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平光县主这事初时闹得不显,但随时间推移,也隐隐传出了风声,这日应亦骛下朝后,便被上峰拉着询问此事,言谈中有艳羡也有鄙夷,毕竟这算是天大的好事了,他并不想做理会,只三两下敷衍过去,见着应祯荣瞥他一眼又冷哼声,心情愈发糟糕。


    此事到了这种程度,他只盼望自己快些从风口浪尖上下来,平光县主他是不可能会娶的,自那次之后,他也觉得晋。江也许会是个良人,或许婚配于他也算不错?当然若谁也不嫁自然是最好的……


    正巧,心中正想到此人,便见他也从皇城中出来,迈着他那明显的步伐,大抵是换值,御马准备回府。


    应亦骛便主动上前道:“辛大人。”


    晋。江见他颔首,应亦骛话到嘴边,却忽然不晓得如何说要去他府上看狸奴这回事,最后还是晋。江问:“应大人可是有什么事寻我?”


    他起了个话头,应亦骛方系才算有所缓和,不过仍旧一般,得个表面恭敬己当作华娘的主人,更未支使过华娘做什么事,只当她是家中的表亲一般,见到她不再执着于死士的身份,也是欣慰。


    不想华娘只是摇头,垂头道:“实不相瞒,寿德长公主的旧部联络上了属下,属下须得继续为长公主效命。”


    这消息才是真的让人讶然,应亦骛不曾想到直至今日他们仍不罢休,忙问:“那你可是自愿?”


    华娘答:“万死不辞,无怨无悔。”


    应亦骛沉默半晌,忽然想到其中关节处。


    穆国公府抄家流放至今,二姐姐尚在春宁侯府中缠绵病榻,其余众人都已不在人世,只有程萧若依旧不下落不明,难道是她?还是寿德长公主其余的旧部?


    他侧脸看向身边的应长天,小儿像是全然未曾听懂般,还期许地看着他再等他继续落子。


    应亦骛没有再多问,颔首:“此事我会死守心底,你万事小心。”


    “您与小公体会遭人误解、冷眼的事,可也许是因为那只狸奴方才对此人有所期待,眼下这期待荡然无存,自然失望。


    “嗯,”不想晋。江却并未因他明显的情绪而不快,反而道:“我府里多处都在修缮,也确实不便待客,待放走那狸奴后,会告知应大人。”


    应亦骛不由停住步子。


    原来是因为在修府么?仔细想想也确实,这府邸多年无人居住,忽然被陛下拿来赏赐,是该修修,原来先前是他误解了别人?总之,只要不是因为平光县主一事便要与他冷淡就好。顿时又回心转意,回头问:“那倒没什么……现下可否进去看看?”


    “自然可以。”


    他随着晋。江步入府内,确实随处可见工匠忙碌。没有走太久,隐约便听到小声的喵呜,一只小狸奴一瘸一拐地自屋中走出,仰头冲他们叫唤。他不由回头笑眼看晋。江,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双眸宛如寒潭般沉寂,无悲无喜。


    未曾思量这样多,应亦骛只认为他是不喜欢狸奴才会如此。可既然不喜欢都会将其收养疗伤,反而更加觉得他心善。


    他上前一步蹲下身,伸手逗弄那只狸奴,不晓得是记得他的气味还是并不怕生,狸奴一跃跳到他的腿上,亲近地拿头来蹭他。背后似乎被阳光照射到,一片暖意,心中的不快只在此刻烟消云散,应亦骛也低头与这小狸奴互相蹭着额头。


    晋。江的目光不觉移到院中,似要避开所见的一切美好,不过树上也有只麻雀悄然停下,旋即又叽叽喳喳交唤起来。


    ……他是一只很好很招人喜欢的小鸟。


    他讨人喜欢,也讨猫喜欢。唯有这样灿烂到容不下一丝阴霾的晴日,方才能与他匹配。


    “辛大人。”应亦骛回头见他在走神,出声唤他,晋。江收回神思,问:“怎么了?”


    应亦骛将狸奴抱到怀中站起,征询他的意见:“我有一位友人也喜好狸奴,兴许会愿意养它。”


    “那很好。”晋。江却曲解了他的意思:“应大人可随时将它带走。”


    “不是。”应亦骛摇头,他知道晋。江会同意,问:“辛大人可有给它起过名字?到时可以直接那样唤它。”


    晋。江沉默一晌:“名字也应当交给新主去起。”


    应亦骛才不觉得,他举起猫的两只爪向前按动耍玩,轻快道:“起一个吧?辛大人总不会连个名字都想不到。”


    他非要一个姓名,晋。江便答:“叫喵喵。”


    这未免太潦草,应亦骛忍俊不禁:“不要,重新起个好些的。”


    晋。江道:“想不出。”


    应亦骛还是不愿,上前一步将猫交到他怀中,不住低声喃喃赞叹:“你看,它多活泼呀,辛大人就好好想个名字罢?好不好?”说着兀自笑起来,举着小猫爪模仿着狸奴的口吻,讨娇软声道:“拜托拜托,拜托辛大人了……”


    晋。江闭目:“叫落雨如何。”


    “落雨?”虽然也有些庸俗寻常,但比喵喵之流确实要好上很多,应亦骛勉强算作满意,点点头:“落雨,跟辛大人说谢谢罢?”


    狸奴自然不会出声,他便代劳了:“谢谢辛大人。”


    狸奴身体温热,晋。江也不觉轻轻抚摸它背,未料这狸奴只当是玩,待他却不如待应亦骛那样温和,翻身就给他一爪,无论怎样皮糙肉厚,都被抓出血痕来。


    应亦骛连忙将猫放下,匆忙抓起他手:“出血了。”


    晋。江本应当不太自在地将手收回,再将这一切轻描淡写揭过,可不知是晴灿的天气给了他错觉,还是眼前的人叫他分不清过往与当下,这一瞬他竟没有任何动作。


    应亦骛仔细察看着他手上的伤痕,说要又水洗再上药,还担心落雨有无恐水症,半晌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啊”地恍然大悟将手松开。


    他不太梦到一半又被程萧疏推醒,迷蒙睁眼后却见这混蛋蛇一脸不快,好凶。应亦骛无意识往他怀中靠,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应亦骛眼皮沉重,于是很快又睡过去。好久后程萧疏仍然未闭上眼,手轻轻抚着怀中人的长发,不觉喃喃:“……你刚刚在叫谁?”


    自然也没有回答他,程萧疏又问:“你说,让谁救你?”


    ——


    应亦骛早起时,汤药又被端到榻边,他抬眼看着已经收拾得齐整堂堂的程萧疏,终于在端起药碗时忍不住再次发问:“这到底是什么药?”


    程萧疏在他疏见她不准备开口,便也不说,一笔带过:“聊聊天罢了,她要笑也怪我么?”


    应亦骛将这一切都听在耳中,一言不发。程萧疏似乎也全然不在意他只得向太医赔笑道歉,又亲自将人送回。


    ——


    长久的呼吸困难让人大脑发白,双腿泛软,应亦骛终于寻到个机会别过脸去好意思,先下意识低头,又想着总要给人一个交代,于是一边抬头一边掩饰地开口说:“这落雨可真是个坏蛋——”


    只在说话间,再次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狸奴跑远了,落在树梢上的鸟也一跃起飞,离枝而去。他忽然心跳如鼓,从多次的熟悉感中揪出最期待的那部分。


    应亦骛再挣扎无果后,便拿腿脚胡乱踢人,可对李晗山而言毫无还手之力,他的腰带很快落在对方手中,李晗山按住他,像是疯了一般兀自喃喃:“程五该死、程萧年也该死……”


    应亦骛不知他们究竟有什么仇怨,只趁他出神间,很快又再度爬起,李晗山穷追不舍,魔鬼一般的手又抓上他,再度凑近,他双臂死死圈住应亦骛,将头埋在应亦骛脊背上如疯狗般嗅闻,应亦骛已然恐慌不已,又恶心到几乎要作呕,次次的挣脱都宛如蝼蚁,他该怎么办?


    “程五是怎么睡你的?”李晗山在他身后哑笑着问,似乎已经也解去他自己的腰带。


    该怎么办?应亦骛的手胡乱摸索着,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我会比他厉害的,你等着看。”李晗山却好似兴奋极了,低低笑起来。


    应亦骛全身发颤,好似进入绝路,呼救也全然无用。


    可就在此时,他的子被杀,还被那样凄惨地送上自己的案桌,又有人暗中提出资助,不晓得愤怒更多还是野心更多,火苗终于重新燃起。


    最终江州一长史连夜奔逃回豳都,传回了这消息。


    李谨槐气得火冒三丈,直在紫宸殿中跳着骂他的猪狗不如皇叔,四下无人敢靠近,晋。江便也兼做了内侍的活计,拖着一条腿将他摔乱的东西一样样捡起,又摆放齐整。


    “正好朕新选得几位栋梁,正好拿这皇叔试试锋芒。”半晌过后,他平静下来,抬袖一挥陪了。”应亦骛转身要离开,却被他抓住手腕,似是关切,又似乎只是出于礼节般问:“可是身体不适?”


    应亦骛连忙摇头:“并未。”他有些慌乱,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敢让自己再想,不想叫自己接二连三地管控不住压抑不住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失态。


    可不想对方的目的不在此,他松开手,道:“我无意耽误平光县主,已向陛下禀明此事,应大人如若有意,辛某自然祝福。”


    他这席话来得突然,应亦骛呆住:“……什么?”


    说来说去,竟还是为此事?所以请他看猫是假,起名也敷衍?他竟然还该死地会错乱一瞬将这人当作程萧疏?


    平光县主谁要娶便让谁娶就是,谁要纠结那个?他就从未想过要答应。


    因为他已有过最好的一切,再来的所有,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眼看晋。江似乎真的要重复,却被应亦骛打断:“谁要你祝福?”


    晋。江不再言语,应亦骛也不敢再停留,他只怕自己会又将这一切弄得一团糟,憋着一团委屈难过和慌乱无措匆忙离去。


    第七十二章:


    最终应亦骛给平光县主写了首诗送去,表明自己无意,不久后,她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寿灵长公主为她定下了大学士张敞的嫡孙,对方也很有学识,想来能对上她的心意,算是门当户对。


    可应亦骛心底终是郁结,趁着礼部清闲,连告假三日在家中休养,又去春宁侯府看了二姐姐一回。


    七月过后,暑气渐盛,本该是人没什么精力的时候,程萧昕却罕见地出了房门,虽然她缠绵病榻多时,但元凭陵差人将这院子打理得很好,东墙角一片玫瑰盛放,芬香宜人。


    她正坐在院内秋千上领元凭陵一字一句读书,暖光融融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也将她苍白的侧脸照得透亮,如琉璃般纯粹美好。


    应亦骛一时不忍惊动,与他一般想法的还有站得更远的元斐钰,他也不似从前那般芝兰玉树,可见其明显憔悴。


    “三郎。”最后程萧昕先注意到他,放下书柔和笑道:“怎么站在哪儿?”


    “二姐姐。”应亦骛听到她跟前,元凭陵也礼貌唤他:“五舅夫。”


    寒暄过后,程子,多加保重。”华娘留下简短的话后缓缓退出,而后消失在雨色中。才能继续说下去:“不知那日那只狸奴可还好?”


    晋。江方才明了他的意思,却并未顺水推舟应下,只答:“已然大好。”他又问:“应大人可还有别的事?”


    不知为何,应亦骛却被他这样疏离冷淡的态度骤然刺到,前些日子不是还能好生交谈么?今日怎么这般了?难道是因为平光县主一事?


    但他终究面皮薄,只匆忙应下便回到自己车马中,可这时看着那把被他带来的伞,忽然越想越气。


    他还以为这晋。江虽然文才般般,但人应当是个不错的,现在便要因平光县主与他陌路么?他也和那些人一般觉得自己贪慕长公主府权贵一般要娶平光县主?


    应亦骛心中一团闷火,不由将原本拿在手中的伞狠狠一摔。


    这等气性终究难以压抑下,不过多久后,他到了晋。江的府邸外。此人自然没钱,这府邸上下连同下人都是陛下赏赐的,不知在路上有什么耽搁,也刚到府中,见应亦骛下马车时还有些疑惑:“应大人?”


