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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忠国公府。


    老国公夫人怅然若失,从方家回来,便精神有些不济。


    下人劝她休息,她要等着派去送嫁的嬷嬷回来禀报侯府那边的情况,她想知道方静宁是否受侯府重视,可有难过害怕……


    送嫁的是两个嬷嬷,一个是曾经奉命去过方家的严嬷嬷,另一位便是去家具铺子的程嬷嬷。


    程嬷嬷发现陪嫁的床不是她看的那张,神色有异,但并没有在回去的路上跟严嬷嬷说什么,直到返回忠国公府,见到老国公夫人。


    她说了所见。


    严嬷嬷露出惊愕的神色,“这、这这这……这是为何啊?”


    程嬷嬷哪敢妄加猜测。


    难道方家阳奉阴违吗?


    原先她看的那张床是上好的木料,犯不上舍弃不用啊。


    还是说,这背后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程嬷嬷不敢想。


    老国公夫人了解方静宁,心知方静宁纵是有些性子,本质是个孝顺良善的孩子。


    她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又不愿深想下去。


    人年纪越大,便越想粉饰太平,佯装和乐。


    ·


    第二日,许活和方静宁成婚后的头一日。


    两个人平平静静地同床一夜。


    许活睡得并不踏实。


    她习惯了一个人,屋子里从来都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并不如何熟悉又不能全然信任的人,她始终无法安眠。


    许活甚至知道方静宁是何时入睡的。


    方静宁弱不禁风,对许活构不成威胁,睡着后呼吸很浅,很安静,几乎整夜都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但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许活这一夜都保持着半睡半醒的警惕状态。


    李嬷嬷和小荻等陪嫁婢女们初来乍到,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天还没亮便到院里候着。


    许活听到了声音,捱到寅时便悄无声息地起床,出了新房。


    李嬷嬷一行向她行礼。


    许活抬手打断她们要出口的请安,道:“别吵醒了娘子。”


    说完径直走了。


    整个芦园静悄悄的,只有她们这些陪嫁和一些洒扫的婢女们。


    小荻小声惊叹:“嬷嬷,世子竟然这么早就起来练功……”


    李嬷嬷瞪她一眼,凶巴巴还不忘了压低声音,“才刚来,注意些,别让侯府的人看笑话。”


    小荻抿紧嘴,恭敬站好。


    其他婢女也都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卯时,李嬷嬷才推开新房的门,走进去,叫醒方静宁。


    方静宁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醒过神才想起来她如今身在何处,不由自主地去寻许活的身影——整个侯府,最让她安心的人。


    但许活不在屋内。


    方静宁不由自主地失落,稍一琢磨,才记起来青鸢昨夜说许活要早起练功,一颗心又安下来些许。


    小荻带着婢女们忙活起来,伺候她梳洗打扮。


    李嬷嬷给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教她去守着门,才对方静宁不赞同道:“娘子,您想得浅了啊,怎么能答应推迟圆房呢?咱们在这侯府没个依靠,需得尽早笼络住世子,生个一儿半女出来,才能稳住地位啊。”


    方静宁反驳道:“世子体贴我,难不成我一个女子不知羞地送上去驳他的面子不成。”


    李嬷嬷“诶呀”一声,教导她:“房里的事,有什么羞不羞的。”


    陪嫁婢女们都未嫁人,听着害臊。


    方静宁更是耳热,不想再接她的话。


    李嬷嬷危言耸听,说得严重:“您没瞧见吗?世子院儿里这些婢女,各个都如花似玉的,万一起了什么心思,勾走世子,您哭都没处哭去!”


    方静宁确实瞧见了,可她不甚认同李嬷嬷的话,“咱们才是后来的,世子若有心,早便收到房中了,我若是整日疑心、防着谁,那不若各过各的。”


    她有自个儿的骄傲,许活若不是个好的,她宁愿关着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也不去低声下气地求人怜惜。


    想到此,方静宁闷闷地说道:“我心中有数。”


    李嬷嬷可不觉得她心里有数,只觉得年轻不懂,怕她吃亏,也怕她们这些下人跟着落魄,便语重心长地劝:“娘子,您想想,哪有郎君不想的?您这般姿容,世子都能忍住,咱们不得紧着些吗?”


    方静宁不信,可又免不了听进去几分。


    血气方刚的年纪,岂能不贪欢,难道……难道是不中意她?


    方静宁又想到两人为何会成亲,忍不住更自我怀疑。


    李嬷嬷还在说:“赶紧抓住世子的心,将院子里的权抓到手里,那些婢女才翻不起浪,往后再讨了老太太和侯夫人的欢心,侯府才放心将来您管家……”


    方静宁不耐烦听这些,却也知她说得有道理,寻常新妇进门,就是要在这些家长里短里打转,伺候夫君,孝敬长辈,生儿育女……


    可她越是明白这是女子都要过得日子,越是觉得这深宅大院像是一张深渊巨口,早晚会吞噬她。


    许活昨夜说那些话,反倒成了她的烦恼。


    有什么用呢?


    方静宁本就不甚好的情绪,雪上加霜。


    “世子。”


    门外婢女问好的声音,打断了李嬷嬷的说教,也打断了方静宁的烦躁。


    许活走进门,身上还穿着武服。


    方静宁没见过她这般打扮,也没见过别的郎君这般打扮,冷不丁有些新鲜。


    许活眼神扫过方静宁,见她已经穿好衣裳,正在梳头,便道:“先敬茶,早膳要在正院陪祖母一起用,伯父伯娘父亲母亲今日都在。”


    她不拐弯抹角,也不废话。


    方静宁紧张起来,催促婢女:“快些,莫要教长辈们等得久了。”


    婢女动作立马快了几分。


    许活道:“时辰没到,我也得换衣服,不必急。”


    她说完就要出去。


    方静宁连忙叫住她:“世子,我有东西要送你。”


    许活住了脚,眼神意外,安静地等着。


    方静宁叫小荻去取,待她从里间箱笼里取出来,便起身接过,亲自递给许活,不好意思道:“这是我亲手缝的披风,针线活有些粗糙,世子莫要嫌弃。”


    许活接过来,抖开,是一件披风。


    针脚细密,并不似她说的那般粗糙。


    许活面上平静,心底是有触动的。


    她其实从小到大没怎么收到过亲人亲手做的衣物,祖母年纪大眼花了,伯娘忙着府务没时间给她做,母亲郑氏比着伯娘,也从来不动针线,只有姐姐许婉然学针线刺绣后,给她做过几次。


    而绣娘为她做衣裳是职责所在。


    方静宁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她缝制披风呢?


    她此时还期待地看着她。


    许活道:“谢过娘子,披风极好。”


    她没说也没表现出来喜欢,方静宁心思敏感,不甚高兴,不想许活瞧出来,扯了个笑脸,故作不在意道:“我去梳妆。”


    许活拿着披风,再次离开新房。


    李嬷嬷趁机道:“世子的衣物都没放在新房中,您可别不当回事儿。”


    方静宁抿唇,口脂都抿花了。


    婢女不得不重新取了。


    两刻钟后,许活返回来。


    方静宁抬眼,霎时展颜,如春花般娇艳明媚。


    “正好今日有些风,我便披了。”


    方静宁送的披风是月白缎面,绣着竹纹。


    许活命青鸢给她找了一件能搭配的衣裳,此时里头便穿着一件靛青圆领袍,外头就系着她那条披风。


    方静宁心情转晴,却矜持着,只道:“我也收拾好了,这便随世子去敬茶。”


    许活颔首,等她走近了,与她一同往正院去。


    路上,许活时不时开口,给方静宁介绍一二,话语十分简洁。


    “你来过一次,想必不敢多走多瞧,若是有兴致,可四处逛逛。”


    方静宁点头,却没打算刚嫁进来便四处游走。


    两人到了正房,长辈们皆已到了。


    平南侯府没有旁的族亲,正堂就坐着侯府如今的五个长辈,老侯夫人在正中,许伯山夫妻和许仲山夫妻分列左右。


    方静宁拘谨。


    老侯夫人笑呵呵道:“没有外人,咱们就从简,快进来。”


    许活侧头给了方静宁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收回视线,解下披风,递给婢女。


    方静宁忐忑的心情稍平复,亦步亦趋地随着许活。


    两个人先是在老侯夫人跟前跪下,拜了拜,方静宁递上她亲手缝制的抹额,随即许活和她接过茶盏,一齐送到老侯夫人面前,“祖母请喝茶。”


    “好,好。”


    老侯夫人爽快地喝下,也对方静宁表示了接纳,给了她一套头面。


    许活是二房子,但长幼有序,接下来两人便向许伯山和文氏敬茶,最后才是许仲山和郑氏这对父母。


    许仲山对此不敢有什么不满,郑氏呢,明面上不能有不满,喝了茶后便板起婆婆的脸,训诫道:“女子要恭顺贤淑,循规蹈矩,侯府的家风、规矩和国公府、方家不同,既嫁进侯府,便是侯府的人了,日后要守侯府的规矩礼节。”


    文氏方才没说什么规训的话,她是正经婆母却说得,其他人便是觉得她多舌,也不好下她的面子。


    而方静宁纵是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儿,也只能忍下,恭敬地答应。


    婆婆的权威尽显,郑氏尤未满意,教婢女拿来她准备的玉镯,递给方静宁后,又要张口说教。


    “母亲,喝茶。”


    许活举起茶盏,直视她,眼里有淡淡的提醒。


    许活和方静宁暂不圆房,许活的真实身份便不会被发现,过些时日,总也有别的法子教方静宁不能祸害侯府。


    郑氏才这般态度。


    此时她亲生的孩子大庭广众之下给她脸色,郑氏心里头难过,便找茬道:“大喜的日子,怎么又作这素静的打扮。”


    方静宁瞬间委屈难堪一起交杂在心上,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她不想丢脸,可实在无法抑制,只能低下头遮掩。


    她这模样,老侯夫人和文氏看在眼里,猜到一二。


    “竟教母亲发现了。”许活正色,巧妙地解围,“当真是我福气不同,大伯和父亲可没夫人亲手做的衣裳穿。”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方静宁眼眶的红霎时便转到了脸和耳朵上,羞怯地垂头。


    郑氏哪知道许活是穿着方静宁缝制的衣裳,噎了一嘴。


    文氏手指点着许活嗔道:“好啊,你促狭到亲娘亲伯娘头上了,我从前怎么未发现你是这样的。”


    老侯夫人满脸笑,维护道:“荣安一直是个体贴的。”


    文氏一脸的不乐,故意抱怨道:“这回头我还得给侯爷也做一身衣裳,侄子成个亲,倒将我折进去了,我这都多少年没动针线了,做出去侯爷再穿不出去……”


    一身威严的许伯山板着脸道:“你若做了,便没有穿不出去的。”


    文氏怔了怔,红光满面道:“怪我不体贴了,做,回去便做。”


    郑氏又噎一嘴:“……”


    真是腻歪极了。


    但文氏都要做,她不甘人后,也笑着对二老爷许仲山道:“那我也给老爷做一件。”


    许仲山却不给面子,“你做的哪有绣娘做得好,省了吧。”


    郑氏:“……”


    气死个人!


    方静宁的一颗心,提起又落下,反反复复,总算是落到了一个实处。


    许家人原是这样的……


    敬茶后,一家人用早膳,老侯夫人发话,不用方静宁这个新媳妇伺候一桌子人。


    郑氏不甘,“这是规矩……”


    老侯夫人不客气,“侯府啥时候立的规矩?我当初可没让你们伺候。”


    郑氏只得咽下去。


    正院的早膳,也是面食,以老侯夫人的口味为主,稍微软烂些,口味也更重些。


    方静宁吃不惯,筷子夹得不勤,小口小口地慢慢吃着。


    武将之家,从老侯夫人到许伯山、许仲山兄弟,再到许活,吃饭的礼仪是有的,可都吃得快且口大。


    文氏多年下来受府里的影响,也从慢条斯理变得痛快了些。


    更不要说郑氏本来就是武将之女。


    方静宁悄悄观察着众人,入乡随俗,暗暗改变了用膳的节奏,却苦了自己。


    她没吃几口,胃便有些不舒坦,心里又不禁骂自己“娇气”。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端走了她那碗面。


    方静宁的视线跟着那只手,看向手的主人。


    许活并没有看她,换了一碗汤,搁在方静宁面前,随口道:“慢慢喝。”


    方静宁捏起勺子,慢慢喝了一口汤,从口中一只暖到胃和四肢百骸,嘴角不自觉地挂着甜蜜的笑。


    老侯夫人和文氏含笑对视。


    早膳后,老侯夫人询问许活今日做些什么。


    许活得了几日假,一直到方静宁回门那日。


    她回答道:“耽搁几日的课,不可懈怠,荣安要在书房读书。”


    老侯夫人面露不满,“怪道朱家小子说你不知情识趣,新婚头一日,你还一个人待着,倒是陪一陪静娘。”


    许活看向方静宁,眼神里似是在询问她是否需要陪。


    方静宁连忙道:“不用耽误世子读书……”


    老侯夫人语气不容置疑:“书什么时候都能读,不差这一两日。”


    方静宁为难地望向许活。


    许活没有再拒绝,默认了。


    两个人返回芦园。


    路上,方静宁善解人意道:“世子尽管专心读书,不必陪着我,若是祖母问起,便说我们一直在一处……”


    许活摇头,“无妨,祖母说的是,读书不在一时。”


    于是,两人回到芦园后,许活便领着方静宁一起进了书房。


    既然新婚,一个人待着不妥,那就两个人各自待着。


    许活道:“这里的书你随意看。”


    方静宁环视偌大的书房,嗅着书香墨香,整个人仿佛鱼入水一般惬意。


    她的视线停在书案上突兀的木箱上。


    许活身形一滞,“这个不行。”


    方静宁没多想,点头。


    许活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案处,将箱子搬到书案下,隐藏。


    第32章


    方静宁是许活的妻子,她成为了平南侯府的一份子。


    身份和角色的转换,她便成了许活不可推卸的责任之一。


    因为这个前提,许活善待她、包容她,但她不认为方静宁只能是一个妻子,一个内宅妇人,她也可以是一个独立的人。


    既然独立,方静宁未来的生活可以有她,也可以不只有她。


    许活自律,且心中向来没什么缠绵悱恻地儿女情长,一心向她心中的目标坚定践行,很快便心无旁骛。


    而方静宁见许活果真不理她了,当没她这个人似的,愤愤地腹诽:果真是没情趣!


    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思绪繁杂纷乱,一会儿想起敬茶时婆母郑氏那些话,心生黯然;一会儿想起李嬷嬷的话,不免神伤;一会儿又想起许活昨夜的话,出了神。


    人极易受到环境和身边人的影响。


    方静宁盯着专心致志的许活看了许久,心绪渐渐趋于平静,重新将注意力转向排列的书架,放轻动作,走过去。


    书架上密集摆放的书有分类,方静宁缓缓移步,时不时拿起一本翻看。


    她听进了许活的话,但也随着自个儿的兴趣,选了一本讲史的书,四下一瞧,坐到了窗下,看着看着便入了迷。


    巳时中,书房外响起清脆的摇铃声。


    这是婢女们摇的,既能提醒许活时辰,又不会吵扰到她。


    许活从书中抬眸,入目是书房中从未有过的一幕。


    方静宁侧坐在罗汉榻上,一只手肘轻轻搭在榻案上,上半身微倾,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脚尖点着脚踏,整个身子形成一个曼妙的弧度。


    窗子撑开,阳光泻进来,和风轻轻拨动她的发丝和步摇。


    方静宁太过专注,没听见摇铃声,手指捏着页角,缓缓翻了一页。


    美如画卷。


    许活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女子,此情此景,脑子里却浮现出这一句。


    许是因为同为女子,她的欣赏全不带旖旎,更为纯粹。


    方静宁极美。


    许活看了片刻,才想起放下手中书,为防惊到她,轻声叫道:“静娘。”


    方静宁未闻。


    许活便又微微提高了音量,“静娘。”


    方静宁抬眼,眼神里干净又澄澈,眨眼后,眼里浮现出繁杂的情绪。


    她似乎总有许多心事。


    许活道:“静娘,张弛有度。”


    方静宁一动,脖子、肩、腰皆有些酸,抬眼向外看外头的日头,这才意识到,她一动不动了许久,“一不留神,竟是这个时辰了……”


    许活起身,邀道:“可要去园子里走走?”


    方静宁点了头,擎着书左右瞧了瞧,欲要直接合上。


    许活走近,递给她一片竹书签。


    方静宁一顿,眉眼舒展,接过,塞进了她正看的那页。


    “你可以带回房里。”


    方静宁却将书放在了榻案上,嘴上不说,用意也明了。


    许活对此无所谓,等她起身才迈开步子。


    方静宁随在她身后。


    两个人出了书房,相携出去。


    李嬷嬷和小荻等陪嫁婢女都在关注着书房的动静,见状眼里满是喜意。


    芦园的婢女们也瞧见了。


    青菡失意地垂下头。


    李嬷嬷眼尖,神色一凛,敌视地看着她,又警惕地扫向其他婢女。


    许活没教人跟着,就她和方静宁两个人散步。


    许活个高腿长,步幅大,且快,方静宁跟着走没多远,便微微气喘起来。


    许活放慢了些。


    方静宁察觉到,心里甜,性子里的犹豫减弱些许,嗔道:“哪有散步这样急得,世子是在赶路不成?”


