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暗卫萧乙 > 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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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乙自是不能理解。


    就连王爷的母亲明明诞下皇子, 却因身份而无法获得封号这件事,他都无法理解,又怎能理解得了王爷口中, 那些身不由己的决定呢。


    但萧乙是个聪明人,他能明显感觉到, 今日的王爷似乎同往日有些不同。


    话说得多了,让他震惊的事也做了。他心里模模糊糊想着, 得找个机会拉上萧让好好问问,他从前同王爷到底是如何个相处法的。


    屋内一片安静, 他能感觉到王爷在看着他, 似乎在等待他的答复。想了想, 萧乙开口道:“王爷无论做任何决定, 属下都会全力支持;无论下发任何任务, 属下都会全力以赴。”


    这句誓言, 是他身为一名暗卫, 所能对主上做出的最忠诚的承诺。


    半晌, 安静的屋室内传出沈铎寒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望着依旧垂首而立的少年,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缓蔓延开。


    当年刚把萧乙带回来时, 少年便是这般模样说着,今后这条命就是他七爷的。


    也不知那时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去太久, 早已淡忘了,只记得那时少年单纯赤诚的眼神,一如现在这般。


    “可如果我做出的决定会伤害你,下发的任务同样会令你面临生命危险, 你还会如今日所言这般吗?”沈铎寒眸色深沉,看着萧乙问道。


    萧乙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回道:“属下心甘情愿。”


    他这句心甘情愿,也确实发自肺腑。正如老神医所言,他是个孤儿,得王爷庇护,才不至于流离失所,冻死饿死在外头。这条命本就是王爷给的,自是会为王爷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这个答案,在沈铎寒意料之中。少年的坚定与忠诚,沈铎寒从未怀疑过,失忆前如此,失忆后亦是如此。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将人领出暗室,走到案桌旁坐下,将人唤了过去道:“萧乙,明日亦是本王生辰。”


    这话说罢,他停了片刻,见萧乙面露惊讶,才接着道,“本王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他拿起摆在案桌旁侧的一个精致锦囊,打开来,从里取出一个物件,递给萧乙。


    萧乙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巧夺天工、精美无比的兔子玉佩。每一处雕刻的痕迹都有如鬼斧神工,冰凉的玉石沉甸甸的,摸上去手感极佳。


    “谢,谢王爷!”萧乙惊喜不已,摸了又摸,像拿到宝贝一样稀罕。


    “这枚玉佩,无论任何时候你拿出来,都可以跟本王提出一个条件,本王必会允诺。”沈铎寒说。


    萧乙一听,更觉玉佩的珍贵,赶忙攥进手心里。


    “如此一来,本王也想向你讨个回礼。”沈铎寒接着道。


    萧乙抬头,问道:“什么回礼?”


    “随便什么回礼,同样,当本王拿出来时,提出一个条件,你也必须允诺。”


    听王爷这般说,萧乙倒是颇为不解:“王爷想向属下提出任何条件,属下都会答应,何需……”


    话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浴池边,王爷亲他那一下。不知怎么,嘴上就停了下来。


    这莫非是先前他与王爷之间的约定,到生辰日互赠对方一个“无条件允诺”?


    “怎么不接着说了?”沈铎寒听着萧乙的话语,见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露出一份不自然,耳廓也一点点染红,不自禁心头有些发痒,将人扯近了些。似乎又嫌不够,干脆直接把人扯到怀里,“你可是说了,提出任何条件都会答应。”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凑近萧乙耳边呼出,整得萧乙满脸“轰”一下都红了。他不知道王爷这般行为是何意,明明平日里都冷冷淡淡的人,今日却对他这般不同,只能磕磕巴巴说:“回、回王爷……”


    “萧乙,你从前不这么称呼本王。”沈铎寒有些不耐地打断他,握在他腰间的有力手掌又收紧了些。


    这一点,萧乙倒是听说过。王府里有不少人,比如萧伯、萧策、谢神医他们,都称呼王爷为七爷。可萧乙觉得,七爷是一种更为亲近的称呼方式,于他而言,还是“王爷”喊得更加顺口。


    不过想归想,萧乙可不敢这么说出口。沉默片刻,他规规矩矩开口道了声“七爷”。


    “嗯。”沈铎寒似乎很是受用,这才放开萧乙,“你接着说。”


    萧乙哪里还敢接着说什么旁的,只管答应七爷的要求:“等属下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再将礼物送给七爷。”


    “行,那本王等着。”


    离开寝殿,回到自己住处,萧乙一路惊魂未定。


    即便等到钻进被褥里,满脑子里都还在想着今晚七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以至于当天夜里,向来睡得踏实的萧乙破天荒做了个让他脸红心跳的梦。


    等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睁眼瞬间回想起前一晚梦境中的场景,萧乙顿时无地自容,将脸深深埋进了被褥里。


    许久,才慢吞吞起了床。


    答应过七爷送他一个礼物,萧乙翻出自己积蓄已久的钱袋,想着要准备一个怎么样的礼物才好。


    总共也就存了这么些银两,还得留着以后备用,不能全部在这次挥霍个干净。可七爷赠他的玉佩又属实贵重,他既是下属,也不能怠慢了。


    思来想去,萧乙在屋室内来回踱步,目光不自禁就瞥到了挂在窗边的一个小巧兔子花灯。


    这花灯从他养好伤醒来之后就一直在,之前挂在床头最显眼的地方,他料想着是什么珍贵之物,或是什么珍贵之人所赠,便在挪地方时将花灯一并带了过来。


    花灯本不是名贵物品,却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成了珍贵之物。萧乙这般想着,既然七爷让他赠送的物品代表一个无条件承诺,那么物品的名贵与否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它所代表的含义和赠礼人的心意。


    如此想来,心头压力也小了许多。不过萧乙依旧将自己满钱袋子都给揣上,趁着今日没有任务,早早便出了王府,前往市集上挑选礼物。


    春日正值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北郡城的街头巷尾人潮涌动,各类小摊小贩都摆了出来,道路两侧店铺内吸引客人的花头各式各样,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萧乙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细细打探两侧铺子摊贩,不忘用一只手护着腰间的钱袋子。


    待经过一处女子首饰铺子时,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跟了过来,疾步靠近他,然后拍上他的肩头:“诶,就是你,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萧乙回头一看,叫住他的正是位模样格外妩媚,双眸暗藏秋波的姑娘。这女子穿着明艳,身上的脂粉香味也一阵一阵袭来,让萧乙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姑娘是……?”他有些疑惑道。


    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将萧乙拉到一旁人少些的地方,小声不满道:“萧乙,先前你在夜韵阁有求于我,如今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这下有名有姓地道了出来,萧乙更是惊诧。全北郡城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风月场子夜韵阁,这女子不仅认识他,还是在夜韵阁认识的他,想来都叫人浮想联翩,萧乙一张俊脸“唰”一下全红了。


    谢壬见少年这反应,挑了挑眉道:“你这脸红的速度跟上次一模一样,还敢说不认识我?”


    萧乙只得兀自淡定,清了清嗓子道:“萧某先前出过事,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若是过去有对不住姑娘地方,还请姑娘海涵。”


    “噗,哈哈哈!”谢壬当即笑出了声,银铃般的脆嗓引得路人频频探头看来,惹得萧乙又是一顿尴尬羞赧,恨不得转身就走人。


    待笑完之后,谢壬神情瞬间一变,满脸严肃认真地问:“当真?”


    “千真万确。”萧乙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


    “无湮阁?”


    萧乙:“嗯?”


    “朱雀殿?”


    “姑娘是否有事找在下,若无旁事,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谢壬一把将萧乙扯了回来,左右四处探了几眼,像是在回避什么人,再将萧乙拉到无人的巷子里。


    萧乙不欲被女子这般拉扯着走,稍微挣扎了一下,却见这女子扯他的手上虽没太大劲,暗自用了内力,心觉奇怪,便不再挣扎。


    待到无人处,女子才道:“我叫谢壬,我知道你是肃亲王府的暗卫。”


    萧乙神色一凛,听女子接着道,“我现在是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养的小妾,行踪不方便暴露过多,你且替我将这些消息传递给王爷:下旬出使西辽的使臣团里安插了白辞安的人手,会在进入西辽境内后动手将怀思公主暗杀。如此一来,一命换一命,敏丰公主死于我朝后宫一事便能被压下来。”


    听完这番话,萧乙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谢壬立马换作一脸慌张的模样,走出巷子,扑向人群中一名婢女扮相的女子,空气中传来她柔弱的尾音:“你去哪儿了,我方才四处都没找到你……”


    两人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流中,独留下萧乙一人在巷子里。


    他想着方才谢壬所言,再回忆起那日听说书先生提到西辽和亲公主暴毙一事,心觉不妙。


    得尽快给买完礼物,回王府将此事禀报七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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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颠了颠腰侧的钱袋子, 萧乙重新走入人群中。


    这下心里装了事情,脚步也不自觉加快许多。穿过人群,他在一家书香四溢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迈了进去。


    铺子里面不止有书,还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以及若干同书籍相关的装饰物。


    萧乙回想起七爷的那间书室里,书架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 就连案桌上都放着几本,想来是酷爱阅读之人, 不若就赠送一页书签, 还能派得上实际用途。


    这般想着, 萧乙左右搜索, 店内小厮见状, 也上前打探:“这位公子可是在找何物?”


    萧乙说了自己的需求, 小厮便领他到铺子一角的架子旁, 上面放置着各式各样的书签。有树叶状的, 有扇子模样的,有方的圆的, 还有花瓣状的。


    看来看去,萧乙在当中挑出了一个兔子形状, 由竹叶片裁制而成的书签, 递给小厮。


    书签上干干净净,小厮问道:“公子可是买来赠人?这书签上可以题字,公子若是想要,我这就给你取笔墨来。”


    萧乙正犹豫着单赠一页书签是否过于简单, 听小厮这般道,便也点点头。


    待笔墨取来, 他才发现,自己太久不写字,握住毛笔的手显得尤为僵硬,不知该如何落笔,也担心写出来的字会太难看,破坏了书签原有的美感。


    小厮似是看出他的犹豫,笑吟吟道:“公子亲手题字,乃是诚意之礼,对方见了,想必也会心生欢喜,而不会过多在意字的美丑。”


    萧乙闻之有理,便落笔写下一行字——萧乙祝七爷生辰快乐,事事如意。


    字写罢,那小厮拿起一看,惊叹道:“笔锋有力,落字工整,好字,好字!只可惜我看不懂西辽文字,不知公子写的是何意?”


    萧乙闻言,更为诧异。他看着自己手中写出的这几个字,口中喃喃:“西辽文字……?”


    “公子刚进来时,我就观公子眉眼格外精致,似是混了些西辽血统,没想到果真如此!”小厮一席话,似是给萧乙提了个醒。


    他心里默默先记下小厮说的这些,眼下没时间细想,复又问道:“那北浔文字是何样?”


    小厮随手取来一本书,翻开来给萧乙看:“这便是北浔文字了。”


    北浔的文字萧乙也认得,只是方才,竟然无意间写下了西辽语。他将书签翻过来,在另一面用北浔语写上相同的话。


    这回小厮看明白了,拿起书签努努嘴说:“书签二百文钱,题字一百文钱,双面题字再加一百,一共四百文钱。”


    “四百文钱?!”萧乙惊得手一抖,平常在王府外买个包子吃,不过才三、四文钱。就说他的俸禄,每月也不过三两白银,三千文钱而已。今日这一来,十之有一的俸禄便没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不买的道理。萧乙想起小厮一上来的殷勤模样,心中一边感慨,奸商啊,奸商,一边从钱袋子里取钱。


    待付完钱,小厮接着笑眯眯问:“公子,咱们这边还有书签装饰,能保书签久久不褪色,长新如故,要不要来看看。”


    萧乙连连摆手,拿起书签便走人,生怕多呆一秒钱袋子里的银子又要少。


    存了这么些年,才存到区区两三千文钱。萧乙走在回王府的道上,不禁疑惑,难道自己先前是个肆意挥霍的人,才会这样月月光?