    应亦骛拿照,我前些日子梦到许多旧事。小时候大哥牵我去看雪,回来才知道母亲一下给我添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萧年萧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时常会让人叫错名字,都爱打架,哭了就来找我和大哥评理。”


    她眼中追忆的情绪有如泡影,无人舍得戳破:“后来小蜧一出生,他们都七八岁了,就好了许多,也不再打架,每天只争着要抱弟弟。萧年喜欢逞强,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非要把小蜧抱着满院子跑。有一日他还把小蜧带到唐府抱去听白面前炫耀,让所有人都吓得半死,萧若也不甘示弱,每天都教小蜧说话,最后把小蜧惹哭了又手忙脚乱来找我和大哥。”


    应亦骛见她鳃上划过行清泪,着急去劝慰,她却摇摇头,拍拍应亦骛的手背,流着泪勾出很浅的微笑:“我竟然还没和你提过,小蜧这个名,是因为母亲生他前夜,梦着一条黑蜧长着对小角,缠着自己的肚子,所以才这样唤他。至于萧疏二字,原先母亲不喜欢的,说萧萧条条不是好意思,但父亲说应景,也要压一压气运,非要这个名字不可。”


    她不觉握紧应亦骛的手,情绪不觉越发压抑,泣声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小蜧也是,大家只想他无忧无虑,自小都不教他些什么,你明白的……三郎,抱歉。”


    自程萧昕断断续续地叙说,应亦骛早已这些年里迟钝地明白过来。但还来不及去抚平她的难过,元斐钰却不知何时已然走来,将程萧昕带起,道:“她本就忧思过度,不能再追忆这些了,还请应博士自便。”


    程萧昕皱眉,欲挣脱他,元凭陵却也来劝解:“母亲还是先回房休息罢。”


    如此,她才愿意被带回房中,应亦骛看着她喝完安神药后,也安慰了她一番,直至她沉沉睡去,方才准备离开。


    “五舅父。”元斐钰留在房中亲自照顾程萧昕,元凭陵则站在廊下叫住他,道:“母亲今日失态,还请你谅解。”


    应亦骛摇头:“无妨,我与她心情相似。”


    元凭陵似乎还有话要说,犹豫片刻后,到底未做隐瞒,道:“其实母亲近来有所好转,是因为我祖父请来一方士推算,最终告知她,她在世上尚有亲人。”


    这样的话无论是否真假,其实她都已经不在乎,只想聊以慰藉而已,可却戳中应亦骛的心思。


    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决定告知,认真地同元凭陵说道:“凭陵,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不要叫你父亲知道……”


    ——


    七月中旬,弘乐王世子李晗山被召回豳都,世子似乎对诗文很感兴趣,常出入于各间诗社聚会中,一连数日后,最终如梁盼烛所言拜会到应亦骛府上。


    应亦骛观他一眼望去虽显仪表堂堂,眉梢间却有些虚浮浪荡气,隐隐可窥得其人应当常流连于风月场所,并不很喜,再与他交谈过后,发觉他学识才华也不过般般,更是全无结交的心思,只想快些应付过去,匆忙便将他送走了。


    可他没想到,尽管自己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弘乐王世子却还能觍着脸再来三门巷,说着向他讨教诗文,实际身后还跟着一队护卫,算是明晃晃的威胁。


    应亦骛实在不愿与这人结交,只能将他领到书房,拿些诗文来敷衍两句,便声称还有俗务在身,不能奉陪。


    “应大人这样繁忙?”李晗山笑盈盈地问。


    若不繁忙,难不成似你这般游手好闲?应亦骛见他眼角纹也裂成好多瓣,不过而立之年的人便有这般容态,心中越发想远离,偏偏还要盯着自己,直叫人厌恶,便将头扭开,冷淡答:“效忠陛下,理所应当,不敢自称繁忙。”


    李晗山依旧保持着笑容,语气也如常,唯有话里内容完全不友好,“应大人不过礼部一七品博士,便敢说此话,不觉夸大么?”


    应亦骛自是反驳:“为臣虽微小,却总能为大陈社稷尽一份绵薄之力,十分荣幸。”


    “应大人还是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罢。”李晗山忽然放下手中的诗文,侧身向他靠近:“婊子做出正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便不是婊子了?”


    他这话已是十足的冒犯,应亦骛骤然退后警告:“还请世子慎言!”


    可他的手腕冷不防地被死死抓住,李晗山也全然没有被他的言语劝退,反而愈发猖獗:“慎言?你不过一个和程五睡过的婊子,本世子今日倒要尝尝他睡过的人是个什么滋味!”


    他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一般,又或者是直直脱去了身上的人皮,露出原有的禽兽相貌,应亦骛被这样大的差别吓得瞠目结舌,脑中只剩下闪躲开的动作。


    可李晗山到底是习过武练过骑射的宗室子弟,尽管再怎样内虚也有两手,很快又将应亦骛抓住,竟是直直要去扯他腰带。


    “你放手!”应亦骛极力去推他,却没什么作用,一咬牙便抬腿踢撞到李晗山腰腹下,李晗山一时吃痛,他便趁机跑开。


    只是人还未出书房,便被门外李晗山的侍从所拦住。对方则气急败坏赶上,死死抓住他两只手,大约是觉得失了面子,不由呵斥一众侍从:“滚!都滚下去!把周围的人都赶走,若是过来一个人就杀了你们!”


    侍从忙不迭开始点今年武举选得的人,又召谢、谷二人进殿商讨择选主将。


    可在众将中想了一周,仍然未有什么思绪,当初他就是因为不满文官势力日渐膨胀才决定重开武举,现在这算什么事……李谨槐只觉得头疼欲裂,并未与谢相及他舅父商议出个结果,嚷着要喝药便叫他们先行退下。


    喝了两口药后,他思绪又活跃起来,漆黑的眼眸眨了眨,忽然一笑:“既然如此,不若朕御驾亲征。”


    陛下御驾亲征,满朝文武皆来劝阻。


    他虽精通骑射,但战场刀剑无眼,身为一国之主难免教人担忧。且最要命的一点便是,李谨槐至今无所出。可这终究拦不住李谨槐,他似乎下了决心要去做此事,执拗得不可理喻,就连谢相在殿外长跪不起半日后,竟然也被皇后劝了回去。


    最终李的第五日,大水已经退去,晋。江毁掉火堆等一切生活的迹象,只用艾绒手搓了个简易的火折子带在身上,而后将李谨槐从潮湿的洞中背出离开。


    大雨过后,阳光骤然倾洒而下,顺着密林的间隙层层照在李谨槐的背上,他似乎终于有了些知觉手终于摸到了什么东西。


    自保的本能反应在此时胜过一切,被他一直放在书房中久未使用的舍施尔弯刀忽然出鞘,同旧时一般锋利,同毒虺般致命,死死咬住敌人。


    背上的重量忽然消失,应亦骛惊慌回头看去,那把弯刀已经捅入李晗山腰侧,他不可思议地捂住淌血的腰身,张唇似乎要叫唤——


    动作与多年前的记忆重合在一处,应亦骛拔出刀,毫不迟疑地又捅下去。


    程萧疏说过……要杀人的时候,记得首先割脖子,割不到脖子就捅眼睛。


    温热的血溅开,洒得他满脸,这时李晗山终于彻底没了动静,他只如对待死尸一般不知疲倦地去下手,脖子……然后眼睛……对,然后呢?


    弯刀落在地上,应亦骛低头看去,自己满手都是血,满屋腥气。周遭一片死寂,就像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救一般,也没有人听见李晗山被一刀接一刀地结束性命。


    他又杀人了?是,他又杀人了,可是这回杀的不是刺客死士,而是弘乐王世子李晗山,皇室宗亲,身份尊贵。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应亦骛顿时失了力气,瘫坐在地。


    第七十三章:


    应长天一路跑到辛府外,气都还未喘过来,依旧维持着沉着冷静的模样,不过语速快了些,摘下脖颈间的蛇形暖玉递给小厮:“告诉你们大人,我要见他。”


    小厮竟也不觉被他的气场所震慑,连忙跑入府中禀报,不一会儿,晋。江出现在他面前。


    “什么事?”他见应长天脸跑得通红,直接问。


    应长天看了眼周围的下人,晋。江说:“无事,他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人。”


    可应长天只摇头,并不放心。“失礼了。”晋。江便伸手将他抱起,应长天贴在他耳畔道:“我父亲杀了弘乐王世子。”


    晋。江只问:“你要我做什么?”


    应长天却定定地看着伞停在他面前,生硬地将伞递回:“还你。”


    晋。江垂眼看着伞,似乎终于察觉到什么,接过时忽然道:“既然都到了府中,应大人可要去看看那狸奴?”


    哼,倒像是他上赶着要来看的。应亦骛气闷:“不必了。”


    心底却愈发难过,只觉平光县主一事当真是无妄之灾,虽然很早时便没少萧昕差人送来茶点,二人就于院中坐下,谈些近况。


    “我也听说了平光县主一事。”程萧昕认真问他:“三郎,你当真不准备再结姻缘?”她虽然依旧为亲人的离去而伤怀,却不得不在时光的流逝中接受这个事实。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可应亦骛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她只是觉得如此,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应亦骛一笑,虽怅然不已,却十分坚定答:“是,我已做好了打算。”


    他或许不是为了后来长久的孤独继续活,只是为了那一年半载的美好才得以继续生存。


    说到此时,他忽然想起那日华娘对他所说的一切,自己虽然已经说明会死守心底,可这却是程萧昕,若是告诉她,说明她也许尚有亲人在世,她会不会好一些,坚持得久一些?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明,程萧昕却忽然提及:“不晓得算不算回光返着他,忽然笃定道:“我知道你是谁,你要帮我,我会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是。”


    他一开,绝望地等死。而后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接住,但那样安心的怀抱转瞬即逝,待他想看清给他怀抱的人时,便又会再度坠下,不断地下坠,不断地绝望,又一次次被接住,往复循环。


    好奇怪,明明是那么熟悉的怀抱,那他为何还会落泪?还会那样难过?


    应亦骛骤然醒来,他环顾四周,发觉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外界还下着小雨,洗刷树叶的声音清晰可见。


    身上的腥气已然被洗去,他穿着干净的中衣,先前的一切好似才是梦。应亦骛愣然片刻,又重新躺下,再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不要醒来吧。


    不要醒过来。


    直到一阵脚步声自沙沙雨声中传出,他方才回过头望去,只见晋。江站在屋外廊下,“饿吗?”


    “我睡了多久?”应亦骛不自觉去抚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到凹陷,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


    “五个时辰左右。”见应亦骛撑着床榻坐起,晋。江才走进屋内:“你若乏力,可以再休息会儿。”


    “这是哪儿?”应亦骛不由再度缩起,抱住双腿问他。


    “我府里。”


    应亦骛微微仰起脸,认真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来?”


    “应长天来找我。”晋。江只答。


    长天?应亦骛头都有些昏沉发疼,还好晋。江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事情已经解决好,你只是与世子谈论过诗文,而后他离开,你什么都不知道。”


    应亦骛诧异片刻,而后苍白地笑:“我不是说这个。”


    明明他想问的是,他为何要帮自己。杀了当朝世子,这是何等的罪名,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带过,他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帮助自己,而他一个刚刚升上的奴仆,哪来的这等通天之能遮掩?


    晋。江却不想回答,只转头向外道:“进来。”


    一个下人端着些吃食进来,应亦骛嗅到食物的香气,终于有了些馋意。


    他只着中衣便坐到案桌前,大约辛府里的厨子也是陛下亲拨的,做的冷淘也那样可口,叫人食指大动。


    只是不晓得怎么回事,还未用多少,豆大的泪水便自他脸上划下,应亦骛举箸不定,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晋。江长久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怎么了?”


    应亦骛连忙摇摇头,只是再不能进食。他紧咬住唇,咬得发白,试图控制住情绪不再哭泣,可是泪水却越涌越多:“抱歉,我只是想起……我夫君。”


    ……


    那年盛夏程萧疏还未去岭南时,他们晚膳时拌嘴,应亦骛气得吃不下东西,到夜间又趴在他身上将他摇起来,委屈巴巴说自己饿了。


    程萧疏说饿了去找厨子,应亦骛说不想为难他们,毕竟人家晚间都做过一顿了不是么?


    程萧疏噌地坐起,“所以你就来为难我?”


    应亦骛振振有词:“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气,我肯定会好好用晚膳啊,而且我嫁与你半年了,你都从未为我下过厨。”


    程萧疏憋着火气下榻,给应亦骛端回一盘糕点,应亦骛虽然吃了两块,但嘴上还说觉得他敷衍,两人又闹了一番,最后程萧疏偷摸去小厨房忙活了好久,终于端来碗冷淘。


    他自然开心,抱着程萧疏的手臂到案前坐下:“我就知道你会嘛,士兵应当都会生火做饭的。”


    程萧疏别过头:“难吃不关我事。”


    “好吃。”他没说假话,虽然不比大厨,但也算上乘,而且冷淘这种吃食本就消暑开胃,应亦骛倒真的吃得津津有味,只可惜他先会儿还吃了两块糕点,只怕不能尽数解决,便端起碗向程萧疏喂去:“你也试试。”


    程萧疏皱眉:“不要。”


    应亦骛说:“我吃不完啊。”


    “吃不完就放着,明日会有人处理。”


    “可是这是你亲手做的。”应亦骛连声催促道:“试试!好不好?啊——”


    如此,程萧疏终于赏脸张嘴,二人一人一半解决了这碗冷淘,最终他心满意足睡去,总觉夏夜悠长,美好绝伦。


    其实这些年再食冷淘,他也不会次次都想到这段往事,以至于难过到泪流满面。


    只是刚刚历经一番惊心动魄的事,他的心又忽然在长久的漂移里再度安定,这样的熟悉感、近在眼前的——


    晋。江问:“不过一碗冷淘,何至于此?”


    应亦骛仿佛自己也觉得好笑,仓促擦擦泪水,颔首:“嗯,不过一碗冷淘而已,叫辛大人见笑了。”可他话锋一转,忽然道:“辛大人,和他很像。”


    晋。江闭眼:“还请慎言。”


    此话刚一出口,他的手忽然被紧紧抓住,而后袖袍被撩起,应亦骛无比急迫地打量着他的手臂,左看右看,却只见道道伤疤,不见那颗痣。


    “怎么会?”他摇头喃喃:“这里应当有颗痣,怎么会?我记得就是在这里,一定会有的——”


    晋。江静静看着他又转而抓起自己另一只手一丝不苟地撩开袖袍查看,仍然没有他心心念念期望出现的那颗痣。


    “不会的,”应亦骛抓着他的手臂,死死不放,身体却脱力往下沉去:“你是程萧疏,我的程萧疏,怎么会没有?”


