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漩涡
◎“贺汀,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谋划些大事?”◎
“温娘子, 就是此处。”连左抬臂扶沈宁意下车,脸上是讪讪的笑容。
郎君也不知是和温娘子闹了什么矛盾,已是几日对温娘子避而不见了。
连左心中念着夫人的叮嘱, 又有温娘子再三询问, 他还是把她引到了贺汀所在之处。
“温从宁”素手纤纤, 轻轻搭在连左臂上。
她笑意浅浅, 姿态从容大方, 端得是一副温柔万千。而她右臂弯之间挂着的食盒, 装的是亲手给郎君做的吃食。
连左的脸陡然红了,他心想, 也只有这样的娘子才能与郎君相配吧。
而这位“温从宁”站在这府门前眯着眼看了几眼,门上牌匾写着巨大的陆府两字。
她面上容色和煦,心里却是已经开始发笑了。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开始了“追求”贺汀的行动,竭力向他献媚讨好。
贺汀出门办事, 不论何时归来,桌上定是摆着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饭食, 前日换下的衣物一定会已经被洗干净晾起来。就连贺汀原来寨中小屋里的小红都被沈宁意亲自抱回来。
虽然她只是为了回寨中从棠执手中拿到剩下需要给贺汀下的药,却并不妨碍沈宁意把此处几乎和那处布置得一模一样。
贺汀前几日总有走错地方的幻觉。
唯一不同便是此处只有一处屋子。
贺汀之前特意布置了布帘又买了一张榻将二人隔开, 只是沈宁意近日逗他越发上瘾习惯起来,常常半夜假装做噩梦就要邀他同睡。
贺汀当早起来后便再也不敢回来, 又不见了踪影足足几日。
沈宁意并不担心,不管怎样,她与贺汀的关系是越发紧密。
等他毒发也不过是半月之后的事,自己到时再说出自己其实一直和白玉钦勾结, 所有衷情爱慕仍然是演戏, 以贺汀那小小心眼, 肯定气急攻心。
沈宁意眉眼往旁一瞥,见连左正在呆呆看她,她心中好笑,出声道:“连小郎,能麻烦你去敲敲门吗?”
少年回过神来,顿时察觉自己方才鲁莽,立即羞赧僵硬地点头称是。
他上前敲了门,又和那开门小厮交流一番。那小厮遥遥看了沈宁意一眼,迟疑片刻才敞开了大门。
门内又出来几人去牵了马车,而沈宁意便跟着二人进了门。
进门便是一座嶙峋假山,拐过几条小路,沈宁意远远便听到水流声,还有花香与酒气,却没什么人声。
三人遥遥看到远处竹林之间伫有一亭,飞檐斗拱,帘幕在风中轻扬,隐隐绰绰露出其中一个人影来。
连左止了步子,讷讷说道:“我便先在外面等娘子,娘子且去吧。”
沈宁意心知贺汀肯定向他叮嘱过不可告诉温从宁,她十分善解人意地对连左微笑道:“多谢连小郎了。”
少年抿着唇摸了摸后脑勺,转身便踩着轻功,消失在原地。
而另一位引路小厮则侧身抬手道:“温娘子且往这边。”
沈宁意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正路过那竹林小亭,她暗自侧目一暼,却正和那亭中人四目相对了。
卫青之。
沈宁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斜倚躺在亭中,衣衫半开,露处那旧年的道道伤痕。
他发丝尽白,脸上的胡须却已经都已剃去了,肤色更是苍白,如同冷月照湖,一眼便令人移不开双眼。
与从前那翩翩君子模样浑然不同,他整个人都不再隐藏那副好皮囊谦和之后的天生矜贵与漫不经心。那双眼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投过来,静静笑着,忽地出声叫住了那小厮。
他上身随意地支起,整个人既有些颓丧又有些漠然,他双眼中流动着点探察,对着沈宁意打了招呼:“这是,温娘子?”
沈宁意眼观鼻鼻观口,俯身同他见了礼。
那日她在他身上放下监视符,已知晓他并不知自己就是曾经的棠骑,也知道了他这次实在谋划些什么。
卫青之的真名叫做陆蔚,他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他身份本贵不可言,可如今却父母皆亡,父亲那精心培养的几万精兵也只因圣上一句话而丧生。
如今的卫青之,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心胸坦荡之人了。
他不揭发温从宁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如今要做一件大事,欲图把贺汀一点点逼近他的陷阱之中。
卫青之已坐起身来,他手把酒盏,姿态闲雅:“温娘子来寻贺汀?”
“可惜他刚出门办事,”他在面前桌上置下一轻瓷小盏,“温娘子来饮一杯?”
沈宁意知道一切皆是贺汀命数,她不得干扰,却也懒得和这个陆蔚客套。
她俯身做礼,就要身前引路小厮继续带她往前去拜见此府明面上的主人陆翁。
卫青之的声音却又悠悠传来:“我与娘子有缘,常常在各处遇见”
沈宁意明白此人威慑“温从宁”,她虽知道一切原由,可“温从宁”却是一无所知。
为防止引起卫青之更多注意,影响贺汀命数,沈宁意只能装作无奈地应了他的邀约。
她提步走进那亭中,面前卫青之唯一未变的,或许就是他那脸上的笑容,永远轻浅如风,令人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温娘子且稍坐坐,贺汀不过片刻便会归来。”卫青之将那杯盏推到她眼前,“这是我亲自酿的酒,温娘子尝尝?”
沈宁意想起自己似乎见过他在自己庭院中埋酒,她视线轻移,已暼他身后那沾着泥土的小小酒坛,上面纸笺上的日期,也正是七年前。
沈宁意接过酒盏,双眼微不可察地打量了面前这已变回了陆蔚的卫青之。
他眼下依然藏着青色,眉目齿鼻都温润天生,却神采不再,身材瘦削。他似是吃了许多苦,看起来总是一副倦怠的模样。
沈宁意举起酒杯小啄一口,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其中酒香浓烈,只一口便辣得沈宁意轻咳一声。
卫青之陡然笑了,他笑声清朗,在竹林间轻轻回荡,那一头白发光泽闪动,抬眼一刻,竟让沈宁意瞬间以为他是只妖物。
沈宁意双眼轻瞪住对方,故意装作心急不安:“陆郎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无意。”卫青之轻笑道。
沈宁意冷笑一声,一双眼紧盯对面:“你想要什么?”
她现下要做的,便是让卫青之轻视她,再无视她。
可卫青之却好似乐在其中,反而问道:“娘子想要什么?”
这场景沈宁意熟悉不过,从前她还尚是棠骑时,这卫青之便极喜欢跟她玩这样的语言游戏。
她压低声音,佯装色厉内荏:“陆郎君若是想告诉贺汀那日地牢中事,便说就好。”
“我早就告诉过贺郎了。”沈宁意假意嘴硬。
“是吗?”卫青之的声音带着丝哑,他轻轻笑着,自顾自地斟酒自饮。
“温娘子误会我了,”他笑意渐消,神情淡淡,“只是我从未想过,贺汀身侧还能再有他人。”
沈宁意故作讶异,继续地装作花瓶美人:“是吗?”
她微扬下巴,不屑笑道:“你们人人皆这般说辞,可从前那人又如何?”
“如今是我在贺汀身侧,他心中只有我一人,”她声音清脆响彻,倨傲地不可一世,“我容貌之盛,那人又比得上”
哐呲一声,卫青之手中的酒杯忽地坠地,将沈宁意的尾音击碎。
对面卫青之却依旧笑着,他从容地将那碎片片片拾起:“都说这套茶具润手,我看却是太过滑手,只轻轻一击便碎了。”
他虽笑着,好似这杯盏坠地不过意外,沈宁意却心知他是故意。
她心下一时心情复杂,正想着如何回话,忽然感受到了贺汀气息就在不远处。
她刚才故作无脑的场景怕也是被他看了去。
沈宁意忍不住侧头去看,见贺汀正在大步靠近。
他今天一身玄衣,行走之间其中金线在日光下隐隐闪烁,这左右竹林中风声窣窣,一片殷绿更趁得少年郎眉目卓越超然。
他行至她身前,也不多看卫青之一眼:“阿宁,走吧。”
沈宁意站起身来,装作无措地站起身来。
贺汀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沈宁意怔忪片刻,还是将手覆在他了掌中,他修长十指轻松便自然地滑入了她的软软掌心之中。
他牵着她,又转头对卫青之说话:“我先带她走了。”
卫青之只斜睨他一眼,笑言道:“现下是连声夫子也不愿叫了吗?”
贺汀并不回话,长睫如鸦低垂眼下,他轻轻对卫青之点头做礼,便牵着沈宁意转身离开了。
沈宁意心知两人现下关系不如从前,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疏离。
她被贺汀牵着步步往前,掌心灼热,而她一抬头便是少年郎如墨的黑发在风中清扬。
不过才行两步,身后卫青之的笑声隐隐约约,口中似在喃喃什么,声音不大,沈宁意却能听得清楚,他说:“贺汀,你的品味倒是变了”
沈宁意心中讶异片刻,霎那间便明白了卫青之话中所指——他难道也知道贺汀曾经爱慕棠骑?
不及细想,前面倏地传来人声喧嚣,脚步声杂乱,似有几人正在追着一名只着中衣,长发披散的男子。
沈宁意一眼认出那是章俊言。她也本以为章俊言一回来便会道出棠骑死讯,却没想到他似是受了极大刺激,精神错乱,直至现在也未说出实情。
这也是沈宁意此行的目的之一。
思量间那章俊言已发现贺汀,他身形极快,已飞窜到贺汀眼前,他手中举着一根锁门的长棍,正在手中肆意挥洒。
他躲过身后追随众人,双目沉沉盯住贺汀。
“是你!”
贺汀立即将沈宁意拉至身后,硬生生接住了章俊言的一棍。
只听砰地一声,贺汀的手骨被敲地咔嚓一声,而那章俊言也猛然愣住,他身后众多捕捉之人也趁机将他制住。
章俊言愣在原地,双眼定定在贺汀脸上游动,忽地视线一转,落到了沈宁意身上:“是她对不对?!”
他乍然加大音量,又要向沈宁意而来,却手脚皆被缚住,他疯狂挣扎,一双眼瞪着溜圆,毫无那日斩下那头颅时的冷静。
众人需要知道真相,沈宁意已暗中施法,只在片刻,那章俊言在与众人撕扯僵持下终于停了动作,他神色中似有片刻的清明。
“贺汀?”他出声喊道。
场上众人也已发现他的变化,面面相觑却也还未放开桎梏住他的手。
“是我。”贺汀扶住另一只胳膊,上前一步说道。
章俊言眼中有片刻的怔忪,他盯住贺汀,忽地涩涩开口道:“小甜呢?”
贺汀眉间微蹙:“小甜不是同你去了吗?”
“对,对,对”贺汀以示意那几人放开章俊言,他没了他人支撑,一时身形不稳晃动片刻,“小甜,小甜”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这个名字,头在不停的轻轻晃动着:“小甜没了。”
他的嘴空空地张合了几遍,眼中已淌下一道清泪:“我妹妹没了”
贺汀站在原地,目中似有震惊,他双唇嗫嚅了一瞬,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那章俊言却颓然跪倒在地,口中不停念叨:“我妹妹没了”
“发生了什么?”身后骤然传来一句问话,是走过来的卫青之。
章俊言木木地抬眼看过去:“卫夫子”
“卫夫子还说要给她取一个新的好名字,”卫青之的出现再次勾起章俊言痛苦的记忆,他用手挡住双眼,泪水不断地涌出,“可小甜,可小甜”
卫青之被人搀扶着俯身轻轻摸着章俊言的肩膀,他语气温和,眉头紧锁,似是也十分悲痛:“节哀。”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语气沉重,却在徐徐善诱,“你且先说出来。”
章俊言肩膀不断颤动着,他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凝滞:“小甜,小甜”
“小甜是,小甜是出游时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沈宁意心头一动,小甜分明是被迫害至死,章俊言却并未说出实情
沈宁意怔愣片刻,却也明白了章俊言这样隐瞒的原由,不过是要为她妹妹谋得个清明的名声罢了。
沈宁意双唇紧抿,心下忽然有一些奇怪的情绪升起来。
她分明看清小甜将死,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凡人生死命数皆由司命大殿书写,就算是神灵也不可随意干涉。可身为神明,既能看清众生命运,却也不能改变庇佑,那这神砥的作用又在何处?
她想得入神,忽觉手心一紧,一抬头才见贺汀神情担忧地看过来。
她下意识对贺汀勾起一个笑来,贺汀却遽然低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想笑就别笑。”
“没关系的。”他嗓音低压,眼中也有着得知小甜死音后的悲惘,却声音难得这样温柔,就跟小时候他的似的。
沈宁意轻轻嗯了一声,又去看那还在悲痛哭泣的章俊言了。
七年时间一切都变了,少年身骨已抽成青年,最后却还是单薄地保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女子。
这世道中,谁又能不被袭卷冲刷。
而卫青之已站起身来,他神色淡淡,无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除却沈宁意。
小甜之死,是他众多安排中的一脉,事情虽不是他谋划兴起,他却眼见事态发出苗头后,顺势添柴加火。
只可惜章俊言并未说出他想听的话,沈宁意却不得不再帮他推动事态,贺汀命盘如此,沈宁意只能顺势而为。
这夜月头高悬,沈宁意心中正在思考此事该如何让贺汀得知,却没想到贺汀却主动又去找了一次章俊言。
与人多时不同,章俊言不再像百日那样压抑克制地无声流泪,他在好友面前哭得如同稚童,口中的话语还在断断续续。
“一开始我可真讨厌她啊。她一出生阿娘就大血崩,我当时只顾着哭,她哭我也哭,我当时想,就为了这样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阿娘就没了”
“阿耶在阿娘走的第二日就跟着走了,他真狠心,我当时就想,干脆掐死她算了,然后我也去死,我们一家人就能团圆了,可她居然对着我笑,那样一团丑东西,笑起来也丑,可我不知怎么就心软那么一刻姨母就来了,她把我们带了回去,姨母真好啊,她跟娘亲长得一模一样,她喜欢我,喜欢她,还给她取名字叫小甜。”
章俊言的双眼搭在贺汀肩头,哭声断断续续却好似没有尽头:“可是姨父常常打她,家里穷,姨母还没能给姨父生孩子,姨父便更恨我们。有一次小甜只多吃了一口馒头,他就打她,是姨母一直护着我们”
“可是后来姨母也死了,她好不容易怀了个孩子,我当时可害怕了。
害怕她也会死掉,于是我努力做纸灯,小甜也学其他小孩去骗人,卖了我们唯一的一只鸡,就是为了给姨母买安胎药。”
“可是我们被骗了,我们凑够的钱只能寻江湖郎中,可拿江湖郎中却拿假药骗我们姨母也去了。”
“我们被姨父赶出来,是你和卫夫子收留了我们”贺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明明说好一起去找外祖父,却没想到回去不过几日,晋州的权贵便看上了小甜,要娶她做妾。”
“我当夜就带着她要逃,却不知怎么被人下了药,等我再醒来,小甜已经”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我小甜,若是我,若是我对小甜的建议多反对一些,那该多好?”
