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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啊!!!”


    萧乙一声惊呼, 整个人从床上弹起。


    那枚兔子玉佩,那枚兔子玉佩呢……他仓皇地将身上摸了个遍,都没摸到那枚七爷先前给他的兔子玉佩。


    头脑像是有人拿铁锤砸过一般得痛, 但是梦里发生了什么,说过些什么话, 以及那个女子临死前的眼神,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 那女子唤他,穆儿?


    “别动别动, 嗨呀, 发了场高热, 刚退烧, 你现在这身体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知道不!”


    谢琨刚端着药碗刚从外面进来, 就见萧乙急匆匆的, 满屋子像是在翻找什么似的。


    “莫急, 莫急,该有的少不了, 不该有的盼不来。年轻人不要这么急急燥燥的,身子骨要紧啊!”老神医端着那碗又浓又稠, 闻起来就一股子苦味的药到萧乙跟前, 递过去,“哝,要先喝了。”


    药还冒着白雾,刚烧好, 烫嘴,萧乙也顾不得, 拧着眉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一看外头,天色又黑了。他拉着老神医问:“七爷呢?方才不是刚接了圣旨?”


    他心里寻思着,这玉佩左右找不到,难道是什么时候还给了七爷,自己给忘了?


    “你啊,成天就知道七爷,怎么也不顾及着自己?昨夜又是烧了一宿,昏睡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把寒症压了下去。七爷他今早巳时便出了门,听萧管家说是去接送贵客去了,估摸着被西辽使臣留下用了晚膳。”


    如此,萧乙这才想起来。西辽公主和她那侍卫还在那间铺子里。想必七爷这番是过去将人接了,再送到使臣入住的公馆内。


    可昨晚行刺一事,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萧乙觉得不对劲,事情既然有第一次,就难保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绝非如此简单。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人能够从中获利?


    一时间,萧乙脑海中蹦出来的东西太多。喝完苦腥的药后,他的心神逐渐平复下来。


    梦中那枚兔子玉佩他记得很清楚,和七爷当时在冬日围猎时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就连有些被磨到看不出的雕刻线都一模一样。


    他也清楚记得,那枚兔子玉佩是自己随身戴着的,而七爷却说,这是林慕远将军的信物。若是遇上云翎军团的人,便可拿出来,得条生路。


    还有那个女子,如此凄哀的眼神,让他一想起,心头就狠狠一痛。


    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原本就不是萧乙,“萧乙”只是七爷捡他回来时,随口起的一个名字。


    那么,他究竟是谁?


    那些人口中“给那小的留条活路”,难道是指给他留条命?


    还有那个女子所言,让他一定要回北浔,又是为什么?


    越是这般想着,大脑就越是疼痛不已,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脑袋里啃噬一般,令他恨不得挠破脑壳,恨不得发疯。


    “思绪过多伤神,人啊,切忌伤神!”老神医在一旁见他这副模样,口中念叨着,“老朽毕竟是过来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讲出来听听。老朽即便帮不了你,也多少能替你分担分担。”


    萧乙实际上并不欲将这些事情同老神医分享。不是当真因为他不想,而是他不知该从何开口。


    老神医似乎同他相熟,但细细想来,除了知道他是西辽人以外,萧乙并不知道其余关于老神医的情况了。


    对了,他是西辽神医!


    萧乙迫不及待询问:“谢神医,我12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记不大清楚,可有法子让我的记忆恢复?”


    他原先只想着找无湮阁去打探,却忘了这一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谢神医听他这般说,神情有一瞬间莫测,随后便拉住萧乙的手腕,将他带到床榻边,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也便是这个时候,萧乙注意到,在他床头挂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兔子花灯。


    是七爷买给他的。念及此,不由得心头一暖,随后想起什么,又一阵复杂,既冷又闷又难受,就像有团气憋在胸口,排泄不掉。


    “孩子,引起人记忆缺失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头部受外力打击,身体遭受重创,或是服用过某种令人丧失记忆的药,这种情况,老朽都有办法帮忙医治。”


    萧乙注意力从花灯上移开,耐心听着老神医说话,紧接着,就从他口中听到“然而”一词。


    “然而,若是由于心理上的问题,心理障碍而导致的失忆,这个只能等患者自己慢慢恢复,才能尝试着找回记忆了。”


    老神医看向萧乙的神情带有淡淡的无奈,“我先前就曾经检查过,你的头部、身上虽有创伤,但不至于致你失忆。所以我觉得,你失忆的主要原因还是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萧乙似乎听懂了些什么。


    等老神医离开后,他穿上自己一身黑的暗卫服,穿梭于王府之内,悄无声息潜入了七爷的寝殿。


    他记得前些时日那玉佩还随身带着,或许是遗落在王府内了。想着也许再次见到玉佩,可以回忆起更多的东西。


    萧乙先是去了书室,搜刮一圈之后发现,玉佩并不在其间。再将殿内其余地方都搜索一通,最后才来到七爷的床榻处。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七爷的床榻,见到那一层又一层的床幔,他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他向来知道有睹物思人一说,如今亦是知晓,睹物还能令回忆翻涌。


    这张床如此,那个兔子玉佩,想必也定会如此。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小心翼翼摸索上那张床榻。出乎意料的是,在七爷的玉枕之下,他摸出了那枚冰凉的玉佩。


    兔子玉佩只能依稀看出一个形状,兔子的眼睛处是个洞眼,专门用来穿绳的。


    除了没有记忆中那根红绳之外,别的都同梦境中一模一样。这是他从小便戴着的玉佩,压根不是什么林将军的信物。


    七爷这般做,究竟为何?


    将玉佩收好,他正欲原路返回时,刚走到前厅时,只听吱呀一声开门声,萧乙迅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进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七爷,还有一个是老神医谢琨。


    刚进了殿,谢琨便将门关上,说道:“那孩子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先前几次三番让他不要用内力,他也不听。这寒毒就是如此,越是用内力,越是思绪繁琐,就愈发加速死亡。”


    萧乙躲在角落处,屏息凝神,静静听着老神医的话。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谢琨说的人就是他。


    只不过他时日不多是何意,因为寒毒吗?


    正想着,就听七爷道:“无妨,总归还剩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后他就解脱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冷冷淡淡的,似乎讨论的不是他萧乙的生死,而是其余无关紧要,甚至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死。


    听到这里,萧乙的心脏浅浅抽了一下,很细微的痛楚,又或者说是酸楚感泛上心头,涌上鼻尖,充斥得他眼眶内一阵发红发烫。


    他听到谢琨接着说:“夜里这孩子问起我,他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全无,可有什么法子能医好。我告诉他,他这种的是心病,得靠自己来解决。若是他知道,实际上是我们给他服过一种丹药,可使人忘记从前的一切,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大殿内片刻安静过后,七爷回道:“那便不要让他知道即可。那些过往对他而言,不记得是最好的。”


    听着两人间的对话,萧乙顿时大脑一阵发懵。原来他的失忆根本上是他们,不,或者说是七爷的意思。


    他们知道他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


    一股气血翻涌着往上,被他压抑着没吐出来。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再顺着下巴流到脖间,将衣领尽数洇湿。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他至今!


    萧乙不由得握紧拳头,任由指甲掐进肉心里,任凭鲜血从口中溢出,也绝不发出半点声息。


    他在听着,听他们还能说出些什么惊天的、他不知情的事情来。


    可就在这时,大殿内却恢复了安静,静到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左侧方突然袭来一道风声,沈铎寒有力的手掌将萧乙一把从黑暗的角落里拽了出来。


    力道之大,直接让萧乙将口中的血吐了出来。


    “萧乙?你怎么会在这儿?!”老神医惊叹道,赶忙上前查看情况。


    沈铎寒将面色惨白的人一把托住,眉眼像是覆了一层霜:“何故不经本王允许,私自踏入本王寝殿。”


    “呵呵……呵呵呵……”萧乙轻轻将沈铎寒推开,从怀里拿出兔子玉佩,一张口,又是一口寒血吐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定是狼狈不堪,但这些都无所谓。


    心脏好痛,痛到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一起。他头一次这样与沈铎寒对峙,内心竟又不忍、也觉得不配这般直视他,只偏过头,举起手中兔子玉佩,垂眸问道:“七爷能否为属下解释一下,这个玉佩究竟是何物?”


    沈铎寒不言语,只凝眸定定看着他。


    萧乙抹了把唇边血渍,又看向谢琨,继续问:“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萧乙只想知道两件事:第一,神医能否给我消除记忆的解药?第二,七爷能否告知,我究竟是谁?”


    32


    这番话一出, 大殿内一阵良久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沈铎寒看着萧乙,萧乙看着谢琨。谢琨年岁已有六七十, 两鬓斑白,原本矍铄的神态, 在此刻也有些闪烁不定。


    这番场景若是让府内其余下人看到,定是下巴都要惊掉。一个小小的暗卫, 竟当面质问肃亲王殿下与西辽请来的神医先生。


    “你若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从一开始就可以来询问本王,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半晌, 沈铎寒淡淡开口道, “你的母亲是北浔人, 亦是本王一位故人, 父亲是西辽人, 二人共同在西辽经商。那时候因为经商结了仇家, 被仇家灭了满门。等本王派的人赶过去时, 就只剩下你一个活着的了。”


    萧乙敛着眉眼,细细听着。在听到“灭了满门”四个字时, 他的心口猛地抽痛,脑海中倏然闪过梦境中那些血海尸山的杀戮场面, 不由得再次气血翻涌, 吐出一口血来。


    虽然对于那些事,他一改记不得,但听七爷说起,那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灭顶悲怆感令他心神俱痛。


    “那七爷可知, 灭我满门的人是谁?”他含着血沫,一字一顿地问。


    沈铎寒略微摇头, 接着说道,“后来本王的人在将你带回来的路上,遭遇抢匪,你被掳了去。原本以为你会就此丧命,却没想到在六年前的寒冬,依旧在北郡城见到了你,于是便将你带了回来。”


    话到这里,七爷所说的这些,一一都能同他先前梦境中发生的事对应上。


    “就……就这些了吗?”萧乙掩了下唇,依旧低垂着眉眼,问道。


    这次换成老神医回答他:“对。后来七爷将你带回后,我在替你治疗时,发现你心智受到曾经过往的严重影响,若是不加以干预,恐怕无法久活。便决定给你服用去魂丹,让你忘却曾经的那些痛苦回忆,能够安然自得地活下去。”


    既已是痛苦回忆,又如何能安然自得?


    七爷和老神医都没有提到的是,在被灭门的时候,有人特意留了他一条命。也没提到,那群掳走他的人,似乎是得到某人的指示这般做,然后再将他抛到北郡的冰雪堆里。


    难道这些事都是旁人所为?