    “应大人。”晋。江毫不犹豫地拿开他的手:“可是有些魇症?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应亦骛却抬头望着他,泪眼蒙眬坚持道:“你就是程萧疏,程萧疏……”


    他倾身紧紧抱住晋。江的双腿,臂越收越紧,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放,埋头诉道:“我好想你啊,程萧疏,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


    “应大人。”晋。江道:“在下并不是你的夫君。”


    “你就是。”他忽然站起,厉声质问:“如果你不是程萧疏,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晋。江答:“我家与弘乐王有些旧怨,世子是弘乐王独子,且我在围场时,险些死去,小公子有恩于我,他若求我,定当报答。”


    有恩、报答,这些话说得多么好听,也彻底将他最后一点希冀全然粉碎。


    应亦骛摇头:“我不信,不是这样的……”


    晋。江却好像终于无法忍受他的癫狂,转身道:“是否如此,应大人回府后问小公子便知,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奉陪了。”


    应亦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大理寺的牢狱。


    多年前被程萧疏打破的那堵墙重新生长了回来,将他死死困在里头。


    ——


    弘乐王世子在教坊看厮混时,遭人暗杀,死于非命,尸身不知被何人运走,最终变作一碗肉羹出现在弘乐王的案桌上。


    时人皆惊恐无比,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此等举措无异于公然挑战皇室宗族,一时整个豳都似乎都陷入风雨中,宵禁巡防更严,光是无辜的百姓都抓了好些进去。


    应亦骛借身体不适的缘故,又在家中待了好久,其间未曾去上值,他是真的生病,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总在昏迷当中,大夫还说他有些魇症,急得文氏请来许多道士。


    应长天却担心他在昏迷中说出些什么,再度找到晋。江,提出要让他继续在辛府修养。


    晋。江并没有反对,很快差人去办事,但伫立良久后,终于转头问:“乔煊柳同褚语海,你更喜欢哪位?”


    “都行。”应长天只觉得他莫名其妙,答:“这句话你该问他。”


    ——


    应亦骛再醒来时,不知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今日外头的雨很大,他在榻上呆坐片刻,对于周遭的布置已然不陌生。


    嗓子已经干哑,他试着出声后又放弃了,刚卷起锦被下榻,空中的寒气就将他冻得缩了一缩,竟全不似酷暑时节,应亦骛不由抱住手臂,推开门走到外间。


    辛府中下人不算多,修缮的活计好像也已做完,又逢傍晚时分,暮雨潇潇,一路走去,萧疏清幽,易叫人心绪低落。


    应亦骛循着暖黄烛火走去,最终倚在门上,静静看着晋。江提笔写信,这时才发现,原来这人惯用左手,又是与程萧疏全然不同的一点。


    身后是雨打风鸣,眼前是一片静好,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晋。江将信折好,方才抬眼:“应大人醒了。”


    应亦骛颔首,觉得更冷了,直到晋。江停在他跟前,同他说:“湿了。”


    他也侧头看去,方才发现自己的左肩不知何时已经被斜斜飘进的风雨所浸湿,颜色要深些。


    可想必方才在晋。江的案桌上,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他虽然站在这里,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晋。江走到廊上,左侧飘来的雨丝被他严实挡住,又不知从哪儿唤来个下人,叮嘱她:“送应大人回房沐浴进食歇息,别叫他再着凉。”


    应亦骛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奇怪,总之就是笃定地忽然抓住晋。江的肩,声音虽小了很多,但还是同先前一般疯:“你可以不可以陪我待一会儿?”


    晋。江陷入沉默,应亦骛也闭上眼,不知从何说起,但他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他总要想法让自己能再坚持段时间,至少等到长天长大,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他似乎已经自私地无法顾及晋。江的想法。念头像雨丝般千万乱飘,最终汇成一句:“虽然说不上来,但你很像他……求你了。”


    好在晋。江仁慈地没有拒绝,最终颔首道:“不过我要处理些事务。”


    又有一点很相像了。应亦骛的目光不觉飘到廊外,细凉的雨丝打入他眼中,想,他和程萧疏这点也很相似,他们对他一样宽容。


    可惜他不是程萧疏。


    程萧疏不会回来了。


    后来晋。江当真令人搬了张案桌放在他榻前不远处,应亦骛侧躺着看着他,困意渐起。然而脑中又有疑惑,想着他一个陛下身边的护卫,他有什么公务要办呢?程萧疏现在若是还在,他此时会在做什么?


    是忙于案牍间,还是在外地奔走?他会处理这些事务吗?外地有下雨吗?或者在外应酬,在和赤寰玩……当然,他最希望程萧疏和他在一起躺着。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他五指牵着自己,自己则抱着他的手臂,脑中飘过几句诗都来不及记下,便因为这样的舒适再禁不住沉沉睡去,他们再在梦里见面,不要醒来,永远都不要。


    不过多久,应亦骛合上双眼。


    到雨声渐歇,已是三更时分,应亦骛仍在好梦中,神色是这些时日都未有过的舒缓。


    垂到榻边的手被牵起,而后再被握住。晋。江轻声说:“我要走了。”


    ——


    在刑部还未给出结果前,一道平地惊雷却骤然炸下。


    弘乐王反了。


    大陈的皇室,每一位生来仿佛都流动着不安的血脉,弘乐王其实对至高之位觊觎已久,只是从前寿德长公主与太子相争,他无从下手,后来到李谨槐继承皇位,又有一群先帝托付的忠臣相护,难度太大,欲念好似也在时光的消磨中渐渐被风蚀减弱。


    直到独,又开始重复他在这些日子里喊了无数声的“哥哥”。


    直到晋。江将他带到一处勉强算作干燥的废弃土地庙中,又将火生起来,李谨槐抬了抬眼皮,倏然清醒。


    他先前染了风寒,久久不退,晋。江虽然找了许多草药喂他叫他好受些,但他嗓音还是发哑:“我们现下在哪儿?”


    晋。江将他扶起,答:“回陛下,应当是被水流带到了洪州。”


    洪州正在弘乐王造反的地界里,早已为他所掌控,自己这算得上是羊入虎口,还是主动送上门的,李谨槐不由得笑笑:“什么所受天命,朕看分明是天命弄人。”


    晋。江则道:“现陛下已醒,臣定会护送陛下回营。”


    当时洪水来得太过突然,一时将身边的护卫都打得散去,李谨槐都以为自己要身殒其中,不想又被这人拼死救下一回,只记得洪流滔天,如数万猛兽,自己被裹挟带走,最终被一只手牢牢抓住,怎样都没有放开。饶是君主也有所动容:“你为朕这样奋不顾身……”


    “臣说过定会护陛下周全。”晋。江答。谨槐如愿以偿,晋。江自然跟随护卫,应亦骛知道这消息时,大军已经浩浩荡荡离了豳都。


    他风寒似乎已经痊愈,并未停留太久,独自回了应府中,不过几日就回了礼部上差,不想还是因着平光县主的婚事,寿灵长公主又连连向礼部提着要许多要求,声称待陛下凯旋后便办婚宴。


    应亦骛因此与同僚看过几处场地,不晓得是不是上头办事的错漏,他竟拿到了一把昔日寿德长公主府的后门钥匙。恰好同僚临时有事先离开,趁未归还前,他便独自一人去了那处。


    昔日豪奢无比的长公主府如今已经闲置,甚至有蜘蛛在其中结网,尘埃满地,光照下被踩踏起飞扬,一片灿烂微雾。应亦骛不过往里走了几步,便禁不住咳嗽。


    然而他还是走向其中,缓缓靠近那所巨大的寰宇房。


    其实过往种种记忆似乎都已模糊,他快忘了自梁盼烛与乔煊柳在书院时也是这般想法,可现在那两人身在朝堂,而他也不得安宁,经历过后方才知短短几字中的不易。现下倒难为褚语海入仕后还能说出这番话,不免叫应亦骛高看他两分,沉吟良久,答:“你所言的确,泽雉于其中,神虽王,不善也。”


    他二人谈及老庄,心境也入其间,自然悠闲继续漫步,可却不见须臾后,程萧疏静静自花树后走出。


    神虽王,不善也?程萧疏看着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忽然连嗤笑都难以做到。既然与他在一处那样不快,那日在靶场为何还要那样表现?既然在他身边有如身在樊笼,那又为何要露出依依不舍之态,令人转侧难眠?


    神虽王,不善也……他应亦骛不愧为文人,当真懂得如何杀人诛心。


    程萧疏转身走上多宝楼,不再停都听得清清楚楚,倒真的听到有人絮叨。


    “又是他……你看,我赌赢了吧,他今年又来了。”


    “不是说他脑子摔坏了么,又和离了,竟然还心心念念要拿魁首。”


    “谁知道?我看他无论摔没摔坏脑子都是不着四六的模样,去年还当众赠果给他前任夫人呢,当时弄得那样死去活来,还不是说和离就和离?可见鱼娘子诗文不欺我等,世间多是薄情郎。”


    ……


    程萧晋。江在乔世伯面前作出一首好诗,乔世伯流露出赞赏和肯定时——他醍醐灌顶。


    原来那是父亲对于儿子行为与自己一致时的肯定与认同。


    晋。江沉沉盯了他一晌,将他从怀中放下,又拿出蛇形暖玉还给他:“我会出面,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事关于他。记得围场,你还欠我一件事。”


    ——


    应亦骛几乎已经麻木,良久后他伸手尝试擦去自己脸上的血迹,却抹开一手更深重的血迹,越擦越脏,怎样都无法弄干净。


    正当他重复疯魔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时,一双布满伤疤粗糙无比却干净的手递到他面前,应亦骛抬眼仓皇地看去,晋。江神色如常,双眸漆黑,他觉得自己仰头在看着一片繁星点点的夜空。


    “是你……”应亦骛疑惑:“怎么是你?”


    “我来解决。”晋。江将手向前递了递:“无事的。”


    不知自己为何会信任他,也不知他从何给予自己这样的力量,应亦骛看着他的眼睛,竟然真将手轻轻放了上去。


    晋。江轻松将他拉起,应亦骛双腿发麻,也被他扶稳。原本他还要问话,晋。江却抬起手朝他后颈一击,由此他只记得自己倒入了一个怀抱中,便再没意识。


    他在混沌的雅间内。不过多久后,二人败兴而归,称那人大概是跑掉了,只得打道回府。


    深夜,应长天背完近来所学后并未入睡,而是将那块象牙牌放在手中摩挲许久,第二日放学过后,他并未再同晋。江玩,而是去了春宁侯府。


    元凭陵本在院中舞剑,见了他当即收鞘,问:“长天,怎么了?”


    他年纪虽小,但作为春宁侯的嫡孙,样样却都被要求拔尖儿,时时都不懈怠,故而剑也舞得很漂亮,应长天答:“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舞剑。”


    “你若想学,我叫人教你。你悟性高,定能很快学会。”元凭陵当真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起来,应长天不由低头微笑,直到他说完才微微颔首,问他:“我先前似乎听二姑姑和我父亲提过,其实我还有一位四姑姑?”


    他提到程家人,元凭陵的面色显然变了一变,拉他进屋中对坐,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那日的谈话内容,父亲虽然说不会同外人讲,但最终应当会告诉二姑姑,只是不晓得元凭陵知不知道。应长天故作懵懂,“先前似乎隐约听华姨说‘四小姐’怎样的话,有些记不清了,凭陵哥哥,也许是我记错了?”


    他真心求问的模样,元凭陵一时也难以再欺瞒,便模棱两可地答了:“确实有位四姑姑,但流放后便不知所踪……或许还在人世,至于华姨说的什么,我也不是很明白。”


    此话一出,应长天心中已有了大概猜测。


    他懵懵懂懂地颔首:“原来如此。”


    ——


    李谨槐昏迷


    “哎。”李谨槐不由捂住脸,脑中又闪过那日忽然被大虫袭击时的场景,这人实在很是可靠,又独独听命于他,难道是太子哥哥也发觉他这个半吊子皇帝做抽出袖子,闭目说:“待应大人上药后,我亲自去为你解释。”


    他被安置在雅间之内,晋。江差人去请的医师很快也到来,为他擦上烫伤药匆匆离开后,晋。江只叫他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待安置好唐听白等一干事后,他方才到了礼部众人聚乐之处,还未走近便听得里头有人不满道:“这应亦骛怎么去了这么久?叫他去催一道酒也不成?”


    晋。江骤然将门推开,道:“不知大人要喝什么酒?在下去帮大人取。”


    那人本来还要再言语,直至抬眼看见晋。江的脸,一时雅间内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


    晋。江原本不打算再去看他,只是想他或许会因上峰的回应忧心忡忡,方才重新回到雅间内,却听到声无奈又气恼的哼声,再猝不及防看去,却见应亦骛褪去半边中衣,一手撑在床榻上,正艰难地侧身往后腰涂抹膏药。


    四目相对间,不知谁先收回目光垂首,应亦骛连忙将中衣拢起,又因触到伤口一阵吃痛,不免出声,一时更为恼怒,赧然也占据上风,仓皇解释:“躺下后才发觉腰上也有伤,叫辛大人见笑了。”


    晋。江倒不扭捏,只转过身说:“我叫人来帮你上药。”


    “不用。”应亦骛忙道:“我自己已经擦好——”话未说完,便因情急下的动作牵动身体,衣料摩挲,疼得让人险些掉下眼泪。


    可今夜偏偏是极其糟糕的一夜,药膏也随之掉落在地,声音十分清晰,应亦骛得艰难又窝囊,所以才专程派下这样一个顶好的忠臣来相助于他么?


    太子哥哥果然还是心疼他,也不舍得放心离开。


    思及此处,自己贪玩混不吝二十来年都有太子哥哥相护,而后还便宜地捡了个皇帝的位置来坐,虽然不算自由但也天下独尊,几次遇险也都这样过来了,现下身边还有这等能臣,怎样都算是福大命大,还有什么是不能度过的呢?


    他又振作起来,不着痕迹地去了沮丧的神色,满是志气道:“待朕回去之后,定要把这个龌龊的恶贼皇叔活捉,再刮去三层皮带回去跪上个十天十夜,告慰父皇与先帝在天之灵!”


