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程萧疏原本再去国子报道一回,便只需等着今年授官就好,但他大哥同吏部知会后,说他头疾未愈,智识连从前都不如,替他免了入仕,更加坐实了他如今宛若小儿。
此事过后,太后同时召他与谢燮陵入宫拜见,二人相安无事地在老人面前装模作样一番,都短暂地当了会儿乖巧小辈,直到车马驶出皇城后,谢燮陵终于开口:“却不知表哥还要装疯卖傻到何时?”
程萧疏回道:“此事似一样刚到不久,见你身影,便想同你说说话,找些意头,一会儿也好作诗。”褚语海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时侧脸微微垂眸看他:“应兄似乎来便见程萧昕,程萧疏心知肚明,一时疲惫至极:“二姐也是来劝我的?”
程萧昕被说中目的也不恼,“我只记得那日你问我会否后悔。”
程萧疏道:“我不记得了。”
“小蜧。”程萧昕握着他的手阳时,变化颇大。”
程萧疏睇他一眼,转头又去看云,听见谢燮陵笑:“外头都传表哥意外受伤,现今如九岁孩童,如今却并未对我掩饰,我很开心。”
隐瞒?他眼下和谢燮陵这样的关系,便是他想隐瞒,恐怕李清妙和太后也不许。程萧疏答:“不过是我鲜少与外界接触罢了。你不回去么?”
谢燮陵不答,只马便扬尘而去,不见踪影。谢燮陵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转头对小厮吩咐几句话。小厮得了他的提点,很快转头便去找了唐意何。
——
三门巷的宅子里,程赤寰哭得抽抽嗒嗒,没个停歇,眼泪像线串珍珠一样往下掉,让应亦骛也有些手足无措:“哎,你好好跟大……好好跟你娘认个错,不就好了么?她脾气那样好,又不是真的怪你。”
程赤寰却是瘪着嘴满脸泪水,赌气狠狠道:“那个驴夫子说什么她都信,到底谁才是她亲儿子?分明是那人迂腐,我是一点错处都没有的,要不是祖母不在府里,我一定请她给我做主,把那个蛮驴给撵出去。”
应亦骛虽然知道小孩这时候听不进去话,但还是有理有据地跟他说:“可他教你不是也教得不错,你的诗和策论写得越来越好了。”
程赤寰由着他给自己擦了眼泪,听着夸赞还是开心的,抽噎着骄傲:“哼,那是我自己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
应亦骛点他额头,无奈:“你真是毫不谦虚。”
“那自然。”程赤寰又仰起脸来,像一头小老虎一般:“五叔常因为肚子里没墨水被人笑话,我当然要争气护着他,日后脚踢乔煊柳,拳打褚语海,比肩南城居士,叫全豳都的人都看看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当世大家。”
稚子天真可爱,尽管话语并不友好,却能将应亦骛逗笑:“原来我竟还排不上你的对手?”
程赤寰又乐了,眼泪都未干就笑起来:“你是我五叔夫嘛。”
“……我不是。”应亦骛神色不免黯淡下来,又勉强道:“谢燮陵的诗才也是很好的,你可常与他走动。”
“他日日都绕着五叔转,还是你静心读书,只要去书房就能见着。”程赤寰抱着应亦骛的手臂,眨眨眼睛:“我等着你们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应亦骛脑中却冒过那日程萧疏所说的一切。
——自然是选六表弟的诗。
程萧疏愿意选他,谢燮陵也愿意绕着程萧疏转,如此来看郎有情妾有意,这才是一桩良缘,哪里再容人破坏?
应亦骛摇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虽然自觉并无立场说接下来的话,但还是担心程赤寰心思纯真,这世上又多的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事,故而又强行压下语气中的落寞,一笔带过后温言叮嘱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提此事了,听到没有?免得旁人听了多想。”
“谁会不开心?”程赤寰却是不解其中弯弯绕绕,张嘴欲言,忽然睁大眼睛,跳般地站起挥手:“五叔!”
应亦骛下意识随他一并回头看去,却见程萧疏静静立在院中,神色漠然,不知是几时来的,也不知道将先前的谈话听进去了多少。
程萧疏的目光很快越过他,落在程赤寰身上:“跟我回去。”
程赤寰猛地摇头:“我才不要回去挨家法!”
“谁敢打你,要动手你就跑我院里来。”程萧疏恍如没有看见应亦骛一般,继续唤程赤寰:“走。”
可是程赤寰心中到底畏惧,哪里愿意,更是将应亦骛的手抓得紧了几分:“不要不要,我不回去,我又没错!”
程萧疏拿这浑小子没法:“那我带你去打猎。”
“不去不去,”程赤寰继续摇头:“你去狩猎,一下就传到祖父和我耶耶耳朵里了,马上来抓我们。”
“平康里?”程萧疏又问。今日程萧若休沐,想必能寻到她,到时将这小麻烦交出去就是。
程赤寰早早听闻过此地声名,但因为年龄尚小,到底从未涉足过,他对这个世界有着无尽的新奇感,眼睛顿时发起亮来:“好。”说罢便要随程萧疏前去,不想这时反而被应亦骛抓住了,他只觉得荒谬,连忙问:“你怎能带他去平康里?”
程萧疏凝视他许久,仿佛审视,较从前那样暗含甜蜜情绪的注视简直天差地别,叫应亦骛不禁久违地在他的目光下不自在起来。
“我的侄儿,同你有什么关系?”程萧疏问。
是……他的侄儿,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应亦骛心如刀割,但到底理智更甚,还是抬起头坚定回道:“我与他是忘年知交,自然不能任你误他而不顾。”
程萧疏却视若无睹,不再回话,反而看向程赤寰:“走不走?”
程赤寰手还抱着应亦骛的手臂,看看自家五叔又看看他,一时竟颇有些为难。
他小声模仿着父母的语气道:“五叔不会害我的,他自己都还小呢。”
应亦骛态度笃绝:“他确实不会害你,可你年纪尚小,怎能去平康里?耳濡目染,不学以能,万万不可。”
这边辞严意正,那边又确实心之所向,程赤寰想自己不过小小年纪,竟对上了这样的铁板。不过最终他用自己聪明非凡的脑瓜子想出来个好主意,撒娇地摇摇应亦骛的手臂:“可是五叔都来了,再不走一会儿我娘找来了怎么办?你若是不放心,便随我们一齐去看着我嘛,好不好?”
他确实给了个好提议,居心也确实明显,再一对上那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应亦骛险些就直接答应了。但到底还未完全失智,他还是先抬眼悄然看了看程萧疏,却见他没有反驳的意思,不过有些没耐性地在一旁候着而已,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应下,只可惜这次“好”字还未出口,家里的下人便来禀报,说唐意何前来拜访,文氏接待她,已经带着人过来了。
这消息将程赤寰吓得不轻,一时慌不择路,拖着应亦骛便要躲藏要跑,应亦骛想拦他,可不想程萧疏竟也跟过来,看着也是要躲的意思,方才进退不得,只能任由程赤寰推着离开。
程赤寰因上次被抛下的缘故,很是借着逃课的由头苦练了一番爬墙,轻松利落地翻了过去,程萧疏更不必说,他来时都未有人通报,想过去不过是随意一跃而已。
应亦骛想就此打住,可程赤寰只担心他到时抵不住唐意何的盘问,反而坏事,自己都还未在外头玩够呢,怎能说回去就回去?便趴在墙上忙对着还悠然站定旁观的程萧疏道:“五叔你帮他!快呀!”
得了求助后,程萧疏才看向他。应亦骛心中紧张,还想说“作罢”,但显然并不由他。
只是这次无需再拥带,应亦骛不知何时被他提起,再反应过来时脚已落在墙的另一头,竟时已经出了院子,而程萧疏也在他身边落下,转头对程赤寰说:“走。”
程赤寰忙不迭地点头,只怕应亦骛跟不上或面皮薄,干脆又一把抓住他死死不撒手,便这样半推半就地将人一并带去了平康坊。
——
来接待他们的仍旧是那个唤作苏娘的美丽女子,从前应亦骛因为羞赧,其实都未认真看过她,今日定睛一看,见她明眸皓齿,笑语嫣然,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姿容确实为当世一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随她入雅座间应亦骛便不禁吟了首诗赞她,这令苏娘心花怒放,连忙叫人来誊抄,又挂在了楼中诗文最显眼的地方。
便就是这空隙间,程萧疏却不见了身影。
因此只待应亦骛诗兴过后,心头又空落下来,同程赤寰坐在一处吃了半块点心,忽然听得掌声阵阵,也好奇垂首看去,只见一个玄袍少年进入胡姬的舞阵中,旋身同为首的那位女子共舞起来,随箜篌琵琶扬眉动目,红玄两色交叠,如腾蛇舞动凌霄,精彩绝伦。
应亦骛看得半痴半醉,不觉也入到人群中一并随节奏击掌助兴,直到一曲终了,程萧疏也兴尽离台,方才迟缓收手。
他舞得肆意,脸上的笑容比之同自己在一起的任何一刻都更张扬,恍若这才是程五应有的模样,之前那个人不过是场虚妄梦境。
应亦骛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怅然一刻,但容不得他再有其余情绪,却见台上撑饰的木杆骤然崩塌,齐齐砸向一众胡姬,而程萧疏正立在其下。
幸运的是,程萧疏在被木杆砸中前就已经迅速反应过来,闪身避开,不幸的是,一个肥硕胡人逃跑间过于仓促,程萧疏为了救他只手拦住了木杆,而事态紧急,另一根木杆歪歪扭扭砸下来,不偏不倚地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
饶是程萧疏这样喜怒不常形于色的人,在被木杆狠狠敲了道脑袋过后都不免滞住,而后他忍着头疼挥开所有落下的木杆,一手将那男子提起再扔到了地上,消失于人群混乱间,销声敛迹。
东家苏娘哪还顾得上程萧疏这等细枝末节,顿时忙碌不堪,而应亦骛则心系程萧疏,他见那木桩砸得很重,只怕他受伤,又因程赤寰还在他手边,低着头和风细雨地同他叮嘱了几句,叫他回到雅间不要到处乱走动,直到程赤寰连连乖巧应下,他方才转身焦急地去寻程萧疏的踪迹。
苏娘这处地方在平康坊中算得极大了,他总共也就来过这两回,自然不熟悉,寻找时也只能问行色匆匆的女子有无见过程萧疏的踪影。最终还是个平日洒扫的下人同他指了条路,说见他所描述的人往那儿去了,应亦骛匆匆道谢后,便循着她所说小跑进到一处院落。
这里环境较前头而言要清幽许多,连外头的喧闹声传到这儿都宛如蚊哼,几乎缥缈不可闻。应亦骛丢开面皮连连敲了几间屋子的门,都未看到程萧疏,正气馁之际,却暂时未得到回应,只大概听得见些沉重的呼吸。他连忙将门推开,果然见一团玄色坐于地上,他以双手护头,紧闭双眼,痛苦不堪。
“程萧疏……”应亦骛连忙上前试图扶起他:“我叫人去找大夫,你——”
骤不及防,他被全力推开,程萧疏微微抬起眼,眉目冷肃,警告意味十足:“滚。”
应亦骛跌坐在地,只见他额头上青筋都已并出,显然疼到了极点,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可现在他早已没有再和对方争执的心思,反而因平日就嘴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要起身,眼下急得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你等我、等着我。”
但还未站起,手臂已经被程萧疏抓住,他冷汗涔涔,说:“不要你管。”
虽然不得不接受事实,可应亦骛再一次感受到他的淡漠,还是噤若寒蝉,不禁难过。
程萧疏又强势道:“不准哭。”
应亦骛连忙敛目,不敢叫眼泪掉出来,而程萧疏也重新低下头,面容十分苍白。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期间他只听得见他压抑的呼吸,直到那声音渐渐平息,应亦骛终于敢抬起目光,却发现原来程萧疏正盯着他,凝视时双眸宁静而幽重,一时竟让人找不见受疼痛折磨的疲态。
他很少有什么表情,平日里若想读懂他一些,大概只能去看他的眼睛。
应亦骛愣愣看着他,饶他文采甚佳,现今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程萧疏的目光。
他从前看自己,大多时是炽热的,难以掩饰的,叫人只与他对视一眼,便不由脸红心跳,脚步似乎都会变得晕晕乎乎。
后来再看自己时,总是颇有深意的,大概是在解读、适应,但真情实意中总有让他觉得有如镜花水月的瞬息,难以捉摸。
现在呢?他似乎已经读不懂了。
意识到这点后,慌乱铺天盖地而来,大约是因为内心极其不肯定,连身体都难以支配,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去抓住程萧疏的手试图握住。
而程萧疏没有推拒的回应又给了他十足的底气,应亦骛头一次主动用自己的手指去扣住他的手指,忽然才发现,原来骨头这样被单方意愿促使着密不可分地紧凑到一起,也会很疼。
他问:“你怎么了?”
程萧疏依然定睛看着他,忽然问:“我们成婚那天……你有没有一丝开心?”