    待到了王府,回了自己住处,东西刚放下来,从前厅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宫里来的人带了圣上口谕,宣萧乙入朝觐见。


    “圣上宣我?”萧乙再次确认一番。


    “正是,顾公公正在前厅等着呢。”前来通风报信的萧让忙拉着萧乙过去。


    一路走得飞快,到了前厅,那位宫里来的公公上下睨着他,细着嗓子道:“既然人来了,就跟咱家走吧。”


    萧乙不明所以,但圣谕不可违,这他还是知道,便只得跟着走了。


    公公是搭乘马车来的,他让萧乙跟他一同进入轿厢内,萧乙看了眼旁侧王府的马问:“公公,我能骑马去吗?”


    顾淮便也同意了。


    道儿走到一半,身后来了人。“顾公公请留步!”回头一望,来人正是王府侍卫头领萧策。


    萧乙眼见着顾公公神色一变,便听萧策神情凛然说,“肃亲王殿下命属下将萧乙带回,说是有要事吩咐他去做。还望公公海涵。”


    说罢,他朝萧乙递了个眼色。萧乙心中原本正疑惑着,七爷说了今日是他生辰,不给他安排任务。见了萧策这眼神,立即就明白过来,七爷是在阻止他入宫。当下就拉转马头,想要跟着萧策回去。


    顾淮却将人给拦住:“且慢,肃亲王殿下这般,是要违抗圣上旨意不成?”


    萧乙闻言拉住缰绳,顿时进退两难。萧策依旧神色不变道:“顾公公,殿下无意抗旨,萧乙本就王府的人,公公仅凭一道口谕便想将人带走,未免有些太看不起肃亲王府。”


    “你!!”顾淮一时语塞。


    皇帝吩咐他时,原本也就是张口这么一说。他盯着肃亲王不在府内的时辰,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把人给带走,不惊动肃亲王。


    毕竟半月多前的那日,肃亲王抱着浑身是血的人从长明殿踏出时,满身杀意和寒气让原本想阻拦的他都给吓得僵在原地。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顾淮后悔不已,就该问圣上讨要一道圣旨才是。


    如此一来,进退两难的人就成了他。


    “待公公拿来圣旨,再要人也不迟。”萧策说着,趁机朝萧乙摆摆手,二人驾着马本就利索,不出多久便驶出几丈开外,将顾公公的马车落在身后。


    等回到王府外,萧乙才问道:“七爷当真那般说了?”


    萧策摇摇头:“七爷有令,若是宫内来人召你过去,一律都要拦下。不过这个命令只有我一人知道,府内其余人不知,今日才叫顾淮钻了空子。情况紧急,我只能借七爷的指令一用。”


    这话倒是同萧乙想的差不多,七爷果然是在阻止他入宫。可这又是为何?


    萧乙知道,这件事恐怕问了萧策也不会得出结果。再一想先前在街上碰上那女子让他传递的消息,他忙问:“那萧大哥可知,王爷此刻在何处?”


    见萧策沉默不语,萧乙心想,那就等王爷晚间回来再说吧。


    然后他就听萧策语气稍显犹豫地说:“王爷今日所去之处,倒也不是不能带你过去……”


    *


    夜韵阁前,萧乙的神色有些复杂。


    “王爷竟然在夜韵阁”和“他萧乙也曾经来过这里”这两件事,都让他内心很是复杂。


    萧策也看出了他的神情迟疑,说了句“进去吧”,便提步往里走。


    萧乙这下更复杂了,平日里向来严肃不苟言笑的萧策大哥,竟然如此淡定熟稔地迈了进去。


    仿佛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一样,萧乙也只得半红着脸跟了进去。


    进了夜韵阁后,萧策指了指楼上道:“七爷便在三楼的‘七夜雪’厢房内,你直接上去找他即可,我在楼下守着。”


    守着什么,萧乙不知。他从进来到现在,已经被里面的漫天香气熏得有些找不着北了。


    一路摸上三楼,找到厢房,他站在门外,却是犹豫着不敢敲门,更不敢推门。


    萧大哥这是何意?直接让他上来找七爷,万一七爷正在乐头上,他这般岂不是打扰了。


    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位格外温婉的女子,模样很是清秀耐看,萧乙虽是不认识,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感叹道,原来七爷喜欢的是这般女子。


    那女子见到他也是当即一愣,随后就浅浅一笑,扭头朝厢房里面道:“你那小暗卫来了。”


    萧乙第一反应是,这女子似乎是认识他,随后他心中一惊,她甚至连他的身份都知道。


    她究竟是何人?


    只见女子说完这话,便走了出来,反手将门关上,再戴上面纱,对他眨了眨眼说:“听闻你失忆了。”


    萧乙点点头,随后移开眼,不再盯着女子看,耳廓有一圈泛红。


    沈怀思见状,眸子里都是笑意,“失忆了也好,便是上天给你的机会,让你重生,忘却过往曾经,专注当下未来。进去吧,他在等着你呢。”


    说罢,她便离开了。留下萧乙一人在厢房门外,思索着女子话语中的含义。


    忘却过往吗……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暗卫,哪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往可忘的。


    萧乙想起来意,顿时收拢思绪,推门而入。


    甫一入室,便嗅到清冷的新雪气味。这间屋子很宽敞,不像他原先所想那般,反倒有些像是正经高雅的茶室。


    而七爷,便端坐在茶桌一侧,漫不经心地饮茶,再抬眸看他,既不问他过来何事,也不言其他,眼神淡淡,又带着若有似无的兴味,反倒看得萧乙面上红了再红。


    也不知他之前来过夜韵阁的事,七爷知或不知。


    萧乙关上门,走了过去,垂首说道:“七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却不曾想七爷会这般回他:“今日不谈要事,只谈你我生辰之事。”


    一经提醒,萧乙忽然想起,给七爷准备的书签礼物被他放在房里,走得匆忙,忘了带出来。


    只能神色愧疚地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已经给七爷准备了礼物,只不过在府里,没带在身上。”


    “无妨。”沈铎寒的视线依旧凝在萧乙身上,“坐过来。”


    “啊、啊?”萧乙抬首,看到七爷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的空位上。


    可主仆之间,同桌饮茶,未免不合礼数。萧乙心中惶恐,脚下有如钉子扎在原地不动。


    “你这般,是要本王过去抱你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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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爷这般说, 萧乙自然就动了。


    走过去坐下后,还惶恐地接到一杯七爷亲自倒的茶水,捧在手心里,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见七爷眼神轻飘飘落了过来, 萧乙生怕七爷再说出一句“喂你饮茶”之类的话,直接闷头一口全干了。喝了没几口, 水却在嗓间呛住了,他一通咳嗽, 咳得满脸通红。


    “咳咳!咳咳咳咳……”边咳他还一边将身子转向旁处, 手捂口鼻。


    沈铎寒起身靠近了些, 抬手在萧乙后背捋了捋, 轻声道:“喝茶这般急做什么。”


    萧乙咳得面颊绯红, 双眸含泪, 好不容易缓过来口气, 哑着嗓子回七爷:“属下只是觉得, 喝到七爷亲手泡的茶是一种荣幸。”


    见他这般模样,沈铎寒不禁再次心头微动, 凑过去便轻啄了一下那双唇。这次光是亲了还不够,还要抵着人吻了再吻, 让萧乙面红耳赤, 再次咳了出声。


    他那一刻脑中各种想法都浮了出来,先前七爷在王府亲他的场面,昨夜那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梦境,以及眼下二人身处的地方……


    除了心头疑惑之外, 这次还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感觉来,萧乙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恨不得站起身就离开这间厢房。


    沈铎寒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眸色一暗,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走到里间,将人放到床榻上,倾身覆上,从萧乙耳垂便开始厮磨,沙哑问道:“萧乙,你可愿?”


    萧乙吓傻了,他饶是再迟钝,都知道七爷此刻想做什么了,惊到半天说不句完整的话来:“属属属属下……”


    “罢了。”沈铎寒似是忽然清醒,顿时没了兴致,从床榻起身,“是本王不该。回府吧,然后将你想说的要事禀告本王。”


    这是萧乙头一次感觉到七爷那么明显的不悦感。七爷平常的情绪是极为收敛的,绝大多数时候,七爷都是冷冷淡淡的。


    至少在这些时日里,萧乙从未察觉出七爷有过什么旁的情绪。更不用说像这么明显的情绪展露,更何况,是因他而起。


    “是,七爷。”


    虽然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驾马回了王府,萧乙却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待回到王府,刚好有人过来了,七爷忙着见人,便说了晚些时候再唤他过去。


    萧乙也暗自松口气。


    到了快靠近傍晚的时候,萧乙依旧没得到七爷的召见,心中忐忑,便揣上给七爷准备的礼物,找到萧让。


    萧让正在柴房劈柴,见萧乙过来,自是乐呵:“也快到酉时了,今日倒好,不用我出去找。”


    萧乙乐呵不出来。他左右四看无人,便凑近前问萧让:“你觉得七爷是个怎样的人?”


    “七爷?”萧让闻言停住了步子,也左右四看一番,说,“私下妄论主子,被人知道可以要挨罚的。”


    萧乙回他:“此处就你和我,你我都不说,又怎会有旁人知道?”


    “也有道理。”萧让点头,思索道,“我同七爷接触并不多,只知道他很厉害就是了。”


    萧乙道:“七爷自是厉害,但除了厉害之外,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比如说,他通常是怎么对待王府其他人的?”


    “怎么对待?就这么对待啊,总归七爷人挺好就对了。”萧让不加思索回。


    萧乙无语:“都你和我了,还这般说就无趣了。”


    “你这意思是想让我和你说七爷坏话?!”萧让顿时声音一拔。


    “嘘,嘘!小点儿声!”萧乙恨不得拿木柴捂他的嘴,“我可没这么说。我其实就是好奇,七爷原先都是怎么对待我的。”


    萧让这下才明白过来:“哦,你早说嘛。”


    他忽然回想起几次过去送饭菜的时候,都看到萧乙气息奄奄躺在床上,脖颈处满是红痕,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呃”了半天,就蹦出五个字,“对你挺特别。”


    萧乙来了兴趣:“如何特别?”


    “如何……特别……”见少年这一脸单纯的模样,萧让有些说不出口,只一瞥外面天色,提着柴火赶人,“到点儿了,你得过去吃饭了。”


    萧乙被他连催带赶轰出了柴房,心头更加疑惑不解,又想到七爷今日同昨日这般待他。


    先前他曾听说书先生言,泽州大陆三个国家中,有不少朝廷官员都会在府中养男倌儿。莫非,他与七爷先前是那种关系?


    表面上的主上与暗卫,实际上他是……


    萧乙不由被自己脑中想法惊到,他随即一拍脑门,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拍出脑中,但是却拍得更清醒了。


    方才萧让口中所说的“特别”,莫非也是这般含义?


    这般一想,倒也能同先前在夜韵阁发生之事对上,难怪他那样反应时,七爷会如此不悦。


    思索间,兜兜转转来到膳厅。


    热腾腾的饭菜都已经备好了,见他来了,一旁的下人说道:“今日王爷来了话,说是晚膳不在这边食。”


    萧乙心说难怪萧策和萧伯他们都不在,不过,自己独自一人上桌吃饭,真的好吗?


    “王爷还说了,让你用过晚膳后去他寝殿找他。”


    萧乙这才坐下,开动碗筷。等吃完后,片刻也不敢耽误,便前往七爷寝殿。


    走在半道上,都不忘摸摸自己怀里的那页书签还在不在。


    晚风起,夜寒凉。萧乙忘了自己只穿了件单衣,就这么一路晃到七爷寝殿,浸了满身寒意。


    他小心翼翼,在寝殿四处搜寻一番,发现七爷不在殿内,一颗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便进了书室等七爷过来。


    等着等着,他不禁回想起,下午七爷在夜韵阁问他的那句,你可愿。


    萧乙记得自己当时大脑发懵,没想过什么愿不愿的,但眼下,若是再问他相同的问题,他定是回答愿。


    抛开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不说,单是七爷想做的事,他身为暗卫,理当全力以赴,不做犹豫才是。


    也难怪,七爷会那般不悦。


    边等边想,他渐渐从站着变为蹲着,再从蹲着变为坐在地上,头倚上书架,鼻中闻着殿内淡竹熏香,只觉得浑身越来越放松,意识越来越模糊。


    沈铎寒踏入寝殿,看到萧乙的时候,便看到这般场景。少年手里拿着什么物件,正头倚着书架,睡得正香。


    从他的角度,正能看到萧乙清晰俊俏的侧颜,白皙的脖颈。沈铎寒缓缓走进,将视线落到萧乙手里,再轻轻将东西取出。


    那是一页兔子形状的书签,这一面写着一行字,“萧乙祝七爷生辰快乐,事事如意。”沈铎寒看完,面容逐渐柔和起来。


    待翻到另一面,他瞬间面覆寒霜,这一面是用西辽语写的。


    这时,萧乙也醒了,看到七爷这副模样,赶忙道了声“七爷”。


    “你想起来了?”沈铎寒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


    萧乙面露茫然:“想起什么了?”