    许活认真道:“你太弱了,该常走动。”


    方静宁以为许活嫌她体弱,停了脚,唇倔强地抿着。


    许活回视她,“难道不是吗?”


    方静宁生闷气,迈开步子,气冲冲地走到许活前头。


    许活:“……”


    又来了,这熟悉的一幕。


    许活大步追上去,“走几步路便如此喘,是气虚淤堵,正该出门受天养地养,才能强身健体。”


    方静宁仍然闷头走。


    许活这次直接握上她的手腕,拉住她,“静娘,你便是这般赌的吗?你不说,难道要我时时猜你的心思吗?”


    方静宁闻言,便呛道:“我这样麻烦,世子该是要后悔了吧?”


    “有病治病,何谈后悔?”


    你才有病!


    方静宁恼的很,凶巴巴地瞪她。


    没什么气势,像一只挠不了人的猫。


    许活耐着性儿道:“我这样的身份,又非无所事事之辈,自然一是一二是二,不必弄虚作假,惺惺作态。”


    方静宁是那种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往心里去的人,莫说有意,便是无意都要反复揣摩,损耗自己。


    许活的言外之意,她没必要总是揣测她话语里是否有些其他意味,兀自烦忧气闷。


    方静宁使性子归使性子,并非不讲道理,便是一时改不掉这毛病,头却低得下去,“是我想多了,世子勿怪。”


    她语气郁郁,脑瓜顶对着许活,受气包似的。


    许活语气中的冷淡减了几分,“我走慢些。”


    方静宁不抬头,头顶冲着许活,轻轻点了点。


    这点儿小争执,便算是过了。


    许活放慢步子,两个人安静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花园角落那座粗朴的院子前。


    方静宁看着没有门匾的院门,问:“为何叫忆苦院?”


    “祖母先说的,便叫着了。”许活见她好奇,问,“要进去看看吗?”


    方静宁点头。


    许活推开院门。


    就是个一进的院落,正房一间,偏房两间,院子里有木柴,有兵器,竟然还有一小块儿不大的地,种着绿油油地菜。


    乱中有序。


    出乎方静宁的意料。


    “为何会有这样的一处院落?”


    许活讲了对外的解释——磨炼侯府子孙心智。


    方静宁看什么都新奇不已。


    许活由着她四处看,跟在她身后,偶尔为她说明。


    菜是许活春日种下的,其实许活本人不怎么吃,因为她亲手所种意义不同,时常会采摘了孝敬长辈们,老侯夫人每每便感动欢喜。


    柴是许活上次来住时劈的,这些日子没有雨,便未收进厨房。


    兵器自然是她练武用的。


    方静宁认得刀剑枪矛鞭这样寻常易见的,不认得奇形怪状的兵器,好奇地伸手触摸,还问是如何使得。


    许活便舞给她看。


    无论是什么兵器,无论轻重,许活都使用自如,且清楚地展现出技法的不同。


    方静宁惊得微微张嘴,眼睛也睁得溜圆。


    最后一个兵器试完,许活收势,将其挂回到武器架上。


    方静宁眼里闪着崇拜的光,“世子如此熟练,必定吃了许多苦吧?”


    许活淡淡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方静宁想,高门大户坐享其成者更多。


    平南侯府的教养方式与忠国公府差别巨大,忠国公府奢靡享乐,娇惯纵容,哪里舍得子孙吃苦头,正是因此,许活和魏家的三位表兄才这般不同吧?


    方静宁想到忠国公府,心情又跌落。


    而许活忽地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行为竟像是在孔雀开屏、博人欢心似的,顿时尴尬难言。


    方静宁心神不定,丝毫没发现。


    许活迅速收拾,掩饰地指着一间偏房道:“这是厨房。”


    方静宁没进过厨房,站在门口打量了一眼,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世子还自己做饭食?”


    说出来又有些刻意,许活心下怪异,语气随意道:“勉强能糊口罢了。”


    这比武艺高强更要厉害难得,方静宁小声惊呼,眼中崇拜的光芒更甚。


    许活脱口问出,“你可要尝尝?”


    方静宁迟疑,“可会麻烦?”


    话已出口,许活便道:“除了不甚好吃,旁的麻烦倒是没有。”


    方静宁不嫌弃,甚至还有些期待。


    于是许活便出去,随便喊了个下人回芦园传话,不必准备她们两个的午膳。


    随后,许活挽起袖子,洗干净手,便踏进厨房,寻了个盆,舀了些面粉,兑上水,大力揉起面。


    方静宁瞧了一眼厨房的地面,还算干净,便打算提起裙摆进去。


    许活制止她,“别脏了你的裙鞋。”


    她这般说,方静宁更是不顾忌,直接踏进门。


    许活便教她站远些。


    方静宁无法心安理得,询问她能做什么。


    许活无需她帮忙。


    方静宁只能站在旁边瞧着,越看越是不解:“你是侯府的继承人,为何要学这些?”


    许活随口答道:“这是祖父的要求,万一侯府落魄,好歹能活下去。”


    方静宁问:“未雨绸缪?”


    “你这般说,也差不离。”


    寻常人家,可能不会这样慎重,但侯府的继承人是许活,老侯爷常有忧患,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


    许活暂时不想谈及这些,转而问她口味:“我见你早膳似是不合口?”


    方静宁不想许家觉得她事多不好伺候,隐瞒道:“并无。”


    许活轻描淡写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供不起,谁还嫌你挑嘴吗?非要说,你吃得实在少,鸟嘴似的一口一口衔,如何能养身体。”


    有了先前的别扭,方静宁放开些许,嗔道:“你才是鸟。”


    然后又沉默下来。


    从前她若是不爱吃什么不爱穿什么不爱用什么,国公府里便会传出话来,说她是个挑剔的难伺候的。


    方静宁每每听到便要难受许久,时日久了,她便不表现出来了,什么都藏在心里。


    可她们姐弟又非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就算果真是穷亲戚,难道便能处处瞧不上吗?


    在外祖家尚不能随性,在侯府,能吗?


    方静宁看着许活揉面的动作,试探着开口:“我不爱吃面,喜欢米蒸得软糯一些。”


    许活停手,看着那一坨面,商量道:“这里的米我先前吃完了,今日的午膳暂且如此,可好?”


    “一顿半顿,我是不挑的。”方静宁停顿了一下,解释道,“早膳,我吃着太咸了,并无其他。”


    “咸吗?”许活吃着正好,“那打卤做五分咸?”


    方静宁略一思索,点头,紧接着又口不应心地说:“世子不必将就我。”


    许活反问:“我为何要将就于你,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便是。”


    方静宁一愣,也是。


    何必非要可着一个人的口味来。


    “你口味有何偏好,便与青桃说,你有这个权力。”


    方静宁心中震动,鼻子泛酸。


    许活往常自己吃便直接擀了,今日扣上多醒了会儿,才开始擀面,面条切出来也没平时那般粗糙随意。


    打卤时,先较她寻常做时少放半勺盐,盛出来半碗,才又放另外半勺盐,轻而易举地兼顾了两个人的口味,谁也不需要将就谁。


    方静宁看着,就好像,明明很简单很小的事,她的顾虑为事情赋予了沉重的枷锁,自寻烦恼。


    许活端着做好的面和卤子,以及碗筷,带方静宁去正屋吃。


    方静宁只匆匆扫了一眼正屋的内里摆设,便主动抢过分碗筷的活计,还为许活夹面。


    平素都是婢女伺候,她动作笨拙,面一不小心便夹落到了桌上。


    方静宁懊恼。


    许活接过碗,道谢后,夹起桌上的那根面。


    方静宁一急,“都脏了!”


    “无妨,幼时祖父给我做过极难以下咽的吃食。”许活形容,“像是吐出来的。”


    画面一下子便有了。


    方静宁表情一言难尽:“……”


    许活胃口不受影响,大口吃起来。


    方静宁夹起一根面,咬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如厨子做的。


    她抬眼看向四周,一张床,一个箱笼,一个书案,一个屏风,以及她们此时用膳的这张方桌,桌上的面和卤子……一目了然,处处都透着简陋。


    此时此刻,她们就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


    方静宁心头泛起喜意。


    许活也从来没这样跟一个人相处过,她防备心太重,方静宁是唯一一个教她尝试着放开一些去相处的人,到目前为止,感觉不坏。


    两人了解彼此更多,相处都更加轻松自在,也好像更近了。


    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寻常朋友。


    不过现下,没人发觉。


    方静宁嫁过来这一天一夜,满足多过其他。


    方家,方景瑜便不甚好过了。


    唯一的至亲嫁到别人家了,方景瑜想姐姐想得紧,难过的吃不好睡不好,一直在担心姐姐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有人欺负她……


    方景鹤陪着他,宽慰他——


    “静娘回门,你便能见到她了。”


    回门还得两日夜。


    方景瑜怏怏不乐。


    “世子不是说李先生对学生要求严格吗?你不若去读书,一来分分神,二来有所增益。”


    方景瑜心烦意乱,实在读不进去。


    方景鹤劝来劝去,都没得到效果,没话可说,突来一句:“如今难过为时尚早,你要随李先生去游学,长久不见,还有得难过呢。”


    方景瑜胸口一痛,更难过了。


    第33章


    成婚第二日,许活和方静宁仍旧在正院用早膳,膳后,老侯夫人没急着撵她们回去培养感情,文氏开口与方静宁说起正事——回门。


    “府里在给你准备回门礼,问问你,打算回方家还是去国公府。”


    一说回门,那些方静宁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便浮上来,避无可避。


    原先她肯定是一万个乐意回国公府的,嫁妆出问题后……


    方静宁一时没办法做决定。


    侯夫人文氏善解人意,又给出个选择,“都去也成,决定好先去哪儿,晚上住在哪儿。”


    本朝习俗,回门当日要留宿娘家。


    而方静宁还未回答,郑氏便有意见了,插言道:“回门向来都是回一门,哪有去两家的?方家又没什么人,不如直接回国公府。”


    文氏不带情绪,只讲事实:“族中长辈帮着操持了婚事,如今还未走呢。”


    “在国公府住一晚,第二日回府前去方家一趟,这不就两边儿都顾着了。”


    郑氏提出一个自以为绝佳的建议,眼神得意。


    文氏不置可否,看向许活和方静宁。


    许活并不替方静宁做决定,只道:“静娘决定便是,国公府教养他们姐弟多年,方家是毋庸置疑的娘家,皆说得过去。”


    她如此表态,是让方静宁不必受母亲郑氏的压力,从心而择。


    再不作决定,便显得优柔寡断了,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


    方静宁不敢露出更多神色,郑重道:“我想先回方家与族中长辈们招呼一声,接了弟弟一并去国公府拜见,晚间回方家住。”


    郑氏不满意,“这也太折腾了。”


    方静宁低眉顺眼,解释道:“成婚前,堂伯父与国公府约定回门后归还方家家产,由我管着,此事还需族中长辈出面。”


    郑氏闻言,眼里一动。


    重国公府轻方氏族人,与先前国公府对方氏族人的态度有何异,既然用的着族中长辈,态度上理应尊重些。


    这个道理,侯府其他人皆懂得。


    许活直接定下:“便按静娘说的回门吧。”


    她一言,其他人,包括郑氏,都再没意见。


    方静宁头一遭有可倚靠的人,心中滋味难言,看着许活的目光既有感动又有依赖。


    还有一事关于方静宁,文氏一个隔房的伯母不方便说,看向老侯夫人。


    老侯夫人开口道:“静娘,荣安说你年纪尚轻,身子稍有些弱,但他又不是正经大夫,开不出好药方来,我的意思,还是要找个好大夫瞧瞧,才好对症调养。”


    方静宁总觉着她身体是个麻烦,如今老侯夫人当众说出来,她一颗心好似在炭上翻滚、烧灼。


    许活心知她是什么性子,接过话来,“您说的是,就算不是什么大毛病,也得对症下药。”


    老侯夫人含笑点头,对方静宁叮嘱道:“管家辛苦,尤其你是管着娘家,定要给你好好补补,免得吃不消。”


    她们全都神情坦荡,仿佛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方静宁心头的灼烧感减弱,腼腆地笑了笑,“谢祖母疼爱。”


    文氏管家,负责准备回门礼,她还有些个人喜好要问方静宁,便提出“借”方静宁去大房说话。


    郑氏自觉她才是正经婆婆,不喜她的“儿媳妇”跟大嫂亲近,脸色不虞,可要她出血准备回门礼,又是万万不能的,只能憋着一口气离开。


    正堂只剩下祖孙二人。


    “咱们家人丁稀少,我是想你们早些开枝散叶的,可有你阿姐的先例在,如何能施压于静娘?”


    老侯夫人叹气,复又探究地问:“你那日说的不清楚,我也不便多问,你与我说实话,静娘真没有什么大不足?”


    “真。”


    许活斩钉截铁。


    真要说影响开枝散叶的大不足,是她才对。


    老侯夫人信任她,放心了,叮嘱:“不养好身体,谈什么以后,不过我瞧静娘心思颇重,性子也不甚郎阔,你莫要一心忙自个儿的事儿,多劝解着。”


    许活应下。


    老侯夫人忽地说道:“要不请大夫给你也瞧瞧?”


    许活果断拒绝:“我身体极好,不必看大夫,便是要看,也不在这时。”


    “也是,你常年锻炼,十几二十斤的铁棒槌能抡圆了,你若不好,旁的郎君便是弱不禁风了。”


    许活:“……”


    是好话,入耳却着实不中听,好似她五大三粗一般。


    老侯夫人话音一转,又道:“你伯父昨日说起,千牛卫金吾卫过几月要轮换一批人,看你中意哪里,他给你报上去,不出意外是能选上的。”


    千牛卫是皇宫内卫,贴身护卫陛下,金吾卫保护皇城。


    这两卫一直以来皆是勋贵蒙荫的一个重点去处。


    侯府在京中扎根太久,虽在军中仍有几分威望,却不领兵,无兵权。


    许活不想在京中卫兵打转,若是外放做武将,武将极重兵权战功资历,地方有府兵把控,另有节度使权重威深,横插进去要耗费精力去突破派系壁垒不说,如今天下太平,想有战功,也不容易。


    但做一方父母官,难处挑战虽大,军中的关系却能成助力……


    不过眼下,二选一,许活道:“我想去千牛卫。”


    她要做天子近卫。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许活懂,也慑于君威,可她仍旧想要搏一搏陛下的青眼,要把脚下路走宽。


    傍晚,许伯山回来,得知了许活的选择,并不意外,她向来是有主意有志向的。


    许伯山也不担心许活在御前行事莽撞,但作为长辈,还是提醒许活:“你需谨记,你不只是在谋自己的前程,侯府的前程也在你手中。”


    “荣安明白。”


    许伯山颔首,拍拍她的肩,“且等着吧。”


    ·


    隔日,三日回门,许活陪同方静宁提前出门,先到了方家,见过方族长等族中长辈,道明情况。


    方族长等人得他们亲自来见,还有专门送予他们的回门礼,哪有不满,高高兴兴地说要等他们回来一同用晚膳。


    方景瑜两日未见姐姐,如奶狗一般围着方静宁摇尾巴,听到要去国公府,嘴角撇了撇,没反驳。


    一行人便又转道忠国公府。


    方静宁回门要来国公府,昨日便派人送过信儿。


    如今方静宁身份不同以往,不再是无父无母的表小姐,而是名副其实的世子夫人,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对待。


    国公府诸人皆在等着。


    等了不短的时间,娄夫人阴阳道:“嫁到平南侯府,架子也大了,教外祖母舅母们这般等着。”


    老国公夫人气色不佳,心情烦郁,没甚耐心,“许是耽搁了,你这年岁还坐不住,便去多吃斋念佛。”


    老太太在这么个时候,当着阖府数落她,娄夫人脸上挂不住。


    魏家的三个姑娘不敢在长辈们眼皮子底下动眼色,心里却都觉得方静宁不是那等起架子的人。


    这时,外头婆子报:“表小姐和姑爷到了!”