他不喜欢欺骗,但其实若如应亦骛肯骗他半分,他也愿意尽数收下。
可是应亦骛被他这问题问得懵然,脑子里想回到那日,却只记得自己捅了程萧疏一刀,第二日晨起时因龙凤蜡和婚书狠狠嘲讽了他一番。
思及此处,他愈发说不出话来,手指也透出他的紧张,在程萧疏指间交错着发颤,不敢回答,只摇头解释:“那都是往事了。”
“我知道了。”程萧疏说:“放手吧。”
应亦骛根本无所适从,拼命摇头,手指收得更紧,泪水也再止不住如雨下,一颗接一颗滑过脸庞,全然无法遏制:“不要……不要。”
程萧疏并未说什么,只是拿另一只手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拿开,淡然而决绝,遽然起身,推门离去。
这次应亦骛没有再追上他,他徒步走出院落,抬眼时瞥见风里漂浮的灯笼,再迈一步,便出了这暖醉温柔乡,豳都的北风吹面凛寒,烈烈如刀剑,一写的信,说明太子已然有了动作,局势尚且如此,他怎能再拉应亦骛重返阿鼻?
“不然呢?我又不是你豢养的玩物,你当我同那些鸟一般要乖乖听你的话么?”
……
程萧疏抬眼,不知不觉间,他已行到了寿德长公主府,他久未踏足之处。
寰宇房中一,一只手轻轻拥住他。
“今夜不用跟在我身边。”程萧疏的声音有些发哑:“下去罢。”
——
一进到屋中后,思念再难克制,他不知自己从几时开始落泪,只是胡乱地去亲近程萧疏,不住喃喃哭诉:“我好想你。”
程萧疏并未有任何反应,将他推开后摁住他的肩头不准他再靠近,语气淡漠非常:“无非是你忽然与我分开,还未适应而已,待时日一长,你再觅良人,自然不会如此。”
他如此理智冷静,叫人不知所措,却没有让人清醒几分,应亦骛眼睫已全然被泪水浸湿,他连忙摇头仓皇解释:“不是,是真的,真的很想。”
也是这是在向他索命。
应亦骛溃败地捂住脸,指缝中渗出水痕,他说:“我就是疯了啊……”
他把自己的胸膛一寸寸撕开,把心脏捧出来给程萧疏看:“我爱你,是真的。”应亦骛抱住头,目光呆呆望着眼前被灯影和泪水模糊的事物,嗓子已经哭到发干发疼,不再用任何语言装饰:“我爱你,我想你。”
想念是毫无疑问的。他想念独属于他的温柔,他的程萧疏。他的夫君。不仅想念他的好,就算他现在生气也让他无比眷恋。
他做不到,不用去学堂,不过辰时谷府的车马便停在了三门巷外,一个切如旧,程萧疏一路走进去,看着他精心护养过的鸟,每一只的名字他都记起来了。
短尾、烟火、笛中雨、吉祥奴、九官……太多了,有些数不清,他竟然养了这样多的鸟。
程萧疏挑了娇生惯养的鸟出来,令人拿去鸟市送人,又将那些喜好自由的猛禽放在一处,而后终于大开笼门。
猛禽同金丝雀又不同,它们生性爱天高,不爱拘束,所以也无需令人驱赶,其实自会离开。
白云不知几时散去,变作乌云浮动,天色将变,可值此时,寿德长公主府上空忽然现出群鸟,皆振翅仰首,壮观非常,纷纷鸣叫盘旋三圈后,苍茫入云霄。
飞鸟不羁,豢养人也愿放手,自此再不见踪迹,引得外头一众人惊叹,却不知道那程五又在玩什么花样。
程萧疏站在原地,环视空空荡荡的鸟笼,须臾后也转身离开。
同那些飞鸟一致,他独自走入不知风霜晴雨的天地,不再眷恋回头。
第六十二章:
自那次过后,他再未和应亦骛见面。
程萧疏不常在府中,为着他母亲和三哥的事整日忙上忙下,形势越来越明显,就连一向迟钝的大哥也来问过他话,程萧疏到底并未全盘托出,只叮嘱他小心太子,转头又去了李清妙那儿。
“你与谢燮陵之事,打算何时定下?”程赤寰趴在李清妙腿上睡着了,小孙儿睡得宁静,她不想打扰,低声细语同程萧疏说话就罢了,竟到腿麻了也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萧疏见状,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赤寰捞在自己怀里抱着,这小孩儿不知疯玩了些什么,眼下困意好沉,嘟囔两句头一歪又睡过去了。他拙劣模仿着二姐姐哄幼儿的姿势拍了拍程赤寰的背,方才答:“谢家精明,谢六也有退意,我看大约不成。”
“你自个儿呢?”李清妙却是直接问道。
程萧疏只说:“我已经答应过娘,不会再任性。”
李清妙看了他一会儿,摇头:“谢家既然摇摆不定,也不必再亲近。你又无心无意,其实娘并不想勉强你。”
程萧疏看着她,她却答:“我只是为着让你看看强求的结果,心死一回方才肯罢休。”
“娘。”程萧疏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李清妙却看着他,倏然笑了:“……娘多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长大,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沉默良久,程萧疏笑着回到先前的话头,说:“可谢相大概会将他嫁于东宫。”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他做不成的。”李清妙摇头笑笑:“我向太后求了旨,收谢燮陵为义子,将他嫁给怀王,年后便去永州行礼。”
程萧疏听后也觉不妥,出言提醒:“母亲未免太低估太子与怀王情意。”
“他们两兄弟那些事,谁不是心知肚明的?”
程萧疏听出她的意思,但依旧觉得不稳妥:“母亲是想借舅舅来办事?我只怕他久病缠身……”
到底这上上下下都是听令于他母亲而非听令于他,程萧疏的忧虑还是被打下。不过多久后,他扛着程赤寰离开院中。
——
腊月到后,穆国公府中低调地举了礼,李清妙正式将谢燮陵认作义子,待礼成过后,众人尽数散去,程萧疏靠在廊边未曾离开,而谢燮陵果然靠近。
不知这算不算得上一种默契,他们谁也不曾开口,只随意地走在府中,良久后,谢燮陵才主动问:“五哥小名是否唤作小蜧?”
他常在穆国公府中,又是个心细的人,大约是听谁说漏了嘴,知道也不算稀奇,程萧疏应下:“是。”
程萧疏行五而他行六,这倒不同于程萧昕那日口头的规约,眼下规规矩矩地认了义母后便是真的兄弟了,不再唤表哥而改口倒也恰当。
四周并无下人什么,除了北风吹拂的声音之外,勉强算得寂静,也是在认识这人这一段时日后,程萧疏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了怅然的神色。
谢燮陵领先一步,像是不愿再让程萧疏见到他的惘惜,只拿最寻常的语气平直地说:“过了新年,我便要去永州。”
程萧疏并未隐瞒,颔首:“我知道。”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谢燮陵转过身来,在目光触及到他的一瞬,眼底忽地流下一行泪水,酸楚分明在他眼中闪烁,可他还持着笑容:“若是以后表哥再有机会途径永州,会来看我吗?”
“若是再途径永州,我会去拜访怀王。”程萧疏答。
谢燮陵低头,自然地擦去面上的水痕:“嗯。”
若他不是谢燮陵,他或许会竭尽全力去争取,最终哪怕惜败也满足,可是现下他在这样的身份上,所能僭越的最大范畴便是刚刚所流下的两颗水珠。
程萧疏也知他是个按行自抑的聪明人,不再多言,果然再信步三两步后,谢燮陵又变成了先前的模样:“说来三个月还是太短,逛不遍这豳都,明日是表兄的生辰,若无其余打算,可否再陪我逛逛?”
他们二人之间已绝无可能,这倒没有拒绝的余地,程萧疏颔首应下:“好。”
——
程萧疏的生辰依旧如往年庆祝,待白日里热热闹闹过完后,夜间便要出府了。程萧疏站在庭院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谢燮陵出现在他面前,程萧疏方才回神:“你来了。”
“五哥在想什么?”谢燮陵裹着身白兔裘,轻巧来到他身边:“我们走吧?”
程萧疏答:“下雪了。”
这神色明显是想起了谁吧?谢燮陵看穿却不点破,转而说起别的:“其实今日表哥的生辰宴上,有一吃食出自我手,不妨猜猜?”
“透花糍?”程萧疏一面与他往外走,一面问。
见他果然不再思量过去的事,谢燮陵笑:“怎么猜到的?”
“你跟苏娘学的吧?”混着风雪声,程萧疏道:“她做的透花糍就是那个味道。”
……
程萧疏带谢燮陵逛了一路,大约是因为没了先前那层道不清的关系的缘故,其实现在相处反而倒更好些。
从楼阁上观完景色逛过后,下楼梯时约莫因着商户来不及清理冰雪,谢燮陵脚略微一滑,险些摔倒,见状程萧疏便扶了他一把,这才没叫人难堪。
谢燮陵低眼见他扶着自己的手,一时没有撤开,只仰头道:“蜧哥当心也摔了。”
程萧疏一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唤自己,但台下确实很滑,便扶着谢燮陵又下了一个台阶,方才松手。在收回目光的一瞬,他忽然明白了谢燮陵的用意。
应亦骛站在灯火煌煌处,定定望着他,仿佛已然呆滞,又好像可以随时流下泪来。
不过这样大半个月,他却飞快地消瘦下来,原本就没什么肉的脸减得可怜,憔悴而更加清丽,其实更胜那日在多宝楼外赏的拒霜。
“三表哥。”谢燮陵见状,却在尘埃落定后变得猖獗起来,主动同应亦骛打过招呼后,又顺势伸手挽上程萧疏的手,再不掩饰,直接问:“说来第一次见三表哥时,你为何要跟我说自己不认识他?真是有些过分啊。”
可他大抵没想到,即使一切已有断决,程萧疏也不会配合,而是将自己的手臂抽出,侧脸转身要离开:“现在也不认识。”
若说前头谢燮陵讨娇的口吻和动作只是盆冰水自头到尾淋下,那么现在程萧疏的话语便不亚于雪上加霜,足以将他原地冻成一个冰人。
就连谢燮陵也愣了一瞬,不晓得这两人婚时究竟历经了什么,竟然闹得这般模样。
程萧疏不想与他再多做纠缠,转身要离去,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皱着眉惊讶地回头看去,却见应亦骛苦楚凄凄地望着他,其实自和离过后,应亦骛的情绪本就不太对劲,如同一根将断未断的麻绳,快要溃不成形,因着程萧疏一句话,不知松紧几分,只心如刀绞,嗫喏不能语。最终道:“程萧疏……我好难受。”
坊市中尚且热闹,行人众多,半个熟人谢燮陵也在一旁看着,他却置之不顾,不计后果地吐露情绪,程萧疏情意一动,但很快还是狠下心对身后小厮道:“送他去看大夫。”
抓着他手臂的手握得更紧,仿佛已然竭尽全力,应亦骛拼命摇头,竟是要拽着他离开。
他如此牵扯,已然引来周围人的侧目而视。自己声名尽毁,也就罢了,程萧疏不想叫他这样一个脸皮薄的人失尽颜面,只觉他以后定要后悔,故而并未挣脱,只回头看了谢燮陵一眼:“你先逛罢。”
谢燮陵颔首,在程萧疏回头后方才再抑制不住苦笑,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一并离去,终究没有心情再留恋外界,独自回了穆国公府。
——
任由应亦骛将自己带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巷中后,程萧疏终于轻而易举地将手抽出,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应亦骛只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沉默须臾后,他忽然蹲下身。程萧疏为他的动作所惊,连忙伸手要拉他起身,可是他双手紧抱着程萧疏的腰,怎样都不愿意松开,低着头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触到冷空气后又骤然被柔软手掌暖温牢牢包裹,程萧疏不由皱眉。应亦骛的呼吸略急,他再要伸手去拉应亦骛,可不想手掌在下一瞬被取而代之,程萧疏一时被他如此相待,不由闭目,而后不可思议道:“疯了……”
应亦骛很是认真,也很急躁,他的心情已然降到最低,再没有余地可以坠落。昏暗街巷里,他仰起脸看着程萧疏,恰好程萧疏也垂眸看着他,语气压抑着命令:“起来。”
应亦骛闭上眼,依旧我行我素,他一手仍然死死抓着程萧疏不放手,一手却悄然碰到程萧疏的手掌,将手掌带到自己后颈上,教他按下。
……荥阳,谢燮陵,拒霜,婚约,门当户对。
心事,玉露团,他看不懂的兵书,参与不进的阴谋算计。
应亦骛闭紧眼睛,遏制住本能的反应,他好想他,快要死去。
巷口外忽然传来阵脚步声,程萧疏快速将他拉起,拥在怀中,用大氅掩盖住他。
“五公子?”死士低着声说:“原来您在这。”
又要同他分开吗?就这样短暂?应亦骛死死扣着他的手,哀求不断。
半晌后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被抱下马车后,便再不顾下人的阻拦直直跑入应府中,至于府里的下人也是认得这位谷小公子的,无人敢拦他,一路便叫他横冲直撞地闯到了廊下。
正巧,应亦骛刚要去上值,晋。江撞到他腿上,吃痛地撒娇:“应世叔。”
他生得可爱,酷似乔煊柳的眉眼皱成一团,应亦骛便将他抱起拍拍他的背:“世叔撞疼你了啊?别哭,给你吹吹。”
说罢便抱着他呼气,痒得晋。江不住发笑:“才不疼!”