    沈铎寒凝视萧乙片刻,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无事,先起来吧。”


    萧乙忙站起身,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经开口,将上午在街头遇到谢壬后所获取的情报告诉七爷。


    “知道了。”沈铎寒听完,淡淡道,“下周北浔将派出使臣团队,护送怀思公主去往西辽和亲,这次本王会亲自前往西辽,到时你随本王一同前去。”


    “是,属下遵命。”萧乙听了这话,心头一喜。自从上午书铺子的小厮说完那番话后,他对西辽充满好奇,眼下这不,了解西辽的好时机就来了。


    沈铎寒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提起手里的书签,指着那行西辽语问他:“这句话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萧乙想到七爷即将出使西辽,应该是会西辽语的,便只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能写出这句话:“属下也不知为何,提笔便就写了下来。想来失忆前曾经是西辽人,或是学过西辽语?”


    说完,他又疑问的眼神看向七爷,似乎想从这位将他从小捡回来的人口中获得肯定一般。


    “府里的谢神医是西辽人,你年幼时跟在他后面学过西辽语。”


    紧接着,沈铎寒不等萧乙多问其他,淡声道,“事情禀报完了,你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萧乙察觉出七爷此刻心情不大好。分明神情和说话语气都同平日没有区别,可萧乙还是很微妙地感觉到了不同。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说了声:“七爷,生辰快乐。”


    见七爷抬眸看过来,他垂下眼眸,几分坚定、又有几分羞涩地接着说,“先前在夜韵阁,七爷问属下那件事,属下愿意。只要是七爷所想之事,属下都愿意。”


    寝殿内,久久没有声响。半晌,沈铎寒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略带无奈的话语:“萧乙,有时本王真不知,该如何待你才是……”


    他的思绪,似乎总能在听到萧乙毫无保留的赤诚言语时,被不经意间打乱。


    一时乱,便一发不可收拾。


    心不在焉地翻开一本书,将书签放了进去。沈铎寒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垂手而立的少年,将人扯入怀中,在他脖颈间轻咬一口,再将人一把抱起,走出书室。


    “今夜宿在我殿内。”


    “属下遵命。”


    走到床榻前,将人放下,沈铎寒压了上去,嗓音低哑难耐道:“今夜只有我和你,没有王爷和属下。”


    “……好。”


    夜渐深,霜重月薄,一切的寒意与纠葛都被阻隔在云香雾绕之外。床幔逐渐层层坠落,床幔之内,是无尽旖旎余香。


    44


    往后的日子里,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


    肃亲王府的小厮萧让最近发现,萧乙变了。


    起初是有日晚间去茶馆子内找人时,见萧乙听说书的讲爱情故事听得移不动步子。


    要知道在这些时日里, 萧让早已将萧乙的喜好摸得门儿清。这少年最爱听的就是沙场记事,再来就是夜半诡谈, 要说到他听得最少的,便是男女间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可这几日却是变了, 好几次萧让去喊人,都见萧乙听那些爱情故事听得格外起劲儿。


    不仅是听故事, 而且人也变得深沉了些, 似乎心里像装着什么事一般, 不如以往活跃了。


    在一次领人回去的道上, 萧让终于忍不住, 问出了口:“你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时候, 已经临近使臣团出使西辽的日子了。


    萧乙自然是心里装了事, 他发现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想得那般简单。


    起初生辰那日同七爷云雨一番, 他原以为只是七爷一时兴起,却不曾想到了第二日, 第三日,直至昨日, 每夜七爷都传唤他去自己的寝殿。


    七爷武功在他之上, 床笫之间总是将他折腾得够呛。这么一来,按理说萧乙心理上应该会对此事产生抗拒。


    然而抗拒是有,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逐渐令他感到困惑。


    他开始期待每日见到七爷, 一如开始听说书先生们讲起爱情故事了。


    说到这爱情故事,浓情蜜意, 虐恋情深,就不得不提萧乙这日刚听闻的,第一位嫁入西辽的北浔文淑公主的故事。


    相传文淑公主最开始嫁到西辽之后,严重水土不服,身子差得厉害,可把对她一见钟情的太子给愁坏了。宫里民间寻遍了医师,又是药补又是食疗,好不容易才把文淑公主的身子给治好了。


    但文淑公主原本在家中也是掌上明珠,受尽宠爱,来到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起初与太子也无太多感情,便日夜落泪,思念故里。


    于是又给太子急坏了。找人专门请北浔的工匠大师在太子府修建了一处类似北浔风格的庭院,又派人搜罗了北浔宫里民间的各类奇珍异宝,甚至还亲自去学习北浔当地的鼓乐,以此来讨太子妃的欢欣。


    就这样,文淑公主也渐渐爱上西辽太子,二人琴瑟和弦、感情如胶似漆,堪称是爱侣中的楷模。


    只可惜那位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对别人不设防。在老西辽皇帝去世后,他即将登基前,遭遇灭顶之灾,全太子府上下一个不剩。


    据说文淑公主当时是有机会逃走的,却因为太子的死,而同样选择了殉情。


    萧乙听说书先生讲这个故事时,听得格外认真。前面他还乐呵呵的,但听到后面,萧乙就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他甚至觉得心里发闷,对这对夫妻之间的爱情与他们的遭遇感到惋惜、同情,甚至内心难受了一下午。


    通常在回王府的路上,萧让都会问问萧乙今日听了什么故事。萧乙原本想聊聊文淑公主,对方这一换问题,他心里想着事的事又被拎了出来,便借了机问萧让:“你觉得我和七爷之间的关系正常吗?”


    这问题让萧让后悔自己的多嘴,他只能装瞎扮聋反问道:“你跟王爷的关系有什么不正常吗?”


    萧乙回他:“整个王府只有我一人与七爷同桌用膳,我虽身为他的暗卫,他却从不给我布置棘手任务,甚至每天夜里,七爷还唤我……”


    他卡顿了一下,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侍寝?同床共枕?


    萧让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萧乙这几晚宿在王爷寝殿的事,府里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


    没人会多说什么,他自然也不好在当事人面前妄加评论。


    在萧让看来,这少年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他只能斟酌着,边走边想边说:“其实王爷他待你,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吗……”萧乙重复他的话,心中越发不解。


    如此,又何须保留他暗卫这一身份?直接在最开始他醒来时,就告诉他是七爷养的倌儿,一切不就都顺理成章了。


    再看七爷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对待自己手底下养的倌儿。又或者说,七爷看起来就不是会养小倌儿的人。


    不对劲,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有发现。


    夜幕落,灯火兴,北郡城的街道上人也逐渐多起来。


    萧乙一路走在萧让旁侧,靠近肃亲王府时,街市突然窜出来一男子,狠狠从两人之间撞了过去。


    萧让被撞开几米远,他没有武功,险些摔倒在地,几个踉跄才稳住步子,“你!……”他张嘴想开口大骂,再一瞧,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与人群中。


    只得讪讪憋了回去,回头看向萧乙,只见他手里正握着一个翠玉发簪失神。


    “咦,这簪子哪儿来的?”萧让问道,“先前好像没见你拿着。”


    萧乙忽然回过神来,将发簪放入衣袖中,“哦”一声道:“是我刚从路上捡的。走吧,先回去。”萧让也便没放在心上。


    萧乙握了握衣袖中的发簪,想到刚刚男子撞开萧让时,快速对他说的那句“去西辽,找簪子主人”,不由得眉心微拧。


    *


    三月下旬,前往西辽的和亲使臣队从北郡城出发。


    由于先前发生的敏丰公主那事,为了表达恳切的歉意与哀悼,此番带去的奇珍异宝不少,就连使臣团队,也都请了肃亲王殿下亲自压阵。


    和亲的团队一共分为两拨出发,前一波是怀思公主和众使臣及侍卫,共十来人,后一波是另一批使臣及运送赠送物品的马车,有二十余人。


    除了肃亲王之外,其余的人萧乙一概不认识,只老老实实驾了匹枣红马,跟随在七爷身后。


    不过他不认识别人,倒是有人认得他。


    这厢,刚出了北郡城,那公主华丽的四方马车厢的窗帘子便被掀开,从里探出一个温婉俏丽的可人儿。


    肃亲王驾驶的马匹就在轿子左侧,萧乙便也离轿子近些。只见那怀思公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么看,萧乙似乎身体结实了不少。”


    萧乙闻声望了过去,却是一惊,这女子竟是那日在夜韵阁见过的,转而一想,顿时又明白过来为何七爷会出现在那里了。


    不由自主地将腰背挺直了些,他回了一句:“谢公主。”


    萧乙本就生得俊朗,身姿挺拔。这次听说去西辽,特地还去北郡的集市上买了几条抹额,有珠玉细条的,也有黑纱宽条的。戴上之后,黑发高高束起,策马奔腾之间,直叫怀思公主心中叹道,好一个潇洒风逸的翩翩少年郎!


    实际上,那一晚的事七皇兄并没有同她多言什么。但她回忆起少年凄厉的嘶吼惨叫声,就不由得心中担心。


    上次夜韵阁偶遇,没时间仔细看看。如今再见,萧乙倒是有了不小的变化,从前发生的一切也全忘了。


    除此之外,沈怀思还能明显感觉到,七皇兄对他的重视。


    这几日白天暖和一些,夜间还是凉。有时候使臣队伍走到荒芜人烟的地方,寻不到住处,只得就地安营扎寨,七皇兄时而会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萧乙披上。


    沈怀思发现,那个曾经外表温润,内心淡漠,像是什么都不在意的皇兄,开始有了些变化。而这个变化的源头,似乎正是萧乙。


    她是个聪明人,这两人之间的事,终究是要由他们二人去解决。作为旁观者,她即便再好奇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去断然多言多问。


    这夜,他们先行的使臣队刚好到了一处北浔的边陲小镇。


    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敞亮干净的客栈,一打听才知道,客房只有六间。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要多人共用一间了。


    男人们倒是无所谓,有个地方躺下即可。沈铎寒看了眼沈怀思,见她笑盈盈道:“无妨,我同婢女一间即可。”


    就这么安排妥当了,萧乙随着七爷上了二楼包房,房间内只有一张床榻。


    “你睡里面吧。”萧乙听七爷这么说着,不知怎么,却是红了脸。


    分明两人这些天都同床共榻。


    客栈内条件有限,大家伙排着队烧水洗澡,待萧乙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回到客房内时,已经过了亥时。


    客房内仅留了一盏烛灯,萧乙远远瞧着,王爷似乎正面朝里睡着,他便也放轻脚步,从旁侧上了床铺。


    两人共睡一床被褥,萧乙刚钻进被窝,沈铎寒的手就搭了过去,搂在人腰间,将人往跟前带了带。


    前段时间,七爷都是这般搂着他睡的。


    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好觉睡过,萧乙原本还有些困意,甚至在七爷的手搭上来的瞬间,下意识凑过去些。但也就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忽而一顿,看着眼前人俊美的睡颜,内心复杂。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适应,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熟悉了七爷很多习惯。萧乙突然意识到,习惯是件可怕的事。


    如果有一天七爷改变了,不再像现在这般对待他,他能再次适应吗?


