,婢子知错了,婢子求求您别敢赶走,婢子去求夫人……”


    许活闭目不耐,“我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


    世子向来说一不二,不容置疑。


    青菡瘫软在地。


    许活酒醒了些许,命她出去,又让人端来一碗醒酒汤,期间自行擦拭了脸和手,喝完醒酒汤复又躺下。


    这时间,芦园——


    方静宁怕教人看到笑话,忍了一路,直到回到屋里,才崩溃地哭起来。


    她表面上确实长进了许多,可内里总有那么一份自我怀疑。


    如今亲眼看见许活的“背叛”,悲凉油然而生。


    这侯府也不是她安身立命之处……


    李嬷嬷和小荻皆担心的不行,好一阵儿才从她口中撬出原委。


    李嬷嬷愤愤,“老奴早说过,那就是个不安分的小蹄子,您偏不当回事儿,如今倒好,教她得了意。”


    小荻跟着心疼地掉眼泪,“娘子命怎么这么苦,还以为世子是个好的……”


    李嬷嬷闻言,拍打她一下,“你这死丫头,世子是你能说嘴的吗?”


    小荻不服气。


    李嬷嬷白了她一眼,转向方静宁,不满道:“您是正房,是世子夫人,您当时就不该走,就得教训教训那个青菡,教她知道是知道,这芦园谁才是女主人!”


    方静宁倔强道:“我早说过,所嫁若不是个良人,我就关起门来自己过,我断不会没自尊地与一群女子争风吃醋。”


    李嬷嬷恨铁不成钢,“您这是什么话?世子那样的身份,有的是人前赴后继,你们本来就没圆房,若是不放下身段哄哄世子,凭什么得世子青?”


    小荻反驳:“娘子这样好……”


    “好女子多了,体面要自个儿挣!娘子命好,嫁过来就是世子夫人,还想整个婆家都宠着?凭什么?凭得不就是旁人比不上的好?”


    小荻无法反驳了,转向方静宁,小心地劝道:“娘子,嬷嬷说的也有道理,要不您再想想?”


    方静宁泪眼朦胧地看向门口。


    若是误会,许活该与她解释才是,可这样久了,许活始终没回来,他们是不是已经成了好事?


    若是那样,还有什么要想的?


    她无法将自尊低到尘埃里去。


    ……


    第二日,青菡没出现在芦园,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连芦园两个一等婢女也不清楚。


    小荻得到消息,立马便来通知方静宁。


    方静宁表现得冷漠,毫不关心,忙碌地查看方家的账。


    而许活也换上崭新的县尉官服,去了万年县衙。


    县衙的官吏跟崇文馆的学生们不一样,同僚们身份不如崇文馆的学生们贵重,且大多已通晓人情世故,皆认为县尉一职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以她的家世,顶多三年任期便会升迁,因此皆与她为善,甚至还想结个好,兴许能多一个人脉靠山。


    许活要与同僚们熟悉,要了解县尉的差事,还从案牍库借了些卷宗,每日忙得不得闲,便干脆住在了外院。


    许活入职万年县衙的第三日,京中发生了一件与侯府有关联的事——陛下赐婚五公主和安西节度使长子郭曦。


    圣旨直接下了,先前顾笑州以有婚约婉拒过,如今郭曦若是抗旨不遵,再驳圣上的面子,于郭文两家皆有可能成祸。


    此事一出,高氏之郁闷无处可说,便来了侯府。


    “馨娘这婚事,也太曲折了些,原先和你们家的荣安,只是咱们长辈之间通通气,她并不知晓,也无所谓伤心不伤心,如今可好,都算过八字了……”


    文氏关心地问:“馨娘如何?”


    高氏对小姑子文氏叹气,“今日胃口不好,根本没吃几口。”


    文氏也唏嘘,“好在这事儿,嫂子明智没宣扬,外人并不知晓,不至于影响馨娘的名声……”


    “我是打算正式过大礼再向外说,没成想……倒是少了些麻烦。”


    高氏面上亦有庆幸,但说到接下来的内容,又遗憾起来,“郭曦私下里来文家诚恳解释了一番,又赔了极重的礼,这般好的家世人品,真真是可惜了……”


    “好事多磨,兴许峰回路转,还有更好的人选在后头呢。”


    高氏自然希望会这般,不过眼下她更担忧女儿,“我是想着,馨娘跟荣安媳妇还算处得来,若是荣安媳妇有闲暇,多邀邀她出门散心,在你们府上,我也放心。”


    文氏满口答应。


    傍晚,许活回府,众人接在老侯夫人屋里,文氏便说起此事以及高氏的拜托。


    方静宁应下,“回去我便亲手写帖子邀请她。”


    文氏目光欣慰又喜欢。


    而方静宁说完便低下头,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长辈们问话她便应承回答,不问话不叫到她,不接茬也不主动搭话。


    这几日她便是如此,见着许活便照常与她问好,多余的一概没有,仿佛许活这个人只是个存在,与她不相干了。


    许活则与平常一般,说起朝堂上的事:“据消息,今年匈奴有一部受了雹灾,这几日,西北有军报,匈奴又有异动,陛下点郭曦为驸马,应是有安抚安西节度使之意。”


    朝中确实无大的战事,然四方边境皆常有外族匪患冒犯,北边儿是一到冬天,粮草短缺便会频繁犯境,只是一直以来规模不大。


    匈奴剽悍凶残,老侯夫人和文氏忧虑,“可会打起来?”


    方静宁在国公府甚少听到这些,整日里皆是想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事,骤然听到“打仗”,心里头一紧,甚至忘了那些私人的烦忧,也看向许活。


    许活道:“我朝日益兵强马壮,匈奴亦有所忌惮。”


    老侯夫人她们面上又舒展开来。


    方静宁则忧虑不减,“若有战事,无论大小,总归是有人要受苦的。”


    许活看向她。


    方静宁与她对视,片刻后便垂下头,许活也平静地收回视线。


    年轻人藏不住神色,少了两人间的对视和方静宁看向许活时满眼的柔情蜜意,气氛颇为生硬。


    老侯夫人和文氏看出了些许,不免疑惑地对视,交换眼神。


    过了一会儿,许活和方静宁一同离开。


    方静宁垂着头,始终慢许活一步。


    许活无甚异常情绪,声音平静地交代了一句:“我去外院住。”


    说罢,便径直走了。


    她并无太多儿女情长之心,也不是为了谈情说爱才与方静宁成婚。


    如果方静宁连基本的信任,连追根究底、捍卫主权的勇气都没有,许活也没有很多时间去浪费在她身上。


    而方静宁看着许活离去时无情的背影,眼圈泛红,亦执拗地走向不同的方向,不曾回一次头。


    正院门口,秦嬷嬷瞧着小夫妻俩背道而驰,立马回去禀报老侯夫人。


    外院,许活刚坐下看了不足一刻钟的卷宗,正院便又来人,请她过去。


    许活初时还以为祖母身体有什么问题,脚步急切,待到见到老侯夫人精神矍铄,才慢下动作,询问:“祖母匆忙招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老侯夫人探究地看她,“你和静娘闹别扭了?”


    许活摇头,紧接着又故意道:“不过是前几日在外院,我酒醉,青菡伺候我,她来时看见了,许是误会了,便闹了脾气。”


    老侯夫人一听,皱眉追问道:“平白无故,如何会误会?”


    许活道:“我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没做,便是我做什么了,她也不该与我置气,实在有些无理取闹,晾一晾她,教她懂些事也好。”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不清不楚,引人怀疑。


    人都偏心,总要有些缘由,否则老侯夫人他们恐怕要觉得方静宁不懂事。而且,许活也不想长辈们再借着“好意”塞人进来。


    老侯夫人果然想歪。


    青菡是她安排到芦园的,当时确实存了点儿其他心思,许活年纪到了,侯府只有这么一个男丁,着紧的很,在府里有个人,好过教人勾着在外面接触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但许活的自律远超过他们的担忧。


    青菡就不一样了,接收到隐晦的暗示,难免会存了心思,再露出分毫,或者有些什么动作……


    老侯夫人立时便说了她当初的打算,又有几分后悔道:“早知道我便不多事了,这事儿因祖母而起,青菡若是逾矩,未曾惹出什么大的麻烦,尽管打发出芦园便是,也别太严苛。”


    许活一副才知道的神情,“我原先还以为是静娘想多了,为了避免后院有事端,教青菡家去了,如今知道竟有这些缘由,许是真正误会的人是我,不过这样处置,倒也正好。”


    老侯夫人点头,“就这样吧,家和万事兴,你与静娘好好解释,别生芥蒂。”


    许活微顿,随后点头,“荣安省得了,祖母也不必自责担忧,过几日便好了。”


    ……


    “娘子!原来青菡回家待嫁了!”


    小荻又得到了新的消息,立即回来禀报。


    方静宁一怔,“待嫁?”


    小荻肯定地点头,“说是已经定下人了。”


    李嬷嬷也听到了信儿,走进来道:“夫人,如今您还有什么担忧的,她根本不会威胁到您的地位。”


    方静宁沉默,她在意的根本不是是否有人会威胁到她的地位……


    小荻喜气洋洋道:“世子还是在意您的,您看,青菡不就不在您面前碍眼了吗?”


    李嬷嬷道:“世子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您可不能再那般想了。”


    其实,这几日方静宁冷静下来,再回想那时,她只见着两人离得很近,但两人都衣衫整齐,且只有青菡慌里慌张,并不像是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况且以许活那样的性子,真要想纳个通房妾室,根本不会顾忌她的心情,也不会藏着掖着偷偷摸摸。


    方静宁知道她可能误会了,如今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许活会不会生她的气,厌烦她了?


    方静宁想到这种可能,心便备受煎熬,又很有些焦灼和紧迫感,驱使她务必做些什么来挽回。


    傍晚,许活从外回府,小荻立即便迎上来,热情道:“世子,夫人见您辛苦,特地备了席面,邀您过去。”


    她眼神期待。


    许活没有刻意拿乔,“我稍后过去。”


    小荻一喜,“哎”了一声,立刻回去禀报。


    方静宁坐在暖阁里等着,心焦又紧张,不等许活到,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壮胆。


    她一口饮下,呛得咳嗽,从没饮过酒,从口腔到食道,烧灼得厉害。


    方静宁的脸霎时便红成了樱桃,眼神也水润润的直愣愣的。


    许活忙完过来,便见到她这般模样,微微皱眉,“饮酒了?”


    方静宁迟钝地点头,慢吞吞道:“是,我有话要问世子,心里总是畏怯犹豫,便借酒壮胆。”


    许活对一个醉鬼,自然严肃不起来,便在她身边坐下来,问:“你要问什么?”


    “世子那样聪明,我不信会看不出旁人对你的心思,你为何还要留人在身边?”


    她误会确实不该,可她为何会误会?


    青菡是特别的人不成?许活为何会容忍她?万一……万一什么时候许活真的把持不住,怎么办?


    方静宁想着有可能会出现的情景便委屈难过不已,眼睛里泛起一汪水。


    她状态看着与平常大为不同了。


    许活无奈地轻叹,边拎起水壶倒一杯温水边道:“没有青菡也会有旁人,你要知道,根本在于我是否持身以正,我若是不配合,纵使旁人有千般心思,也不可能成事。”


    方静宁摇头,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许活将温水递过去,反问:“你现下能听明白我说的话吗?”


    方静宁微微撇嘴,不接受她的水,“我自是能的!”