“她来得时候这样小一团,”章俊言掌心虚虚地拢起,神色悲戚,“她走的时候也这样,这样蜷缩着,那样安详,就像没来过似的。”
他双拳紧握,已奋力往榻上锤下:“可我,可我竟然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如今朝中已乱,晋州更是权贵一掌遮天,我还幻想上京上告,可才行两日,我便知道,在这世道之下,一切皆是妄想。”
他双眼中的悲痛后已凝结出滔天的恨来:“贺汀,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谋划些大事?”
沈宁意心中一跳。
来了。
这就是卫青之想要贺汀做的事,他怕是早就料到章俊言与贺汀交情甚好,就算明面不言,私下定会言说。
沈宁意只觉贺汀那命盘之中的命数正在件件向他涌来,他半点也逃避不开。
贺汀坐在章俊言身前,他的面庞在月色下沉静似水,而他的肩头已是一片湿濡。
他细细地叹了声气,只轻轻拍了拍章俊言的肩头。
沈宁意忽地就想起这两人初识时的剑拔弩张。
一名面庞黢黑粗糙的少年郎忿忿地提着花灯,另一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的少年面色冷淡。
两人之间,是活泼肆意欢乐的少女,她勾住一人的手臂,又牵住一人的人,正在一蹦一跳地在明明灯火下欢笑前行着。
凡尘众生,那样鲜活。
他们果然如沈宁意所期待那般成了好友,眼下却也让贺汀马上就要因此也陷入漩涡之中。
贺汀并没有回答章俊言,他不发一言,只起身离开,留下章俊言一人面色沉沉不定。
贺汀的身影渐渐离开这小院,他背影笔挺,却沉默着。
沈宁意忽地想起那日小甜送给她的那枚同心结,她摊开手掌,那同心结已出现在掌中,在月色下却依然红得鲜艳明亮。
“他会好好照顾你,你也能好好照顾他吗?”
或许下次。
她心想。
作者有话说:
她追他逃,他们都插翅难飞。
但是命运追的时候,也是谁都插翅难飞。
章俊言前面发疯的时候要打贺汀是因为他知道小甜曾经喜欢过贺汀,这也是小甜走的原因之一。
62 ? 情投意合
◎“阿宁的手就像捂不热一样。”◎
他一路昏昏沉沉, 只觉耳畔聒噪。
而沉沉的眼皮之下,是他那位神君苍老憔悴面容漂浮不定的虚影。
初始时他便是那副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模样,而彼时勾冶被困在囚笼之中, 满身污泥鲜血, 在妖市的一不起眼角落里, 被售卖。
他天生就是别人口中的贱.种, 是最低级的杂血妖兽, 又因天生五识有缺, 连拿去炼丹也少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而那位神官顶着一张和蔼亲切的笑脸,弯腰看他, 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跟他走。
他的洞府中塞满了和他一样的杂种妖兽,缺胳膊断腿,或是灵智未开皆有。
他则在洞府中晃着酒壶好不潇洒畅意,口中不断念叨着: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 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他说, 天道无常,人心有常。
勾冶便在这样的诵读声中成了他的最后一名神使。
洞府中所有妖兽都将他视作天神恩赐, 甚至视作父亲,可勾冶知道, 他根本没这样厉害。他不过就是天鉴上最为低微的一名神官。
而且他原身为人,足足三百年才得以修成神身,天资拙劣,天生就比他神寿短。
耳边又传来不停的喧嚣噪杂声, 自从那神君死后, 他便从未遇到过这么聒噪话多的人了
“你醒啦, 小狗狗!”
他一睁眼便又看到温从宁那张熟悉的懵懂天真的脸,他们这一路前往盛海荒漠路上,他被她几乎烦透了。
“你且看看,是此处吗?”前方那操纵御器的地神走了过来。
勾冶低头去看,这盛海荒漠正在进行着由陆地变作海泽的过程,海水点点积蓄增长,已经淹没许多村长丛林,只余下一角尖尖屋顶。
勾冶仔细看了几眼,出声道:“就是这里。”
阙如御驶着飞行御器往下行进入水,这御器周围便出现了透明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
又往前行了方寸,三人眼前便出现了这浸在水中的神庙。
神庙常年风吹日晒又间或雨水沉浸,墙皮已然残损不堪,只余充斥着淤泥的墙瓦,上面还爬着藤木水藻,庙面也被众多草木掩盖。
阙如抬手一挥,只见一阵漩涡将那神庙吞噬。不过半刻,那神庙已焕然一新,光秃秃的泥墙后便是那庙的入口。
而面前牌匾之上的字却早就被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一块白板。
阙如正欲上前,却又忽地想到什么,对勾冶说道:“带路。”
勾冶懒洋洋地支起身体,在周身变下屏障,就往内飘去。
阙如略一迟疑,看温从宁正满目好奇地趴在屏障上看此方水境,她手上一动,准备为她设下护身法术。
她法术刚展,就听前方传来勾冶的声音,隔着海水,像蒙着层层薄雾,却十分清楚:“带上她。”
阙如心知自己对此方不熟悉,又看周围房舍树木皆在水中不远处,却透不进一丝光线。
她手上捏决,那御器已被她收回袖中,而温从宁也漂浮在透明屏障气泡中。
温从宁笑容灿烂,浑然不知此处暗藏危机,只欢欣地去触摸周身的屏障。
阙如带着温从宁进了这水下神庙,其内不大,那正中神像也不复存在。
阙如跟着勾冶往前,不过一会儿,几人便到了那神像的背后墙边,勾冶伸手一指,那墙上便落下砖瓦来。
阙如顺着勾冶的手指看去,见那处红色墙瓦之间露出一座神像,泥瓦塑成,正静静伫立在水中。一束光线从水面外恰好投在它的头顶之上,令整座神像都在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她面容沉静,在水中静默着。历经风霜雨雪,这座神像却藏在破烂墙瓦之间,依旧栩栩如生,一丝色彩都不曾消磨。
这是岛神的神像。
阙如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只觉那神像高冠肃穆,却又亲和慈悲,正在招手令她往前。
她一时觉得周遭极静,也没有听到勾冶在她耳边大叫的那一声不好。她伸出手去,穿过那周身屏障薄膜,一张素白的手只在那神像鼻尖方寸之前。
忽地一声惊呼响起,紧接着是一场巨大的漩涡,卷起海水,卷起数目房屋,只在顷刻间便将她三者吞没。
瞬息间,那座神庙上再次爬上长藤泥藻,无数的淤泥沙石,再次将它掩盖在海水之下 。
一切又静了下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就在千里之外,沈宁意忽地没原由地打了个寒颤。
前方贺汀很快注意到了,他伸出手来:“手。”
沈宁意乖乖伸出了手去。
贺汀就走在身前,他背影笔挺,一身玄衣快要融入黑夜。
章俊言和小甜出了那样的事,贺汀也暂时不能亲自送她回去,眼下她牵着她,正要前往他的陆府的住处。
他对此处熟稔异常,路上偶遇下人也十分寻常地同他见礼,想必他经常来此处。
贺汀的十指修长,热热地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贺汀忽地说道:“你的手真凉,是不是冷?”他作势又要脱下外衣,沈宁意眼见一路过奴仆正捂着嘴偷笑,沈宁意故作羞赧地低头拒绝了他。
沈宁意没想到他听到拒绝后便真不再提,沈宁意心下笑哼两声,嘴上却倏地出声道:“贺郎”
“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她佯装羞臊,脚踩莲步轻轻走在了他的身侧。
贺汀却说:“眼下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沈宁意咬住唇瓣,假装难堪:“是我提的时机不对。”
她沉默半晌,眼前也忽地浮现小甜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她却还是要演:“小甜。真的了吗?”
贺汀似乎是察觉她的忧愁悲伤,慢慢停了步子,一双眼静静落在她身上:“阿宁也会难过?”
沈宁意心道他这话古怪,却听来不像嘲讽,正在思量如何答话间,察觉自己的手指被他轻轻捏了捏,好似在安慰。
沈宁意于是一手拭泪,垂头闷闷说道:“怎么能不难过?”
“虽与她相处不过几日,但她这样热情体贴,这样好的娘子,我怎么能不难过。”
贺汀的掌心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他的声音也清朗温和了许多,他蓦地说道:“阿宁,抬头,看月亮。”
沈宁意依着他的话抬起头,最先看到却是他安慰的目光。
她又将视线投向他身后黑沉沉的天空,除却几粒星子之外,却一片空寂辽远,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沈宁意说道。
再望向贺汀的双眼,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泛着那几粒星子的光亮,却是什么也没说。
沈宁意于是又说道:“我明白了。”
“贺郎是说,”沈宁意也轻轻回捏了一下他的指尖,“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她的声音徐徐而出:“人世之事,便如镜花水月,只在一时。”
“相聚有时,怅惘有时,欢欣有时,皆不必回头看。”
她抬着头去仰望那几粒星子:“小甜会变作星星,对不对?”
她斜着眸子去看贺汀的脸,见他脸上的慢慢漾开些少年气的笑意,只听他扑哧笑开了,眉目中溢满笑意,在夜色中忽明忽现。
他的身子笑地轻颤,他说:“我只是想说,今夜太暗了,道路难行,阿宁要牵好我的手,不要摔倒。”
沈宁意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
臭小孩,逗她玩儿呢。亏她以为他想不出安慰温从宁的话,自己还主动帮他圆,没想到他是在捉弄自己。
她心中觉得好笑又无语,手上忽地用力轻轻又捏了他一下。
贺汀看了过来,正接住了沈宁意那一眼轻瞪,他眼中还勾着淡淡笑意,却与刚才有些不同。
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又往前行。
沈宁意嘴上嗔怪道:“贺郎既知夜色昏暗,为何不提一盏灯?”
话音刚落,沈宁意脚下刚好踩到一石子,她自是底盘甚稳不会被绊倒,但她眼下正在扮演温从宁,她顺势就哎呀一声,作势就要摔倒。
她的手还和贺汀牵在一起,她略一用力,贺汀便跟着倒了过来。
沈宁意只是要戏弄他一下,顺便和他制造些亲密接触来,并未用大力。不过瞬间贺汀便已站稳身子,将她拉至怀中了。
四目相对,只可惜光线昏暗,就算零星星子闪耀,沈宁意也没看清贺汀那掩在暗暗夜色之中的情绪。
她只看到他喉结微动,双唇嗫嚅一动,两人的呼吸在夜色中带着热气扑向对方,极为清晰热腻。
“郎君,要盏灯吗?”路旁忽有一小丫头路过,她手中提着两盏灯,正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二人。
沈宁意登时故作羞怯地从贺汀身前窜开,预松开贺汀的手,却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食指交扣,他的掌心燥热温暖,正毫无缝隙地抵着她的掌心。
贺汀无视她脸上的错愕,只将二人的手放置身后,浅笑着接过了那小丫头的灯盏。
“多谢。”他的面容被灯盏照亮,郎君肤色在澄黄昏晃的灯火下如同玉石,那小丫头一时看得呆愣了片刻,又才木木地垂头作礼,又飞快地跑开了。
沈宁意心知这灯盏是暗处连□□人送的,她心中好笑,侧眼偷偷暼了一眼贺汀脖颈耳际,一片飞红。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掌心却依然紧贴着。
夜色浓浓如墨,一柄灯盏在贺汀手中晃动闪烁着,映在他双眼之中,潼潼明亮。
远处偶尔有鸟叫,也有墙外的喑哑笑声飞攒而过,脚步缓缓,两两交叠,两人的影子也投在林间,或泥墙之上摇晃相交。
林间的树叶在灯火下似萤火般的发光,将微风也照得温热绵长。
沈宁意忽地停了步子,贺汀随即迟疑地停下,偏头一看,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同心结。
她伸出手掌,那同心结躺在她的白瓷肌肤指尖,绯红发亮。
她说道:“贺郎,小甜临行前将此物赠予于我。”她勾着唇角,眼中却有些落寞:“却没想,那次便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详见。”
贺汀接过来看看了,又递给了她。
沈宁意疑惑道:“你不要?”
贺汀笑容清浅:“既是赠与你的,我要什么?”
沈宁意抬眼去看他,灯盏在微风中摇曳不定,映在他的双目之中,他的双目之中,却并不是灯火的影子,而是她的。
她心中微动,只觉周遭夜色静谧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她忽地发觉贺汀今夜好像有些不同。
是许多不同,他的双眼毫不避让,只直勾勾地看过来。
好机会。
沈宁意双眼也盯着他,轻轻说道:“小甜给我此物时说,要我好好照顾贺郎。”
贺汀笑容揶揄,像个少年:“哦。”
“原来阿宁之前对我那样突然殷切,是听了小甜的话。”
他黑眸微眯,闪动着狡黠的光亮。
沈宁意蓦地答道:“不是的。”她抿了抿唇,垂着眸子好似不敢看他:“贺郎分明知道”
“知道什么?”贺汀静静问到。
沈宁意面上未变,心中却是一愣,贺汀今夜态度这样松动,话头都故意递到此处,她怎么会放过这机会。
于是她佯装鼓足勇气,一双眼坦荡荡也迎上他的双目:“我心悦贺郎。”
贺郎脸上的笑意似乎渐渐消了,他一双眼定定地看住她。片刻后他微微低头,言语中好似带着蛊惑:“说‘阿宁心悦贺汀’。”
沈宁意心中隐隐有觉得哪里不对,可眼下贺汀仿佛又变成那个少年。
他执着专注地看着他,眼中光芒攒动,周身拢着一种近乎发狂的热情,然而他却又那样安静地一言不发。
沈宁意一字一句地照着他说:“阿宁,心悦贺汀。”
贺汀倏忽笑了,清风霁月,欢欣爽朗都在他眼中。
那昏黄灯盏仿佛此时在一片浓黑中仿佛日光,将他的身形照得半明半暗,玄衣隐藏黑夜之中,他的身形绰约却又模糊,他就像个无知少年一般笑了起来。
“好。”
“什么?”沈宁意呆了一瞬。
“好,”他握着她的手,又开始往前大步迈开,“我说好,阿宁。”
他的墨发在夜色中荡开:“我也心悦阿宁。”他爽朗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好像夹杂着些呢喃:“很久了。”
他蓦地回头,双眼只映下她一眼。
他的声音如玉石轻击,琳琅入耳:“人世短暂,与其躲避,不如紧握此刻。”
“对不对阿宁?”