    老国公夫人霎时神情舒展,拄着拐杖站起来,竟像是要走到门前去迎。


    忠国公魏高立即出言拦道:“母亲屈尊,岂不折煞小辈。”


    话音刚落,许活和方静宁姐弟已经进门来,到底拦住了老国公夫人亲近之姿。


    三人向国公府的长辈们一一见礼。


    许活态度寻常,并不因为与方静宁成亲便对国公府添亲近。


    方静宁和方景瑜年轻稚嫩,尤其是方景瑜,面对大舅舅魏高,紧咬着牙关,仍是流露出些许不平来。


    忠国公魏高压根儿没将他们两个小辈儿放在眼里,更是傲慢的认为,在这儿等一等许活这个平南侯世子已是十分纡尊降贵,见过了,随口道一句“事忙”便走了。


    二老爷魏志随后也走了。


    方景瑜小小的拳头攥在袖子里,袖口微微抖动,越发不忿。


    方静宁亦是眼中水光闪现,强忍住。


    许活心细如发,立即便察觉到姐弟二人的异样。


    老国公夫人亦是有所觉,当即走过来,一把抱住方静宁,哭道:“外祖母那日看你出门,就想起你那过世的母亲出嫁时,真真是剜走了我心上的一块肉啊,夜里都再惦记你……”


    方静宁看她脸上有病气,心一疼,也跟着啜泣起来。


    方景瑜手也松了。


    许活站在一旁,瞧着老国公夫人这一番作态,更生疑。


    再是舍不得,以方静宁的情况嫁到平南侯府是高嫁。


    她这姿态,好像平南侯府是什么虎狼之窝,属实有些过了。


    然而方静宁姐弟都是孝顺性子,心里头想起祖母待他们的好,委屈便又咽到了腹中。


    其后的时间,老国公夫人始终拉着方静宁的手不放,祖孙情深。


    而许活作为方静宁的夫君,自然也是众人话题的中心,只她是个“郎君”,没多久,老国公夫人便教世子魏璋和二郎魏琮带她去二老爷魏志的书房小坐。


    老国公夫人还让方景瑜一起去,“正好教你二舅舅看看你这几月可有懈怠,先生也好调整教课的进度。”


    方景瑜不愿意离开姐姐,便道:“请外祖母原谅,姐夫为我寻了位名士作先生,原准备阿姐成婚后便随先生读书。”


    意思是不回国公府读书了。


    老国公夫人表情有些不好,询问是哪位名士。


    方景瑜便报了先生的名号。


    老国公夫人并不识得,便看向长孙魏璋。


    魏璋思索不出所以然,便问许活:“可是晋阳李氏之人?”


    许活道:“乃是襄州李氏。”


    晋阳李氏,是户部尚书之族,李栩然便是晋阳李氏子。


    襄州李氏也是当地大族,只是相较于世家豪族,说是士林清流更合适,累世书香,多出大儒名士,李则眠因生性不爱受拘束,才没有为官。


    魏璋魏琮皆无话可说。


    她说“襄州李氏”,老国公夫人也知道一些,相较之下,国公府那位老举人确实不如,难道还能阻方景瑜的前程,教他屈就稍次的吗?


    方景瑜有些机灵,求道:“外祖母,我舍不得姐姐,也舍不得您,就让我留在这儿吧。”


    老国公夫人无有不应。


    魏琪也不走,老国公夫人怕他在许活面前乱说话,便没有强求。


    许活看了方静宁一眼,方才离开。


    魏琪等许活一离开,便期期艾艾地问:“表妹,他、他对你好吗?”


    娄夫人瞪方静宁一眼,故意打趣起来:“早前我便看出来,静娘你这美貌,哪有郎君能抗住,不陷情于你的,瞧瞧许世子刚才那依依不舍的劲儿~”


    她这话,不知是说方静宁以色惑人还是说许活为色所迷。


    说方静宁,方静宁也就罢了,她却没法儿忍受娄夫人这样说许活,“世子体贴,这是他的品性,与我可不相干。”


    “瞧瞧,瞧瞧,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心向外,如今句句都是郎君的好了。”


    方静宁越听越是不顺耳,加之心底压着的那些怨气挤开缝儿,便道:“我有福气,没嫁给浪荡子,反倒嫁了个端正的君子,可不是要句句说他好。”


    浪荡子是谁?


    娄夫人只觉得她在暗指什么,气得也不暗里阴阳了,直接带刺道:“我这个舅母不过说了两句,你是句句等着我,可见是高嫁了,不将外家放在眼里了!”


    “娄氏!”


    老国公夫人喝了一声。


    好好的到外家回门,竟要惹人不快,金河县主不知说什么好了。


    魏家三个娘子不知所措。


    娄夫人还一脸的委屈,“是我的错,不会说话,惹了贵客不爽快,我这个舅母给她赔个不是。”


    方静宁眼里盈满水雾,哽咽道:“二舅母何必这样,我走便是了。”


    姐姐受气,方景瑜愤恨地瞪着娄夫人。


    娄夫人也是伯爵府的千金,如何能受他一个小子的白眼,直接捂着脸假哭起来,“国公府这些年养育你们姐弟,临了,我这个长辈是一丝尊严也没有……”


    她见不得方静宁好,非要在她回门的喜日膈应她。


    方静宁死死咬着嘴唇,咬得红唇死白,再不能待,起身就要走。


    方景瑜立即跟着。


    老国公夫人哪能让他们这么走了,紧紧拽着方静宁道:“外祖母是最疼你的,你要是走了,不是拿刀扎外祖母的心吗?”


    她老迈,气恨二儿媳这时候搅事儿,担忧牵扯出别的对国公府不利的事儿,眼前发黑,又有些刻意为之,头晕的晃了晃。


    方静宁一惊,“外祖母!”


    魏琪和魏家三个姑娘也惊呼:“祖母!”


    金河县主反应快,立马便要喊人去找大夫。


    老国公夫人依旧拉着方静宁,叫住她,语气虚弱还要为方静宁考虑,“我没事,进屋歇歇便好了,静娘今日回门,叫大夫对她不好……”


    金河县主只得担忧地停下。


    娄夫人有些紧张,要是老国公夫人有个好歹,回头她必要受责难。


    老国公夫人哀求方静宁:“静娘,别走。”


    方静宁能如何,含着泪点头,劝她去休息。


    老国公夫人答应,又要她一起,旁的孙子孙女都不要,只要她陪着。


    方静宁便和婢女一起扶着她去屋里躺着。


    其余人不欢而散。


    方景瑜攥拳站在原地,纵是担心祖母占上风,仍旧咽不下去姐姐的气。


    老国公夫人卧床,也不休息,不错眼地看着方静宁,与她说她幼时的事儿,说要给魏家三个姑娘寻门好亲事,勾起她的回忆、亲情。


    方静宁重情,如何能扛得住,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一心期望老国公夫人能身体康健。


    许久之后,老国公夫人气色缓和过来,时辰也不早了,方静宁才提出告辞。


    老国公夫人不许,要他们住下。


    方静宁好说歹说,又是情又是理,终于教老国公夫人撒了手。


    回方家的马车上,姐弟俩都很沉默,眼睛明显哭过。


    他们没有说的意思,许活便也没有询问。


    而到了方家,方静宁便寻了个间隙,拉着弟弟方景瑜单独说话:“咱们在外祖家住了那么多年,嫁妆……就当是孝敬感恩外祖母吧。”


    “凭什么!”方景瑜不服。


    方静宁落了泪,“我也难过,可能怎么办呢?咱们要闹出来吗?总不能不为外祖母考虑,还有几个姐妹,她们一身荣辱全在国公府,我实在不忍心……”


    她们三人何其无辜,若是受国公府的名声所累,哪还能找好人家?


    难道要逼她们去做姑子,去死吗?


    “你也要读书科举,不能背上不知感恩的名声。”方静宁宁愿她咽下这一次委屈,“待到家产拿回来,往后顶多是探望外祖母,再没有下一次了……”


    方景瑜不吭声。


    他总觉着,舅母就是仗着姐姐顾全大局才这样不客气,这一次退让,下一次便不会了吗?


    错的不是他们,凭什么!


    他们明明不是从前那样无依无靠了……


    方景瑜表面默认,和姐姐分开后,脚下一转,去找姐夫。


    告状!


    第34章


    “国公府给你阿姐备嫁妆以次充好?”


    方景瑜本就气愤,越提越气,“那日搬回来,四堂叔亲自查看发现的,大家都知道,今日二舅母还那般挤兑姐姐,欺人太甚!”


    叶落可知秋,许活冷静地点出:“众所周知,方家嫁妆丰厚,是你方家族中准备的?”


    “是。”方景瑜点头,眼露感激,“族长伯父和长辈们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准备了一份嫁妆,否则阿姐的婚事便要落人话柄了。”


    许活与他反应截然不同,“你可有想过背后的缘由。”


    方景瑜想不明白,“国公府那般煊赫,我不懂亲舅舅为何这样不讲情面,无论如何也不该在阿姐的嫁妆上动手脚……”


    越是不明白,便越是深陷其中,无法跳出来冷静地看待。


    寻常人尚且如此,姐弟俩从小生活在忠国公府,所见皆是繁花似锦,国公府于他们来说,是个岿然不倒的庞然大物,具有无法磨灭的权威。


    “你可知,维持一府的寻常花销需要多少银钱,体面些需要多少银钱,如国公府那般奢靡又需要多少钱?”


    方景瑜没多接触过外务,不甚清楚这些。


    他们姐弟是没有人特意教导的,便是跟着国公府里读书,魏家的子孙才是重点教授对象。


    “便说今日国公府诸人的衣衫,便足以在城中偏南购置一处宅子,若是加上金银玉饰,宅子位置可再向北移三坊不止,而普通官员积攒俸禄十数年,恐怕都难以在京城买下一块地。”


    随着天下太平,宅地田地这样的恒产价格逐年上涨。宅地越是靠近皇宫,地段越好,价钱越是不菲。


    许活揭露道:“这还只是大厦一隅,四季衣物常新,一日三餐山珍海味茶点鲜果,府宅维新,礼尚往来,结交朝臣,打点宫中,供给成王……便是国公府家大业大,没有新的出息,必然也吃力。”


    这并不是国公府一家的困境,京中不少勋贵都是面上光鲜,里子亏空。


    祖上的荣光财富必然会一代代地缩减,如果无以为继,早晚会败落。


    显然,国公府虽然凭借着德妃和成王,成了外戚,风光无限,可贪心不足,支出也就不可计数了,他们只会亏空更甚。


    许活与他分析道:“既是如此,如何填补?不外乎开源节流,开源从何,节流又从何……”


    “但是,外祖母还给了阿姐宅子和田地压箱……”


    许活想起那位老国公夫人的作态,不做评价,只与他对视,目光炯然,“依你之见,国公府除了那些不知世事的小郎君和娘子,其余人会不知道国公府内里境况如何吗?除非是甘愿做睁眼瞎。”


    方景瑜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嘴唇颤抖。


    许活也不等他消化,又问:“你当方家族中长辈为何如此周全?”


    方景瑜难以集中思绪,恍惚道:“因为猜到国公府行事?”


    许活道:“多年未曾联系的族人,谈何感情,我先前与你说过,你们姐弟有价值,无论旁人是否有所图,皆会与你们为善。”


    方景瑜喃喃:“阿姐说过,拿回家财后,要还给族中,族长拒绝,还说我们如此便是见外……”


    许活依旧不做评价。


    若是方静宁未和侯府结亲,且再看。


    若是方静宁没有国公府这个外家,恐怕他们父母双亡之际,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人不能不看感情,也不能只看感情。


    方静宁是灵慧女子,且这世上少有人不趋利避害,她却愿以钱财换真情,实为难得的品性。


    所谓人善被人欺,许活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方静宁不会危害于她,国公府想必也是因此有恃无恐。


    “你来找我,便是意见和你阿姐相悖,想为你们撑腰。”


    然,许活看着方景瑜期望的眼神,却道:“侯府不可能为方家家产和嫁妆一事为你们出头,免得落下觊觎财产的嫌疑。”


    姐夫不管……


    方景瑜一时间只觉得他们姐弟如同那大江上的孤舟,孤立难援,无以为靠。


    “你阿姐归我管,旁人欺辱你阿姐,我自会为其张目,方家归你们姐弟管,你有自己的主意便要有所谋算,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各人有各人的道要走。”


    世道是,郎君要承担起家业。


    继承家业,理应承担更大的责任,方景瑜作为方家唯一的男丁,身上的责任和担子极重。


    而方静宁要在他成年前为操持方家,然后分毫不能沾方家的产业,再还于她手中,这是极不公平的。


    作为交换,方景瑜必须成长起来,给方静宁以娘家的支撑。


    许活又凭何照拂年幼的“小舅子”,自然要有相应的回报。


    她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侯府所求,也不在些许财物。许活愿意培养方景瑜,愿意提前给他些扶持,成为他的依靠,不说将来方景瑜如何助力于她,起码不要成为平南侯府和她的负担,给她拖后腿。


    因而许活才如此耐心地与他言说,倒不知方景瑜能领会多少。


    她只是不能明着为他们出头,但世间万法,岂会只有硬碰硬这一招?


    方景瑜还小,许活又点道:“不是要取回方家的家产?你们姐弟年幼,碍于情面不好主动张口,便请你族中长辈代为出面,理所应当,家业拿回来,你们姐弟不通俗物,也得依靠族中长辈为你们参谋,若有连年亏损的,便收拾了,自然有人窥探背后缘由。”


    “你们得自己立起来,才不会彻底沦为他人的附庸,否则,侯府于你们姐弟,与国公府无异。”


    方景瑜小脑袋思考得几乎要炸了,眉头皱得死紧。


    许活今日废了许多口舌,最后道了一句:“便不要给你阿姐添烦忧了,也不要牵连我,教你阿姐以为我不顾她的意愿,再与我闹别扭。”


    方景瑜:“……”


    不明白,为何忽然就避嫌了,不是说不出头吗。


    他此时还小,没有歪心眼,也不太能够随机应变,不清楚大人的诡计多端,不然大可以立即要挟起来,教姐夫与他“同流合污”。


    此时,方景瑜只能凭着自己去思索、谋算。


    ……


    晚间,众人一道用了晚膳,许活还需方族长等人喝了两杯酒,很是尊重方氏族人的模样。


    方族长等人高兴,喝得有些大了,但没人敢去劝许活酒。


    膳后,许活独自回了方静宁在方家时的闺房,方静宁姐弟去与方族长他们说话。


    闺房提前收拾过,熏的香,香气袭人。


    许活想推开门窗散散,又担心有蚊虫进来,欺负方静宁那娇嫩的皮肉,便忍下了。


    她其实酒量尚可,在这香气里熏得发晕,到院子里坐着吹风。


    只这么一会儿,身上便沾了味儿,久久不散。


    晚些,方静宁回来。


    她分明忧心忡忡,只是还以为自己伪装的好,所有情绪全暴露在许活面前还不自知,若无其事般对许活道:“堂伯父打算离京之前去国公府将方家家产的事解决清楚,明日便要递帖子,到时我也要去国公府。”


    许活不以为意道:“你与祖母说一声告知去处便可。”


    方静宁想要扯起嘴角,未能成功。


    许活建议道:“你若是担心处理不当,或者以后料理方家事困难,可随时问我,亦或是找青鸢和青禾,她们一个擅俗务,一个擅理财。”


    方静宁点头,她其实确实有一个难题,想到许活比她懂得多,便请教道:“我想回报族中一二,但又不好直接给钱,显得生分,该如何是好?”


    许活猜到她是为了还嫁妆,装作不知,回她:“这倒容易,给族中添些族田便是,可利全族。”


    方静宁不甚懂族田。


    许活耐心给她解释族田何用。


    这也是本朝新起的制度,宗族可在官服备案,设立族田,供族中公用,包括祭祀、助学、救济等名目……


    方静宁惊喜,“竟有此办法,甚好!”


    许活看她展颜,眼神也有笑意,随即想到方景瑜说她二舅母仍不将她放在眼里,便又多说了一句:“你如今是侯府的世子夫人,身边理应多带些仆从,行走在外也是你的脸面,不必怕张扬。”


    方静宁若有所思。


    她如今心境未成,想太多只会平添负担,毫无益处。


    许活分她的心,说起闲事“崇文馆藏天下之书,你若有想读的,我去寻一寻,抄回来给你。”


    方静宁已是知道许活每日抄书练字磨心性,倒也没客气,与她报了一直想看的孤本诗集。


    许活记下。


    方静宁这才注意到两人在院子里说话,问:“世子为何坐在这儿?”


    许活随口道:“饮了些酒,醒一醒。”


    “可是头疼了?”方静宁紧张不已,“世子明日便要去崇文馆,我这就叫人煮些醒酒汤来,怪我,竟是未想到,提前准备了……”


    她很自责她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忽略了许活。


    许活本想说她无事,想到方静宁有个事分神也好,便平静无波地微微点了点头。


    方静宁立即忙活起来,先是吩咐人,又亲自扶许活回房。


    许活瞅着瘦,实则浑身都是肌肉,有分量的,哪敢压在她那纤瘦的身板上,由她扶着自己走得。


    这一进门,那股子香味儿便有扑上来。


    许活不禁屏息,随即又不得不张口道:“今夜不洗了,未免酒气熏到你,我睡榻上吧。”


    方静宁反驳:“哪里就那样金贵,一丝酒气也闻不得了,还是床上舒服些。”


    说着,便不容置疑地扶许活去床上。


    许活只得随着她的力道向前走。


    方静宁知道许活不喜婢女近身,她也不喜欢婢女靠近许活,便要为她宽衣,手伸向了许活的腰间。


    许活一把按住她的手,“不必,我自己来便是。”


    手背上突然多了不属于她的温度,方静宁霎时便羞起来,“自己来便自己来,还不松手~”


    许活五指忽地弹张开,随即做了一番心理调整,认真道:“早晚要圆房,你要早些习惯。”


    方静宁更羞,“我去看看解酒汤!”飞快地跑了。


    许活自行解了外衣,规整地放在方几上,然后坐在床上等方静宁回来。


    许久,方静宁才端着醒酒汤回来,神色已经恢复自然。


    “我方才在外面凉了凉,世子可直接喝。”


    许活端起来,一饮而尽,复又放在她手中的托盘上。


    方静宁放到桌上,回身问她,“可还头疼?”