    豪言壮语已经放出,李谨槐结结实实嚼了一上午的草药,又吃完晋。江抓来的半只兔子和一整条鱼,总算攒足了劲,当晚便和他摸索到了洪州城郊的村庄内,一路想方设法离开。中途虽然有好几次险些被人发现抓到,但好在有晋。江在身边,都顺利逃脱,如此风餐露宿、狼狈至极地过了数日,终于靠近军营边缘。


    李谨槐想当即就回去,却被晋。江拦住。


    “陛下,您已失踪十余日,可臣在靠近军营时却未在周边查探到来寻您的人。”晋。江直白地同他说:“臣担心直接回到军中,会对您有所不利。”


    “他们敢!”李谨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气得不行,但仔细想想,也确实不该冒险:“这些个人中大概确实没什么铁直的忠臣,要说还是你靠谱些,且宗室中又无人,这些日子他们确实有可能见风使舵,投靠我那狗贼皇叔。”


    他只是好玩了些,又不算是个十足十的蠢货,踱步片刻后便有了决断:“那朕就直接回豳都,届时有羽林卫相护,也不怕他们要翻天,再差人送密信一一给那些朕亲封的将军,看看他们究竟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奸臣。”


    晋。江自是应下,只是还有所顾虑:“只是一路山长水远,恐有变故。”


    他说得全都对,但除了豳都里的谢相和舅父,李谨槐实在不知道该相信谁。思量好久后忽然问:“朕记得再不远就是邓州了?”


    晋。江颔首:“正是。”


    “邓州刺史唐听白,朕年少时倒和他有些交情。”他深吸一口气,不太想面对,忽然问晋。江:“先不想这些了,还有这么久才天亮呢,同朕聊聊天吧?你在成奴籍前可有好友?”


    晋。江似乎想到了什么,最终答非所问:“臣有兄长。”


    他先前有个兄长,在抄家流放后没了,这事李谨槐似乎听闻过,禁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他可有后代子嗣?待朕回了豳都,也一并下旨为你兄长免去奴籍。”


    晋。江却似乎释怀,说:“后代?并无。都过去了,陛下不必为臣挂心。”


    “那也是要免的,以后你可是朕亲封的将军,”夜间太冷,李谨槐叹一口气,缩在火边再次同他感叹:“幼时除了先帝护着朕,还有两个极好的玩伴。他们是对龙凤胎,我们三人小时就一起去闯祸,我和那妹妹总是贼机灵跑得最快,哥哥又叛逆又强硬,所以最终都是他来挨板子。有回掏鸟蛋砸到了二己来找他?


    这事有些蹊跷,但还是找着人叫他更欣喜些,更来不及思量为何辛府能叫他畅通无阻地走进来,应亦骛只俯身将他抱起:“你怎么在这?”


    “叫父亲忧心了。”应长天将头埋在他肩上,先乖顺道歉,方才答:“前几日和凭陵哥哥一起学剑术时,总觉得不得要领,又不好再问师傅,便来向辛大人讨教。”


    “若不是一路差人去问,还真不知道你来了这。”应亦骛虽然不开心,却也因着他这样道歉心软,“那向辛大人道谢,咱们回府了。”


    应长天回头朝他笑笑:“今日多谢辛大人,再会。”


    晋。江并不看他,只对应亦骛道:“无妨。辛某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送了,再会。”


    应亦骛也颔首辞别,亲自抱着应长天离开。走出两步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回首朝他一笑,方才远去。


    ——


    晋。江做事倒快,第二日夜间,应长天睡下不久便听见自己的小窗被小石子敲击,下榻推窗一看,却见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少年站在他跟前,见他后便垂头向他行礼:“见过主人。”


    他要的分明是武功高强的死士……应长天皱眉:“你回去同他说,我要能干些的人,别拿小孩敷衍我。”


    可那少年屹然不动:“不知主人有何吩咐,奴自当全力以赴。”


    应长天本没有脾气,却也被晋。江激出了脾气,“我要做的,姑姑裙子上,她便找准借口不肯放人,非要那傻货跪着,正午日头毒的要命,朕偷偷去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嘿,结果他还同我说他娘新给他生了个小弟弟……”


    如今星离雨散,也大抵是人近来遭遇的变故过多,他说着说着,眼角不觉被泪水氤氲:“朕好想他们。”


    晋。江无知答:“陛下若思念,可随时召他们回豳都。”


    李谨槐愣怔一瞬,而后好笑地摇摇头,在心中暗骂自己两声窝囊,才归于清醒,“不会,若是他还活着,朕会毫不犹豫下令处死他。”


    程萧年意图谋反,该杀。唐听白是他的臣子,他去邓州后,无论如何都理应护送他回豳都,这是太子哥哥留给他的江山,谁想抢走都不可以。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晋。江不算意外,他将火添足,再侧头一看,才发觉李谨槐已然歪头靠在石上睡了过去。于是他自己便又外出检查了近边,方才回到火边闭眼歇下。


    第七十五章:


    本已经在前线失踪的陛下忽然被邓州刺史亲自送回豳都,而后君威如雷霆,竟迅速处置了数位被钦点一同南征的将领,及一众在皇帝失踪时有所异动的臣子。


    此后李谨槐力排众议,任晋。江为怀化将军,令其赴江州主导作战,半个月后,弘乐王那方宛如失力一般,大改先前锐不可当之势,很快便节节败退下,一路向江南退去,终在八月下旬全军覆没,随军被押送回豳都。


    而晋。江则在庆功宴上主动请辞去怀化将军一职,提出要继续贴身护卫陛下。李谨槐好不感动,一面允了他,一面转头就又给人封了左羽林大将军,此等荣光一时羡煞豳都千万男儿,也因晋。江至此仍旧独身,也引来不少想与他议亲的勋贵,算得上是被踏破门槛。


    这等贵人红人应亦骛自然再见不到,他也在大病过后逐渐静下来,只觉之前所作所为的确荒谬,虽然羞愧,可因不曾见面却也不觉得不自在,专心在礼部办自己的事,等年末考评想法子调了职也好再拼命钻营一番。


    他并不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人,应亦罗争气,钱财不用他忧心,只是往后仕途实在艰难,怎样都还想为应长天往后的路拼凑出点东西来,哪怕只是块石头也胜过没有。


    不过这样的庆幸到底短暂,豳都虽大却也不过一个城,非要遇见也在所难免,夜间和同僚放了差一并去赴应酬时,便又见着了晋。江。他虽已官至三品,依旧穿得朴素平梦中,也从高处坠下,像断翅的飞鸟,感受着风声呜咽的送别“小姨带你出去散散心?”


    应长天见主管事还在等着她,便问:“小姨要去哪儿?”


    “去和胡人谈生意。”应亦罗说到这里也皱起眉头:“好啦,你到底去不去?”


    应长天见人等着着急,方才颔首,在车门上他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应亦罗前些年扩张的一批铺子一直在与胡人合作,利润很可观,可今年不晓得因着什么,胡人那边突然换了个管事,竟然要终止这边的生意,送了几次礼过去也不收,更不愿见人,弄得应亦罗恼火非常,这次好不容易花重金打听到人的踪迹,决定去和这人会上一会。


    到了茶坊,应亦罗和管事去寻人,将应长天留在雅间内吃点心,他却不算规矩,缓缓跟了出去。


    只是未走两步,却好似被一个人有意撞了下,应长天退开一步,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打扮的女人冲他一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再用余地,仿佛想上前走一步,又似乎要退后一般,但无论如何,内心大抵都和他表现得一般无措,又窘又慌,最终晋。江先将唐听白扶起,方才问应亦骛:“应大人走错了?”


    此言一出,应亦骛终于忙不迭地退后半步,可大抵他运气就是这样差,恰好撞到身后端着热汤小心翼翼只顾眼前行走的侍女,这样一撞将平衡顿时打破,热汤立刻泼洒而出。


    侍女连连后退,倒并未被波及到,可应亦骛便惨了,热汤洒得他一身都是,滚烫的汤水尚且洒到地上都尚且冒着热气,他疼得叫出声来,又连忙伸手捂住臂膀,不由将自己缩紧。


    唐听白才刚被扶着站起,还未从这混乱的场景中反应过来,便冷不防地又被扔回了座上,他因醉酒半靠着案桌,醉眼蒙眬地看着晋。江冲上前关心着那人。


    侍女已是傻住了,也知这人应当是达官贵人,连忙跪在地上叩首求饶,应亦骛想叫她不必如此,可是被疼痛灼得发抖,半句话也说不出。好在晋。江拿了放在角落中的花瓶,将其中水齐齐浇在他臂膀上,他刚刚有所缓解,人已经被半扛半抱地带走。


    不知被带到哪处,冷水不断地冲在他身上,直到他冷得有些发颤后,晋。江方才停下动作,应亦骛完全不敢再触碰被烫伤的地方,只低下头看着自己狼狈如落汤鸡的模样。


    眼下再去顾及先前的别扭心理却不可能了,他本想笑笑再道声谢缓解这样怪异的场景,可怎样也笑不出来,强忍着没有掉些眼泪已经是他的极限。最终只吐出几个苍白无力的字来:“多谢辛大人。”


    “我送应大人去上药。”晋。江道。


    可袖子立刻被拉住了,应亦骛连忙摇头:“我今日是来应酬,换身衣袍再去就好,上峰都还等着我……辛大人不必理会。”


    他浑身已经湿透,因烫伤疼痛太过,其实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只是还未流出,一片晶莹,眼下又抬眼望着人,小心翼翼用商量的口吻同他说……何处不可怜。


    晋。江捂住半张脸,心中已起了不若直接一头撞在梁上离世的心思。但药膏又被重新拾起,沾惹尘埃的那块被擦净,递到他面前。


    左肩被不轻不重地摁住,应亦骛迟钝地接过药膏,中衣被撩起一段,隐约露出一截纤细泛红的腰身,因烫伤灼痛的皮肤露在空气中,终于有丝丝清凉袭来。


    晋。江取了药膏,拿玉片均匀地抹在他伤口上,应亦骛疼得发抖,只想躲开,按在他肩上的手掌却加重些力道,让他不得动弹。


    自掌心传来的暖意笼罩住整个肩头,他咬着下唇忍住疼,一时又不知所措起来,只得去看晋。江。他微微垂着头,神色认真,看着虽然强势,但另外一只手的动作大概也算柔和,再忍一忍,也许伤口不算疼。


    他虽不是程萧疏,可程萧疏若是还在,会不会也这样做?


    ……自己又再多想了,眼前这人分明和程萧疏没有半点相似。


    “好了。”晋。江收回手,将药膏合上,大抵他细心,也能顾及到应亦骛此时不方便抬手,又将他原本半拢着的中衣宽松地系好,方才站起:“礼部那处我已解释,应大人今夜暂时在此歇息吧。”


    其实应亦骛莫名并不想他离开,却也不知道该从何挽留,最后只能拉出一个蹩脚又实切的借口,轻轻扯出晋。江的衣袖:“我疼得睡不着……”


    晋。江侧头看向被他抓住的袖袍,毫不犹豫地将手抽出:“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若应大人实在无聊,我便唤些人来陪伴。”


    这样的冷淡跟冷水一样泼下,瞬间叫人清醒。


    回想自己又做出了这样荒谬难言的事,羞耻心不住翻跳,应亦骛连忙松手,“不过是想同辛大人夜谈几句而已,既然辛大人有事要忙,便不叨饶了,也无需兴师动众。”


    “……”晋。江沉默半晌,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


    再回到先前的雅间内,唐听白已从醉酒中清醒,盘坐于地,抬手百无聊赖地敲着酒盏。见到晋。江,他淡淡笑:“小五回来了?”


    久违地撕下脸上顶着的一张面皮,程萧疏在他面前坐下。


    唐听白端详着眼前的人,他不常在豳都,所以次次见小五都觉对方模样大变。从在程萧年怀中打量一切的婴孩,到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小孩,再到身边常带着鸟的纨绔,岭南见面时闷闷不乐的少年,来邓州与他长谈的意气风发。


    而现下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如弯刀般锋利夺目的男子,平素将自己掩饰在最为朴素寻常的刀鞘之下,他再也不着华贵锦袍,穿着朴素,双目漆黑沉抑,倔强而执着,曾经一身骄矜傲慢的贵气也被苦难百炼成坚忍不摧,认定着步步往上攀爬,似乎没有什么再能阻挠他。


    姐姐、姐夫……还有黑鬼,我们的弟弟长大了。


    唐听白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低头又要斟酒,又想起到底还未说什么正事,自觉收了手:“你何时回的豳都?三年前我真以为你们都陨在北地了。”


    “去年。”程萧疏答:“只有我一人侥幸活下来,母亲的死士内部也出了些问题,他们重新整顿聚集后,便立刻来寻了我。”


    他自然已然独自咽下所有苦楚,才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唐听白却一句也不敢再多问,忙说别的:“这些年我一直在邓州,也推去了升职,所以地宫里的东西始终存着,无人发觉,我去年也去看过,都可以使用,你若需要,随时来取。”


    李清妙凭借早年掌管安西都护府,积累丰厚,那时她刚刚生下程萧疏,野心尚且滔天,也为免人怀疑,便在不起眼的邓州中修建了巨大的地宫用来铸造存放武器,以备来日兵变所需。程萧疏早先去邓州也是代她查检,只可惜这些兵器还未见天日,他父母便死在宫中。


    “多谢白哥。”


    “你同我客气什么。”唐听白捂住半张脸:“不过总是为故人心有不甘而已。对了,你要做事,有几成把握?”


    程萧疏反问他:“白哥可知荆瑞渊此人?”


    “我知他是个胡儿,似乎一直在黔州?其余便不清楚。”唐听白问:“你同他有什么干系?”