晋。江攀着应亦骛的肩膀,同他背了自己前两天写的诗,而后开始骄傲:“世叔,我写得怎么样?有没有超过我父亲。”
“写得好呢,不过你真是一点都不谦虚。”这诗比起乔煊柳所作自然是天差地别,但毕竟小孩儿年幼,应亦骛捏捏他的鼻子:“世叔带你去找长天哥哥。”
待又一阵折腾后,应亦骛去了礼部上值,晋。江也成功拉上了他的长天哥哥,两个孩子一并前往南林围场。
车上晋。江就开始发脾气:“哼,那个王八蛋欧晋洪,他们那伙人前段时间怎么欺负你的?等着我待会儿打烂他的头,叫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没有欺负。”应长天说:“许是误会而已。”
“长天哥哥就是脾气那么好,才会被那群混蛋盯上。”晋。江却是愤愤不平:他无法割舍。要怎么把心上的肉一点点剜出去,再堂而皇之地抛却?
而在他做不到的时候,程萧疏已然做到了,他果然很厉害……他难以企及。
应亦骛痛不欲生,肝胆欲裂。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轻轻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
应亦骛不可置信地抬眼,像一团已经燃尽的灰烬,忽然又被点起了点点的火星。
程萧疏看似颓然至极,似乎完全落败。
他在心中认输地说:“我也爱你,一直如此。”可是面上只能一言不发,缓缓替应亦骛擦干所有眼泪。他哭得好厉害,泪水好多。
这样的温柔残忍而难以割舍,应亦骛忽然抓住他的手,终于下定决心:“我只要今晚。”
第六十三章:
不知这样不知疲倦行事到几时,应亦骛面上泪痕干透时,听见外头的风雪声。
他累极了,可还记得在迷蒙之间紧紧攥着程萧疏的手,小声乞求道:“别走。”
程萧疏并无动作,他当作一场甜梦般靠近,撒欢道:“等雪停。”
他就这样窝在他怀里,贪婪而舒心地感受着程萧疏的气息,眷恋万分,不晓得过去多久后,程萧疏开口提醒他:“天亮了。”
应亦骛不愿睁眼,还想耍赖:“……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他不知程萧疏是否也甘愿,可到底遂了他的意思,暂未有动作。
再又过半晌,他在昏沉之忽然吹出段古怪而悠扬的小调来,这声音回旋于广阔的乎与你没有干系。”
“我只是不忍看姑祖母为你忧心。”谢燮陵有理有据地答,但试探之意他们都心知肚明。
谢家求稳,其实程萧疏也无心续弦,并不想再与他周旋,便直白道:“那我恐怕是要装疯卖傻一辈子了。”
可真到他挑明直说,对方却又一样装起傻来:“表哥说什么胡话。”
程萧疏欲言又止:“你……”
谢燮陵只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声调其实平静,却有如叹息:“表哥以为,我没有私心么。可以容我再想想吗?”
二人一并回到穆国公府中,刚一落马车便见府中下人匆忙慌张,程萧疏问了声,才知道晨时程赤寰和学堂里的夫子拌嘴吵了几句,因他母亲罚他不服,更加混不吝地决定离家出走,眼下大半天都找不着人,急得唐意何不禁落泪。
因他落水一事,李清妙狠狠整顿了一番手下的死士,府中现今能人不算多,否则也不至于连个小孩都寻不着。至于程赤寰去了何处,其实程萧疏心底隐约有答案,默立半刻,听着谢燮陵唤他:“表哥?在想什么。”
程萧疏回过神来,并没有回答他,只转身出了穆国公府,上中被抬起下颌,太久未曾给予他的亲近只在一瞬道来,一切美好到似幻梦般令他不愿醒来,若人也能冬眠,他真想就这般与程萧疏到地老天荒。
可惜美梦终究要醒来,非苍蝇之声,而是鸡鸣,非月初之光,而是晨光。
苦涩药汁以温存为引灌入喉中后,应亦骛即刻清醒过来,他推开程萧疏,将药吐了个一干二净。
……这药的滋味他太熟悉不过了。
梦醒了。他踩在一层薄冰上,而后掉坠入其中,呛得说不出话,酸楚和委屈都慢一步到来。他们之间似乎真的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程萧疏见他清醒,也不再喂他,将药碗递向他:“喝吧。”
应亦骛盯着药汁,这次再未像从前那般抱怨撒娇,而是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再重新躺下。
他侧过头,似笑又似哭:“你可以走了。”
没有人再回答他,不过多久,脚步声渐渐离去,风雪被裹进屋中一瞬,又很快被尽数关在外界。天地间好静啊,静得让人害怕。
应亦骛忽然翻身,将手探入自己口腔中,不过半晌,方才饮下的苦涩药汁被他尽数吐出。
因恶心反应满脸泪水狼狈至极时,他却露出笑容。
——
新昌十六年一月,过完除夕不久后,谢燮陵前往永州与李谨槐完婚,受封王妃。一月月底李清妙和程隐澹双双被召进宫中,再加上圣上久病未愈,连紧要的除夕夜宴都只露过一面后便匆匆离去,给怀王的赐婚更是仓促,此等形势下,这一举动便令人心惶惶。
可李清妙与程隐澹这一去就是两日,反而也叫程府上下都不得安定。
本都以为是今年三月的事,可舅舅的召见来得太突然,又去了这样久……程萧疏拿长公主令传出死士,才知他们大多都被派去安西、安南。
此时程萧疏来不及去为父亲母亲再思虑,当即调出一队人马,令他们快速护送程萧庐一家离开豳都,最好前去邓州。因二姐姐又有了身孕,也已外嫁,怎样都不会祸及,程萧疏便对她那瞒住了风声,只差人去大理寺寻程萧若回来。
调令一下不久,程萧庐果然来找他,程萧疏知事态危机,不能与他多费口舌,否则到时候就连豳都都出不了,干脆直接将他打晕绑上车马。
还好唐意何并未犹疑,抱着程赤寰便离开,小孩刚刚午睡过,只当是去玩,还懵懵懂懂地揉揉眼睛对程萧疏道:“五叔,等我们回来你要再给我讲一遍《金钗记》。”
程萧疏摸摸他的头,笑:“好。”
直到平安将大哥一家都送出豳都,又找借口将程萧若也支离,府中只剩下他一人,程萧疏方才独自陷入思量。
父亲母亲久不出宫,十有八九已经出事,可他现在却不能为他们伤心,去禁军那里查探的人还未回来——
见到前来禀报的下人,程萧疏问:“何事?”
——
他确实未曾想到,现在还会见到应亦骛。
好久不见,他没有上次那么瘦了,周身的气息好像也柔和很多,但说不上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内心焦躁,还是因为难以言明,程萧疏看到他对自己浅浅一笑时,一时竟无措起来。
应亦骛微微垂下眼,说:“……你还愿意见我。”总是透着欣喜的,仿佛这已是他的幸运。
“你说有急事。”程萧疏答,不让自己的迷惘与发急表现出一丝一毫。
明明已经做了千般百般的自我劝解,可在真正见到程萧疏那一瞬时,应亦骛还是紧张。
不知怎的,他就只好抓起程萧疏的手,扭捏而小心地放在自己小腹上。
程萧疏呼吸一滞。
尽管应亦骛还未说什么,尽管他的小腹依旧平坦,可这样的动作象征着何等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那天晚上……”应亦骛省去那些话,一面小心关注着他的神色,一面则满是甜蜜地说:“医师说,已经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大了?程萧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险些再尝试去摩挲那处。
原本到低谷的心绪缓缓升起,这是他和应亦骛的孩子?
他们有孩子了,他好小,才两个月大,他会不会让应亦骛吃很多苦?他现在是何模样?
可程萧疏不敢再停留其中。
他的手抽出,冷声道:“我记得我给你喝了药。”
应亦骛睁大眼睛,又连忙解释:“是喝了,可是我吐出来了。”他很着急,强调说:“时间也对得上,你生辰那日——”
“闭嘴吧。”程萧疏打断他,答:“却不知是谁的野种。”
应亦骛彻底凝滞首:“嗯,如珍他向来很乖。”
惹事是事实,喜欢听人维护自己也是事实,可现在晋。江却不领情,扭过头便往外走。
应长天倒也并不追他,不紧不慢走上马车,晋。江见他一来便立刻移开目光,明明空间很大,又是两个小孩,可应长天坐下后,他还故意移开位置,避之不及的模样。
“……”车马行过一段路,晋。江第十一次悄悄抬眼看应长天。
车马驶入大街,晋。江暗自往应长天身边挪了挪。
车马——哎,没人再去关心车马,晋。江终于忍不住要开口说话时,一块温温润润的东西被塞进了他掌心。
他摊开手心一看,是一只玉雕的小兔。
晋。江睁大眼睛,立刻露出笑容:“你送我的?”
“不然?”
晋。江按不下激动,凑近抱住他,小小一张脸也埋到应长天肩上:“我喜欢。”
“有些粗糙。”应长天说。
“那我也喜此话,他发觉皇后也正打量着他,不过他们的目光其实并没有什住,程萧疏继续道:“和离书已写,我同你再无关系。至于这野——”
再抑制不住愤怒,一掌清脆地落在了他脸上,应亦骛死死瞪着他,一字一顿,悲愤至极:“我真是错信于你。”
说罢,他当即转身离去。片刻后,程萧疏回到府中。
新昌十六年一月,太子领军冲入皇城,称寿德长公主李清妙,穆国公程隐澹大行谋逆弑君,并当即处死二人称帝登基。念正议大夫程萧庐素来恭谨忠厚,五子程萧疏痴傻,并未参与谋逆,并未诛杀,只令其向北流放千里。大理寺丞程萧若不知所踪,疑死于清剿长公主余孽的乱兵中。
新昌十六年二月,安南都护程萧年起兵,于新昌十六年四月兵败死于流矢中。
新昌十六年九月,新帝病危,召怀王回京并传位怀王。
自此,新帝登基,更年建德,一切从新。
第六十四章:
建德七年六月,燥热非常。
到酉时应亦罗忙完生意便回了宅子里,文氏正坐在院里的忍冬花架子下绣一件幼儿穿的小衣,她也是个文人,从前闲暇时大多都在看书作诗,做些笔墨功夫,如今绣活虽做了几年还不算熟练,叫应亦罗给她看看这两针有没有绣好。
应亦罗接过小衣和针线,不过三两下就将那小蛇眼睛绣得栩栩如生,递回去笑:“姨娘看看,这不是好了?”
文氏点点头:“还是你心灵手巧些。”
“哥哥还没回来吗?”应亦罗在她面前坐下,道:“现在理应放差了才是,还是那老贼又借机为难他?”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应亦一瞬,程萧疏不觉分神,他摆脱了程萧疏的压制,再度拥住他,拿出最直白的表达都还只怕不够明晰:“我知道错了,程萧疏,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那时真的以为死士会救你……我很想你,每天都是……”他的心结在此刻骤然紧绷,再掩饰不住,哭泣到几乎难以喘息,强调着质问:“你是我的,你怎么能碰他?”
谢燮陵怎么能这么亲近地叫他,怎么能这样亲昵地触碰他?
他焦急不堪地仰头吻程萧疏的下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你是我的”这样一句话。
“应亦骛。”直到程萧疏再度将他拉开,问:“你疯了吗?”
接连不断的冷水泼下,这次终于才起了作用,应亦骛也看着他好久,才笑,形同妖魅:“程萧疏……我就是疯了啊。”
他就是疯了啊。程萧疏去扶谢燮陵时,他明明站在冰天雪地里,被一团妒火从上烧到下,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焚烧殆尽,只剩灰烬。
而去年程萧疏生辰时,他在做什么?哦,他揭穿了他,骂他卑鄙小人,然后亲近了他。
可是程萧疏,为什么偏偏给他万般宠爱,又可以毫不留情地脱身离去,他为何可以如此决绝?所以他又要他怎样去适应?先要他不得不靠近,再顺理成章爱上,如今还要他怎样去接受已经不再被偏爱的落差?
他离不开程萧个月,两个孩子自小在谷府的学堂里一起读书,关系很是亲近。
这倒也成,应亦骛没再说什么,转身回自己院里换下一身官服,又到廊下喂鸟。
一只鹩哥静静站在鸟笼中,见到应亦骛后嘀咕了两声,应亦骛给它喂了些鸟食,“九官,吃东西了。”
九官拿鸟喙敲敲笼子,乖巧道:“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应亦骛好笑,自顾自低声喃喃:“谁教你的……”
九官是他偶然遇见的,不知是哪个夜间它来到巷中落在墙上,自此不肯离去,应亦骛根据腿上的小环认出了它,也将它养下,如此就是六年。
未等他琢磨过来,九官又喊:“七月流火,热!热!”