沈宁意心中轻笑一声,踏着步子跟着:“嗯。”
他亲自将她送到屋前,沈宁意正欲推门,却觉察掌心被修长手指勾住。
青年就站在门前望着她笑起来,那灯被他放在地上,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望过来。
沈宁意忽地被看得有些浑身不适来,她佯装羞涩:“贺郎让我进去吧。”
贺汀却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她,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已就在她的面颊边,沈宁意更是头皮发麻。
她定睛一看,贺汀的脸正在缓缓向她靠近,她心中大跳,不忍直视,下意识紧闭双眼,半晌后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她慢慢睁眼,只见贺汀就在她眼前几寸处轻轻笑着。
他陡然退了回去,眼中闪着得逞地狡黠笑意。
他忽地拉起她的手,好似要轻吻她的指尖,却只停在唇前,又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捧住,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阿宁的手就像捂不热一样。”他说道。
沈宁意只觉那股热气仿佛涌入从她指尖窜到天灵盖:!
这不对吧贺汀今天是吃错什么药?
贺汀又说道:“阿宁,上次你不是想去看花会,明日我便带你上街好不好?”
他语气几近温柔,沈宁意心中惊疑,贺汀会不会知道他命数将近?眼下这番究竟为何。
那怎么可能。
她很快便自我否定。
终于送走贺汀,沈宁意进了屋,长指一挥便点亮灯盏,她坐下环顾四周,惊觉此处布置周到,贺汀像是早就料到她要前来,已经提前布置规整。
沈宁意心中越发疑虑不定,但眼下知与不知也并无妨害,自己总归是扮做他人,他就算恢复记忆,也不过是个凡人,也只能按照命数而行。
她掏出袖中纸包,这是贺汀的最后一剂药食,只待明日过后,‘温从宁’便不日就能下场。
她正想着,袖中桐花忽然颤动,不过片刻,时好便出现在了眼前。
时好秉持着素来的风风火火,一上来就直说道:“上神,大事不妙!”
“怎么了?”沈宁意凭空造物,变出杯盏与茶来,给时好倒好了茶。
时好接过茶杯,一边饮下一边说道:“上神可知,为何白玉钦这次要主动请缨亲自送我回西城郡?”
“只因他与外邦勾结,马上就要有边境他乡之人骚扰攻打渠县了!”
沈宁意并不意外,冲她点头示意时好继续说。
时好又说道:“可白玉钦却意不在此。他是要故意引贺汀去送死,等贺汀向西城郡求援,他便带兵和那外邦人一起先铲除贺汀等人。”
自此,沈宁意也将这些事与贺汀命线之上的事一一对上了。
明日自己下药后,贺汀不日便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会病倒,‘温从宁’得知真相与他最后云雨,再愧疚离去,而白玉钦直接领兵而回,却没想到中了贺汀的埋伏,身死于亲侄之手。
而贺汀,则死于这同一日。
却没想到这样快。
沈宁意对时好说道:“你且回去,此事我心中已有数。”
时好呆呆点头,正欲离去,又感受一道神光忽然笼罩周身,她惊异回头,又听沈宁意说道:“此法能令你表面如凡人一般正常衰老,也可隐藏你的魔气。”
时好心下一愣,心知沈宁意已知她心之所想,她重重点头,心中感动不已,瞬间又消失在原地了。
而沈宁意这边,又再次去了趟章俊言的住处,却见贺汀也正在那处。
章俊言向贺汀伸出了手,邀他做一番大事,贺汀却沉默着。
沈宁意看他离去,见他先去了自己住的那屋舍外,呆呆站了片刻,又才回屋安寝。
她想:他逃不掉的。她的耳边已听到百里之外的人群脚步,在那空寂之地上震耳欲聋。
夜色之中,正有无数的潮水一点点积蓄,马上就要涌来。
明日,她也要为此事推波助澜,献上这最后一剂药。
第二日沈宁意难得早早施法收拾了自己一通,贺汀为她准备的屋内正有各色衣裙,她随意挑拣了最为亮眼的来穿,也不算辜负他的心意。
她变出点心,又将药藏于其中。
贺汀来了。
他一身烟岚衣袍,显得沉稳又俊逸,也恰好和她嫩黄色的衣裙相衬。
昨夜一事之后,沈宁意心中总觉荒唐,脸上的不自然是演都不用再演。
而贺汀却很是落落大方,他神色从容,眼中笑意浮动,正要说话,那方却忽然来了连左。
连左匆匆忙忙,一双眼看看贺汀又看看温从宁,面上似有犹豫,贺汀出声道:“无事,你且说。”
连左拱手道:“郎君,那流感又发得急了,一夜之间城中禽类全都奄奄一息,菜场集市中都乱了。”
贺汀沉吟半刻,正要说话,却被沈宁意打断了。
她露出十分善解人意的笑来:“公事更为重要,贺郎且去,不必在意我。”
贺汀对她感激一笑,撩起衣袍便大步离开了。
沈宁意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思索,此事怕也并非天灾,全是人祸,只怕之后,遭罪的便不是这些畜.牲,而是人了。
她眉目越发冷起来,权势江山,自古催人心肝,不论凡人,神砥妖兽,众生万象,有何不同?
她思绪绵远,心中还记挂着阙如,她心念微动,还是向东阳帝君递出光信,令她帮忙寻找。
她与阙如,勾冶皆有联系,此刻虽知道她们并无大碍,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几人行踪。等此事终结,她必要亲往一趟盛海荒漠才可。
贺汀却是忙碌了整整一日,等他在前往沈宁意暂
弋?
居之所时,已是天色沉沉了。
他进了那一方小屋,见桌上正摆好了食物,却都已毫无热气,只剩下残羹冷炙。
沈宁意正呆坐在桌边意兴阑珊地托着脸发呆,一见他来,立刻欢喜地站起身来:“贺郎来啦。”
贺汀轻笑着进了门,又听沈宁意轻轻怨道:“可惜贺郎回来得晚了些,饭菜都凉了。”
贺汀站在门前忽地停了步子,他似是想到什么,忽地出声问道:“阿宁饿不饿?”
沈宁意摇头道:“今日百日无事便吃了许多小食,并不饿。”
“贺郎呢?”
“我也不。”贺汀答道,他蓦地对她伸手,“走吧。”
沈宁意心中悠然地笑着,心道这臭小孩还能有什么哄人的伎俩。面上却迟疑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故作疑惑道:“去哪里?”
贺汀拉着她就要离开:“去看比花会还好看的美景。”
沈宁意心中还记得要给他下药,慌张出声道:“等等。”
她松开他的手,拎起放在桌边的小小食盒,又再次自然牵上他的手:“走吧。”
两人出了陆府,又上了马车,沈宁意掀开车帘见外面灯火亮起,街道上却十分冷清。
“今日城中出了些事,没什么人出门了。”贺汀解释道。
沈宁意佯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去看外面夜色。今夜月光也并不明媚,积云绕云,星点零星昏暗,想是不久便会下雨。
街道上虽然冷清,不见些许人影,但各个屋舍之内却飘出雾白炊烟,或嘈杂片片的人声。灯火照明街道小巷,别有一番安宁闲事。
沈宁意知道眼下这条路是回山上的,却不知道贺汀要带她去哪里。她拿起那食盒,放在琉璃灯盏旁,出声道:“贺郎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今日累吗?”她拿出了那盘她放好药的糕点。
贺汀并无他想,眼中光华流动,神色温柔:“多谢阿宁。”
他正欲拿起那糕点,却忽地不知怎么被空气呛到一口,轻轻咳了几声。
沈宁意面上露出关心,却实则暗暗端详他面色,贺汀面色却有些苍白,只是他庶务繁忙,就算周遭旁人,怕也不会猜到他已中毒吧。
他是神砥,眼下不过渡劫,自己做的也是他师父亲手交代的事,害他的并不是她。
沈宁意素手纤纤拾起那枚青绿的糕点,假意嗔怪道:“贺郎太过关注旁的,却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还是食一些我亲手做的糕点,才能更有力气。”
贺汀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失去了昨夜那般的热情,并没有就着她的手食那糕点。
而是接了过去,慢慢放进了口中。
“很好吃。”他抬头淡笑道。
他这眼神无害温和,沈宁意没得心中一虚,不知怎么想的,也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边,就欲食下。不说别的,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阿宁,别吃。”
沈宁意手倏忽一抖,抬眼看过去。
贺汀却只言道:“虽然好吃,却也凉了。阿宁手这样凉,还是少食凉性的东西。”他从她手中夺过吃食,放了回去。
沈宁意笑着嗯嗯两声,对面郎君笑容和煦,她却总觉得被看透了似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已终于要接近尾声,她要稳住才行。
她心中暗道。
不过一会儿,连左便在外面说到了,贺汀扶着她下车,沈宁意一抬头,见眼前正是山丘树木。
连左识趣地呆在原地不动,沈宁意抬头看了看这上山之路,心中一时无语凝噎:贺汀不会要带她爬山吧。
她并没猜错,贺汀伸出手来牵她,沈宁意无奈地提起裙角,心道贺汀这带心仪之人半夜爬山的行径真是令她佩服。
只可惜现下自己是温从宁,不得不上。
沈宁意面上勾了个意外惊喜的笑容,提着裙角的手已经不自觉攥紧了。
如她所料,‘温从宁’的衣裙没走两步就被草木划破了。
沈宁意站在原地叹气故作惆怅:“唉,是我太过没用,连这两步都走不好。”
耳边却传来贺汀的轻笑声,少年郎眸光熠熠,笑容促狭:“我背阿宁?”
沈宁意乐得自在,面上佯装了片刻扭捏不好意思,半晌之后却还是上了贺汀的背。
他的背脊宽挺,沈宁意以为他建议提得这样快,昨夜又那样主动,是开了窍,却没想到,垂眸一看,这人的脖颈耳后飞红一片。
沈宁意颇为畅快,软软地将身子倚在他越发僵直的背脊之上,还故意在他脖颈间说话:“贺郎,累不累?”
“阿宁是不是太重了?”
给她的回应是贺汀越发沉重的步伐,和渐渐急促的呼吸。
有意思。
沈宁意心中大笑,绞尽脑汁还想着怎么逗他,略一抬眼,却见已经要到了。
这地方她熟悉得很,就是她曾经修炼的山崖。
她心中一动,听贺汀说道:“这里是山中最高的地方,我从前,”他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常来此处。”
沈宁意怎会不知道,她被贺汀放下了地,看贺汀正望着一处说话:“若是没有她,我肯定也看不到这样好的风景。”
沈宁意心知他在说自己,口中却嗔怪道:“那贺郎带我来此处作甚?”
贺汀耳边发丝有些湿濡,沈宁意知道他眼下身体外强中干,很是虚弱,背她上来确实为难。
但她还在想其他的:她身为神灵,从来不需要走这些山路,她却忘了,贺汀半夜来找她时,每次都要走这样的路,那时他身材瘦小,也不知有没有划破手掌。
“都过去了。”贺汀说道,“阿宁过来。”
沈宁意走到他身侧去往下看,只见远处正是渠县,四周山脉连绵,而那小小城池就在中间,其中千万人家方方正正地镶嵌在城中,灯火明亮闪烁,还有无数喧嚣的人声,忽地就在沈宁意耳边响起。
红尘万丈,江山灯火,幢幢在前。
她从前怎么没有注意过这些。沈宁意只觉贺汀的掌心又自然地滑进她的掌心,就像从前一样。
他问她:“好看吗阿宁?”
“好看。”沈宁意远远眺望,一时只见忽然觉得天地忽已远,世间万物都变得极静。
偶有光点跳跃至他眼中,沈宁意听贺汀说道:“阿宁,我应该去做吗?”
“什么?”
“我应该只守好此方百姓,还是去做更多?”
“山川颠倒,山河破碎,在此祥和之外,多得是燃不起的灯火,沉到地底的冤魂。”
“阿宁,我要不要做?”
沈宁意的心突然很静,她看向身旁已经成人的贺汀,她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命之将尽时,有谁还会有心思去想旁的。
她也想,若此刻她的是贺汀,她会做吗?
她忽地发现她困在和贺汀同样的困境之中,她囿于无方,就算有所见也不敢再去放手做。而贺汀则困于此方安定之中,思索前路。
可贺汀分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她却一时忘了。
沈宁意抿了抿唇,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咬起了指尖。
却被贺汀伸手按住了手,他笑容清浅温和:“阿宁,你怎么想?”
“我想”沈宁意放下了手,眺望眼前这一粟山河,笑了起来,“我想的和你一样。”
突然凌空一声巨响,将这风声与寂静击碎,一道电光将二人的脸庞陡然照亮。
“我们回去吧。”贺汀笑着牵起她的手。
“好。”
两人笑着往前行着,点点雨水啪地坠落在地,两人牵着手一点点加快了速度,慢慢地跑了起来,贺汀将手遮挡在沈宁意头顶。
雨点渐渐大起来,两人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忽地一声惊雷,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身上的雨水湿冷,将春衫淋湿,冷风也扶不起打湿的黑发,寒气在身体里打颤,两人的掌心却紧贴着,和肆意的笑声一起燥热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有人演着演着就当真
63 ? 不速之客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了马车, 她的心还在砰砰地直跳,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快,抑或是因为贺汀的掌心太烫。
沈宁意是这样想的。
两人都是衣衫尽湿, 却不觉相视一笑。
对面的少年郎眉眼带着清风一般的浅笑。雨珠打湿的黑发软软地趴在头顶, 脸颊边, 而其中积厚的雨水一点点凝出, 流过他的眉心, 鼻尖, 轻喘出热气的双唇,和上下微动的喉结。
他被雨淋湿地狼狈不堪, 双眼却越发明亮,恰恰映出她的身影。
没有人会不喜欢上这样的少年郎,沈宁意又想。
她终于没能忍住心中那一丝似抓似挠的痒意,慢慢伸出了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贺汀喉间的小小突起。
贺汀身形微微一颤, 马车疾驰,窗外一阵冷风忽地将车中灯盏熄灭, 一时之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怔忪来。
车内空间并不大,春夜的空气湿凉。
但两人的呼吸俱是热的, 并且很快就填满了车内,那雨珠从贺汀下颌不断滚下, 啪嗒啪嗒,车内气息便卷上湿意,变得粘稠漆黑,好似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起来。
沈宁意的视力却很好, 尽管在黑暗中, 她也能看清贺汀肆无忌惮的直勾勾地望向自己的双眼。
眼下这境况
潮水高涨后便是空寂无声的海平, 短暂的兴奋心跳后,沈宁意却从脚到头慢慢爬上些尴尬来。
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温从宁。
贺汀也并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在黑暗中盯住眼前的人,双眼中有种异常的光亮,他渐渐伸出手来,轻轻用指尖触了一下她刚刚摸过的地方。
他蓦地说道:“阿宁,你冷不冷?”