    萧乙不知。


    “怎么了?还不睡。”沈铎寒没有睁眼,搭在萧乙腰间的手探进衣摆内,不断向上,一直摸到他的肩头。


    那里一点伤痕都没有,皮肤光滑细腻,紧实有韧性。这是涅槃丹的效果,不仅能让人起死回生,排净体内毒素,还能使人身体各项功能都得到加强,包括伤痕旧疤也能尽数褪去。


    沈铎寒的手指止不住在那处流连。


    萧乙以为七爷今夜又要做什么,不自觉放缓呼吸,并不答话。


    只见沈铎寒睁眼,低头轻轻吻了下少年的唇角,再抬手将萧乙的双眼盖住,嗓间含着淡淡笑意:“睡吧,明日出北浔,往后就要注意了。”


    45


    翌日, 天刚微微亮,客栈外便驰来一波人马。


    乍一看,一行五人行色匆匆, 皆头顶黑色漆纱冠,身穿宽松紧口衣裤, 以窄条丝涤束腰,腰间左侧配长剑, 右侧垂绶。


    再细细一看,这垂在腰间的绶带各不相同。为首这人是玉绶带, 身后几人有金绶带, 也有银绶带。


    此时, 恰逢使臣团的人收拾完毕, 准备出发赶路, 两方打了个照面。


    马背上众人纷纷下马, 为首那人略向沈铎寒请过安, 随后从衣襟中取出一道令牌, 对马车内的沈怀思道:“公主殿下,属下锦卫司司长白辞安, 奉圣上旨意,特来随行护送您前往西辽和亲。”


    白辞安这个名字, 萧乙还记得, 那日在街头碰上的女子谢壬曾说过,有他的人混在使臣队伍中,会在进入西辽界内伺机暗杀怀思公主。


    眼下即将进入西辽,这位白大人却亲自来了。萧乙不由看向七爷, 见他面无表情,眸色沉凝, 便知此人并不轻容易应付。


    沈怀思掀开车帘,见这位白大人一脸皮笑肉不笑,便也笑意婉婉道:“皇兄如此,让怀思受宠若惊,那就有劳白大人了。”


    “殿下言重,这是臣等份内之事。”白辞安说着,已然带着四名手下准备上马跟上。


    这时,沈铎寒开了口:“慢着。”他的眼神威慑力十足,迫使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白辞安躬下身来,低声道:“不知肃亲王殿下还有何吩咐。”


    “有劳白大人日夜兼程赶上先行的使臣团。”沈铎寒徐徐开口,“只不过在我们之后,还有一波使臣团,白大人既是皇兄特地增派来的,岂有不兼顾后方的道理。”


    “这……”白辞安顿时面露难色,但肃亲王的命令不可违,便只得分出两名银绶带留在此处,等后方使臣团到来。


    一行人这才出发,离开北浔,踏上异国疆土。


    西辽靠近北浔的地段,风土人情都还同北浔差不太多。


    到了正午,气温明显上来了,太阳当头,晒得人花了眼,身上直冒热汗。


    萧乙见七爷将身上那件大氅解开,身旁又没带别的下人,便自顾地驾马上前,想跟之前那些下人伺候七爷那样,帮忙收着大氅。


    谁知七爷将他的手拦下,直接将氅衫拢起来放在马背上,看着他道:“这些事不需要你来做。”


    沈铎寒穿了身素青色锦衣,衬得面容越发温润俊美。眉眼间终年不化的寒霜,只偶尔在看向萧乙时,会舒展开来。


    萧乙却没见到王爷的神情,只在心里“哦”了一声,抬手抵了下鼻尖,略微有些尴尬。然后拉扯两下缰绳,示意马儿走得慢些,好再回到七爷后方去。


    然而他行得慢了,七爷的速度也慢下来,保持着与他并驾齐驱的速度。


    萧乙回想起这些时日同七爷相处的点滴,顿时感觉太阳有些太过毒辣,把他的脸颊晒得通红,一路红到耳后根。


    冷不丁碰到衣袖间藏着的那支翠玉发簪,冰冷的玉器让他心绪逐渐宁静,驾马的速度也渐渐放缓。


    如此一来,他同七爷的速度越来越慢。


    不多会儿,怀思公主就从前方的车厢内探出头来,面露疑惑,抿唇笑道:“皇兄先前说要在日落前赶到附近的小镇上歇个脚,眼下太阳西落得快,怎么倒又不着急了?”


    沈铎寒这才加了速,重新回到马车前方。而萧乙也跟了上前,驶在王爷后方。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找了两间相邻的客栈落脚。


    晚间,沈铎寒的客房门被三长两短声敲响。


    他的房间在最尽头处,隔壁是萧乙的房间,对门是怀思公主。


    打开门,沈怀思走了进来,待门关上,她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道:“皇兄,刚收到朱雀殿传来的密报,西辽皇帝目前身体状况欠佳,恐怕……”


    沈铎寒打开字条,看了一眼,随后凝眉,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化为灰烬。


    “应该没那么快,估计还能拖一段时间。”他沉吟道,坐在圆桌旁,摆了个手势邀怀思公主入座。


    沈怀思坐下后,压低了嗓音道:“太子无德无才,空有太子之位,却无太子之实力。三皇子虽小我五岁,却文韬武略双全,也备受朝中大臣青睐,皇兄为何要我嫁予那终日流连于烟柳之地的二皇子?”


    沈铎寒手中给二人斟茶,漫不经心道,“其一,西辽丞相南舟礼站边二皇子,你可知胜算几成?其二,这二皇子跟太子二人半斤八两,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二皇子贪玩乐,更容易把控。届时扶他上位,你料西辽的真正掌权人会是谁?”


    “南舟礼?”沈怀思略微凝眸。


    沈铎寒抿唇不语,品了口茶,继而道,“不错。所以我们此番来西辽,还有一件要事。”


    “助南舟礼解决掉西辽三皇子?”


    “怀思果然冰雪聪明。”沈铎寒眸似寒星,忽而像想起什么,眉眼一瞬黯淡,随即便化为冷肃,“当年我动用无湮阁的势力,替西辽皇帝夺到这个皇位。现在也到他让位的时候了。”


    “可是我担心,白辞安那边,或者说是,沈泽卿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行动。”沈怀思道。


    “他会。他连杀害西辽和亲公主这种事都敢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沈铎寒淡淡看着茶水中漂浮的梗叶,神思飘向远方。


    他想起了那个花灯节时,英姿飒爽的俏丽少女和眉眼如画的俊逸少年,满眼欣喜、憧憬、兴奋地游逛灯火集会。


    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猛然回过神来,却见对面女子温婉的面容上露出凄哀神色,沈铎寒询问道:“怀思可是因为同为和亲公主,所以对敏丰公主的遭遇感到悲哀?”


    沈怀思眸中有水光闪烁,却还是仰起面,让泪水没有滴落下来。这么些年间,她的内心变得越发坚强,只在偶尔有时回忆起从前和燕渡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才会潸然泪下。


    当时听闻敏丰公主的遭遇,她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惋惜,更多的则是无奈。


    身为帝王家的子女,肩上很多担子不得不抗。


    收拾好情绪后,她依旧笑靥婉婉道:“会对她的遭遇感到惋惜,却想不到沈泽卿心狠至此,连她都不放过。”


    就在这时,沈铎寒突然眸色一沉,提醒沈怀思噤声。只见从窗户沿缝之间,悄无声息地伸进来一小节木竹管,往房间里面排放迷烟。


    而在沈铎寒的房间隔壁,萧乙刚洗完澡踏进屋内,便敏锐感觉到不对劲。他疾步跨到窗边,一把破窗将人揪了进来。


    这蒙面黑衣男子武功高强,与萧乙两人顿时在房间内打斗起来。屋里激烈的声响传到隔壁,沈铎寒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前来,待开门一看,萧乙已然将黑衣男子死死地扣在地上。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只听咔嚓两声响,萧乙将那人两条胳膊都给打断。


    男子发出一声哀嚎,口角微动,萧乙心道不妙,急忙将其下颌死死掰住,不让他服毒自尽。


    “萧公子好身法!”沈怀思从隔壁房间过来,不由得出言赞叹。她从旁侧取来一块抹布,拉下那人面上的黑布,一把将抹布塞进他口中。


    “呜呜……呜呜呜……”黑衣人双臂已废,口中想寻办法自尽,又无奈被堵。


    沈铎寒走到窗边,朝外看去,茫茫黑夜中,早已不见黑衣人团伙的踪影。


    而住在这间客栈的使臣团其余人都没有动静,就连那位同样武功绝顶的锦卫司司长也不见身影。


    “幸好今日有你们在,若是指望那白辞安,想必我眼下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沈怀思庆幸地道。


    沈铎寒走到黑子男子面前,见他容貌是北浔人,一脸视死如归,便知道,这种人不会审出什么名堂。


    “搜身。”他冷声开口。


    “是,七爷。”萧乙开始动手搜寻这人身上的物件。


    待搜寻到腰部的时候,那人突然反应激烈起来,尝试着站起身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被萧乙一把拦住。


    “腰间有东西。”萧乙边说着,边将人用麻绳捆在座椅上,令他动弹不得。然后在这人腰间细细摸索一番,从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沈铎寒。


    这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匕首,没有任何花纹图案。


    萧乙再次将人从上到下摸索过,就连黑靴都脱下来,确认过再无旁物。


    “把他上衣给扒了。”沈铎寒回身忘了一眼沈怀思。


    沈怀思淡淡一笑:“仅是上身,又无妨。”


    待上身衣服都扒完,萧乙发现,此人右腹处有一小块图案。


    凑近了看,是三朵红金黑三色相间的云腾图。这个图案萧乙没见过,正思索着是什么意思时,只见七爷一把拿起匕首抹喉,人立即便断了气。


    “皇兄,这是……”沈怀思也注意到此处图案,语气惊叹。


    “没错,云翎军团的人。”沈铎寒眸中森冷寒意一闪而过,将带血的匕首递给萧乙道,“萧乙,现在有一个棘手的任务交给你。”


    萧乙接过匕首,垂首而立:“七爷尽管吩咐。”


    “你拿着这把匕首,去杀了白辞安。”


    萧乙心中一惊,却没多说一句话,只回道:“是,七爷。”


    “现在就去。”


    “是。”


    少年很快出了房间,一切回归寂静,沈怀思这才有些担忧地问出声:“皇兄,白辞安那边,恐怕不容易对付。萧乙他……”


    “他可以。”沈铎寒垂眸看向地上那具尸体,敛去眸中一切情绪,“今晚是最佳时机,过了今夜,恐怕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更何况,养兵千日……”


    用在一时。


    46


    夜已深, 整个客栈内一片死寂。


    白辞安的客房在二楼另一头。沿途经过几间别的使臣客房时,萧乙没有听到半点人声,想来是那帮黑衣人的迷烟所致。


    他将带血的匕首藏于身后, 一步步逼近白辞安的客房。


    早晨他仔细瞧过,此人脚步沉厚, 行动敏捷,估摸着武功不低, 不能枉然行动。更何况七爷还提醒过,这是个棘手的任务。


    到了房门外, 见到屋里有光亮, 萧乙轻敲门三下, 然后退至旁侧。


    屋内无人应答。


    萧乙心道, 若白辞安同其他使臣一样, 被迷烟迷晕, 倒是好处理。


    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 先站在门外朝里探了一番, 屋内仅亮着一盏烛灯,却不见人影。


    麻利地钻进房内, 反手关上房门。然而就在那一刹,门后左右双侧顿时两柄利剑逼近, 冰冷的刀锋带着凌厉寒芒, 似乎对闯入者的性命毫不留情。


    萧乙一个后弯躲过偷袭,余光瞥到这二人腰间挂着的金绶带。


    是白辞安的人!


    这显然是预料到会有人进来,提前布下埋伏。而白辞安本人,却并不在此房间内。


    招式接连而来, 金绶带二人武功略逊色于刚才的黑衣人,但配合极为默契, 且出手狠厉,招招直逼萧乙死穴。


    双拳难敌四手,屋内打斗空间局促,萧乙在抵挡其中一人致命一击时,另一人的剑锋从他左胸擦过,割破大臂。


    瞬间他身上就多了一道伤口,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鲜血逐渐从伤口溢出,染红衣裳。疼痛让萧乙的大脑越发清醒,这种时候也不必隐瞒真正实力了。


    他左手握着七爷刚给他的匕首,右手从腰间勾出另一把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一个侧身躲过两人夹击,再将屋内碍事的桌椅全都朝其中一人狠狠掀去。


    趁着那人劈开桌椅的间隙,萧乙朝另一人疾速掠去,须臾之间便已贴近那人身后。近战搏杀萧乙最为擅长,他一手砍断当空劈下的剑,另一手已然划破此人脖颈,再狠狠将人踹飞。


    顿时血溅三尺,血珠迸了萧乙一脸。


    他转过身,看着屋内还活着另一个金绶带。血丝在少年俊秀的面庞蜿蜒淌下,那一瞬间,金绶带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来的绝色艳鬼!