    许活摇头,“无大碍了。”


    方静宁放下心,去屏风后的浴间更衣,不多时,一身轻薄里衣回来,习以为常地上到床里。


    她一躺下,又是一阵香气。


    许活竟也有些习惯了,不过她还是问道:“你不觉得屋中熏得香吗?”


    “是比平时香些,许是久未住人……”方静宁忽然想起,芦园的熏香皆清淡,“世子不喜这香?”


    许活对她比对旁人要宽容些,“你若喜欢,淡些便无妨。”


    方静宁道:“我省得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方静宁今日情绪起伏太大,疲乏地睡了过去。


    许活听到她呼吸变了,方才闭上眼。


    ……


    方族长递帖子去国公府,言说他们要走,语气用词有些催促之意。


    忠国公府先前便答应过,忠国公魏高即便舍不得,可那是方家的财产,此时也不好推辞,便给了回话,叫他们过来交接。


    当日,方静宁想了想,去向老侯夫人请安时,求老侯夫人派一个她身边的嬷嬷陪同,“祖母,静娘经验多有不足,交接时恐怕有不懂之处。”


    老侯夫人欣然同意,派了身边极能干的秦嬷嬷陪她。


    而方静宁不止请了秦嬷嬷,还带了芦园管账的青禾。


    许活不在府里,她见了芦园里所有的下人,众人皆十分恭敬规矩,青禾和青鸢还极主动地向她说明芦园的情况,上交管理权和账本钥匙。


    方静宁得知青禾和青鸢不止管着芦园的事务,还会帮许活料理一部分外务,只觉得她们能力非凡,便没有收回府里的权力,只是按照许活说得,从前定期向许活汇报的府务日后转为汇报给她,其他的照旧。


    对此,陪嫁的李嬷嬷是极有意见的,但方静宁并不理会。不过方静宁说日后方家的家产拿回来,还要多仰仗她,以此安抚李嬷嬷。


    李嬷嬷原本还满心欢喜地准备“衣锦还乡”,大展身手,此时见到秦嬷嬷,笑容僵住。


    方静宁极善于察言观色,从前全都忍着憋着,如今管过些时日的事,长进许多,也开始学着思考并且顾全左右,便对李嬷嬷道:“秦嬷嬷只今日陪同,晚间还要回祖母身边伺候。”


    李嬷嬷表情好了,心道:原是给孙媳妇仗声势的。


    方静宁确实是狐假虎威,借侯府的势。


    她后来反省,回门那日是她想差了,想着是回外祖家,竟只带了陪嫁的下人,若是有侯府的人陪着,二舅母断不敢随意说她嘴,侯府也绝不会应允世子夫人受气。


    恐怕当日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这一次,方静宁做足了侯府世子夫人的排面,带着两个嬷嬷和一串儿的婢女,乘着挂有平南侯府标志的硕大马车,身后跟着两排护卫,一同出现在了国公府。


    方景瑜、方族长等人瞧见方静宁这极大的排场,满脸惊喜。


    而这一次,她身边没有许活,国公府下人们仍旧不敢有分毫慢待。


    李嬷嬷和小荻也跟着昂首挺胸,极风光。


    忠国公府众人见了,神色各异。


    忠国公魏高神情不愉,尤其是听到方静宁介绍到老侯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时,脸直接黑了。


    二房娄夫人看见方静宁这模样,心里骂她“小人得志”,面上却不敢随意说什么。


    众人寒暄时,老国公夫人一个劲儿地夸方静宁的好,其他人基本都言笑晏晏地附和,与方静宁说话,也都捧着。


    方静宁完全成了中心。


    谁也不是傻子,不是吗?


    方族长等人底气也更足了,寒暄一阵儿便进入正题。


    有些话,方静宁极难说的,方族长便圆滑道:“不若寻个清净方便之处,教人先去交接,老夫人和诸位夫人、娘子慢慢和静娘、景瑜叙旧?”


    他说完叫出方家的管家文伯,文伯带着方家那一份账册来了,就是为了交接。


    忠国公魏高挂不住脸,讥讽道:“你们准备倒是充分。”


    侯府是真材实料,国公府却是凭着女儿和外戚的身份才维持着体面,实际上没有太过出息的儿孙。


    方族长早就作出选择,如今当然不能怯懦,便笑道:“不敢耽搁国公府的时间。”


    老国公夫人极有心眼,一看儿子的神色,便知方家的家产恐怕还有问题。


    她心里一面觉得儿子太肆无忌惮,一面又必须作出姿态来,她从前一手不沾,便得教人知道她一直一手不沾,这样姐弟俩纵是对舅舅有些怨言,对她这个不知情的祖母情分还是在的。


    是以,老国公夫人先是催促长子:“方家这么有心,你快去安排。”


    随即,她又看向方族长道:“我老了,精神不济,久未管家事,旁的都是两个孩子舅舅在管,就只有他们娘的嫁妆在我手里,一并还了。”


    忠国公魏高不得不命人去安排交接,然后便甩袖走了。


    方家没管他如何态度,方四老爷、方五老爷都是行商的,方景鹤也极擅算数看账,他们一起去帮着文伯核对。


    这么多年,双方不可能细细对账,三天三夜都对不完,只能囫囵对一遍家产,再看一看各个地方收支产出是否正常。


    另一头,老国公夫人起个话头,众人便一直在说方静宁姐弟和魏家的孩子们幼时的趣事,相谈甚欢。


    中午,方静宁姐弟和方族长等人在国公府用的午膳,极为丰盛。


    期间,李嬷嬷、小荻她们得了方静宁的允许,各自去见府中熟识交好的下人,两人为了面子,一个劲儿地说方静宁在侯府如何好。


    傍晚,账终于对好了,方四老爷、方五老爷并管家文伯回来。


    结果是,很多物件儿都破损无了,有十来处田产庄铺也都因“亏损”转卖了,方家的产业没有进益不说,家业直接十成去了三成。


    而账上没有一分钱,国公府的人给出的理由是:为方静宁准备嫁妆了。


    何其无耻!


    唯一保全完好的,只有魏玉妍的嫁妆。


    这个结果一出,在常诸人脸色皆变,尤其是国公府的女眷。


    老国公夫人直接发火,喝道:“教他代管妹妹妹夫的家产,就是这么管的吗?叫他过来,解释清楚!”


    方家人早有预料,神色虽气愤,但也不如国公府众人反应大。


    方静宁沉默。


    方景瑜则是咬紧牙关才没有失态。


    忠国公魏高过来地很迟,一来就沉着脸,倒打一耙:“他们花用多少,田产铺子出息产出多少,都是在账上记着呢,我堂堂一个忠国公,还会作假不成!”


    他毫不心虚,“我事务繁忙,本就无暇多顾,能帮着料理已是看在故去的妹妹妹夫面子上,铺子亏损,田产不收,岂是我能控制的?”


    他说花用掉了,便是花用掉了,难道自个儿的国公府还会揭他的底吗?


    家具的事儿,方家先前没闹出来,如今便更没理,国公府就不承认,闹开了,方家也不好看,少不了被指着说“无理取闹”、“恩将仇报”。


    魏高就是有恃无恐。


    除非撕破脸告到御史台……


    但国公府是否会受罪责不一定,方家姐弟名声上绝对是落不到好的。


    息事宁人吗?


    方族长等人没法儿再出头,方景瑜气得发抖。


    方静宁由始至终沉默,只是此时多了些心寒。


    魏高冷嗤一声,“我还有事务要处理,不奉陪了。”


    他抬脚要走。


    老国公夫人尤表现得气怒非常。


    李嬷嬷等下人大气不敢出。


    倒是秦嬷嬷,一笑,出声劝老国公夫人道:“忠国公分身无术,世子夫人理解的,您莫要太生气,气坏了身子。”


    总要有个任打圆场。


    “世子夫人,您说呢?”


    秦嬷嬷轻轻抚在方静宁背上,在她耳边放低声音道:“舍些钱财罢了,全了您的好名声,您日后就稳当了。”


    方静宁闻言,强颜欢笑,劝慰外祖母:“我和阿弟无以为报,怎好教您为此责怪舅舅?因着要感谢族中长辈们特地进京为我操持婚事,我和阿弟原打算用家中今年的出息为族中添族田,现下我自作主张,秋后从中抽出一成出息孝敬外祖母,谢您养育之恩。”


    方族长等人并不知情,突然闻听,震惊不已。


    老国公夫人也没想到她还要酬谢,忙推辞,“不可!万万不可!”


    方静宁已经打定主意,看了弟弟方景瑜一眼,随后,姐弟俩一同拜下,谢老国公夫人、忠国公魏高和其余国公府长辈们教养他们以及多年辛苦。


    天色已晚,方静宁姐弟和方家众人径直告辞离去。


    老国公夫人无力阻挠,待人消失在视线,抄起一个杯子,便砸向长子脚前,“瞧你干得好事!”


    魏高不以为然。


    这日之后,方族长等人精心挑选了两个地段颇好但账面上“亏损”的铺子,吆喝售卖。


    许多人家争相要买,又打听东家卖掉铺子的缘由。


    原先的管事在铺子收回来时便被换掉,新的管事无奈说明:“铺子亏损,东家怕不赚钱,不得不售卖。”


    这样好的地段,随便做个生意都要赚得,想买的人为了压价当然不能说挣钱,买下来之后,众人才开始笑东家傻。


    再有有心人一传播,便都知道了真正的缘由。


    原是忠国公府代死去的妹妹妹夫为外甥外甥女看顾家产,却经营不善,导致铺子亏损。


    还不止这一处产业,是好些处产业全都经营不善。


    明眼人一下子便明白忠国公府恐怕是贪了。


    但还不等贪论扩散开,“忠国公无能”便甚嚣尘上,且佐证充足,还都是国公府自己送上的,无从辩驳。


    一个官员,一个国公,得无能之名,日后再无晋升之地。


    连带着,成王也受了影响。


    外甥肖舅,他本就有“勇猛有余,智略不足”的评价,一下子,朝中民间完全将他们跟“无能”绑在了一起。


    其中,自然有太子一系甚至其他皇子派系背地里的作为。


    与此同时,方静宁仁义孝顺的名声流传开来,京中对她多有赞誉,一洗先前因订下婚事时那些纠葛造成的不好影响。


    这些,方静宁皆不知道。


    国公府一直派人来请她,但她心情不好,全都推了,只窝在许活的书房看书。


    而方景瑜时时关注,激动非常。


    他此时尚且以为是他搅动了风云,却未想到背后若没有推手掀风播浪,极难发酵至此。


    第35章


    满京议论忠国公府正热时,方家在东市的铺子也开始售卖一批极特别的家具——国公府为方静宁打的陪嫁家具。


    奇货可居。


    那张床,木料、工艺皆是上层,其他同款贴皮的家具,工艺相同,价钱却是低了一半不止,对于某些想要面子,又想里子省下钱的人家,简直是天选。


    一时间不少要给家里女儿准备嫁妆,家底又没那么殷实的人家到铺子里看家具成品。


    而这一套家具全买下来,只是相对便宜。


    京城是天下权贵汇聚之地,有钱有权的,直接同一批好木料打家具便可,没钱没权的,压根儿也买不起,也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才想要这样的。


    有些人家犹豫颇多,但有的人家生怕晚了便没这样适合的好东西,直接便定了下来,等到想好了来买的人家过来,发现晚了一步,后悔莫及。


    他们还想定制,方家铺子的管事却为难地说,并非方家的匠人所做。他们追问是哪个铺子的匠人,方家铺子的管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说。


    僵持之时,有旁人告诉他们,家具的工艺和国公府铺子的工艺一样,可去那儿问问。


    那些人家立即便转到国公府的家具铺子询问。


    国公府铺子从前做的都是上等家具,铺子管事百般否认。


    可识货的人只需多看一看,便知道国公府铺子的家具和先前方家卖出的家具同出一源,木料、成色、年轮、做工……全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贴皮罢了,为何偏要否认,说不是他们做的?


    忠国公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格外引闲人们的注意。


    先前都说,忠国公府为表小姐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忠国公府的名声勉强好保留一二,可人们抽丝剥茧,发现方家族人进京带了一船的陪嫁,之后方家仓促筹备嫁妆,皆是有迹可循,再一对比方静宁嫁妆的抬数,不说十成十,十之六七也是对得上的。


    有人提出疑问:为何他们铺子工艺的家具,会在方家的铺子卖?


    好事之人还跑去买家具那家看。


    买下家具的是个子爵,看重的便是木料和工艺,尤其上面的浮雕完全符合近来京中贵族之流行。


    如今人们将其和国公府以及那出嫁的表小姐关联上,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不放过,都要推敲一遍,然后震惊地得出了一个猜测——亲舅舅给外甥女打造的陪嫁家具,然而外甥女嫁的人家显赫,拿不出手,族人又给重新备了嫁妆,这多余的自然要售卖出去。


    这可是少有的新鲜事儿,也是少有不要脸的事儿。


    这一下子,又在忠国公府的风波上又添了一把火。


    发酵太过迅速,等到国公府察觉到,铺子里迅速撤掉那些家具,否认传闻时,已经晚了。


    他们的作为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加证实传言。


    忠国公府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先,人们的注意力都被人带到了“忠国公无能”之上,现下则是提起来便齿寒。


    对亲外甥女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又岂能有真心?


    国公府的名声跌至谷底,不少和忠国公府走得近的官宦人家心里都泛起了嘀咕,有那种不远不近的,则是干脆远了,更遑论未曾结交的,直接远离。


    就连国公府的几家姻亲出门都受人指点,对忠国公府颇有微词。


    礼王府——


    礼王妃气恼道:“你父亲前几日因为这事儿被陛下问询了,回来就发了一通火,忠国公怎么这样行事?连带着我们都跟着没脸。”


    金河县主无奈,自然不能对母亲做隐瞒,“近来国公府也”


    “怎么传出去的?是不是那方家人……”


    金河县主道:“方家表妹是个重情的,我昨儿还听世子说,她在外否认了国公府嫁妆作假的事儿,应该不是她。”


    礼王妃道:“受了这样大的气,人家就是想报复,也是人之常情,国公府不就是看他们没有倚仗才这么欺负吗。”


    金河县主叹气。


    “近些日子,我是不出门了,你也少出去了,没得教人笑话。”


    金河县主也没法儿出门,近来连皇亲家都不给她下帖子了。


    类似的场景,也发生在国公夫人小王氏的娘家和娄夫人的娘家。


    费心费力费钱财拉拢的朝臣关系,散去也许只需要一把火而已。


    渐渐地,国公府众人都不出去做客了。


    与之相反,京中邀请侯府赴宴,同时邀请世子夫人方静宁的帖子与日俱增。


    方静宁不知道为何家具的事儿会传出去,每每否认。


    侯夫人文氏一般与她一同赴宴,偶尔还有二夫人郑氏,两人得了府里的交代,都没有对她否认之举有任何置喙。


    大多夫人皆言方静宁厚道,乐于家中媳妇、女儿与她相交。


    不过也有跟平南侯府关系好的夫人,悄悄与侯夫人文氏道:“这性子也太软了些,那样的外祖家还维护,别再胳膊肘往外拐,给你们府上惹来什么麻烦。”


    文氏笑容不变,语气里是对方静宁的满意,“静娘有分寸,拎得清,再说,性子良善好过那等刻薄寡恩的。”


    “这倒是,家和万事兴。”


    文氏点头,“正是。”


    而方静宁在外要精神紧绷地应付众人的热情,回来还要学着处理方家的事务,疲惫不已。


    今日她跟随文氏出门赴宴,回来的路上并未在伯娘面前表露出异样的情态,回到芦园,却绷不住了,教人不要打扰,便郁郁地伏在床上,一言不发。


    小荻担心不已。


    李嬷嬷打那次从国公府回来,身上一直带着的国公府的傲气收敛了不少,也不敢随便上前说嘴。


    俩人只能盼着世子快些回来。


    傍晚,许活回府。


    其余陪嫁们皆畏惧世子,轻易不敢凑到跟前,李嬷嬷爱权,爱钻营,有机会自然要凑。


    是以,许活一进芦园,李嬷嬷便到她面前,行了个礼,担忧道:“世子,夫人今日回来便一直在待在里间,瞅着不对劲儿,也不准奴婢们靠近……”


    “我进去看看。”


    许活走进正屋,径直走向里间。


    方静宁听到声音抬起头,精神不振,神色萎靡,还要体贴地招呼:“世子回来了,今日可累?我教厨房给你熬了参汤,稍后喝一些吧。”


    自从有了方静宁,芦园的事儿都不需要她操心,许活只要专心外务和读书便可。怪道许多男子都想要有个贤妻在家操持,确实舒心。


    “听李嬷嬷说你不对劲儿,为何?”


