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和道侣和离以后 > 87、异梦(三)
    连瀛再次醒来,整个人处于一阵剧烈的摇晃中,有人护住他的头,让他免受磕碰。


    等那阵摇晃过去后,连瀛挣脱怀抱,那人的声音随着晃荡的波涛声响起:“连瀛,你还好吗?”


    连瀛吐出口浊气,将祁凤渊推得远了些,他一翻身,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


    他胸腔发闷,像是苦行僧跋涉千里万里般,寻不到灵魂的出处,又好似经年日久一块重石累在心口,压得他蜷起身子。


    连瀛咬牙,手紧紧攥着被,苦苦忍耐过突然袭来的浑身剧痛。


    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传来,祁凤渊似乎走开了,没过多久,连瀛感受到祁凤渊坐了回来。


    祁凤渊的手搭在他的背上,又道:“船家说喝了这茶水能够缓解晕船,你起来喝一些吧。”


    祁凤渊轻轻掀开被子,连瀛半张脸露出来,像是难以忍受般,他深吸一口气,甩手挥开祁凤渊的手。


    茶水倾倒,有几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连瀛的脸上。


    茶碗碎裂,发出沉闷的一声后,船舱内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良久,祁凤渊起身,连瀛余光瞧见他蹲下身子在捡茶碗碎片,只听祁凤渊很轻地问:“被烫到了吗?”


    连瀛闭上眼,闷声道:“没事。”


    不一会儿,被子又被轻扯了下,连瀛不理他,把被子收得更紧,恶声恶气道:”做什么?”


    “我看看,疼么?”


    连瀛一下子捉住祁凤渊的手腕,猛地下拉,祁凤渊伸手撑在连瀛上方,两人几近脸贴着脸,连瀛看着他皱起眉头,嗤笑道:“我们什么关系呀,就要看。我晕不晕船,烫到没有,用不着你管。”


    “祁凤渊,”连瀛力道加重,警告道,“别管我。”


    祁凤渊抽回手,空空如也的手腕被摁出一圈红印,就像是……命契线的颜色。


    连瀛忽略掉他的目光,转头看着窗外,船不知何时停了,泊在码头边。而祁凤渊也不知何时走了,连瀛身边彻彻底底安静下来。


    心里头堵着口气,不上不下,说不清这股气是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不能够和祁凤渊继续呆下去,否则迟早会在祁凤渊身上发泄出这些怒气。


    而此时的祁凤渊,还不是连瀛的道侣。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说过。


    还不是……也可以从来都不是。


    连瀛起身,等眼前的眩晕缓解,拎剑朝外走去,他知道祁凤渊坐在船头,正在注视他。


    连瀛自始至终,不再看他一眼。


    他铁定心要做最绝情的人,不看祁凤渊,也不和祁凤渊告别,可每走一步,心又总像悬在钢索上,空落落的,暗自期盼着一个声音唤他落地。


    祁凤渊……祁凤渊没有开口挽留他。


    从码头到镇上的距离,连瀛好似独行了三百年。


    他把那些梦翻来覆去地想,辨不清这些梦里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又是为了弥补缺憾自己强行更改的,可有些事,他心如明镜。


    祁凤渊和他一起,不是快乐的。


    三百年光阴,两人值得回味的甜少之又少。


    梦里梦外,是争吵,是分离,是祁凤渊静默看他的每一眼。


    错了吗?好像是连瀛做错了。


    连瀛把祁凤渊拉进情爱的泥潭,互相挣扎,彼此沉沦,除了把祁凤渊弄脏以外,他们谁也不曾得到彼此。


    是连瀛,大错特错。


    雨丝落在脸上,滑过脸颊,连瀛轻眨着眼,水光在空中停滞了一瞬,才悠悠坠落。


    连瀛顿住,堪堪停步,缓缓低头。


    阳光洒落,空中一条极细的红丝泛着细碎的红光,横悬在连瀛脖颈之前。


    只差一步。


    风撩动连瀛额前碎发,那条红线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几缕黑雾缠上红线,如锋利的刀刃,将红线尽数切断。