沈宁意佯装羞怯,轻声拒绝了:“贺郎,我不冷。”
贺汀继续问道:“阿宁,你的手还凉不凉?”
沈宁意继续坚持拒绝。
贺汀不再问话了,两人俱都静默半晌,忽地马车一阵颠簸,沈宁意随之微微一晃,她底盘稳身体还稳在原处,手却下意识地往前一身,恰恰落进了贺汀的掌中。
“阿宁,你的手分明是凉的。”贺汀的修长五指自然地滑进了她的指尖,沈宁意的五指却虚虚地拢着,像被桎梏着不得脱身。
他的掌心燥热,双眼是隔着黑暗也无法忽视的灼热,神情却露出餍足来,微微抿着唇笑,像个不知愁的少年。
行吧。
沈宁意索性随他捏住自己的十指,她心知贺汀眼下所作所为皆是对‘温从宁’,她既然眼下是温从宁,又与贺汀互诉过衷情,两人牵牵小手实在是在自然不过的事。
一路无话,贺汀并未将她送回他的城中住宅,而是带她回了陆府之中,说是更加安全。
沈宁意便知贺汀或许对可能到来之事并非是一无所知。
送至房门前,贺汀还在认真嘱咐她:“阿宁有事便叫连左,我命了他在暗中保护你。”
沈宁意静静的嗯了一声,也并未邀请贺汀进屋,便同他告别了,贺汀双眼含笑看了她片刻:“阿宁赶快换身衣衫吧,我已命了人给你打好了热水。”
沈宁意目送了贺汀离去才转身进屋,而她一进屋中,便看到那位满头银丝的郎君坐在桌边遥遥地向她举杯。
他怎么会在这里?
啪地一声,沈宁意合上了身后的门。
作者有话说:
少年的爱意既炙热又小心翼翼。
64 ? 一次试探
◎我的心意,棠骑焉能不知?◎
卫青之是个怎样的人?
他从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霁月清风与世无争, 相反他野心勃勃,为达目的甚至可以对自己痛下杀手。
沈宁意一开始极烦此人,只因为他面上翩翩公子模样, 实则心肠九转八弯全填满算计, 又惯爱用那张笑脸蛊惑人心, 令人放下戒备。
这样的人, 多智近妖, 最为危险。
但他心中却怀怜百姓, 是以沈宁意最后并不讨厌他,相反, 她发现自己从前和卫青之那种天然的不和,来自于两人的相似。
同类相斥,沈宁意并不喜欢那种被人洞悉的感觉,却也能因为神身得以将他捉弄回来。
可是七年过去,如今的卫青之早已与旧时不同了。
此刻灯火摇曳, 照在他脸侧,勾勒出一道昏暗的虚影。此人一双眼静静投过来, 神态随意自然,手中执着杯, 正在小酌。
不请自来,从容自在, 就像走错的人是她似的。
沈宁意心下好笑,佯装了一刻的讶异惊慌:“你,你怎么会在这?”
卫青之面上还挂着那熟悉的笑容,他抬手给她斟酒。
“温娘子来饮一杯无?”
沈宁意站在门旁并不上前一步, 脸上浮现出警惕来:“陆郎君到底什么意思?”
“孤男寡女, 同处一间共饮酒酿, 怕是不妥吧?”
她面上带着试探与暗暗的警告:“陆郎君今日也看见了,我与贺郎天生一对,他在他心中的分量怕是比陆郎君重得多罢,若是让他知道陆郎君半夜来访”
“噗嗤”一声,她的话头被卫青之的笑骤然打断。他浅笑着摇了摇头,又将那酒盏朝她方向推过来几寸。
“温娘子害怕?”他一头银发在晕黄灯火下微闪着,笑容和煦,却又带着丝挑衅。
激将法。
沈宁意心中明晰卫青之在做什么,只是白日时她扮演的温从宁便是娇蛮美人,眼下便顺着他演下去就好。
于是她装出些忿忿与怒意来,冷笑一声,顷刻间已坐了下来,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拎着那酒杯尾巴倒置过来,脸上挂起冷傲来:“我有什么怕的?”
“陆郎君白日里看起来很是想和贺郎交好的样子,若我在陆郎君府上出事,我看陆郎君余生再见贺郎,只能是他拔刀相向之时了。”
卫青之浅笑着又给她斟满了酒:“温娘子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沈宁意满不在意地挑眉冷笑:“若是陆郎君遭逢我家这样的变故,怕是性情大变也不只。”
“哦,”沈宁意一双漂亮的杏眼轻飘飘地落在他的一头白发上,忽地轻笑了一声,“我看陆郎君这身姿模样都尚年轻,却有着一头银发,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糟心事,莫不是和我一般家破人亡”
“非也,”卫青之披着青袍,肤色白得惊人,面上挂着浅笑,他轻摇头首,“我是受了情伤。”
沈宁意闻言嗤笑出声:“陆郎君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受情伤?”
“我看陆郎君这样潇洒颓废,走的怕是狂士的路子,还能当真这样深情难舍?”
她故作惊异:“看陆郎君这样子,只怕心爱之人已经离去。陆郎君若当真这般不舍,眼下还这般快活大饮?”
“想必只是口头说说,毕竟古有人言,情深不寿,”她顿了顿,面上是不屑的笑,一字一顿说道,“慧极必伤。”
卫青之状似无奈地轻笑摇头:“娘子伶牙俐齿,倒让人意外。”
“不过,”卫青之语气一顿,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莫名来, “我深情与否,娘子当真不知吗?”
沈宁意心中一跳,又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哑意,低沉似耳语,忽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棠骑。”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各有所思。
沈宁意虽惊心一瞬,面上却并不显露,反而慢慢拧起眉来,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你也知道棠骑?”
随后她轻哼了一声,微扬下巴,轻蔑道:“我跟那棠骑究竟有何相似?”
“我偷进过贺汀的屋中,见过她的画像,与我相较,她不过略有姿色罢了。”
“你们一个二个在我面前提起此人,是我当真跟她有所相似,还是说,你们是想让我以为,我是个替身,恨上贺汀?”
卫青之并未答话,只静静看她说着。
沈宁意嗤笑两声,笑意淡了下去,她一双眼直视着卫青之,眼中满是不畏:“若你真是贺汀好友,早就应该向提醒他我有问题了。”
“可你却如今都未说,想必对他也是有所图谋。现下你又暗中来见我”
眼见卫青之笑意渐消,她又陡然笑起来:“不过陆郎君不必担心,你我各行各事,互不干扰。”
“若你们想做的只是让我恨上贺汀,那实在无须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因为,”她举起酒杯,满目恨意,“我早就对他恨之入骨。”
卫青之一双眼中含着一丝笑意和微不可察的探察,半晌才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与娘子也不必争锋相对。”
他笑了起来:“恕我直言,娘子与棠骑,也并不相像。”
卫青之终于有了要走的意思,沈宁意察觉外面的连左的气息似乎从她点亮灯火时便被引开了。“温从宁”这个凡人却不知该知晓此事,她见卫青之要开门离开,还假意提醒道:“外面有贺汀身边的人。”
卫青之笑意浅浅,向她轻轻摆手令她安心,又道了声打扰,便告辞了。
沈宁意目视他远去,关上门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卫青之此行怕就是为了试探她,只是她心中却有些不解,她所做皆无纰漏,卫青之又如何能猜测她就是棠骑呢。
此人多智近妖最会洞察人心,还好她惯会胡编乱造。从前假扮棠骑时,她骗卫青之自己是报恩的妖兽,眼下自己却是要伤害贺汀的‘温从宁’,这下应该能暂解卫青之的疑心。
她心中也并没有太多忧虑,她眼下已做完下毒之事,就算被卫青之猜出她就是棠骑也无大碍。
卫青之与贺汀眼下关系虽仍然相互信任,却并没有了从前的亲密,如今的卫青之,只要能达成目的,或许并不会在乎手段。
她忽地察觉连左气息回来,不过一会儿门板就被他轻轻敲响,少年的声音隔着门板瓮瓮的:“温娘子,你没事吧?”
“方才我察觉有人在附近,便追了过去,没想到是只野猫。”
沈宁意应了他几声,正要让他去睡,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猫叫声。
沈宁意没得上前开了门,见连左手中正拎着那只猫儿的后颈肉。
那支猫垂着脑袋被捏着喉结一副呆呆的模样,见她开门又可怜巴巴地朝她喵了两声。
它通身都是漆黑的长毛,只余脖颈腹首周边一片雪白,沈宁意看得双眼发直了一秒,蓦地说道:“把猫给我吧。”
连左讶异地啊了一声,迟疑了片刻:“这猫凶得很,只是装可怜呢,刚才跑的可快了,仗着自己一身黑毛,窝在郎君的厨房里偷吃呢!”
“只可惜它前面脖子一圈白,一抬头就给我捉着了,还可尽朝我哈气伸爪子”
“喵。”那黑猫又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
“无事。”沈宁意摆手打断了连左的话,语罢已经自然地把手向猫伸去,要将它接入怀中了。
那猫并未挣扎,乖乖伏在她怀中,还亲昵地蹭了两蹭。
连左见状还是有些不安:“可这猫挺重的,怕是经常在厨房偷吃,温娘子也要小心被它挠”
“哈!”他话未言尽,只黑猫已在沈宁意怀中窝好位置,又咧起尖牙朝连左凶恶地哈了口气。
“这”连左更不放心,却见那黑猫转脸又抬头一脸可爱地蹭沈宁意的掌心,“”
沈宁意轻笑一声,劝慰连左道:“连小郎不必担忧,幼时养过猫的,也不知为何,猫儿天生就与我亲近,不会抓挠我的。”
连左迟疑片刻,见那猫在她怀中跟没骨头地躺着,乖巧极了,才渐渐放心下去:“那娘子便带它进去吧,若有事大声呼救便可,我就外面。”语罢便握拳作礼,走时将门了带上了。
沈宁意一待他走便随手对猫儿施展了洁净术,又查探了一下它的身体情况。
这黑猫似是察觉她神砥气息,腻在她身边蹭个不停。
沈宁意一边任由它舔着自己的指尖,一边细细抚摸它的毛发。
凡猫真是乖巧呀,可叹她的猫虽是灵猫,一开始也挠得她不行,摸肚子要被他挠,摸尾巴也不行,脾气怪得不行。
也不知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是否已经修成人形,得道成仙了呢。
沈宁意轻哼一声,不再去想那只‘负心’的小猫。
她随手一摊,正变出些吃食喂眼前黑猫,耳边忽地听到遥遥地传来人声喧闹声。
“走水了!”
“走水了!”
这方向,像是在官府之中。
而此时的卫青之仍在房中独酌,身后的随从已一劝再劝,也没能让他放下那酒杯。
他望着朗月,听着侍从上报官府走水之事,心却莫名飘远了。
他不会就此确信她是谁,贺汀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他都不会这样放过。
万一呢。
一府之中,还有另一个未曾入梦的人,他听着手下的上报匆匆起身,穿衣时忽地一阵疾咳,一低头,见掌间都是鲜血。
作者有话说:
沈宁意:撸猫中
贺汀:吐血中
卫青之:找人中
65 ? 落水
◎城中将乱,娘子还是别出门的好。◎
“左边左边!”
“往右一点往右一点!”
前方一群婢女围在树下, 七嘴八舌地指挥着树上的连左。
小小少年郎一身劲装,按着指挥才摘下了风筝。而他动作幅度太大,将稍高处夹在树杈间的黑猫吓得又朝他凶恶地哈了几声。
沈宁意退后几步, 默默远离了前面的人群, 也站在了视野更好的地方。
她抬眼瞭望, 仔细观察了半晌发现连左并不需要她的帮助, 她便又往后走了两步。
一旁就是池塘, 前面衣裙小娘子着急地挤来挤去, 若是凑得太近,极易被挤进池塘里去。
昨夜她将猫放在屋中留下吃食后, 自己便去察看贺汀那方的情况,一回来却发现猫不见了,她出来找连左一并跟着,就看到了眼前这番状况。
一群放风筝的婢女的风筝缠上了树,那只黑猫也不知怎么爬了上去, 可它身肥体胖,和那风筝一并卡在了树上。
连左小小年纪, 却轻功甚好,轻松便摘下了风筝, 只是树下一群年轻娘子见他年轻,逗弄取笑不断, 倒让他出手犹豫小心来。
沈宁意站在池塘边看戏,正想施法安抚一下那只黑猫,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温娘子?”
沈宁意撩过眼去看,见卫青之正大步走了过来。
此人今日穿得光鲜至极, 与沈宁意之前在牢中看到那个一身颓丧的人仿佛判若两人, 尽管一头银发, 却依旧身姿笔挺,与七年前那个翩翩公子相比,更添了几分沉稳。
像只求偶的花孔雀似的。
沈宁意忍不住心中暗笑。
卫青之已走到她身侧:“这是温娘子的猫?”
“倒也不算,”沈宁意淡淡应他,“不过这贼猫半夜中闯入我屋中,我本想打它一顿,谁料这猫这样没皮没脸地缠上了我。”
“我看它这样殷切谄媚,便留了它一夜,谁知它不知何时又溜走了。”
“不过倒也无妨,毕竟我与它都没有什么损失,野猫在野外,我在我该在的地方,它就跟没来过时一样。”
她浅笑着望向卫青之:“陆郎君,你说好不好笑?”
卫青之笑得霁月清风一脉疏朗:“温娘子说的是。”
“只是温娘子今日打扮这样精心,是要出门吗?”
沈宁意微昂下巴,时刻谨记自己的人设:“不过是从贺郎送我的衣裳里随意捡起一件来穿,再有我天生丽质加成罢了。”
“那就好,”卫青之笑容清浅无害,“城中将乱。”
“温娘子还是别出门的好。”
沈宁意微微睨他一眼,见此人唇边勾着淡笑,正往连左那处看去。
他倒是从容,可沈宁意昨夜却是守着贺汀熬了个通宵。
算了。
沈宁意懒得再同他计较。
昨夜官府粮仓被烧,也不知是白玉钦还是他的手笔。贺汀现下虽操劳不休,却也是他命中避无可避之事,只有如此他才能早日重回神位。
她想起昨夜不经意暼到贺汀那唇边的一丝血迹,一时心情复杂,也不再言语,只往连左那望去了。
连左听着一群婢女的指挥,终于拎住了那黑猫的后脖。
那树下一群人立即都长舒一口气,又有人开始调笑起他。
“哟,这小郎君好生厉害!”