    能便好。


    许活放下水杯,说出一个与世人所想大相径庭的观点:“婢女也是个营生,既是营生,便有力争上游之心,然而以寻常婢女的眼界局限,所谓的上游,一个是争做主子身边得力的奴仆,或是梳头做管事嬷嬷,或是嫁给府里小厮护卫管事,将来做管事婆子,仍然是奴仆,子孙也脱不去奴身;一个是争取赎身,去外头嫁给普通人做正头娘子,但平头百姓苦楚颇多,谋生不易;一个便是所谓的爬床,险是险,好歹衣食无忧,若生个一儿半女,纵是庶出,也是主子,便彻底翻身。”


    “夹缝生存,选择极少,会想要在主子身上搏一搏,也是人之常情,换作你我在她们的处境上,未尝不会那般做。”


    “但若是有旁的选择,经商务农,出将入相……静娘,你觉得她们又会如何选?”


    许活便是野心勃勃之人,所以她欣赏女子的野心。


    “有些人的世界仅此而已,认知不够,错不在人,在世道。”


    所以许活不会因为婢女动了一点心思就立即喊打喊杀,她会给人留一线,若是再犯,方才不容。


    方静宁呆呆地看着她。


    她还没有醉的思绪不清,只是反应慢一些,要多反应一会儿。


    许活重新端起杯子,递到她唇边,淡淡道:“喝些水,稍后我让人送些醒酒汤……”


    话还未说完,方静宁一把抱住她,柔软的手臂勾着许活的脖颈,表白:“世子,你这样好,我如何守得住这颗心?”


    若许活是个不好的,方静宁还能如她说得那般,去守着自个儿过日子,可她越是了解许活的内心,便越是倾慕她崇拜她。


    方静宁用尽了勇气,闭上了美眸,仰头,等待着。


    许活早在她贴过来的一瞬,便头皮发麻,手中的杯子晃动,水洒在了她的手上。


    方静宁的身体是绵软的,一双手臂像水蛇一样,缠得她忘了呼吸。


    此时方静宁这般姿态……


    若是她没理解错,是要献身?!


    许活少有情绪波动极大之时,此时真的教这姑娘惊到。


    方静宁如此主动,她若是直接推开,必定要伤了方静宁的心,可又不能直接遂她的意。


    许活难得左右为难起来。


    而许活怀中的方静宁久久等不到回馈,脸色渐渐苍白,甚至一滴泪沾湿了睫毛,快要落下。


    既是夫妻,总归是要走那一步的,许活不能视而不见。


    她只管做她该做的,旁的听天由命吧。


    许活轻轻捏住方静宁的下巴,向上抬起。


    方静宁的面颊瞬间白转粉,睫毛轻颤。


    许活静静地看着方静宁的面容,好一会儿,在方静宁颤抖得更厉害之前,微微一叹,缓缓低下头,覆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动,两人就这么贴着。


    方静宁快要烧起来,两只纤细的手紧紧抓着许活的上臂的布料。


    许活的感觉却很微妙。


    她在亲吻一个姑娘。


    方静宁的唇……和她的人一样软,软的人心也不由地发软,不由地想要对她小心些。


    只是一动不动地双唇相贴,方静宁便撑不住了,腰塌下来,身体的重心全都在许活那儿,柔弱无骨似的彻底依向她怀中。


    许活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后,另一只手也放开她的下巴,搁在了她的腰侧,撑着她的身体。


    方静宁逃避地紧紧埋在许活胸前,双手改为攥着许活腰侧的布料。


    双唇自然的分离。


    许活稍稍回味,发现她能接受,也对有可能发生的亲密并无排斥,只是此时就发生还有些准备不足,便微微低头,在方静宁耳边道:“静娘,莫急,我们慢慢来。”


    方静宁原本羞得抬不起头,闻言不禁轻轻掐她腰侧,羞急道:“你含血喷人,我何时急了!”


    她那点力道,挠痒痒一般。


    许活躲都没躲,只是有些弄不懂她的心思了,主动求亲吻的是她,如今否认的还是她,不是她想要亲近吗?


    这种事情,自然是以方静宁的意愿为主,于是许活又道:“既是我误会静娘的心意了,我赔罪,权当我没说过便是。”


    方静宁:“……”


    许活没听到她的回复,又低头去看她的神情,见她沉着脸,皱眉不解,“又是为何?”


    方静宁推开她,愤愤:“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第45章


    许活是个讲求效率的人。


    观先贤的人生轨迹,天纵奇才也可能半道夭折,少年得志可能中年落魄,一生坎坷亦可能老年登青云路。


    许活未必能完成如今的追求和志向,亦无法确定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故,因而当下的每一步,她都想做到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对于方静宁,许活分出些许心神去分析她的行为和动机,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所谓的爱慕和吃醋是怎样的情绪,也并不想去探究。


    感情或许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进度可以人为推进。


    两唇相贴打开了两个人关系下一阶段的开关。


    原本是睡前闲说些各自的事情,以作交流,如今方静宁酒醉之下对许活表明心迹,许活便与方静宁约定,每隔五日按部就班地开始增加两人的肢体接触,以此来“增进感情”。


    一步一步来,待到肢体接触深入到某种程度,感情也达到了,也就到了她们之间彻底袒露的时候。


    方静宁不懂,没有夫妻接触是要按部就班的。


    她只是听到便害羞极了,却也欢喜两人的亲近,便默认了这个“增进感情”的步骤。


    而从这一日的开始,方静宁浑身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旁人看来,两个人这便是和好如初,甚至好得蜜里调油。


    老侯夫人欢喜,私下里还对许活道:“若是情意到了,也不必非要憋着,再憋坏了。”


    许活只回说“有数”。


    ……


    方静宁心情美妙起来,进行方家的秋收结算也不再那般煎熬。


    只是方静宁这种晴朗并没有保持太久,于外务上,她经验不足,李嬷嬷老眼昏花,陪嫁的婢女们多不得用,多亏了有青鸢和青禾帮忙,才不至于心力交瘁。


    也是她们二人,发现了方家庄子账目上的问题。


    二人报上来时,方静宁并不如先前知晓外家忠国公府在方家财产上动手脚时那般心痛,或许是感情上不同,或许是她真的成长了,对人心之贪纵有所准备。


    不过有问题,便要肃清内里。


    方静宁思考后有了些想法,便在许活从县衙回来时,对她道:“世子听我说说,看我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许活颔首,“你说。”


    方静宁斟酌道:“先前学着处理内外务时,我曾听说,庄头铺子里皆极容易欺上瞒下,污糟事极多,我初初接手方家,那些精明的管事既然敢在账上做手脚,必然不会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许活点头,“确实如此。”


    方静宁得了肯定,越发自信道:“我先前粗略了解过,国公府操持时,换去了许多人,剩下没换的方家老人,想必也不是因为忠心。”


    忠国公府做的事情,满京皆知,许活想必也清楚,只是顾及她的颜面和心情,不说罢了。


    方静宁便也没什么好对许活藏着掖着的了。


    “方家这些年没有主子在宅子里管着,多少有些懈怠,况且方家那些老人兴许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我想着,借侯府的人去查一查庄上的事。”


    铺子,方族长他们在时,帮着梳理过,如今需要查的主要是庄上。


    许活道:“你与我自不必提借,只是你如今没管侯府的事务,方家的事情不好麻烦长辈们,我给你安排些趁手的人,日后有事也可直接寻他们,不必经过我。”


    方静宁道谢。


    许活还有府中事务要处理,暂时去外院,就寝前方才回来,在偏房洗过澡回到暖阁,方静宁早已梳洗完,正侧靠在炕几上看书。


    “灯光昏暗,仔细伤眼。”


    方静宁并未立即放下书,反而捏紧了书脊,头也跟着向下低去。


    许活坐到炕几对面,抽走她手中的书,平静道:“咱们不是说好要增进感情?”


    她放下书,便伸出手,手心朝上。


    方静宁手指蜷了蜷,方才试探着缓慢地伸过去。


    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使人酥麻的东西在指尖流窜,方静宁下意识便要收回手。


    许活反应敏捷,立即捏住了她的指尖,防止她“逃走”。


    方静宁从指尖到整个手和手臂,全都麻软起来,无力抽回。


    许活的手从指尖向上攀升,握住方静宁的手指,又向上,将她整个纤细的手握在掌心。


    只是牵手而已……


    又不是没牵过……


    然而方静宁手是烫的,脸是烫的,心也是烫的。


    上一次隔着红绸,又是在婚礼中,许活并未认真感受与人牵手的滋味。


    许活很仔细地打量着方静宁的手,和她自己的手进行对比。


    方静宁的手纤细如葱白,且软滑无骨似的。


    而许活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上还会在手指动弹时有明显的几根筋,仿佛她稍稍用力便能折断方静宁的指骨和手腕。


    许活的手掌和手指上皆是茧子,当抚过方静宁手背时,似乎稍重一些便会刮伤她。可许活即便放轻了力道,依旧在她手上留下了浅浅的红痕。


    这样鲜明的对比,轻而易举便可窥见两人这双手经历过什么。


    “静娘,你一日是许活的妻子,这双手便不会有一日染上风霜。”


    方静宁早在许活不断揉捏她手的时候,心就快要跳出来,此时听到许活这样一番“表白”,再也抑制不住,动情地看着许活,“世子……”


    许活放开了她的手,认真道:“循序渐进,今日便到此为止。”


    方静宁:“……”


    汹涌的感情就要喷发时,火焰被迫熄灭,只剩一缕黑烟。


    好生憋闷。


    ·


    许活用惯的人,皆是能干的,得了世子夫人的吩咐,立即便去方家的庄子打探起来。


    不出三日,他们便回来禀报查探到的结果,并且还带了证据。


    庄子上的情况,完全不出方静宁所料,甚至还远超她的想象。


    方家的家产由国公府操持期间,庄上的管事,包括仅存的方家老人,轻则借着国公府的权势和对下头的疏忽,懈怠管理,贪污纳垢,重则迫害农户,强抢民女,甚至还有草菅人命的。


    这是触犯了本朝的律法,方静宁气怒,“都绑起来。”


    她毫不犹豫地决定要送那些犯事的管事们见官,根本不管这样揭露出来,是否会伤了方家的雅相体面。


    这次,方静宁没再完全排除方家的下人,反倒特意着方家派人去捆起来送官。


    因着有相熟的老人,管家文伯特地来到侯府,想要求一分情。


    方静宁不知道老管家对庄上的事儿是否有所了解,只不容置疑道:“若是寻常小错,看在他们守着方家家业十数年的份儿上,我倒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他们做的那些事,可恶至极,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必定会成为祸端,带累阖府人,这如何能原谅?”


    “况且,今日我原谅他们,那些受他们祸害的平民百姓、佃户佃农又去何处要说法?”


    管家文伯顿时羞愧,“是老奴短见了。”


    他只是年纪大了,不希望曾经那些守望相助的方家老人晚节不保。


    如今好不容易迎回小主子,方家复兴有望,他们怎么就不能体面些呢?