    萧乙仍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过七爷说的话,他向来相信。他猜测过自己的身世背景或许又异端,没想到竟是这般,令他闻之心碎。


    方才老神医曾言说,他时日不多,这点他倒是不惧怕,脖颈上就挂着神医的那枚涅槃丹。


    他还有一点疑惑,便举起兔子玉佩问七爷:“这枚玉佩……”


    “这确实是你自幼随身戴的,前几日落在本王床榻上。”说着,七爷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道,“本王也有一枚相同的玉佩,你我二人同是卯兔年生。这枚玉佩是我那日给你的,与林将军约定的信物。”


    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就都解释清楚了。


    可萧乙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便询问谢神医:“神医可否给我那枚去魂丹的解药,好让我想起过往。”


    谁知谢琨却蹙了蹙眉头,一脸无能为力道:“此丹的解药名为‘还魂丹’,服用后不仅能让人失去的记忆返回,还能治百病、祛伤痛,精贵无比。可惜并不在老朽身上,而是由西辽皇室拥有。”


    如此说来,意思就是现在没办法帮你恢复记忆了。萧乙便也没有再多问,想着寻个机会再去趟夜韵阁,询问那辛雪姑娘一番。


    *


    西辽使臣觐见乃国邦之交,是为皇室大事。宫廷设宴,将于两日后盛情款待西辽使臣与敏丰公主,并下令皇室成员及正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参与晚宴。


    前一晚萧乙擅自进入沈铎寒的寝殿,被罚了一个月俸禄。第二晚,就有另一人也私自进了肃亲王的寝殿。


    这人不仅偷偷摸进了沈七爷的寝殿,还摸到了沈七爷床上。


    那人靠近时,悄无声息,沈铎寒早已清醒,静静等待着,想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没想到那女子竟胆大到直接掀开床幔,袅娜身姿如水蛇般缠了上来,香味撩人。


    她的玉白柔荑往沈铎寒身上摸去,或轻或重,似是撩拨,又如轻慰,一点点朝下,直逼龙阳之处。


    沈铎寒璨如寒星的眸子顿时睁开,反手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正欲将女子一掌击飞,却在昏黄灯火下看清女子面庞,暗藏酝道的掌顿时敛了下来,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的面容,尤其是眉眼间,竟同萧乙有六七分相像。端端一看,也是位倾国绝色的美女子。


    然而女子眼眸却不似萧乙那般澄澈,而是妖冶异常,水光潋滟,春.情涌动,她的手就如滑鱼一般,从沈铎寒略微松动的桎梏间钻出,再次贴上沈铎寒的胸前。


    “王爷,今夜就让奴家好生伺候您吧。”她的声音娇柔甜腻,但凡此刻躺在榻上的不是沈铎寒,而是别的男人,怕是早已把持不住。


    然而沈铎寒却眉心略微蹙了下,似是想起什么,便也并无抗拒,只侧身躺着,任由女子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胸膛,一路往上,直至脖颈喉结处,女子轻轻细咬上去,唇齿厮磨,两条纤细的手臂也环绕上沈铎寒的后颈。


    就在这时,女子手间顿时从发间拔下发钗,速度之快,抬手便狠狠扎向攀附的脖颈处。


    沈铎寒等的就是这个瞬间,他势如雷电,一掌将女子从身上击飞,发钗尖头不慎滑到肩部,留下串串血珠。


    “萧乙。”他唤道。


    今夜是萧乙守在殿门外,他听到七爷声音,立马进入寝殿内,却看到床榻之上,七爷将一名女子狠狠钳制住。


    那女子自是有武功之人,为不让她多加动弹,沈铎寒当即打断她两条胳膊,让她动弹不动。


    萧乙不明就里,听七爷道:“这人,由你拉出去审问。若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直接杀了即可。”


    “是,七爷。”


    沈铎寒直接将女子扔到地上,女子狼狈的滚了个身,想站起来,却因两条胳膊都断了,无法从地上起身。却恨恨地瞪着沈铎寒的方向:“沈铎寒,你不得好死!”


    萧乙闻言,立即将人往寝殿外拖去。


    边拖着,那女子还在高声咒骂:“你根本就没有良心,为了外族人,连自己族亲都杀,迟早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沈铎寒坐在床榻上,听着女子的咒骂声,看着萧乙一点点将人拖到寝殿外,冷冷地勾了一下唇。


    寝殿外霜寒露冷,女子身上仅着一件紫纱薄衫,曼妙身姿隐约可见。萧乙蹲下身来,目光紧盯她的双眸,用掠影指着她问道:“谁派你来的?”


    这个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十名女子都是皇帝送来的。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迫不及待动手,要么就是此人愚蠢至极,要么就正如女子方才咒骂那般,血海深仇,不得不报,迫不及待要饮其血、噬其肉。


    女子并不回答,只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无人派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一双眼眸忽而没了先前那边妖艳妩媚感,而是迸发出璨如辰星般的光芒,盯着萧乙的双眸道,“你不会懂这种感觉的,因为你只是他的一条走狗。”


    说完,她直接撞上掠影,一刀穿喉而亡,鲜红的血溅了萧乙半张脸,半边身。


    他将掠影拔出,女子尸身倒地,那双同他有六七分相似的眼眸依旧睁着。那一瞬间,萧乙忽然想起前夜梦境中,倒在他面前,称呼他为“穆儿”,让他一定要活下去的女子。


    梦境中的脸与眼前这女刺客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明明是两个人,却又有着莫名的相似度与熟悉感。


    萧乙忽然大脑一阵剧痛,痛到他跪趴在地上,在女子尸体旁边,紧紧捂着大脑。


    他什么都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脑壳内就像有钢钉敲进去一般的疼。


    他只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五指插入发间,尽量用内力调节身体。


    那一夜,等到轮班的侍卫过来,他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屋内的,只记得混混沌沌睡着后,又做了好些个梦。


    有血海尸山,烈火燃烧,他被人藏起来的场景。


    有被人关在水牢当中,饿了几天几夜没得吃,哼唧两声还会遭受鞭刑的场景。


    还有在富贵庭院当中,他与另一个女孩嬉戏玩闹的场景……


    这一次,那些场景变得更加清晰,就连场景内的话语声都能听到。


    他听到嬉闹玩耍时,他身旁的女孩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大约比他年长三四岁的模样。


    他听到自己奶里奶气的耍赖声音:“阿姊,这次就让穆儿赢好不好嘛!”


    画面一转,偌大的府宅内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有个女子,应该就是他的娘亲,将他抱到一处衣橱后面躲起来,对他说,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回北浔,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一定要去找谁?女子没说,亦或是说了,他没听到,或者记不得了……


    萧乙从噩梦中猛然睁眼,才发觉窗外依旧是黑夜。他满身冷汗,心跳宛如擂鼓。


    从怀中取出那枚兔子玉佩,他紧紧握在手心里,就像是能够从中得到某种慰藉一样。


    33


    翌日未时, 阴雨绵绵,天地间仿佛笼了层烟灰薄纱,将万物众生都罩在其间。


    风月台上, 左手边的男子一袭青玉锦袍,左手持竹伞, 悠悠然坐在竹椅上,正是肃亲王沈铎寒。


    在他对面, 一白衣公子身披蓑衣,头顶斗笠, 头尽管低垂着, 也能窥得半分天人之姿。


    一左一右两名男子坐于风月台之上, 隔着烟云雨雾, 容貌有两三分相似, 同样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乍看之下, 二人静止于竹林间, 宛若一幅烟雨水墨画。


    在两人之间的台子上, 放了一盘围棋。沈铎寒执黑子,白衣公子执白子, 只见几枚黑子攻势迅猛,将白子围困当中, 无法破局。


    “七皇兄的棋艺倒是同十几年前一般高超, 哦不,确切来说,是比十年前更为精湛。就连此处风月台,也还同十年前那般, 令人舒心。”白衣蓑衣公子开口叹道,声音舒朗, 唇角微微翘起。


    “绎洲,即便在本王这处,也不可直呼本王为皇兄。”沈铎寒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着淅沥凉雨,将白子一个个收缴入棋盒之内。


    白衣公子听了,另寻一处落下白子,朗声笑了两下,道:“既然肃亲王殿下有令,那么南舟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铎寒手执黑子,迅速在另一处落下,两人你来我往间,他继而说道:“本王知道你这次带了十万西辽士兵压阵于北浔边境,但此时,还不是时候。”


    说这话时,沈铎寒稍有疏漏,被南舟礼围困住几枚黑子。南舟礼将黑子收入棋盒内,听沈铎寒又道,“你看,操之过急,思虑不当,反会被其钻了空子,扭转局势。”


    南舟礼年少英才,又怎会听不懂沈七爷话语中的含义。他只笑笑:“全听皇兄安排。当年皇兄不但设法救我一命,还帮我母妃逃离皇宫,息居西山旁宫。此等恩情,沈绎洲一生感怀在心。只是不知,七王爷究竟还在等什么?”


    沈铎寒不紧不慢,从棋盒内取出一枚黑子,放入棋盘上,说道:“你知道的,历届皇帝手底下都有一只暗卫军团。”


    “云翎军团?”


    “不错。云翎军团世代相传,秘密培训,当中高手云集。不过只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能调遣云翎军团,一是身为帝王,而是持有云翎符。”


    沈铎寒等对方落完白子,两指间已然捏起一枚黑子,沉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云翎军团所知的信息太少。这个组织十分神秘,每隔一段时间会更换地点,人数未知,具体兵力未知,作战能力未知。”


    说完,他落下黑子。南舟礼复又落下白子,拧了下眉心问道:“就连皇兄的无湮阁都调查不出吗?”


    沈铎寒轻轻摇头,捏起一黑子落下,淡淡道:“无湮阁虽是我一手创立,但它属于江湖。玄武殿全员刺客、死士,朱雀殿全员女子,助我获取各方情报、完成任务,白虎殿是作战能力最强的战队,目前共培养有万余人,却堪比十万兵力。至于青龙殿,多为隐藏于各国宫廷之内的谋士,但说到底,真正触及到最核心权力的,还是有限。”


    听闻这番话,南舟礼落下一子,“啧”了一声道:“无湮阁的情况我先前就有了解,没想到皇兄能够将其发展到如此壮大。绎洲不明白的是,皇兄此前飞鸽传书于我,让我向西辽皇帝提出和亲一说,又无意间走漏风声给敏丰公主,让她此次一同前往北浔,是为何意?”


    “敏丰公主啊。”沈铎寒似是想起什么,落子的手稍有迟疑,“她比我想象的要机警聪敏许多,不同于那些终日呆在深宫中的娇弱公主。我原本只是想拿她出来钓鱼,没想到当真调出了一条大鱼。”


    “什么大鱼?”南舟礼心不在焉地手里落下一子,好奇道。


    沈铎寒最后一枚黑子封角,再次堵死白子的边界。他抬首望过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九皇弟,这局你输了。”


    他又接着道,“那条大鱼就是,皇兄他竟然派云翎军团的人假意刺杀西辽公主。”


    *


    花灯节那夜,西辽公主遭遇暗杀一事并没有被拿到明面上说。


    毕竟这种事的发生,虽说并未造成公主的实质性伤害,但也有损两国之间的交情。


    更何况本次西辽的使团中,还来了那位少年才俊、大名鼎鼎的西辽丞相南舟礼。


    听上次跟随七爷一同去公馆的侍卫说,那位南丞相当真配得上西辽第一美男子的称号,长相俊逸非凡。


    萧乙实际上还想问问,那位西辽丞相同他相比,当论如何?但话到嘴边,却又给憋了回去。


    他是何人,西辽丞相是何人,何以相提并论。


    实际上他也只是好奇,这南舟礼丞相是否当真如先前西辽公主所言,同他相貌有些相似。


    但总归,相似不相似的,等到了明日的晚宴上,就能知晓。


    到了晚间,萧乙被七爷唤去寝殿。


    前两日他私自跑进寝殿来找东西,碰巧听到七爷同谢神医的对话。虽然后面都解释清楚了,但总归事情发生,萧乙心里也像是留了个疙瘩。


    留了疙瘩不说,他还得小心翼翼藏匿好自己对七爷的爱慕,导致他这两日来同七爷相处,都格外谨慎。


    昨夜见了那女子死在身前,晚上回去做梦魇着了,一整天都像没什么精神,原本还打算晚上早点回去休息。既然七爷有吩咐,萧乙也只得遵从。


    心中带着一丝喜悦、一丝激动、一丝紧张,以及一些莫名的情愫,他来到七爷寝殿外。


    今日在殿外站岗的是侍卫头领萧策,萧乙同策哥打了声招呼后,便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灯照,淡淡的竹叶熏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先是去了书室,见人正坐在案桌旁翻看书卷,就知道今日是有什么任务给他发布了。


    “七爷。”他单膝跪安,唤了一声。


    “先起来。”七爷说。


    “是。”萧乙站了起身,头依旧低垂着,看向地面。


    从前他不看向七爷,是因为礼数、尊卑、敬畏,而如今,他不看向七爷,是因为他内心对这个男人抱有虚妄的痴念,他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他内心想法。


    “站过来些。”七爷这般说。


    萧乙便往案桌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站到本王身边来。”七爷声音低沉了些,萧乙这才犹豫着站了过去。


    沈铎寒侧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少年。与刚从无湮阁出来时相比,少年个头稍微窜了一些,这些日子养得好些了,不再当时,一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瘦削模样。


    少年低垂着头,模样俊秀非凡,这么看起来,倒是显得有几分乖巧。


    沈铎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入怀中。


    萧乙顿时一顿惊慌,支支吾吾道:“七、七爷这是……”这是要干嘛?