    晃神不过片刻,艳鬼已经袭来,左右双刀凶狠利落,刀刀致命绝杀。刀剑相碰,火星四溅,空气中“噌噌”爆鸣声四起。


    不多会儿功夫,金绶带就已落了下风,却还在誓死抵抗。


    只见萧乙一刀砍断其手腕,力道之大,利剑直接脱手飞出,直直插入木缝中!随后一刀割喉,一刀刺胸,金绶带顿时便泄了力,重重倒在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萧乙的双手微微颤抖,浑身上下不少大小伤口,身穿的那袭黑衣被血染透。自己的血,这二人的血,早已分不清楚。


    他心里只想着,任务还没完成,白辞安还活着。


    就在念头刚起的时候,突然从窗外射进一支利箭,萧乙擦身躲过,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箭雨之中,却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上楼,逐渐靠近这间客房。


    “刺客就在此处!”门外传来白辞安一声喝令,“给我进去搜,抓活的!”


    “是!”


    不好!


    萧乙心中暗道不妙,今夜两名金绶带都死在他手上,若是就这样被抓,定是解释不清,到时免不了连累七爷。


    伤口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趁着箭雨停顿间隙,快步移到窗边,翻窗而出。


    月黑风高夜,敌在暗,他在明。动发一瞬之间,利箭远远射来,一箭扎进右腹,力道凶狠,直让萧乙一声闷哼,眉心紧拧。


    “刺客在哪儿?”


    “定是逃出去了!”


    “快追!”


    ……


    客房内的话语声被他迅速抛在身后,他绕到客栈另一边,翻窗进入自己房间,却见七爷早已等候在内。


    “对不起七爷,属下没能完成任务。”萧乙手捂箭口,惨白着脸欲跪地请罪,就被沈铎寒一把拉起。


    “先不说这个。”看着萧乙满身血的模样,沈铎寒的脸色沉了沉,还要再问些什么,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例行检查,请屋内使臣配合。”


    是那几个住在另一间客栈里的侍卫!


    眼见屋门就要被打开,沈铎寒冷冷开口道:“本王在此屋内,何人敢造次!”顺势将萧乙右腹的箭拔出,连人带箭一起抱到床上。


    被褥覆盖,他小心压在萧乙身上,两人身体紧紧相贴,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从少年冰凉的外衣传来,刺激着沈铎寒的神经。


    他低头凑近萧乙耳边,低声道,“把上衣脱了。”


    七爷身上的暖意让萧乙身上的疼痛稍稍有所缓解,他两三下褪去外衣,就听门外白辞安的声音不徐不缓道来:“回禀肃亲王殿下,客栈内除了刺客,已经有部分侍卫追出去了,臣等例行检查客栈内的状况,以免刺客藏匿。”


    趁着这个间隙,沈铎寒已然用薄毯将萧乙面上的血迹擦了干净。


    擦干了之后才看见,萧乙的脸上毫无血色,就连唇瓣也惨白一片。


    沈铎寒的眉眼压得更低,对这屋外说话的语气也能听出明显不快:“你的意思是,本王这里藏有刺客?”


    他转而也将上衣给褪去,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事发紧急,例行检查还望殿下理解。属下手中持有圣上令牌,见此如见圣上,殿下难道想抗旨吗?”


    “疼吗?”床上,沈铎寒凑近萧乙耳边问道。


    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扣住萧乙的伤口,一寸寸按压。萧乙紧咬牙关,遏住即将脱口的呻.吟,冷汗涔涔。


    “不要忍,喊出来。”沈铎寒轻轻亲吻着萧乙的耳垂,冰冷的面颊,苍白的唇,随后对门外道,“本王无意抗旨,你进来吧。”


    白辞安得了令,这才松下口气,推门而入。


    他知道,这是肃亲王身边那暗卫萧乙的房间。不过他早就听皇帝说过,萧乙此人武功极高,若是碰上,不可大意。


    先前开元节那次宫宴上,因为这小小暗卫,害他折损一个得力手下。此仇,他可是一直都记着。


    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他岂能错过。


    然而门一打开,屋里景象却让他顿时傻了眼。


    “嗯……啊……轻点,王爷。”


    屋内窗户大开,那少年断断续续的低.喘溢出,配合着肃亲王殿下裸.露在外的大片肩背,是个人都知道此处正在发生些什么。


    门外几个侍卫愣着不敢进去,白辞安硬着头皮说了声“进去搜”,几人这才颤颤巍巍进了萧乙的房间。


    客房面积不大,很快就摸了个干净。


    “回禀白大人,没有搜索到刺客的痕迹。”几人重回门口,不敢往床榻那处多看两眼。


    白辞安一番沉凝,却是开口道:“肃亲王殿下,多有得罪”,随后踏了进去,一步步朝床榻走去。


    待靠近了些,见到床榻之间,那少年脆弱无比躺在人身下,素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也被吻得有些红肿。似是感知到有人靠近,少年缓缓睁开双眸,水光潋滟,眼尾犹带红痕。


    那一瞬间,白辞安觉得自己活这么久,见过那么多美人,都比不上这床榻上少年的绝色。


    只见那少年朝着身上的男子低声嗔道:“王爷,他在看着属下。”


    沈铎寒随即眼神剐来,将萧乙向怀中搂紧了些,挡住白辞安的视线。


    “打扰殿下雅兴,臣等这就告退。”眼见探究不出来什么,白辞安只得讪讪收回目光,将侍卫领出房间。


    待关门声响起,脚步声渐渐走远,沈铎寒感受到萧乙身上越来越明显的颤抖。


    “很疼?”沈铎寒立即翻身下床,披上衣服。


    萧乙确实疼得厉害,那支箭用了十足内力,险些将他的右腹射穿。无论是刚刚拔箭,亦或是七爷有意按压伤口,他都没有吭过一声。


    唯独在七爷提出要求时,他才忍着心中那份不适,压抑地发出几声平时从不会发出的声音。


    随后他就看到了白辞安赤.裸裸的眼神。那眼神,像是要将他一层层剥光。


    萧乙觉得羞耻极了。而除了羞耻之外,心头还有种被针扎的感觉,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摸不透、看不清。


    他只觉凄凉。


    可他不是会将这些说出口的人,他也不理解,这份心里不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只得咬紧牙不吭声,艰难从床上起身,翻出包裹中带着的伤药和纱布,想要自行包扎一番。


    沈铎寒看着萧乙赤.裸上身,精瘦的腰间血流汩汩、伤口撕裂的一片惨样,先把窗户关上,再接过萧乙手里的纱布和金疮药,对他说:“我来吧。”


    萧乙却摇摇头:“属下自己来就好。”


    “萧乙。”沈铎寒面露无奈,“你在本王面前,不必逞强。”说完,他坐到床上,将人拉近跟前,开始处理伤口。


    殊不知,这句轻飘飘的话,却重重落到萧乙心头,让他在某个瞬间,心中泛起一些些异样的情绪,不知是苦涩,还是欢喜。


    “今日之事,本王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沈铎寒处理完伤口周边的血水,撒上谢神医特制的金疮药,再用纱布一层层裹上,“所以你也不必自责。”


    他的手法轻柔,说话的口吻也轻柔,不断安抚着萧乙受伤的身体和精神。


    冷不丁的,萧乙忆起前段时日自己一直在纠结的事,一个念头忽而在他心中成型。


    不知是血流得太多,让人神志有些恍惚,亦或是其他原因,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虚弱:“属下想问七爷一个问题。”


    沈铎寒正在帮萧乙处理其余伤口,头也不抬说:“有什么明天再……”


    萧乙却依旧问出了口:“在您心里,属下究竟算什么?”


    听闻这话,沈铎寒手下一顿,眸中复杂一闪而过,抬眸已是自若:“为何这么问?”


    “属下愿意为七爷去死。”少年的脸色惨白,说话时嘴唇都在轻颤,却目光灼灼,“属下只是斗胆想知道,七爷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是您的暗卫,您的暖床小厮,还是您身边……可有可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下属。七爷今日说明白,这样,萧乙也可,摆清自己的位置,厘清自己的心。”


    厘清自己的什么心,萧乙没有详说。他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份最后的体面。


    一席话说完,二人无声对视,满室沉寂。片刻,萧乙像是陡然卸下一口气,重重朝旁倒去。


    沈铎寒一把将人接住,抱到床上,用被褥立即裹紧萧乙冰凉的身体。


    似是还嫌不够,他也掀开被褥躺进去,将昏迷的人搂入怀里,驱动内力帮他御寒。


    良久,室内传来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


    “轰隆!——”


    窗外,惊雷骤响,暴雨倾盆,漫过人间种种。


    47


    萧乙混混沌沌睡着后, 发了高热。他梦到很多东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脑中似有千万只蚁虫啃噬, 又像被铁锤敲打。那一团又一团的梦来了就走,梦魇一个接一个。直到他早晨被雨声惊醒, 才发觉头脑不烧了,身上也舒坦许多, 梦倒是一个都不记得。


    抚上包扎好的伤口,疼痛大有缓和, 只要不做大动作, 不拉扯到, 都还能正常行动。


    萧乙知道, 这是谢神医的良药在起效。只是不知为何, 此次出使西辽, 七爷却未带上谢神医。


    念到七爷, 萧乙从床榻起身的动作倏地一顿。脑中突然回想起, 前一夜他同七爷说了什么,不由得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他只是个暗卫, 却是借了天大的胆子,向主子提出那样的问题。


    偏偏, 还没得到任何回复。


    也是, 这是他自己乱了分寸,是他僭越了。七爷不答,在情理之中。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俨然便是沈铎寒。


    萧乙收起纷乱的思绪, 立即穿上衣服,一瞥窗外烟雨蒙蒙的天光,视线也不敢朝七爷那处落,只得站起身,垂首而立:“七爷。”


    心里忽而起了一份极不自然的窘迫感,甚至有些不敢面对七爷。昨日所言,既是一时大脑发热,也是肺腑真言。他不知七爷究竟作何感想,他此刻,亦不敢多问。


    “醒了。”沈铎寒走到桌前,将手中提的食盒拎到桌上,打开来,取出里面的茶水和米粥,神色淡淡,“你素来有早起的习惯,先吃点东西暖暖胃。”


    萧乙却是不动。


    “怎么了,伤口还疼?”沈铎寒抬眸,视线落到萧乙脸颊上,再一路下滑,落到那双仍旧发白的唇上。


    那双唇,此刻正倔强地抿着。


    只见萧乙头垂得更低,声音也低:“属下有罪,属下知错,属下受不起七爷这般对待。”


    这番话,让沈铎寒轻声叹息:“萧乙,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这般。”他将萧乙按到桌旁坐下,“你无罪,亦无错。我也只是如从前那般待你,你受得起。”


    如从前那般……待你。


    萧乙把七爷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即便七爷只字不提前一晚的事,萧乙也不会再追问其他。


    有那句“你受得起”,就足够了。


    过了辰时,使臣团便出发赶路。


    白辞安手下折了两名金绶带,原本提议在此客栈再住一晚,查出真凶,却被肃亲王找出已然“伏诛”的黑衣人尸体,并将一切都归咎到这黑衣刺客头上。


    在此出使西辽的节骨眼上,白辞安即便心中再如何起疑,也奈何不了肃亲王压阵,只得跟着使臣团出发。


    春雨卷来寒凉,天地间似被烟沙笼罩,雾霾霾,灰蒙蒙,看什么都不真切。


    使臣团前进的速度相较前几日有所放缓,而萧乙的警觉心却提到最高。他虽不知七爷口中的云翎军团是何,但就昨夜他同黑衣人出手过招,以及有人暗中埋伏放箭来看,他们一行人,处境不容乐观。


    对方的人数众多,身手不凡,真要在这种天气对上,一切就都说不准了。


    也许是他太过警惕,引起了白辞安的注意。


    在经过一处山坡时,白辞安驾马行到萧乙的马匹内侧,开口问道:“萧侍从似乎脸色不太好,是昨夜春风一度没睡好,还是因为,身上有伤呐!”