    同时,文伯看着方静宁身上威严和决断,也感怀不已,“老爷和夫人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您如今这般模样,定会欣慰的。”


    方静宁想到父母双亲,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些年她在脑中反复描绘刻画,丝毫没有遗忘。


    曾经她每每想起父母亲,便会哀伤失落,如今,她想努力过得更好,努力去寻求她的价值,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


    许活就在万年县县衙做县尉,并且曹事司法,方静宁报官,便也选在了万年县衙。


    两人在此之前沟通过,因而在县令问询时,许活声明秉公处理,县衙处理起来也就无需顾忌,十分痛快且公允。


    告示牌一公布,受害的百姓喜极而泣,又得知是主家恩德,还跑到方家和侯府门前跪拜磕头。


    京中百姓得知,皆传许活这个侯府世子背靠平南侯府,家世显赫,无惧权势,必定会断案公正,还百姓公道,一时间,许多与方家庄子管事受害人有相似遭遇的百姓佃户皆来万年县衙敲鼓喊冤。


    欺男霸女者众,旁人碍于种种不敢管或者怕背后根深树大不好管,许活确实没有太多担忧。


    她想要实绩在考核中脱颖而出,也从心底想要造福百姓,便每日带着县衙的差役奔走在京城周边的田间乡野,查明实情,如实处置。


    不过她并不想与朝中权贵树敌,处置犯法的庄头管事之前,会先去主家申明利害关系,讲清楚县衙此番也是帮着各家祛除了蛀虫祸害,肃清了府中风气,还挽回了许多名声和银钱。


    以至于到最后,许活雷厉风行地抓了不少权贵们的庄头管事,反倒没得罪人,还赚了不少人家的感谢。


    而这期间,许活基本还要每日抽出半个时辰前往东宫,专为带着小殿下蹴鞠锻炼。


    不可谓是不忙。


    可即便这样繁忙,每到许活与方静宁增进感情的日子,她也都一次不落地实行,若是赶上去忆苦院,便会在出来之后补上。


    这一日,又到了两人亲近的日子。


    方静宁虽羞,却也习惯了几分,轻声劝道:“世子这样忙,大可不必谨记着,顺其自然也好。”


    许活闻言,理所当然道:“我事务繁多,自然是提前有规划,教下人提醒,怎会一个人记着。”


    方静宁一惊,“世子教下人提醒这种事?!”


    “怎会,只需提醒日期,我自会去看月历。”


    许活看她的眼神像是在说她“不甚聪明。”


    方静宁:“……”


    夫妻亲密竟然记在月历上……


    第46章


    方静宁作为世子夫人,也是未来平南侯府的主母,以一个合格的侯府媳妇标准来说,她得与许活感情融洽,得开枝散叶,得学会料理内务,得人情往来……


    诸多事情,方静宁皆在认真学。


    而眼下府里并未给他们二人开枝散叶的压力,只是对方静宁的身体调养上很是着紧,尤其她入冬后受不得冻,稍微寒气侵身,府里便要紧张地请大夫。


    且但凡对方静宁和许活身体好的,吃的用的,全都往芦园送。


    方静宁并不是不识好歹,只是她脸色不甚好时,长辈们偶尔会将养好身体和对生育有好处连在一起说,诸如——


    “不养好身体,日后生育定要遭罪。”


    “身体好了才好生养。”


    ……


    这种话并不频繁,多数时候都是关心她的身体。


    但方静宁听到后,难免有些不舒服,仿佛她的身体是为生育存在,她的健康是为生育存在,方静宁这个人的存在是无意义的。


    敏感的人总是这般,对生活方方面面的觉知都要更深一些。


    这日,许活休沐,和方静宁一同用午膳。


    侯府买了新杀的羊肉,特地片了羊肉片,安排了涮锅子,汤里加了桂圆枸杞等物。


    许活和方静宁单独在一起,便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两人没教婢女伺候,许活亲自涮了几片羊肉放到方静宁碗中,“羊肉暖中补虚,补中益气,能御风寒,亦能强身。”


    方静宁很乖顺地吃着,却味如爵蜡。


    许活给了她夹了一些,道:“静娘,你太瘦了,多吃一些。”


    方静宁对她越发坦率,便直言道:“世子也是希望我珠圆玉润好生养吗?”


    许活否认:“我只是希望你身体强壮,与美和生养并不相干。”


    方静宁眉目舒朗,语气更像是闲谈,“可京中风尚,女子以纤弱娴静为美,世子为何相反?”


    “世人以为男子合该是强大勇猛、精悍有力,身材矮小、弱不禁风便似半残,为何偏要女子纤弱娴静?强大才更容易成为上位者。”


    许活大口吃着羊肉,囫囵咽下去,涮肉的间隙道:“我任职县尉,来往于街市间,处理民间百姓的纠葛,观民间掌事撑家的女子大多不纤弱,有泼辣之人,遇那不入流的贼混,也丝毫不畏惧,趁手之物挥舞起来,虽无章法却有力道,若是换了纤弱之流,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方静宁未见过多少民间百姓家的妇人,只想到府中有力的粗使婆子,“从前从未想过,如今听世子一言,竟是破有道理。”


    许活胃口大,吃得快,边吃边照顾着方静宁,一大筷子肉下进锅子里,总要匀一两片给方静宁。


    这般,方静宁的碗中肉还是堆了起来。


    她吃得慢条斯理,再看许活,吃得不粗鲁,只是太快,好像随便嚼了嚼便囫囵吞下去。


    “世子这般,可有品到其中滋味儿?”


    许活并不贪图口腹之欲,便道:“尚可。”


    方静宁不赞同道:“入口之食对身体有益固然重要,可若只想着饱腹和益处,岂不是失了享用美味之乐?”


    许活向来重视实用胜过旁的,闻言却也没有反驳,只是进食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方静宁神情颇为满意,胃口大开,还与许活讨论起羊肉的不同吃法。


    忠国公府在吃食上极为奢侈,一种食材可做十数种菜品,便是最简单的食材也要经过许多道工序,她虽不甚了解,却也精通过许活。


    许活耐心地听着,面上丝毫不见厌烦,在她着重表示某一道菜很美味时,便会接道:“吩咐厨房做。”


    方静宁点头,“世子也尝尝。”


    许活应下。


    过犹不及,方静宁胃口小,待到她喝了半碗羊汤,吃了小半碗羊肉并一张小小的薄饼,便停了下来。


    许活端走她剩下的那半碗羊肉,不嫌弃地吃起来。


    方静宁惊讶又甜蜜,“世子尊贵,怎可食残羹?”


    她用膳极规矩,哪怕是在自个儿的碗里,筷子也不会翻动搅和,说是残羹,有些夸张了。


    许活不以为意道:“不可浪费。”


    其实许活不吃,剩下的菜也不会浪费,府中下人们全都极乐意分而食之。


    但许活毫不嫌弃,方静宁便甜到了心里。


    她看着许活,眼神温柔似水。


    许活在这样的目光下,竟有几分不自在,三口四口吃完,又盛了一碗汤,喝下去,方才罢了。


    方静宁柔声道:“世子下回先喝汤,对身体好。”


    许活便用方静宁方才的话回她:“对身体有益固然重要,当下享用之心情同样重要。”


    方静宁机敏道:“夫唱妇随,世子劝我,理应也该作表率。”


    许活失笑,随即一本正经道:“莫要日日盯着我,多去想去做你的事才是。”


    若是尚未嫁进门或者刚嫁进门,甚至于有亲密接触之前的方静宁,许是立时就要心思百转千回,忧虑许活是在拒绝她的情意,怀疑自己,损耗自身。


    但如今她听到,丝毫未多想,十分平和地睨她一眼,嗔道:“世子莫要小瞧我,我日日皆忙极了,哪里有空闲整日盯着你。”


    许活便一拱手,“那我便不叨扰夫人了。”


    方静宁面若桃花,故意拿捏着强调,甩甩帕子。


    许活轻笑,抬步欲走。


    方静宁忽地又叫住她,“世子。”


    许活回身。


    方静宁神色沉静下来,“我想为青菡做个媒。”


    许活露出些许意外之色,“为何?”


    方静宁便道:“论迹不论心,若是以心思论罪,我实非宽仁之主,青菡之错不至于背着被赶出芦园的名声。”


    许活眉眼温和,“你决定便是。”


    ……


    青菡这些日子,过得属实不好。


    下人中颇多风言风语,她又无法辩驳,便只能整日缩在家中以泪洗面。而她父母地位低微,为她找的男人根本入不得她的眼,甚至随着风言风语的扩大,越来越差。


    青菡越发心生悲凉。


    是以,当方静宁派人来照她过去,她便是收拾过,整个人依旧显得十分落魄。


    青菡瘦了很多,眼窝凹陷,眼下青黑,露出的手腕细细一截,仿若只有骨头,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


    “我今日找你来,乃是为那日外院你照料世子之事……”


    青菡以为世子夫人还要秋后算账,立马惊惧地跪在地上磕头,“夫人恕罪,婢子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婢子……”


    她额头磕得红肿,都不敢对方静宁表现出怨恨。


    方静宁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她能轻易决定别人的命运。方静宁没觉得得意,反倒越发惶恐谨慎。


    “你起来吧。”方静宁面上不动声色,“我今日并非要追究你的过错。”


    青菡怯怯地抬头。


    方静宁道:“我治家宽和公允,你既已知错,又诚心悔改,便也不必再受更多谴责。我欲给你做媒,消弭府中的乱言。”


    青菡惴惴不安,怕世子夫人故意给她选一门不好的婚事,以此责罚她。


    她有所迟疑担忧,乃是人之常情。


    方静宁并不意外,直接说出做媒的另一方人选。


    前些日子,又有其余方家族人为了生意入京,前来侯府拜见方静宁。


    方静宁反思青菡一事,便起了此念,于是便托方家旁支的族人帮着寻一个合适青菡的商户。


    坊间一直有“宁娶高门婢不娶小户女”说法,高门婢女见识远胜于普通小户女子,许多寻求发展而不得门路,想寻一门好亲的商户尤其中意高门婢女,若是能结交权贵保驾护航更好。


    也有一些权贵会借着这样的方式搜刮商户,然侯府和方静宁并无此意,是以为青菡寻的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姓孙。孙家在城南有两间铺子,在普通百姓中算过得比较富足,在坊间的风评也不错。


    青菡虽离府,但还有亲戚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那家人自然十分乐意,他们没想着能就此攀附侯府,但好歹有了个门路,万一有什么事儿,就不至于无门可投。


    方静宁不打算强迫,牵了个线,便教青菡回去跟爹娘通气儿,自行与孙家人接触。


    隔了两日,孙家人得了信儿,到青菡家中拜会,青菡见到了孙家的郎君,模样虽不出众,可也算端正,且身材健壮,眼睛有神,也有些风度,瞧着还算顺眼。


    最重要的是,孙家人极有诚意,登门便送了青菡一只银钗,实银,并不是包银。


    青菡父母和再老侯夫人身边做嬷嬷的亲戚都极为满意,而青菡捏着银簪,完全没想到世子夫人竟是真的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有主家做媒,先前的风言风语便可不攻自破,夫家也会尊重她。


    青菡经了先前那一遭,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且她本就是个爱钱的,惯常就是个攒钱的匣子,嫁给商户,日后每日银钱经手,简直是老鼠掉进米缸里。


    青菡和孙家儿子定了亲,隔日一家人便恭敬地到世子夫人面前叩谢。


    他们感恩戴德。


    方静宁看着青菡气色大好,便想起许活曾说过的话——


    如果选择足够多,婢女也不见得会将心思都放在男主人身上。


    方静宁还对她学习管事时听得的一句话,也有了新的认知。


    权力不能滥用,上位者应宽严得当。


    ……


    方静宁答应要常邀文馨儿出来散心,她不是个擅长开解人的,便又每每会请周星禾一并过来做客。


    如今除了忠国公府的三个姊妹,方静宁处得最好的便是周星禾、文馨儿和姐姐许婉然。


    许婉然已经嫁人,不方便常回娘家。


    是以方静宁的小聚会,多数是三个人。


    青菡的事了,方静宁掩了青菡和侯府,假借耳闻,与两位友人谈及此事。


    “婢女之界限本就暧昧,可这又并非皆是婢女本意,若是作为主母,只是呷醋闹一通,便是在下乘了吧?同为女子,皆属不易,又何必互相为难。”