    沈铎寒不说话,将萧乙抱在怀里,一只手搂住他劲瘦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从亵衣中伸了进去,上下游走。


    七爷的手掌温热,指腹间带有一些早年间长期握剑留下的茧子,所游走经过之处,引得萧乙阵阵战栗。他不由得想要抵抗,却被七爷紧紧搂着,毫无逃跑的余地。


    “七爷……”萧乙的尾音已经带上无助与求饶的意味,他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像被点燃一般,仓皇地想用手遮挡,却被七爷将两只手反绞于身后。


    沈铎寒一把将他摁在案桌上,从背后开始亲吻他的耳垂,声音低哑道:“萧乙,本王要你去完成一个任务。”


    他边说着,边将萧乙的亵裤褪至双膝之间,少年的腿瘦白且带着劲道。


    这个姿势让萧乙觉得格外窘迫,但无论是七爷低沉沙哑的嗓音,还是他在自己身上不停游走、燃起团团火焰的手掌,都让他兴奋不已,欢愉不已,体内叫嚣着一个宣泄的点。


    沈铎寒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萧乙腿脚发软,直接趴在了案桌台面上,死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句声响来。


    沈铎寒伏在他身上,轻咬住他发红的耳垂,哑声道:“明晚,皇兄定会将你带走。本王了解他,三番两次没能得到手的东西,他只会越发在意,越发想要得到。”


    萧乙紧紧咬住牙关,感受着强烈的不适感。


    紧接着,案桌被不断前后摇晃,动作大的时候,砚台内的墨水都被掀洒出来。


    “等皇兄将你带走,我要你,好生伺候他,就如现在这般。”沈铎寒动作不停,唇畔若有似无地划过萧乙颈侧,伏在他耳边说道,“我要你去偷一个东西,那东西叫云翎符,皇兄他定会贴身携带。”


    听到这番话,萧乙心中原有的那些兴奋和愉悦瞬间被淋了个通湿。内心就像有一把刀狠狠扎了进来,再不断搅动着,令他心口剧痛不已。


    不仅心口痛,身上也疼痛不已,萧乙忍不住闷哼两声,却引来对方更强烈的动作。


    萧乙知道,这个任务无论成功与否,横竖都是死局。原来到头来,他于七爷而言,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利用、随意抛弃的棋子。


    可是这又如何呢,这就是他身为一名暗卫的使命,誓死为主上效忠!


    “属下……遵、命……”他的话语在细碎呻.吟中溢出口。


    窗外,一道闷雷响起,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暴雨声夹杂着雷声,久久不歇。


    34


    第二日是宫廷接待西辽使团的重大日子, 萧乙醒得很早。


    实际上他昨晚上没怎么睡好觉。七爷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在书室折腾他许久,又将他带到床榻上, 一直厮磨到后半夜,见人已经半昏不昏了, 才肯放他离开。


    回来时估摸着已经过了丑时,一路上暴雨滂沱。萧乙腰膝酸软, 淋着雨走回偏房,通身湿透。赶忙烧了几壶热水, 将整个人泡进澡桶中。


    等捂热身子, 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将身上清理过后, 才躺到床上。


    但翻来覆去, 如何都睡不着。一想到七爷那些个温柔, 或是狂野, 萧乙就不自觉心跳加速, 面红耳赤。


    除了先前几次为了引毒以外, 这是七爷头一次和他这般云雨,他内心喜悦、充实、又满足。但一转念, 七爷也年岁三十了,在从前的那些日子里, 是否也同别的男子或女子做过这般亲密的事。


    想到这里, 他的心里就有些发闷、发堵。


    他不知七爷这次究竟是为何,才拉着他再做了一次风月事。但他一回想起七爷说过的话,给他布下的任务,心情又百转千折。


    七爷让他, 伺候皇帝。


    如此,萧乙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伺候皇帝是为了伺机夺取云翎符。


    这毕竟是七爷给他布置下的任务,即便是个死局,他也会只身赴局。


    他不会辜负七爷的期望,更不想辜负七爷的期待。


    只是想起七爷让他伺候皇帝这件事,他心头的寒意更甚。躺在床榻上,不知不觉间,萧乙的眼角便悄悄湿润了,一滴泪珠潸然滑落,没入枕间。


    他终究,只是一名暗卫。是主上最锋利的刀,亦是主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甘之若饴,也同时对心里那些贪嗔的、肮脏的、不堪的、龌龊的想法感到惶恐。


    他的命,卑微如草芥,怎可肖想天人谪仙。


    *


    西辽使团这次的阵仗尤为盛大,西辽的敏丰公主宋瑜乔,西辽丞相南舟礼皆在其中,北浔皇室也同样拿出最高礼待,盛情设宴。


    只不过天公不作美,暴雨连下了一晚,到了白日也不停歇,整个盛宴就转移至皇宫内最大的金銮殿。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帝位坐北朝南。萧乙作为随从跟着沈铎寒踏入金銮殿的时候,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这次的晚宴只邀请北浔正三品以上大臣,并没有家眷跟随。所有北浔的文武官员都坐在东侧,东侧靠近帝位处坐着肃亲王沈铎寒和皇帝的一些皇子公主。


    同样,嫔妃没有邀请进入盛宴。


    在这些大臣中,萧乙一眼望过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但当看到其中一人时,他瞳孔骤缩了一下,身形倒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左手旁坐着一位男子,面色稍有些黢黑,眉目炯炯,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副司长了。这人萧乙曾经在王府见过,正是那日拎了两壶酒前来找七爷,最后导致七爷喝多了的那位黑衣人。


    那人在萧乙看过去时也望了过来,目光短暂交接一瞬,随即那人又视若无睹地转向了旁处,就像是从未见过、也从不认识萧乙一般。


    萧乙心觉好奇,但想来是七爷认识的人,便也没有去多想什么。


    而在金銮殿的西侧,则坐着西辽使团一众人,为首当属敏丰公主与西辽丞相。


    沈铎寒入座后,萧乙也坐在他的左侧后方。这个位置坐的,一般都是高级官员的随从,比如敏丰公主身后侧坐着黎放。


    注意到了宋瑜乔,趁着皇帝还未到场,萧乙将视线看向一旁。宋瑜乔的右手边,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俊美男子,看着年岁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想必就是西辽丞相了。


    萧乙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叹道,当真是英年才俊。只不过他自己倒是没看出来,这名西辽丞相同自己容貌有何相似之处。


    这时,“圣上驾到——”,顾淮公公拉长的尖细嗓音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身,给皇帝请安。


    沈泽卿闲庭信步走到皇座前,略一抬手道:“众卿平身,快快请坐。”


    待所有人都坐好后,管弦乐响,两排身姿袅娜的女子蒙着面纱,穿着水袖长裙来到殿中,随着乐曲声翩然起舞。


    萧乙知道,这是北浔宫廷晚宴的习俗,上回开元节那次也是如此,先奏歌舞音律,活络气氛,再谈要事。


    他静静坐在七爷后侧方,既没有看向那群身姿曼妙的舞女,亦没有看向旁处,而是收敛眉眼,盯着面前一小方寸地。


    沈泽卿端坐于皇座之上,目光不断在萧乙那处游移。他今日穿了件水天蓝色的布衫,一头乌发高高竖起,头微微低垂着,整个人显得格外脱俗出尘。


    再一回想起那日,险些得手的妙人儿,身上的肌肤纹理不似那些浓香软玉般柔滑,而是带着股韧劲,又有些坑洼的伤疤,反倒让人欲.罢不能。


    今日他既是来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踏出这皇宫半天。沈泽卿这般想着,眉眼间的笑意更加邪肆。


    一舞罢,美娇娥们身姿袅袅地退了场。紧接着,奏乐声唤了一种曲风,弹奏之间,恍如见到大漠荒原旷野。


    六七名身穿火红色长裙的西辽女子跳跃间来到金銮殿正中央,她们发间佩戴西辽特有的珊瑚珠额饰,媚眼红唇,伴随着鼓乐声翩然而起,舞姿飒爽又不失柔美。


    萧乙看着这支舞,微微怔神,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种舞。刚这般想着,大脑突然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猛地一阵心悸,将手轻轻按住太阳穴,想借此缓解疼痛。


    等这支舞跳完,音乐声停了下来,萧乙的头痛这才开始缓解。


    热情奔放的西辽舞女退下后,从金銮殿东侧走出来一名头戴发冠的男子,走到殿中央跪下,用流利的北浔语道:“北浔陛下圣安。自二十五年前两国建交以来,每隔五年两国之间都会进行一次使臣来访。今年由臣,温煦,代表西辽使臣团给陛下呈上贵礼。望两国永结秦晋之好、长治久安。”


    说完,他拍了拍手掌,从殿外依次走进来几波抬着箱子的。头几个箱子内装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打开箱盖时,众人的眼睛都有种被震慑到的感觉。


    最后一个箱子略小些,看起来材料质地更为名贵。只听那使臣温煦娓娓道来,“众所周知,东宛擅长制毒,而我西辽擅长解毒。这个箱子内,装有各种毒药的解药。为了不影响药性挥发,臣就不在此处打开了。”


    此话一出,大殿之内,尤其是东侧的北浔众臣皆一阵哗然。毒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你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处就中了毒,即便知道中毒,也不知中的什么毒,更妄谈求什么解药。


    这个宝箱看着能装不少解毒之药剂,各位大臣心中都在盘算着,或许皇上能分一点到自己手里。


    萧乙同样盯着那宝箱出了神。


    既然什么样的解药都有,那么回魂丹说不定也在其中。他若是能想办法得到的话……


    这般兀自想着,他依旧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人将几箱宝物抬出了金銮殿。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所有的这些奇珍异宝都会放置在皇宫西南处的藏宝阁中,也不排除,那箱稀缺的解毒丹药会被搬运到太医院。


    但总归,这些地方他都知道在哪儿,也定能有办法找到箱子所在之处。


    萧乙仍旧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身世,即便他相信七爷所言,但是那些个梦境就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让他每每闭上眼都不得安神。


    他还是得想办法找回曾经的记忆才行。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声——


    “瑛太妃到!——”


    金銮殿内,比起东侧北浔文臣武将的镇定,西侧的西辽使者团显然兴奋许多。


    尤其敏丰公主,听到这声通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反观她身旁的南舟礼丞相,倒是淡定自若,既无惊喜,亦无兴奋,神色巍然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挪向正踏入金銮殿中的瑛太妃。