    方静宁沉默片刻,低落道:“这些日子,国公府在火上炙烤着,我想到姊妹们的婚事会受影响,心里便难过。”


    她明事理,知晓否认国公府嫁妆上作假苛待她,已经全了情面,不能再委曲求全,因此国公府近来几次找她,她都没有去国公府。


    “姊妹们是无辜的……”


    许活道:“万事皆未必没有好的一面。”


    方静宁与她对视,“如何说?”


    “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前国公府汲汲营营,为了联姻甚至不在意姑娘们的名声,说不准便选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一遭后,跟高门联姻怕是不成了。”


    “那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国公府的姑娘低嫁吗?”


    许活与她一起坐在床沿,道:“老国公夫人一向说疼爱姑娘们,若是她老人家做主,不一味求门第高的,只给姑娘们挑人品好家世清白的,于她们来说,许是福气。”


    “但日子过成何种模样,婆家和郎君是其一,她们自己如何去过是其二。”


    方静宁思索片刻,深以为然,忽然又期待地问:“文家舅母说你帮着文家表妹掌眼过郎君,人品家世才学皆相当,能不能……”


    许活没有明着拒绝,理智道:“你要知道,原本她们或许觉得高于你,若是你为她们牵线,选的还是家世不如我许多的,日后见你甚至要行礼,难保不会生怨。”


    方静宁想说姊妹不会的,可她又明白许活说得极有道理,深感无力,“为何女子这样难……”


    其实,许活认为,老国公夫人在国公府的地位,她若是果真要为姑娘们考虑,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但老国公夫人的态度……极难说。


    只是方静宁姐弟对外祖母极孺慕,许活不好多说什么,便只道:“你们姊妹情分若不变,她们求到你面前,你可考虑一二,但你不要自行插手,有伤自尊。”


    方静宁点头,仍旧闷闷不乐。


    “还有旁的事?”


    方静宁本想否认,但还是与她倾诉道:“出门赴宴,与人交际,每一句话皆要小心翼翼,不见真心,我厌烦极了,可又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这般想实在不该。”


    “原是为这。”


    方静宁性子清高,更爱待在书房里看书独处,连芦园都不爱把持着,更遑论与人交际。


    “责任是责任,可你何必小心翼翼,比你身份高的不见得纡尊降贵主动与你结交,比你身份低的,你更不必小心,既想要真心相交,便从中甄选出与你相合的,日后多与她们相处便是。”


    她口中说来皆随意,且许活本是不爱说的性子,如今却每每为她费口舌。


    方静宁自责:“我定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许活道:“无妨,与你说话不费脑子。”


    方静宁听着不对劲儿,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转,忽地恼羞成怒,顺手便掐上许活的腰,“你取笑我!”


    许活身体反应敏捷,迅速起身躲闪。


    方静宁反应过来她方才干了什么,红着脸讷讷道:“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怎么能去掐许活呢……


    许活并未介意,只是习惯性避免与人接触。


    她心中,方静宁是她的妻子,她理所当然当作妻子一样对待,自然不该排斥两人之间的接触。


    此时这般,未免方静宁误会,许活便正经地说着不太正经的话,“你不必多言,我早知你有凶悍如虎的一面。”


    方静宁的羞愧霎时全消,瞪许活。


    她生气时,整个人都格外的鲜活,也不会有太多纷杂的情绪挤在心上脑中。


    而两人闹一闹,相处自然而然地更亲近。


    方静宁开怀展颜,语气羡慕:“为何你能那般从容?我从未见你畏怯踌躇。”


    “三岁前的懵懂小童不算,为了变成今日的许活,是十四年一日不曾懈怠换来的,以你的聪慧灵秀,不需要十四年,每天都有所不同。”


    方静宁既是心疼她,又有期待,“果真吗?我也会变得像你一样?”


    许活凝神,摇头,“你是独一无二的方静宁,自有方向,无需像我一样。”


    方静宁又一次地因为许活的怔住。


    “我与大多数人不同,我披荆斩棘也要在男人们中间立着,能立住是我的本事,你同样可以有你所求。”


    方静宁思考,她的所求是什么。


    许活没打扰她,见她姿势别扭,抬手按在她后颈处,“可是不适?”


    “是有些。”


    “莫要久坐卧,要常走动。”许活问,“我略懂一二,替你稍按按?”


    方静宁怕辛苦她,“并无大碍。”


    许活方才一触碰便知道她的身体状况,道:“你与我不必怕麻烦。”


    方静宁便迟疑地点了头。


    许活一手按在她肩膀上,一手找准位置,按揉起来。


    方静宁毫无防备,一下子疼的叫出声:“啊~疼!”


    许活道:“揉按开,你便会松快许多。”


    手上仍在动作。


    方静宁挣扎,“不要……不要了……”


    门外,李嬷嬷和婢女骤然听到这娇呼,全都想歪,红脸的红脸,尴尬的尴尬,纷纷退开些。


    屋内,许活见方静宁实在受不住,便停了下来。


    而方静宁去屏风后瞧了一眼,方才许活按过的地方红成一片。


    许活得知后,“……”


    她分明收了力,娇娘子与她这粗手粗脚着实不同。


    第36章


    第二日,方静宁晨起更衣。


    李嬷嬷刻意过来瞧,见方静宁肩胛前后皆有红痕,肩颈相连处甚至有颜色偏深红的印子,感叹:“未曾想世子竟也是个猴急的。”


    方静宁初时还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待到反应过来,“……”


    红晕浮上脸颊,她否认:“我们没有……”


    “老奴都懂。”


    昨日两人并未在屋里单独待多久,也没有叫水,李嬷嬷自然知道两人并未实际发生什么,否则也太快了些。


    李嬷嬷兀自说道:“我就说郎君没有不想的,世子年轻力壮,又洁身自好从未有过通房,整日守着您这么个美娇娘,哪能克制得住?”


    方静宁:“……”


    她懂得是什么,他们根本清清白白的!


    再说,再说许活哪有克制不住……


    方静宁红着脸,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干脆不吭声了。


    都是许活惹出来的,活该他教人误会!


    而李嬷嬷忽然压低了声音,劝道:“万一世子真忍不住,您呐,就半推半就地从了,也不必非要等一年半载,太医不是说了吗,您只要宽宽心,平时注意着保养,不影响什么……”


    “……”


    方静宁羞窘,急急打断:“嬷嬷莫要再说了。”


    “好好好,老奴不说了。”李嬷嬷如此说,又叮嘱了一句,“您要心里有数才是。”


    侯府给方静宁请了位太医,认认真真地诊过脉。


    她确实身弱不足,但其实没有她惯常以为的那样严重。


    太医言道是药三分毒,她也不需要下什么猛药治病,教她先喝一月的药调理便可断了,慢慢食补,勤活动,翻过年复诊,有需要再抓药。


    方静宁在国公府的时候,上上下下时不时便要说一句她身体“不好”,那时她听得多了,自然往心里去。


    而在侯府,她体弱要吃药调理的事儿,基本没人去多提,提起来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加上在侯府下人们伺候的精心,往年这时便要犯咳症,今年秋竟是几乎未发作。


    她心中寄人篱下的那股子压抑去了大半,虽然时不时还是会心生烦忧,思虑过重,却很快就能缓解,开怀许多,由心向外,状态便也向好。


    方静宁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未来是明朗的。


    当下,她除了国公府和外出交际这两件事,还有一件心事——方景瑜和族中长辈们皆要离京了。


    许活和方静宁要准备两场饯别宴,皆在侯府,一场为先生和方景瑜,一场为方家族中长辈。


    先是宴请先生李则眠。


    先生当初教导许活,曾在侯府住过几年,与侯府众人皆熟悉。


    他并无妻眷,老侯夫人和文氏、郑氏与他见了面,闲说了会儿话,便不再打扰许活和方静宁招待李先生。


    四人转到芦园。


    许活成亲时,李先生也来贺喜了,见过方静宁,方静宁却是初见李先生。


    她极尊敬李先生,不止是因为他是许活和方景瑜的先生,还因在得知先生身份后特意拜读过他的文章和诗集,十分敬仰。


    李先生得知方静宁,与她聊了几句,便起了谈兴,越谈越相投。


    反倒是许活和方景瑜这两个亲学生,被晾在了一旁。


    方景瑜失落地看向姐夫,“先生对我并不满意……”


    许活自斟自饮,淡淡道:“对我也不甚满意。”


    方景瑜眼里倏地有了神采,灼灼地盯着她,“为何?姐夫这样厉害……”


    “他嫌我不懂意趣,文采浅薄,追名逐利。”


    方景瑜张大嘴巴,觑她神色,怕她伤心。


    许活极自洽,“我就是这般。”


    方景瑜更加吃惊,以他这个年纪短浅的见识和理解,人应是生怕露怯的,他完全不懂姐夫为何能如此坦然。


    许活看先生和方静宁聊得忘我,出言打断:“静娘,景瑜不日便要远行,你不与他单独说说话?”


    两人皆意犹未尽。


    方静宁得她提醒,终于想起了弟弟,便跟李先生一福身,带方景瑜回屋内。


    李先生则对许活可惜道:“她比你于诗文上有见地,有时神来一字,极有灵韵,可惜是女子,拘于内宅,无处施展才华。”


    “未见得,女子亦可诗文成大家。”


    李先生一愣,随即失笑,“是我着相了。”


    “荣安有一请求。”许活认真道,“先生从前与我说,书可增见闻,使心不拘于一隅、一宅、一城之地,可否也对静娘勉励几句?”


    “你们是夫妻,何须假借他人?”


    “先生和我于她不同,先生若是欣赏夸赞她,她必定视先生为明灯,心坚如磐。”


    方静宁未得方向,便是有一刻冲出自我束缚,也会迅速缩回去,对自己的怀疑远多于确信。


    她确实在成长,但还缺一个彻底的推动。


    先生便极合适,先生是外人,是大才,先生的肯定和鼓励能给她注入信心。


    李先生教过不少学生,也想到其中的关窍,赞许道:“你纵使天赋差些,只并不拘泥这一点,便胜过世上大多数人。”


    那些只通八股的迂腐之辈,纵是考上进士做了官,也不过是一个官位干到死,唯有许活这样知变通守底线的人,才能步步高升,造福百姓。


    李先生道:“这也是我愿意教导你的原因。”


    许活自认为她不算天赋差,只是寻常人罢了。


    然天才与寻常人隔着天堑,非勤奋可跨越,可能于李先生这样的大才来说,她确实太过平庸了些。


    不过能得李先生称赞,方静宁必定是极为灵慧,女子之身不可惜,埋没才是可惜。


    姐弟俩在屋内谈些许时间,再出来时,皆眼眶红肿,情绪也比较低落。


    李先生难得遇到合心的小友却没多少时间交流,又有许活请求,便带着几分急不可耐对方静宁道:“方才听荣安说,你近来在读《左传》?”


    方静宁点头,“确有在读。”


    “可有所获?”


    方静宁看一眼许活,回道:“原先只觉得乏味,读进去了,便明白许多道理,一通百通。”


    李先生捋了一把胡须,满意道:“是极,一通百通。”


    旁边,既是姐夫小舅子,又是师兄弟的二人再次被遗忘。


    许活作为过来人,轻声对身侧的方景瑜指点道:“先生这般捋胡须,便是心情极好。”


    方景瑜谨记。


    李先生对方静宁盛赞道:“我观你于诗文一道,天赋不俗,斐然成章,甚好。”


    方静宁惊喜交集,又不敢置信,“您实在过奖,我不敢当……”


    “我还未说完。”李先生紧接着便道,“然受限于眼界见识心性……,所作便如笼中之鸟,于桎梏中有神而无灵。”


    方静宁听此言,沉静下来些许,只是仍下意识地迟疑,“我不过是个女子,本就是笼中之鸟,束之高阁的华美物件儿……”


    李先生确有爱才之心,殷殷教导道:“你读《左传》,‘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有名无实方受千夫所指,非女子也;‘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前朝亦有女大家,文为先,留芳在后。”


    “读《论语》,圣人言:因材施教,荣安不科举,景瑜则要科举,所教方式自不相同,但读书万卷乃是必要之道,身不在山海,未曾见仙人,然书中有山,亦有仙灵,远见卓识可从先人中习得,此乃捷径,不必亲历,不拘于内宅否。”


    李先生期许道:“小友,望你珍珠拂尘,日后不拘一格,开合自如。”


    方静宁眸光震动,豁然开朗。


    方景瑜亦是听得极专注,十分受教。


    许活拄着下巴看着方静宁,轻轻一笑,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日,方静宁受益良多,于混沌之中拨开迷雾,不再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乱撞。


    她看书不再是逼着自己去看,而像是经由先人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增长不同的见识,以此来为自己赋灵。


    蜕变才刚有了开始,许活和方静宁在侯府为方家族人们准备的第二场宴席也如期而至。


    方族长私底下请求方静宁一件事,询问她能不能请许活在李先生那美言几句,教方景鹤也跟随在李先生身边,“不敢求拜师教导,只求景瑜读书时,他能旁听一二,若是能考上功名,便是烧高香了,考不上也可增长见闻。”


    方静宁听后便想起一事。


    在打算设宴之前,她为方家这一场与许活谈过,“在方家宅子也可,安排在侯府恐怕打扰长辈们……”


    当时,许活与她说:“你也是侯府主人,在侯府招待并无不可。”


    “他们不登门,你在侯府如何,皆是揣测,唯有亲眼所见,才能确信。而以你如今的身份,稍多作一二,他们便会心中感激,与你们更紧密,你在族中的地位也更夯实,日后族中有事,便可发言,景瑜行走在外,他们照料也更细心周到。”


    “既为拉拢,也是震慑,恩威并施,使他们感念你,又有所忌。”


    方静宁还举一反三,问许活:“族田也是如此?”


    许活点头,“不设一场宴,一是李先生和方家有读书人和商人之别,且不相识,二是各自表示态度上的重视。但若是要为双方引见,则另当别论……”


    此时方族长有事求来,方静宁想,许活之言,确有道理。


    “若是为难,便权当我没说过……”


    方静宁回神,道:“我只能问问世子,不敢直接应承,望伯父明晰。”


    “行行行,不成也无妨。”


    送别方家族人当晚,方静宁便与许活说了此事。


    许活答应得爽快,转头得空便去寻先生道:“方家不是寻常商人,乃是领了一门宫中采买的皇商,商路遍及四方,人脉通达,可为先生游学行个方便。”


    本朝不禁商户科举,李则眠为人也开明,并不排斥,方景鹤跟随之事便定了下来。


    李先生、方景瑜将和方家族人一同走水路南下。


    很快就到了分别之日。


    许活请了一日假,带着方静宁到城外送行。


    秋风瑟瑟,落叶纷纷,离人依依不舍。


    两人目送车马远行,方静宁泪水涟涟。


    许活劝慰道:“这世上有几人可不为生计所忧,一心向学,少年便行万里路,见识广博,这是景瑜的福气。”


    方静宁梨花带雨地依向许活,埋首在她怀中,哽咽道:“我自是希望他高飞远举,只是伤别离罢了。”


    许活浑身僵硬,手臂张着,虚虚圈在她身侧,不敢妄动。


    方静宁浑身皆是软的,之前便知道了,但也不如此时感受真切。


    她们两个分明是相同的,可又完全不同……


    而方静宁一无所觉,泪水浸湿了许活心口的衣衫。


    第37章


    送走众人,上午还晴朗,下午便下起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骤冷。


    许活还不觉得,方静宁却极怕冷,披了一件马甲,抱着手炉缩在书房榻上看书。


    许活道:“若是冷了,便教人把地龙烧起来。”


    侯府几个主子住的院子都建了地龙,还会单独设一间暖房,有暖炕可过冬。


    “太热也难受,有汤婆子便够了。”


    方静宁冷不得热不得。


    晚间就寝,方静宁又让人灌了个汤婆子。


    许活向来不用,她常年锻炼,气血很足,这种时节盖个厚被便可,若是再加个汤婆子,恐怕要出汗。


    两人并不盖一张被子,互不影响。


    方静宁放好汤婆子,躺下一比,汤婆子不在脚下,在脚踝处,又坐起来要去调整。


    “你且先躺下,我帮你放。”


    那不是要看到脚了?