    周星禾通透道:“顺其自然,点到为止,方可恰到好处,善过苛过,皆易成过。”


    文馨儿则是带着几分看透的冷情,道:“男子妻妾成群,再寻常不过,内宅里阴司事也未见得皆是无奈,怜惜这个怜惜那个,不如守住心,多怜惜自个儿。”


    方静宁瞧着她的模样,有些担忧。


    她婚事未成,却并未似文家舅母担心的那般伤心难过,可她越是这般,旁人看着越是不安心。


    文馨儿注意到她的神色,无奈摇头,“亏得你是嫁到了简单的人家,若是换个复杂的处境,你这般性子,恐怕要教人吞吃入腹,还要怪罪自个儿。”


    一个“怪罪”,立时便说到了方静宁的根儿上。


    方静宁也常觉得这般不好,可她有自己的坚持,“总归是要有情,日子才好过下去。”


    文馨儿轻描淡写道:“情深便会失理智,装□□慕便是。”


    此言一出,方静宁和周星禾皆惊讶地看着她。


    文馨儿一笑,“我知晓你们是想为我开解,母亲总想为我找四角俱全的郎君,其实我无可无不可,总要成婚,门当户对便好,旁的又有何关系,皆是一样的过活。”


    方静宁确实不擅长开解人,微微启唇,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半晌,她才道:“文舅母也是不愿误了你的一生。”


    文馨儿漫不经心地摇头,“自误罢了。”


    周星禾捏了捏方静宁的手,冲她摇头,“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好。”


    方静宁只得闭上了嘴。


    晚上,许活和方静宁躺在暖炕上说话。


    方静宁说起文馨儿的想法,道:“我未出嫁前,也是得过且过的,只是如今看来,总觉得悲观了些,馨娘这般想,我听了便觉得难过。”


    “你们本质上并不相同。”


    方静宁想了想,她是寄人篱下,文馨儿却是受父母百般宠爱,心境自然是不同的。


    她又想起文馨儿说得话,便道:“想来还是馨娘更会自处,我还要学习颇多。”


    许活道:“她们因你结识,唯与你相交坦诚,便是你的好处。”


    又得了夸奖。


    方静宁坦然接受,骄傲道:“我自然是诚心与她们相交。”


    身随心动,许活伸长手臂,在方静宁头顶上轻轻拍了拍,鼓励道:“做得极好。”


    于是,方静宁这一晚皆含着笑沉浸在睡梦中。


    ·


    陛下还是听到了郭文两家曾议婚的风声,天子一言,不可能再收回成命,有损皇帝的威严。


    况且,赐婚五公主和郭曦,另有用意,不可朝令夕改。


    若是霸道些的帝王,恐怕就直接无视臣子的心情,毫不在意。


    景帝并非这般。


    是以,某一日,他询问中书令林老大人:“小林卿可有婚配?”


    小林卿便是林老大人的孙子,林牧。


    林老大人并不知道陛下为何忽然垂问孙子的婚事,但仍诚实道:“尚未订婚。”


    景帝又问:“小林卿君子端方,为何如此年纪,仍未娶妻?”


    林老大人回:“他父亲先前有些打算,未能成,便耽搁了。”


    “如此……”景帝便直截了当道,“林阁老觉得,文家女如何?”


    林老大人在陛下问起孙子婚事时,已有准备,此时听得“文家女”,立时便对上了人家。


    江州文氏,乃是名门。


    林老大人点头道:“文家的家风,老臣亦有耳闻,文刺史为官又端谨,文家的女儿,必定不会差了。”


    景帝颔首,道:“朕欲给小林卿和文家女做个媒,林阁老可教两个年轻人私下见一见,若是能结个良缘,朕可赐婚。”


    林老大人应道:“文家是平南侯府的姻亲,老臣曾听孙儿说过,他与平南侯府世子有结交,老臣便托平南侯府世子引荐,教他们见一见。”


    “如此正好,届时林阁老与朕说上一二。”景帝颇为怅然,“少年男女,最是赤忱,朕与皇后当年亦是这般……”


    先皇后故去后,景帝并未再立新后,只是后宫中妃嫔也不算少。


    林老大人并未言语。


    而陛下做媒,必然不是无的放矢,林老大人也不清楚文家为何得陛下看重之处,回府便命人去查探,又叫来孙子林牧,告知事情。


    “陛下并未直接赐婚,便是留有余地,你且见见,若是与文家娘子合得来,咱们便去提亲,若是你们二人皆无意,祖父便去回了陛下。”


    林牧却心知,陛下虽是明君,但金口玉言,若是被臣子驳了面子,难保不会对祖父和林家有所芥蒂。


    是以,除非这门婚事实在极为不妥,或者文家娘子完全无意于他,否则这门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而林牧为了安祖父的心,道:“孙儿先前曾与文家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未曾交流。”


    他是真君子,非礼勿视,根本不会多注意别家的女眷娘子。


    林老大人也了解孙子,豁达道:“不必在意起始,平常视之,未尝不会成就一段缘分。”


    “孙儿明白。”


    虽是要寻许活引荐,但涉及到未婚男女尤其是姑娘的名声,自然不能轻慢。


    文家家主不在京中,林老大人便与平南侯许伯山通了气儿,再经由文氏与高氏通气儿。


    高氏哪想到这么快真的就峰回路转了,林牧可是她早就看中的女婿人选,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直接对着文氏一口答应:“就让荣安安排便是。”


    许活没想到她忽然还得了个安排男女“相亲”的活计,只是这事儿,光是她一人,也不方便,还得经由方静宁。


    于是许活便又与方静宁商量:“最合宜的时机便是上元灯会,届时你邀文家表妹出去逛灯会,我安排林牧,教他们‘偶遇’,彼此见一面。”


    方静宁为文馨儿高兴,颇有兴致地答应下来。


    第47章


    新岁同欢。


    许活取新妇的第一个新年,新妇要参与侯府的祭祀,平南侯府十分重视,方静宁亦是如临大敌,在肃穆的祭祀活动中,不苟言笑,郑重而庄严。


    待到祭祀后,侯府众人才开始享受节日,许活和方静宁除外。


    年节时家家户户皆要备些年货,手中有几文余钱,劫盗频生,京城守卫便更要严格。


    县衙的差役要配合金吾卫等,许活身为县尉,自然需要轮值,偶尔县衙还会临时来人叫走她。


    方静宁所忙,则是为林牧和文馨儿的“相亲”。


    许活和她曾就此事有过些许矛盾。


    许活对这种分外之事的打算很直接,就是给两人安排一个安全又隐秘的地点,届时她们各自带着人过去,然后退离便可,至于两人之间具体如何沟通,是否能结缘,与她们皆不相干了。


    方静宁却有不同的意见,“且不说世子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文家和馨娘与我们关系密切,她若能得一门好亲事,你我也为她高兴。林大人家世清正,自身又是榜眼,前途无量,容貌气度也与馨娘般配,当然要极力促成。”


    许活听她对林牧满口溢美之词,忽然问道:“不过是见了一面罢了,你又如何知道林牧一定是良人?”


    “我自是不能知晓林大人是非良人,仅是从世子谈及他时的态度猜其品性……”


    方静宁本来解释得正认真,猛地停住,眼里亮晶晶的,“世子难不成拈酸吃醋了吗?”


    “……”


    许活否认:“我乃是务实。”


    方静宁仍然像是吃了一颗蜜饯,眉眼弯弯,笑意中满是甜蜜。


    不过是寻常一问,过多的解释便显得像是刻意掩饰。


    许活直接略过这个话题,道:“随你安排便是,莫要出差错。”


    方静宁笑道:“我一定确保二人的见面既周密又能增进了解。”


    许活点头,即刻表示有公务要忙,离开了是非之地。


    方静宁瞧着她的背影,越发笃定自个儿的判断,许活就是吃醋了。


    她神情越发欢喜。


    而方静宁为两人的“偶遇”,写了个详实的计划,不断地修正,使其周密。随着上元灯节的临近,还要做其他的准备。


    其实换汤不换药,不过是设计了花样,人为制造了些意外,无伤大雅,许活没有扰她的兴致。


    ·


    上元灯节,乃是本朝为数不多的不宵禁的节日,无论是权贵还是平民百姓,皆要走出家门赏灯玩乐。


    陛下也要在皇城上赏灯,朝中一些重臣随同,包括平南侯许伯山。


    金吾卫和京兆府以及京城两个县衙为防控拐子、贼盗、走水等诸多安全问题,在坊内坊外大街小巷巡走。


    万年县衙统共有六个县尉,许活作为曹事司法的县尉,又是侯府世子,县令和其余县尉对她宽待,由她选择在县衙值守还是在街上巡守。


    许活也没客气,选了中央三条长街,一来巡逻,二来陪同方静宁。


    待在县衙值守是最轻松的,中央的三条长街皆有灯会,人员密集,虽能赏灯会,却最累,其他同僚自然毫无意见。


    许活白日便在外巡守,傍晚时分,回府来接长辈们和方静宁。


    方静宁外披一条长及脚踝的兔毛披风,洁白无瑕,品质上佳。


    这是许婉然送的年礼之一,因着她们四个这半年多处得极好,她不只给方静宁和表妹文馨儿送了,还给周星禾也送了一件同样的披风。


    方静宁出门前,将披风上的连帽戴在头上。


    这段时日方静宁心情好胃口好,脸颊上长了点肉,一圈儿毛绒绒的衬得她脸极小,十分精致可爱。


    许活不由地多看了几眼,有些手痒,克制住了。


    长辈们嫌拥挤,只寻了个好位置观灯,并不逛灯会。


    方静宁则是先要与周星禾、文馨儿、姐姐许婉然碰面,交换花灯,再借此将她的安排实施,然后再与她们分开,和许活单独逛灯会。


    二人先送了长辈们到达目的地,再往前人流太密,马车难以前行,两人便下来步行。


    方静宁手上提着精致的花灯,小荻跟在她身后,抱着个木匣,再后面便是侯府的护卫,由于许活在,他们便没在左右,坠在后头。


    主仆二人边走边张望,满眼新奇。


    上元灯节的热闹,她们在国公府,没出来见过。忠国公府怕拐子或是冲撞,并不乐意姑娘们出门。


    此次灯会,方静宁很想邀请国公府的姊妹们,但出于各种考虑,纵是有几分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邀请。


    方静宁目不暇接,瞧见特别新奇好玩儿的,碍于有约,不好停留,便边往前走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


    许活道:“街上有许多,换了花灯,我陪你看尽兴。”


    方静宁笑逐颜开,点头。


    许活未免她走散,伸手牵住了她的手,方静宁顺势便回握。


    得益于这一个多月的“练习”,两人牵手的动作极为自然,倒是小荻在后头瞧见,暗自偷笑。


    方静宁与其他人约定好的地点,是平康坊和务本坊中间的一个茶楼,许活和方静宁到时,周星禾和文馨儿已经等在那儿。


    两人皆戴着帷帽。


    方静宁走近后,与两人打了个招呼,便道:“为了应景,我准备了几张面具。”


    她说着,回身看了小荻一眼。


    小荻立即打开木匣,上前一步,露出里面的面具。


    面具上全都画着形似蝴蝶的纹样,样式不同,颜色也不相同。


    这是特地做的,每一个皆独一无二,完全不会与其他人戴得面具有重合,也绝对不会认错。


    方静宁先从里面取出一张蓝色蝶面的面具递给文馨儿,取出红色蝶面那张递给了周星禾,剩下两张面具,是给她自己和姐姐许婉然的。


    恰巧许婉然和吴玉安也相携而来。


    三女全都转向许婉然的方向,见她们四个竟是不约而同地皆披了许婉然送的披风,相视一笑。


    许活与姐夫吴玉安寒暄时,注意到四个人这般,眼神变得温和。


    他们早就约好,要两两分开,许活和方静宁,许婉然与丈夫吴玉安,文馨儿和周星禾,为了不耽误逛灯会的时间,几人并未多聊,四女直接商量着换花灯。


    四人的花灯也都是自个儿画得,若论精致,方静宁、许婉然、文馨儿三人不遑多让,可若论意境,还属周星禾的花灯教人见之便心情开阔。


    三人既喜欢她的花灯,也有不想周星禾自责于花灯简陋之意,便都表示想要她这个。


    周星禾与她们结交,可从没有半分拘谨自卑,顺手将面具递给文馨儿,随即一人拿着三只风筝,故作烦恼道:“我也都喜欢,可惜不能雨露均沾。”


    其他三人笑起来,许婉然道:“那正好,教你多把一会儿,好解馋。”


    选是一定要选的,开开玩笑逗逗趣罢了。


    四个人好商好量地分好花灯,就要分开,周星禾从文馨儿那取回面具。


    面具在文馨儿手上转了转手,她取时是内里朝上,看不见纹样和颜色,随便拿了一张,没急着戴,捏在手里。


    方静宁招呼文馨儿一声,叫她去旁边说话,“馨娘,文舅母可有跟你说过今日……?”