应亦骛提起鸟笼,把九官放在忍冬花架下乘凉,方才前去用晚膳。
只可惜暑热太恼,天黑也并未全然消散,应亦骛照例亲力亲为将屋中的牌位擦净过后,行至院里,便听见应亦罗的笑声,她跟前端端正正站着个小孩,分明不过七岁,但看着沉静无比,目如寒潭,嘴角带有几分笑意。
应亦罗捏他脸:“那明日去围场,可不要教人欺负了。”
“小姨放心。”应长天慢条斯理答:“有凭陵哥哥和如珍在,不会有事。”
“晋。江那个霸王脾气就算了。”应亦罗说:“你凭陵哥哥倒还靠谱些,不过你们都还是小孩,怎么叫人不担心?”
应长天笑而不语,侧头看向应亦骛:“父亲。”
“嗯。”应亦骛问:“今日学了什么?”
应长天自开蒙便读《五经正义》,现在已经学到《春秋》,与应亦骛大略说了今日夫子领教的内容。
应亦骛要求他必须将每日所学倒背如流,一字不差,而后还要考其理解,直到应长天都不紧不慢一一答出后,他方才满意:“去围场回来作两篇诗给我看,下半旬的策论记得要开始写了。”
一月两篇策论也包括在要求中,应长天一一乖顺应下,见他如此懂事,应亦骛摸了摸小儿的头,正欲离去,又听得应长天问:“父亲,这几日怎么不见华姨?”
华娘是过去教他防身的死士,据她所说,其实她一直待在应亦骛身边,已是应亦骛的下属,可直到那年事变后一个月,应亦骛方才得知她的存在,放她离开了。
今日他们“等着吧……无论今日的斗狗赢不赢我都要他们好看。”
应长天见着他生气的样子,说:“叫你们两家起了冲突,这不好。”
晋。江眉头一挑:“我耶耶说了,才不用怕老欧那个老迂腐,真要惹到我了,我就是去把他胡子剪掉也没事。”
应长天不置可否,没再说话。
谷家是,衣裳也早被雨淋透,但他还是望着前方,又支起力气来继”程萧疏摇头:“我已有些忘了,工部的人自个儿想法子画的。”
御医说他有意忘记,如此也好。他不想计较。
“这倒稀奇。”程萧若转过身来:“往年常来咱们府上的也就那几位,难不成工部那边还轮番去问?否则怎样画得这么还原。”她随手一指:“喏,说实话,我和
应亦骛闻言,只深深看向他身后的宫殿。时至今日,他早已与程萧疏的臣子、侍从没有什么分别,除去陌生,有地位、宫殿、礼法等等之外,不同常人的是,他们还有过去的万千失望及如今的释怀构成的天堑相隔。
他对这点自然心知肚明,故而纵然有万般酸楚与感慨,终是未有任何反驳,按住双膝起身随其离去。
因早先休息过,于是程萧疏难以入眠,又看了一个时辰的因素,提出想将应长天带在身边修行一月。程萧疏知她有心回护,阖目半晌,终是纵容:“那便如此罢。”
只罚了这段时间,倒是便宜这小混账了,不过这般倒也符合他的预想。
太皇太后很快疲劳,应长天自然也伴随她回到宫中,一时间留在园中的,唯有他和谢燮陵两位主子。
“表哥。”谢燮陵走到他身边,道:“前日短尾去了。”
程萧疏停步,他道:“你若喜欢,我再挑两只好的赠于你。”
谢燮陵摇头:“谢谢表哥,只是我也无意再养鸟。从你一样,大帝王母家,如今跻身豳都第一大族,晋。江他阿耶又是主支中的独子,自然有资格说这话,可他却没有。
因着乔世伯与父亲是多年知交的缘故,他自开蒙后便在谷家学堂中读书,又因谷家老太爷请来当朝大儒任教,故而除他之外,还有许多勋贵子弟也在谷府一并念书,吏部尚书欧善夏之孙欧晋洪便是其中之一。
在这群二世祖里,应长天自然是家中最没势力的那个,再加上一些特殊缘故,被恶言相向、遭人欺负仿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晋。江并不是个能安静下来的人,没一会儿又叽叽喳喳起来:“长天哥哥,你对我好脾气就算了,你怎么能对旁人脾气也这么好呢……”
见应长天似乎出神,他又唤了声“长天哥哥”,对方依然不答,晋。江终于又鼓成一团。
“应长天!”故意装没听见冷落了晋。江一会儿后,他果然又生起气来:“你做什么不理我?”
应长天抱歉答:“方才在想这月要写的策论。”
“世叔对你真是严格。”晋。江说:“我去求求他吧?让他给你减些课业。”
“不用。”他父亲打完他手板后又会心疼落泪,还会因着他学不到东西而发愁,若每月十篇诗两篇策论能哄得他开心也值得,应长天摇头:“你叫我有事?”
“哎呀。”晋。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没事没事,你想你的策论去吧,写不出来又要挨手板。”
——
车马停在南林围场后,晋。江被小马引去注意力,叫下人牵着他跑马去了,应长天说自己不会骑马,怎样也不肯去,便留在马厩边等待。
“小野种,晋。江怎么没和你一起?”懒散的声音远远便传来,应长天只当作没听见,踮起脚继续给小马喂干草。
即使他不回应,可那群人还是能自顾自地嘻嘻哈哈起来,嘴里一口一个野种、杂种,平日不敢在长辈面前显出来的脾气倒是在这里全交代出来了,也不知道这些下流话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
甚至有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干草,趁他踮脚站不稳将他推了把:“问你话呢,没听见么?不会是突然得了什么病变哑巴了吧?”
应长天原先是站得稳的,可余光见到一道身影后,当即不再做任何反应,任凭他们将自己推到栅栏上狠狠一撞。
如此,一道声音当即斥道:“你们放肆!”
他侧脸看去,看着略大他些的男孩领着些侍从走来,他虽仍然稚气,却莫名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竟全然将那一群混世魔王都压住了。
元凭陵将他扶起,原本从容不迫的模样却春风化雨转成关切:“有没有撞到?”
应长天摇头:“没有。”
“元凭陵,他是不是你表弟都不好说,好心同你说声,你仔细别护半天护了个野种。”欧晋洪见来了个坏事的,立刻出面道。
“我自家家事,犯不着外人来言语。你多次辱骂长天已是过分至极,若再叫我知晓,可莫怪我无情。”元凭陵却是淡然答:“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欧晋洪着他这么一骂,自然怒上心头,可又真怕这个道貌岸然的二愣子上府去同他祖父告状,还落不下面子,最终只得愤愤离去,只丢下句话:“有本事咱们稍后斗场上再说个清楚!”
这群人扬长而去,元凭陵为他拂去头上与衣裳上沾的干草,问:“怎么不去骑马?”
他略高些,应长天感受着他的温柔,微笑摇头答:“骑术不佳,不敢丢人现眼。”
“是不想吧?上次你骑得很好。”元凭陵来时看见晋。江在那边跑马。
应长天并未回答,只说:“你来,不怕元大人责怪。”
元凭陵也不答他的话:“听着你们要斗狗,怕他们又欺负你,便来看看。”
“何必费心。”应长天又同元凭陵说了几句,再寻了个找借口支开他,也是趁着晋。江还未兴尽归来,离开了马厩。
——
还有半晌换值,犬房外看守的下人却是忽然腹痛不已,见四下无人,便匆匆离去。不过顷刻,应长天出现在犬房外。
他将杯盏里的白水倒尽,添了与先前差不多的水进去,而后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钥匙打开了犬房的门。
犬房中供人观看取乐的斗狗大多凶悍,被精铁焊死的牢笼困住,见有人进入其中,纷纷大肆嚎叫恐吓,小孩儿行走其间,却并不露怯,他最终停在一头精硕的黑狗面前,将身上携带的药粉连同油纸一齐喂了进去,很快离开犬房。
那换值的人自然还未来到,只是应长天见一个一瘸一拐的仆人自不远处走去,不知究竟是否注意到过自己。应长天本因此生出顾虑,可斗狗即将开始,便定下心没有多做停留。
他算的时间刚好合适,晋。江也才跑完马回来,开心地牵着他的手同他去斗场。
彼时众人都已到齐,欧晋洪身边的人更是已然吹嘘起那“黑将军”,听得此人心花怒放,好不开心。
待围场中的人将笼子与诸犬一并带来后,欧晋洪果然耀武扬威地走向他的“黑将军”,他与这狗很是相熟,这狗见谁都是龇牙咧嘴,唯独不敢咬他。于是欧晋洪也如惯例般并亲手打开笼门,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那黑犬似疯魔般扑向欧晋洪,而后在他身上狠命撕咬,众人大惊,连围场的下人都未反应过来,只听到欧晋洪鬼哭狼嚎的求救声。
也就在这时,应长天恍若出神般愉悦又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目光却一滞。
先前那个一瘸一拐的、灰头土脸的仆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若他没看错的话,那人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
赞赏。
第六十五章:
斗场上兵荒马乱,鸡犬不宁,欧晋洪被咬成那个样子,斗狗自然也无法进行,他被众人簇拥着抬下去治伤,晋。江已是看得目瞪口呆,不觉退后一步抓着应长天的手,不可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应长天收回目光,安抚他:“我听说有些狗会患上恐水症,忽然就发了病,不必害怕。”
话虽如此,晋。江却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声音发颤:“那他会死吗?不是说被患恐水症的狗咬了的人也会那样?”
狗没有恐水症,他当然不会因恐水症而死,但至于伤口多严重,能不能挺过去,便与他无关了。
应长天牵住晋。江的手,并不作答,道:“我们先回去。”
晋。江哪里见过这疏。这样的后劲太大,要他自己去顶着缓过一天都等同骛原本所得的“十年不得入朝科举”,也在旧日诸位友人的打点疏通下有所缓解,前两年便顺利出仕,现在礼部当差,任太常博士,应祯荣正是他上峰。
文氏见她生气,笑着摸摸她的头:“哪里会?那人素来最爱面子,不敢公然针对骛儿的。”
“话虽如此。”应亦罗还是担心,小声同她筹谋:“等年底考评,我差人花点银子出去,看看能不能给哥哥调职,长天倒还不用咱们费心,他……”
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忽然被岔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应亦罗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绿袍银带的青年男子,他略有些瘦,皮肤白皙清透,有些薄汗,方才微微笑着,原本微挑的双眼因此微弯,有如春风,温和而生动。
“没说什么,”应亦罗让下人去备菜,道:“还以为你要在礼部多待会儿呢。”
“近来都没什么事。”应亦骛扫了一圈,问:“长天呢?”
“谷府那边递了声儿,说如珍要留他一起用晚膳,便不回了。”文氏道。
晋。江正是谷净濯与乔煊柳的独子,较应长天小上几样的场面,自然都听他长天哥哥的,两个小孩坐上马车后,应长天一看脖间,面露懊恼:“哥早些回去吧,当心被晒着,我一会儿也就走了。”
——
元凭陵走后,应长天果然在斗场后又见到了那个一瘸一拐的仆人。他佝偻着身子,正提着两个巨大的木桶清理从犬房中运出来的犬矢,周围腥臭熏天,应长天却连眉头都不皱:“我掉了块玉佩,你帮我找找。”
那仆人停下手中的动作,面容寻常,大概是因着饱经风霜的缘故,有些苦相,声音嘶哑粗糙,“不知是怎样一块玉佩?”
应长天答:“一块蛇形的玉,应当并不难找。”
他将自己的手擦净,而后当真认真帮应长天寻找起来,应长天在他转身之际,随手将犬舍的钥匙抛进远处的草丛中,问:“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那仆人因腿脚的缘故,行动不太便利,并未回神,依旧低头找寻:“是兔子吧。”
应长天意有所指:“兔子可不会出声。”
“有时出声,对人也没什么好处。”那人忽然站起身来,远眺天色:“小人还有活要忙,今日怕是不能帮公子找玉佩了,若以后再寻到,应当如何交给公子?”
真不甘心……
应长天沉沉盯着面前这个人,沉默一晌。
换作其他时候,他定要除去此人,哪里还会轮到他现在这样威胁?然而却没有这样的机会,眼前这个仆人虽卑贱嶙峋,但杀了他后到底会引起涟漪,且此人体格却不小,华姨不在他身边,他就算能成功下手,也未必能善后。
应长天将暖玉丢给他,答:“来三门巷应府找我就是。”
然而那人却并没有接下他的玉,而是任凭玉掉在地上,才俯身将它捡起。
应长天不解地皱起眉,见那仆人自身边随手折了片干净的树叶,以树叶将玉佩拾起,递到他面前:“既然已经找到,那这玉公子还是自己拿着吧。”
应长天低头看着这只大手上由绿叶垫住的蛇形暖玉,玉质地温润,边缘柔滑,好似羊脂,而那只手伤痕累累,多处都有疤痕,一看就是久经操劳之人的手,如果没有绿叶在其中做过渡的话,一眼看去确实颇为冲击。
他自然不想将把柄握在旁人手上,伸手拿过蛇形暖玉,问:“你想要什么?”
“不急。”仆人转身继续忙活自己事,答:“烈日炎炎,公子当心中暍,早些回去罢。”
——
是夜,应长天再次听到窗户被敲响,他越窗而出,同华姨说了今日之事。
华娘不解:“小公子的意思是?”