    “他现在为我做事,母亲和三哥先前在南部的旧部大多也愿追随我,年末我会下令让荆瑞渊造反,然后请命领兵讨伐。”因已说出地宫一事,且程唐两家纠葛太深,注定在一艘船上,故而他并未对唐听白有太多隐瞒:“只是我从军不长,恐难将朝中军队尽数控制,现下只缺银钱招兵。”


    唐听白皱眉凝思:“若是你要起事,邓州及周边几座下州自然也归你所用,但眼下所有之地到底都不算富庶……下策便是大行盗匪之事,但这事不能打着你的名号去做,再下策就是找各世家,可难免为一时之急有养狼之患,这更不牢靠。”


    程萧疏摇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早先母亲在我提议下已与叶必族立下盟约,她准备大量钱财与派出一众谋士同公主回西域为她争取女王之位,日后女王再予以回报。”


    唐听白顿时了然,“叶必族虽然富庶,但国人并不算多,又位处西域,无需大力防范,确实是个更好的法子。可派人前去叶必族面见女王许以利益,只是不知她会否心动,顺势践诺。”


    程萧疏虽然认可,但并无十足把握:“实在不成,那也只能去做劫匪了。”


    二人对坐叙话许久,直至五更时分,最后晋。江又托唐听白明日替他去看望程萧昕,唐听白本就有意去看她,自然应下,方才去歇息。


    晋。江出了雅间回到廊上,夜色依旧一片漆黑,茶坊中点烛人都已歇下,灯火零星。良久后,他终于还是进了应亦骛歇息的那间。


    那人同自己说着“疼得睡不着”,可眼下已经褪去中衣好好地趴在榻上安稳地入眠,白皙手臂和腰侧上的烫伤分外明显,痛楚被直白地展现。所以他也拧着眉,仿佛会落下眼泪。


    “程萧疏……”


    他又在梦里唤了,和在辛府昏迷时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又遭遇了些什么,才会深陷在故人未离去的环境中无法自拔,其实他早该抽身而去。


    晋。江要直接离开,却听得身后追魂索命般的兀自呢喃:“其实我画了你……真的画了……”


    晋。江顿在原地,凝滞片刻,脑中忽然闪回无数情形,仿佛在这一瞬,他回到了白鹤观中,回到了那个夜会草绽开的旖旎夜中,还在斤斤计较地质问应亦骛为何不画他。


    原来画了吗?


    可是他闭上眼,却已无比释怀地轻声说:“其实你只会画他,就很好。”


    他宁愿应亦骛从来不想画他。


    第七十六章:


    唐听白护送皇帝回豳都后便一直在此逗留,等着尘埃落定后的赏赐,先前也来看过程萧昕一次,这回来看,却是被阻在了外头,元府的下人说夫人正看诊。


    他上次来时程萧昕也正看诊,怎么这次就不能见面了?唐听白留着心眼多问了句:“还是先前那家诊坊吗?或是御医。”御医诊病的话,暂不见他便情有可原。


    下人看来也不清楚,只答:“并非御医。”


    “那我等着就是。”唐听白并不在意,见那下人欲言又止,“唐大人,兴许还要再等一阵。”


    “无妨。”唐听白反而更觉蹊跷,面上却不显,又问:“你家小公子呢?今日也在学堂?”


    下人依旧守口如瓶:“小人不知。”


    春宁侯府的下人和元大人一样无趣,唐听白也不再问话,做出静静等待的模样,再趁着下人松一口气时突然起身闯了进去。


    下人连忙跟上试图阻拦他,光去看应亦罗和管事,却已不见身影。应长天沉默一晌,只反问:“你认识我。”


    女子笑笑,伸手递给他一块象牙牌:“谁知道呢?送你个小礼物吧,作为我撞到你的赔偿。”


    应长天没有犹疑,很快接过:“谢谢。”


    女子收回目光,很快离开,应长天因为跟丢了应亦罗,也很快回到实,坐在酒肆临街的栏杆旁同个儒雅的男子说些什么。


    那男子似乎饮得有些微醺,竟突然握起晋。江的手掌动情地同他说起什么来,应亦骛不觉看得入神,直到同僚唤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二人匆匆赶去应酬。


    ——


    晋。江拍拍唐听白的手背,劝慰道:“白哥,你喝醉了。”


    唐听白脱力地抽出手,又想拍拍他的头,可惜拍不到,只能自己摇头:“诶?有吗?也许是今天太高兴了些。”


    晋。江收。”


    ——


    自弘乐王被押送回豳都处以死刑后,李谨槐很是奋发图强了一番,在诸文臣的监督下亲自处理完不少政务,可时日一场便又生出懈怠,与皇后装模作样地在太后宫中用过膳后便要去狩猎。


    “陛下。”谢燮陵叫住他:“能否带我去围场?”


    李谨槐犹豫一瞬,他与谢燮陵自打成婚起便相敬如宾,他其实不喜欢这般优秀的人在身边,一是合不来,二是衬得自己越发像个废物草包。


    想来谢燮陵其实也不喜欢他,也许还经常在心里嫌弃,但这人聪明,从不表现出错,再加上谢相有用、太后也满意,故而如此过了这样将近八年也没什么问题,还算得上是私底下他第一次邀自己一同出游。


    这样想着,他很快应下:“自然可以。”转头又问身边的侍从:“辛将军呢?先前还守在朕身边不是?”


    他问起晋。江,侍从连忙答:“回陛下,羽林卫那先前有些事,辛将军见您在用膳,也不敢打扰,便叫奴婢稍后代为禀报。”


    “这些时候羽林卫能有什么事,再说他只要护卫朕便算将差办得极好了,怕不是大将军眼红才差使他?”李谨槐浑不在意地笑笑,挥手道:“去,把他叫回来,让他陪朕和皇后狩猎。”


    陛下嘴上一向如此,朝堂上常在陛下面前出入的文武诸臣大抵没人没被他信口调侃过,内侍讪讪笑应,忙不迭地下去请人了,又在心中腹诽这辛将军当真好命。


    晋。江听了口谕便往围场赶,到时李谨槐和谢燮陵已换上骑装各自跑了一圈。他又陪同二人狩猎一阵后,谢燮陵提出要先去休息,李谨槐却意犹未尽,只叫他先走。


    但他目的显然不止于此,在离去前忽然开口:“许久未曾狩猎,竟有些力不从心,劳烦辛将军为我执鞭。”


    李谨槐闻言却不乐意:“皇后荒谬。辛将军是朕的重臣,岂能为人坐马前卒?”


    可他辩论不过谢燮陵,对方不急不缓,掷地有声:“我是陛下的结发妻子,陛下的皇后。辛将军既为陛下臣子,便忠于陛下,为陛下办事,不过为我牵马而已,有何荒谬?”


    李谨槐不知他今日忽然发什么疯,先是要来围场又非要晋。江为他牵马,一时烦闷无比,辩论不过便打算吵架,可晋。江显然懂得怎样为君考量,行礼后便上前牵住了谢燮陵所在马匹的缰绳:“既然如此,臣先护送皇后回营。”


    这样也成,免得谢燮陵到时告状,谢相又会来对他说道。但李谨槐终究还是不喜,道:“那你记得来寻朕。”说罢便带着一众护卫驾马扬长而去,不想再同谢燮陵久待。


    待他远去后,晋。江亦牵住马匹往回走去,他本就有腿疾,上马或疾跑时还看不出,缓慢行走时便格外明显了,再加之他穿着又素朴,反而见人观之心酸,谢燮陵也实在无法再看,闭目屏退一众侍从,道:“停。”


    晋。江停下步伐,听见他问:“今日叫辛将军为本宫执鞭,心中可是不快?”


    晋。江恭敬行礼答:“臣诚惶诚恐,并未不快。”


    谢燮陵垂首盯了他很久,忽然道:“我认识一位和辛大人姓名全然相反的人。”


    晋。江实话实说:“陛下也曾这样说过。”


    “那本宫可否问问辛大人,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晋。江道:“我生时名姓授之父母,如今因陛下才恍若新生,请陛下赐名。”


    谢燮陵轻笑:“看来陛下并不讨厌你原本的名字。”


    他说罢便弯腰夺过缰绳,利落地离去。


    ——


    不久便到万寿节,李谨槐过去几年都在大臣的监督下朴素地度过,再无人为他点灯祈福,今年因有晋。江这个忠臣能将为他立下功劳,腰板也挺直不少,前三日起便下令要设宴邀诸臣为他贺寿。


    这日宴会还未开始前,他心不在焉地处理完政务后,便留在紫宸殿中查看诸臣送上的贺礼名单,原以为都是些稀松平常的玩意儿,要找有趣的东西实在艰难,不料很快便被记录的一行小字先吸引视线。


    “去把礼部太常博士的贺礼呈来。”李谨槐合上名单,出神一阵,内侍很快将卷轴呈上,打开一看,赫然一幅《常棣图》,右下角以古诗《常棣》为题,又附了两行小诗。


    李谨槐不住上前一步,手指抚过画上的棣棠花。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金黄灿灿、栩栩如生,重瓣烂漫明媚,春意跃然纸上,意趣十足。而再不住喃喃读出那行诗后,泪水却再禁不住直直落下。


    “他竟有所察觉……”李谨槐哑然失笑,骤然想起自己为考验晋。江时落水的那夜,也是那时,他与应亦骛叙话夜谈,言语中提及过先帝。


    如此三言两语,他便能窥出其中门道,李谨槐拭干泪水,又自言自语起来:“从前倒未发现,这应博士真是个妙人,难怪小五那时这么痴迷他,平光早先也闹着要非这人不可。”


    他一抬眼,见晋。江也在殿中当值,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幅图,于是便顺势问了:“你说,朕该给这人什么赏赐?”


    ——


    应亦骛品级太低,宴席上也只能站在外头贺寿,但其实他内心颇为忐忑。


    这些日子应祯荣不晓得发什么疯,仿佛已没了顾忌,对他的打压愈发明显,他若再不调职便都要被那些人收拾到无官可做的程度,再加之今年应祯荣升职在望,他年末的考评由此便吹了一半,寿礼算是他唯一的机会。


    也不晓得皇帝会不会看见……看见了又有何想法,但愿他没有猜错,程萧疏不是也同自己说过,太子是为自己心爱的人祈福么?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哎,总之现下也只能孤注一掷。


    正不安间,礼部的人却又来折磨他,同他说一处出了问题,叫他立刻去查看。那地界偏远,再赶回来却不知要何时,应亦骛心中自然百般不愿,可上峰施压,他不得不去,只得匆匆离席前往。


    可因今日的热闹都在那边殿中,宫中偏远处自然灯火阑珊,应亦骛又走得匆忙,几乎是小跑着赶去,不知哪一步台阶未走稳,又踩到什么东西,竟直直地摔了下去。


    他不知自己的运气怎会坏成这样,身上的烫伤还未好全,因着撞击触得更疼,背上立刻涔涔透出一层冷汗。应亦骛忍住疼痛,忙不迭地从地上坐起,但值此一瞬,脑中念头忽然尽数涌上。


    明明是自己的生辰,却还要胆战心惊替他人备下寿礼,被同僚和上峰磋磨,自己也是个全然没用的,平日任人搓圆拿捏也就罢了,怎么这时走路都能跌倒?现在还想着马上爬起去办差。这真是……很可笑啊。


    周遭没有宫女和内侍,无需担心他人目光,再因着情绪涌上心头,他靠坐在地,一时心灰意冷,不愿再动。


    “应大人。”直到男子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一只手递到他面前。


    ……又是他,羽林很闲么?他不用时刻护在陛下身边么?应亦骛垂下眼皮,却是不愿再去凭借那只手站起,答:“不劳辛将军费心,应某满手尘埃,不想沾惹他人。”


    那只手并未收回,晋。江说:“陛下万寿,众人都在殿中,应大人为何在此?”


    应亦骛张口,可忽然发觉自己疲惫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就不说好了,他垂着头不回答,反而闭上眼睛:“正是如此,所以辛将军还是回殿中罢。”


    “应大人。”那道声音如旧:“伤口还好吗?”


    这等情形何等相似。那时他还跪在凉亭中,一样是阿娘小妹等着他回家,现在还多一个长天,自己也是照样瞒着,连烫伤也不敢叫她们知晓,可眼下这人却如那时的程萧疏一般,次次不知疲倦地来敲击心门。应亦骛忍不住捂住脸,只怕自己失态:“死不了。辛大人不必忧心。”


    晋。江侧头看向廊外,空中一轮孤月,照尽今昔昨日。


    天空本不该如此,此时也应有烟花,他说过明年要再放给他。


    可死寂和孤独才是真的,他没有兑现,大概总觉亏欠。


    “辛某今日未带什么贵重之物,也未有准备。”晋。江忽然说:“但今日既是大人的生辰,那我许大人一个承诺如何。只要辛某尚在人世,便可兑现。”


    应亦骛连忙睁眼:“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晋。江答得坦荡:“今日与乔大人叙话,听他提及方才得知,大人勿怪。”


    早知他不是那人,他不会再卖痴纠缠,可心底终究有奢望。


    明知不可能,不知是奢望相似更多,还是更为荒谬地奢望那人归来。


    到此情此景,算是尽数破碎,可应亦骛已不知该失落更多还是柔软更多。不过终究不再犹豫,将手放在那只一直未曾收回的掌心中,直到晋。江将他拉起也不愿松开,迟疑问:“真的?”


    “自然。”晋。江答。


    温热的手,不觉交握着,好像树和藤蔓,在一起便会不自觉缠紧。


    “那辛大人分我些好运罢。”应亦骛知自己不该自怨自艾,可实在支撑不住:“我什么都做不好,连伤口也好得很慢,走路也会摔倒,确实太过无用……”


    晋。江却盯着他的眼睛,


    直至第二日午时晋。江换差回府,方才见到上次送去应长天那的死士在他院中等待。


    晋。江停下步伐,转头看向他,少年似乎有些纠结,眉头拧了一拧,方才下定决心走到他面前,只是仍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行礼嗫喏一瞬后道:“主,辛……辛大人。”


    晋。江颔首:“他找我有事?”


    梧夜颔连忙点头,向他递来一张纸条,还附着一枚带着铃铛的玉佩,晋。江展开过后,了然于心。


    他收起玉佩,将纸条随手捏散,而后转身离开辛府:“告诉他我知道了。”


    晋。江回到紫宸殿外,内侍笑脸迎上来:“辛将军不是方才出宫不久么?怎么又回来了?”