    这位二十五年前,第一位嫁来北浔的西辽舞瑛公主,并没有在异国他乡活得自在。育有一子死于十年前的夺嫡之争,再往后自己也搬离皇宫,到西山旁宫过去无人问津的日子。


    萧乙对这位太妃的生平事迹有所耳闻,跟随众人一同朝殿外看去。


    殿外一位衣着素雅的美妇人正徐徐走来,她的头发也仅用乌木簪简单地拢到耳后。岁月虽然摧残了美人的皮囊,却消磨不掉美人的风骨。


    瑛太妃,也就是曾经的舞瑛公主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给皇帝请安。


    “太妃免礼,你愿意给朕这个面子出山,朕就已经很满足了。来人,给太妃赐座。”


    两人间你一言,他一语,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意思。


    只是萧乙知道,瑛太妃之子,曾经的九皇子,便是死于沈泽卿手中。


    杀子之仇,有如通天之恨,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时间淡化掉的。


    瑛太妃此次肯出来,想必是为了旁事。


    35


    宴席因为瑛太妃的出现短暂中断片刻。皇帝派人搬来桌椅, 瑛太妃倒是直接让摆在了金銮殿西侧,就坐在敏丰公主另一侧。


    这敏丰公主出生的时候,瑛太妃已然嫁入了北浔, 二人间并无交集。不过眼下瞅着,宋瑜乔眉眼间藏不住的欢欣, 又暗带着一份说不出的崇敬之意。


    萧乙坐在沈七爷的身后侧,而沈七爷的座位就刚好正对着敏丰公主, 他便将少女俏丽明媚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


    想来,既是姑母关系, 又同为被提出和亲要求的西辽公主, 在敏丰公主心中, 多少有份惺惺相惜, 既崇敬又心疼的复杂心绪在吧。


    视线落在敏丰公主那处, 萧乙的余光瞥到, 于她另一侧的西辽丞相南舟礼。他原本在瑛太妃入殿时, 就是西侧西辽使者团中最为镇定的。此刻, 他却是略微偏过头去,趁着瑛太妃同二人中间的公主攀谈间隙, 望向这位西辽第一位和亲公主。


    但也只是浅浅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去看第二眼。


    不知是萧乙的错觉, 亦或是旁的什么, 他看到南舟礼收敛的眉眼中,隐隐透露出一抹淡淡的悦色,又有一抹淡淡的凄哀。


    反观瑛太妃那边,也暂时停下同公主的攀谈, 兀自倒酒时,竟是不小心洒出一些来。


    好在此时大殿中央, 那位名为温煦的西辽使臣依旧在喋喋不休盛赞北浔帝王,夸耀两国邦交。除了萧乙之外,无人窥到西辽丞相那一瞥而过的眸色,也无人知晓太妃桌上略微洒下的酒水。


    “陛下,臣等使团此番前来,还为一事。”殿中,温煦略作停顿,看向敏丰公主,再看回皇帝,高声道,“那便是和亲一事。”


    “两国自二十五年前的和亲过后,便再无和亲往来。为了缔结巩固盟国之谊,此番我西辽敏丰公主,便是前来和亲。”


    此番话一出,西辽那一侧都噤了声,反倒东侧北浔这边私底下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由于参与晚宴的人数较开元节那次少了许多,座位之间间隔也略显宽敞些,再加上肃亲王席位的特殊,那些个私语倒是没能再传进萧乙耳中。


    王座之上,沈泽卿依旧那副俊美邪肆的模样,不动声色挑眉,缓缓问道:“哦?不知这次西辽想要同我北浔皇室和亲的对象,是谁呢?”


    这下,就连北浔这边的王公重臣们也静下声来。


    当朝皇帝沈泽卿正值壮年,膝下有两子三女,年龄最大才不过十岁。而适龄的皇室成员,可不仅帝王一人,还有一位,正是肃亲王沈铎寒。


    若是西辽那边有意向的人是肃亲王,那这事就有意思了。


    众位大臣都抱着吃瓜看戏的模样,不断有打量的目光朝萧乙这一处投来。


    大殿内一阵寂静,片刻,温煦继而朗声道:“请求和亲的对象,正是陛下您呐!”


    坐席间,萧乙听到轻微的惊讶声、抽气声,也听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然而北浔皇帝男女通吃,后宫内除了女妃,还有男妃与男宠。而沈泽卿对男妃更为宠爱一事,在西辽朝廷也是人尽皆知的。


    这敏丰公主若是嫁入北浔后宫,往后日子是何光景,想想便可得知。


    萧乙原本听闻敏丰公主和亲一事,心中还咯噔一下,想着这位公主殿下三番两次前来七爷府上,莫不是看上了七爷。却没想到,从使臣口中说出的却是皇帝。


    他颇为惊讶地看向敏丰公主那处,只见她原先见着瑛太妃时的欣喜神情已全然消失,神情错愕中不乏愠怒,愠怒中不乏委屈,委屈中不乏不愿,但这不愿又只得暗自忍下。


    想来这件事,她也是不知情的。


    现在就等沈泽卿口头一句话了,但想来,是不会拒绝的,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果然如萧乙所料,沈泽卿仰面畅笑三声,道:“朕原本观敏丰公主姿容绝佳,柔中带刚,本就心动不已,还想着寻个恰当的时机提出这门和亲之事。既然温大人先提了,朕更是喜不自禁。”


    他这般说着,面上也喜意满盈,“择日不如撞日,朕观天象,七日后乃是大吉之日,不若就择定那日完婚吧。”


    如此一来,婚事既定,金銮殿上众臣皆是一片恭喜道贺,为两国更深厚的缔盟而喟叹。


    萧乙却再次望向敏丰公主,见她原本明媚朝气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心头也顿然百感交集。


    身在皇家,诸多身不由己。她既是帝王之女,享尽荣华富贵,受尽恩宠偏爱,便也要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职责。


    这便是皇室人的无可奈何,萧乙心中不由感叹道,幸亏他并非出身皇室,否则那些规矩礼数、家国大义,都得搞得他倍受束缚。


    哪有做七爷的暗卫来的痛快!


    这席话说完,温煦刚准备退下,就听沈泽卿一声咳嗽,道:“按照礼数,朕也该派名公主嫁予西辽。可朕的公主都尚且年幼,而朕的皇姊妹们,也尽数都已经嫁为人妇了,这……”


    皇帝还欲说些什么,就见瑛太妃缓缓从坐席上站起身,说道:“皇帝,你可忘了,哀家这处,还有位先帝的怀思公主呢。”


    提起这位怀思公主,哪怕是萧乙,心头都忍不住微有些动容。这位怀思公主,亦是个可怜人。


    这又不得不提起先前他听闻那些说书先生,谈起来的那些个民间宫内广为流传的故事了。


    相传怀思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怀妃所出,然而生产时,原本身体就柔弱的怀妃难产,大出血而死。


    先皇哀恸不已,便在小公主周岁生辰宴上便赐封号为“怀思”。


    这位怀思公主虽然从出生就失去娘亲,但是先皇对她宠爱至极,后宫中的那些嫔妃们便也对她犹如己出。


    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怀思公主到了及笄之龄,皇帝也为她寻了一门亲事,赐婚于青梅竹马的林大将军次子,林燕渡。


    恰巧正是那一年,先皇突发恶疾逝世,传位诏书不翼而飞,剩余的几名皇子间展开了激烈的夺嫡之争。


    林大将军并没有站队任何一方,可宫外的林燕渡担心怀思公主安危,便率领了一小队人马,预备先将自己的准新娘接回将军府住一段时日。


    然而那一小队人马刚踏入城门,便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埋伏的射击手的射杀。林燕渡身中数箭而亡,临死前手中还紧握着怀思公主亲手给他绣的那一只香囊。


    林燕渡意外身亡,林大将军因此隐退,西北二十万兵力全都交接到其长子林慕远手中。


    而怀思公主得知这一消息后,日夜以泪洗面,眼睛都哭得近乎要瞎。即便后来新皇登基后寻了良医来给她医治,眼睛也无法恢复到完全健康的程度了。


    就此,怀思公主便请愿,跟随向来待她最好的瑛太妃一同搬去了西山旁宫,不再挂念那些凡尘往事。


    萧乙还记得,当时这个故事说书先生讲完,茶馆内有两三个听客道,这怀思公主就是个灾星,祸星,生来克死母亲,再来克死父亲,最后克死相好之人。还好搬去了西山旁宫,不然指不定还要出什么灾祸事。


    当时萧乙听了,内心忍不住唏嘘不已,恨不得拿掠影将那几个说瞎话的人口舌都给挖了。


    但七爷吩咐过,在外不许惹事,便只能作罢。


    他只不过是完成任务,闲暇之余,坐到馆子里听说书先生讲两句故事,放松休闲片刻,没必要为了这种事置气。


    如今从瑛太妃口中再次听闻“怀思公主”四字,萧乙不由得回想起曾经在馆子里听故事的时光。


    那时的萧乙还在替七爷引寒毒,七爷给他布置的任务也不多。自然,他也尚未发觉从那时起,自己便已对七爷有了虚妄痴念。


    所以每逢说书先生聊起宫廷秘事,男女情事,他都听得格外起劲儿。


    想必那时,自己也是想要从那些故事中,得到些情感上的慰藉吧。


    这厢,金銮殿内,瑛太妃提到怀思公主,西辽那边不知情,北浔王宫大臣可是知道得分明。


    没有人吭声,也没了人小声议论,大家伙的耳朵都滴拎着,听候皇帝答复。


    沈泽卿毕竟是一国君主,只半挑着眉梢,道:“怀思啊,朕也有十年未见过她了,如今二十有五,年龄上倒是说得过去,就不知她的身子骨,能不能支撑她去往路途遥远的西辽。”


    “皇帝放心,经过这十年静养,怀思的眼睛已经好了,身体状况也无大碍。今日怀思也跟随哀家一同过来了,此刻正在殿门外候着呢。皇帝是否要宣她入殿?”


    沈泽卿眸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便恢复自如,道了声“宣朕的皇妹入殿吧。”


    “宣怀思长公主进殿——”


    萧乙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殿外,他看到一名身着淡紫色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婉婉踏入殿门,朝殿中走来。


    她的长裙拖曳于地,却不显累赘,身姿轻盈,乌黑秀发仅以简单发簪点缀,通身给人一种温婉淡雅美感。


    待她走近了,萧乙看到那张脸后,瞳孔不自禁猛然骤缩。


    这女子,竟是萧乙先前见过的,夜韵阁的花魁辛雪姑娘!


    36


    只见辛雪姑娘施施然走到金銮殿大殿中央, 给皇帝略微伏身道:“怀思给皇兄请安。”


    沈泽卿闻言,略微颔首,道:“十年不见皇妹, 皇妹果然还如当年那般温婉动人。来人,赐座。”


    这一次, 辛雪,哦不, 应该称其为沈怀思,她的座位在肃亲王旁侧。


    经过之时, 萧乙依稀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新雪熏香气味。


    “见过七皇兄。”沈怀思朝着沈七爷也略伏了个身, 淡然落座。既没有十年未见自己兄长的激动, 也没有两人私底下在夜韵阁见面时的熟稔。


    恰到好处的分寸, 她拿捏得很好。


    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怀思公主身上, 直到人坐好, 才面朝西辽使臣温煦道:“这位便是怀思长公主, 因她先前身体抱恙, 朕便没有提及,如今看来是大好了。不知西辽那边, 有哪些适龄的皇子王孙呢?”