    方静宁不好意思,“不、不用,我自己来……”


    许活已经盘腿坐到她小腿旁边的位置,“躺下吧。”


    方静宁红着脸屈膝躺好,两只手抓着厚被边拉上去,盖住了下半张脸。


    许活拍了拍她小腿处的被子,“放平。”


    方静宁缓慢地放下腿,伸直,双腿紧贴,脚趾仍勾着。


    许活手伸进她的被子。


    方静宁不由地缩脚。


    许活没有碰到她,看着被子鼓起的形状,手直奔汤婆子,摸到后便拉到了她的脚下。


    热意从脚底缓缓向上蔓延,方静宁捂着脸,只眼睛露在外面,闷声道谢。


    许活顺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放床幔。


    方静宁裹得严严实实,微微侧头余光扫着她的动作。


    床幔厚实,放下后,床上这一方空间就变得密闭昏暗,但也能看清人影,离得近,也能看清五官。


    许活平躺下。


    方静宁看着她的侧脸轮廓,胸口涌起热意,热意又到脸上。


    头害羞地缩进被子。


    “莫要闷到了。”


    方静宁瓮声瓮气,“我省得的。”


    两人又说几句话,便睡了。


    半夜,许活感到大腿一凉,倏地睁开眼,瞬间清明,身体因防御而紧绷。


    几息后,许活又放松下来。


    屋内没有外人,床上只有她和方静宁的气息。


    那腿上的温度来自哪儿,无需多想……


    许活侧头。


    原本睡得极板正的姑娘,此时背对着许活蜷成一团,脚伸进了许活的被子,正好贴在她大腿侧。


    而两人小腿中间,黑乎乎的圆形物件儿露在外面,正是汤婆子。


    许活坐起,探身拿起汤婆子,已经凉了。


    此时,方静宁许两只脚循着热源,还使劲儿往许活腿上贴。


    许活:“……”


    无怪乎她睡得不安稳,脚为何会如此凉。


    许活拿着汤婆子悄声下床,披着披风轻开门,出去。


    偏房,婢女在值夜,半梦半醒时听到动静,一个激灵,立马醒过来,“谁?!”


    许活出声道:“你醒了,便给这汤婆子换上热水。”


    “世子?”


    婢女心揣回去,连忙过来接过汤婆子,迅速换完水,又恭敬地交还给她。


    许活接过来,径直出去。


    婢女送到门口,一直看着正房的门合上。


    以前许活从不夜里出来,婢女值夜都轻省着呢,这是头一回。


    而汤婆子是方静宁用的。


    婢女捂嘴一笑,小声嘟囔:“有夫人了就是不一样。”


    凉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赶紧进屋。


    正房里间,许活站在床前,沉默。


    她只是离开一会儿,统共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方静宁已经钻进了她的被子。


    方静宁又开始缩脚。


    许活将汤婆子顺着她脚下的被子,塞进去。


    被子里重新有了热源,片刻后,方静宁眉头松开,身体也渐渐舒展。


    许活则是躺到了方静宁平时的位置,盖上了她的被子。


    很奇怪的是,两张被子平时明明是叠在一起放在床里的,但方静宁的被子里就有一股幽香。


    并不是某种熏香的味道,反倒像是……方静宁的味道。


    香味儿一直钻进鼻子,许活以为她会睡不着,不想,竟是很快便入睡了。


    第二日,方静宁醒过来,左右视野与寻常不同,有些迷茫。


    稍稍醒神后,方静宁意识到不对劲儿,猛地坐起。


    她在床外侧!盖着许活的被子!


    方静宁整个人烧起来,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就睡在外面了?


    那许活……


    她扭头向床里看过去。


    被子已经折起来了……


    方静宁害羞地想要抱腿埋头,想起腿上还盖着许活的被子,默默伸手,捂脸。


    婢女们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伺候。


    小荻请示后走进里间,笑得喜气洋洋,“娘子,世子早上吩咐,今夜将暖阁烧起来呢,世子对您真体贴。”


    芦园有规矩,婢女们不敢传许活的事,是以她昨夜给方静宁换汤婆子的事,并未在院子传开。


    方静宁脸仍热着,故作平静道:“是吗?今日外头天气如何?”


    “晴了,可还是凉。”


    方静宁若无其事地下床。


    小荻叠被,叠着叠着轻轻“诶?”了一声,不过她眼睛转了转,低头一笑,并未多嘴多舌。


    方静宁余光瞥她,见她没发现什么,方才放下心。


    许活练功回来,神色并未有异样,对方静宁道:“我今晚去忆苦院。”


    她月事一直很稳定,上一次正好赶在婚前,这是成婚后第一次去忆苦院。


    忆苦院里都是许活的私物,不用准备什么,人直接过去住便可。


    许活习惯,芦园原本的婢女们也都习以为常,倒是方静宁,纵然先前知道,也一直没太往心里去,现在突然得知她今日就要去住,猝不及防。


    哪有夫君去受苦,妻子却安享舒适的,方静宁道:“我与世子一起过去住吧?”


    许活拒绝道:“你莫要去了,入秋了,忆苦院只有我一个,我入睡前烧一把火,后半夜便要冷了,我倒罢了,我起的早,冷些好醒神,你不行,冷衾寒透,捂都捂不热,你受不住。”


    方静宁略有不服,“你怎知我受不住?”


    “昨晚汤婆子掉了,你冷得拿我当汤婆子使。”


    如遭雷劈,方静宁羞窘,“我、我……”


    她昨晚上竟……哪能往郎君身边凑,好不知羞……


    许活该如何看她?


    许活没什么看法,只道:“府里都有数,你且安心去暖阁住吧,有事派人去找我便是。”


    若是她非要过去,再劳累许活夜半为她烧火,反倒是添麻烦。


    方静宁不再坚持,刻意转移注意力,问:“冬日也要月月去吗?”


    “是。”许活见她目光心疼似的,补充道,“也有地龙,只是得我自己烧,我也只是睡前闷些火,至我晨起时,并不会太冷。”


    方静宁又详细询问她在那儿都是如何吃住的。


    “下人会补充食材,我就只会做那几样,不甚麻烦。”


    方静宁问:“总归只有些腻的,为何不多学几道?”


    许活道:“祖父说,是居安思危,又不是要我做厨子,饿不死便可。”


    方静宁嘴角扯起,干笑,“……祖父他老人家真是别具一格。”


    许活点头。


    如果不是心性不同一般,如何能够接纳孙女成为侯府的继承人。


    相比之下,大伯许伯山十分传统,一向认为女子该是如伯娘那般温婉贤淑端方守礼才好。


    这方面,她爹许仲山倒是随了亲爹,可惜除此之外,毫无正事儿。


    许活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已住惯了。”


    方静宁乖巧地点头。


    许活已经用过早膳,与她说过话,便离府去崇文馆。


    方静宁去正院给老侯夫人请安前,李嬷嬷过来,感慨道:“这侯府可真舍得唯一的继承人这么吃苦啊。”


    方静宁道:“不吃些苦头,如何能守家族基业。”


    李嬷嬷赔笑。


    她从前最以国公府为荣耀,时不时就要挂在嘴边,如今也得承认,许活确实比国公府乃至于大多数勋贵家的郎君都有出息。


    ……


    府里诸人,但凡有空,晨昏定省皆不落下。


    老侯夫人慈祥又开明,方静宁也乐于过去尽孝,与老侯夫人说说话,时有所得。


    今日,老侯夫人也提起许活去忆苦院的事,“我早说她如今心性已长成,大可不必再去那地方找苦头吃,现在倒好,教新婚的妻子独守空房。”


    方静宁道:“我随世子去过一回,虽说一应俱全,确实有几分简陋,但正因如此,世子才更教人敬佩。”


    侯夫人文氏笑道:“母亲,我就说静娘是个明理的,不会跟荣安置气。”


    老侯夫人神情中皆是对方静宁的满意。


    而二房夫人郑氏在这种涉及到许活真身的话题上向来是不吭声的。


    老侯夫人对方静宁笑道:“眼瞅着就要冷了,入冬京里各家就不爱走动了,你要是爱动弹,趁着荣安不打扰,可在院子里请些相熟的姑娘们来玩儿。”


    方静宁应承,她确实想邀国公府的姊妹们来做客。


    老侯夫人又对文氏道:“馨娘方便吗?我瞧着咱们静娘和她处得挺好。”


    文氏摇头,“馨娘不好出来了,正在议亲呢。”


    老侯夫人喜道:“定下哪家的郎君了?”


    方静宁亦是目露好奇。


    “安西节度使的长子郭曦,在弘文馆读书呢。”文氏喜眉笑眼,“家世好,才貌双全,最主要是人品也好,文家满意极了。”


    郭曦已经是举人,下科春闱若是登杏榜,就能授官,前途不可限量。


    老侯夫人闻言,赞道:“这可真是好亲事。”


    “多亏了荣安给牵线,我嫂子还说要送荣安一份厚重的谢礼。”


    许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经营的机会,郭朝既是开了口,她当然会慢慢交好,便是经由他认识的他兄长郭曦,当时她成亲,郭曦也被郭朝请来充迎亲队伍。


    而老侯夫人听后,则道:“都是姻亲,说什么谢,你娘家好,侯府也高兴。”


    二夫人郑氏眉眼低垂,怏怏不乐。


    她心觉侯府踩高捧低,她娘家门第低,这些年越发落魄,谁都不看重,许活这个亲外甥女当了世子,给文家谋好处,也没见分毫看重亲外家。


    请安完,她们从正堂出来。


    郑氏叫方静宁去西院。


    方静宁顺从地答应。


    文氏瞧见,也没说什么。


    她身边嬷嬷不放心地小声说:“二夫人不会跟世子夫人说什么挑拨关系的话吧?”


    文氏漫不经心道:“正经婆媳,难道还能不接触吗?荣安明事理,怎么也偏不了。”


    “回吧,我给侯爷做衣裳呢。”


    西院——


    郑氏拿着婆婆的款,婢女端上来茶,却不让婢女给她倒。


    方静宁会意,恭敬地斟茶倒水,奉到她手中。


    郑氏满意了,喝了一口茶,方才意有所指地开口:“荣安是我亲生的,你们敬重伯父伯娘是应该的,不过同为二房利益共同,你得知道远近。”


    方静宁应“是”。


    郑氏又关心起方家的家产,“可管得来?若是人手不足,我便从西院拨过去两个。”


    方静宁恭顺地回答:“世子教我找青禾和青鸢,秋收后忙不开便请秦嬷嬷过去,已经说好了,母亲发话,我便回了世子。”


    郑氏哪敢让她去跟许活说,神色不自然道:“你有数便好,秦嬷嬷精明能干,我身边的万万比不上。”


    她说到后来,对方静宁又有些不满了,阴阳怪气道:“我这个当母亲的,看来是一无是处,什么都不知道,凭白闹笑话。”


    方静宁低头歉道:“是静娘的不是,静娘初嫁过来,做事不周全,日后必定日日来给母亲请安。”


    “倒也不必日日,老夫人都说咱们侯府不是那等对媳妇儿苛待的人家,你日日来倒显得我刻薄。”


    小荻跟着方静宁出门,从旁听到,替主子委屈。


    方静宁始终面色沉静,无论她说什么皆不顶撞,听着,顺着,按照“母亲教诲的是”,“我必定请示世子”这两意思,换汤不换药地回答。


    郑氏教诲了她不少,享足了婆婆的威风,才放她回去。


    小荻跟着方静宁回到芦园正屋,便憋不住道:“娘子,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


    小荻哑口,看向她的表情,竟是真的。


    从前她但凡有点儿事情皆要为难自个儿许久,如今竟是变了?


    方静宁道:“你是过得太舒坦,便忘乎所以了,侯府若是处处皆顺我心意,我反倒觉得不甚真实,像是抓不住似的。”


    她刚嫁进来时常有这种感觉,没有归属感。


    这是她自个儿的问题。


    侯府若所有人皆哄着她,她仍在怀疑她是否值得,患得患失。


    如今二夫人这般,她却舒坦了些,就像是心底的声音告诉她:果然,世事难全,这就是真实的日子。


    方静宁眉笑眼舒,“走,去书房,我给姊妹们发帖子,请她们过来做客。”


    文家表妹不能来,可以请阿姐许婉然,再请清风道人周星禾。


    她与她们都相合。


    第38章


    国公府——


    方静宁的请帖送来,国公府各人反应不一。


    外头风言风语闹得厉害,忠国公魏高和二老爷魏志都受了陛下的斥责。


    而国公府给平南侯府下了几次帖子,又几次派人去见方静宁,她始终没有再到国公府来。


    娄夫人对国公府近来的境遇怨愤极了,全都怪在了方静宁的身上,嗤笑道:“咱们这位表小姐倒是会做事后好人,全不知国公府因为她遭了多大的难堪。”


    老国公夫人本来很高兴,教她这话扫了兴,发怒道:“静娘是个什么性子,这么些年咱们都眼明心净,你是在外头否认多了,脑子昏了吗?事实如何,国公府谁不心知肚明?还真当这是静娘害得?”


    二房娄夫人遭了训斥,不忿:“儿媳心里委屈,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二房何曾花用过分毫?”


    她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厚颜无耻。


    说没花用便是没花用吗?


    连金河县主都不敢说与她不相干。


    且她这般说,不是指大房带累了二房?


    国公夫人小王氏第一个不满,“二弟妹这话说得,国公府一应花销皆由公中所出,纵有拿出去的,也是为了阖府的荣耀,你们在外头又少以成王殿下外家自居了吗?若是不花方家的,便得全由公中出,许是二房也得跟着节衣缩食。”


    大房肯定有中饱私囊,娄夫人没沾手,便觉亏得慌,正欲反驳,老国公夫人怒喝出声:“好了!当是菜市吗!”


    这些时日,关于这个事情,国公府没人拿到明面上来说,全都讳莫如深。


    府里管些事儿的主子们皆心中有数,外头传得,都是真的,且有过之无不及。


    她们倒好,还闹起内讧了!国公府的夫人,是泼妇不成?


    老国公夫人气得手抖。


    金河县主作为晚辈,一贯只做事不多嘴,总避事儿,麻烦照样连累到她,便道:“现下静娘递请帖给姑娘们,外人瞧见了,也是咱们国公府和她没生分,甭管旁人信不信,再出门时底气总要足些,约肯定要赴,还得大大方方才是。”


    总还算有个明理的。


    老国公夫人气匀了些,冷声道:“静娘仁至义尽了,有这个精力,放在别处吧,府里还有好几个未订婚的呢。”


    任谁在方静宁的立场上,十个人有八九个都要怀怨气。


    而老国公夫人站在国公府的立场上,自知她也有大错,她从前太放纵,此时挽回些名声才是要紧的。


    她对金河县主道:“做新衣裳是来不及了,我那儿有几件适合小娘子的首饰,你稍后给她们带去,顺便告诉她们,出门做客仔细些,别丢了国公府的风范。”


    可国公府还有何风范呢?


    魏家的三个娘子坐在一处,看着桌中间的请帖,寂静无声。


    她们万万不会怨到方静宁身上,不说方景瑜,方静宁的一应吃用皆与她们相同,顶多有时老国公夫人格外心疼她些,时不时要给些东西,亦或是魏琪得了什么,总想着方静宁,但也没有落下过她们。


    方静宁又得到了什么?


    方家那么多家财,只养他们姐弟两个,神仙日子也过得。


    良久,三娘子魏梓月带着气性道:“如今谁不笑话咱们府里,静姐姐不计前嫌,我却没脸见她。”


    大娘子魏梓兰最难,她年纪最长,眼瞅着就要十八了,论理早该定下婚事了,可一遭又一遭的事儿,她的婚事被耽搁,越发的遥遥无期。


    二娘子魏梓芊亦然。


    “现在哪有人邀请咱们去玩,静娘有心,咱们总要领情的。”魏梓兰神色忧郁,“难道要在府里擎等着枯萎吗?”


    魏梓芊默然无声,可眼神里的意味,她是想出去的,否则更没有出路。


    魏梓月反驳不得,只是心里硌塞着,无法心安理得。


    ……


    平南侯府——


    方静宁往常在芦园里没甚要求,是个极好伺候的,如今为了第一次宴请的事儿,处处上心,细细交代。


    魏家三个娘子喜好如何,她极清楚。


    周星禾,方静宁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一看就是极好相处的。


    至于侯府大娘子许婉然的喜好,方静宁如今不排斥人情世故,便会特意去问文氏。


    老侯夫人和蔼可亲,也一直帮着参谋,有什么好玩适合小娘子们玩的,全都给方静宁送过去。


    “好在你来了,荣安自小不爱玩乐,我是空有一身好玩的,无处送。”


    傍晚,方静宁又与许活说起白日和祖母聊得内容。


    她不住在忆苦院,可许活早出晚归,若不来便一整日见不到,是以方静会在她回府后到忆苦院来小坐些时辰。


    勤走动对她身体好,许活也不阻拦,往往回来就先将火烧起来。


    而关于“玩乐”一事,许活另有说辞:“伯父是长子,祖父亲自教养,要求极为严格,到了二子,因着不继承家业,便没有太过约束。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玩儿,父亲生性就有些放懒,后来长大些想约束也约束不住了,便长成了现在这般。”


    严长子,疼幺子,许多人家会有的通病。


    万事追根溯源,如今的果也有旧时因。


    许活说话时,手上完成了理灰、压灰、扫灰的动作,在篆模中填入香粉,均匀平整后,取出篆模,点燃香粉。


    燃香袅袅,以静心神。


    “轮到我,祖父无论如何也不准我接触那些玩乐移性的,祖母也不敢多言。”


    她老人家是不知道幼子捅了多大的篓子,否则定要悔不当初,而如今时不时还会念叨几句祖父严苛,想必也是老侯爷瞒着她许活身份的原因之一。


    长辈之事,方静宁不好置喙,只问道:“世子幼时从不想玩吗?”