“看起来年纪还轻,飞檐走壁居然不在话下,也不知道有没有许人家~”
一群婢女花一般笑做一团,逗得连左双耳赤红一片,羞涩地说不出话来。
他一手风筝一手沉甸甸的肥猫,腾不出手来害羞,只微垂着头憨憨笑了几声,又只见他提气运气双腿一动,就要从那树上一跃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黑猫在空中突然看见了沈宁意,他趁连左不备拼命挣扎,激地连左失手松开。
它又四肢一展就要向池塘边的沈宁意扑来,只是它身材肥硕,在空中仿佛一团黑云压顶,惊得一众婢女慌张四散,还有站不稳步子要往池水中掉的。
电光火石间,沈宁意手上已经向那猫施法,令其顺利向自己扑来,不至于直接四脚扑到地上。
而一旁卫青之也身形一晃,接连拉住好几个婢女,又忽地奔至她身前,接过了那只肥猫。
只听“扑腾”一声,沈宁意被卫青之挤水里了。
就在卫青之也拦到她身前的一刻,沈宁意想了很多,她可以不顾卫青之的撞击,原地巍然不动,但她此刻是温从宁,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娘子,除了被撞入水中,别无他选。
沈宁意心想,她还应该站得更远些的。
她的落水也终于令一窝蜂四散的婢女们止住了步子,她们最先看清的是卫青之,一群人立即慌乱地俯身行礼。听了卫青之的指令,又才从连左手中拿去风筝匆匆散开了。
而连左也惊得立刻奔至岸边,惊慌地正要下水,便见“温从宁”蓦地从水中站起了身来。
“温娘子”春衫尽湿,腰臂间的锦缎正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之上。
她发髻微斜,发丝湿了大半,半张脸上沾了水珠,晶莹得从她的唇边滚到脖颈之间。
她的皮肤被漾着微绿的水色趁得越发剔透如玉,容色艳丽不可方物。
她唇边微弯,眉目间却有冷色,正抬眸紧紧看向那抱着猫的卫青之。
连左不敢多看一眼,只立马脱了外袍,惊慌地垂着眼向她递过去:“温娘子快披上吧。”
沈宁意一双眼还是看向卫青之。
他生得高,如今她站在水中,被迫只能仰视他,而卫青之也不曾弯腰俯身,只是微微低头俯视,眸色深深,还带着一丝笑意。
沈宁意越发疑心他有故意的成分,两人眼神僵持半刻,沈宁意才移开视线,忽地笑道:“连小郎,我还未上岸如何穿衣?”
连左又才狠拍后脑,靠近了几步,暼她几眼又飞快收眼,片刻后才哆哆嗦嗦地向她伸出手来。
“不如我来扶温娘子上来吧?”卫青之忽地将那猫递给连左,俯下身来,将一只手伸了过来,双眼也含笑地望了过来。
“好啊。”沈宁意也抬眼不闪不避地望过去。
她心中一时掠过许多坏心的念头,比如不小心脚滑将他一起拉入水中令他吃几口污泥,亦或是无意用自己的的指甲狠狠挠他几道
“阿宁。”
沈宁意的手只离卫青之的掌心几寸,却骤然在空中停住。
几人都偏头去看,贺汀正一脸焦急地大步奔了过来。
沈宁意立即飞快收回了手,卫青之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而连左则如见救星地扑了上去。
“郎君可算来了!”
“温娘子落水了,郎君快去扶一扶娘子起来吧!”
贺汀匆匆上前,极为自然地伸手过来勾住她的手,又另一手伸向她的肩颈下将她直接从水中举了出来。
沈宁意只觉眼前风景一阵旋转,再一抬眼,自己已靠在贺汀胸前,被他的外袍包裹了。
明明身体虚地不行,力气还这样大,沈宁意打湿的手轻抚上他的胸膛,撩起眼来正和他对视了。
贺汀眼下还有一丝的青黑,模样却依旧清朗雅人。
此时他眼中含着担忧,流光闪动,极是动人。
他轻声问道:“阿宁,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宁意轻轻摇头,眼风却若有若无地扫到一旁才站起身来的卫青之身上。
她状似无意地说道:“没什么,就是不小心被陆郎君撞了一下。”
“不过陆郎君是为了救我的猫,实在还要多谢陆郎君才是。”
“猫?”贺汀的神情一顿,抬眼看去,见那只肥猫又才从连左怀中挣脱出来,正朝沈宁意挪着步子跑来。
卫青之将那刚伸出的手收到身后,只觉刚才被她指尖轻触的地方有些发热,他悄悄地揉搓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一如往常:“此事是我之错,只望娘子海涵。”
“这猫在我府中跑惯了,东偷西藏,与温娘子才见过便又赖上了温娘子,实在是娘子好心。”
沈宁意并未注意贺汀神情变化,她弯腰抱起裙角的肥猫,还和卫青之客套了两句:“陆郎君此言差矣,郎君让我在此住上几日,我还要多谢陆郎君呢。”
“贺郎,我们走吧?”她话音刚落,才注意到贺汀神色与刚才有些不同。
“不好了不好了。”不等她细想,府中一奴仆忽地奔来,打断此方四人各自思绪。
“禀两位郎君,军队中有许多将士在值守时忽然倒下,城中现下已经乱了!”
作者有话说:
沈宁意:只有我落水的世界达到了。
卫青之: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够有名姓。
贺汀:这又是哪里来的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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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覆巢之下
◎正如东阳所说,她不适合做神,也最适合做神。◎
沈宁意用神法变出一个假温从宁, 自己却隐了身形跟着贺汀出了门。
城中确实乱了。
路边仅有的几个街贩慌忙地收摊,街道上的人大多朝着城门方向匆匆疾行着,大包小包, 拖家带口。
熙攘的人声不绝于耳, 脚步声和孩童哭声交杂成一团炸开的乱麻。
出了厢坊, 街上人影更是熙熙攘攘, 一些商户门前更是聚集着闹事争抢之人, 几个官府的人手正在制止维护秩序, 手中大刀方一出鞘便被拥上去的百姓给按了回去
沈宁意放下车帘,转头去看了看一旁的贺汀, 他眸色沉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对外面的声嚣恍若未闻。
沈宁意却知道他是在想对策。
如今白玉钦与关外勾结,那蛮夷的前锋兵力怕已经就在城外几里,贺汀的求援怕也早就往西城郡递去了。
只是就算白玉钦不拦截他的消息, 如今渠县和寨中兵力也全然崩溃,他未必等得到救援。
贺汀眼下, 便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和卫青之合作。
她思及此时, 骤见贺汀忽地掏出白绢抵在唇边,又轻咳了两声。
沈宁意随着那白绢看去, 见那鲜血将那白净的绢布染上鲜红,十分刺眼。
贺汀原本惨败的双唇染上殷红血色,让他面色越发苍白羸弱。
沈宁意收了眼,不再多看, 身形一闪, 已出现在街道之上。她眼见那马车驶远, 心中一动,变作一普通汉子钻入了人群之中。
她暗暗施法,那商铺前闹事之人也终于被制住。
沈宁意又走了几步,又见一妇人被一汉子拖拽前行,哭声凄惨却被脚步和其他人声淹没,沈宁意凝神听了几句。
“郎君,你就带妾身一起走吧,求求你了!”
“我们一家人还等着你凑盘缠呢!爷送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下辈子吃香喝辣”
沈宁意顺着他前行方向多看了两眼,见那伫立着一座花楼,门口几名大汉正凶相毕露地横在门前,吓退了所有妄图闹事的人。
沈宁意随手施法定住那汉子,那妇人怔愣半刻,终于跌跌撞撞地提着裙摆逃去。她背影踉跄,跑入人群之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沈宁意继续往前,人群中的议论声在耳边不绝如缕。
“之前城中的牲畜都不知得了什么怪疾,如今那尸体还在城外堆积成山不曾烧完呢!之后城中盐米一并涨价,那时我就知道不对!早该那时候就走了”
“如今兵将也发了怪疾,据说京城里圣人也要不行咯!今早我听我一远房亲戚说,城外好像见到蛮夷人的踪影了,这世道怕是要乱了,再不走怕是”
“自从这白副县主走了,就没发生一件好事,我早就听说呀,那如今主事的贺郎君是个野种,这样不详的人怎么敢来做主呢!”
沈宁意心中一叹,又往前慢行,忽见有几个大腹便便衣着讲究的男子逆着人群而来,狠狠地撞上沈宁意的肩膀。
其中一喽喽还冲叫嚣沈宁意叫嚣了两声:“怎么走的路!撞到我们大爷了你赔得起吗?”
那为首的男子只横着眉瞪了沈宁意两眼,便又大摇大摆地往前而去,几人嘴中还在念叨:“一群蠢人,听风是雨。”
“是是,这些穷酸哪里像大爷一样懂得其中秘辛”
沈宁意眯着眼多看了那几人两眼,心中明晰此人定是这城中与白玉钦有所勾结之人,自然不急不慌。
只是折腾了这些百姓。
耳边哭闹脚步不休,沈宁意顺着路往前,甫一抬头,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经意走到了戈南殿前。
尽管戈南神被罚,此地暂且移交给其他神官暂理,但这一切也皆是神境之事,百姓一无所知,殿中香火也依旧绵绵不断。
只是殿中并无神气,想必那代理神官身有他职,况且此地供奉的依旧是戈南神君,那神官未必上心。
但如今朝中动荡,连这山河一角也纷乱不堪,那戈南神殿大门紧闭,门前的金匾上的金漆也早就被人刮走。
沈宁意正想离开,却忽地见一背着包袱衣着褴褛的妇人抱着一襁褓出现在殿门外。
那妇人左顾右盼犹豫再三,终是将那孩子置于殿门口,俯身磕头作揖,一回头正和沈宁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一脸惊惶,紧抿双唇,终是匆匆离去了。
沈宁意提步上前,见那女婴正乖乖躺在在破旧布包中,睁着晶莹的双眼咬着手指,见沈宁意一低头,她便笑开了。
还不等沈宁意有所动作,面前神殿的大门蓦地被推开了,其中正站着一位姑子,身着百纳衣,一身素净,头上不着寸发。
沈宁意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眸如萤石,灵台饱满,是那个曾经差点被抢夺去眼睛的少女。
钟若兰。
沈宁意想起了她的名字,钟若兰却只注意到那门前的婴孩。
她见状似是极为气愤:“你是这个月第十六个来扔孩子的人了。”
“怎么,真当神殿是你们每家的后院,孩子像牲畜似的随意扔来?”
她面上凶恨,却已经俯身心疼地将那婴孩抱起来,她翻看了襁褓,气极反笑:“扔得还全是女婴,若真那样嫌女娃吃了你们的饭,怎么不把你家大人一并扔了?!”
她话虽难听,却还是抱起那起那孩子,不等沈宁意再多说一言,已“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
沈宁意驾云而起,进殿中一看,见那钟若兰一边骂骂喃喃一边却已经掉下泪来。
殿中早就被劫掠一空了,那原本气宇轩昂的香鼎颓然倒地,香灰四落。
那原本十二座神使像此刻也灰败残破,其上雕刻镶嵌的珠宝玉饰也只有空空的凹孔了。
檐下珠铃只剩残骸,轻风吹过只带起几声稀拉不整的响动。
整个殿中,只剩下些并不年轻的姑子,有几个扫地,有几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和着几声飘渺的木鱼轻敲,口中念念不停。
但那案几上供奉的却是一座小小的观音像。
沈宁意终于进了那戈南神殿中正殿,这个曾经需要奉上珍宝才得以一进的正殿,也早就一片灰败,香案烛台上只有蛇鼠光顾过的痕迹。
戈南神被捕获之后,那从前的县丞也锒铛入狱,神官之系一断,这神砥也变得再不灵验了起来。
钟若兰和那几人说了一声,便戴上帽子,抱着孩子从神殿从后门离开了。
沈宁意驾着云跟着她,见她七拐八弯,绕过熙攘的街道,偶向路旁乞丐碗中投入半块馒头,终于走过几座坍塌的牌坊,走到几座样式奇特的瓦房面前。
那一排房子就是曾经只修了一半的房子,现下另一半已经修成,材料却显然不如之前,茅草泥砖,整个房子都有些不伦不类。
钟若兰却径直进了那屋子,她身形如风,将那房檐之上一张符纸带得微微浮动。
那是沈宁意为她们留下的符纸,沈宁意还未进门,便已听到许多孩童的嬉笑与哭闹声。
她下了云,隐住身形进了门,见钟若兰身前已围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
屋内有人听得动静出了门,见钟若兰又抱回个孩子,神情滞住一刻,又才深深叹了口气上前来接过孩童。
钟若兰眉间也凝上些自责哀怨来:“阿娘,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兰儿再也不”
她紧咬唇瓣,剩下的话终是汇成一声叹息。
她母亲更是不忍,将钟若兰也拥在另一肩头边,心疼地拍了拍钟若兰的侧脸。
“兰儿,乱世如此,你心良善,并无错处。”她双眼投向那怀中神情无辜天真的婴孩,眼中终是聚些泪花来,“只是孩子越发得多,我们怎么管得完呢?”
“那一群姑子藏在神殿之中祭拜菩萨,却对门外哭声恍若未闻”
“这世道,最先活不下去的,难道非要是纯善之人吗”
沈宁意心情复杂,已抬手悄悄变出几缸米面在她们屋内。
可这样多的人,她又哪里管得完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凡尘中事,是由司命大殿主理,天子得罪上天,则百姓皆苦。
神砥若真在,难道只是为给予芸芸众生苦痛中一丝期望吗。
沈宁意忽地有些明白贺汀的踌躇了。
两人的处境相似,却又不一样。
沈宁意从来只怕自己不够强而牵连无方生灵,所以她没日没夜的修炼,只待有一日寻到法子恢复一干生灵自由。
而对贺汀来说,这些百姓都是这样弱小,他不论是举事也好,还是安于现状也好,都会有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眼下,他在做的正是将被动化为主动,只可惜他命不久矣。
她离开了此处,一路上眼看已有巡逻兵将将局势稳定,沈宁意心知贺汀与卫青之已然谈妥,瞬间便回到了贺汀的宅院中。
正如她所想,那卫青之与贺汀正在屋内闲谈,沈宁意默默听了会儿两人的对话,更确信自己猜的没错。
她看贺汀眼下青黑越发明显,又见屋中只有茶水,便疑心贺汀今日不曾吃东西。
她立即回了屋变回温从宁,又亲自用神法快速给他熬了粥食,提着就往贺汀那方去了。
暮色又从四方一点点压下来,廊巷旁的草木已不似春日新绿,渐渐凝上些夜色的暗来。
沈宁意行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交界处,心中念着那熙攘不断的人群,和她那夜贺汀带她所看的万家灯火。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熟悉感慢慢翻涌上来,总觉得刚才一路所见她曾几何时也见过。
她从前做人的时候,到底是谁。又是谁为她塑立下泥像,令她成神?