    温煦略一思忖,道:“我朝太子殿下年方二十有七, 有侧妃一位, 目前还尚未侧立正妃。二皇子殿下二十有四,纳有几席良娣,倒是也尚未迎娶正妃。再往后的皇子们,年岁恐怕同长公主殿下相差有些大了。”


    萧乙听着这话, 忽而想起曾经在茶馆子里听说书先生们提到,二十五年前, 也正是西辽的舞瑛公主嫁给北浔皇帝,北浔的文淑公主嫁给太子。


    如此一来,眼前场景恍若又同二十五年前相似了。既是嫁长公主,那断然是会选择嫁予太子殿下,当太子妃为好。


    然而温煦的话刚说完,沈怀思就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使臣道:“西辽太子自是英才神武,但怀思前些年听闻,当年从藩王中挑选的郡主,被赐予封号“文淑公主”,嫁给当时西辽的太子。然而太子却在即将继承大统之时,遭遇当时西辽三皇子的谋权篡位,被灭了满门,整个太子府上下一个不剩。”


    说着,她轻咳了两声,在西侧一排使臣团队越发难看的脸色下,话语越发柔婉地看向皇帝,“皇兄,如此一来,怀思可不敢嫁太子。要嫁,皇妹也只想嫁那二皇子。”


    静——


    落针可闻的静——


    怀思公主这番话说完,整个金銮殿上安静无比,气氛甚至在一瞬间显得有些凝固、僵硬。


    无论是北浔这方,还是西辽那边,都不再有人多言,人人垂首默坐。


    说到底,在这种时刻抛出这样的话题,无疑是向深潭砸下巨雷,溅起水花千万丈。


    就连萧乙,也同样被震惊得喉头发梗,久久回味着那句“灭了满门,一个不剩”。


    不知怎么,大脑内那阵尖锐的刺痛感再次袭来。他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襟一角,全然没有发觉,自己额间冷汗直流,就连面色也逐渐惨白。


    心中忽如其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感,令他恨不得立刻就捂着胸口翻倒在地。但是不能,这里是金銮殿之上。


    为何?为何他会如此难受?


    是因为这个遭遇跟七爷所言,他年幼时的经历类似吗?


    萧乙只能兀自用内力调节,舒缓体内不适。


    “好啦,怀思既然想嫁二皇子,便嫁二皇子吧。”这时候,瑛太妃出来打圆场了。


    她身份特殊,既为曾经的西辽公主,又是如今的北浔太妃,连皇帝都要敬她两分。此刻她站出来说话,倒是最为稳妥。


    这般一来,凝固的殿内氛围才逐渐缓解。


    殿中央那倒霉使臣温煦这才回过神来,也接话道:“既然怀思公主有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沈泽卿的坐姿略显惬意,右手肘搁在皇座扶手上,修长两指微微抵着额侧,漫不经心道:“如此,便按怀思的想法来吧。此番西辽觐见,带来厚礼,朕决意在一月之后,天气稍转暖的时候,派北浔使臣护送怀思公主,去往西辽。”


    *


    晚宴后来又经历了一些歌舞奏乐,原本怀思公主那番话也渐渐被人忘却。


    但有一个人却牢牢记着,那就是萧乙。


    临近结束时,皇帝最先离开,却叫顾淮公公给萧乙传话,让他也跟着皇帝去长明殿。


    萧乙心里惦记着那西辽进贡的解药宝箱,可七爷的任务于他而言,更加重要。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让自己坦然接受这个任务。正如七爷昨夜所言那般,“就像这样伺候皇帝”,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只为偷出那枚云翎符。


    顾淮公公走到肃亲王这处时,其他朝臣使臣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将萧乙拉到一旁说话,沈铎寒也在一侧听着。


    听完,萧乙看向沈铎寒,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沈铎寒眉心微拧,对顾淮公公道:“先前就同皇兄说过,萧乙是我的侍从。”


    顾淮也是个人精,知道沈铎寒这边说不过去,就只能搬出皇帝:“殿下,上一次您擅自闯入长明殿的事情,圣上他顾念兄弟之情没有怪罪下来。这次您就退让一步吧。萧乙既是殿下的侍从,等回头在圣上那边得了宠,升了男妃,得益者还不是殿下您。”


    沈铎寒沉吟片刻,似乎顾淮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一般,这才点了头,让萧乙跟着过去。


    金銮殿在皇宫的西南侧,离长明殿有一段距离。顾淮公公手持宫灯走在前头,萧乙在后头悠哉地跟着,水天蓝色的氅布衫堪堪曳地。


    他低垂眉眼,看着脚底下的青砖瓦,便是前头没有顾淮领路,他都知道这弯弯绕绕的道儿哪条能通向长明殿。


    在他最开始成为七爷暗卫的时候,七爷给他指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熟悉皇宫的构局。


    要十分熟悉,极度熟悉,熟悉到哪条道通往哪个宫是近道,哪条道上有可能会遇上固定的人,类似这种的,都需要打探得清清楚楚。


    七拐八绕的,晚风习习,带着春夜寒意,二人来到长明殿外。


    长明殿,长明殿,之所以称为这个名字,不仅因这是皇帝的寝宫,还是因为这座殿的灯火昼夜长明。


    夜深了,便换作夜烛灯。温黄的暖光,柔和不刺眼。顾淮在殿外站定脚步,推开殿门,对萧乙道了一句:“萧公子,请进吧。”


    萧乙便也不多犹豫,直接踏了进去。


    今日他已然做好心理准备,纵使那人是皇帝,是七爷的宿敌,他为了完成任务,也心甘情愿牺牲自己。


    以色侍人而已。


    不断往里间走着,这次的寝宫之内,没有闻到麝香的气味,反而换做龙涎香。两侧香炉的熏烟丝丝袅袅蜿蜒至半空中,再散荡开来,香气久久不散。


    不知怎么,萧乙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七爷,以及他寝殿内的淡竹熏香。


    也不知七爷此刻离开皇宫的路上,可曾有一刻想起他萧乙。


    这次任务无论失败与否,他都死路一条。这种死法,或许是涅槃丹都救不了的,但是他心甘情愿。


    他这条命就是七爷给的,为七爷而死,是无限的荣耀。


    随着步伐逐渐往深处走,萧乙在床榻上没见到皇帝,紧接着,他再朝里走,听到稀哗的水声。


    等走到的偌大的浴池旁,看着水中烟雾弥漫,却依旧见不到皇帝的人影。


    正当他疑惑时,忽然从水中窜出一道人影,将站在岸边的萧乙拉入浴池当中。


    萧乙是来得及反应的,但他知道这人是谁,也就放弃了反应。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沈泽卿将萧乙一整个人拉入水中,将他摁在水底,再吻上他的唇。


    “呜……呜……”萧乙佯装不同水性,被呛到一般左右推搡着,趁机在沈泽卿赤.裸的身体上下左右搜寻。


    沈泽卿的脖子上没有坠物,手腕间也没有……


    找到了!


    在他的脚踝处,有一道细细的链条,上面绑着一个挂件。


    萧乙半推半就间,仔细看清了他脚踝上的挂件。那是一个羽翼一般形状的、精巧的配饰。如果没猜错的话,便是云翎符。


    只是这链子,看着细细一条,想必是特殊材质所制成,不是轻易能够切断的。


    萧乙正这般想着是,闪躲开对方的亲吻。沈泽卿只亲到个脸颊,心觉不爽,立即将人扯出水面,一只手摁着少年的后脑勺,便直直吻了上去。


    萧乙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反胃,想吐。这是他第一次同男人接吻,即便是七爷,他都没能吻过那张唇,怎么能就这么和皇帝……


    皇帝的吻技很好,尤为热烈霸道。萧乙那阵恶心的感觉退散过后,口中不自觉得喟叹出声,心里却无限凄凉。


    他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终究还是做不到像那般毫无感情地去执行任务。


    不知怎么,那一瞬间,萧乙忽然想要在完成任务之前,为自己小小地赌一把。


    他想拿到西辽的还魂丹!他想在死之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于是一把将皇帝推开,从衣衫间抽出掠影,直接抵在自己脖颈上。


    沈泽卿看着少年坚决的神情,还有那张被吻得异常妖冶红润的唇,心头那团邪火越烧越旺。


    越是没得到的,他就越是要得到,更何况这人还是沈铎寒的。


    他邪肆地一挑眉梢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萧乙目光灼灼道:“陛下,萧乙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陛下能够答应,萧乙愿心甘情愿随陛下共赴云雨,任君把玩。可若是陛下不答应,萧乙即便是死,也不愿意做这档子事。”


    37


    沈泽卿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他的眼神带着上位者的蔑视, 又有一丝好奇,还有一种对于猎物的审视。


    半晌,他道:“说说看, 你想要什么?”


    那把掠影一刻没有被松开,直直对准萧乙自己的咽喉。


    萧乙想得很清楚, 却又似乎是在这一刻才想清楚的。


    他不愿意同一个不爱的人行那云雨之事!即便这是七爷的命令。


    若是皇帝同意他所言之事,他便再虚与委蛇一会儿。若是皇帝不同意, 他就直接开抢云翎符。


    既然注定是必死的局,那么为何不在死前拼一把!难得一次, 为了自己, 也为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


    他嗓音间带着水汽, 带着倔强, 对沈泽卿道:“萧乙曾被人用过去魂丹, 年幼时记忆尽失。先前在殿内看西辽献上丹药一箱, 不知陛下可否圆了萧乙这个念头, 给我寻个还魂丹?”


    “还魂丹?”


    沈泽卿朝萧乙的方向近了两步, 那把掠影便更加紧贴脖颈肌肤一分。瞬间,一丝鲜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洇入衣裳中。


    水蓝色氅衫漂浮在水面之上,萧乙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出水仙子一般, 不可亵渎。


    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将他摧毁。


    沈泽卿停下脚步, 咽了咽喉头,桃花眼半眯起道:“如果朕说,朕知道你的身世背景,朕可以告诉你……”


    “我只想要还魂丹!”萧乙语气坚定。他知道, 人的话语能够欺瞒,但记忆却是真实的。


    沈泽卿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正巧, 朕手里有一枚。你若是想要,朕现在便命人取来。”


    说着,他看向萧乙的目光越发赤.裸裸,又在某个瞬间露出一丝怜悯,一抹同情。随后唏嘘道,“不过,希望你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


    宫门外,众位重臣和使臣们,驾马的驾马,乘轿的乘轿,都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


    沈铎寒依旧站在马前,任由马匹打了几声响鼻催促,都没有翻身上马。


    不远处,走来一位温婉的女子。她容貌清隽秀美,虽不算绝世美女子,也叫人望了之后,还想再望几眼。


    “七皇兄这是心中有事?”


    沈铎寒眼神淡淡看了沈怀思一眼,凝眸不语,随后又将目光投向宫门之内的方向。


    见状,沈怀思浅笑着道:“可是为了那位姓萧的小郎君?”她安慰着,“我与太妃今日宿在宫内,若是他那边得手,我会及时接应,放心吧。”


    却见皇兄依旧唇角紧抿,只“嗯”了一声,不复多言语。沈怀思心思细腻,略微思索,再问道,“皇兄这是担心任务完成不了,还是担心那萧乙出什么危险?”