“斩草除根。”应长天笃定答。
华娘身为死士,其实不应过问,但她到底看着应长天长大,不由得多问:“可此人不过奴仆而已,并未道出兴许只是不想惹祸上身。”
“我总有把柄在他手上。”
华娘见并无转圜余地,只得应下:“公子放心。”
他们刚说不久,还未研习今日所学,应长天便听见有动静,华娘当即躲藏起,他则侧头望去:“父亲。”
“嗯。”应亦骛苦夏依旧严重,再加上今年又格外热,故而尽管房中已然放了足数的冰块还是难以入眠,趁夜出来漫步,又听见应长天院中有动静方才行至此处,面露疑惑:“你半夜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应长天轻描淡写掩盖过:“睡不着,来院中背书。”
“嗯?”应亦骛笑了笑,俯身将他抱起:“那不如对月作诗?”
“父亲也睡不着吗?”应长天说:“我给您摇扇。”
“我总这样,无须在意。”应亦骛问他:“白日抱了如珍没抱你,心里在嘀咕吧?”
应长天自然不会承认,但也不否认,更不似生气,只不在乎热地抱住应亦骛,说:“如珍比我小。”
应亦骛轻拍他的背作安抚,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觉出口:“倒不像他那么霸道……”
这里的霸道说的当然不是晋。江,那便是他另一位父亲了。应长天对已故的人并不好奇,更无什么感情,比起去思考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更愿意花时间想想明天去见二姑姑的时候怎样才能让她开心些,便不答话,只佯装睡去。
不过多久后,应亦骛有所察觉,将他放在榻上拿锦被盖住小儿腰腹,轻轻关上门离去。
他回到自己的院中,却并不回内间睡眠,而是到侧间拿起那块牌位轻轻擦拭,“你可真是不讨人喜欢,每每说起你,长天就会犯困。”
刻着夫程氏的牌位被规整地放回去,烛火跃动下,应亦骛静静地注视着那块牌位。
程萧疏的死讯是三年前传回的,边关苦寒偏远,连前去凭吊都无法做到,他虽花钱打点了关系,希望能有人将他的骨灰运回,可在豳都苦等三个月后,被人告知流放入贱籍无人收尸,已随意将他尸身抛去冰天雪地里,最后下场大概是被野兽吞食果腹。
“二姐姐近来身体也有些不好了。”应亦骛低着眼絮絮道:“自大哥大嫂的死讯传回后,她便日日以泪洗面——啊,这些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了的?那你不许烦,再听我说一遍吧。春宁侯请了太医看她,说忧思过重,你和赤寰在时,她尚且还能有些牵挂,再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她便垮下去了,前些日子我和长天去看她,她实在是太瘦……”
啪嗒。
应亦骛拿手背擦干,“我又哭了,抱歉,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他蹲下身用袖子擦去落在地面上的水痕,可是如此无用,那些水珠越落越多,擦也来不及。
“当初不该和你生气的,”应亦骛捂住脸:“我为什么不早些去北地看你?为什么要到消息传回来之后才知道后悔,我该明白你那时的用意……”
长夜寂静,只有屋外轻微的风声回应着他,好似哭泣。
“我睡不着。”应亦骛终于颓唐地坐在地上:“怎么办啊,程萧疏?其实我也一样难过,每天都会梦到……可是我不能难过出来。”
他在此处这般无助、这般流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多久逐渐平静下来,又继续说起前头的话:“说来长天大概比你厉害,若是你还在,大概没有他有才华?不过他是个斯文的孩子,不会舞刀弄枪,定然打不过你。啊,还有,乔煊柳同我说,想让如珍和长天定亲,谷净濯竟然没有反对,他是怎么想的?总之我不是很明白。”
这样不知到几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
华娘得了应长天的命令,当即前去南林围场,清晨东方初明,她便已到达。
根据应长天所说,她很快在犬房附近找到了一个行走时一瘸一拐的奴仆。附近还有当值的人,在此处动手不便,不过再蹲守片刻,那奴仆便推动着两个大木桶朝密林中走去,华娘自然立刻跟上。
车轮滚动的声音完美掩盖了她的追踪,随着此人离犬房越远,华娘的杀意便也越重。时机成熟,她拈起三枚毒针扔出,不料那人侧身凭空一抓,竟将三枚毒针齐齐握于手中。
“华娘。”华娘正惊异万分时,他却利落地撕下面皮,露出原本样貌:“出来吧。”
第六十六章:
应长天再去学堂时,欧晋洪的座位上已经不见人影,晋。江托着腮帮子问他:“长天哥哥,你说他还会来吗?”
应长天不答,只问他:“前天夫子叫你背的书背了么,要不要先和我对一次?”
经他一提醒,晋。江才回过神来,拍拍脑袋烦躁道:“当然还没有!这篇好难的。”又凑近将书递于他,一路跟着应长天时有时无的提示,方才一字一句背出。
他的表现自然传到了他父母耳边,才一放学乔世伯便在那儿等着了,晋。江见到自己父亲,小步跑到他面前要抱,乔煊柳抱还是抱了,但没一会儿又将他放下:“夫子说你不好好读书,是真是假?”
晋。江扭头生气:“夫子便只会告状?”
见他脸鼓成一团,乔煊柳又拿他没法,只捏捏他的脸看向应长天:“长天留下一齐用晚膳?”
应长天稍后还要去春宁侯府看二坏了,我的玉掉了。”
他说罢便要下马车去找,却被晋。江死死抓住:“你别走啊,一块玉而已,我送你十个。”
应长天笑:“恐怕不行,那是我小姨送我的暖玉。”
听到这话,晋。江只得讪讪放开手,应长天自出身便体寒,那块暖玉是他小姨费了好大功夫才从西域寻来的,拿红绳吊在颈上足以暖人。可他又实在不愿再回那地方:“那你快点,我再差两个人陪你去找。”
“不用,大概是掉在马厩那儿了。”应长天知他害怕,道:“这些人还是守在你身边比较好。”
晋。江果然不再多言,只又叫他快些,应长天小跑回到围场,又撞到元凭陵。
现是正午,日头毒辣,元凭陵见他跑得匆忙,为他擦了汗,问:“怎么跑得这么急?”
应长天道:“如,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儿,却先下了马车后才伸手将应长天抱下。
应长天侧头望去,褚家的车马也停在三门巷外,元凭陵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多问:“六月六翻经节一齐去云林寺?我来接你。”
应长天颔首:“若如无其他安排,到时我再叫人去侯府递信。”
约过时间后,应长天从容不迫地回到家中,果然见到褚世叔正与他父亲对坐手谈,他父亲才华超众,此时于棋艺上却稍显逊色,已落于下风,不得破局。
“褚世叔。”应长天站在褚语海身后,不动声色自掌心弹出一颗小铁珠,而褚语海也回过头将他抱起,声音恰好掩盖过铁珠落地的声音:“明明才几日不见,世叔怎么觉着你长高了不少?”
后一片树叶被打落悠悠飘下,正巧落在破局之处。
应长天笑:“世叔近来在忙什么?”
褚语海哪怕对孩童也是从不敷衍,当真细细与他说了些事,应长天琢磨过后,再抬眼看棋盘,局势果然有所好转。
应亦骛手上还捻着那片树叶,笑:“真是上天助我?”
其实褚语海也不会赢他,次次都是点到为止,两人说笑着聊了两句,又专心对弈,直到等应亦罗回府共用晚膳后,褚语海方才离去。
文氏前些日子亲手为应长天做的那件小衣已绣好,叫他试着穿了上去,可上身后才发现有一小块绣得怪异,便想再叫个绣娘改改。不过应亦罗今日也不忙,说早让绣娘和下人去做和自己做的终究不同,便揽下这事,又携应长天去她院里,说改了才好试衣。
应亦罗穿针引线,应长天便乖乖坐在她身侧,料想她是有话要说。
果然,没挑几针后应亦罗便问:“长天,你觉得你褚世叔为人如何?在小姨这儿可不准说你是小辈不能妄加评论啊。”
应长天只得答:“褚世叔心地正直,虽纯真烂漫,却也细心。”他所言属实,褚语海其人虽方正贤良,可也对朝堂之势洞若观火,否则也不至于至今还稳稳当当地升职留京,早贬到海外天边去了。
应亦罗闻言轻笑,“听来就是满意的?”
从她单独将自己唤来,应长天便明了她的意思,对着心思玲珑的小姨也不再刻意装傻,答:“只是父亲始终无意,否则小姨你便不会转来问我。”
应亦罗低头细心地绣着那条小蛇,轻叹:“自你父亲的死讯传来后,哥哥似乎从未走出,我听见下人说,他昨夜又在侧间的地上睡过去了。”
应长天并未回话,却是勾起她的回忆,手上动作不觉顿下,须臾才继续:“其实也不怪哥哥走不出,毕竟人这一辈子要遇着那样的人实在太难,到底无法释怀。”若是轻易都能像她三哥哥和三兄夫,那她也不会独身至今了。
那个不知道死在哪儿的便宜父亲……脑子里好像又响起无数声此起彼伏的“小野种”,叠在一起叫人头疼,应长天看似随口一问:“既然感情这样好,那当初为何要和离?”既然已经和离,那为什么又会有他?
“我哪儿知道啊?”应亦罗惆怅答:“可总叫他这样独身一人,他会将身体忧坏的,倒希望你褚世叔能再加把劲儿,虽然也没什么希望。”
褚语海至今未娶妻未纳妾,在等谁不言而喻,可应亦骛从未动摇,这边希望也确实渺茫,应亦罗再度叹气,终于专心去绣小蛇了。
——
今夜背完书后,华姨还未回来,应长天坐在窗边等候她许久,依旧未见人身影,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他总觉得那个奴仆并不简单,现今想法应验,哪里还有入睡的心思。且说到底也还是个稚子,其实童真未泯,独自生了会儿闷气后,应长天还是先随手将双眼揉红,转身去了应亦骛的院中。
今夜侧间并未亮灯,看来他父亲好好睡在内间,可惜应长天还未摸索到榻上,便听得极轻的哭声。
他一时间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他父亲会在梦中哭泣这件事他是知晓的,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唤出那三个他并不是很感兴趣的字。
因着又听见什么“程萧疏”,现想要依赖父亲的心立刻消得一干二净,应长天又轻手轻脚离开内间。
——
说了翻经节要去云林寺,可最终也没能去成。宫中忽然召豳都诸勋贵之后十二岁下孩童入宫办夏宴,明里是说当今陛下好玩乐,不知道哪儿来的兴头办这宴会,其实暗里明白人都知道,陛下与皇后多年无嗣,此事是太皇太后定下的主意,她不知听哪个道士说的,真意在令些孩童为陛下招来龙嗣。
这事应长天本不该知道,这夏宴他原本也去不成,但就在元凭陵差人来同他道歉称无法赴约后没多久,谷家便来了人,请他一起进宫。
应亦骛定不会叫他去,可正巧他去上值不在家中,小姨在铺子里,祖母也在诗社整理还未成集的散诗,摸了摸手中的玉,应长天还是颔首上了谷家的车马。
可惜他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到谷府时晋。江正和他耶耶顶嘴,涕泗横流。
“晋。江你还敢跟我吵?你再这样我真打你手板了!”
“你打呀!把我打死了就好!”晋。江仰着头回:“反正你也不心疼我,就会信夫子的话!”
谷净濯还想再说,可转眼看到应长天,不由敛了神色,但仍旧烦躁,下人察言观色,上前来为晋。江擦去泪水,不想晋。江此时也瞧见了应长天,竟是将头一扭,重重地“哼”了声。
所幸谷净濯并未听到这声,否则定然又是一顿好骂,他只叫下人拿了个盒子上来,又将两个小孩唤到跟前,取出其中的两条青黛手链给他们戴上,神色方才有些好转:“西域供来一盒青黛珠,你们俩戴着刚好合适。”
晋。江虽然还在生气,却也不由自主上手拨了拨那颜色好看鲜艳的珠子,应长天不看手链,只道:“谢谢世叔。”
谷净濯不喜应亦骛,故而应长天刚来学堂时开始也对他有些偏见,但久而久之,却也不由渐渐喜欢上这孩子,摸摸他的头:“谢什么。稍后进宫只有小厮陪同,你盯着这小混蛋些,别准他到处惹事,若是管不住便记下,回来告诉世叔,等我好好收拾他。”
应长天颔么差别,都像是在透着他看另一个人。
这虽叫人不快,不过也无伤大雅,借着他们对故人的愧疚所受到的好处便当作是补偿罢。无所谓,他全然收下。
应长天聪明睿达,很得宫中三位贵人的喜欢,不过多久后,陛下又差人送来不少赏赐,此事传出后,欧晋洪再拖着一身疤来学堂时,也再不敢领着人骂他是小野种,应长天的日子清净许多。
如此闲适地待到月底,陛下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狩猎和武举终于被端上台面,因为学子多勋贵子弟的缘故,谷府的夫子也顺势给这些孩子放了假,好叫他们安安心心去玩。
华姨至今未归,再回翻身下榻,却见自己还着着昨日的衣裳,没有丝毫凌乱,方才放下心来。
乔煊柳也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这辛兄当真大意。”
还好昨天出府前已经同谷净濯说过了,否则不晓得他今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乔煊柳匆忙整理好仪态后便同应亦骛一道走出屋中,迎面就是个笑着脸的小厮:“二位大人醒了?可要用早膳?”