绿娆的诉苦,贺汀的神号沈宁意第一次萌生了探个究竟的想法。
既然已经卷入,那便坦荡去探。
她心绪混杂,不知觉已走到贺汀院门前,耳畔忽地传来几声脚步声。
弗一抬头,卫青之正站在那竹林旁看着她,双目中闪着隐约的光,脸上挂着淡笑,像是等了她很久。
“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钟若兰是第一卷那个差点被夺去眼睛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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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 正在想你
◎“阿宁,你说我会不会死?”◎
卫青之还穿着今晨那件衣服, 如玉般的翩翩公子身量秀挺,可惜眼中始终浮着些漫不经心,看起来矜贵难亲。
他发上竖着一枚玉冠, 些许银发披散脑后, 眼中嵌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声音也清哑好听:“温娘子来了。”
沈宁意徐徐俯身作礼, 和他打了招呼。
她实在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卫青之盯上。
若是因为棠骑但自己现在扮演的温从宁与棠骑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她心中忽地窜起些奇异的想法, 没得暗暗抬眼多看了他几眼。
卫青之还在前方站着不走, 一双含笑的眼依旧落在沈宁意身上,像是等着她在说话。
沈宁意顺势开口赶人:“陆郎君还不走?”
卫青之却目光轻移, 扫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忽地开口问道:“娘子今日去了哪里吗?”
沈宁意心中一跳,诧异地抬眼盯了他一眼,用很快垂了眸子,静声说道:“陆郎君这话说得有意思。”
“陆府之中哪里不是郎君的耳目, 我呆在哪里做了什么,郎君还不是招招手就有人上前告知”
“温娘子不知道吗?”卫青之忽地接过了她的话头, “此地名为陆府,实则其中一草一木都是贺汀出钱出力设下的。”
他笑容一派温和无辜:“陆某惭愧, 若无贺汀,可能现在还陷在郁郁不得解之中呢。”
沈宁意没想到卫青之会跟她说这些, 她怔愣一瞬,秀眉微挑,笑讽道:“既如此,陆郎君还要恩将仇报?”
她往前一步, 正在他身前, 她语气悠悠, 面上却带着不屑的笑:“以怨报德忘恩负义,陆郎君当真是让我长见识。”
“那岂不和温娘子一样?”卫青之闻言并不恼怒,反而微微低头看她,眼中笑意越发明显,“和温娘子正好相配。”
沈宁意对他眯着眼堆了一个敷衍的笑容,轻哼一声,侧身就狠狠擦过卫青之的身侧。
见卫青之被她撞得踉跄了一下,沈宁意又转过脸冷冷看了他一眼,又才径直往里而去了。
卫青之被她撞得怔忪一刻,下意识便伸手按住了一侧手臂,眼见沈宁意背影渐渐远离,他才摇着头失笑了一瞬。
之前他顾虑太多,总是将机会付诸东流,若再来一次
若是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犹豫踌躇,也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沈宁意并不在意这七年后的卫青之在想什么,她心里挂念着贺汀,已经敲响贺汀的门了。
开门的是个生脸,见到沈宁意后讶异片刻,还不曾说话,里面的贺汀已经先看到了沈宁意。
“让她进来,你先下去吧。”贺汀对那人说到,那人一双眼在沈宁意身上打量片刻,又才迎了沈宁意进去,又贴心地为二人关了门。
贺汀坐在书桌后,脸上满是倦色,颊边飘着几丝碎发,但他看向沈宁意的双眼却依旧亮亮的,他似乎没想到沈宁意会来,面上露出惊喜来。
“阿宁,你怎么来了?”
贺汀从书桌后站起身朝沈宁意走了过来,他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沉重的食盒,又拉着她坐下,自己却站在一旁。
“我给贺郎送吃的。”沈宁意笑道。
贺汀闻言一笑,眉眼弯弯地打开食盒看了看。沈宁意一路用神法护着,这菜肴都还正热,一掀开屉盖便飘出白雾香气。
贺汀看了几眼,却又将食盒盖上了。
沈宁意诧异问道:“贺郎不喜欢吗?”
“不是,”贺汀微微俯身与她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二八一整理平视,四目相对之间,沈宁意看见自己的身影正映在贺汀清澈的瞳仁之中,贺汀轻轻勾住了她的手,又说道,“阿宁跟我来。”
沈宁意被牵住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那书桌后的宽大木椅边,又被贺汀拉着一起坐下。
贺汀坐下也比沈宁意高出许多,两人侧身朝着对方坐下后,贺汀却也还未松手。
他的掌心温热,隔着薄薄的皮肤传来暖人的温度。
贺汀发丝微乱,透露出少年的稚气来,一双眼中却闪着细碎动人的微光,而瞳孔之中,装的正是她。
沈宁意第一次注意到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幽幽草木香,像雨后空气中的一丝甜草香,清净又宜人。
两人离得很近,贺汀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就在耳边,像是在和她说悄悄话。
他说:“阿宁,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目光真挚,呼出的气流温热,偶尔被沈宁意吸进去几分。
沈宁意垂了眸子,忽地有点不敢再看,却忽地察觉贺汀的修长五指像狡猾的蛇一样滑进她的指间。
他又靠近了些,微微低头,那唇正在她的鼻尖前方。
贺汀的眸子亮亮的,额前的碎发令他乖巧地像个无忧的少年郎,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气息就扑在她的鼻尖:“可以吗,阿宁?”
沈宁意长睫一颤,微微抬眼才看到这小孩与她的距离近得越发过分。
她一手撑在身后,身子不自觉地想往后靠,腰身却正好撞进贺汀的掌中。
原来贺汀的掌心刚才就虚虚拢在她身后,正等着她的腰往里自投罗网。
他又问了一句:“阿宁,可以吗?”
可以什么?
沈宁意只觉自己呼吸一滞,心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身子还想往后靠,却只让贺汀的手掌完整扣上她的腰际,沈宁意惊觉贺汀那掌心烫得惊人。
不及细想,那手掌忽地往前微微用力,沈宁意便被迫又微抬前胸,差些撞进贺汀的怀中。
她见贺汀眸色沉沉,双眼定定仿佛黑夜中的狼。
沈宁意心中越发大呼不妙,正要犹豫要不要直接施法让他入睡,下一刻眼前的郎君却忽地扑哧一声笑开了。
但扣在她腰际的手轻轻松开许多,沈宁意得以身体远离贺汀的胸膛。
眼下郎君笑地露出几颗亮齿,眼中闪动着愉悦与狡黠的微光,沈宁意恍然大悟,明白贺汀是在故意捉弄自己,正要佯装气恼,贺汀却骤然停了笑了。
他双眼紧紧看向她,朗声说道:“阿宁,我正想你,你就来了。”
沈宁意忽觉那和他紧扣的掌心炙热灼人起来,轻微挣扎两下,贺汀的头却蓦地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
他的脸朝外,黑黑的发丝缠上她的脖颈之间,勾住她的发,沈宁意只觉脖颈间像忽地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刺了上来,随后随着贺汀的呼吸一点点搔弄着自己脖颈间的软肉。
那种好似柳絮拂过的痒意带着些许温热,让她的心尖好像猝然被羽毛拂过了一下。
贺汀的声音像玉石在清澈溪水里撞了几下,悦耳好听:“阿宁,你有没有想我?”
沈宁意身体不觉僵直,手垂在身侧不再动作,半晌,她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贺汀方才故意逗她,她心下好笑,嘴上佯装恼怒道:“贺郎方才故意吓我,贺郎真是坏心的郎君!”
贺汀的身子轻颤着笑了:“阿宁自己想歪,与我何干。”
“我只是想问,阿宁能不能让我靠一靠。”
沈宁意故作不依不挠:“贺郎比我高大许多,靠着我像是故意惩罚我似的!”
贺汀的声音静了片刻,倏忽间,沈宁意似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随即贺汀的五指忽地脱离她的掌心,沈宁意只怔愣一刻,忽觉贺汀的手掌在她腰际慢慢缠了上来。修长指尖沿着衣裙在她身后收拢,他轻轻地拥住了她。
与方才那轻搔轻挠的试探不同,他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上身渐渐带着成年男子的燥热气息轻轻贴了上来。
贺汀的心跳隔着衣物传来,震动不休,一声一声地要将她的心带到相似的频率里去。
沈宁意想到什么,心中也忽地叹了一声,她慢慢抬手怀住他的背脊,一手轻轻揉了揉他的柔软黑发。
“阿宁,我近来身体有些不适。”
“阿宁,你说,我会不会死?”
他的声音冷静,没有什么情绪,沈宁意却突然感觉一阵心虚。
此时贺汀应该是知道“温从宁”给他下毒,眼下他是否是在试探温从宁?
沈宁意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温声劝慰道:“贺郎不会死的。”
贺汀仿佛轻笑了一声:“是吗?”
“阿宁真是肯定。”
沈宁意继续编话哄他:“贺郎这样好的郎君,上天庇佑,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贺汀沉沉的嗯了一声,便挂在她身上不再出声,沈宁意听他呼吸越发平稳,疑心他睡着,正想将他环在自己身后的手解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喵。”
门外传来几声猫叫,贺汀环在她腰际的手也骤然收紧了。
贺汀从她肩头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往外看去,神色晦暗不明。
沈宁意惊疑他神色变化,还未说话,又听贺汀忽地叹了一声。
“阿宁若想养些小猫小狗也正好,只是我”
沈宁意追问:“你怎么?”
这位素来清冷的郎君面上露出些无奈愧疚:“只是我对猫毛过敏,一沾便会浑身起红疹。”
他骤然收了尾音,面上似下了些决心:“但若阿宁喜欢,我也可以”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沈宁意却不得不放弃那只肥猫了。
她心中回忆了一阵那肥猫浑身软毛柔顺无比,更是乖巧黏人,叫声缠绵可爱
沈宁意咬咬牙,心里犹豫极了,正在迟疑,贺汀却忽地站起身来,用袖口抵住唇,口中发出几声急咳。
沈宁意佯装慌乱,一起起身,见贺汀那袖口渗出刺眼的鲜血。
算了。
沈宁意立即开口道:“贺郎的身体最为紧要,其他都是次要”
不待她话音落地,贺汀身形一晃,已往地上倒去。
作者有话说:
贺汀:骗骗人吐吐血晕晕倒。
卫青之:她们都抱上了我才开始追
沈宁意:我就说还没到某些戏份的时间线,吓我一跳。
68 ? 临危受命
◎只可惜夫人为了衬托兄长,甘居人后。◎
白尔身子仅靠车内一角, 一手紧紧环住孕肚,另一只手紧扣按在车壁之上,双唇紧抿不发一言。
一旁伸手小心扶住她的棠执满目担忧, 飞快转头对外面车夫高嚷了一声:“开稳些!”
白尔轻拍她手臂以视安慰, 棠执见她唇色苍白, 笑容无力, 心中更加焦急起来。
“夫人, 您没事吧?”
白尔怀胎接近九月, 临盆在即,本应在寨中好好养胎, 可谁料寨中壮丁一夜之间皆昏迷不醒,山下城中百姓也相继逃亡。
白尔本就担忧贺汀情况,眼下又听贺汀病倒,便执意要亲自前往。
棠执架不住夫人的执拗,只能令人驾车亲自陪着夫人前往贺汀城内居所。
蹄声渐渐, 疾风撩起车帘一角,白尔轻靠内壁, 一双眼散漫地往外看去,外面暮色四合, 夜色从四方一点点地压过来。
“棠执,你说他是不是还未原谅我?”
棠执见夫人眉宇间浮上愁绪, 慌忙劝慰道:“夫人上次亲自上门向郎君致歉,还特意设宴邀请郎君,郎君应早就”
她话未言尽,已被白尔的喃喃声打断:“可他没来。”
白尔视线投向自己环住孕肚的手, 掌心微颤着向上:“我不该打他。”
“我从未养他, 怎么有资格再去打他。”
“夫人, 此言差矣,十月怀胎生育之恩,大郎君如何会忘?”棠执看白尔心神不稳,心下越发焦灼不安,“若无夫人暗中庇佑,郎君又如何活得到今日?”
棠执伸手轻抚过白尔孕肚,轻声劝慰道:“夫人休要再想这些,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想想怀中的胎儿呀。”
是了。
白尔五指轻攥,被偶尔飞进来的几丝冷风吹得冷静下来。
上次贺汀受伤,分明不是他的错,可他在她面前却是那番说辞,是在故意气她。
他恨她也是应该的。
白尔心想,她与贺汀的母子情分是被自己点点消磨殆尽,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干预他的事,再去期待他叫自己一声阿娘。
她深深闭上双眼,想起贺汀那时不过两三岁,生得粉雕玉琢,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每每见到自己便会欢欣地扑上来叫阿娘
可脑中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一夜,漆黑的床顶,男人在耳边的低喘,粘腻的汗水裹着陌生的气息向她席卷而来,还有身下的剧痛,和干哑得哭不出一声的喉咙。
“夫人?”棠执见她眉目间渐渐拢上痛苦来,已着急地唤了她几声。
白尔慢慢睁开眼来,目中却已只余一派平静了。
连左送消息时说贺汀此时在和陆蔚合作,白尔却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只为潜入山寨而对自己下重手的“卫夫子”,更别说几年前寨中动乱也跟这位卫夫子脱不干系。
不论如何,寨中与城中皆乱了,眼下情况危机,贺汀昏迷之事她已立即令人压下,稳住当下情形才是要紧。
如今大当家病卧在床,白尔虽已向白玉钦去信求援,却也需要时间,再此之前,不管是为了贺汀还是百姓,白尔都不得不争上一二了。
“夫人,到了。”
被棠执扶住手臂,白尔踩着马凳下了车。
眼前府宅门户紧闭,门前挂着两盏灯笼,正在随风轻摇,照亮了正上方高悬着的牌匾,上面正写着“陆府”二字。
白尔忽然说话了:“棠执,去请城中的方大夫。”
内里的沈宁意并不知道白尔的到来,贺汀的忽然晕倒也全在她的掌握之内,一见他晕厥,她便立刻故作慌张地跑出叫人。
而此刻卫青之正在给贺汀摸诊脉,沈宁意则佯装惊惶未定和一脸担忧的连左一起站在一旁等待。
卫青之长指搭在贺汀的腕间,面色沉静认真,半晌沈宁意忽见此人抬眸看了自己一眼,短暂却意味深长。
还不及卫青之说话,一旁连左已心焦似火,开口慌忙问道:“郎君怎么样了?!”