    这下,沈铎寒才开了口,不知是在回沈怀思的话,还是在同自己说话:“我亦是不知。”


    不知为何,不知何故,心绪这般不安。


    复而,他又像回过神来,看向一身宫廷装的怀思,若有感触道:“前几年将你领入朱雀殿,安插进夜韵阁,也属实委屈你了。”


    “皇兄这是哪儿话。”女子的声音温婉,一双烟雨朦胧的眸子却骤然闪过一道寒芒,“只要能让沈泽卿死,怀思做什么都愿意。”


    当年无故惨死的林燕渡便是中了沈泽卿的埋伏。实际上,他当时带领的那一小队人已经举了旗帜,表明自己来意,却还是被一视同仁给射杀了。


    等怀思再次见到心上人时,已经成了具冰冷的尸体。他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绣给他的荷包。


    起初她过于悲恸,哭坏了身子,甚至想着跟随燕渡一同而去。只有七皇兄关心她,将她医好,再让她凭借着那股恨意,活到今日。


    想到这儿,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看起来像是某种烟花窜天炮一样。沈怀思道:“这是信号弹,皇兄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便想法子守在那长明殿外,一有什么动静就立刻发射信号弹。”


    这下,沈铎寒微拧的眉心才舒缓下来:“那就辛苦你了。”


    *


    萧乙是头一次见还魂丹。


    他料想着还魂丹应该同普通丹药一样,是一粒小药丸,再不济是一粒大药丸,没想到却是一颗看起来形同灵芝一般的东西。


    “这便是还魂丹,还是五年前西辽使臣来时献给朕的。”沈泽卿说道。


    萧乙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刚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就被皇帝给拦下了,“还魂丹是稀缺名贵解药,朕又怎么知道,你服用之后,还会不会以死相逼。”


    浴池内水流温热,云蒸雾集,二人对峙片刻,萧乙一把将手中掠影扔到浴池旁的过道上。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道。


    然而沈泽卿却飞速朝他掠去,将他一把搂入怀中:“这样,你就失去了威胁朕的筹码。既已如此,我何须再迁就你?”


    “陛下方才分明答应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乙挣扎道。


    沈泽卿却笑得猖狂:“朕乃天子!朕的话便是金玉!如今你再次落入朕手中,朕可以将还魂丹给你,但是……”


    他用手指了指水下,自己那处,道:“你得先满足朕。你让朕爽了,那还魂丹自然就是你的。”


    可恶!萧乙内心不由一阵犯恶心,他想到沈泽卿此人阴狠狡诈,却没料到他如此言而无信,丝毫不将规矩情理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便只能硬抢了。


    他虽穿着衣裳,在水中累赘,动作却格外丝滑流畅,眨眼间便从沈泽卿的桎梏中挣脱开,迅速飞身至浴池边,敏捷如闪电。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真正实力了。


    他一把拿起还魂丹,塞进口中,不断后退着,走向自己的掠影,一边盯着浴池里的皇帝。


    沈泽卿身上未着一缕,见萧乙这般,便也不着急了。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吞咽掉那枚还魂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把匕首,看着他蹲下身想捡起匕首,却突然双手紧紧抱住头颅,半跪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钝痛袭向萧乙的大脑。那种痛并不尖锐,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接通上一般,忽然间,无数的记忆画面涌入脑海之中。


    他还是孩提时的模样;他嚷嚷着要爹娘抱的模样;他像小跟班一样跟在姐姐后面,闹着要陪他玩的模样;他过十二岁生辰时府中设宴,西辽舞女歌舞齐奏的模样;再到后来有人杀入府中,阿娘将他藏入衣橱暗角,自己却惨遭杀害……


    太多太多的信息,太多太多难以消化的片段,一时间让萧乙的大脑几欲炸裂般的疼痛不已。


    “朕忘了跟你说,这还魂丹要一点一点吃,这样记忆能慢慢恢复,不会让大脑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耳边,沈泽卿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他裹了件灰黑氅衫,一步步向萧乙走来。但萧乙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幻境当中,脑海中全部都是从前的那些记忆,而眼前的一切都像扭曲着飘在空中。


    他突然想起七爷同他说的那个版本,有关他的身世,不全然对,也不全然不对。


    他又想起今日晚宴上,怀思公主的那一番话。“先西辽太子即将继承大统之时,却遭到西辽三皇子篡位夺权,全太子府被灭门。”


    原来,他就是那个惨遭灭门的西辽太子与太子妃之子,宋言穆。他有个比他年长四岁的阿姊,名为宋沁婉。


    那日,原本也只是平常一日,入了夜,却突然有大片黑衣人闯入府中,肆意屠杀!


    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啊!!


    “啊啊啊啊!!”


    全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萧乙痛苦到双手死死抱着头,跪趴在地上。


    他想起来自己躲在那个小小的、阴暗的角落里,听到有人在问,不是让留着那个小的吗,人呢?


    等所有的人都走后,整个太子府归于死寂。尸体横肆,血流如江。他等了很久,等到身体都要僵硬了,才从角落里爬了出来,抱着额娘的尸体痛哭出声。


    再然后,有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来到他面前,将痛哭中的他抱了起来。


    他死死拽着娘亲的手,拼命叫喊,他不能就这样走了!!


    依稀间,他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的脸。


    那是萧甲!


    来带走他的人,怎么会是萧甲!!


    阿爹死了!阿娘死了!阿姊也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全都死在他面前!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啊啊啊啊!!!”


    萧乙的十指紧紧插入发缝之间,他的心口猛然一阵剧痛,顿时就咳出一大口黑血来。


    为什么要留下他?为什么那些人说要留下一个小的??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为什么会是七爷的人来带走他!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沈泽卿看着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少年,恍若怜惜般地蹲下身,将他僵硬的身体搂入怀里,在他耳边呢喃道:“萧乙,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说着,他拨弄了两下右脚踝上挂着的那枚云翎符,语气垂怜道,“可怜的孩子,至今都被七皇弟闷在鼓里,被他利用。你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吗?”


    少年原本澄澈无比的眸子早已失去光芒,迷惘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鲜血不断从他的口中溢出。无论是大脑的剧痛,还是心口的剧痛,都已经让他感到麻木,仿佛身不在人世间。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过。


    尤其当他听到,沈泽卿口中说出,“被七皇弟利用”这几个字时,萧乙的心脏就被寒毒猛烈撕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为什么,会和七爷有关?


    他感觉自己到体内的寒毒再次发作了,寒气冻住了他的心肺四肢,寒意令他蚀骨般疼痛,可那又如何!!


    那些真实的,清晰的回忆一一印在脑海当中,叫嚣着割据他仅剩不多的脆弱神经。


    这些疼痛,和过往经历的创伤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唇角不断溢出寒血,萧乙知道,这次寒毒发作,他定是熬不过去!


    颤颤悠悠的,迟钝地抬起手,将脖颈上挂着的那颗涅槃丹含在唇边,萧乙咬着牙开口道:“陛下,你知道什么,请尽管告诉属下!”


    长明殿外。


    一道黑色的纤细身影不断穿梭。她听到萧乙令人胆寒的嘶吼声,那声音甚至听得镇守在殿外的几名侍卫都浑身一震。


    沈怀思没有任何犹豫,找了个合适的地点,放出那颗信号弹。


    38


    看着萧乙这副模样, 沈泽卿勾了下唇角,将他整张脸掰过来,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你方才在大殿上也听怀思说过吧,六年前, 西辽先太子在即将登基时遭当时的三皇子翊王篡位,灭门, 但当时的三皇子并没有那么强悍的能力,你可知是谁帮得他?”


    听到“灭门”二字, 萧乙心头狠狠一痛。他现在完全失去思考空间, 眼神透露着茫然无措。


    沈泽卿笑得玩味:“是无湮阁帮的他。”


    是无湮阁帮的他。


    无湮阁帮的。


    无湮阁!七爷一手创办的, 无湮阁!!


    这几个字就像是铁锤, 一字一句锤在萧乙心口, 反反复复!


    “为、何?!”萧乙眸中似是有火焰燃起, 他嗓音嘶哑, 每说出一个字, 就像耗尽全身气力,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


    沈泽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鼻息间短促地呼了口气,像是嘲弄, 又似是同情:“朕那七弟身中寒毒, 是不是同你说,中毒之人需找到与自身极为契合之人,再以两种交合方式共同进行精血交融,将毒过渡到另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 没有等萧乙回答,接着说, “天底下只有一人知道寒毒的解法,那个人便是西辽翊王妃之父,神医谢琨。但是想解寒毒,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个条件之外,还有两个必要的条件,他没有告诉你。一是引毒之人需与中毒之人年龄间隔一轮,十二岁,并且在同月同日同时辰生。而你,萧乙,哦不,我应该称呼你的真正姓名,宋言穆,西辽太子的幼子,恰好满足这一条件。”


    “这第二,便是引毒之人必须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要帮中毒者引毒。”


    听到这里,萧乙只感觉心脏被寒毒绞得生疼,他的呼气明显比进气少了许多,人也软趴趴地任由沈泽卿揽着,耳朵里听着他说话,唇边含着的那枚涅槃丹却迟迟没有吞进去。


    他要留着最后那口气,听完沈泽卿最后的话。


    他已经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来,鲜血不断地从口鼻冒出,沾染了一身,也沾染了沈泽卿一身。


    而沈泽卿,知道萧乙情况不容乐观,却依旧笑着说道:“寒毒十年为死期,沈铎寒为了得到谢琨帮忙,便答应他帮翊王上位。那夜派去灭太子府满门的人,便是出自无湮阁,青龙殿。你就是从无湮阁出来的,应该很清楚,全员刺客死士的青龙殿,是何等威力。”


    萧乙闻言,顿时朝旁喷出一大口血,连涅槃丹都被他一口吐到旁处。他狼狈地趴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宛若垂死,听皇帝继续说着。


    “但是你是重要的引毒人,所以我那七皇弟便命人留了你一命。”


    ——那个小的呢?


    ——不是说好留下那个小的性命吗?


    耳中,脑中,现实,过往,沈铎寒的话,记忆中的话,统统都掺杂在一起。


    似梦非梦,教人痛不欲生,教人生不如死。


    而沈泽卿却依旧没有停下来,他的眼中带着某种疯狂,趴到萧乙耳边,低声说:“可是单单是带走你,又怎么保证你心甘情愿为他引毒呢?于是他们就设了个局,将你‘不小心’弄丢,让人对你进行一顿痛苦的折磨,然后将你丢进冰天雪地里,由朕那七弟‘无意间’救了你,将你带回府中。”


    ——就是扔到这里吧?


    ——对对对,扔完赶紧走。哪能想到这男娃这么不抗揍,直接就瞎了,别回头找上我们。走走走!


    萧乙的记忆与沈泽卿的话语不断重合,他再也承受不住,如垂死般挣扎,虚弱地嘶哑开口:“别再说了……求你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七爷他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沈泽卿却不肯放过他:“可是他们没有料到,你的个性太强硬,身体和心理的创伤后直接瞎了眼,也闹着不肯治疗。这样谢琨就只能给你用了去魂丹,让你忘记那些过往,再帮你将眼睛治好。让你知道,你一个瞎了的孤儿,在快要被冻死的时候,被沈老七给救下了。这样你定会誓死忠诚于沈铎寒,无论沈铎寒让你干什么,你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而果然,你萧乙成了他最忠诚的暗卫,为他出生入死。可朕的七弟有告诉过你,他的寒毒自引入你体内后,你最多只能活一两个月,所以他要在这一两个月里,榨干你的一切价值。就连寒毒将至的最后死期,他都要让你过来,讨好我,伺候我,帮他偷出云翎符。”


    这番话说完,大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血泊里的少年蜷缩起身体,尝试着抱住自己的膝盖。他好冷,他快死了,他的心好疼,他的身体好痛,他的头好痛,他哪里都在痛,哪里都在流血。


    随后,沈泽卿残忍地说出最后几句话,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朕之所以知道这些,因为当年,朕曾派人去救过人。结果只救下了你姐姐,宋沁婉。”


    “哦对了,她后来甘愿被朕培养成杀手,前些日子你们也许见过面,却也互不相识。他就在朕送给七皇弟的那十名女子当中。”


    “不过她是个急性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动手了没有。若是耐不住性子,恐怕要吃大亏。”


    沈泽卿说完最后几句话,萧乙倏然想起那日雨下,他一眼便瞥见的那位同他容貌六七分相似的女子。


    后来,她进入七爷寝殿行刺失败,她痛骂七爷没良心,连自己族亲都不放过。


    她还痛骂萧乙就是沈铎寒的一条走狗,一头撞死在了掠影匕首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萧乙紧紧抱着脑袋,发出困兽般最后的嘶吼。


    他不愿相信,他不敢相信,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阿姊!!!