    许活轻描淡写道:“幼时的事,不记得了……”


    她转移话题道:“我会做简单些的风筝,明年春你可以去放风筝。”


    方静宁幽幽地问:“这也是为了居安思危吗?”


    许活惊讶,似是不解她为何会如此想。


    “分明会做毽子,会做风筝,若是不向往,何必去学着做……”


    方静宁眼窝浅,说着说着便有了哭腔。


    她以己度人,想到许活幼时毫无玩乐,整日里练武读书学一堆不该侯府世子学的谋生手艺,便满腔的心疼无法抒发。


    许活:“……非是我不玩,是阿姐不与我玩。”


    一颗泪珠子挂着下睫,方静宁:“啊?”


    “毽子、风筝,是阿姐要的生辰礼,也玩过一次毽子,阿姐嫌我踢个不停,来做客的娘子只能杵着。”


    方静宁又“啊”了一声,只是这次很虚,掩饰不住想太多的尴尬。


    她的反应极有趣,许活表情越发正经,“至于旁人,我那时骄傲的很,不屑与勋贵家的小郎君们玩些小儿玩意儿。”


    没错,大概往前数个十年八年的光景,小许活自觉与众不同,很有几分孤傲凌然,只是很快就被老侯爷发现并收拾了,扼杀在苗头中。


    不过她至今也不是个和光同尘的,只是成熟了,会掩饰内心了而已。


    “哈、哈哈。”


    方静宁干笑两声,尴尬地想要寻个地洞钻进去,地洞没有,只能逃了。


    她抬手在鼻间轻扫了扫,然后故作熏眼睛地眨了眨眼,“今日怎么有些呛,我且先回去了……”


    说罢,仓促起身,便要出门。


    许活叮嘱她:“披好披风,莫着凉了。”


    方静宁裹上披风,匆匆走了。


    许活送至院门,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失笑关门。


    香燃了许久,其他味道也都淹没其中,无从分辨。


    ……


    之后两日,侯府内一切如常,只是老侯夫人和方静宁处得更亲近了。


    方静宁是个安静不争的,极乐意倾听,且听什么都很专注很有兴趣似的,不会嫌老人家啰嗦,也不会觉得不务正业,反过来去劝说。


    老侯夫人便更乐于跟她闲说话,渐渐也不拘于她的小宴,也会讲些旁的。


    一老一少都不甚忙,一个有儿媳操持侯府,一个有李嬷嬷管方家、青鸢青禾管芦园,便乐此不疲地凑在一起。


    老侯夫人身边有人尽孝,许伯山夫妻都乐见其成,且对方静宁观感越发好。


    而这两日,外头发生了一件大事——陛下欲选探花郎顾笑舟为五驸马,探花郎以许过婚约拒绝公主。


    此一事过于稀罕震惊,甚至盖过了国公府的旧热闹。


    第三日,便是方静宁宴客当日。


    方静宁昨夜睡前便因期待难眠,今日一早便起来问询各处安排得可妥当,等候的时间心潮激动,坐立不安。


    先到的是魏家三个娘子。


    她们皆歉疚又拘谨,很是放不开。


    方静宁若无其事,甚至带着更异于从前的明朗,笑着迎姊妹三人:“你们可算是来了,我想念姊妹们许久,昨夜辗转反侧的,瞧我这眼下,像是夜里偷灯油去了。”


    她一句玩笑,三人神情松泛许多,纷纷送上各自带的礼。


    方静宁皆不客气地收了,玩笑道:“今日可让我赚到了,日后我该多设几场宴才好。”


    魏家三个姑娘皆笑,三娘子魏梓月更是反唇道:“静姐姐如今还缺我们这仨瓜俩枣吗?倒是我们,得想办法从姐姐这儿讨些便宜才是。”


    她还冲着方静宁伸手,手心朝上。


    方静宁轻拂在她手心上,“给你个巴掌便是。”


    三言两语,姊妹们便亲昵如前。


    魏梓月感叹:“静姐姐如今,可是了不起了。”


    方静宁食指轻戳她的额头,“你纵是夸我,也没得便宜。”


    魏梓月讨巧地问:“若是夸出花来呢?”


    方静宁笑道:“那妹妹夸来听听。”


    魏家三个姑娘笑得不行。


    姊妹四个气氛越发愉快。


    不多时,许婉然和周娘子前后脚一同到了。


    方静宁陪着她们先去给侯府的三位长辈见礼,完后便领着她们往花园里去。


    一行人远远便瞧见花园中,织染漂亮的帷幔扯开,围出个密不透风的区域来。


    许婉然笑道:“还道你为何引我们来园子里,原是准备了帷幔。”


    魏家三个姑娘没这般玩儿过,好奇地瞧着。


    方静宁道:“祖母教我的,不然我是万万想不到的。”


    周星禾家世最低,却比魏家三个姑娘还要怡然自在,问方静宁:“那我可能求个涮肉吃的锅子?”


    方静宁想到她,便要立即浮现一个“清风道人”,不禁调侃道:“《道德经》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我以为姐姐该是清心寡欲求得道成仙的,怎么还惦记着荤腥?”


    口腹之欲亦是欲。


    许婉然晓得她何出此言,微微低眉,柔柔一笑。


    周星禾行道家抱拳礼,“修行未到,惭愧惭愧。”


    应对自如。


    魏家三个娘子也从未识得这样特别的娘子,稀奇又发笑。


    方静宁和许婉然则直接笑开。


    姑娘们笑作一团。


    方静宁眉眼弯弯,道:“锅子自然是有的,保管你尽兴。”


    周星禾是个极大方的性子,“那便谢过世子夫人了。”


    一行人进了帷幔,内里十分宽敞,坐席案几皆有,整洁有序地安置着,又留出一块儿空地,供她们玩乐。


    魏梓月脖子转动,四下瞅着,赞道:“既能遮风,日光又能照暖,真是好。”


    其他人颔首附和。


    角落案几上摆着不少玩具器具,几个人凑过去一一瞧着,兴起便拿起来把玩。


    魏梓兰看见熟悉的毽子,暧昧一笑,指着道:“这可是世子亲手做的,万不能错过。”


    其他人皆看过去。


    方静宁轻推了她一把,作自然状,对许婉然和周星禾道:“我听说阿姐也玩,正好魏家姊妹们也会踢,只不知道周姐姐可会?”


    周星禾点头。


    那便正好,六个人抽了签子,分了两队,方静宁、魏梓兰、魏梓芊一队,另外三人一队。


    明显,方静宁三人要气弱一些,另外三人笑得势在必得。


    方静宁作为今日宴主,提议设彩头,一人放上去一件东西。


    众人响应。


    魏梓月道:“静姐姐如今好会玩。”


    许婉然笑她,“又是祖母教的?”


    方静宁给了肯定的答复。


    待到正式踢起来,许婉然三人果然踢得更好,且毫不费力。


    方静宁较先前在国公府时体力稍稍好些,却仍然不敌她们良多,完全承碾压之势。


    许婉然年纪长些,不甚争强好胜,见她们差得远了,便体贴地收了收,免得她们输得太难看。


    “我认输了。”


    方静宁香汗淋漓,依在案几上,摆手认输。


    魏梓兰和魏梓芊也不成了,不再挣扎,痛快认输。


    赢了的魏梓月开心极了,清脆的笑声传出了帷幔。


    婢女送上方巾,几人擦去身上的汗,落座在方床上,喝着乌梅浆吃着各色点心小食,闲聊起来,十分惬意。


    她们不免说起顾笑舟拒婚一事。


    许婉然道:“顾探花的年纪,有婚约也是正常。”


    魏梓月满眼憧憬道:“如此有情有义的郎君,才是良配。”


    是否良配且不好说,可能当上驸马,于寒门子弟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顾笑舟如此作为,确实难得,也令人敬佩。


    不过……


    周星禾满脸幸福地喝着甜滋滋的果露,洞悉道:“顾探花仕途恐怕要受损了。”


    魏梓月立马露出惋惜难过之色,“非要这般吗?”


    周星禾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各有其道,自然要顺心而为。这是顾探花的选择,理当由他自身承担后果。”


    魏梓兰和魏梓芊对视一眼,魏梓芊忧郁道:“若果真走到郁郁不得志的结果,他可会怨愤于妻子?”


    众女皆沉默,连豁达的周星禾也无话可说。


    这是未可知的。


    方静宁喃喃:“真想见见与顾探花有婚约的那位娘子是何等风采,她能教顾探花金石不渝,许是……不同呢?”


    那位娘子必定是极好的。


    六个女子皆有此念,重又期待起来。


    周星禾又向她们说起另一事:“我父亲说,京中要赶在冷下来之前,办一场蹴鞠赛,弘文馆、崇文馆、国子监并未满二十五的年轻官员和未授官进士们同场蹴鞠,据说陛下金口玉言,有出众者,有官职可升官,无官职可授官。”


    如此一说,满京的青年才俊皆要参与其中了,不可不谓是一场盛事。


    许婉然不解,“眼瞅着就要立冬,怎地忽然要办蹴鞠赛。”


    “据说是鼓励年轻的才俊们封禁,理国公府那位状元郎向陛下进言的。”周星禾说出她所知道的,“我父亲说,届时会在京郊大营外的校场举办,御驾亲临,百官在场,京中官眷也可去观看,应是极热闹的。”


    魏家三个娘子目露向往,随即眸光又暗下来几分,国公府应是不会教她们抛头露面的。


    周星禾此时看向方静宁和许婉然,“许世子应是会上场吧?”


    两人对视,皆期待起来。


    第39章(捉虫)


    崇文馆里,常九明学士向众生公布了蹴鞠赛以及相关的规则,便不再管学生们如何分配练习,自行离开。


    其他学士也都不管。


    学生们研究、议论起来。


    蹴鞠赛定为直接对抗,分队比赛,十二人一队。


    今日是十月二十七,蹴鞠赛的时间是十一月初一和初二,届时会抽签,总共进行三场,初一决出晋级的两队,初二决战。


    御驾会在初二当日亲临。


    而陛下励精图治,自然不会以官职为儿戏,统共四队,最终胜出的只有一队,奖最优的三人,第二名队中仅有一人可获得殊荣,头一日便淘汰的两个队伍则是毫无奖励。


    统共就四个名额,第一便占去三个,竞争极其激烈。


    而众生研究完,得出一个结论:悬。


    算上今日,到蹴鞠赛也就紧紧巴巴的五日,可他们白日还要读书,也就后日有一日的武艺课,准备时间十分仓促,他们要用短短的时间迅速完成组队,练出配合,堪堪能上场的程度罢了。


    崇文馆和国子监,与他们差不离,但这年轻官员组成的一队,年轻官员是什么官员?文官还是武官?文官也就罢了,若是武官……


    蹴鞠向来是军中风潮,各卫之间常有比拼,二十五岁以下与文官来说不易,军中比比皆是。


    若是从这样一群人选出十二个精英悍将,他们有何优势?


    第三排正中的万奇山说丧气话:“这根本毫无可比之处,崇文馆赢的可能微乎其微啊。”


    何止是微乎其微,对上各卫的精英,他们就不可能赢,说微乎其微都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学生们对此都不甚有兴趣。


    “随便踢踢便算了。”


    “就是啊,能突围出的人物,必定十分勇武,肯定是武将。”


    “咱们从文,岂能靠蹴鞠出头。”


    也有学生有不同意见。


    “可即便第一争不得,第二也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啊。”


    “有一个名额呢,可直接授官的。”


    另有学生倨傲地反驳:“那也是勋贵子需要的,我们是要走科举入朝的。”


    学生们各执一词,馆内议论纷纷。


    许活上一次小考,位列第四名,如今坐在第一排最左侧的位置。


    她一言不发。


    万奇山右侧,黎禺瞅着前排许活的背影,忽然道:“许世子,你是勋贵出身,武艺又是咱们崇文馆里最出众的,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在拿乔吗?”


    许活端坐于前,闻言微微侧头。


    他之所以这样不客气,乃是学馆之中明面上只论学,不论家世,若是小辈为着点儿矛盾闹到馆外去,长辈颜面也无存。


    如今以成绩序座,更是如此。


    而黎禺身后的朱振先不乐意了,一拍案几,“姓黎的,你别在那儿血口喷人!谁拿乔?荣安有本事,她是谦逊,不与你们计较罢了!”


    黎禺不屑,“陆峥走科举之路已定,咱们崇文馆就算勉强拿到了第二名,最有可能获得名额的不就是他吗?应该极想要表现吧。”


    “哈!哈!”朱振蔑笑了两声,“你当荣安是我这样的勋贵子呢,他是平南侯府世子,还需要争风求表现?”


    黎禺语塞。


    他贬低自个儿,维护许活,旁人有何话说。


    且,这也是事实,崇文馆大部分学生皆心知肚明,平南侯府世子确实不需要鼓脑争头。


    朱振见他们震住了,得意道:“倒是你们,说什么科举不科举,净讲些跌士气的屁话,没种就是没种,等你们丢人到陛下和满京权贵们面前的时候,别求我们荣安!”


    黎禺站起来,对着朱振,“谁会求他!”


    朱振也站起来,对峙,“反正凭你,第一场就得输!”


    “输就输,有什么大不了!”


    “还说你不是没种!”朱振忽然灵机一动,“哦~我明白了,许活比你能耐,比你有种,比你有可能得到机会,你这是拈酸呢吧。”


    “有种”的许活扶额:“……”


    他还真说中了黎禺几分心事,黎禺父亲是羽林卫大将军,他是武将之子,但非勋贵,日后还得在军营中磨炼,才能晋升,但在陛下面前露脸,便要少吃许多辛苦。


    “朱六!”


    黎禺恼羞成怒,气得青筋暴起,挥拳头。


    “来啊,小爷怕你啊。”


    两人斗鸡一样,脖子上的毛已经炸起来,马上就要扑斗在一起。


    一只手压住朱振的肩,又有一只手接住了黎禺的拳头。


    正是争执旋涡中心的许活。


    朱振可打不过黎禺,一见许活过来了,挺起胸膛,狐假虎威。


    黎禺看他那样儿,拳头捏得更紧。


    许活松开他那只拳头,语气平稳道:“朱振有一言,对也不对,我是不需要争风抢名额,但我向来不未战先怯,也一定会方寸必争,是以……这个名额,我要争。”


    她话说得明白,她就是要迎战,就是要争,不会因为任何理由的退缩。


    许活直视黎禺,“堂堂正正,想争便争,我不会客气。”


    襟怀坦荡、磊落之人,加之能力不俗,最易得人心。


    许活自打进崇文馆,便从容坦荡,一贯的表现是她不与人争辩,她只勤学苦练,力争上游,第一次还只在第二排,一次次座位变更,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她分明不是崇文馆前三人那般天赋出众,勋贵子也不必刻苦如斯,可她就是搅得崇文馆这一潭温水渐渐沸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一改从前的一成不变,开始暗暗较劲儿起来。


    在场不少以“科举”为输蹴鞠铺场的学生们莫名羞愧地红了脸。


    黎禺更是挺直脊背,“我也不会与你客气!”


    后头,郭朝小山似的身板儿立起来,声如洪雷,“郭二我也掺一脚,晋升的名额,我也想要。”


    黎禺仰头看他,嘴角抽搐,压力激增。


    朱振也凑热闹,“小爷也不会让着你。”


    黎禺对他则是一个白眼,完全没放在眼里。


    朱振一看,开始撸袖子,“诶——”


    许活已经打断了先前在弦上的箭,他们再想打,也没那时的气头了,她便抬步欲回到座位上去。


    朱振仗着她才敢嚣张,她这一要走,立马怂下来,还找借口地急道:“荣安!蹴鞠队得组起来啊,你不管啊?”