    文馨儿面色如常地点头,平静道:“说了。”


    方静宁便道:“稍后小荻引你过去,林大人戴一张昆仑奴的面具,没人瞧得见你们的脸,不必担心被认识的人瞧见说嘴,也可自在些。”


    “好。”


    ……


    其他人先行离开,周星禾和文馨儿在茶楼中寻了个稍稍有遮挡的地方,摘下帷帽,戴上面具。


    那处狭窄,两人便没用婢女,彼此帮着系上了绳结,出来时,婢女们还晃了下神。


    她们身量相仿,穿着相似,都戴上了帽子,又用面具遮面,实在不容易分辨。


    小荻以面具认人,引着戴蓝色蝶面面具的“文家娘子”往和林牧定好的桥上去。


    戴着红色蝶面面具的“周星禾”也随着一起走到桥处。


    然而桥上,有两位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郎君,且身姿气度皆光彩夺目,桥上桥下的路过的娘子即便看不清两人的相貌,步子也慢了。


    小荻有些懵。


    林大人不是戴着昆仑奴面具在桥上等着吗?怎么一个林大人变两个了?


    还是其中一位郎君,看到她们,率先有礼地拱手,随即抬手向另一侧的桥下作了个“请”的姿势。


    小荻瞬间了然,回身冲红色蝶面面具的“周娘子”使了个眼色,道:“娘子,我们暂且先离开一会儿。”


    “周娘子”看一眼安静站在桥上的那位郎君,会意地微微点头。


    小荻便示意“文家娘子”随她一起上桥。


    蓝色蝶面面具下的一双眼睛露出几分不解,视线在桥上桥下来回扫了扫,忽然福至心灵,轻快地点了点头,顺从地走上去。


    林牧在昆仑奴面具后的声音温文有礼,“娘子请。”


    红色蝶面面具点头,又瞥向另外一位,迅速打量后,方随其下桥。


    小荻随在两人身后,又给两人专门指了方向,便停住脚步,目送二人离开。


    期间,她注意到“文娘子”手中提的花灯和之前不一样,有些奇怪,以为自己记错了,也没当回事儿。


    小荻回身欲去寻“周娘子”,见她站在桥头那位郎君面前,以为二人熟识,便驻足,没上去打扰。


    与此同时,方静宁表情掩在面具后,声音中满是笑意,对许活道:“馨娘和林大人皆是守礼知节的人,今日这般相遇相处,与他们二人而言,应是极特殊极难忘的。”


    许活牵着她的手,轻轻往身边拉了拉,提醒她注意人,而后应道:“不枉你看了许多话本听了许多戏。”


    第48章


    按照方静宁的安排,应是文馨儿戴着蓝色蝶面面具与林牧相亲,然而换花灯后,文馨儿和周星禾互相拿错了面具,成了周星禾戴蓝色蝶面面具。


    灯会上不少人戴着昆仑奴面具游玩儿,若是桥上只有一个气质衣着皆非同一般的“昆仑奴”,倒也不至于弄错,偏偏那桥上多了一个“昆仑奴”,两人还明显相熟,站在一处。


    周星禾头脑转得快,猜到文馨儿今日许是要相亲,误以为是桥上那位郎君,而带着她一起离开的这位郎君,乃是与她同样知情识趣之人。


    文馨儿则以为方静宁的婢女小荻引走周星禾和那位郎君,是故意为之,好留她和桥上的郎君单独相处。


    女子婚嫁,如同第二次投胎。


    文馨儿想得明白,并不似一般女子羞怯,披风下的手提着裙摆,步上台阶,停在“林牧”身边,待他看过来,微微福了福身,见礼。


    男子眼中有一丝不明显的探究,不过方才见到她与林牧今日要见的娘子同行,目光划向她身后,声音清润温柔,“人多手杂,娘子身边没跟着人?”


    文馨儿回道:“皆在左右护着,只是没靠近。”


    男子也注意到了不远处有几个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此处。


    此时来往行人更多,他们二人在桥上,身边的空隙渐渐缩小。


    文馨儿向桥栏靠近,主动邀道:“我们约好晚些一起放灯,不若郎君与我寻个地方等他们回来。”


    男子得知这位娘子身边有人护卫,本欲告辞离开,闻听她此言,起了些许兴致,欣然应允。


    恰巧珍味楼离得不远,二楼又视野开阔,他原就是打算去那儿赏灯,只是恰巧碰到了林牧,此时便询问她是否介意,邀请对方前去。


    文馨儿并不介意,安静地随他同往。


    另一头,真正的林牧身为君子,担心文家这位世家娘子不自在,便一直言语行动上皆不着痕迹地照拂她。


    不过周星禾并无不自在,在她看来,她与这位郎君无甚关系,不过是恰巧同行,自是不必拘谨。


    可不拘谨,身边跟着这么个人,也多少有些放得不够开。


    难得上元灯会,戴着面具,无人识得她,左右又有侯府的护卫悄悄跟随,周星禾想要与此人分开,便委婉地开口问:“我们约定戌亥之时在东市重聚放灯,郎君也要一并去吗?”


    今日去往何处,许活皆与他通过气。


    林牧颔首道:“是,在下与娘子一道,便要保证娘子安全与许世子及其夫人汇合。”


    周星禾:“……”


    这可真叫人为难。


    随即,周星禾眼露好奇,打听道:“可否请郎君为小女解惑,方才桥上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林牧并未隐瞒,道:“乃是今科状元陆屿。”


    “竟是他……”


    “娘子认识?”


    周星禾随口道:“曾在家中见过。”


    年前陆屿和陆峥亲自到周家送过年礼。


    林牧并未听说陆家和文家交好到陆屿登门拜访,便猜想许是有什么缘由,他不知道罢了。


    ……


    他们两方人背向而行,方静宁和许活离得也不远,就在林牧二人前方。


    长街上人越来越多,许活握着方静宁的手,轻轻拉着她到身边,提醒道:“注意行人。”


    她又改用手臂圈着人,护着她。


    方静宁安然地待在许活身边,仰头看着她,眼里映着灯光,分外明亮。


    许活早就想揉揉她毛绒绒的脑袋,揽着她的那只手抬起来,搁在她头顶上,轻轻揉了揉,才道:“看路。”


    前方,杂技队的锣鼓器乐声传来,人群越发拥挤,寸步难行。


    许活带着方静宁到路边上,防止人挤到她们。


    方静宁不觉得烦,注意力皆在越来越近的杂技队上,踮起脚尖凑到许活耳边雀跃道:“馨娘他们就在咱们后面,人群一拥挤,林大人护着她,便会像咱们这般亲近……”


    舞狮队在前开路,从两人面前过去,敲敲打打地继续向前。


    数十步开外,林牧和周星禾确实也遇上了越发汹涌的人潮。


    林牧有风度,自然要护一护姑娘。


    然周星禾行事不拘小节、出其不意,早早瞧上附近的售卖各种物件儿的小摊,选中个一看便结实的,过去递给摊贩几文钱,待摊贩收拾出可站人的位置,抬腿便踩着摊贩的小凳灵活地跨上去。


    如此举动,实在不像世家严谨教养的闺阁千金,林牧惊讶。


    周星禾站在高处,纤长的手伸出披风,又拿出几文钱,欲递给摊贩,问道:“你可要上来?”


    非是君子之仪……


    岂可教女子花钱……


    林牧到底没有站上去,而是站在她身边,以防她不慎掉落。


    周星禾不管他,又揣回铜钱,拢了拢披风,兴致勃勃地看杂技表演。


    杂技队中段,连着几辆花车,上头有貌美的胡姬跳着胡旋舞;有天竺的舞姬身姿曼妙,舞姿轻盈又有异域风情;还有从幽州来的女子跳浑脱舞……


    胡姬和天竺舞姬边跳边向周围合心意的人扔花。


    周遭围观多是男子热烈地伸手求美人一枝花,林牧在这样喧闹的人群中,很是冷静,且总留了几分注意力在“文娘子”身上。


    周星禾与之相反,也不嫌冷了,奋力招手,求异域美人们的“垂青”。


    她站得高,十分显眼,且是个女子,花车上跳舞的胡姬瞧见她,笑容都更美艳几分,纷纷向她掷花。


    周星禾一下子备受“宠爱”,频频接花,直到花车过去。


    下方的林牧不禁失笑摇头,见她脚步有小的挪动,并未扫其兴,只是微微张臂以防万一。


    杂技队过去,人群也渐渐少了些。


    林牧抬手臂。


    周星禾大大方方地扶着他的手臂下来,站稳后道了声谢。


    两人继续向前。


    珍味楼上——


    文馨儿沾了“林牧”的光,免去拥挤之扰,又有好地方可赏灯看表演。


    花车行过来,胡姬抬头瞧见二楼眼熟的面具,娇媚一笑,掷出一只花。


    那花直直地朝着文馨儿,而非她身边身材颀长的郎君。


    文馨儿一怔,下意识接住花,几未犹豫,便从头上拔下一只细头钗子,举臂扔向马上就要走过的花车上,以作还礼。


    胡姬发现,手臂柔软如蛇,做着优美的动作,朝着她行了个胡礼。


    文馨儿也微微颔首。


    陆屿瞧见了全过程,颇觉有趣,含笑问:“绢花易银钗,娘子不嫌贱?”


    本意是价值不对等,言外之意,她这样的大家女,与一个胡姬交换物件儿,不嫌弃其低贱吗?


    “林牧”这一句问话,不该是寒门出身的林阁老孙子应该说的。


    文馨儿一瞬间对他的期待落回到寻常男子之处,语气平平道:“我得馈赠,自要相还。”


    陆屿道:“若是有人从钗子上找出出处,娘子名声恐要受累。”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支钗子,郎君若不言说,旁人怎知我是谁,何必拘泥?”