    尾音刚落,只见一支利箭穿破雨帘射来,随后一声马匹惨烈嘶鸣,打破了清晨雨路的寂静。


    “有刺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侍卫纷纷拔剑,做出防御姿势,然而箭如雨下,发自暗处,一时间,几人中箭到底,惨叫声交错响起。


    而白辞安一人一马将萧乙困在山崖边上,进退两难。


    萧乙顾不得自己,连忙看向前方的七爷,雨雾朦胧,他难得的看到七爷拔出随身带着的那柄剑,顿时,从四周跃出一小波白衣人,加入防御的阵营。


    那白衣人个个白布蒙面,武功极为高强,剑花翻转间,已然将一切利箭挥开。


    就在这时,从山坡窜出一波黑衣人,手持弯刀与白衣人厮杀起来。


    一时间,马踏泥浆,刀剑相碰,血雨相融,肃杀气氛弥漫在这处山坡之上。


    萧乙忧心七爷和怀思公主安危,却被白辞安死死拦于一隅之地,前后不得突破,反而被一寸寸逼近山崖边缘。他厉声喝道:“白大人此举是何意?”


    “是何意?呵呵呵呵……”白辞安面露寒光,“我手下副司长一条命,金绶带两条命,皆因你而陨。你一小小暗卫,这条命倒是值钱!”


    说罢,白辞安扯动缰绳,将马头狠狠朝着萧乙那匹枣红马撞去。


    马匹前蹄踏空,萧乙立即扯住缰绳后撤,足间轻点马背,腰间匕首顿出。


    他一脚踏上白辞安那匹马,挥刀扎向马后臀,马匹受惊,嘶啸长鸣着高抬两条前腿,狂奔而出。


    白辞安也飞身而出,抽出腰间佩剑,同萧乙在雨雾中狠厉厮杀起来。


    萧乙右腹有伤,行动间有意避开那处,却被对方看了出来。白辞安杀招直逼,萧乙左右近不了他身,飞驰着后退应招,忽然一个抬手动作,衣袖中飞出一物,眼见着就要落入泥水当中。


    ——去西辽,找到簪子主人。


    那句话猛得在萧乙脑中蹦出,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翠玉发簪,却听“噗呲”一声,剑尖扎入左肩,差一点就到心脏。


    萧乙狠狠拧眉,趁势一手握住剑锋,提脚将白辞安踹出。


    “咳咳……”他呕出一口鲜血,将利剑拔出,再将发簪收进胸前衣襟中。


    抬眸,提剑,疾步加速,在白辞安从地上爬起来之前,剑光闪过,直直朝着对方胸膛刺去。


    白辞安躲闪不及,一剑入胸。临死,他抬起嗜血的疯狂眼眸,将萧乙死死拽住,试图将他一同扯落山崖。


    “我死,你也休想活!!”云雾间传来白辞安凄厉的喊叫。


    “萧乙!”沈铎寒闻声,迅速斩落面前几名黑衣人,提步掠去,一把拽住即将坠崖的萧乙手腕。


    然而萧乙和白辞安二人的下坠重量,直接将沈铎寒拉下大半个身子。


    “七爷!!”萧乙顿时心惊,“还请七爷快快放手!”他吼道。


    沈铎寒额间青筋根根暴起,手下力道却丝毫不松:“本王,不放……”


    而萧乙身上,白辞安正死死扣住他的咽喉,喘着粗气在他耳边嘶哑道:“呵呵呵呵呵……还能顺便拖死一个肃亲王,我这条命,也算值了……”


    可恶!!!


    萧乙气急,左手却因左肩重伤而脱力,动弹不得,只得一口狠狠咬上白辞安的手臂。


    然而对方却已然没了声息,只剩双手僵硬地吊在萧乙身上。


    雨势渐大,萧乙的手腕一点点从沈铎寒手中滑出,直至滑落。


    脱手的那一瞬间,沈铎寒当即翻身而出,在身后一众惊呼声中飞下山崖,一把搂住萧乙的腰身。


    急速下坠中,他将白辞安的尸体扯开,另一手持浮光剑狠狠扎入崖壁之中,以此减缓下落速度。


    山壑之间,云蒸雾绕,萧乙清楚地看到七爷难得一见的担忧神色,清楚地感受到七爷环在他腰间的有力臂弯,甚至能清楚听到七爷急促的心跳。


    顿时一阵热流涌上眼眶,鼻尖。他咽了咽发梗的喉咙,闭上双眼,任由泪水随着雨水流淌而下。


    昨夜那个问题,他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是死,这一生也无憾了。


    *


    淅沥的小雨不停拍打在脸庞上,将意识一丝丝拉回体内。睁眼时,萧乙只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不已。


    七爷!!


    猛地一个起身,顿时拉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痛到他眼前一阵发黑发晕,好一会儿缓过来,环顾四周。


    寒凉雨夜,借着稀微月色,仅能看出山谷之下的大致光景。


    “七爷。”他嗓音嘶哑,手中摸索着。所幸,在他身边不远处就躺着沈铎寒。


    萧乙的手摸过去,只感觉七爷通身冰凉。他心中一阵慌乱,连忙贴过去,直到感受到七爷微弱的呼吸,他才松下一口气。


    从山崖间坠落时,想必是七爷全程护着他,他才能活下来。


    如此一来,七爷现在情况不容乐观!


    “咳咳、咳咳咳……”萧乙咳出几口血来,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忙将沈铎寒的身子扶起,坐正,替他运功疗伤。


    雨丝渐渐减弱,再渐渐归无,天地一片寂然无声。山野之间,寒风拂过发梢,寒意透过湿透的衣衫,浸入肌骨,再入脾脏,游走于体内,又被内力一寸寸逼出体外。


    不多会儿,萧乙身上蒸腾起层层白雾,内力将衣衫快速烘干,再源源不断输入沈铎寒体内,打通经络,舒缓伤痛,驱散寒霾。


    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后,萧乙颓然倒地。


    月亮渐渐爬出云梢,雨水洗涤过的夜空一片银蓝,月光均匀而柔和地洒在雨露淋湿的山谷之下。


    萧乙颤抖着朝昏迷的沈铎寒爬去,他爬得很慢,每动一下都牵扯到全身伤痛。直至七爷身边,他轻轻牵起沈铎寒冰凉的手,放在心口处,再缓缓凑上前,无比虔诚地吻上那双冰凉的唇。


    “七爷……”意识消失之前,他依偎在沈铎寒耳畔,喃喃道,“得逢七爷,萧乙此生之幸也。”


    48


    再次醒来时, 是在山洞之中。


    火光明灭扑朔,投映在洞内崖壁上,将坐在火堆旁的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萧乙看到那人影, 忙唤了声“七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左肩和右腹的伤口都被处理过, 身上好受许多,就连睡着的地方都铺了件衣裳, 是七爷的外衣。


    而沈铎寒仅着一件白色里衣,端坐在火堆一侧。他发间凌乱, 脸色苍白, 却依旧满身肃清。


    他凝视着跳跃的火苗, 漆黑眼眸中倒映出燃燃火光, 似是没听到萧乙的唤声。


    片刻, 他才缓缓开口:“坐过来吧。”


    萧乙便坐到了沈铎寒身旁。


    外面依旧是漆黑夜色, 为数不多的木柴在火焰之下燃成灰烬, 随着时间的流逝, 火苗也逐渐变弱。


    “七爷,你的身子……”萧乙心里担心, 便出声打破了洞内的安静。


    “好多了。”沈铎寒从旁拿起几块枯木,丢进火堆里, 火苗又涨了一些。再转头看向萧乙, 淡声问,“你呢?”


    “也好多了。”萧乙放下心来,攥紧的手也松了下来,感受着来自火堆的温暖, 一颗心逐渐越跳越快。


    “嗯。”沈铎寒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火苗上, 眸中倒映出猎猎火光。他接着说,“我已经放出信号,天亮之后会有人找过来,到时我们就会得救。”


    萧乙一直都知道七爷手下还有别人,包括这次出使西辽,也有人一路暗中相护。


    七爷从未说过那些是什么人,萧乙只道那群人武功高强,也不会多问。


    洞穴之内再次恢复寂静,仅剩洞外刮过的风声,和枯枝燃烧的劈啪声。


    忽而,沈铎寒开口唤了一声:“萧乙。”


    萧乙抬眸望去,七爷俊美的侧颜被火光照亮,另一边脸则隐匿在黑暗处。“七爷可是有何吩咐?”他问道。


    “你不是素来爱听故事吗,今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七爷嗓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萧乙心中好奇,便回道:“属下愿闻其详。”


    如此,在这寒凉春雨夜,一个故事便在这处荒僻的山洞中被娓娓道来。


    相传在几十年前,北浔和西辽还水火不相容的时候,两国各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将领,分别是北浔大将军然峰和西辽巾帼女将喻苏。


    这二人皆武功高强,智勇双全,不仅在战场上各为其主,并且据说喻苏的父亲当年便是死在然峰父亲手下,两人之间说是死敌不为过。


    然而在一次遭遇突袭后,喻苏身受重伤,被然峰救下。然峰原本带着目的,刻意隐瞒身份接近喻苏,却被她的赤诚纯善吸引,心生爱意,而喻苏也因然峰的救命之恩和对她的照顾而动心。


    就此,二人在荒野山村度过一段时光后逐渐相爱。就在然峰想要放弃一切和喻苏在一起时,喻苏得知了一切真相。


    “萧乙,若你是喻苏,你会如何看待你和然峰之间的这段感情?”


    萧乙正听到兴头上,忽而听七爷停住故事,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火苗逐渐稀微,沈铎寒手中拎着最后一块枯木,没有急于丢入火堆中。


    萧乙拧起眉头,不假思索一番后回道:“如果属下是喻苏的话,应该会觉得受到了欺骗吧。”


    沈铎寒沉默片刻,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苗,继续问道:“为何会这般想?”


    “因为然峰知道实情却不说,隐瞒着喻苏,而他二人之间身份对立,又有血海深仇。这样的感情能算是感情吗?”萧乙不由得摇了摇头。


    “若是……”沈铎寒顿了一下,“然峰他有隐情呢?又或者是别的原因,不可说,不能说。”


    萧乙再次思索一番,继而开口:“其实属下对情爱也不甚了解,只知道相爱的两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况且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难道然峰要永远让喻苏生活在谎言中吗?”


    山洞中,那丝最后的火苗扭动着,挣扎着,像是迟迟不肯熄灭。


    沈铎寒咽下一口气,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一般,在洞中缥缈回荡:“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喻苏,会离开然峰?”


    “属下若是喻苏,不仅会和然峰一刀两断,他日战场相见,也必不会手下留情。”


    “啪”一声响,火苗熄灭了,一切都湮没在无尽夜色中。


    沈铎寒手中拎着的那根枯木迟迟没有添进去,山洞之内一片漆黑,寒意也逐渐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一点点漫上心头。


    “七爷,最后这二人的结局是如何呢?”萧乙听故事总喜欢听到尾声,耐不住七爷许久不吭声,便自己问出了口。


    山洞之外,寒风一阵接一阵吹过,沈铎寒轻抬起手,将枯木添了进去。火堆里仅存的那点火星如获新生,攀爬着,纠缠着,撕咬上那根枯木,直至火焰一点点重新燃起。


    “最后的结局,本王忘了。”冷冷淡淡的嗓音响起,萧乙听出话间变化,朝七爷看去。


    火光照耀着男人如画的眉目,却在洞内崖壁上投出一道冷冽又落寞的侧影。


    七爷似乎,心情不大好。萧乙忽然这么想着。


    最后的这根枯木燃尽时,他听到七爷再次开口,“萧乙,还有三四日的行程就到西辽皇都了,届时本王需要你去对付一个人。”


    “那人是?”


    “西辽三皇子,宋清琢。”


    *


    到了天亮后,确实如沈铎寒所说,山洞外有一小队士兵找了过来。


    只不过找来的并非七爷的人,而是西辽丞相南舟礼。


    萧乙不识南舟礼,但见他一袭蓝白锦袍,相貌清俊高雅,便知这人非富即贵。


    “肃亲王殿下!”南舟礼见到沈铎寒后,疾步踏入洞中,前后左右打探一番,才开口道,“听闻北浔使臣团在雁山遇袭,刚好我就在不远处的北方要塞荔城,便赶了过来。殿下受伤了?”


    他眉心微微蹙着,眸中难掩担忧。


    沈铎寒脸色仍有些发白,安慰道:“受了些伤,不过已无大碍,这次多亏我的暗卫。”他眸光从萧乙身上掠过,再问道,“不知怀思公主情况如何?”