    不!不是他杀的,是七爷!!是七爷给他下派的任务!!!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有没有人来告诉他,沈泽卿说的话都是假的。


    来个人救救他吧!来个人救救他吧……


    可惜,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他心里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皇帝说的话都是真的。


    令人绝望,令人窒息,令人不忍回想!!


    他一直以来的忠诚,将七爷看作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为他刀尖舔血。


    他一直以来的爱慕,将七爷看作不可亵渎、不可肖想的心中人,默默守护他的一切。


    原来这一切,都是场空!他萧乙,就是一个活在巨大谎言当中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他躺在地上,不断笑着,“呵呵呵呵呵呵……”笑着笑着,他又哭了出来。


    他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又一阵模糊,忽然闪过一片黑,忽然又亮堂起来。萧乙佝偻着身子,不断往前爬着。


    在他不远处,有一把掠影,还有那颗涅槃丹。


    他不死,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要报仇,他要杀了沈铎寒!!!


    他身上太疼了,每动一下就像有锯齿从骨头里碾过。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爬着,一点一点爬着。


    “萧乙,现在你还想为你那七爷誓死效忠吗?”


    沈泽卿的声音明明就落在身后,却又像远在天边,虚幻缥缈。他眼里只有那两样东西。


    爬到了跟前,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闯了进来。


    沈铎寒收到信号弹的同时,就立即进了皇宫。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到萧乙狼狈不堪在血泊中爬行的模样,他看到萧乙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中,不再是坚定的信任,和藏也藏不住的爱慕。


    而是冷漠,是恨意,是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的决绝。


    在他身后不远处,坐着满脸残忍笑意的沈泽卿。


    沈铎寒心中陡然一寒,他什么都知道了,沈泽卿将一切都告诉他了。


    只见萧乙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右手拿起掠影,对准自己的心房,左手拿起涅槃丹。


    “萧乙,你要干什么!”一种陌生的恐惧感顿时袭向沈铎寒,“你先把掠影放下。”


    他依旧不自觉地在下达命令,殊不知,暗卫早已不是他的暗卫,他那一套,也已经没用了。


    萧乙抬起胳膊,将掠影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心脏,再迅速拔出。顿时,一道血柱喷涌而出,血水溅染得他满脸都是。


    无论是沈铎寒,还是沈泽卿,都被他的这个举动惊住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多加动弹。


    沈铎寒在萧乙那一刀扎进去的时候,甚至感同身受般感觉到自己的右心口一阵剧痛。


    这种陌生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他的心慌了。


    “沈铎寒,你救我的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萧乙咬碎牙齿般,说出这句话。然后将涅槃丹扔入口中,狠狠咽下。


    “如若还有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说完这句话,萧乙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立即瘫倒在血泊当中。


    “萧乙!!!”


    沈铎寒疾步而来,将昏迷不醒的人抱入怀里,眉眼间尽是心疼与不忍。


    他抬起手,却控制不了指尖的颤抖,按上萧乙的脖颈动脉。


    还好,他还活着。


    一把将人抱起,他朝着殿外走,就听沈泽卿在他身后嬉笑道:“七弟,朕本以为这萧乙是你的软肋,看来也不过如此。你派给他的任务,他若真敢动手,朕就算治他十次死罪都不为过。”


    “七弟啊七弟,你果然是这世间最凉薄之人,你同朕一样,没有心,呵呵呵呵呵。”


    皇帝的肆意笑声在殿内回荡。沈铎寒脚步微顿,半侧过面来,嗓音低沉道:“皇兄说错了,铎寒曾经没有心,但是现在,有了。”


    可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


    39


    “二月中下旬, 也就是前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来自西辽的敏丰公主, 被我朝皇帝纳入后宫,赐封号为瑜妃。”


    “然而这第二件事, 就是在新婚后的第三日,瑜妃便一段白绫吊死在了自己的凌华殿。”


    茶馆子里, 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说书先生站在前头,口中道得绘声绘色。讲到那和亲公主吊死的时候, 面上还露出凄哀与惋惜的神色。


    离说书先生最远, 也是最靠近门的那桌旁, 坐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少年模样俊得很, 朗眉星目, 桌上什么都没点, 就光在这儿听先生说故事。


    以往他都听得劲儿高兴, 不知为何, 今日的故事听得他格外闹心。分明从未听闻过什么敏丰公主,少年却像是听到某位故人离世一般, 心中阵阵发闷难受。


    那说书先生接着道,“有传言称, 瑜妃实际上是抗拒和亲的, 但迫于西辽皇室那方压力,她不得不嫁,因此心生怨念,从而做了傻事。”


    “也有传言称, 瑜妃实际上同他那西辽侍卫先前是一对儿。公主入宫成了嫔妃,侍卫只得回西辽。两人相隔十万八千里远, 那公主是位铮铮烈女子,选择了绝路,而那侍卫,听闻在前几日也自戕殉情了。”


    “还有传言称,在瑜妃自尽的前一夜,她曾在自己的庭院内舞了一夜的剑,似是心有不甘,那刀光剑影在竹林中划过,叶落萧萧。”


    “更有传言称,瑜妃实际上是遭人谋害而亡!”


    ……


    “萧乙,萧乙!”萧乙正听得眉头紧拧,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府内的小厮萧让。


    “王爷让小的来看看,喊你回去用晚膳了。”萧让说着。


    萧乙望了眼天色,估摸着差不多快到酉时了,只得念念不舍离开茶馆子,将那些个“传言称”都抛到脑后,赶忙随着萧让往肃亲王府走。


    前几日他有次听故事听得入了迷,被萧让三催四请,回去晚了,然后就见着王爷端坐在膳厅内,一直等到他回来,上了桌,才开始用膳,把萧乙吓得够呛。


    自那之后,只要萧让一来喊他,他保准立马就跟着走,决计不多耽搁。


    时下三月初旬,天气稍微热乎了些,但到了晚间依旧凉,冷风嗖嗖的。萧让手里拿了件披风,给萧乙披上,道:“夜里寒气重,你身子骨才刚好,还得好生养着才是。”


    萧乙实际不冷,他功夫底子厚,这点寒意用内力一驱就没了。但他拗不过萧让,确切来说,是拗不过王爷。若是在这个点让王爷见到他穿了身单衣,定会脸色冷得跟寒冬腊月似的。


    听王府里姓谢的神医说,他本是王爷的暗卫,在某次执行重要任务时受了重伤,九死一生,搁床上躺了半月才养好。醒来后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姓甚名谁,做过什么,都是谢神医告诉他的。


    好在,萧乙身上内力还在,那些功夫也都在,不然要如何在王府任职啊?王爷定是得将他赶出去的!


    说来也怪,他刚醒的那晚,床边坐着老神医谢琨,床头站着俊美如铸的王爷,两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重伤后醒来,而是醒来后要提刀杀人呢。


    可他当时只觉着身体格外轻松自在,似乎并不像他们所言那般“重伤卧床半月”后该有的反应。


    萧乙想着,许是有老神医坐镇,才能好得如此快吧!


    他醒了之后的头几日,王爷都没怎么给他安排过任务。萧乙不想一直这么闲着,叫王府内其他人见了也怪不好的,便去主动向王爷讨活干。


    王爷这才给他陆陆续续安排了一些任务,一些鸡毛蒜皮,简单到完全不该是他这等英勇暗卫该出手的任务。


    不过这样倒好,萧乙闲着闲着,就发现了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一奇妙存在,成天在那儿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如痴如醉。


    萧乙记得第一次听故事时,入迷到忘了时辰。天已经黑下来许久,还是王爷亲自将他给找着了。


    说起来,他同王爷真正也没相处过多少日子,先前的事都忘记了嘛,只觉着这王爷生了副温润顶好的皮囊,看人说话时却总是冷冷淡淡的。


    那天,王爷来到茶馆时,面上更是如覆冰霜。找到他之后,才像是终于松下一大口气,那神情当中,又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情绪。


    当时王爷问他:“就这么喜欢听说书的?”


    萧乙点点头,又摇摇头,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他以为是自己完成任务后不及时回去禀报,才让王爷这般的。


    然而王爷没多说什么,直接拉起他的衣袖,就这么一路将他扯回了王府。


    自那日之后,萧乙身边便多了个小厮,专门负责在酉时之前把他找回去吃饭。


    这不,不知不觉间,萧乙便随着萧让回到了王府。一路穿过水榭长廊,来到膳厅。一如往常那般,王爷已经在八仙桌主位坐下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萧乙得知,王爷一直很是忙碌,却总能在酉时回到府内用晚膳,用过之后人又继续去忙了。


    膳厅旁侧,站着王府老管家萧伯、侍卫头领萧策。而萧乙,却只能硬着头皮坐到王爷的桌对角那头。


    “坐过来些。”凳子还没捂热,萧乙便听王爷沉沉开了口。


    这四个字,几乎每次晚膳王爷都要说一遍,因为萧乙总是会下意识抗拒坐过去。


    毕竟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


    更何况,整个王府里就他一个人和王爷同桌用膳,他诚惶诚恐。但惶恐归惶恐,坐过去还是要的。


    待坐到王爷身旁,王爷这才开动碗筷。吃晚膳时,王爷通常不怎么说话,萧乙就更不可能说话了。


    整个膳厅内只有两人安静用膳的声响。


    通常吃过晚膳,王爷会例行问问他“今日干了些什么”,“去过什么地方”,他也都一五一十回答。


    起初萧乙以为王爷会这么问,是要看他有没有在认真干活,于是他便将完成任务的难度刻意夸大。


    但似乎越是如此,王爷的脸色就越难看,后面他接到的任务就越简单。


    如此,萧乙便不敢再说自己完成任务艰难了,生怕王爷觉得他是废柴一根,直接就给扔出王府了。


    不过今日倒是稀罕,萧乙正吃着饭,便听王爷问道:“看你心情不佳,可是今日出了何事?”


    这让萧乙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疑惑,王爷为何问他这些?


    就连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有没有心情不佳。


    萧乙回想起茶馆子里听闻的事,倒确实心里一堵,便跟王爷简略说了。


    于是他就见王爷微微拧了下眉道:“以后这些生生死死的,会影响你心情的故事,就不要再听了。”


    萧乙口中支支吾吾应着,心里却在抗议,原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得亏有那些说书先生,他才能知道不少外面的事。


    “除了这件事,今日可还遇到旁的事?这两日身体状况如何?”