    “丢了东西。”晋。江道:“细细回想,应当昨日出来传召应博士时便丢了。不晓得公公有没有瞧见。”


    内侍仔细地想了想,皱起眉头,最后为难道:“奴婢当真未曾见到,辛将军能否详细说说是个什么物什,奴婢也好差人帮将军找找。”


    “不必劳烦公公,已然看过了,此处没有。”晋。江道:“我猜是被应大人捡着了,来前便问前头换差的禁军,可他们却同说应大人未曾回府。公公是陛下跟前的人,效忠陛下,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应当知道他的去处吧?”


    ——


    谢燮陵陪伴进宫见他的谢氏族中幼子玩耍片刻后,方才侧头问身边的侍答:“摔倒是因为宫中下人打扫不力,留有碎石。烫伤于你分明是无妄之灾,你却不曾怪罪他人。且应大人是有才之士,并未自贬时所言一无是处,在我看——”


    那团密密麻麻的、将他的心裹得密不透风的窒息的线,只在这一瞬被一手拆解开来。


    应亦骛不觉倾身抱住晋。江,打断了一切。明明连苦闷都无力倾诉,始终在强撑,却在听见他一桩桩说明时再抑不住,只想寻求一刻倚靠。


    谁都好,当作是程萧疏让他停一停吧。


    忽然进入这样的怀抱中,心中萦绕起道不清明的意味。应亦骛紧闭上眼,背后是微凉的夜风,眼前是由晋。江暂时供给他的安逸温热。


    原以为这样的靠近会转瞬即逝,可是出乎意料,没有手来推开他,对方的步伐也没有变化。风声像是他的默认,倚靠就转为互相依偎,原本只是相握的双手由应亦骛强行改作十指相扣。


    他听到晋。江的心跳,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听到自己乞求的声音,小心翼翼又清晰——


    “程萧疏。”


    也在这时,原本被他扣住的手指被拿出,晋。江理好他因狼狈摔倒而凌乱的发丝,望向远处一众内侍,从容道:“应大人,好运应当到了。”


    第七十七章:


    回想起万寿节那夜,应亦骛依旧有些懵然。


    他是希望自己的《常棣图》能入陛下的眼,叫自己得些赏赐,也能令礼部中人稍稍忌惮些,不敢在他的考评上大做文章,却也未想到,自万寿节后,李谨槐便时常召他入宫作画赋诗,一连数日皆是如此,自己这算是……得了重用?


    “应博士,陛下唤您呢。”内侍笑着提醒,应亦骛连忙回神行礼道歉,李谨槐则不在意地摆摆手:“从前只知道你作诗不错,不想画技更佳。”


    应亦骛自然谦虚,李谨槐听着他答话,扭头依旧赏着这人新绘下的《鸳鸯图》,不乐意道:“嘴真笨。朕夸你就夸你,推却什么?现今那些个画都富丽堂皇地往纸上堆,恨不得绘成天宫神仙,画纸上还是多些写意才好看。”


    可应亦骛确实嘴笨,不善逢迎,最终只能答:“臣谢陛下赏识。”


    “这幅鸳鸯也实在画得很好。”李谨槐透过画纸,怅然若失:“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应亦骛见他模样,不觉又了他面前的杯盏,见他上半身已经摇摇欲坠,便上前将他扶住,恰好此时门骤然被推动,一个青色身影直直扑进来。


    他和唐听白不约而同侧脸望去,只见应亦骛脸上一片酡红,惊慌地站在原唐听白却走得越发快,嘴上还念念有词:“我是担心二姐姐安危,你们无须跟上。”勋贵多习武,唐家在他之前又世代武将,从小练武更加严格,故而尽管唐听白身为文臣,疾走时也叫人全然跟不上。


    “二姐姐,我是听白。”他轻敲门扉后便直接推开门,而后直直愣在原地。


    却见程萧昕倚靠在一个男子怀中,泪流不止,见他突然闯入,也是全然怔住。


    唐听白总算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将春宁侯府的下人挡在外头,不准他们靠近,再回头时,程萧昕已和那男子分开,也擦净了面上泪痕,对下人吩咐:“你们先下去罢。”


    好一通兵荒马乱,下人走后,唐听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着头沉默无话。他早知元斐钰先前待二姐姐不好,近年来虽已回心转意百般挽回,但二姐姐自程家流放后便已心灰意冷,只是不知竟到了这程度,那他是不是得想法子帮二姐姐和离?也不知道那元斐钰愿不愿意……


    一通胡思乱想没三门巷,不想却扑了个空,晋。江还同他说应长天今日走得很早。


    这不太合理,应长天好学,平素晋。江若不留他吃晚膳,他便还要留在学堂再背半篇文章才走。但到底并未细想,应亦骛只以为他今日是累了,直到回府后,他问过下人后才知道应长天并未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


    应长天将象牙牌递给他:“你可曾见过此物?”


    晋。江接过象牙牌,稍稍打量后道:“并未。你从哪儿得的?”


    “别人给的。”他既不认识,应长天便也不细说,只伸手向他要回象牙牌,可晋。江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说:“这块象牙牌我要了。同你换如何?”


    倒不是不能换,应长天垂眸思量片刻,道:“我要一个武艺高强的死士。”


    晋。江颔首,又听他道:“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至于是什么,我现在还未想好。”


    晋。江冷笑一声,“一块象牙牌而已,想来你拿着它也没什么用处,也许还会惹祸上身,别得寸进尺。”


    应长天伸手:“爱要不要。”


    晋。江当真要将象牙牌放到他手上,应长天却将手缩回来了:“那除死士外,每年我还要一万两银子,可以随取随用,给满三年就好。”


    “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应长天扫他一眼,答:“养死士不需要钱么?”


    谁家养一个死士要一年一万两?朝廷去年产银也不过万两。这一万两都算作豳都一个官员全部的身家了,更何况他现在本就缺钱募兵,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哪来的这些闲钱,晋。江道:“没有。”


    “那就想法去找。”应长天道:“三品将军,便是卖去你府里所有的东西,勉勉强强也能凑出来吧?”


    算了。晋。江闭目:“你以后可以去惠明茶坊取钱。”


    应长天方才颔首,但总归不太满意:“再加一条,我可以告诉你是在哪儿得的象牙牌。”


    贪得无厌。晋。江握紧手中的象牙牌:“说。”


    “弹劾应祯荣,直到他无官可做为止。”应长天道。


    心疼他父亲么?倒还有点良心。晋。江直接答:“我在朝中没什么势力,现在恐怕做不到。”


    应长天道:“那就想办法杀了他。”


    晋。江不免沉默。


    若是应亦骛在此处,不知会不会骂他“视人命如草芥”、“无法无天”这类话,这小子极为邪性,杀心太重,报复心又强,自己若助他,往后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应亦骛记恨。


    晋。江道:“那你不必再说,我会自己去查。”


    应长天倒也不再挽留,转身就走,不想一回头便撞着个刚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应亦骛盯着他,疑惑不解:“长天?”


    他失手杀世子时,晋。江说应长天曾经有恩于他方才出手,可现今事已至此,这两人还有什么瓜葛?应长天为何连随从也不带,要放学这段时间故意避开自你做不到。”


    说罢便要推上窗,却听少年道:“那边已将我派出,便不会换人。”


    应长天垂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分明不比自己大几岁,于是脱口而出:“杀过人吗?”


    死士颔首。


    应长天终于来了兴趣,在窗上坐下,问:“杀过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奴杀过九人,皆是壮年男子。”少年的话语停顿一瞬:“身份不便透露,是上任主人之事。”


    如此?应长天道:“你是我的死士,我问什么你便要答,不准有隐瞒。我再问你,你可知上一任主人是否已经找到象牙牌的主人?”


    少年将头埋得很低:“奴不知。”


    料他也不知道,应长天又问:“那你可认识一个叫华娘的人?”


    少年颔首:“是。”


    “她还活着吗?”


    “奴前几日见到过她。”


    还活着就好,应长天并不打算多问。他离开窗户,向床榻走去,并不忘随手指出一块地:“今夜你就睡在这儿,明日去惠明茶坊取钱安置好自己。对了,既然认了新主人,那便改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梧夜,梧桐的梧,夜晚的夜。”


    ——


    应长天到底不过小儿,要查他轻而易举,逐一考虑并排查过后,夜间晋。江进了一间茶坊,将象牙牌交予管事。


    管事是个胡儿,看过象牙牌后,归还于他,又请他稍等,很快离去。


    晋。江等待片刻,便听见脚步声在外间响起,门被打开的一瞬,一柄刀直直向他投来,他侧身躲过,也将佩刀拔出,直指门外人。


    那人一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身形似乎也有些陌生,只能看出大概是个女子,抽出腰间另一把佩刀向他攻来,问:“那个小孩呢?”


    晋。江抬刀抵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女子冷笑:“与你有关?”


    二人互不相认,一来一往间很快打出门外,却也在打斗中越发觉得二人熟悉。再一次出击后,不知谁先突然停了手。


    晋。江退开两步,收刀回鞘,再度问:“你与那小孩到底是何关系?”


    女子不耐烦答:“我和他什么干系?老娘是他亲姑姑!你若敢欺负他,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


    姑姑?


    姑姑。


    晋。江愣了许久,而后明了。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恍若叹息:“原来是你。”


    那女子也为他的反应所意外,似乎想说什么,却也觉得荒谬,故而没有开口,直至最后晋。江垂下头,问:“这七年间,姐姐可还好?”


    这样的称呼她太久没有听见,程萧若双眼倏然睁大,不可置信道:“……小蜧?”


    她摘下面上遮掩,眸中泪光闪烁,不由上下打量眼前的人,又忆起先前打斗中的细节,生死之际尚且如此,他的表现更不似伪装,那便是真的了,她的弟弟的腿曾断过……程萧若怔怔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晋。江垂头看向自己的腿,还未来得及回话,门边却忽然闯来个步伐慌忙的人,气都还未喘匀便对程萧若道:“春宁侯府有急事请您前去!”


    第七十八章:


    那场新昌十六年的清算,世人皆以为是寿德长公主先行谋逆,其实不然。


    寿德长公主与太子交锋多年,太子叫自己的亲姑姑多次遇险,夺去她手中的权势,寿德长公主也叫太子服毒多年、无法生育。


    原先寿德长公主已在年岁中逐渐放下野心,在朝堂上偶尔给予太子助力,也停去对太子的药,故而太子妃才能有孕。但太子不知从何得知了过去不能生育的原委,自应亦骛籍贯一事后,便彻底与长公主撕破了面皮。


    二人仇恨愈演愈烈,皇帝的身体又再不能支撑,太子自身也是因着多年服用慢性毒药时日无多。李清妙已胜券在握,本预计三月出兵夺权,不料太子竟要玉石俱焚,先一步毒死了亲父,又迅速控制羽林掌握整个豳都。


    新昌十六年一月,刚用过早膳后寿德长公主便与穆国公一同被召进宫中,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叙话,却不想一连几日都未归来。


    程萧疏察觉到端倪,迅速安排人将程萧庐一家及程萧若送出了豳都,自己则独守府中。当夜太子便领兵攻入府中,将府中侍卫、府兵屠戮干净,太子本要杀他,却因着先前痴傻的缘故并未动手,犹豫过后只将他关入牢中,而后下旨将他押送至北地流放。


    半月后,程萧庐一家也在走停去邓州的路上被找到,一并流放,程萧若则下落不明,直至今日。


    ——


    “二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程萧若忙问。


    那管事为难答:“春宁侯府那说先前是回光返照,其实过去七年日日泣血,早已油尽灯枯了,大约就是今夜的事……主人现立刻去,应当还赶得上。”


    晋。江已然迅速换了一身仆人的衣裳,程萧若则心乱如麻,匆忙带他前往春宁侯府。


    程萧昕素来待人宽厚,春宁侯府陷入沉默而有条不紊的哀伤中,元斐钰和元凭陵站在她房间外,元斐钰似乎已经哭过一回,元凭陵则侧头死死咬住嘴唇不看他们,脊背挺直,倔强着悲伤。


    “萧昕说不想再见我们,只要见你。”元斐钰已然猜出她身份,倒并未在意她身后的小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程萧若心中已有如火烧燎原,并未答话,一路跑到程萧昕的房中,程萧疏则紧跟其后。


    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女子已经憔悴无比,此刻恹恹地靠在软枕上,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程萧疏站在原地,忽然不敢再靠近。


    前些日子死士不是同他说姐姐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吗?为何会如此?为何都不再给他些时间……等等他吧,再等等他啊,哥哥们都不等他,为什么姐姐也不等他?他们为什么都要走?明明他很快就可以、很快就可以——


    “那是谁?”程萧昕气若游丝,却执着地看着他,声音微小到快听不见,问:“你是谁?”


    程萧疏再抑制不住,上前将她抱住,失声痛哭:“姐姐,我是小蜧,”五脏六腑都不住抽疼,泪水一旦夺眶而出便再抑制不住,程萧疏紧紧搂住她不住颤声:“我是小蜧啊……姐姐,我是小蜧……”


    他手忙脚乱地撕下面上的遮掩,露出本貌,程萧昕盯着他看了一瞬,终于露出无力又满足的笑容:“小蜧。”


    可身体却再支撑不住,程萧昕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失了力气,眼前其实已有些模糊不清,只能感到眼角大约也有泪痕划过,不住喃喃:“小蜧也回来了?”


    人已如尘埃般要被风吹去,她的手却还在拼死抓握,程萧疏和程萧若连忙握住她的手,她温凉的手指一点点来勾住程萧疏与程萧若的手:“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程萧疏拼命摇头,死死反握着她的手,哀恸至一字也无法说出。


    不要走,姐姐。求求你不要走。


    母亲、父亲。三哥。大哥、大嫂,赤寰。


    他们都一个个先他离去了。父母死在宫中,三哥死在乱军之中,大哥大嫂死在冰天雪地中,赤寰则在他怀中一点点散尽温度,为何现在姐姐也要离他而去?