因今晨之事,应亦骛对这晋。江有些生气,直接答:“无需,多谢你家大人好意了。”
小厮见他脸色有些不好,连忙解释:“还请二位大人勿怪,昨日我家大人欢。”他抬起头来,靠着应长天认真打量这块兔子玉雕,小声嘟囔:“不过确实好糙,不会是你自己雕的吧……”
“嗯。”不想叫他猜了个对,晋。江惊:“真的?”
“真的。”应长天问他:“还生气吗?”
“才不会。”晋。江快速摇头,将那块玉贴近胸口放住,侧脸看他,认真道:“我会好好珍藏它的。”
——
元凭陵果然也在夏宴上,见着应长天时,他有些讶然,而后两人目光相对,很有默契地先后离席。
“怎么也进了宫?”元凭陵问他。因应长天的身份特殊,他以为五叔夫不会叫他进宫。
应长天不答,只将一个玉雕的麒麟递给他:“原本也是今天要给你的,好在巧合赶上了。”
元凭陵垂眸看着那玉麒麟,伸手来接时微微卷开应长天衣袖,果然有刻刀留下的伤痕。
“何必亲手去雕?”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接过麒麟,声音较先前小了些:“……不过我很喜欢,谢谢长天。”
第六十七章:
应长天前脚刚从宫中回来不久,应亦骛还来不及寻他,后脚宫中便来人送下许多赏赐,太皇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朝应亦骛道:“太皇太后很喜欢小公子,希望他能时常入宫陪伴。”
应亦骛心中忐忑,不能拒绝,只得试探道:“下官谢太皇太后恩典,只是小儿愚钝,只怕冲撞太皇太后……”
女官温尔一笑,只回:“应大人不必担忧。”
等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开三门巷后,应亦骛看向应长天,一时气急,语气也不由重起来:“谁准你进宫的?”
文问沅怕他打孩子手板,先将应长天护住,应长天倒是不惧,自个儿将手伸了出来:“对不起。”
他好像生来就懂事一般,自小到大极少犯错,现在又主动如此,应亦骛低头看着他,实在下不去手,半晌后蹲下身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应长天答:“我不晓得为珍还等着我。”他抬眼看着元凭陵收回去的丝帕,伸手拿近看着上面的兰花,问:“姑姑绣的?”
“嗯。”提及母亲,元凭陵不觉露出浅浅的笑意:“你有时间……来元府看看她。她很想你。”
“好,”应长天当即应下,瞥过空中当头灼热的金乌,道:“凭陵哥姑姑,自然拒绝,晋。江因此愈发不开心,甚至闹脾气说要和他一起去,直到最后乔煊柳搬出他耶耶来才管用。
只是小孩没有达成目的时,总是耿耿于怀,他也不敢和他耶耶硬碰硬,便理不直气也壮地迁怒到应长天身上,抛下句“再也不同你玩了”便小跑着离开。
“……”应长天看着他一边跑一边又想回头看自己的模样,发自内心地笑了。
——
可惜二姑姑久在病中,勉强打起精神同他说了几句话后神色便不觉恹恹,元凭陵抱歉地看着他,先安抚母亲歇下,又找理由将应长天送回三门巷中。
大约是长应长天两岁的缘故,他身形要修长些,事事也都很有身为表兄的自觉什么,春宴上太皇太后见了我就开始落泪,接着召我去她身前抱着,似乎在喊我住。自上次早朝便隐约透出要去大办狩猎,又说顺带重办停滞了多年的武举,这理由十足充分,好似他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玩,故而并无人上书表异,所以这回便明明白白地下了旨。
这差事自然交由礼部去办,围场在京郊,一连数日又是烈日当头,谁都不愿意去干这活,最后这苦差事便经应祯荣授意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应亦骛身上。
虽然在朝堂上也有不少知交好友,但礼部到底又是一方小天地,外人难以入手,故而应亦骛自入礼部后其实没少受他磋磨,面对这等差也只能应下。
去围场之前,他先到诗社与诸好友聚了一聚,待众人都离开后,徐涂恭私下来同他说话:“我二哥听了你在礼部的事,叫你不若先推却装病在家,等年后他就想法子给你调职。”
徐涂恭入仕两年后便觉不适,自请辞官,现下他与他二哥徐涂温关系已有所缓和,倒也不用为生计奔波,过得悠闲自在。
应亦骛见他双眼依然如旧时在书院时般清澈,面上全然不见一丝被世事俗务沾惹上的尘埃,心底有些艳羡。
他摇头:“我授官时令兄也多有相助,怕是让你有些为难,也——”
徐涂恭怕他推拒,忙打断他的话:“应兄此言差矣,其实若不是我,兄长因着与程五的交情……”他终于意识到不妥,声音小了些,道:“总是要帮衬一二的,应兄不必太客气。”
话已至此,应亦骛到底未拒绝忠正伯府的好意,调职自然很好,但该办的差他还是得做,第二日便去了南林围场。
围场的人办事还算上道,不过多久便差人端上冰镇的寒瓜供礼部、工部的人消暑,乔煊柳的老丈人任过工部尚书,在其中有许多旧部,他便也在工部当值。原先这种苦活自然是轮不着他来干的,可听说应亦骛在此,他还是自请调来,二人趁着方才的清凉,坐在棚下一边吃寒瓜一边闲谈。
只是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听得隐隐的责骂声自远处传来,应亦骛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男子正指着另一个男子破口大骂:“大人们都在这办事,谁准你进来的?万一冲撞到了……”
那男子手还提着板车,板车上有两个巨大的木桶,只看一眼便叫人觉得沉重,他腰身佝偻,垂着头未曾答话,乔煊柳却是皱起眉,“倒也不必如此严苛。”
骂咧声虽然不太清晰,但持久地传来,乔煊柳忽然起身,端起盘中的冰镇寒瓜走向那两人。
“夏日炎炎,吃些东西消暑罢。”他向来不是那样盛气凌人的做派,即使心中不喜那指责不断的男子,但还是好脾气地将寒瓜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自然惊喜,忙不迭地谢下接过了,不料之后乔煊柳又将剩下的寒瓜送到那垂着头的奴仆面前,微笑:“你也吃些吧,我瞧着你先会儿在里头忙了许久,应当很热。”
那奴仆未曾抬手,又听着管事的呵斥:“乔大人给你接下就是,磨磨蹭蹭什么?”
至此,他终于伸出一双粗糙的手接过寒瓜,又垂下头道:“多谢乔大人。”嗓音已经粗哑,仿佛被火燎过,可见也是很渴水了。
“无须如此。”乔煊柳侧脸看向管事,说:“围场中一切照旧就是,不会影响工部,诸位都是为陛下办事,尽心尽责而已。”
他这回说得明了,那管事顿时红了脸,连连颔首,乔煊柳不会向人说重话,见他羞愧窘迫,因而也不太好意思,又安慰了几句,至此方才往凉棚下走回。
那两人飞快吃完寒瓜后,奴仆拉着车向外走,应亦骛这时发现,这人的腿竟然是一瘸一拐的,如此行动不便,不知道每步是不是都行得艰难……乔煊柳已经回来了,他停止住无端的猜想,抬眼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乔煊柳无奈道:“泥菩萨而已。”
一阵风吹开,带着还未融化冰块的寒气,应亦骛抬眼看,日光太盛,叫人睁不开眼。
心中忽然莫名怅然,仿佛顷刻间已错过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物,可是细究过后,又寻不到缘由,真奇怪。
——
自那回应长天入宫后,太皇太后便常常召他,恰好这日李谨槐携谢燮陵来她宫中用膳,正好撞到应长天。
应长天倒是反应极快,立刻行了礼,李谨槐则凝滞很久,方才恢复如常,竟然上前将他扶起,又把他抱了起来,问:“你叫什么名?”
应长天一字一句规整答:“回陛下,草民应长天。”
“上有青冥之长天……倒是个好名字。”李谨槐眼中浮现出一丝怀念,而后很快转为释然的笑意:“原先皇祖母跟我说起我还不信,现在一看,你和你阿耶小时候可真像。”
听到原本想亲自送二位回府,可……”他有些为难,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也越这般越叫人想探究清楚,应亦骛皱眉:“你说就是。”
“诶,好。”他既下了命,小厮连连应下,低下头小声道:“因大人您似乎有些醉了,一直抓着乔大人的衣袖不肯松手,我家大人实在无法,便差我将二位安置到一处。”
应亦骛一时凝滞住。
他倒是想说小厮胡言乱语,可细想自己醉酒后确实不太理性,再悄然看向乔煊柳的袖子,果然有一处被捏皱成一团。
他当真有做那样的事么?抓着乔煊柳的袖子不放手?他以为自己只会对程萧疏如此…到围场,应长天首先去了犬房附近,可是登上高楼俯视许久,却未再见那个一瘸一拐的奴仆再外出行走。
他心中揣测许多,转身正欲离开时,却忽然见到那个他想见到的身影。
应长天并不慌乱,只问:“你未去三门巷寻我?”
“时机未到。”那人答:“所以公子方才是在这寻我。”
这倒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应长天承认了。但他已经起过杀心,眼下独自面对这人终究有些没把握,故而他借口侧身便要走,可刚迈出两步却被定住:“公子年龄不大,心思却不少,看来你对派来的人是全然不关心了?”
应长天沉默一晌,回头直视他:“若是不能完成任务,何必令我费心。”
“上次的事,我不会透露。”奴仆却并未和他追究,依旧秉持着先前的态度。
“……”应长天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答:“晋。江。还请公子记住了。”
第六十八章:
李谨槐许久未曾畅快狩猎,这次趁着这个机会本想大展身手,无奈一堆禁军严严实实地跟着他,稍机敏些的动物一被靠近便飞快跑了,所到之处无一幸免,能猎到的都是人事先放在哪儿故意讨他开心的没趣玩意儿。不过一会儿,他便被弄得有些烦躁,执意屏去了身边一众禁军,只带上千牛卫里三两个有趣的备身去追一头花鹿。
那花鹿身姿矫捷,跑得飞快,又屡次灵巧夺过李谨槐的箭,叫他越发不肯放弃追逐,一跑竟然到了围场边界,花鹿无处可逃,李谨槐自然开心,搭弓正要将其射杀,忽然听得刚劲的呼啸,顿时变了面色。
——
夜间传出消息,道是陛下今日打猎受惊,所幸为围场中一个奴仆所救,并无大碍。现下头的人已然在问责当初借调来检查围场周边巡视的禁军。
应亦骛作为礼部底下办事的人,自然也牵扯其中,但他还未弄清楚前因后果,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僚一齐候了许久,直到几日后调查清楚才得知,原来是周边山林中因暴雨崩坡跑出的大虫,全然属于意外。
至于这问题自然落到禁军头上什么‘小利’,听得不太清楚。又问我年龄和姓名,春宴结束,便被一并带去她宫中用膳。”
他说完话后,周遭一时沉寂,再看应亦骛,他眼眶居然也已泛红。
“小蜧……”应亦骛忽然失力,颓然站起时不觉趔趄,他伤神良久,再抬眼一看应长天,除却口鼻肖他稍显秀气清俊之外,眉眼早已与记忆中的那个蛇面具男孩重叠到一起。
思及此处,泪水夺眶而出。
应长天诧异地看着应亦骛匆忙擦去眼泪,连忙上去拉住他父亲的手。他最初只是想去宫中而已,也并未料到后来发生的事,可应亦骛只是微微摇头,先会儿苦楚的神情被揭过,道:“太皇太后若是再召你,你去就是。”
乏评论。
“不是说是个瘸子么?”一位稀罕道:“竟真入了北衙军里?”
“诶,查兄此言差矣,听闻此人身怀功夫,疾步时行走如飞,不过平日里慢走掩不住罢了。”
“我听闻他先前是宁州人,还考过秀才,他父亲贪墨才沦落奴籍,张兄祖籍似乎也在宁州,可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倒像是……”
……
抄家沦落奴籍,腿有残疾,却能凭一己之力救下陛下,又过武举入北衙军,一朝由卑贱奴仆变作五品军官,此人堪称一时传奇,自武举结束后事迹便四处流传。其实这也倒还好,本与应亦骛没什么关系,他只当听个故事,不想一日同诸友人小聚时,却偶然听乔煊柳提及道:“我前日入宫时也见到了这位辛副将,说来也巧,他竟是你我那日瞧见的那位。”
他说出这话后,应亦骛方才认真去思量,脑中只浮现出一个伛偻着的身影,难以置信:“竟然是他?”
“正是。”乔煊柳笑:“他说来日请我二人吃酒,也不晓得是客气话还是真的,若你收到帖子不必惊讶。”
应亦骛不解:“请你倒是合乎常理,请我做什么?我又未给他递寒瓜。”
“还说。后来你自掏腰包请所有人都吃了酸梅汤?”