    南舟礼顺着沈铎寒的目光看向萧乙,神色一瞬惊叹诧异,随后恢复如常,对沈铎寒道:“怀思公主被保护得很好,只不过昨日我赶到时,似乎有几名北浔使臣和侍卫丧命。我已派人将怀思公主和幸存的使臣一路护送去荔城,公主倒是镇定些,那几个使臣叫嚷着要回北浔。眼下殿下被找到了,想必他们也能放心些。只不过……”


    他话语稍顿,再次望向萧乙,神色犹豫道,“肃亲王和您的暗卫都有伤在身,不如先在荔城歇两天脚,等伤好些再出发。”


    “如此,便照南大人的安排来吧。”


    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行人驾马来到西辽的北方要塞荔城。


    刚入城的时候,萧乙就见城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南舟礼也解释道:“荔城人向来信奉神佛,明日是一年一度的宗庙节,有不少外地人过来。据说这里有座禅风寺,无论是求签还是祈福都很灵。”


    说着,他又看向沈铎寒道,“肃亲王明日若是无事,不妨一同前往我们这禅风寺看看。”


    “南大人安排就好。”


    这是萧乙今日第二次听到七爷这般说,他不由得望向南舟礼。南丞相年少英才,芝兰玉树,又生得模样出挑,气度不凡,想必定是出自世家大族,从小便能接触到最好的一切。萧乙看着看着,心中不自觉泛起羡慕之情。


    一路来到荔城入住的府邸,与怀思公主和几位使臣会和,吃过晚膳后,天色也全黑了。


    萧乙回到自己住的厢房,洗过澡,将身上伤口清理干净,重新上药包扎过后,躺到床上。


    他很累,也很困,身上的伤口虽用内力治疗过,却仍旧疼痛不歇。在床上左右翻滚睡不着,心中反倒期待着七爷唤他过去。可一转念,却又为自己这个想法而感到莫名羞愧。


    无论是出使西辽之前,还是出使西辽后的这些时日里,他几乎都是在七爷身旁入睡。


    闻着七爷身上熟悉的淡竹清香,感受着躯体的热度,总能睡得很踏实。


    今日难得离了七爷,辗转难眠,萧乙干脆坐起身,走出厢房,在院落之间漫不经心地四处游荡一番。


    无意中,他一路走到了七爷的住处。然而刚一靠近,便远远听到南丞相的声音自庭院内传来。


    “我今日见到了那少年。”他似乎是在同谁说话,压低了嗓音,“不过我见肃亲王似乎并不如你所说,对那少年有多特别。”


    如此一来,萧乙也能猜到,南舟礼所言“那少年”便是指的他萧乙。


    他不由得屏气凝神,停下步子。


    片刻,便有一女子声音传来,萧乙听出是怀思公主,“昨日我亲眼所见皇兄为救萧乙直接跳入山崖,我从未见皇兄这般,我心中担心。”


    “你在担心什么?只是个暗卫而已。”


    “你不知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萧乙身份特殊,若是被他回忆起从前,皇兄……”


    “你二人在聊些什么?”只听沈铎寒的声音忽而出现,打断了两人闲谈。随后话音一转,内力直勾勾传声而来,“什么人在外面!”


    萧乙耳力敏锐,原本距离那处庭院就有段距离,发现自己行踪暴露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足间轻点,跃入无边夜色之中。


    待重新回到厢房,他已然没了先前的悠哉。想着南丞相和怀思公主之间的对话,他不禁给自己灌下大半壶茶水,抵消心头烦躁。


    这二人听起来倒是关系匪浅,只不过怀思公主所言,他的身份……他的从前……


    究竟之前经历过什么?


    难道七爷还有什么没告诉他的吗?


    想了想,他从衣襟中取出那支一直小心护着的翠玉发簪,指腹摩挲,仔细端倪——


    去西辽,找到簪子主人。


    这簪子的主人,究竟是谁?


    又能告诉他些什么?


    49


    带着这样或那样的疑惑, 萧乙一夜都未睡好。


    待到了早晨,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早早出发前往禅风寺。


    四月初, 柳烟花雾,草长莺飞。路旁的小摊小贩摆出热气腾腾新出炉的早食, 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萧乙和七爷以及南丞相都驾马,怀思公主坐于马车之内, 另有三五侍从相随。一行人从街道行过时,马蹄声此起彼伏, 过往路人商贩纷纷侧目, 无不面露惊艳。


    ——“真俊呐!”


    ——“又是谁家的贵公子们赶着趟儿出门咯。”


    ……


    荔城是大城, 又赶上宗庙节这样的大日子, 纵使此刻刚过卯时, 街道上也人群涌动。


    “如此, 咱们便要加快些赶过去了。”南舟礼说着, 已然驾着马行到前头。


    禅风寺在荔城西南侧, 识路的侍从领着一行人走了条人少的道,车马驶到寺庙外时, 萧乙发现此处还停了一架马车。


    马车看似普通,实则做工精细, 马匹也是上等好马, 想来同是为了避开人多处,一心问佛的达官贵人。


    这边,几人刚下马,就见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婆子。婆子衣衫褴褛, 头发乌糟,一手拿破碗, 一手持佛珠,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忽然,她脚步一顿,像是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朝着几人便冲过来。


    萧乙随即挡在几人面前,却见那婆子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颤声道:“真龙现世!真龙现世呐!”


    “大胆!”几名侍从已然上前,将癫婆子一把架起,试图拖到旁处,然而饶是两名精壮男子,却未能拖动婆子半分。


    见状,南舟礼随即让手下撤下:“禅风寺乃圣地,此处所遇一切皆为圣物,所遇之人皆为圣人,不得无礼。”


    婆子重获自由,先是凑到沈铎寒面前,念叨一通“真龙现世”。复而又跑到萧乙跟前,也念叨一通“真龙现世”。


    萧乙不知所以,而他身后,沈铎寒脸色渐渐冷凝,南舟礼意味深长,沈怀思面露忧色。


    “真龙现世,乃社稷之福啊!”


    疯婆子仰天长叹,随后便绕过几人,渐渐远去。待萧乙回过神来,扭头望去,那绵绵薄雾中早已寻不到半分人影。


    “疯癫呓语,听听便罢了。”沈铎寒冷然开口,随后便踏步前行,几人也跟在身后。唯有萧乙,一直望着疯婆子离去的方向,久久才转身,进入禅风寺。


    这座寺庙年代久远,甚至在一些墙角处能看到焚烧过的痕迹。南舟礼解释说,百年前的战火曾经殃及此处,而这座庙却依然□□过来,也因此被后人奉为祥瑞。


    “凌云殿就是祈福大殿了,咱们去那处看看。”南舟礼示意侍从领路。


    待到了殿外,却见殿内泱泱人群,都是早早前来祈福的百姓。


    “这荔城为何有如此多人信封神佛?”沈怀思不解问道。


    萧乙也正对此感兴趣,便听南舟礼回她:“荔城虽是大城,却多旱季,连年丰收不利。近些年来又有凛川流民入境,肆意掠夺百姓粮食。我此番前来也是为这事,必须对那些凛川人加以遏制了。”


    “可凛川人混入西辽百姓中,也难以被发现吧。”沈怀思又道。


    “这正是棘手的地方。”南舟礼语气无奈,“西辽不像北浔,从一开始就关闭凛川边界的城门,才让一些流民有可趁之机。近些年凛川起义军逐渐兴盛,恐对三国边境造成威胁,此番回朝,我必向王上请示,严格防范凛川人的入侵。”


    凛川……


    见南丞相对凛川大谈特谈,怀思公主神色自如,萧乙便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七爷。


    这二人想必不知七爷生母是凛川人一事,才会如此毫不避讳吧。


    “先去问签吧。”沈铎寒出声打断二人交谈。


    问签的地方倒是僻静,萧乙一行人到时,里间问签的人刚好出来,两方碰了个照面。


    萧乙站在沈铎寒身后,侧过身想让对方先行,却听那位夫人开口唤了声“南大人”。


    他抬眸看去,只见那老夫人年逾六旬,两鬓斑白,穿着素色简单衣裳,却用料讲究,发间以一支乌木簪子点缀。


    萧乙望过去的时候,那老夫人也正巧看了过来,二人视线相对,老妇眸中探究神色一闪而过,意味深长移开目光。


    南舟礼恭敬回道:“早前就听闻庞夫人信奉神佛,不曾想此番能在荔城碰上您。”


    “是也。禅风寺一年难得出关一次的涯观方丈亲自解签,老朽久闻其名,今日便过来了。”


    老夫人低沉嗓音闷笑两声,朝几人看了一圈,眼神在沈铎寒和萧乙身上又走了几遭,继而道,“南大人有贵客,老朽就不多做叨扰了。”


    “庞夫人慢走。”


    待老妇由身后丫鬟搀扶着,缓缓离去后,沈怀思问道:“南大人,这位是?”


    “西辽太傅庞世忠之妻阮氏。”南舟礼淡笑着回道,“庞世忠连任两朝太傅,位高权重,深得陛下赏识。”


    沈怀思却疑惑:“两朝太傅?那岂不是西辽先太子之师?”


    只见南舟礼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道:“是先太子师,亦是背叛先太子的人。”


    这“背叛”二字一出,萧乙登时想起先前听闻的文淑公主和先太子的故事,心里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好了,有什么等回去再聊。”沈铎寒再次打断二人攀谈,侧首望了眼萧乙,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去。


    然而萧乙刚一只脚踏进问签堂,就被拦了下来。


    “几位施主,问签堂地方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还请施主们在外间等候。”


    如此,他们三人便候在外面,待沈铎寒神色莫测地出来后,南舟礼再进去,随后是怀思公主进去。


    等三位主子都问完签后,萧乙垂首立于侧,听南洲礼道:“这圣僧果然名不虚传,今日算被我们赶上了好时机。肃亲王殿下,下一步我们还是去祈福大殿?”


    “嗯,走吧。”


    萧乙心中原想也问上一签,以解心头之惑,如此一来,看样子是没有自己问签的时间了,只得作罢。


    几人来到祈福大殿外,这会儿人较先前更多,殿中央有高僧念着经文。


    不少人进入后就找了空地跪下,礼拜许久都不起身,外间进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是谁推了谁,逐渐拥挤、推搡起来,人群的叫喊咒骂声盖过念经声,一时间,现场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窜出一名灰衣男子,以迅雷之速朝着袈裟高僧袭去。


    凝眸看去,只见那男子掌间寒芒一闪,竟是握了把匕首。


    “萧乙。”沈铎寒刚一开口,萧乙立即应声而出,闪电般拦下那灰衣男子,几番过招,直接将其生擒,并交给寺庙内的和尚处置。


    经过这一小小插曲,凌云殿内哄哄闹闹,有大半的人唯恐再生事端,都先行离开了。


    待几人祈福完,准备离开时,忽而从旁走出一个小和尚,拦下萧乙道:“施主请留步,禅风寺涯观方丈请见。”


    萧乙停住脚步,问了句“是有何事吗?”。


    那小和尚接着道:“今日行刺男子乃凛川人,多亏施主相助,才没让他们破坏禅风寺的祈福仪式。方丈说了,请施主过去,叙上一叙。”


    萧乙闻言,望向沈铎寒。


    七爷面上没有过多神色,只微微颔首道:“去吧,我们在凌云殿等你。”


    “是。”


    一路随着小和尚来到问签堂,萧乙踏了进去,只见空旷的佛堂中央,盘坐着一位胡须花白双眼紧闭的僧人,那僧人身旁站着一个和尚,和尚手里捧着一个放满签子的竹筒。


    待萧乙走到跟前,涯观方丈才睁开眼,开口道:“施主看起来心中有事。”


    说着,便示意和尚将竹筒递上,“请施主此刻摒弃心头一切念想,从中抽出一支签子来。”


    萧乙微微凝神,按照方丈的指示,抽出一支木签。


    上面写了六个字:花非花,雾非雾。


    他心头不解,将木签递到方丈伸来的手中,说道:“还请圣僧指点。”


    涯观方丈接过木签,浅浅看了一眼,再将目光投在面前这少年身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番。


    今日前来问签的人中,不乏样貌出众气质非凡者,只不过他们或是被凡尘的情爱所累,或是被欲.望和野心所蒙蔽双眼,而这少年,却是难得一见的清流。


    他虽衣着普通,却难掩内在玉华。眸中透着纯粹,却又似乎为何事困扰,隐隐有几分徘徊。


    涯观方丈心中默默叹息,继而开口道:“花非花,雾非雾,实则正对应着施主眼下的处境。身处云山雾海,怎见青山真颜?倘若维持现状,又未尝不是一种残忍。可若要拨开云雾,非但不易,还可能带来剔骨噬心之痛。施主乃局中人,要知道,丢失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找回来。”


    “局中人……”萧乙口中喃喃复述,心头不自禁泛起一丝丝钝痛。


    浑浑噩噩走出问签堂,恍惚间,有冰凉水滴被风卷携着落在眉梢处。


    抬眸望去,乌云压城,艳阳不复。天地间,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50(一更)


    “三皇子宋清琢, 年方二十,便以雷霆铁血手腕统领西辽东北三军,盘踞一方。近几年皇帝越发器重他, 大有改立储君的势头,朝中官员站队他的也不少。”


    “不过此人一不好女色, 二不近酒水,对自己近乎严苛, 对他人不苟言笑,属实不好对付。西辽皇帝自去年起身体每况愈下, 宋清琢于一月前回了千叶。下周便是皇帝寿辰, 到那时也许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


    深夜, 西辽使臣馆的厢房内, 屋门紧闭, 烛火曳曳。


    萧乙垂首侧立于沈铎寒身后, 听到南舟礼说出这番话时, 他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今日是北浔使臣团抵达西辽皇都千叶的首日。南舟礼将他们一路安全护送到使臣馆内, 刚过酉时便于众人面前离去。


    而此刻,却又身穿一袭深色衣裳, 从后门潜了进来,在这间厢房内与别国使臣大谈对付本国三皇子之事, 属实不合常理。


    七爷并未同萧乙多言关于南舟礼的事, 不过萧乙也看得出,这北浔的王爷,和西辽的丞相,二人间不仅关系匪浅, 似乎还有共同的目标。


    可又是为何,这二人要合谋对付西辽三皇子?