卫青之将手从贺汀腕间拿开,收回袖中,从容开口道:“不急。”
他语气一歇,口中依旧在回答连左的问题,目光却又和沈宁意相接了:“贺汀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太过疲惫,需要好好休息一番罢了。”
沈宁意察觉到卫青之目中深意,她弯着唇回了他个淡笑,俯身作礼:“多谢陆郎君。”
连左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忽地听正在低头写方子的卫青之言道:“只是贺汀身上尚有从前的残毒,却是十分不妙。”
连左的脸顷刻间又垮了下去,他站在塌旁忧心地看了贺汀几眼,嘴上焦急万分:“那可怎么办?!”
“郎君可千万不能有事!”少年眉宇皱做一团,双唇紧抿成线,声音颤抖发涩,眼眶已渐渐发红。
沈宁意站在连左身后,见卫青之方才说那句话时一直紧盯自己,便知此人还在试探她。
沈宁意心中发笑,毫不躲避地与他对视,她唇边勾起冷笑,眸色冷冷,嘴里却在附和连左:“是啊,贺郎可千万不能有事。”
两人四目相对,卫青之脸上是似有似无的莫测笑意,而沈宁意则是横眉冷对,一时二人各有所思。
两人僵持半刻,卫青之双唇微动,似是正要说些什么,外面却忽地走进一人,拱手作礼道:“郎君,贺郎君的母亲来了。”
在场三人俱是一惊,连左闻言立刻飞身窜起,就往外奔去,而卫青之则对那侍从言道:“去带贺夫人进来。”
沈宁意站在原地,面上终于露出些诧异来,还不等她细想,白尔已经被连左扶着进来了。
她孕期已晚,孕肚膨大,被连左搀扶着一摇一摆地往前行着,她扶着腰,行动虽缓慢笨拙,目光却依旧清明平静。
和在场几人一一打过招呼,她才由连左扶着在贺汀身旁坐下。
见贺汀面色惨败沉沉睡去,她面上已浮现担忧来,她出声问道:“大夫怎么说?”
连左站在一旁规矩站着,竟是已经开始抹眼泪,嘴里却依旧在答白尔的话:“禀夫人,陆郎君替郎君看过了,说是疲劳过度,又有体内余毒未清。”
“是吗,”不等他人答话,白尔已又继续说道,“多谢卫夫子,只是夫子也不是大夫,只怕有什么疏漏。”
“我已派人去请了我城中熟识的一位大夫,马上就到。”
她话音一落,沈宁意便察觉到卫青之暗暗看了她一眼。
想必他摸出贺汀中毒,也猜出是“温从宁”下的毒了。但他方才不说,刻意包庇她,反而令沈宁意替贺汀对卫青之失望起来。
而白尔一双眼随意一扫,已看到那桌上的方子:“那是卫夫子写的方子吗?连左,拿过来。”
连左立即上前将那方子递到了白尔手中。
卫青之见状并不恼怒,只轻笑着说道:“既如此,此处并不需要陆某,陆某便先走了。”
“夫人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下人”
“等等,”白尔气质从来温婉,此刻怀孕晚期更是端庄沉稳,此时目中却露出些鲜少的锋芒来,“卫夫子,贺汀是不是同你做了什么交易?”
“什么?”连左最先惊呼出声。
不待连左再问,白尔已继续说道:“如今贺汀昏迷不醒,我兄长也不在,怕是正合了卫夫子的心意吧。”
“我已去信兄长,兄长不日便会领兵而回。”
卫青之似乎并不在意白尔所言,笑言道:“夫人倒是十分信任你那位兄长。”
“陆某也没想到,竟然能让夫人出山。犹记当年我方入山寨,就听闻过夫人曾为山寨谋策,是寨中当仁不让的第一谋士只可惜夫人为了衬托自己那兄长,甘居人后,只做深闺妇人了。”
沈宁意倒没听过这一茬,她目光落到那身怀六甲的妇人身上,心中浮起些好奇来。
又听白尔淡笑道:“当年二当家对卫夫子信任之至犹在眼前,卫夫子背叛二当家怂恿贺汀作恶之事也令我难忘。”
“卫夫子是聪明人,我便也不在同你绕弯子,贺汀眼下昏迷,我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许多,只盼卫夫子所言所行皆能先行告知我一二,直至我儿醒来。”
白尔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拒绝:“卫夫子的身份,手下人手藏匿之所我都知道,也已写作书信交由我心腹。之前我看在贺汀面上并不干预你二人,如今他已昏迷,我却不得不做打算。”
“想必卫夫子也能明白我这做母亲的不易吧?”
这一幕自然无人料到。
沈宁意见卫青之笑意渐消,心中忍不住发笑,一旁连左更是直接被这状况惊在原地,眼泪都止住了。
半晌,卫青之终是疏朗一笑,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夫人虔诚至此,我也实在不好拒绝。”
语毕他拱手作礼,顺势先离开了。
他才方走,从外方便被棠执领进来个提着药箱的大夫。
白尔见卫青之一走,浑身立即松懈下来,无力靠在塌旁,沈宁意方才知白尔方才行事并无完全把握,皆是在赌。
却也让沈宁意对贺汀这位凡人母亲又另眼相看了些。
那位大夫在催促中匆匆把上贺汀的脉,他面色变幻不定,正欲说话时却被白尔一声轻咳打断了。
白尔忽地出声道:“连左,你与棠执先去外面。”
沈宁意心中一跳,一抬眼,见白尔的目光正望过来,视线中夹着些冰冷。
作者有话说:
贺汀:这章我的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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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行不行
◎她终于发觉眼前的人已经是个成年男子。◎
那方大夫诊脉完毕, 又端详了贺汀面色,一番考量后才诊断说道:“贺郎君倒像是中了毒。”
“脉率无序,脉形散乱, 似是一种慢性毒。”
不待白尔追问, 方大夫已继续说道:“夫人却不必忧心, 这毒不过是长期令郎君身子虚弱。郎君此次昏迷, 是被这毒激起旧疾, 又操劳过度导致罢了。”
“待我开出几贴药方, 郎君吃过之后便会慢慢好转。”
白尔又将卫青之那开出的药方递给方大夫:“方大夫帮我看看这药方是否有问题。”
方大夫接过去详查一遍,回答道:“都是些温补的药物, 正合郎君的症状,只是却不能解毒。”
白尔嗯了一声,神色淡淡也不知想什么,半晌她出声向那方大夫致了谢,又向方大夫请了个平安脉, 方大夫便退下了。
白尔的视线终于又落回了沈宁意身上,她面上没什么笑意, 只静静看着她。
沈宁意只觉她的视线充满审视,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了一番。
片刻后白尔终于说话了:“从宁, 你一直呆在贺汀身边,有没有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事或者人?”
沈宁意心中明白白尔是在怀疑自己。
经过刚才这一事, 沈宁意未免对白尔生出更多好奇,想知道白尔对贺汀之事究竟知道多少,是否又知道白玉钦才是杀害温从宁一家的真正毒手。
沈宁意正愁无人来告知“温从宁”背后真相,白尔就来帮她补齐“温从宁”的戏份了。
沈宁意佯装思索, 少焉才摇头称不知。
白尔的眼神耐人寻味, 她抚着孕肚, 目光投在贺汀身上,语气似在闲谈,说的话却令人不可忽视:“你也许不知道,贺汀以前就中过毒。”
“自那以后,我便暗中安插人手在贺汀身旁,紧盯他的衣食住行,只是今日一看,原来我还是有疏漏。”
“这个疏漏,便是温娘子。”
她的话正中沈宁意下怀,但沈宁意此时仍在扮演温从宁,便只故意演成强装镇定:“夫人的话我不懂。”
“你真不懂吗?”白尔语气凌厉起来,“之前刺杀贺汀不成,便‘忍辱负重’留在他身侧下毒再害他,这不就是温娘子的所作所为吗?”
“连左说你与贺汀早已情投意合确认心意,我本以为你会就此收敛,却没想到”
“夫人若早知道我给贺汀下毒,为何丝毫不作提醒?”沈宁意不再故作无辜,抬起眼来直视白尔,“还是说,夫人根本知道指使我的人是您的兄长。您左右为难投鼠忌器,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贺汀?您眼下再来指责于我,又是站在何等立场之上?”
沈宁意话未言尽,白尔面色已经变幻不定,她似是想要站起来,却碍于孕肚,只能沉重地坐在一旁。
她双眉微蹙,一双眼与沈宁意僵持片刻,终于先败下阵来,别过眼去,深深叹了口气。
沈宁意面上仍分寸不让,见白尔那副逐渐神伤的模样却还是有些许心惊,手上不自觉暗暗施法稳了稳白尔的胎气。
“此事,是我之错。”白尔说话了,她握住床榻一角,目中溢满自责,“我分明知道兄长令棠执给你送药,却不曾出言阻止,只敢偷偷换了棠执的药。”
“贺汀虽与我不甚亲密,我却看得出他是真心珍爱你,我不敢告诉他,是深知他根本不会信我。”
“而我不去阻止兄长,也是不想让兄长知道我并未收心于宅院之中,还在暗中谋划,甚至知道他所有的所作所为”
妇人趁着夜色匆匆赶来,周旋筹谋,又因身怀六甲早已倦怠不堪,此时却靠在塌旁,憔悴浮肿。
“温娘子,这些年来我难得见贺汀与他人交心。他既对你如此只好,你为何不能认真对待他?”
白尔眉头紧锁:“你与我兄长到底达成什么协议,他愿意做的事我未尝不能为温娘子达成,只要温娘子”
来了。
“温从宁”马上就要知道“真相”,发现自己之前对贺汀全然误会,悲痛后悔了,沈宁意也马上就可以离开戏场了。
“夫人做不到。”沈宁意打断了她的话。
她声音冰凉寒人,冷漠生硬:“我要杀了贺汀,为我家人报仇。”
“夫人能做吗?”话音刚落,沈宁意已在袖中变出变幻成小刀的无意,她猛然举起刀像贺汀冲去。
情形危机,白尔惊呼一声,飞身扑向贺汀。
沈宁意看得心惊肉跳,手中已立即施法护住白尔胎像,又佯装被喝退一瞬,双目溢满仇恨,又要出手。
“等等!”白尔双眼圆睁,惊疑万分,“你家人不是贺汀杀的!”
“温从宁”怔愣片刻,瞳仁定定地落在白尔身上。
白尔眸子游移不定,似是忽地恍然大悟:“温娘子难道一直以为是贺汀是幕后主使吗?”
“温从宁”那充斥着仇恨的脸仿佛凝滞了一瞬:“难道不是吗?”
白尔拦在贺汀身前,心中惊慌难抑,却生生克制住了想要立即呼救的嘴。
她若是一叫,等贺汀醒来知晓一切
她心中发紧,面上却依旧强行冷静劝道:“不是贺汀。贺汀如何对温娘子,想必温娘子心中有数,他既然爱慕娘子,为何还要伤害娘子的家人?他并非是那种人”
“不是他,那是谁?”沈宁意冷笑着,又开始一步步向白尔靠近。
白尔环住孕肚,面上却依然从容不乱,一双眼紧盯沈宁意:“温娘子,你刚才被我吓退证明你心中还是良善的,你与贺汀相处这样久,他是什么人你心中难道还没有一点了解吗?”
“我敢发誓,此事绝不是贺汀所为。”白尔四指并拢高悬,目光灼灼不让,“我知道是谁。”
“温从宁”步子停住了,她站在原地,目中露出些迷茫和不可置信:“是谁?”
白尔踌躇再三,双唇紧抿,最终还是吐出了几个字:“是白玉钦。”
“温从宁”木在原地,面无表情,她木楞地往前走了两步,那柄刀啪地从手中脱落坠地,她长睫迟缓地闪动,片刻后眼中流露出些惊恐来。
白尔见她状况不妙,正要出言相劝,“温从宁”的脸上却倏地露出个笑来:“那不一样吗。”
她的笑容又飞快沉寂下去,像是已经想通一切:“一开始我就不该上山,如果不遇到贺汀,又怎么会卷入他和白玉钦之间的争锋。”
“我的家人也不会死”沈宁意颓然地瘫坐在地,眼中流淌出泪来,“都是我的错。”
白尔扶着腰心中不忍,正要言语劝慰,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她侧脸去看,见贺汀的双眼慢慢睁开,似是听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白尔惊得扶着床榻一角站起身来,而“温从宁”也似乎察觉到贺汀醒来,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正无措地往这方投来。
白尔心中一叹:“我先出去。”语罢她扶起腰,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这方贺汀一双眼看着头顶房梁默不作声。
只待白尔终于走出门去,为她二人合上房门,贺汀才闭了闭眼,又叹了一声。
“阿宁,地上凉不凉?”他声音有些发哑,却还是好听。
沈宁意正在心中暗思自己方才是否演得太过用力,有些虚假,蓦地听到贺汀一句关心,怔忪片刻才回道:“啊?”
贺汀:“”
“阿宁,你能扶我起来吗?”
沈宁意只觉刚才和白尔“对戏”时营造的悲惨氛围已被完全打散,她噢一声,顶着哭得通红的双眼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贺汀坐了起来。
贺汀神色复杂地落在沈宁意身上,还未说话便先咳了几声。
沈宁意又回了神,重回了角色当中。
她泫然欲泣,站在塌旁好似不敢直视贺汀:“你都听到了吧。”
贺汀嗯了一声,还在劝慰她:“阿宁不必自责,我早就知道是白玉钦在背后主谋,只是眼下并没有他的把柄,才没有告诉阿宁。是我的错。”
他若这样好说话,之后“温从宁”要如何与他决裂?
沈宁意惊异地瞟他一眼,又蹙起眉来,轻咬唇瓣讷讷开口:“那你也知道我在给你下毒?”
“嗯。”贺汀答道,“我尚年轻,不过养一养就好,阿宁也不必忧心。”
从未见过贺汀这样好说话过,上次自己扎他一刀他提了好几回,怎么这次是这样轻轻放下的姿态?
沈宁意心中惊疑不定,正想着要怎么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那厢贺汀忽地说话了:“阿宁,地上那刀就是你当初刺我那把吗?”