应亦骛也不觉丢脸,明明白白地同他说了:“什么自掏腰包?我那些俸禄还不够长天购置新衣,全是亦罗赚得的,她怕我在围场中暍,又想我理好和同僚间关系才差人送来。”
“亦罗当真是个能人,”乔煊柳还是提醒他:“不过我想他初入朝堂,大概还是有意结识些人,其实你也不必推拒。”
——
应亦骛若是拿到了帖子,自然不会推拒,只是未曾想到这样快,乔煊柳头天才向他提及此事,第二日府里就来了邀请。
他到地儿赴约时,乔煊柳已与一个男子入座,应亦骛遥遥望去,见那人生得普普通通,但大概是当前着锦衣华服,不再灰头土脸,身姿挺拔也不似先前驼背的缘故,先前奴仆的痕迹快速地从他身上洗去,天翻地覆过后也勉勉强强能算得上几分俊朗。
可是明明人不过静静坐在那处,他却有些说不上的熟悉感。
“亦骛?你到了。”乔煊柳见他到来,向那人介绍:“这位是礼部太常博士应大人应亦骛,他比你小上三两岁。”
晋。江神色如常,举盏敬他:“应大人,在下敬你。”
他官阶较自己要高,这种场合怎么也该是自己敬他,应亦骛不善应酬,回了他半杯才入座,三人各自又介绍了一番,方才引到正题。
虽然表兄弟两个都是不善言辞之人,但乔煊柳总归比他好上那么一丝一毫,先一步发问:“听闻辛兄先前为秀出之士,不知对诗文可有兴趣?”
晋。江答:“自然有些,不过我文采平平,便不班门弄斧了。”
他话虽如此,可还是得显露。后来三人兴尽一人作下一首诗,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晋。江所言非虚,并非谦逊,他的确文采平平,不过写出来的诗勉勉强强也算工整,总好过应亦骛先前意外瞧见的些乱七八糟的诗文。只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看来是不能邀这人入诗社。
不知又酌几轮后,他与乔煊柳皆有些醉了,晋。江依旧清醒,话也都答得上来,接着先前的言语继续往下说:“家父下狱后,我原先被押到北地服役,后因表现不错,便被领事同归队一齐调回豳都,就留在了围场中。”
北地。
“我有一事想请问辛兄。”应亦骛不觉醒了几分,坐得也端正了些,可犹豫许久,最后只在晋。江长久的等待中问:“……入奴籍服役者,若在北地死去,当真全然无人料理身后事么?”
想来晋。江自然不知道他问这做什么,自然无从顾及他那些情绪,所以实实在在地答了:“自然,我所见到的都是裹身草席,直接丢进乱葬岗,不过多久,野狼便会循着气味来将其分食干净。”
“原是如此。”应亦骛垂头闭目,似乎不胜酒力:“多谢辛兄为我解惑。”
乔煊柳喝得多些已醉得朦朦胧胧,连二人说了什么话都听不清,应亦骛先前还因拘束有所克制,自这一通话后,不觉饮得更多,不一会儿便伏于案桌上,沉沉睡去。
待他二人皆醉倒后,晋。江自主座上走下,背手走到栏杆边,移目望去。
豳都繁华不息,灯火一直蜿蜒伸展到他看不见边界的远处,与墨黑天色齐平,再缓步回到内间,静静注视着二人良久,终于离开其中,对贴身的小厮做了三两句吩咐。
——
晨光大亮,应亦骛头有些微疼,挣扎着要起身时,手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因脑子不清醒再试探性地一戳,便听到乔煊柳吃痛的声音“嘶”。
他立刻坐起捂住脸,先是懵然再是震撼:“亦骛?怎么是你?”
应亦骛也讶然:“我……怎么是你?”
他们从前在书院也同眠共枕过,不过往往还要带上其他好友,三四人一起谈论诗文至天明才匆匆睡去,此番情形还是头一回,真是令人窘迫,应亦骛连忙…不是,那为何从前友人小聚时并未发生这等事?
但此时无论是质疑或询问细节都叫人难以启齿,应亦骛沉寂不能言,其实乔煊柳也有些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同小厮温言说了几句客气话,二人方才各自回府。
这事看似已经温温平平地揭过,但在应亦骛心中总有些不适,他现今好不容易才和乔兄成了正常的知交好友,叫他听到了那些话,他会如何去想?会不会应亦骛叫人单独支出的小船靠岸,李谨槐也终于悠悠醒转,“这是在哪儿……怎么就只有你一人?”
虽然当时死士已被李谨槐支开,但想来不会离得太远,在听见打斗声时就该赶来救驾,但他们却迟迟未到,而后来下水追他们的刺客也不过寥寥几人,并不像真的要杀人的样子,最大的可能便是——这是在试探他。
他的过往写得清清楚楚,要试探他只有两种缘由,一种他哪里露出破绽被怀疑了,另一种就是,他极有可能要被重用了,作为李谨槐的独臣被重用。
晋。江答:“臣不敢走漏风声,现在礼部应博士的船上,陛下还好吗?”
李谨槐半坐起身,抬眼望去,果然见应亦骛坐在船头,小心翼翼地向他行礼,手上还握着船桨,笨手笨脚十分吃力的模样。
他不由笑出声,又躺了下去,全然不担心的模样:“说来在潜邸时应博士还做过朕的府臣,一晃这么八年竟都过去了。”
应亦骛自然听得见,不晓得恭谨地做了什么回答,李谨槐未听进去。
他只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怀念伴着悠久的记忆随船桨划动的水声缓缓流开,皓月当空,还照天涯。这样静谧闲适的光景好像近在眼前,又仿佛早已荡然无存,烟消云散。李谨槐又摆摆手:“好了,你去帮应博士划船罢,叫进退两难?自己醉酒后到底又做了什么事啊?怎么会如此?
还有那晋。江也真是,昨夜竟然也不劝着些,这人是不是太愚钝太不知晓人情世故了?
晋。江心好烦,真是个难听的名字,眼下人家还没烦,他的心却是真的烦躁起来了。
应亦骛越想越气恼,不由狠狠捶了下案桌,懊恼道:“就不该去和他喝酒!”
廊下的九官不晓得怎么也听见了,当即学舌道:“喝酒!喝酒!喝酒!”
“……闭嘴。”
“喝酒!喝酒!”笨鸟却听不懂屋内传来的怒意,依旧重复。
“闭嘴!”
“喝酒!闭嘴!喝酒!闭嘴!”
“啊。”应亦骛深吸一口气:“气死我了。”
第六十九章:
应长天这日未在宫中待太久,因太后有些微恙,许多人都来探望,离开殿中不久便遇到了位衣着华美的女子,应长天自觉向她行礼,不想那道身影停在他面前,忽然懒洋洋地问:“这就是程五的儿子?”
平日里送他出宫的都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今日因她临时有些事务,便匆忙指了身边一个资历尚浅的宫女送应长天,大抵也是头一回对上这等事,眼下似乎说什么都不对,竟支支吾吾不能答,最后嗫喏道:“奴婢不知。”
那女子笑了声,显然并不想同宫人计较,叫应长天:“抬起头来。”
应长天依旧规矩地抬头平视,并不看她,却听她问:“你说说,你父亲可是程五?”
以余光打量,其实应长天已然猜测出这女子身份。应当是当今陛下唯一一位嫡妹,济淑长公主李惠云,也是晋。江的姑姑。
虽然不清楚那个人与她之间有些什么仇怨,但应长天倒不至于连恶意也察觉不到,只答:“家父礼部太常博士应亦骛。”
她听到笑话
寿德长公主谋反之事已过七年,而当今陛下虽好玩乐,但确实宽仁,应当不会再计较。且如今太后能公然赏赐,想必早有考量,他倒是不必再为此事紧张。
应长天今日连见两人落泪,心中早有定论,那人肯定就是他另一个父亲了。
“祖母。”应亦骛为免失态离开后,应长天轻轻握住文氏的手,微笑:“若有机会,我们还是劝父亲再觅良人罢。”
——
初伏过后,愈发燥热,上头那位的心思也活跃起来,全然在宫中坐不,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至此,应亦骛方才松一口气。
也是因等着这事的结果,狩猎和武举他全然无心关注,整日都在礼部忙活,也未曾想到在他忙碌时豳都又出了件新鲜事。
据说当时陛下身边的千牛备身都已被大虫咬中,而那奴仆恰好在周边清理围场中犬房的犬矢,闻声赶来将陛下救下。救命恩人,陛下自要赏赐,那奴仆不求金银财宝,只求免去奴籍参与武举,陛下宽宏允下,倒还真让他夺了魁首,现今入了北衙军中,在羽林军中任副中郎将,但并不理事,贴身护卫陛下。
应亦骛便不错了。李惠云向他行礼:“皇兄。”
“你跟小孩闹什么。”李谨槐侧身对晋。江吩咐道:“你替朕将这小忠臣送回家中,也去将人拦住,我先与皇妹一并去看看皇祖母。”
晋。江领命,俯身恭敬道:“小公子,请。”
应长天又向陛下、公主行礼,方才随他离去。
二人在宫中行走时皆一言不发,直到晋。江拦住了去礼部的女官,又带他出宫后,应长天方才开口:“在此恭贺大人一举成名了。”
晋。江并不看他,答:“小公子险些害你父亲丢了官,却是半点也不心虚。”
应长天毫不心虚:“与济淑公主有恩怨的从来并非在下,辛大人还是少些诡辩罢。”
“怎么?”晋。江也不因为他是稚子便同他在话上留情面,反而更加直接:“小公子对这宫中贵人因你父亲给予的一切倒是很受用,坏处却不愿沾惹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自进入犬房被人看见的那一刻起,底子就已经掉光了,应长天也不再同他虚与委蛇,直白答:“不过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是么?辛大人倒也不必替我父亲抱不平。”
晋。江击掌:“应大人当真养了个好儿子。”
应长天倒也没脸没皮尽数收下:“辛大人谬赞。”
因着李谨槐稍后打算偷溜出宫,自己也不必再回紫宸,晋。江便照着他话里的意思将应长天送到了三门巷外,他自以为完成任务准备离去,可在应亦骛看来却是冤家路窄,心想早知这时就不回府了,还得装出客气模样咬牙向他道谢。
“应大人不必多礼。”晋。江真是公事公办的模样,全然听不出一点阴阳怪气,答:“在下不过为陛下办事。”
应长天则纯良一笑,神色天真:“辛大人慢走。”
晋。江颔首,拖着一条腿转身不徐不疾地离开,待他走远后,应亦骛才对应长天道:“你少与此人来往?”