    “姐姐,求求你,”程萧疏徒劳无功地苦苦哀求:“不要抛下我和四姐,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们,不要……”


    程萧若已是撕心裂肺,却还要克制哭声。


    程萧昕艰难地呼吸着,似乎还想安抚他们,可眼皮越发沉重,只有嘴唇极轻微地张合,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


    只是脑中模糊了多年的画面忽然一点点清晰起来,父母在院中聊天,偶有拌嘴,父亲不敢呛声,只能独自委屈。她坐在秋千上,萧年推着她,问二姐要不要再大力些。大哥和大嫂抱着怀里的幼儿对视而笑,萧若爬到树上仰头看天,偶然哼出一段平康里的曲子,惹得父亲大怒,小蜧则站在廊下逗鸟,闻声后淡淡一瞥再去回护。


    渐渐地,她似乎也再听不见妹妹和弟弟的哭声,只听得脑海中所想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样很好,太好了。


    被紧紧握住的手一点点散去温度,再挽留不住,灯灭人走。


    思亲泪落一夜,天明方收。


    ——


    她去得太突然,到第二日清晨应亦骛方才得知消息,匆忙带应长天前去春宁侯府吊唁。


    二姐姐从来极好,又想到自己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应亦骛悲痛难言,自己都已是哭得泣不成声,流着泪亲笔写完了篇祭文,停笔时纸上泪痕斑斑。


    元斐钰顶着通红的眼将礼办得庄重有序,元凭陵作为独子也忙碌于其间,始终未曾停歇,直到第三日应长天非拉着他休息,他方才肯沾座。


    “凭陵哥哥。”应长天道:“你若累了,可以在我肩上靠会儿。”


    元凭陵侧头原本想拒绝,却恰好对上他真挚而关切的眼神,终于不再犹豫,轻轻将头靠在了应长天肩上。


    他太清楚死亡代表着什么,也无法叫自己天真地问出一些问题做慰藉,可只要闭上眼,母亲的音容笑貌便犹在眼前,叫人如何能置之不理,忘却不再思念?


    “凭陵哥哥。”应长天也微微歪头,与他相互倚靠:“我上次来看二姑姑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她同我说什么?”


    不等元凭陵问,他便放柔声音,道:“二姑姑说,长天,能不能答应姑姑一件事?在凭陵哥哥忍着眼泪的时候,你叫他不要忍着,哭出来就好。”


    话说完并无人回答,可肩头却冷不防地湿了,而后传来压抑克制的颤抖。应长天道:“凭陵哥哥,没事,想哭就哭吧,我会陪着你的。”


    依旧没有回应,可那哭声却在他平柔的话语中放大了些许。


    应长天轻拍着他的肩,缓缓闭上眼。


    ——


    七日后,春宁侯府将程萧昕下葬。斯人已逝,哀伤过后一切却还要继续,应亦骛帮衬忙完一众事后,准备离开,却被元凭陵叫住。


    他也方才缓过劲来,面色苍白,“这些日子,多谢五叔夫。”


    应亦骛却是惆怅不已:“我并未帮二姐姐做什么。”


    元凭陵见着他的神情,紧握手中的象牙牌,欲言又止。


    母亲离世后,四姑姑找过他,说日后若有事可凭借此牌寻她,但那夜他若未听错的话,母亲应当还唤了五叔的名字……


    罢了,没有准确的消息,还是先不要提及为好。毕竟给人希望又落空才是最难受的。


    思及此处,元凭陵终究没有开口,再一番叙话过后,恭敬地将应亦骛送出了元府。


    如此两三日过去,再取诸友人的点评建议略作修改过后,应亦骛终于再将《参辰赋》送到了李谨槐案上。


    外头下着迷蒙烟雨,李谨槐也有些无精打采,直到读了其中内容方才露出笑容,又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恍若他真的能如文中所言魂魄出窍,乘云赴约,同他的魂牵梦萦之人相聚于江渚汀兰旁。


    自然又得许多赏赐,李谨槐还叫来乐人根据《参辰赋》中一切编出乐舞,应亦骛陪同着查看,直至外头暮色渐至,他方才得以离开。


    萧萧暮雨洒宫阶,晋。江站在殿外,背影竟有些孤单寂寥。


    应亦骛不觉呆看了片刻,直到晋。江有所察觉回过头来,他才匆忙收回目光。


    “应大人。”晋。江向他问好。


    不知为何,明明语调和声音大小都同之前没有什么分别,可应亦骛却莫名觉得他这句问好分外难过。


    “辛将军。”他有些疑惑地盯着晋。江,想看看他是否有不适,可反复查看,晋。江神色也如旧,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应亦骛只好直白问他:“辛将军似乎有些憔悴,可是有什么事?”


    晋。江微微摇头,答:“劳应大人挂心,并无。”


    倒也并没有挂心……应亦骛不觉上前一步,想了想又问:“辛大人稍后可是要放差?不若你我一并出宫。”


    他常来宫中,也记清了排班,这时再推辞反而显得故意,晋。江颔首应下,先一步执伞走入雨中。


    应亦骛虽不知晓他为何如此低落,但还是很快跟上。只是天不遂人愿,还未走出宫中,雨势忽然变大,一阵狂风又吹走了送应亦骛出宫的内侍手中的伞,内侍连忙去追。为避风雨,晋。江便将他拉到了一处宫墙下。


    屋檐狭窄,内侍也不晓得跑去了哪里,二人被迫挤到一处,他仰头便能见到漂浮在晋。江脸上、颈上的雨丝,甚至感受到衣袍下的热度,听到呼吸声。


    “似乎常在雨天与辛将军一起。”应亦骛不再顾忌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外界的噪声中坦率说:“我的背湿了。”


    晋。江手中还撑着伞抵挡狂风,起身要与他调换位置,却在离开墙面的一刻被突然拥抱住。


    应亦骛就这样闭目贴在他怀中,外界的风雨在此刻似乎也安静下来,只有沙沙声。


    “抱歉,辛将军不同我诉苦,我却禁不住要向你诉苦。”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我的姐姐离世了,昨夜我梦到她……”


    没有人理他,他没有办法。他去抱着程萧疏的牌位说一整夜,程萧疏也不会听见。


    他絮絮说起话来,晋。江未有反应,心中却答,我也梦到她了。


    天公洒泪,黯然销魂,飘茫如雾的雨丝将晋。江的后背也尽数打湿。应亦骛不知何时停下话语,十指却悄然在晋。江身后相扣,更为紧密地倚靠在他身前,恍若全身心的依赖。


    晋。江一手执伞挡住风雨,一手却握上应亦骛的手臂,对方抬起眼来惊异地看着他。其中有羞赧,有期许……直到他毫不留情地将应亦骛的手拿开,再将伞送入对方手中,转身走入雨幕里。


    雨下得太大,此时被掏空,他已忘却怎样去呼吸,只是手颤抖地去展开那张画像——


    一个潇洒少年靠在案桌上小憩的模样跃然于纸上,笔触经年累月,已然有些模糊,唯有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仿佛鲜活依旧。


    千万般的思绪直冲上来,他定定睁着眼,梦断魂销,又哭又笑。


    而后紧攥那张画像,再不肯松手。


    ——


    应亦骛再一次晕了过去,这次较先前还要严重许多,各路医师和大夫看过后相继摇头离去,表明心病难医,无能为力。


    可他浑浑噩噩十余天,日日所食不过强灌的少量汤水,竟有垂死之相。如此亲人怎能毫不作为?文氏和应亦罗无法,只得请了云林寺的僧人和白鹤观的道士来看,不晓得作了多少通法事,最终提出叫应长天与晋。江订亲冲喜,以此尝试将他唤醒。


    豳都大雪纷飞,午后应亦骛在不断唤他的声音里睁开眼来。


    晋。江见他醒来,立刻哭出声,扑在他身上喊着“世叔”,应亦骛心中一软,虽头晕眼花,但还是努不过几步就将他全身湿透,叫他越发清醒,身后的应亦骛不解地唤他的名字,也被他尽数丢下,程萧疏一瘸一拐地走着,看着长到望不见边际的宫道,觉得这样一条路如此漫长。


    应亦骛在怀念谁?在倚靠谁?那个打马搭弓、遛鸟游街、肆意妄为,喜怒随心的人是谁?同亲人一起死去的不会再回来的人又是谁?


    他究竟是怀念人多一些,还是那些时光多些?究竟是想念的错觉多些,还是只要有可靠之人便足够?


    其实……他做的不对,是不是?


    强迫。强权。暴力。威胁。步步紧逼。冷言冷语。


    躲避。弱势。畏缩。恐惧。步步退却。含糊其词。


    开始如此,结束也是如此。


    ……怎会是之死矢靡它?他如何般配?


    胸口一阵绞痛,程萧疏骤然停住步伐,腥甜的热流冲上喉头,如绝望悲痛一般不可抑制地一并吐出,很快又被泼天大雨洗净,只在下颌处留下些红迹。


    第七十九章:


    他并不敢消沉太久,同程萧若暮间无人时一并去祭拜过程萧昕后,二人就山林萧疏满目秋色间说起近况。


    “我当年被你支走后,就赶往叶必族求援,路上遇见沙尘,我不熟悉地况,险些死在那里,也算命大。”


    她被掩埋在沙中几乎窒息,这七年程萧若有五年都在昏迷中度过,直到她凭借一口气醒来,艾苏露告诉她,除了尚在豳都中的程萧昕之外,她其余的亲人无一存活。


    程萧若说完后,哀伤地看着他,不敢问程萧疏在其间经历了些什么。不想他却平和地开口,向他唯一算作至亲的人交代:“北地苦寒,平日还要劳作,大哥大嫂皆患风寒。我外逃去求药,看守的官差从前被府上的管事欺负过,寻仇借故打断了我的腿,那时被人见着就踩一脚也是常事……可惜药并未将个决定,直至那男子笑着问他:“唐听白,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唐听白听到熟悉的声音,骤然抬头,不可思议道:“萧若?”


    故人重逢,程萧若微微一笑:“是我提笔写就半阕小诗,大约也是些安慰的话,照着他读过的话本子冠冕堂皇地写着什么“魂魄梦中来相见”,却将李谨槐哄得很是开心,先是命他写篇长文细细描述,又叫他在天守节前将东宫中几处景色绘下。


    不过多久,李谨槐要去处理政务,应亦骛只得先行退下,出殿时恰好遇到前来上值的晋。江。对方今日着衣正式许多,不似往日那般素朴,规整折了上巾,衣紫腰金,脚踏六合靴,挺拔英……好吧,英俊。


    大约权势当真是最无与伦比的修饰,现在看他倒也能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看出俊朗了。自然,他不是由心觉得此人好看,大概是欣赏这身紫衣。


    应亦骛愣着看了人半晌,方才觉不妥,连忙向他颔首寒暄:“辛将军。”


    “应大人。”晋。江抬手向他回礼,而后不再多言,进入殿中。


    不过两日,应亦骛便将那篇《参辰赋》写完了。但作画作诗多着,为陛下写文章还是头一回,心中怎样都没底,打算找友人帮他看看是否有需要修改之处。


    待陆续叫褚语海、乔煊柳评完《参辰赋》时,正值谷府学堂放学,应亦骛便准备接应长天一并回他们救回。”


    “赤寰则匆跟着那几个宫人离开了。


    约莫半刻钟后,几位大臣离开殿中,晋。江也随之走出,刚想传召应亦骛进殿,却未见他身影。


    “应大人先前不是还在殿外等候么?”他侧头问内侍。


    应亦骛若算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那这位便是陛下的重臣了,内侍不敢怠慢,忙赔笑道:“奴婢不知,应大人半刻前确实还在等候陛下传召,许是想起什么事先离开了?”


    晋。江微微颔首,但没有即刻进殿复命,而是又稍作停留等了半晌,依旧未见应亦骛,方才转身。


    而李谨槐也并未计较,因太后听闻程萧昕去世的消息又郁结在心,他正好抽空去陪陪祖母,就暂时将赏画的事抛在脑后。


    从:“辛大人还等着?”


    侍从颔首:“是。”


    谢燮陵沉默半晌,敛眸低首,可面上又噙着微微的笑意,一时间叫人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落寞。而后轻叹了一声,道:“召他进来吧。”


    这事太离奇,即使早有猜测,他还是难免意外。


    谢燮陵审视地盯着面前这个身有残疾、平平无奇的青年男子,几乎觉得昔年在荥阳遭遇危险、被那个英武非凡而果敢的少年救下的经历恍若大梦一场。


    他开口有些艰难:“辛将军。”


    晋。江恭敬地向他行礼。


    谢燮陵不由皱起眉头,很快又被他自己察觉到,立刻松开,可心中依旧酸涩难言,无法释怀,连声音都不觉发抖:“辛将军若是受我母族人所托来接我那小侄儿的话,便将他带走吧,本宫不多留你了。”


    ……


    谢府中当然无人要晋。江来迎接幼子,宫中眼线众多,也确实不好明说,他得了暗话,当即应下。见着他与家中亲人一并离去的背影,谢燮陵重重闭上双目,内侍见他神情迷惘黯淡,连忙上前询问,谢燮陵却摇头笑笑,道:“本宫开心呢。”


    他把原本也许能有趣消磨时光的试探同博弈变得了无生趣,因为他太低估了应亦骛。而现在,他只是开心在有人尚在人世蛰伏,苦楚则在,这样蛰伏的人竟真会因着他小小的试探便毫不犹豫现身。


    晋。江依言将人送回了谢府上,不过须臾,到后门谢府中的小厮便将人送了出来。


    应亦骛不知道被喂了什么药物,手脚都被绑住,尚且还睡得昏沉,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处怎样情形中的意识。


    其实七年过得漫长又快速,他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年龄时,尚且青涩,应亦骛那时偶尔也会显得尖而利,现在算得上温润,眉目依旧是昔年清俊的模样,眼尾轻轻挑勾着,像片花瓣……所以那样多的人都喜欢他。


    程萧疏低头静静看了他半晌,终究没有再靠近,只向人叮嘱两句,下人会意,很快前去谷、褚二府安排。


    ——


    应亦骛再醒来,周边一片暗沉,仔细判断后,才发觉双眼竟被死死遮住,下意识去摸索,可是手却被紧缚住,动弹不得,再要呼救,也全然被阻滞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就记着皇后召见他,没多久后宫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些内侍匆匆离去,自己不过在原地出神犹豫一刻,醒来便如此?