    其他学生皆看向许活,眼里皆有此意。


    她武艺早已服众,由她组织,倒也理所应当。


    许活却看向一排正中的首座,道:“蹴鞠,需得协作,学士们不予分配,理应由崇文馆首席协调。”


    所谓首席,便是次次保持每月小考第一名的陆峥。


    直接对抗的蹴鞠必然要有个中心,许活这是让步,不争这个意气,她也相信陆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意气用事,有什么赛场上见真章。


    而陆峥转头看向许活,并未立即说话。


    两人隔着座位和学生们对视。


    正在此时,周学士进来,众人各自回座,听学士教授。


    期间,还有学生因为心神不在书上,受了周学士的斥责。


    课后,众生不约而同地皆为离座。


    陆峥并未迟疑推脱,直接站到前方,“需得先定下出场十二人,不便上场,未有蹴鞠经验,无意参加蹴鞠赛的学生,先主动报上名……”


    身体不便,或者有个别人难免畏于蹴鞠赛上的激烈碰撞,这些人排除,十二人甚至还稍有不足。


    众人一番商量,才定好人员。


    而直接对抗的蹴鞠,需要球头、骁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这些不同的角色,其他倒是好说,主要负责射鞠门的球头必然也是最显眼的存在,受先前许活他们的气势,大部分人皆想要试一试。


    包括陆峥。


    陆峥便提出了个极公平的方法,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以射鞠门的准头来决出。


    “明日决定,今日皆回去练一练。”


    许活回府后,便径直回到忆苦院,临时造起鞠门。


    两根粗棍,寻一铁环,挂在正常鞠门的高度上,便成了临时的门。


    她身体尚未完全利索,便没有大动作,只慢慢地踢射,调整准度。


    一开始时高时低,时左时右,难得才进一个。慢慢的,鞠球越来越近,尝尝砸在铁环上,每一步都有调整。


    天色稍有昏暗,许活又一脚踢出,空球入门。


    “啊!”


    一个女子惊喜的呼声,伴随着抚掌。


    许活其实早就发现有人到来,只是专注练习,没有去分神。


    此时她转过去,问道:“今日玩得如何?”


    方静宁弯着眼点头,随即走近她,举起帕子想为她擦汗,手靠近才发现许活没出汗,顿时又生尴尬。


    许活微微弯腰,“沾染了灰尘,劳烦。”


    方静宁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在她脸上仔仔细细、轻柔地擦拭起来,越擦脸越红,眼神越是飘忽。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甚至一呼一吸慢慢交缠,彼此的味道也越加清晰。


    偏偏许活一派平静自然,越发显得方静宁不冷静,尽是小女儿娇态。


    方静宁心跳加速之余,生出些不平来,帕子甩给她,嗔道:“世子自个儿擦吧。”


    一阵香风袭来,许活眼疾手快地接住帕子,粗略在脸上颈后蹭过,便停下。


    贵族娘子,旁人用过的帕子皆不会再自用,又不好扔了,许活便随手将方静宁的帕子塞进衣襟。


    方静宁见了,心中那股子不平衡立时便消了,情态又扭捏起来,柔声问:“世子练习,可是为了蹴鞠赛?你要上场吗?”


    许活颔首,道:“只是位置还未定下。”


    方静宁期待地问:“我能去观看吗?”


    “自然是能得,侯府应是能得席位,只是……”许活问,“恐怕各家皆要出席,你许是要站在长辈们身后,天气不暖,一场蹴鞠赛要许久,能站住吗?”


    “莫要小瞧我。”


    许活微微摇头,“你量力而为吧,府里不拦你去,也得注意些保暖。”


    方静宁应下,又有些疑惑地问:“我从未听说蹴鞠风靡,为何人多?”


    “有借机相看之意。”


    方静宁恍然大悟,继而看着许活俊俏挺拔的模样,暗暗想:亏得他们成亲在先,否则不知多少夫人要中意许活呢。


    如此一看,是她占先机。


    第40章


    十月二十八,崇文馆进行球头选拔。


    球头不止要有射门的准度,各方面的能力皆要出类拔萃方可成为蹴鞠队的领头和中心。


    因此设置了特殊的选拔规则,以一对二直接对抗的形式进行。


    一刻钟的时间,一人射门,两人拦截。


    拦截的人选,也出自想要竞争球头的学生,两两轮换拦截,同为竞争对手必然会奋力阻挠,突破者方能使众生信服,公平公正。


    而要竞选球头的人,按照座位排名分别是陆峥、许活、列崇文馆第六名的监门卫中郎将之子郑淳、列崇文馆第十名的普通勋贵子穆一沛、黎禺、郭朝。


    按照排名,陆峥率先突破和射门,许活和郑淳进行拦截。


    郑淳跟许活个头相仿,身材较许活更壮硕几分,国字脸,方下巴,眼小聚光,一开口便是:“世子打算如何拦截?”


    语意便是以许活为主。


    许活昨日已知道郑淳很有蹴鞠经验,对蹴鞠的规则技巧皆十分了解,转而问他的意见。


    郑淳简单提了一二。


    许活边听边点头,最后道:“便按照你说的做。”


    但她也提了一个小建议。


    郑淳一听,很是惊讶,下意识看向陆峥。


    陆峥正在准备,一无所觉。


    许、郑二人沟通完,先后站到了临时设置的鞠门前,许活在前,郑淳断后。


    锣声一响,许活的眼神瞬间变化,如同鹰隼一般,极具威吓之力。


    陆峥神情越发严肃,脚带着鞠球冲向鞠门,因着许活在前方作势欲拦,他带球偏向一侧,打算绕过许活。


    许活反应迅速,转眼便出现在陆峥面前,试探抢球。


    陆峥沉稳应对,左右脚来回换球,躲过许活的截球动作。


    两人你来我往三四次,许活露出一个马脚,陆峥瞅准时机,迅速越过后。


    同时,他也越过了其后的郑淳,眼前空无一人,只有空荡荡的鞠门。


    临门一脚,陆峥的神情不由地露出势在必得。


    忽地,许活横插而来,一脚铲掉了他脚下的鞠球。


    郑淳赶上,一个回踢将鞠球送回了原地。


    此时,陆峥的情绪还好,但接下来的回合,皆是他突破二人即将射门之时,或是许活或是郑淳在最后截断,教他始终没有踢出那一脚,鞠球连鞠门的络网都没沾上过。


    待到一刻钟的后半段,陆峥渐渐暴躁,脚下开始混乱,两人几乎轻而易举地截走球。


    围观的学生们每每交头接耳——


    “真可惜,又差一点儿。”


    “陆峥步伐乱了……”


    也有学生察觉到了异常,“你们没发现吗……”


    偏殿台阶上,观看的学士们也都发现了许活和郑淳的意图。


    常九明赞道:“兵者,诡道也。”


    陆峥也从郑淳口中得知了许活的话,“陆峥性傲,若心性不稳便易急躁,可配合以此击破。”


    他终于意识到两人前面是故意放水,在他稍加自满,放松警惕之时再截断,乱他心绪。


    陆峥愤而瞪视准备中的许活,却也无话可说。


    是他自身性格有弱点,才被利用。


    接下来,是许活对上郑淳和穆一沛。


    两人在开始之前,也商量了些计划,甚至也想效仿上一局,但两人讨论半晌,只勉强讨论出许活一个弱点——不够强壮,或可直接冲撞她。


    然而两人想得极好,现实却不如两人之意。


    实力可破一切算计。


    但凡学习过得,早晚会以其他方式用事实证明,绝非一刻光阴是浪费的。


    许活多年来的淬炼发挥到极致,她有极强的行动力敏锐的洞察力,全都反馈到蹴鞠上,除非她自己踢偏,两人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也几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阻碍。


    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许活射门的精准度也飞速提升,且越发趋于稳定。


    且她的心态很平稳,心理素质极强,到后来甚至反过来拉控二人,拖得郑淳和穆一沛在不大的场地中气喘吁吁。


    所有学生脑子里浮出一个念头:平时武艺课,许活根本没尽全力吧?


    “这也不算公平吧,谁能挡住许荣安啊?”


    这话一出,说话的学生便是一哽。


    其他学生亦是默然。


    因为一个人太强,使得竞选变得不够公平,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许活的实力吗?


    朱振在旁边儿与有荣焉。


    这一局结束后,许活在一刻钟的时间,踢进四次。


    而郑淳因为这一局体力使用过渡,在后面他的一对二中,表现弱了不少,只进两球。


    便有看热闹的好事之徒提议道:“何必轮换,不如就许荣安上场拦截。”


    保管一拦截一个准儿,进球?进球多没意思。


    下一个是穆一沛,立即强烈反对,“凭甚!”


    他都够惨了,本来一刻钟不至于累到缓不过来,偏偏为了追许活,铆足了劲儿,要是换许活来拦截,还有什么可比的。


    黎禺也不乐意,不过他不好意思表现出怂来,只讲规则:“我们后上场,皆是两场连着,体力消耗本就多一些,怎能临时调换拦截人?”


    当然,他们在一开始并未反对这个轮换规则,便是认可,现在提出反对意见,也不是针对唯一没有连上两场的陆峥,是为了反对换许活上场的损主意。


    陆峥一丝好没讨到,许活也不会对他们客气,丢人,太丢人。


    而规则早就定了,最忌讳随意更改,只不过是为了看热闹随口一提罢了。


    许活没出言反对,直接不了了之。


    不过众人看向郭朝的眼神,皆是同情又期待。


    因为郭朝要对上的是许活和陆峥,养足精神和体力的许活和陆峥。


    接下来两场,穆一沛只进了一球,黎禺对上高大壮硕的郭朝和怨气冲天的陆峥,一球未能进。


    最后一场,学士和学生们皆期待起来。


    不远处东宫主殿二楼,太子靠在栏杆上,手里依然拎着一壶酒,面带戏谑的笑容,问:“你说五郎会如何?”


    他身后,理国公世子陆巍恭敬道:“五郎虽有些劣性,然并非小人。”


    崇文馆中,陆峥板着脸,跟许活商量道:“郭朝健壮,灵活不足……”


    其余人只能看见两人,先是陆峥在说,许活点头,随后许活说了什么,陆峥眉头松开,又点头,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郭朝如临大敌。


    朱振跟他关系好,在旁边对他幸灾乐祸道:“郭二,别紧张,输了不丢人。”


    郭朝冲他一呸,锣声响,开始了。


    郑淳、穆一沛、黎禺三人站在一起,他们结局已定,神情都轻松了,看着中间的对局充满侥幸的同时,时不时摇头啧啧出声。


    其他人的期待也完全变成了对郭朝的同情——


    “根本突破不了啊。”


    “陆峥也好凶。”


    “不想教许荣安小看吧。”


    “看见俩人眼神了吗,他们俩竟然有配合……”


    最后全都汇成一句话:“郭朝也太难了……”


    郭朝是很难,为了防两人,左闪右躲,精神紧绷,时间快到时已经满头大汗,左脚绊了右脚,以屁股结结实实地落地告终。


    今日最丢人的桂冠移到了郭朝头上。


    郭朝坐在地上苦笑。


    而许活成为了球头,当之无愧,毋庸置疑。


    一山不能容二虎,既然许活成为球头,陆峥作为首席,便退位让贤,将领头的位置移交给了许活,之后蹴鞠队都听许活的,以免因他影响崇文馆蹴鞠队的和谐和团结。


    许活直接上任,干净利落地分派其他位置,暂定如此,之后有不妥或更优之选再进行调整。


    众生并无异议。


    偏殿前,常九明学士夸赞道:“陆峥心性大有长进。”


    周寅则是略微满意道:“如今崇文馆向学之风气总算赶上几分当年太子殿下在学时了。”


    多年来,无论太子殿下如何受陛下训斥,他皆一心向太子,始终认为太子从未变过,一直是少年时那个尊师重道、才华横溢、光风霁月、志在黎民百姓的太子。


    小黄门从东宫门进来,主殿二楼的太子和理国公世子陆巍居高临下,皆看见了。


    太子毫无反应。


    陆巍只得提醒道:“殿下,许是陛下召见……”


    东宫并非密不透风,若是太子这般,教人以“怠慢君上”传至陛下耳朵中,太子恐又要受陛下斥责。


    太子慢悠悠地直起身,随手将酒壶扔到他怀中,神色倦怠。


    世子有心再提醒太子这般恐会惹怒陛下,可想到太子如今也并不会理会他,便掩下担忧跟随在后,不再多言。


    小黄门前来,确是陛下召见。


    陛下在等着,太子便也未作整理,径直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


    成王并三皇子越王、四皇子魏王、五皇子庄郡王皆在。


    太子行礼后,站到了三个皇弟之前。


    三皇子文质彬彬,四皇子淳厚,五皇子才加冠,年轻气盛刚毅果敢,三人离太子近,皆嗅到了酒味。


    四皇子和五皇子一贯敬重太子,此时皆露出了异色,怕父皇看出来,纷纷低头。


    成王是个壮年男子,身材魁梧,眉毛粗浓,身上带着虚伪的武将的爽朗之态,鼻子刻意嗅了嗅,快人快语道:“太子,你这是又饮酒了?真是好兴致。”


    这一言,三皇子也微微低下头。


    果然,景帝震怒:“白日酗酒,你可还记得你是储君?”


    天子雷霆一怒,三个皇子皆畏惧,头垂得更低,姿态越发恭谨。


    成王则是眼中闪过得意。


    而太子习以为常地一撩前摆,跪地俯首,“儿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景帝的怒气丝毫没减缓,反倒因为太子这般混不吝似的态度,更加不悦。


    太子也并不畅快。


    他是唯一的皇后嫡子,皇后早逝,便由景帝亲自教养长大,年少气锐时,文韬武略,精益求精,是备受期待瞩目的储君。


    十六岁开始入朝协理国事,为了不教父皇失望,也想大展身手,所经手皆慎重其事,满朝文武交口称赞。


    然好景不长,他接连受到严厉苛责,景帝更是高抬成王制衡他,后来三皇子越王也成了太子掣肘之一,发展下去,又变成打压。


    真正使得太子失望至极的那一次,是世间最尊贵的天子,最伟大的父亲,训斥他“傲慢自大,毫无储君之姿”的同时,纵容成王一系气焰嚣张,连储君都不放在眼里。


    成王若果真行事端正,太子尚且能平,可成王行事,肆无忌惮,毫无德行。


    历朝历代,太子少有善终,乃是史鉴。


    子不孝,大不敬。


    太子无法不孝,与其父皇还要寻契训责,不如他主动送上去。


    仿若在较劲儿。


    近几年,太子越来越放荡不堪,常常饮醉,公务上也经常出错,不少朝臣一面念着太子旧时的风采,一面又不禁失望。


    而景帝也对太子大失所望。


    此时,太极殿内气氛似是油煎火燎一般。


    五皇子寻常还算得宠,大着胆子道:“太子皇兄,方才大皇兄向父皇进言,蹴鞠赛这等盛事,父皇又要御驾亲临,不如咱们兄弟也上场博父皇一笑。”


    成王对其露出几分不满。


    五皇子尤不理会,一心给太子寻台阶,“三皇兄说他不擅蹴鞠,我和四皇兄许久未与两位皇兄同场蹴鞠了……”


    太子不能教自小亲近的弟弟因他受过,便恭敬道:“儿臣愿上场为父皇助兴。”


    景帝虽仍神色冷肃,却也没再苛责。


    成王抢先提出,由他领年轻官员一队。


    太子似是不在乎输赢,毫无锐气,也不与他争,直接领了崇文馆。


    景帝见他如此,怒气再起。


    原本还想为太子争取的四皇子和五皇子面面相觑,赶紧出言,最后四皇子领了弘文馆,五皇子领了国子监。


    此消息一出,京中更是震动。


    三十日,武艺课,崇文馆蹴鞠队可整日练习蹴鞠配合。


    太子尊贵,按理应为球头,然他并未取代许活的球头位置,而是随意地选了散立,派小黄门过来知会了一声便罢了,并未出现。


    崇文馆众生却焦灼不安,练习十分混乱。


    不只是因为他们怕害得太子殿下失颜面,还因为其他队伍的队员也确立下来,实力显露无疑。


    其中最受瞩目的年轻官员那一队,并没有纯武将出战,而是以公平起见,选择了一半武将一半文官,今年新科状元陆屿、榜眼林牧、探花郎顾笑舟、二甲第九李栩然,以及四驸马陈境泽皆在其列。


    武官则是从各卫军中选出六人。


    陆屿并不是球头,球头是金吾卫一位校尉。


    但以崇文馆众人对陆屿的了解,以及陆峥探知所得,陆屿必然会出谋划策。


    武官武力强横,文官智胜于人,胜算几乎没有。


    国子监汇聚天下英才,其中不乏蹴鞠出众者,实力可排第二。


    也就弘文馆,勉强可说和崇文馆实力不相上下,胜负难说。


    众生都有些泄气。


    学士们亦受了影响。


    许活自是不能放任下去,便寻了陆峥单独说话。


    “你要说什么?”


    许活郑重道:“短短五天,临时组建蹴鞠队,对各方皆是个考验,其他三队必然也要磨合,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儿。”


    陆峥神情严肃,并不乐观,“但我们是一盘散沙。”


    “未战先怯乃是大忌,若是在战场上如此,岂不是要白送人头?”


    许活坚定道:“必须想办法鼓舞士气。”


    陆峥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郑重地问:“如何做?”


    “战场上讲战术,自古以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在少数,需得先知己知彼,才可有胜机……”


    陆峥迅速理解,“我知道了。”


    两个人决定摒弃前嫌,暂时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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