“嗯?”应长天似乎懵懂,而后颔首:“孩儿知道了。”
——
晋。江离了三门巷,便去永昌坊等待李谨槐,旧时怀王府便在此处,他头回踏足,也是第一次与陛下出宫,心中有些忐忑,又将周遭都查探了一番方才安稳等待。不过多久,这位陛下也自宫中悄然至此,屏退一众随从后,只带上晋。江便往东市去。
李谨槐生性好玩,皇宫于他而言有如牢笼,平日有不得不看的折子要批,又有舅舅、国丈谢相等一众大臣时刻盯着,好不容易得以出来一趟,自然是想尽办法玩个痛快。由此到傍晚晋。江提醒他应当回宫时,他仍意犹未尽,只摆手道:“那边的热戏还未看呢,急什么?”说罢又领着他混入人群之中喝彩欢呼,为其中一队打气。
待到李谨槐所支持的那一队终于夺得魁首后,死士也终于出面一并请他回宫,李谨槐面露不虞,“朕想几时回去就几时回,看着你们就碍眼,滚下去。”
死士无奈,只得退下,晋。江又随着这位好一阵走街游巷后,终于耐不住劝决定回宫,但提出要再散散心,不准死士跟上,只要晋。江一人陪同。
漫步于河堤两岸,柳色阴阴,水摇月晃,李谨槐忽然停下步伐靠在栏杆上望着一片中天月,道:“有时,朕真想从这河里跳下去。”
“陛下万不该有这等想法。”晋。江道。
李谨槐只笑笑:“朕也知道,其实他们并不认可朕。”他眨眨眼睛,瞳中不知是因为倒映月色才闪闪发亮,道:“谢相嘛,是我老丈人,他和舅舅不得不扶朕这烂泥。太子哥哥……不,是先帝的旧部,看在他的情面上待朕也算忠心,就连朕身边这些死士也只是沿袭祖训效忠于朕,他们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朕就算不甘愿,也不能太辜负他们。”
他转过身拍拍晋。江的肩,不知到底是在安慰他人还是在安慰自己:“你算是朕第一个亲自提拔的人了,可要好好干,也别辜负朕。”
晋。江答:“臣定会护陛下周全。”
李谨槐乐呵了,好笑道:“你是真闷还是笨啊?以后当着外人面答话可得讲漂亮些,应当说什么‘万死不辞’这样的话,学着——”
晋。江先他一步回过头,抬手以刀挡住箭矢,将李谨槐护在身后,
数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晋。江单打独斗许还有胜算,眼下还要保护李谨槐,自然吃力,偏偏死士还被支走,李谨槐情急之下,只能跳入河中。
晋。江停下打斗,也随即一跃而下,两道重物落水声响起,刺客面面相觑。
——
今日礼部中应酬,他一位上峰招来许多妓子陪同,应亦骛有些不适应,只浅酌了几杯便到外头透气,正略有诗兴欲叫人备好笔墨写下时,却见水面上忽然浮出两个人头,不由被吓了一跳。
晋。江还带着李谨槐,这位皇帝已经在水中呛到暂且晕了过去:“应大人,切莫声张。”
应亦骛连忙点头,惊讶不已。
半晌后,他进来同朕叙叙旧,否则不知道他要划到何时才能靠岸。”
晋。江领命,自应亦骛手中接过船桨,双目交接的一瞬,不知是船不稳还是他不适应这样的小舟,略微摇晃了下,匆忙之中不由抓住晋。江的手腕做支撑。
冰冷的,晋。江全然不曾介意,颔首起身离去。
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此时定是眼眶红红,并不愿回去让娘亲或者妹妹瞧见担心,由此只在茶坊内院廊下停留,静静看着雨打青石、濯洗万物。
只是在宁静中,忽然听得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便是猫令人揪心地叫唤,应亦骛顾不上还在下雨,走近查看,却见一只狸奴奄奄一息地窝在地上,被沾湿的毛发下被冲刷出淡淡的血迹。
他虽不喜狸奴,但无奈狸奴实在生得可爱,禁不住俯身将它抱起。
“应大人当心着凉。”正起身时,头顶的雨忽然停下,应亦骛不由抬袖擦了擦被雨水沾湿的眼睫,回头却见晋。江一手执伞,垂首专注地——不知看他还是在看狸奴。
应亦骛张唇欲言,却听他道:“伤得不重,简单包扎便好。”说罢将湿漉漉的狸奴抱到自己怀中,又将伞递向他。
应亦骛方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接伞,握到手中时,还有对方掌心里的余温,和那日自湖面浮出时的冰凉全然不同。
晋。江在廊下,痴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觉道:“程萧疏……”
我好想你。
他张唇发不出声音,又唤:“程萧疏。”
我想你快要疯了。
他像是一块轻轻就会被击碎的花瓶,脆弱到不能再经受任何激触。
可是不会有人像程萧疏那样将他护在怀中,晋。江身都被水浸湿了,额上的发丝也略显凌乱,应亦骛被狠狠冻了下,方才迟缓地松开手,他心中很是不自在,可再抬眼去看对方,他只恍若无事一般,已经移开目光专心去划船。
好熟悉……
他略有失神地朝船舱内走去,温热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的冰凉。
可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人。大概是喝了些酒,有些恍惚吧。应亦骛摇摇头,连忙摒弃掉各种荒谬的想法,专心去同李谨槐谈话。
船舱内,李谨槐不知提到了什么趣事,忽然放声大笑,应亦骛的笑声也混在其中,小声却清晰。
晋。江挥动船桨,将小舟平稳带动,天上一轮婵娟虽始终不变,却直送他们到岸边。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月如此,人亦如此。
第七十章:
盛暑过后,乍晴乍雨,这日难得在他放差过后应长天也写完了诗和策论,应亦骛便在家中陪应长天下棋,父子俩都很珍惜这样的光阴。
棋局上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听得外头有响动,应亦骛探头自窗外望去,只见华娘站在小雨之中,见他向他微微行礼。
“华娘?”应亦骛诧异过后笑:“好久未见你了,快进来吧,别淋雨了。”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应长天执棋的手也略为一顿,而后果断落子,动作间华娘已走入屋内,竟是直直又向应亦骛行下一礼。
应亦骛正不解间,她开口了:“华娘此来,是向您辞别。”
“啊?”应亦骛更加疑惑,后知后觉颔首:“你可是找到了归宿?”
其实他从未将自是同僚闲暇时议论的,故而其中自然不忍俊不禁一般:“哦,原来是个小野种啊。既在礼部当值,还能做出这般不知廉耻之事。”又侧头朝身边的女官道:“那就差个人去礼部问问怎么办事的,这样德行的人也收么?”
应长天皱眉一瞬,那女子却已经不紧不慢地离开,女官得令后当真向宫外走去。
他道:“长公主怕是有所误会。”
李惠云回头,为这个小孩猜出自己的身份有些稀奇,以为他要在身份之事上狡辩,便当看蚂蚁挣扎般停下步伐,却只听他道:“我父亲身为人臣,无论官居何职都是为陛下旨意,岂容公主质疑?”
被一个稚子说得哑口无言,李惠云一时气恼,但还不容她发作,便听得李谨槐笑:“说得好不错,往常看不出来,今日才发觉倒是个小忠臣。”
她匆忙侧脸看去,李谨槐并未行帝王依仗,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其中还有个新面孔,行走时有些跛脚,想来就是他荒谬新封的副中郎将。
因年岁相差不大,少时又常争太子哥哥的宠爱,屡次闹得鬼哭狼嚎、不可开交,自父皇母后及先帝陆续离开后,因世上只剩彼此至亲,她与这位皇兄的关
待同应长天下完一局险胜过后, 应亦骛赴友人约去一间新开的惠明茶坊饮茶,下马车后下人来问他撑伞。他走了两步,不晓得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回头遥遥望去,却见晋。江站在楼上栏杆边,也恰好转头看向他,小雨冥冥,沾湿袖袍。
这对视并未持续太久,朝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后,晋。江移开目光,又看向远处,只像是单纯赏景,而应亦骛心中嘀咕一句“怪人”后,便快速走进茶坊雅间中。
梁盼烛想来已等待多时,桌上的茶水都已点好,只等他来饮,应亦骛入座后,先与他闲散聊了两句,方才进入正题。
梁盼烛笑:“亦骛你可知,这茶坊的东家是何许人也?”
梁盼烛精通人情世故,眼下已是他们同窗之中官职最高的那位,去年就升了吏部四品侍郎,平日里他问出的话,应亦骛倒是真不怎么能答出,但想到先前看到的人,不由问:“难道是最近那位横空出世的副中郎将?”
“诶?”梁盼烛稀奇道:“应兄何时也这样敏锐了?”
“真是他?”应亦骛诧异,也不故作玄虚:“我来时见到他了,所以碰运气猜猜而已。”
“其实要认真论倒也不是。”梁盼烛笑:“他一个刚脱奴籍的人,哪来的这些银子置办这茶坊?应兄可以想想他依仗之人。”
他背后依仗之人除了陛下外还能有谁,这是已经将答案扔他脸上了,应亦骛皱眉:“梁兄想同我说什么?”
“陛下对这位很是重用,似乎欲将平光县主许配于他。”
平光县主乃是寿灵长公主的幼女,很得驸马与长公主宠爱,虽然这晋。江现已破例为五品中郎将,但到底曾为奴仆,又身有残疾,且听他介绍比自己还要长些,哪里配得上二八年华的县主?
思及此处,应亦骛一时竟有些为县主不平。陛下这做派未免也太随心所欲了些。
可他依旧不解:“想来陛下自有他的用意,只是不知盼烛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些?”
梁盼烛叹气:“平光县主听到风声后怎样也不愿意,在家中闹着发脾气,经长公主细问过后,才发觉原来她已有心上人,且非那人不可,亦骛你再猜猜,此人是谁?”
他目光里透出的意思已然不言自明,应亦骛吓得连连摇头否决:“虽说女子亦可大胆寻爱,但你还是莫要辱县主清名……”
梁盼烛见他慌乱起来,不由大笑拍他肩膀。他与驸马家颇有些姻亲关系,了解得也详细:“谁同你开玩笑?去岁你在牡丹园办诗会,宴上有个小侍女笨手笨脚碰翻了酒盏和牡丹瓶,你为着给她解围,将牡丹簪给她又作了首诗赠她。不会全忘了吧?那侍女正是平光县主贪玩假扮。”
“那竟是平光县主?”应亦骛在他的提醒下想起旧事,不由苦恼扶额:“我那时只是不想看侍女被人为难而已,哪里知道她这样顽皮假扮侍女?若我晓得我一定敬而远之……我可是长她将近十岁,连长天都有了,她图些什么?”
“仰慕你的诗才不行么?”梁盼烛饮一口茶,揶揄道:“说来亦骛你的诗作在闺阁中很受欢迎,甚至略胜乔兄一筹,县主本就喜好风雅。又有这桩缘分,自然心向往之。”
一个相貌平平的瘸子,一个嫁过人有儿子的小官,摆在平光县主面前的姻缘怎么都这样差劲?应亦骛叹道:“我若是长公主,只怕已经气晕过去。”
梁盼烛却摇头:“其实若非你二位不可,较之那位,长公主却更属意于你,好歹平光县主钟情于你,且亦骛你又生得清俊,自然叫人满意。说来先前我去江州时,就连弘乐王世子都向我打听过你。”
这都是些什么事?应亦骛几乎要掐下自己人中,否则也快要晕过去,无奈道:“我却不知哪儿又招惹到了世子,我都未曾见过他。”
梁盼烛摇头:“这事我倒不知缘由,说你似乎无意再婚配后世子便并未再问,只道日后若来豳都便来邀你,兴许也是仰慕你的诗才而已。”
“但愿如此。”应亦骛问:“所以今日盼烛兄是代长公主府来寻的我?”
梁盼烛颔首,竟是与他掏心掏肺地说了个明白,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莫说你自己应当向前看,就算是为了你家长天也应当再走走不是?他是个聪慧通达的孩子,本不该为门第所束缚,然而你入仕过后想来也对这世道有所了解,若娶平光县主,想来日后得长公主府再提携官途会顺畅许多,也能凭此为你家长天博得一个更好的前程,而县主也如愿以偿,不必再嫁晋。江,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梁兄所言极是,”应亦骛闭目,手不由攥紧衣袖:“但我却不能——”
梁盼烛知他一时转不过这道弯,但到底好友多年,也不忍见他官途潦倒,屡受磋磨,终于直白点明:“亦骛,你已然守了程五这样七年,难道真还要为一个已故之人继续下去么?可即便他再好,这段情于你而言再刻骨铭心……你都得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
应亦骛听着打在屋檐上的雨声,好似在大雾迷蒙中走了许久,自以为看不见就不会是绝路,可以永永远远稀里糊涂地继续绕圈,直到一阵风吹来,明确地叫他看见面前被堵死的墙,这下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好似回到了听见程萧疏死讯的那日。
他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不会回来了,所以自己就要忘却他、将他永远留在过去,然后堂而皇之地同其他人继续往前走么?
应亦骛不觉捂住面容,拼命摇头,小声倾泻着止不住的情绪:“我做不到。”
要怎样去遗忘曾经拥有却又错手失去的珍宝,要怎样去消解过去未曾珍惜的悔恨?
“亦骛,哎。”梁盼烛却未料到他至今仍旧无法释然,以至于如此失态,手忙脚乱地拍拍他的脊背。
淅沥声中,雨泪忽成行,良久后应亦骛才缓和过来,向他道歉:“抱歉,我一时有些伤怀。”
梁盼烛自然明白,摇头:“你我好友,何必说这些。”
再缓和三两句后,外头的小厮忽然来请梁盼烛,说他有上峰也来了茶坊,是否要去拜会,梁盼烛自然得去,请他稍作等候。不过至应亦骛将杯中茶尽数饮完后,他身边的小厮前来抱歉地同他说,梁大人一时抽不开身,稍后不能再来了。
应亦骛自骤然皱眉:“应大人说什么?”
应亦骛慌乱低头,久久不能语。
他做说什么?分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只是身形相似些而已,他与程萧疏的容貌全然不同,他还会作一两句诗、会凫水,他怎么会是程萧疏?他怎么能将旁人当作程萧疏?
程萧疏已经离去了,死在北地,尸体被丢进冰天雪地中,被狼分食——
大梦初醒。
一时他心如刀绞,面色苍白,又摇头连声重复:“抱歉,抱歉。”
“应大人?”晋。江唤他。
“抱歉,我失地退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
先前学的防身术早已忘了大半,应亦骛几乎是被他直直拖拽回屋中,双手抓着地面利落地撕了自己的锦袍,为狸奴迅速做完简单的包扎后将这可怜递回给应亦骛:“可以应付些时间。应大人回府后再叫大夫上药便是。”
养狸奴?这时应亦骛才后知后觉起来,文氏有咳疾,不能养猫,亦罗怕猫,给长天么?总担心他为此误了学业,至于自己院里还有九官,也不晓得这猫会不会扑鸟,因此脱口而出:“我院里有鸟,怕是不能养他。”
晋。江的手滞在空中,而后很快收回。
他道:“如此,那我便将它养到痊愈为止。”
“辛大人善心。”应亦骛不由笑笑,其实他被雨淋得狼狈,面上的水珠都还未尽数擦去,眼周也略有些红肿,只是他此时浑然未觉,只为救下狸奴而稍稍开怀。
晋。江不再言语,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去。
应亦骛见着他踽踽离去的身影,腿依旧是瘸的,背却挺直。
……其实这人倒也不错,先前又算是他偏见了。
正思量间,晋。江已然走远,应亦骛也准备回府,却才发觉自己手中还拿着那把伞。
他想叫下人去找晋。江还伞,但一转念,又收了想法。
“还是下次亲自还他吧。”应亦骛想,还能顺带看看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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