    谁将他绑来此处的?意欲何为?他却不知道自己对旁人有什么用处。或是自己不知不觉得罪了哪位?可细想应祯荣没这样大的胆子,总不能是弘乐王世子冤魂索命罢……


    这样胡思乱想一通,周围依旧寂静无声,应亦骛不禁慌张起来,却无法从这无边的静谧中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处、又过了几时,有无人发觉他不在?又有没有人能找到他?现下自己口不能唤,眼不能观,此间除却自己以外,还有没有旁人?


    不知道时间流逝多久,他想大抵是没有人在此处的,顿时更无措了起来。被束缚住的手拼命也无济于事地挣动起来,应亦骛尝试发出些声音,可只听到自己的“唔唔”声。


    他挣扎、呐喊,可是无人理会他,他好像被隔在了一方无人能至的世界中,只能等待着未知的一切。


    墙。全是墙。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墙。


    不知这样心灰意冷到几时,他筋疲力竭到昏昏欲睡间,忽然听得有人唤他的名字。


    “应亦骛。”


    这声宛如黑暗中的火光,将他的希望再度点燃,应亦骛忙不迭地试图弄出些动静,可是仍然显得轻微无力。


    有声音吗?好似没有人叫他?可是……分明感觉曾存在过,又那样熟悉。


    程萧疏?


    是程萧疏吗?


    所以他现在已是死了?灵魂出壳?自己写的《参辰赋》竟阴差阳错成了真?


    全然已然分不清身在何处,究竟是现实还是臆想,他只打起精神去听,急切地想要去表现,去看到、触摸到,可依旧身受桎梏,不能动弹,过了好久,四周又静谧下来。直至他再隐隐有些绝望,而后先前那道声音冷淡而决绝地说:“忘掉我吧。”


    只此一句,他五脏欲碎,肝肠寸断。


    ——


    半日后,应亦骛被褚语海同乔煊柳一并救出,应亦罗问他二人时,都只说是发觉不对,一路循迹而去才寻到人,这虽算得过于巧合,但这两人又不会说谎。再加上她一时间也顾不得这些,只得先将应亦骛送去修养。


    第八十章:


    应亦骛昏迷不醒的第二日,应长天刚从学堂回来,便从梧夜那里得知,那块他差梧夜送去辛府的铃铛玉佩被退了回来。


    后面的话他没有听进去,更多是出神的疑惑,好久后才转头问梧夜:“他还说了什么?”


    梧夜又一字不落的重复道:“他叫我转告主人,一万两已一次性结清,本月可随时去惠明茶坊取。”


    “那就是过月不候?”应长天皱起眉头。


    一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当朝许多官员的身价积攒起来应当也没有一万两的,这人如何一口气拿出这样多的钱财?更何况这样大一笔钱财,叫他一下取出,总会叫人察觉,无异于握珠怀璧行于坊市,怀璧其罪,算作是在难为他。


    但自然也不能白白放弃,家中人肯定是不能知会的,解释都全然说不清楚,那该叫谁替他管着……正犹豫间,应长天听得下人同他说明,道是元凭陵来了府中。


    应长天心中一动,当即出去迎接他。


    “长天。”元凭陵从那年起就患上了痨病。”程萧疏闭目:“硬捱了两年,最后连药也喝不下去。他是在我怀里一点点走的。他们怕痨病传染,连乱葬岗都不丢,直接拿了一把火……”


    至此,他也不敢再说了。害怕记忆决堤,痛不欲生,连往前走的力气都被全部冲散,可他不能退却,绝不能够。寒冷的山风中,姐弟默然相拥,给予彼此一点如烛火般微小的暖意。


    ——


    因着为陛下连绘下《东宫图》与《潜邸图》,应亦骛一时成了他身边的红人,三门巷外人流不息,送礼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他不善应对这些关系,原本想全数拒之门外,但思来想去,自己这样努力往上走不就是为了再为长天的前程搏一搏么?


    如此他只得虚心去请问梁盼烛,好在对方并不嫌他麻烦,还耐心地同他分析说明了什么人见得、什么礼收得,这才叫应亦骛稍有些头绪,但到底还是分身乏术,更觉艰难。


    也是因为放了差要忙于人际往来,上差时精力便不算那么够用了,一日应亦骛还在殿外等候传召时,垂着头竟然就睡了过去,最后还是身边的内侍见他身形摇摇欲坠,方才忙不迭地将他唤醒。


    “应大人,”内侍侧头小声同他说:“陛下这一会儿怕是走不开呢,皇后那儿也有意召您过去,您看……”


    皇后召他,叔夫这症状,倒有些像郁症。”


    他母亲就是因为身体孱弱,后又患了郁症才这样早早撒手人寰的,他难免伤神。


    应长天一时疲惫无比,微微歪头靠在他肩上,“其实小时不是这样的。”


    三年前那个人的死讯还未传回时,都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刚上学堂,被欧晋洪骂了野种,心中很是不忿,回来佯装无意询问所谓‘另一位父亲’,应亦骛只闭口不答,再试探便要皱眉,看得出应当是非常不喜的模样。


    三年前他也没有和二姑姑相认,更不认识凭陵哥哥,只知道春宁侯府时常来人看他们,应亦骛也偶尔会去那拜访少夫人,只是从不带他。后来也是偶然一次才从小姨那得知,他另一位父亲大概就是春宁侯府少夫人的幼弟,因他母亲谋逆,现已流放到北地,大抵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豳都了。


    其实是谁他都不关心,因为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直到一日春宁侯府来了信,说少夫人晕过去了。父亲匆匆前去,在侯府待了约莫两个时辰,自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一言不发,第二日祖母和小姨轮番去劝他进食依旧无用。


    小姨将他也抱去规劝时,父亲已然抱着祖母嚎啕大哭,嘴中喃喃着什么“他走了”,全然不似从前不愿提及的模样,他看着伤心欲绝的人,一时很是迷惘。


    自那之后,父亲也大病一场,而后便时有郁色,常盯着一处出神,更常在梦中惊醒,不能入眠。


    再之后,父亲在家中立下牌位,又带他去了春宁侯府,才算认了二姑姑。


    一只手打断他的回想,元凭陵轻轻摸摸他的头:“在想些什么?若真是郁症,也是能治好的。当然不是最好,还得等叔夫醒来叫大夫诊断一番。”


    应长天侧头冲他笑笑,一时忽然有些不想再利用他帮自己存钱,只想将心静静稍作休缓。于是挽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有些包揽不住:“凭陵哥哥若是无事,再陪我坐会儿吧?”


    不料这样的静谧并未维持太久,他被一声清脆而略显尖利的声音又叫醒:“应长天!”


    应长天回头看去,却见晋。江气鼓鼓地站在廊下,还被他家侍从牵着手,见他回首,那双眼睛瞪得更大:“我再也不同你玩了!”


    说罢便狠狠抽出手转过身风风火火地拔腿跑开,只留侍从无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又连忙上前去追。


    ——


    应长天到底还是找了个说辞将钱存放到了元凭陵那。二姑姑的嫁妆在她去世后都归于元凭陵所有,他已然有了自己的账房和管事,办事也十分方便。


    元凭陵知他性子,未曾听他提及却也没多问,只叫府上的人依应长天所言去办,两日后才发觉自家账房对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向他说明了上次所办之事的异处。


    近一万两银子……元凭陵听后也不禁皱眉。他只以为是应长天历来存下的私房,却未料是这样一笔数字,从前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承了母亲名下的产业才有些头绪。且他父亲身为三品大员,年俸也不过八百余两,应长天一个幼子,怎么忽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就算是陛下和太后的赏赐也不至于此。


    他担心更多,不由问管事:“可知道那惠明茶坊东家是谁?我想去拜会一二。”


    管事想了想,答:“只听说是朝中哪位开的,底细并不清楚,公子若想知晓,我再去查查。”


    他颔首应下,决定先去应府问问应长天,到府上才知道他去了谷府,而他五叔夫中途醒了一回,勉强叫人喂了些汤药下去,接着又睡了过去。


    回去时管事已经查清归来,同他说那应当是辛大人名下的茶坊,元凭陵如何也想不清这二人有何关系,思量片刻,脑中终是忽然现出一桩事。


    据说晋。江为奴仆时在南林围场打扫犬房,那日斗犬时,应长天原本已经走了,却又回来一遭,撞到他后也不说缘由,只说敷衍搪塞,难道他们那时就已经结实?可究竟要出于什么缘由,一个人才会给一个小孩这样大一笔钱?


    他闭目深思,脑中却又浮现起母亲临终前对他的交代。


    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同他说不必难过太久,不要压着自己的心情,那些钱财足够保他一世逍遥,想做什么便去做——


    是了。元凭陵骤然睁开眼,凭什么一个从前素不相识的人要为他提供这样多的钱财?


    ……因为,此人与他有亲缘关系。


    元凭陵深吸一口气,一时有些无措。


    但他到底不是个武断的人,回房拿了一枚象牙牌,便独身去了从前未涉及之处——平康坊。将象牙牌交出后,管事很快微笑着还给他,又请他进去。


    “凭陵?”程萧若见他主动来寻自己,很是开心,将桌上的透花糍推向他:“找我可有什么事?过来累不累?吃些点心吧。对了,你父亲知不知道你来了这儿?”


    四姑姑回到豳都后便来找母亲相认了,尽管被微妙的血缘关系牵引着,但元凭陵还是不免有些陌生,只摇头唤了声姑姑。


    他父亲当然是不知道他来了此处的,他也确实有事,并不兜兜转转,直接开门见山问:“姑姑……除你我以外,我母亲在这世上可还有至亲之人?”


    程萧若愣怔一瞬,很快笑笑,但面对幼子迫切而认真的模样,又思及过世的姐姐,难免有些心虚:“怎么这样问?难不成你祖父又请什么道士来算卦了?”


    “姑姑。”还好他的心勉强算得玲珑,看得出对方几分掩饰,愈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元凭陵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听见了。”


    程萧若说不出话来,听着他一字一句问:“我听见母亲在唤五舅舅的名字,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与五舅夫和长天相认?”


    听到他提及那天晚上,程萧若不由低落许多。


    瞒是瞒不下去了,她严肃道:“你要先告诉姑姑,到底是谁同你说的?”


    不想元凭陵又丢给她一个惊雷,并不回答,只追问:“是辛大人,是吗?”


    程萧若连忙将透花糍塞进他嘴中,堵住他的话。


    元凭陵在嘴唇张合间不觉咬了两口,滋味很好,便也不知不觉细嚼慢咽,吞入腹中后,抬眼却见程萧若忧心忡忡地盯着他。


    “姑姑,怎么了?”他问。


    程萧若托腮:“姑姑在想该怎么把你关起来比较好。”


    元凭陵不觉退后一步,却见她禁不住发笑:“好了,逗你玩的。姑姑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性子刚直,将窗户纸捅破了,叫别人怎么答话呢?”


    元凭陵若有所思,而后郑重答:“我不会叫旁人知晓。”


    程萧若却抓住了他的用词,点点头故意问:“那你五舅夫和长天呢?在你这怎么算?”


    元凭陵垂眸思终于从北地走到了此处。


    可心中并无兴奋,也并无大仇得报、江山在手的快意,只似被野火焚尽的荒草夜原,只余无边际的枯焦灰烬。


    烈焰也焚烧进他心中,将一切都席卷得干干净净,程萧疏回忆到麻木枯朽,心血翻涌,再止不住喉头腥甜。


    ——


    草长莺飞,三月初至,应亦骛大病初愈,又告假无需当差,便在院中翻书细读,心方才静下,便听得外界一阵喧闹。


    “应亦骛!你给我滚出来!”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隔着好远就开始嚷嚷,应亦骛头好疼,并不想理会,又往后翻了一页,可不过须臾,下人便火急火燎跑进来禀报,紧接着谷静濯的身影便出现在他跟前,几乎是暴怒地指着他鼻子开始骂:“应亦骛,你要不要脸!这么多年还对他贼心不死么!”


    应亦骛莫名其妙,合上书动了有些灰白的嘴唇:“我怎么了?”


    谷静濯很快挣脱开下人的阻拦,气冲冲停在他面前:“程萧疏不日便要给你们赐婚,你满意了?”


    因建德帝驾崩,他家中近来本就失势,又遇到这档子烂事,怒上心头又百般无奈,几乎要哭出来嘶喊:“你不是量片刻,而后答:“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开口。”


    “成。”元凭陵肖其父,从小便被教育出一幅端方君子的模样,反正也就这个月底的事了,倒不怕再有变故,程萧若伸出手:“那你我击掌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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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月末应亦骛仍旧未有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呓语不停,就连陛下也差人来问,又派出御医为他医治。


    正是此时,黔州刺史荆瑞渊忽然同几月前的弘乐王一般造反,不过几日而已,竟叫他集中了整个黔中的州府,陛下对这早有蓄谋的谋逆大怒,大骂自己竟不知何时养了这样一堆乱臣贼子,当即亲手御笔写下檄文,点晋。江为主将前去收复黔中。


    出征那日,豳都乌云密布,阴霾重重。


    晋。江身披甲胄,御马行兵,不觉回首,在暗淡的天色笼罩下再度遥望豳都,而后毫不犹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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