    她今日出来,并未特意打扮,且因为戴帷帽,发饰十分简单,那钗子只是首饰铺子里买的,不是特意打得。


    世家教养已经根深蒂固,文馨儿应情应景而为,却也并非不顾自身。


    她能听得出,对方并无指责,且有几分善意的提醒,但这样外宽内深的心性,太世家了。


    文馨儿只觉得便是清正如林阁老,三代之后,子孙也近墨流俗了。


    而陆屿只是从她言行举止看出她教养,并不知她是谁,如何与旁人言说?便只温声赞道:“娘子剔透。”


    “过誉。”


    文馨儿随即看向街上的杂耍,不再言语。


    两人没有互通姓名,文馨儿未摘面具,陆屿便也守礼地没摘。


    方才她还颇有谈兴,此时气氛忽然安静,陆屿若有所思。他看不见对方的神色,无法分辨对方因何骤然冷淡。


    陆屿从未揣摩过女子的心思,此时不由将方才的话重新思索一番,略明晰了几分,便对她一拱手道:“娘子见谅,在下并无轻贱之一。”


    文馨儿屈膝还礼。


    她为了自己未来的婚事主动探知,进而衡量对方,也察觉到今日对方态度不甚热切,像是出于礼节回应。


    文馨儿并不在乎未来的夫君是否喜爱她,只要家风清正,该有的尊荣皆有,便可。


    遂,她起身后便开门见山道:“我与郎君今日会面,浅谈几句,颇觉投契,郎君若是相同,不若回去便禀明长辈,将你我二人定下。”


    陆屿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定在昆仑奴面具后,难得失语。


    ……


    方静宁身体仍有些单薄,许活担心她在外久留,风寒入体,两人在杂技队过去,稍逛了逛便往东市去。


    周星禾和林牧逛到后来,又走到了河边。


    河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处石阶,旁边停着乌篷船。


    林牧提议乘船到东市附近,周星禾确有些累了,当即同意。


    周星禾一只手拿着花灯,一只手拿着一颗糖葫芦。


    糖葫芦是一个七八岁的小郎给她的报酬,那小郎想要换绢花送给邻居家的小娘子,眼巴巴地地跟了他们好长一段距离,周星禾便用绢花跟他换了这一颗糖葫芦。


    她戴着面具,不方便吃,就拿了一路。


    林牧先上船,待到站稳后,先接过她手中的花灯,随后握着她空着的那只手臂,扶着她上船。


    船晃动得厉害,周星禾捏着糖葫芦签的手下意识地揪住身边人,待到船晃动小了,周星禾才松开手。


    糖葫芦的糖渍粘在了林牧圆领袍前襟胸前的部位。


    周星禾忙道歉。


    林牧不以为意,扶着她坐进船篷中。


    两人坐稳后,船夫吆喝一声,乌篷船便晃晃悠悠地行驶。


    忽略船头上的船夫,此时船篷中只有他们两人,两岸又满是喧闹沸腾声,显得这一方空间越发安静。


    周星禾垂眼盯着糖葫芦,犹豫是否摘下面具,在外面吃掉这颗糖葫芦……


    想吃的欲望大于带回家,她决定顺其自然,正要摘面具,坐在对面的林牧开口:“文娘子,林某唐突一问,不知娘子对你我今日相见如何看待?”


    他殿试时都能沉稳应对,此时心头却是泛起了紧张。


    然而周星禾脑子有些混乱,“稍等,文娘子?你叫我文娘子?”


    林牧瞬间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语。


    周星禾干脆,直接抬手到脑后,轻轻一拽,面具脱落,露出她的真颜。


    她相貌不如文馨儿柔美,气质不如文馨儿文雅,唯有一双眼睛,洒脱而生意旺盛。


    错了。


    林牧从她那一双眼睛中回神,搭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攥拳,垂眸无言。


    周星禾思绪飞快地流转,渐渐清晰,产生了个荒唐又越想越有可能的念头,“文娘子今日见得不是陆屿,是林大人?!”


    林牧默认。


    周星禾不解,“那为何陆屿也在那儿?”


    林牧道:“恰巧遇见。”


    “这也太巧了些……”周星禾感叹一句,想起文馨儿此时不知什么情况,赶紧追问,“林大人可知他们会去何处?我们现下过去,应是还来得及……”拨乱反正。


    林牧停顿几息,摇头。


    这便没有办法了,周星禾催促船夫快些,好早点儿寻到许活和方静宁。


    两人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皆安静地坐着。


    周星禾关心文馨儿胜过当下的尴尬,且她又是个顺其自然的,既然面具摘了,便不嫌弃地一口咬下那颗糖葫芦。


    林牧余光注意到她的举动,心下暗叹:世家女怎会如她这般……


    他忽然开口,有礼地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娘子。”


    周星禾擦了擦嘴唇,“家父崇文馆学士,周寅。”


    “周娘子。”


    林牧了然,如此,她先前的话便对上了。


    之后,两人没再交谈,下船后即刻赶到约定之处。


    许活和方静宁已等在池边,正在看旁人往池中放河灯。


    周星禾一寻到她们的身影,立时便提起裙摆小跑过来,到两人近前,便急道:“静娘,错了,馨娘见错人了。”


    她说着,指向她们身后。


    许活和方静宁一同扭头,望见了清朗倘然的林牧。


    错了?林牧在这儿,文馨儿在哪儿?


    第一次包揽事情便出了岔子,方静宁霎时慌张,“这可如何是好?派人去寻吧。”


    许活观察着林牧的神色,不动声色道:“莫慌,咱们约好了,想必用不了几时文表妹便来了。”


    她话音刚落,文馨儿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中,身后还有一步履从容的郎君。


    许活微眯了眯眼,看不见面具后的脸,可这般身形气质……


    陆屿走近,便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俊脸。


    果然是他。


    许活如常与他寒暄,又若无其事地叫人准备好河灯,全不提今晚的阴差阳错。


    不多时,许婉然和吴玉安回来,见到陆屿,有些许惊讶地见礼,便不再惊奇。


    他们并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除了许婉然夫妻俩,其他人心思各异,幸亏有面具遮挡,全然看不出。


    而方静宁时不时便拿余光去瞧那四人。


    放河灯时,其他人早就写好了字条放在河灯中,但由于今晚发生的乌龙,众人不约而同地取出来打开,又瞧了瞧,确定没错,才下到池边,各自放灯。


    许活和方静宁一同放开手,河灯随着水流,缓缓流向城外的方向。


    方静宁盯着渐行渐远的河灯,心事重重。


    许活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莫要多想了。”


    方静宁微微咬唇,郁闷道:“我还想着万无一失……”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有意外才是常态。”许活牵她返回,劝慰,“不必担忧,日后以此为戒,便不算全无好处。”


    方静宁一叹,点头,又看向四人,也不知会如何……


    第49章


    原本简单的事情,出了纰漏,方静宁愧疚自责的情绪无法消减。


    许活还要值守,只送她上马车。


    小荻知晓犯错,一路上胆战心惊,直到回到芦园,随方静宁进了暖阁,才声音颤抖地问:“娘子,会不会有大麻烦?”


    “不知道。”


    小荻的声音出现哭腔,“都是婢子的错,婢子粗心……”


    方静宁道:“你有错自该受罚,却不是现在。”


    她也有错。


    小荻害怕又慌张,胡乱地问:“陆大人也是万中无一的好郎君,文娘子跟陆大人会不会歪打正着,成了一桩好姻缘?”


    方静宁便是不懂许多,也知道陛下做媒,不是那么容易歪打正着的。


    许活此时不在,她连仔细问一问的人都没有,只能自个儿胡思乱想,躺在暖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


    许活安排好人代她值守,提前回了府,径直去寻伯父。


    许伯山尚未休息,见她这么晚过来,便叫她去书房单独说话。


    许活便禀明今夜的阴差阳错。


    “事情的经过大致便是如此,归根结底是荣安轻忽,才造成了这样的情况,请伯父责罚。”


    这件事,并不能简单归结为一个意外,随意处置,但许活没有推卸责任到方静宁身上,她若是坚定地否决方静宁的那些计划,方静宁必定不会阳奉阴违。


    许伯山道:“陛下做媒,便是乐见两家联姻,两家也门当户对,文家更是再愿意不过,此乃两全其美之婚,重新安排便是。”


    许活不语。


    许伯山见状,沉声问:“难道横生枝节了?”


    许活道:“以荣安观察,林牧许是生了他意。”


    许伯山面沉如水。


    若是能拨乱反正,今日之事便可掩盖过去,但若是林牧不愿意了,此事便无论如何都盖不过去了。


    原本林文两家小儿女相亲,与平南侯府关系不大,现在许活没办好,倒将一桩好事搅乱了。且天子之举,必有其深意,恐怕也搅了圣上的事。


    “若是这般,你刚当差尚未有多少建树,这么小的事情便出了差错,恐会在圣上那儿留下不好的印象。”


    许活接受,“祖父曾教诲我,人之一生,必不会一帆风顺,风浪亦可助我前行。”


    许伯山神色稍稍舒缓,语气仍严肃道:“既是如此,你们夫妻需得向几家致歉,我再入宫向陛下请罪,不管后续如何,此事只能是妇人行事不妥当,造成意外,绝无其他。”


    事实当然是如此,但他特意言说,许活便明白伯父的意思。


    此事对林家无伤大雅,林阁老并不参与皇子纷争,陛下对其信重,没能顺陛下之意,婉拒文家婚事也不必太担忧陛下会有芥蒂,只要不是和理国公府这样敏感的人家结亲,他的婚事完全可以随心。


    主要是文家和理国公府。


    文家和平南侯府是姻亲,而理国公府是太子外家,只要陛下一日不喜太子身后朋党深重,平南侯府、文家就不能和理国公府交从甚密。


    而为了不引起陛下不满,进而得罪理国公府,平南侯府必须诚恳表态,责任皆在许活和方静宁,将此事定性为疏忽和偶然,不能有任何结党营私之意。


    但许活……有些别的想法。


    ……


    她跟伯父一直谈到夜半,方才回芦园。


    方静宁闻听她进门,立时从暖炕上支起身。


    “静娘?你还未睡?”


    “我睡不着。”方静宁耐不住性子,追问,“世子,可否与我说句实话,今日的错事,是否麻烦?”


    许活已经梳洗过,坐到暖炕上与她说:“麻烦自然是有的。”


    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她没瞒着方静宁,方静宁也该知道一些外头利害关系。


    许活与她分析了朝中的局势,以及陆家、文家、林家、许家各自的立场。


    方静宁越听越是自责。


    许活安抚道:“你是无心之失,主要责任在我。”


    方静宁摇头,愧疚不已,“与世子无关,是我一意孤行。”


    “非要追究责任,陷在自责中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该想办法解决问题,消除影响。”许活手按在她的肩上,稍稍用力向后推,“此时此刻,你该休息了。”


    方静宁哪里睡得着,“我……”


    许活抬手遮在她眼皮上,迫使她闭眼,“伯父的意思,这件事咱们两个得担着,谁也跑不了,明日你得随我去几家道歉。”


    道歉是应该的。


    方静宁没有任何异议。


    第二日,许活亲手写了两封拜帖,打算先去文家和林家,林牧却率先登门。


    方静宁不解,“林大人为何过来?”