怎么又扯到那事?沈宁意顺着贺汀视线看过去,那刀横在地上,很是扎眼。
虽然她将无意剑变做刀,但那剑柄与刀柄仍然一致,背面还刻着贺汀刻下的“无意”二字。沈宁意心中一慌,飞快将那柄刀拾入袖中。
沈宁意似是听到贺汀轻笑了一声。
“怎么?”贺汀的语气忽地变了,“温娘还要留着之后再来刺我?”
沈宁意诧异回头:贺汀怎么态度又变了?
但这却是她此刻对贺汀正需要的情绪,她顺势冷着脸后退一步:“你我之间,本来就只有这种可能。”
贺汀声音冷清清的,没什么情绪:“温娘子若是真这样想,还是尽快离开吧。”
沈宁意还记着自己还有一场和贺汀的亲密戏份,她听得关外蛮夷还有一日脚程,那“温从宁”与贺汀同床共枕便是明晚之事。
“我不走,”沈宁意语气坚定,“我伤了你,等你伤愈之后我才会离开。”
贺汀静了片刻,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沈宁意不管不顾,心道反正是最后几日和他相处,心一横,咬了咬牙坐在了贺汀面前。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贺汀青丝微散,衣衫微开露出内里紧实白玉一般的胸腹,双唇紧抿,苍白却更显肌肤如冷玉般明透。
他此刻双眸正定定凝视着她,其中光华潋滟,似有情绪正在翻涌不定。
沈宁意看不大这情绪,她心思飘忽,只盯着贺汀颊边泛起的玲珑酒窝,心中发痒要想戳上一戳。
她也终于彻底感受到贺汀已是个成年男子,他的宽肩窄腰,抑或是充斥着燥热的体温都近在咫尺。
可他还在病中。
沈宁意忽地想到,明晚他行不行啊。
作者有话说:
贺汀:我看到无意了,拿我送的刀扎我,真好。(已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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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缠绵
◎“阿宁,这种时候,嘴要张得大一点。”◎
连左在院中扫地。
夕阳从背后投过来, 将他身前的影子拉得纤长。
他心不在焉地拖拉着手中的长帚,青涩的脸上笼罩着少见的忧愁。
温娘子和郎君像是吵架了。
连左觉得十分不妙,烦躁地揉了揉发。
昨夜郎君与温娘子独处时, 不知二人都说了些什么。
今日温娘子呆在屋内整整一日未曾出门, 而郎君只在喝药时清醒了片刻, 在这片刻时间里也没有过问过一句温娘子。
郎君性子冷淡, 只在温娘子面前那般细致耐心, 而温娘子温柔小意和郎君正好相配。更别说他二人皆生得惊为天人, 除却彼此还有谁与他们更为相配?
连左又想起他二人相处种种,郎君给娘子暖手, 娘子给郎君送汤他二人实在天生一对啊。
不行。
连左猛然扔了手中的长帚,转身往厨房中去了。
他盛好了才熬好的药,又舀好了粥,放进盒中就往沈宁意暂住之地去了。
他敲开沈宁意的门,扭捏了半刻, 才红着脸说道道:“温娘子,郎君今日都没喝药, 想必是娘子不在的原由,能劳烦娘子去给郎君送个药吗?”
沈宁意接过食盒, 还未说话,连左已慌慌张张地扔了句多谢便一跃而走了。
沈宁意诧异地看了眼连左的背影, 思量片刻,心念一动,周身已换上新的衣裙。
她提着食盒就贺汀那去了。
并非是她不去看贺汀,只是贺汀就住在隔壁, 沈宁意察觉到他睡着, 便也不慌着往上凑。
另就是,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个坏消息:阙如、苟冶和温从宁一起在盛海荒漠失踪了。
东阳帝君派了童凤前去察看,却也没有寻到她们的一丝踪迹。
阙如与苟冶身上俱有无方的印记,沈宁意此时能感受到他二人性命无忧,却怎么也确定不了他们的位置。
眼下便只能等她此方事了亲自跑一趟盛海荒漠。
而今夜也是“温从宁”与贺汀最后亲密的一日,只要此事一结,她便可以离开了。
沈宁意观察贺汀那虚弱的身子,总要担心此事不成,故她在他药中略施了神法,令他身体暂时恢复健康。
这些都并不是最难办的事,如何要让贺汀心甘情愿,才是真正的难事。
沈宁意一边思索着,一边轻轻叩响了贺汀的门:“贺郎,你醒了吗?”
没有应答。
沈宁意轻轻推开了门,踮起脚尖踏了进去。
贺汀还睡着。
沈宁意将食盒放在桌旁,移步向贺汀走去。
他睡颜沉静,如鸦长睫静静垂在眼下,眼下的青黑终于散了些,玉肤玉骨,就算闭着眼也看得出是个好看的郎君。
沈宁意在他身侧坐下,心念一动,一旁银盆中便出现了热气腾腾的水,巾帕飞跃其中,自动拧干了水分,又往她手中飞来。
沈宁意轻拈巾帕一角,垂手为贺汀擦拭面颊。
她动作小心,呼吸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孽缘。
她忽地想到那少司命说她命犯桃花,沈宁意眼下却只觉得荒唐。
她确实心动了,她要承认。可是这点心动就似一点萤火,只在一夜之间闪动,天亮便会消失。
贺汀衷情的人也从来只棠骑或温从宁,就算这两者都这是她扮演,但对这个凡人贺汀来说,都不是她沈宁意。
手中巾帕飞回了那盆中,沈宁意抬起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贺汀颊边若隐若现的小窝。
贺汀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看,她心想。
这个凡人贺汀眼睛总是那样明亮,其中仿佛总有一团火焰烧着。看向她的时候,眸子里便只容得下她一人,就像把她放进了那团火焰中。
炙热灼人,缠绵浓稠的爱意常常从他的掌心或粘人的呼吸中传过来,欲图将她一并吞没。
昨夜两人不欢而散,但沈宁意知道贺汀根本不会怪罪“温从宁”多久。
他第一次就猜中了“温从宁”的意图,但他不说,他看着她挣扎,看着她颤抖地举起刀,还在她耳边温柔地叫她阿宁。
而第二次她给他下药,每一次送上门去的毒药,他都没有拒绝,就算昨夜他知道一切后,也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根本不怕被伤害,或者说,他是在坏心地算计“温从宁”,以退为进,让“温从宁”一步步深陷泥沼不得脱身。
其实沈宁意不明白贺汀为何会爱上“温从宁”,若此刻真正的温从宁在这里,只怕也会跟她有一样的疑问。
沈宁意正愁要怎么循循善诱让贺汀和“温从宁”亲近,现下终于有了些头绪。
此刻若是温从宁本人在此,想问的一定便是那几个问题。
“温娘子。”她的思绪陡然被人打断,甫一垂目,见贺汀正握着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温娘子来做什么?”他又问道。
沈宁意低垂着眸子:“我给郎君送药,顺便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郎君。”
“噢?”贺汀坐起身来,“温娘还想继续给我下药吗?”
沈宁意将药端至他身前,却听到贺汀后面半句,登时故作发恼,端起碗来自己先饮了一口。
她佯装被药哭得皱起鼻子,又才把药递给贺汀。
贺汀接过药去一饮而尽,沈宁意又从袖中变出枚蜜饯递了过去。
贺汀将碗还给她,拒绝了:“温娘这样怕苦,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沈宁意将蜜饯放进嘴里,那酸甜便顷刻间荡开。
她假装迟疑地坐到贺汀身旁,终于开口问道:“贺郎,我对你只有两个问题。”
“贺汀,”她闭了闭眸子,似是鼓起极大勇气,“你是不是从来只是把我当作棠骑的替身?”
贺汀坐在床头,闻言轻笑了一声,眸子内闪动的光却依旧凉凉的:“温娘和棠骑一点都不像。”
“好。”沈宁意双手在膝上紧攥,“我还有一问,你明知接近你抱有目的,为何却不戳穿我?”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在给你下毒?”沈宁意将眼眶变红了。
“是。”贺汀答得很快。
“既如此,”沈宁意眼眶中盈满泪水,“是我一直误解郎君,伤害郎君,我向郎君道歉。”
“郎君为我家人报仇,还收留我如此之久,”她站起身来,就要盈盈跪下,“我身无长物无以报答,只此一身,愿意献给郎君。”
贺汀却忽地拉住了她的手。
沈宁意膝盖微曲,诧异地抬起头,微红的杏眼仿佛沾了春水,一俯仰之间便有泪水溅出,正滴在贺汀的手背之上。
贺汀的眸子静静的,与她对视片刻,他终于又是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道:“阿宁,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才醒来不久,声音里带着丝清哑,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沈宁意耳边:“或者说,棠骑?”
沈宁意心中一跳,惊异地抬眸,一行泪水便漫出眼眶,从脸颊滑了下来。
这可跟她想的不一样。
此时应是贺汀拒绝,她再非要脱衣服,贺汀被药力和眼前活色生香的场景激得把持不住
贺汀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腕住,指节落在她的脉搏处,沈宁意只觉那股热意沿着脉络一点点爬上她的每一根神经。
贺汀轻轻一拉,沈宁意便又坐在了榻上,贺汀面色郁郁,似乎是将这些话憋了很久。
“无意是不是很好用,棠骑?”
沈宁意一时震惊,一手落在被子上下意识用力攥紧————
贺汀被突然被掐,闷哼了一声,沈宁意蓦地收了手。
她脑中飞速运转:贺汀怕是怀疑她很久,此时认下未必是什么坏事,反正棠骑也跟她沈宁意没甚关系。
她的嘴动了一下,用闭上,半晌才讷讷开口:“你怎么认出来的?”
贺汀似是微舒了一口气:“从一开始。”
尴尬。
沈宁意脑中瞬间涌现着和他相处的一点一滴,从一开始她的刻意逗弄,到之后的故作娇羞娴静
她深呼一口气,半天才想到要说些什么:“对不起。”
“但我做这些都是有原因的,贺汀,你知道我不会”她抬头解释,却忽觉贺汀的五指又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的指缝之间,他的微凉指尖还轻轻滑过她软嫩的掌心,勾起一阵痒意。
“没关系,我不在意。”贺汀浅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我只想知道。”他身出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引着她的手落在他的颊边。
他乖巧地轻轻侧脸靠在她的掌心,散落的冰凉黑发滑过她的手臂,他眼中的光却灼热地要将她吞噬:“阿宁,你刚才这样问我,是因为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别的?”
沈宁意眨眨眼,有些愣住了。
贺汀变得有点不一样,应该是药起作用了。
他现在就像自己从前养的那只猫一样,先用爪子挠你一下,又伸出舌头来为你舔舐伤口,但它的柔软湿热的舌头上勾着小小倒刺,每一次舔动都引得她头皮发麻。
沈宁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伏在他身前只余几寸的,好像是贺汀用手指头点点勾.引。
他容貌昳丽眼中含笑,呼出的热气燥热,粘稠地像触手一样缠了上来。
不妙。
他的唇色殷红润泽,看起来柔软地像软云。
沈宁意蓦地伸手按在他的唇瓣上,指尖便轻陷进去,碰到他微开的牙齿和软肉的尖端,他的舌头轻轻撩动了一下,沈宁意似触到了火焰,猛地收回了手。
贺汀眸色沉沉,冷静地像结了冰的冰面,沈宁意却看到他双眼里仿佛有撩动的火焰在冰面下一点点升起来,正在一点点意图她吞没。
他的唇是冰冷的,内里却是炙热的。
起初他轻轻的啄着她的唇瓣,一下一下,轻柔似水。
慢慢地,他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湿热的空气在两人的呼吸之间缠绕交织着,他的唇一寸一寸地吸吮着他的,那些吻越发像骤雨落下,在她的口中泛起涟漪。
沈宁意脑中的空白嘣地炸开,一点点往灵台上窜去。
贺汀却突然停住了,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口微微张着喘气,笑意中好像有些甜腻的香气在两人鼻尖缭绕。
他说:“阿宁,是甜的。”
他又说:“阿宁,这种时候,嘴要张得大点。”
她木讷的张口,他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沈宁意睁着眼,只觉贺汀的嘴中的药味已经全被她扫荡一空,只有酸酸甜甜,在两人唇瓣之间来回温存。
她也终于看到贺汀半开的衣衫已经从肩头滑落,露出结实的手臂,和宽阔紧实的胸膛。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与自己十指紧扣,正紧挨着贺汀的胸口,挤压着他胸口的肌肉。
“专心。”贺汀呢喃了一句。
沈宁意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已经瘫倒在床尾,双手被贺汀一手握住扣在头顶,贺汀便正在上方,毫不隐藏地,用双眼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他的声音低哑地惊人:“阿宁,你现在是不得不做,还是心里想做?”
他的热气喷涌在她面颊之上,贺汀的另一手握在她的腰间,燥热的之间深深压在她的尾椎骨处,她只觉那烫意沿着尾椎一点点攀爬,激地她面颊通红一片。
他未等到回答,眯了眯眼,沈宁意顿时读到危险气息,不等他俯下身来便已经用神法将他敲晕了。
算了算了。
她从来就没打算为这等小事献身,本就准备用符咒变个假温从宁,自己在旁操纵假人便可。
却没想到刚才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现下还是算了。
沈宁意推开贺汀,往那窗口一看见外面暮色沉沉天已经全然黑下来。
但此事得在今日了了,她眼波流转,思索了片刻:她之前看到贺汀的命盘,贺汀便是今夜与温从宁更进一步,但她若让贺汀认为他已经和温从宁更近一步了,也未尝不可。
只用给贺汀一个加以乱真的梦。
沈宁意摸了摸发烫的面颊,又看了看塌上的贺汀,一时竟无语凝噎。
还好他只以为她是棠骑。
两人之间那点账,她也暂时有些不愿再讨要了。
她呼了几口气,冷静了许多才抬手施法,给贺汀造了一个梦。
她喝了杯水,又别过眼去施法将贺汀身上衣物都除了个精光,再将他塞进了被子里。
床榻已经够凌乱了,倒不用她多做什么。
贺汀陷入了梦中,沈宁意要确保这梦真实无误,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看。
那梦中场景化作一团云雾水镜从贺汀眉间窜中,其内两人已经衣衫尽褪,缠在软被云塌之上。
她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忽地想到昨天自己的忧虑真是无稽之谈。
而那张脸却是温从宁的,沈宁意越看越觉得古怪,别过眼去只听声响。
“阿宁,你再不会离开我了吗?”贺汀的声音从内传来。
随之还有一声只有水镜外的沈宁意和其内贺汀才能听见的呢喃声:“我活不长了,能不能不要再走了阿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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