    听王爷接着问,萧乙便放下碗筷,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遇到旁的事,身体也早已痊愈了。”


    他心想,王爷这般关心他身体状况,想必是要给他增加任务难度了。


    果然,如萧乙所想一般,吃过晚膳后,王爷对他淡淡道:“晚间来一趟本王寝殿,本王有话同你说。”


    萧乙心头一喜,这可是件稀罕事!要知道,他从未在晚间被传唤过。


    “是,王爷。”


    他兴奋地暗自搓手,此次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任务安排?他这一身精湛武功,终于能有发挥的地方了!


    *


    待过了戌时,萧乙离开自己住处,前往王爷寝殿。


    实际上,他住的那间厢房刚好就靠近王爷的寝殿,萧乙原以为是为了方便王爷晚上给他布置任务,但这些天看下来,他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萧乙也不是傻子,能看得出这间厢房是整个王府内除了王爷寝殿外,数一数二豪华的住处。


    对此,他得出的结论是,他那时候要么是执行了顶天重要的任务,要么就是救了王爷的命,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


    思索间,他已然来到寝殿跟前。


    推门而入,殿内亮着暖黄的烛灯,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他一步步朝里面走,在偌大的殿内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本王在此处。”忽而,王爷的话音用内力传来,萧乙顺着这方向走过去,才发现王爷正在浴池当中。


    他上半身赤.裸着,宽肩窄腰,刀刻般的肌肉纹理收进水面之下。


    王爷正从浴池上来,不知怎么,萧乙忽然间就羞了一下,视线瞥向旁处,在王爷上岸时没盯着看。


    待王爷将身上擦干,套上衣裳后,他才再将视线挪了回来,等待王爷发话。


    王爷一步步朝他走来,每近一寸,萧乙便能闻到他刚刚沐浴过的腊梅花香气味,以及他原本衣衫上的竹叶香。两相交融,清新淡雅,让人闻着觉得格外舒畅。


    待王爷走到眼皮子底下,萧乙才意识到,二人之间实在靠得太近了。


    “萧乙,明日便是你十九岁生辰了。想要些什么生辰礼物,本王皆可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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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这话, 萧乙心里微微一怔。“生辰”一词,于他而言,属实陌生。


    他曾问过老神医, 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王府,自己的爹娘又是何人。


    老神医只说, 他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王爷, 练就一身好武功后成了王爷的暗卫,一直负责执行任务。


    萧乙听老神医这般说着, 便也没把自己的出身当回事。眼下王爷忽而提及生辰, 他倒是来了兴趣, 不知往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可真说要什么生辰礼物, 他这一时半会儿, 确实想不出, 便是想出了, 也不敢轻易开口提出来。


    谁知道那句“皆可允诺”是否还带有某种隐藏的限制条件呢?万一说错了话, 就得不偿失了。


    “无妨,你可以慢慢想, 想到再提也可。”


    王爷越是这般讲,萧乙心里便越发惶恐, 头也不自觉垂下去看向地面了, 只闷声回了句“谢王爷。”


    却听王爷嗓音沉沉开口:“抬起头来,看着本王。”


    萧乙自是不敢。距离太近,怎有当面直视主子的道理。


    他半天没动作,沈铎寒直接伸出一只手, 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的头抬起来。


    少年的眼眸黑白分明, 里面透露着澄澈明净,还有一丝敬畏。


    “之前的事,想起来了吗?”沈铎寒的话语声漫不经心,带着氤氲水汽,一丝一缕爬到萧乙的皮肤上,落入萧乙耳中。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耳廓有些泛红地道:“对不起王爷,还没想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刻意去想了。”沈铎寒心中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些。


    “是,王爷。”


    他依旧没有放开捏着萧乙下巴的手,而是用目光一寸一寸从少年的额角向下扫,扫过精致的眉眼,高挺秀气的鼻梁,再往下,是那双淡粉色的薄唇。


    那一瞬间,沈铎寒忽然很想吻上去。在过去三十年间,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如此的欲.望。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蜻蜓点水一般,唇与唇之间,简单地相碰了一下。


    少年的唇带着微微春寒,他浅尝辄止。


    可这个举动却把萧乙吓得浑身一僵,就连眼睛该看向何处都不知道了。


    沈铎寒知道,现在的萧乙干净如一张白纸,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对他心存痴念的少年了。


    他似是心有不甘,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刚刚亲过的唇瓣,若无其事道:“连你我之间的这般事都忘了吗?”


    萧乙大脑僵硬,说话也开始打磕巴:“回、回王爷,都忘、忘了。”


    看着面前生涩的少年,沈铎寒脑中突然出现那一幕,少年将掠影扎进自己心口里,鲜血淋漓地说着“如若还有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那句话成了沈铎寒的梦魇,每每午夜梦中惊醒,他便会走出寝殿,悄声进入萧乙的房间内,只为看一看对方是不是还在,有没有好好睡觉。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沈铎寒不是会在这方面多花心思去想的人,他只想把握好眼前能把握的。


    “不记得也无妨,这种事以后你会习惯的。”


    须臾,他松开手指,看着萧乙白皙的下巴上留下的旖旎红印,眸色一暗,扭头道:“随我过来。”


    “……是,王爷。”


    *


    一路穿过长廊,光影明灭交汇。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拉得极长,间歇会交叠到一起,转而又拉扯开。


    萧乙跟在王爷身后,盯着地上的影子,回想着刚刚王爷的举动,说过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同王爷都是男子,男子之间也能做那般的事?而且他内心居然并不排斥这般行为。


    听王爷的意思,难道他们先前经常这样?萧乙不经疑惑,他分明就是王爷的暗卫,可这般事,不该如说书先生所言,是互相爱慕的人所为之事?


    心里这么想着,兜兜绕绕,他随着王爷来到了书室。


    这是萧乙第一次来此处,亦或者说,兴许先前来过,可他不记得了,便也不能作数。


    沈铎寒走到一排靠墙的书架旁,将两本书取走,里面是一个隐蔽的小托盘。托盘上摆了只兔子金像,乍一看像是某种小巧精美的装饰物。


    萧乙眼见着王爷将那金兔转动,头朝向另一端,紧接着,只听“哐”一声响,书架朝着左右两侧徐徐打开,露出里面那堵墙。


    墙面正中有一个类似八卦盘的碧石装置,沈铎寒伸出一只手来,扣上八卦盘的阴阳双眼,将其逆时针转动半周后,这面墙当即从中分开,再次朝两边打开,露出一条可以双人进出的道来。从外面看,黑漆漆一片。


    沈铎寒望了萧乙一眼,随即走了进去。他一语未言,萧乙却知道,意思是让他跟着进去。


    这条道走不多久便到了头,萧乙在黑暗中听到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声,眼前逐渐豁然开朗起来。


    里面是一间暗室,准确来说,暗室四个角落都放置着海灵珠,将整间屋都照得通亮。


    屋里看起来并不十分宽敞,却干净整洁,可见时长有人进来。


    萧乙心中正疑惑着,到这么间普普通通的屋室来,居然要经过三道门,便见王爷走到一处类似女子的梳妆台前。


    不过一定要说是梳妆台,未免显得过于简陋了些。


    那台子靠在一面墙旁,墙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幅女子画像。萧乙站在一旁,见王爷看向画像的神情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柔,便也走近了些,细细打量画像中的女子。


    女子的衣着很素,头发也仅用一只简单的簪子盘起,面容却是倾国之姿。


    柳眉杏目,朱唇粉面,唇角一抹浅浅的微笑,看着格外温柔。


    萧乙看得入神,正思索这女子似乎有几分眼熟时,便听沈铎寒道:“这是我母亲。”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轻柔,称呼女子为“母亲”,而不是“母妃”或“母后”。


    据萧乙所知,王爷与当今圣上是一母所出,那人便是先帝的容妃。容妃在新皇登基后便成了太后,却在不久后,也就是五年前患病去世,未能享多久的福寿。


    萧乙能理解,王爷对太后的思念。只不过,在此处筑一间无人知晓的暗室,设计一道道进入的关卡,只为了保存一副太后年轻时的画像,未免有些令人费解。


    心中虽是疑惑,萧乙却没有多问什么。


    沈铎寒定定地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半晌,屋室内寂静无声,他扭头望了眼萧乙,看出他眼中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生母,不是太后。”


    这下,萧乙心中就更加震惊了。


    北浔人尽皆知肃亲王与皇帝乃一母所出,因此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中,肃亲王才能存活下来。如今看来,这广为人知的消息,竟然是假的。


    震惊归震惊,萧乙依旧一声不吭。


    他不知这种情况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听着王爷继续说道,“她是凛川人,是皇宫里的宫女。诞下我后,父皇碍于她的身份,没有给她册立封号,也早早将我过到容妃名下。她便一直居于这样一间堂屋里,直至死。”


    “凛川人?”这席话一出,萧乙终于开了口。


    此前他曾听说书先生提到过,极北荒芜之地凛川,在百年之前实际上归属于北浔。只是在那时,凛川那边的藩王突然起兵,想要自立门户,便从北浔独立了出去。


    但好景不长,脱离北浔的凛川发展大不如从前,凛川的皇室便打起了北浔的主意,开始出兵入侵北浔领土。


    这下北浔皇室就不干了,直接派出三十万大军将凛川那边自立的王朝给踏平了。于是凛川才一点点沦落为如今这副模样。


    也因此,北浔人对于凛川的流民印象很差,那些说书先生们提及凛川人时,更是一脸没眼见的模样。


    所以在听到王爷说出他生母来自凛川时,萧乙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沈铎寒“嗯”了一声,收回落在萧乙身上的目光,继续看着画像,淡淡道,“萧乙,你也相信,外面那些对于凛川的说法吗?”


    萧乙闻言,摇了摇头,斟酌道:“属下没见过凛川人,也没去过凛川。既是不了解,便不会对此妄作评论。”


    他这番话说完,沈铎寒原本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欣慰道:“你果然还是这般,即便是失忆了。”


    萧乙一时间没明白王爷这话的意思,便听沈铎寒继续道,“实际上,所有北浔人的认知都是错的。在这百年间,他们一代接着一代,被灌输着‘凛川是蛮荒之地,凛川人是试图入侵北浔的蛮人’的思想。”


    顿了顿,他神色略哀,却又顷刻间恢复平淡道,“百年之前,凛川和北浔确实同属‘北浔’。只不过当时的凛川藩王拥兵自立,直接率兵攻入北郡皇城,将原先的王室斩杀殆尽,贵族大臣流放至偏远凛川,并将此地割除北浔之外,任其发展。”


    萧乙静静听着王爷说完这番话,再与先前听到的版本做对比。如此一来,外界所流传的说法岂非颠倒是非、鱼目混珠了!


    他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世间,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似假,假变真,叫人捉摸不透。


    心中这般想着,口中也不自禁喃喃道出:“王爷为何要告诉属下这些……”


    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萧乙不由一愣,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王爷能同自己说这些,显然是信任自己,他竟这般就问出了口。


    沈铎寒闻言,回眸望向萧乙。少年正羞愧地低头紧盯地面,一如曾经过往,许多许多次,在他面前都是如此。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亦或是注意到了,却也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再比从前,心头似是有些不忍,沈铎寒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柔和:“萧乙,往后面对我时,你都不必这般诺诺。这是本王给你的特许。”


    萧乙一抬头,看到王爷难得一见的温和神情,心中不知怎的,就像被一只无形的纤纤玉手拨动了一下。顿时又低下头,不敢抬头看面前男子朗如星辰般的眼眸。


    复而听王爷继续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母亲不单单是凛川人,更是曾经北浔王室的后代。所以无论过往或今后,有些决定,都是我身不由己。萧乙,你能理解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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