    许活心下有些明了,道:“我去待客。”


    两人一见面,林牧便抱歉地拱手,说明来意。


    他确实是来告知许活,不打算再和文家娘子接触了。


    许活自然表示理解,也反复向他表示歉意。


    她送走林牧后,便回去寻方静宁,带她出门,直接去文家。


    文家收到了林牧送的歉礼,已经得知两家的婚事彻底黄了。


    高氏强颜欢笑,并未责怪许活和方静宁,还道:“馨娘回来也与我说‘算了’,你们不必太自责,”


    方静宁无法不自责愧疚。


    文馨儿邀请道:“你随我去房里,我们两个单独说说闺房话吧。”


    许活顺势道:“正好我也有事和舅母表兄商谈。”


    方静宁便跟着文馨儿走了。


    文馨儿的闺房,归置摆设皆十分符合世家闺秀的闺房,每一个物件儿皆有所在,丝毫不乱,就连书也是规规整整地放在书案上。


    不似方静宁,有时倚在榻上看书,有时直接靠在炕几上,书随处皆有,也不教婢女收捡。


    文馨儿请她坐下,教婢女们下去,便直言不讳道:“你昨日没瞧见吗,林大人对星禾颇为关注。”


    发现了……


    方静宁微微咬唇,“我误了你的姻缘……”


    “我们这样的人家,两姓联姻是为家族利益,我运气好,父母兄长皆疼爱,却也不能免俗。”文馨儿说得平静,“便是不为家族利益,还有父母之命,总归是没有多少自个儿的选择,林大人和星禾既然有选择,你阴差阳错成就良缘,我成人之美,也是行善积德。”


    她这样好,方静宁难过,“那你呢?”


    “你还同情我。”文馨儿哭笑不得,“你是运气好,得了根救命稻草,否则无论如何也是强不过我的。”


    方静宁哑然。


    因她说得是事实,她们尚且没得选,小官小户、贫苦人家的女子更是凄惨。


    周星禾算是个特例。


    隔日,周家——


    周星禾完全没有负担,她不觉得林牧和文馨儿成或不成跟她有什么关系。


    方静宁试探地问:“若是林大人……”


    她想问,林牧外表温文尔雅,行事却果断,若是向周家提亲,她如何打算。


    周星禾根本没教她问下去,便回道:“我可不认识什么林大人,只不过是灯会上偶然与人同行,丝毫没有旖旎念头。”


    周星禾是有些道性的,入世为人,成亲也好,不成亲也罢,皆是顺势而为。


    “我爹古板,不成婚不行,我便与我娘商量好了,将来找个门当户对、醉心山水的清流书生最好,家境简薄些也无妨,合得来便一起醉心山水,合不来,我便去做女冠,做个真真正正的‘清风道人’。”


    她在自个儿家里头,关上门越发随性,甚至晃起脚,“左右我爹就是个死读书没本事升官发财的,又最恨攀附权贵,我便也不嫌旁人穷了。”


    方静宁:“……”


    她实在羡慕周星禾的洒然。


    文馨儿、周星禾给了她不少震撼。


    平素她们交谈,两人虽也透露几许心性,但直到遇事时,才发现两人实在不落凡俗。


    这与许活带给她的东西完全不同。


    方静宁有奇怪的情绪亟需于抒发,便胡乱写了好些诗词,有的只言片语,有的语不成句。


    许活又跟伯父商议许久,回来恰巧看见最上方一张纸上写着“残风冷月,一枕幽梦”,便道:“信风送我一枕梦,明月照我三千里。”


    没什么文采,意境却完全不同,许活随口一句更为开阔。


    方静宁自愧不如。


    许活随手拨开那些纸张,发现并不都是这样伤春悲秋的句子,问道:“你从周家回来,情绪便不同,发生何事?”


    方静宁简单说了说,后道:“我与两位好友相比,差得甚远。”


    许活却笑道:“你说你差得甚远,周娘子说这样有些离经叛道的话,你却坦然接受,合该你们相合。”


    方静宁露出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浅笑。


    许活向她要那先前为林牧和做计划的手稿,解释道:“以备不时之需,可呈给陛下作为证据。”


    方静宁笑容消失,担忧地问:“陛下可会怪罪?”


    “不必忧心,我和伯父有数。”


    ……


    许活不得圣上召见,并无资格面圣。


    平南侯许伯山在灯会后,向陛下陈明实情,代许活请罪。


    君臣二人谈话许久,景帝并未看方静宁的手稿,手稿又完整地回到方静宁手中。


    从始至终,许活都没有责怪过她。


    一个好的爱人,并不在于其具有的权势和财富,而在于发生问题时对方的情绪以及处理问题的能力。


    这样的爱人,哪怕另一半做错事,也不会进行无止尽的责骂和怨怪,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便自身情绪不够稳定,能力不够出众,也会渐渐获得精神上的补给,越来越自信从容。


    许活就是这样的爱人。


    方静宁以为此事已经平息,却不想,过了几日,京中忽然传出“理国公府四郎与文家娘子两情相悦,携手逛灯会”的流言。


    成王更是故意当着朝中不少官员的面,恭喜理国公陆弋“好事将近”。


    理国公府和文家一下子站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第50章


    陛下做媒和陆屿和文馨儿阴差阳错接触,皆只有几家人知晓,后续,除了林牧给文家送歉礼,又突然到平南侯府,许活和方静宁接连登几家门送礼致歉,理国公府完全置身事外。


    陆屿和文馨儿发现他们之间出现一场错误的偶然之后,交流便戛然而止,全无纵情发展之意,所谓的“同逛灯会”,顶多是陆屿送文馨儿到放河灯处那一程,但他们各自戴着面具,不可能教人抓住什么把柄,借题生事。


    为何会传出流言?


    理国公陆弋在同僚询问时,只能表示不知情,且两家的孩子皆守礼守仪,本朝日盛,他非是古板之人,上元灯会这样的盛事,年轻男女相携者众,也并非都有私情。


    理国公还称赞文家家风,回应颇有气度。


    文家的家主不在京中,文家的长子还只是吏部吏部司一名普通的员外郎,不少官员询问他文家是否好事将近,要跟理国公府结亲。


    然而他百般澄清解释否认,流言依旧不可挡。


    成王一系捏住不放,明知道陛下忌讳,仍在不断地放大陆文两家的事。


    朝中有眼明心静的,却也只能为两家叹息,男女私情之事,最是难以辩驳。


    景帝得知后问询陆家父子二人。


    陆屿是今科状元,才学自不必说,在翰林院任职十分得力,陛下还采纳他的进言举办了蹴鞠赛。


    而因着此事,景帝训斥理国公和陆屿,一个朝中重臣,一个新科状元,竟教流言泛滥。


    他完全不提成王在其中搅风搅雨。


    理国公府——


    父子四人同在书房。


    陆峥疑问:“到底是谁传出去的,难道成王在朝臣家中安插人吗?”


    陆家皆未怀疑是平南侯府和文家传出消息,他们相信灯会乃是意外,毕竟文家完全没必要舍中书令林老大人择代表麻烦的理国公府。


    陆屿道:“安插人也属正常,陛下在京中也是耳目众多。”


    莫说如今的皇子们,便是陛下当年争权时,也曾另先皇后周旋于先帝后宫嫔妃及王妃命妇们中间。


    陛下也曾以恩信、赏赐笼络,金帛收买拉拢的朝臣甚至在其夺位时起了大作用,而且朝中传言,当今有一支暗卫,隐于京中,有可能是身边的同僚,有可能是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


    理国公陆弋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并未受流言所扰失了冷静,“四郎,你与文家女的名声皆已有损,此事你如何打算?”


    陆峥着急,“难道真要四哥娶文家娘子吗?分明是有人故意!”


    在场几人谁不知道是故意。


    世子陆巍道:“成王如此,本就是剑指太子,我担忧的是,太子殿下才稍振作,若是陛下对国公府不满,进而打击太子殿下,恐会影响太子殿下。”


    他与太子从小相伴长大,感情深厚,看着太子从意气风发至颓丧,好不容易心气儿重燃,若是再受打击深重,恐怕就彻底颓废了。


    理国公府和太子已绑在一起,无法不顾及太子殿下。


    陆峥急道:“为了太子,更不能与文家牵连了。”


    陆屿道:“文家恐怕也不愿意与我们绑在一起。”


    文家乃是中立之臣,所以当初与同为中立的平南侯府结亲。


    理国公叹道:“无论如何,为了消弭两家名声上的影响,得去文家提亲。”


    至于文家如何打算……


    是为了女儿答应,还是为了不和理国公府牵扯,牺牲这个女儿,他们无法左右。


    陆屿歉疚地躬身,“儿子疏忽,”


    之后,理国公夫人便亲自登门去文家提亲。


    高氏对理国公夫人很是客气,但也只是客气,并未露出理国公府来提亲便欣喜若狂的神色,也没教女儿出来拜见,委婉地告知“要考虑考虑”。


    理国公夫人有所准备,也不介意,表示出诚意,稍坐坐便走了。


    ·


    理国公府一往文家去,朝堂上便有人弹劾起理国公府结党营私。


    文家主不在家,几家姻亲包括平南侯许伯山皆要据理力争。


    景帝没有对理国公府去文家提亲一事表态,但帝威甚深,这些日子早朝上的气压都极低。


    婚事更是搁置,陆家不能提,文家也不可能在这风口答应。


    平南侯府——


    有人拿文馨儿和陆屿作筏子,文馨儿的名声受损,身不由己,方静宁好不容易消减的愧疚卷土重来。


    她如今想要知道外头的事情,随时可以知道,教人一打听,成王也掺和其中。


    有成王的事儿,就有忠国公府的事儿。


    方静宁坐在暖炕边上气愤难当,拍桌子道:“为何总是这样行事,当初你我便是如此,如今竟又用相同的法子来坑害馨娘和理国公府。”


    她都敢拍桌子了,可见是没那么小心翼翼了。


    许活道:“你当朝堂上那些大人们皆事事体面,他们能干出在太极殿对骂动手的事儿。”


    方静宁微微张开嘴,“不怕陛下降罪吗?”


    “有的言官,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指着撞柱子搏名声,岂会怕陛下降罪。”


    方静宁忧愁,“陛下果真会不满吗?”


    “朋党视为奸党,结党营私乃是重罪。”


    “成王一系搅得朝堂上乌烟瘴气,陛下也能容忍?”


    “你又岂知陛下是容忍还是放纵?”


    方静宁讷讷无言,良久,才低低地问:“那就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知世故而不世故。


    她如今也开始理解世俗,只是了解得愈深便愈是难过,人与人之间掺杂太多利益纠葛,总归是不够纯粹。


    “理国公治家严谨,家族枝繁叶茂,直系子孙出息,为官谨慎,难出纰漏。”


    一些小错,不足以撼动理国公府。


    臣子几近完美、树大根深、权势深重,且与储君联系密切,陛下断不会放心。


    许活缓缓道:“除非,他们给太子殿下让路……”


    又过了几日,陛下看过一封奏折后,忽然大怒,当着些朝臣的面训斥了太子,言道:“朕本欲考察你一番,才命你督管军费,你是如何督管的?竟教边军连棉衣都发不全!”


    太子乃是按照旧历签署,必然是军中贪腐,层层盘剥。


    而匈奴两部时时犯边,全靠苦寒之地的边军戍卫,若不能妥善处理,恐寒了将士们的心。


    陛下罚太子闭门思过。


    太子不顺,成王一系便分外得意。


    这个时机,很难不教人怀疑是陛下借着训斥表示对理国公府的不满。


    理国公府为难。


    这时,文家请理国公夫人上门一叙。


    高氏提出了一个中和的法子,“我实在不忍女儿青灯古佛地过后半辈子,若是能教府上四郎外放出去,便给两个定亲,离京远了,总会慢慢淡忘。”


    高氏说着话,就红了眼。


    论起来,文家算是受了理国公府的牵连,文馨儿也是。


    世人对女子苛刻许多,陆屿尚且能过,文馨儿经了这一遭,除了陆屿,嫁不了旁人了。


    理国公夫人纵是不愿意儿子外放,也不能怪罪文家,只道:“我回去与国公商量,再作回复。”


    理国公府这一代,陆巍是世子,不科举,陆峥心性不定,论心性能力交际,陆屿强过世子长兄,也强过弟弟陆峥。


    陆家对陆屿寄予厚望。


    他原本在京中有大好的前途,若是外放,三年三年又三年,若没有陛下恩准,不知何年才能再回到京中权力中心。


    理国公府商量许久,最后是在陆屿表示愿意外放之后,同意了文家的要求。


    婚事是谈定了,太子却还在思过……


    ·


    东宫诸人气氛紧张,唯有孩童无知无觉。


    小殿下如今与许活熟悉了,每日极乐意跟她玩儿鞠球,因为许活是早上来,他几乎一睁眼就开始翘首以盼。


    许活是小殿下的武先生,在旁的东宫官员无法进出太子殿下宫殿时,她和几个先生依旧可行走。


    今日,她仍然带小殿下玩“球”。


    之前她为了调动小殿下的兴趣,经常想不同的方式,有单纯的踢,有颠球,有花式……这次她打算教小殿下用手扔。


    许活先前交代东宫侍从,做一个矮一点的鞠门,已经做好放在练武房,高度与她的腰齐平。


    “先生!”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小殿下便噔噔噔地踩着木板小跑进来。


    贴身伺候他的小黄门紧张地弓着腰,双手前伸,跟在后头小步子跑,“殿下,殿下您慢些,莫要摔了……”


    他每日活动,走路比以前稳多了……“嘭!”