    萧乙不知。


    他只留意到, 南丞相这番话说出口后,七爷的脸色眼见着更为冷峻几分。


    自从那日从禅风寺出来后,萧乙便一直将涯观大师的解签之语牢记心头,这几日来变得越发深沉。


    不仅是萧乙,就连七爷也似乎有了些变化。


    逐渐生分起来,也不再与萧乙同榻入眠。就像是,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逐渐转变为普通主仆间的相处模式。


    如此,萧乙纵使对自己的过往曾经再好奇,也不向七爷多询问。


    两人之间,逐渐像是隔了层膜,隔了团雾,各怀心思,谁都不轻易戳破那层膜、挥散那团雾。


    这厢,只见七爷略微蹙眉,沉吟道:“不错,此人心思深沉且多疑,确实棘手。不过好在,无湮阁派去潜伏在他身边的人曾经传出一条重要情报,足够我们先行下手。”


    “是何情报?”南舟礼问道。


    沈铎寒渐渐将目光看向萧乙,眸中晦涩不明:“宋清琢此人,有一心结……”


    *


    西辽勋王府。


    幽闭潮湿的地下刑房里,浓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散,似乎叫嚣着要啃噬掉人的嗅觉神经。


    只听“啪!”一声重响,沾满辣椒油的鞭子狠狠落在绞缚于十字木桩的女子身上,顿时皮开肉绽,伤口狰狞,血肉模糊。


    女子痛到几近休克,瘦弱不堪,面白如纸,冷汗与血水混杂流下,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向面前毫不留情的持鞭男子,颤声开口:“世人皆道三皇子殿下克己复礼,文武双全,殊不知你背地里,还有这些个阴狠毒辣的手段!”


    而她面前,男人不屑地冷笑一声,目光从布满刑具的桌上一一略过,拿起一个钉钩。


    他英气十足的眉眼间满是狠厉道:“凌癸,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无湮阁阁主是谁,就饶你不死。”


    “呸!你做梦!!”女子朝地上啐了口血沫,恶狠狠地瞪着他,忽而就凄惨地笑出了声,“宋清琢,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对你动了情。如今我身份暴露,可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你就算念及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和我对你的照顾,给我个痛快吧!”


    男人却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拿着钉钩在火炉里烤了一会儿,走到凌癸面前,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动情?无湮阁的顶级女细作,也会动情啊,看来确实是本王诱导有方。”


    话音未落,只听“噗呲”一声,烧红的钉钩嵌入皮肉,焦味顿起。女子发出凄厉惨叫,挣脱不得,痛苦的咒骂声在刑房内久久不消。


    “宋清琢!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终有一日,你会对所爱之人求而不得!日夜饱受相思噬心之苦!!”


    说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上下颌。鲜血顿时从口中溢出,人也就此断气。


    “所爱之人?呵呵……”


    无人的刑房当中,男人将钉钩一把扔到地上,逐渐笑得猖狂,笑得绝望。笑到最后,他垂下头,闭上眼,回忆起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惦记的画面。


    梧桐树下,小少年白白嫩嫩,眉清目秀,见到他时眼睛里像是盛满星辰,撅起那张粉嘟嘟的唇,甜甜唤他“清琢哥哥”。


    ——“清琢哥哥来看我啦,可有带好吃好玩的东西?”


    ——“清琢哥哥,我今日骑马又被师父夸啦!”


    ——“清琢哥哥最好了,今日是我十三岁生辰,我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清琢哥哥”,“清琢哥哥”


    ……


    所爱之人既死,又谈何求而不得。


    宋清琢缓缓睁眼,眸底一片腥红,转身走出刑房,却见贴身侍卫神色紧迫。


    “何事?”他问道。


    “启禀殿下,方才有刺客潜入府中,已被生擒。那刺客说,有话要同殿下说。属下特来询问殿下,要作何处置。”


    宋清琢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他看了眼身后的刑房,残忍地咧嘴一笑:“本王今日有兴致,带他过来。”


    “是!”


    不多会儿,一个清瘦的黑衣男子被押了进来。


    男子已经受了伤,双手被紧紧捆缚于身后。刑房内仅有四角燃着烛灯,忽明忽暗的光照在男子平平无奇的面容上,却衬得一双眼眸灿如星辰。


    宋清琢定定看了那双眼睛一会儿,冷冷开口:“你要说什么本王并不感兴趣。”他指了指木桩上鲜血淋淋的女子尸体,又道,“说出是谁派你来的,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她更惨。”


    男子从进入刑房就见到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此刻便是头也不转:“宋清琢,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你惦记的那个人还活着’。”


    听闻这话,宋清琢瞬间有微微怔神。


    待回过神来,他看向左右两侧的侍从:“都出去吧。”


    “是!”


    刑房内再次恢复死寂,光影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扑朔。宋清琢嗓音似有压抑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男子却不再言语,只一双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似乎忽然醒悟过来,执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鞭子。


    那鞭子上布满荆棘倒刺,狠狠挥下,黑衣男子身上瞬间多了条血肉绽开的鞭痕。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黑衣男子依旧一语不发。


    “你说啊!!”宋清琢的嗓音逐渐癫狂,再次挥下鞭子。


    一鞭!两鞭!!三鞭!!!……


    男子跪立于地,抗下数十鞭带有沉厚内力的鞭刑后,身上早已血肉模糊,见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刑房之内,青砖之上,血水蜿蜒流淌,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又一片血泊。


    “啪!!”


    又一记重重挥下,鞭子再也承受不住宋清琢体内骇人的内力,硬生生从中间崩断。而那黑衣男子,却依旧低垂着头。


    凌乱的乌发绞着血水肆意散开,掩盖住那张寡淡的脸。男子重重喘着粗气,摇摇欲坠,却偏偏紧咬牙关撑住最后一口气。


    “宋清琢……”只见他忽然抬起头,嗓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别费劲了,你是不会知道的。”


    “呵,倒是个硬骨头。”宋清琢重新看向桌上那一排刑具,从边上拿起一个小木盒,走回男子身旁,半蹲下身,打开木盒,“本王有的是耐心让你开口。”


    木盒内放着一只漆黑扭曲的蛊虫,腥臭无比,让人闻之作呕。


    宋清琢一手捏起蛊虫,另一手拽着男子发尾,强迫他抬起头,迅速将蛊虫塞入他口中。


    蛊虫一入人口,便立即钻下咽喉,落入腹中。


    “咳咳……咳咳咳……”男子顿时一阵咳得撕心裂肺,试图将蛊虫咳出。


    “没用的。这是用本王鲜血养成的噬骨虫,虽不致命,却会让你日夜饱受焚骨之苦,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只见黑衣男子顿时栽倒在地,痉挛着左右挣扎起来,就连那双眼眸也逐渐染上痛苦神色。


    奇怪的是,在这般处境之下,男子面颊上却依旧维持着原先的肤色,不见丝毫受极刑之苦的痕迹。


    宋清琢睨着眼眸看了会儿,忽而将人一把拽起,一只手抚上那人下颌处,摸索一番,随后便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而那人皮之下,却是一面容无比精致俊秀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因痛苦而深深拧起,面色惨白如纸。在人皮被揭开的瞬间,他眸中露出一丝惊慌,被宋清琢尽收眼底。


    强烈的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让宋清琢心中一慌。


    “你是谁?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他拎住少年的衣领,摇晃着想问个究竟。


    然而这一晃动,少年随即口中吐出大口血来,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


    “宋清琢此人,有一心结,便是他的一位故人。”


    脑中,模模糊糊响起七爷的话语。


    “萧乙,这个任务只能你去完成。不过任务难度极高,恐有生命危险……”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意识清醒的瞬间,来自身体皮肉骨骸的疼痛感让萧乙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刑房,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腹中空空,口唇生涩干哑。鼻腔之内,只能闻到无比浓稠的血腥味,耳边,一下接一下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


    他的双手依旧被紧紧捆缚在身后,已然僵硬麻木,身体躬着躺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每一寸骨骼都有如被烈火焚烧,又似被刀片切割般。


    宋清琢说的没错,皮肉外伤尚可驱动内力调理,而焚骨之痛,却是当真教人生不如死。


    忽而,刑房的门被打开,很快,四角的烛火再次被点亮。


    紧接着,有人走到近处。萧乙闭起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狠狠抓起。


    “我知道你醒了。”是宋清琢的声音。


    萧乙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双刀锋剑眉下如漆的黑眸。


    宋清琢的面部轮廓极为英挺深邃,那双眼眸在打量人的时候,仿佛一把利剑,带着审视感,似乎要刺穿人的内心。


    这是来自常年领兵的将帅身上的肃杀之气,萧乙在七爷身上也曾经感受过。


    不同的是,七爷给人的感觉更为冷冽,而宋清琢则更为狠厉,这份狠厉中,又透着一股嗜血感。


    萧乙并不畏惧于这样的眼神,只不过拉扯之间,原本干涸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开,疼痛令他不由得拧起眉心。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钳制住他的力道似乎小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宋清琢问。


    萧乙扯开唇角,惨然一笑:“三皇子无需知道这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清琢静静盯着那双眼眸看了会儿,捏住萧乙的下巴,左右端倪:“是谁让你来的,太子?”


    继而又摇头否认,“不对,你看起来不太像西辽人。你是无湮阁派来的?”


    这是萧乙自上次在街头遇到谢壬后,第二次听闻“无湮阁”这三个字。


    他反问:“无湮阁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反倒将宋清琢问得一愣神。


    松开手,宋清琢冷笑两声:“倒是演得一手好戏。”拿出布夹,从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


    “我年幼时曾跟随外祖学过行针,在战场上折磨敌方细作,有时也会用到。”他这话说完,将针尖缓缓移到萧乙心头。


    这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心口那处开了一道豁口,宋清琢的针尖还未扎入,便看到萧乙胸前戴着的兔子玉坠。


    双眸顿时像被刺痛,他一把扯下那吊坠,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这玉佩,你从哪儿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抬眸看向少年,眸底已然印出隐隐血色。


    不知为何,眼前这少年的模样明明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少年有了很大变化,这两道身影却又似乎能够交叠到一起。


    萧乙虚弱地望过去,宋清琢手里拿着的,正是七爷送他的那份生辰礼物。


    一个礼物,就代表着一次无条件允诺。


    “还给我!”身体的每一寸肌骨都疼痛难耐,他却还是动用内力睁开捆缚的绳索,扑上前想将玉佩夺回。


    宋清琢下意识一掌击了过去,只见少年残损的身子瞬间被他击飞到墙上,整个人散了架一般瘫倒在地,顿时没了动静。


    “不……不!不!!”宋清琢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将少年抱进怀里,飞也似的跑出地下刑房,“医师!叫医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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