    许活微微闭眼。


    小殿下五短身材五体投地,面朝下,饼一样摊平在地。


    小黄门惊恐,掐着嗓子,“殿下!”


    赶紧扶起他。


    小殿下趴在他身上瘪嘴,眼泪汪汪地看着许活。


    许活小时候,便是从桩子上摔下来,祖父也从来没扶过,还能喝着酒嘲讽她:“没用,自己爬起来。”


    许活都是自己忍着疼爬起来。


    这是太子嫡子,不能嘲讽。


    许多眼神还算温和地看向他,进入主题:“小殿下,今日我们玩儿手投球。”


    小黄门不甚赞同地看向许活。


    许活冷淡地瞥过去。


    小黄门立马畏惧地低下头。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没哄,小殿下眼泪就没宣泄下来,又想跟许活玩儿鞠球,便从小黄门怀中出来,又要跑向她。


    小黄门忙要去拦。


    许活淡淡开口:“时辰到了,劳烦不要打扰小殿下。”


    小黄门只得作罢,退到边缘。


    许活手上拿着一只藤编球,分量很轻,一下一下地抛着。


    小殿下眼睛随着藤球上下上下,伸出小手做出个接的动作,“先生,羿儿要。”


    许活手腕一转,轻轻一抛,藤球便呈弧形飞向小殿下。


    小殿下倒退着接球,球抱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小黄门惊得上前两步,见小殿下脸蛋上全无委屈,一骨碌爬起来,又不甘地退回去。


    许活坐到鞠门后,点点木板,道:“小殿下,今日往这里投。”


    小殿下双手高举起藤球,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一扔,藤球斜向上吃力地起了三四寸高,垂直落地,无力地骨碌了两三圈,停下。


    小殿下眨巴着眼睛看看球,又看看许活。


    许活没有表情。


    小殿下嘴角下撇。


    许活嘴角动了动,信口雌黄:“做得极好,再来一次。”


    她至今只对两个人如此有耐心过。


    小殿下瞬间阳光明媚,跑了几步抱起球,聪明地站在原地直接投。


    这一次,球轱辘到许活腿边。


    许活捡起,扔回去,“继续,随意投,不必定点。”


    小殿下哼哧哼哧地投,许活接球,有时他投得太歪,她便手臂长伸,每次都能精准地捞住球,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过。


    旁边儿摆了适合小殿下个头的方几,上头摆满汤点,小殿下一堂课,要喝三次汤,吃一次点心,满头大汗。


    课程时间结束的到了,许活便直接叫停。


    小殿下意犹未尽。


    稚童,加上身份尊贵,他完全可以哭闹着要玩儿,但许活并不屈服于他的哭闹,每每静静地看着他哭闹。


    小黄门心疼不已,偏太子又授意许活放开“教”,他们身份低微,只能到太子妃跟前嚼嚼舌根罢了。


    太子妃也宝贝唯一的儿子,但同样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待到后来,发现儿子身体越发健壮的像是小老虎,胆子也大了,甚至还能跟太子撒娇。


    她看着父子俩亲近,便没了不满。


    慢慢地,小殿下也知道哭闹没用,他和别人“玩儿”又不如和许活好玩儿,便会乖乖地结束,学会了自制。


    许活照常准备离开,回县衙当差。


    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许世子,太子殿下召见。”


    许活便又回转。


    太子状态不错,坐在棋盘前冲许活招招手,“来陪我手谈一局。”


    许活立时便跪坐在太子对面。


    太子直接问:“你棋艺如何?”


    许活恭敬回道:“回殿下,尚可。”


    太子随意地颔首,吩咐道:“便像你蹴鞠那日,不必留手。”


    许活遵命。


    黑白子便在棋盘上尽力厮杀起来,越到后来,落子越慢越谨慎,最后以许活输两子半而终结。


    “殿下棋力高超。”


    “不必吹捧我。”


    太子尽兴,神色怡然,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与父母感情不佳?”


    许活心中微肃,“是。”


    “哦?”


    太子只一个音,并未问出什么。


    许活斟酌道:“臣祖父曾言,臣承袭侯府,便要权衡好大房与二房,否则便会使侯府分崩离析……”


    太子指间夹着一颗棋子把玩,闻言一顿,抬眸,又垂下。


    许活猜度着太子的心思,继续道:“侯府矛盾,不外乎权和利、情与理。臣非伯父亲生子,继承侯府,伯父伯娘难免担忧臣心向生父生母,置侯府生乱;而臣生父生母,志大才疏,这些年认为臣亲近外人而愧对父母,致使二房不得利。”


    太子捏着棋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棋盘,依旧没打断。


    “臣以为,世子的责任和孩子的责任不可糅杂,世子思理,孩子讲情,理在前,情在后。”


    “你父母岂不伤心?若是没有你父母予你机会,你恐怕无法坐上世子之位。”


    “臣并不否认,然臣坐稳世子之位,乃是臣立得住,得侯府上下信重,若臣不立,则众叛亲离。”许活仿佛置身事外,神情冷静,“臣肩负一府之重任,需得顾全千百人生计,自当取舍,端正己身。倘若不作取舍,父母掣肘,兄弟阋墙,致使侯府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臣以侯府荣华和敬重报伯父伯娘,以颐养天年报父母双亲,便问心无愧。”


    太子许久未曾言语。


    许活这一番话,说的是侯府,何尝又不是陛下、太子和理国公府。


    太子在其中左右为难,又深受影响,便选择了放逐自己。


    未尝不是预见到未来,进而逃避。


    许活安静地待着,不打扰太子殿下思绪。


    “你也认为,理国公府势大,恐成祸患?”


    太子忽然直白一问。


    许活不敢言说。


    太子道:“今日你随便说,我不怪罪,也不必担心传出去。”


    许活便躬身,极为恭敬道,“臣以为,一方独大,皆可成患,非是理国公府一族而已。”


    皇后已故,父子生隙,矛盾日深,唯有舅家,始终站在他的身边。太子与理国公府的情分,非同一般。


    可太子和理国公府关系越紧密,陛下越不喜,便是将来太子能登基,有理国公府在前,旁人想要出头,便越不过理国公府。


    百花争艳是为春,忠臣良将人才辈出,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


    许活再次开口,此番动之以情,“臣祖父曾教导臣,臣等一生所求在家族延续,屹立不倒方有前程,若是一开始便不放纵,不养虎为患,君臣相得,百年佳话,岂不美哉?”


    陛下是天子,太子欲破局,总要先作出些退让。


    “臣亦听过,陛下曾亲自教养殿下,父子情深乃是其他皇子所不能及,若是父子尽释前嫌,感情必定会更胜从前……”


    太子动容。


    ……


    许活从东宫离开,手心微汗。


    她官职底,本就比陆屿等人慢了不止一步,铨试三年又三年地往上爬,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


    安于现状只是暂时的蛰伏,有机会,谁不想站得更高?


    许活不会主动行小人之事,可若是教她抓住机会,总要为自己牟一牟利。


    ·


    三月初,理国公府忽然分家,满京议论。


    本朝宗族越大,越不分家,反倒不断地扩大家族,聚拢财富和权势。


    理国公府另外还有三房人,乃是理国公陆弋的弟弟,皆在朝为官。


    分家后,不止分薄了理国公府的财富,别子为祖,继别为宗,五世而迁,五服之后便算不得是同宗了。


    太子军费处置不当一事,陛下也命他将功补过,但这一次较先前那般不管不顾不同,陛下令兵部和户部仔细配合。


    陆屿外放也十分顺利。


    五月,陆屿和文馨儿成婚。


    成婚前几日,方静宁、周星禾前去文家与文馨儿聚会。


    文馨儿成婚后便要离京,她们相聚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皆十分不舍。


    “每三年要回京述职,倒时便能再见了。”文馨儿安慰她,“兴许到时候,你我皆有孩儿,还能坐在一处看他们玩耍。”


    方静宁嗔道:“还没成婚便说起孩儿了~”


    文馨儿道:“能预见的路,走着心里总是踏实的。”


    方静宁掩唇笑,“看来你还是中意陆大人的。”


    文馨儿摇头,“不过是见了一面罢了,何至于中意,我期待不高,日后便是常常在向好。”


    周星禾插了一句,“还没恭喜你,你阿兄升为郎中了。”


    没有外人,文馨儿便直接道:“陛下给文家的安抚和奖励。”


    安抚,方静宁明白,奖励,她没明白。


    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文馨儿不能给她解惑。


    方静宁总觉得里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之后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回侯府便去书房等着许活,想要问问,看书到天色昏暗,仍未等到许活,才想起来她提前搬去忆苦院了。


    方静宁便又寻去忆苦院。


    许活在屋里缝制东西,听到脚步声,立刻放下,将针线筐塞到了帷幔后。


    方静宁见到许活便说起莫名的“奖励”。


    许活刚练完拳,身上有些薄汗,随口道:“因为这门婚事,文家乃是顺陛下之意。”


    怎么是顺陛下之意?不是她意外使两人见面,又有成王故意搅合吗?


    方静宁发懵。


    片刻后,她终于捋清楚了,瞠目结舌地问:“那陆大人外放……”


    “文家刻意提的。”


    方静宁只觉得荒唐,“那馨娘算什么呢?她的名声,她的人生就不重要吗?”


    许活静静地看着她,“文娘子也是知情的。”


    “她有选择吗!”方静宁愤怒地踱步,忽然神情一滞,步子也停下,抬头看向许活,“那世子又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你也不在乎利用女子吗?”


    许活淡淡道:“侯府不过是顺势而为。”


    她没解释“利用”,便是不否认有利用之嫌。


    方静宁一时无法接受一向尊重理解女子的许活竟然也不顾女子的处境,只为弄权。


    她无头苍蝇似的左右打了个转,随即愤愤地转身,推门便出去,又“啪”地甩上门。


    许活看着最终严丝合缝的门,复又拿出针线筐,粗粗缝制好后留在桌上,从柜中拿了一套换洗衣物,去偏房沐浴。


    她并不试图对方静宁解释,她不是第一日这样,方静宁早该清楚。


    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必要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可以利用。


    许活兑好水,脱掉衣衫。


    她要一连几日不能沐浴,便坐在浴桶中,舀温热的水浇在身上擦洗。


    院子里响起细微的动静,许活倏地停下动作,立即伸手去拿屏风上的衣裳。


    “嘎吱——”


    “啪!”


    许活拿着衣裳的手停住。


    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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