    连瀛抬眸,那双眼里黑雾涌动,黑气从地里探头,迅速覆盖在地表面上,向四周蔓延。


    有人极轻地笑了声,温柔地唤道:“小连。”


    话音刚落,一条红线朝着连瀛心口如游蛇窜去,在触及之际,被浮现的一片黑雾吞噬殆尽。


    身后风声掠动,连瀛侧身,拔剑。


    剑……拔不动!


    红线擦过连瀛面前,左脸颊上立即现出一道红痕,红痕末端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又被渐渐大起来的雨势冲散。


    连瀛困惑地“嗯”了一声,退开几步,抬手擦净脸上雨水。


    “小连。”那人又叫了一声,尾音柔和上扬,仿佛两人间有着深情厚谊,而不是眼前的箭弩拔张。


    素白的伞面渐渐抬高,最先露出来的,是那节苍白的手腕,而后才是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


    “我不是来杀你的。”林如鉴低头,一缕黑雾缠在他的脚腕上,轻且松,没有攻击性,但也没有放开他。


    “好巧,我也不杀你。”连瀛朝他走过去,风雨模糊了林如鉴的面容,以至有一瞬,让连瀛想起旧友的模样。


    连瀛停在林如鉴一步外,道:“林照水,用久了这张脸,是不是忘记了,你本应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连,我说了许多次,我不是他。”林如鉴轻叹道,“我谁也不是。”


    “江逐火是怎么死的?”


    林如鉴扬起的笑容敛下,连瀛又道:“现在呢,江逐火死了么?”


    此时,连瀛和祁凤渊不是道侣,虞真不在,林照水和江逐火的死讯也未传出,这是一切还能够挽回的最好的时刻。


    连瀛握紧剑,抬眸沉声道:“我可以帮你,救他。”


    “帮不了。”林如鉴手轻轻一挥,红线搅碎了团团黑雾,他向连瀛走近一步,伞撑在两人头顶,凄风苦雨悉数挡在了外头,


    林如鉴抬手揩拭连瀛脸上雨水,动作很轻,声音很柔,“你待久了便会发现,人对抗天,如蚍蜉撼树,什么也无法改变,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来罢了。”


    “什么也无法改变?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一再尝试?”连瀛避开他的手,道:“你的尝试,你那些无法改变的缺憾,需要更多的人命填补,是吗?林照水,你杀了多少人,还记得清吗?”


    林如鉴收回手,思索片刻,微笑道:“记不清了,不过,该死之人,也没什么必要记清啊。”


    “林照水!”连瀛握住他的手腕,齿缝间挤出的字字句句,殷殷切切,是痛心,是痛恨,恨神人化成了一滩烂泥,恨故友戴上了一副假面孔,“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这双手,也曾是救死扶伤的一双手。横水镇和龙隐村的人难道该死?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大雨泼天而下,林如鉴恨声道,“便是该死,功成事遂、乐业安居、天伦之乐……凭什么有人在烂泥地里打滚的时候,有人不费分毫便得到了这些。”


    “你真是,”连瀛退出伞外,雨珠劈头盖脸朝他狠狠砸下,“彻底疯了!”


    “我疯了?”林如鉴喉头含混地笑了声,他信手把伞抛掉,在雨中放声大笑,“连瀛,我只恨自己没有早早疯掉!”


    漫天红花纷扬下落,与涌动的黑雾相互绞杀。


    灵光交织,天地寂静,雨势刹那止住。


    连瀛与林如鉴隔着三步,那是遥远的三步,彻彻底底将过往拦在了外头。


    林如鉴袍袖一震,折扇滑落至掌心间,在静默中一寸一寸地舒展开来,“连瀛,我此行来,是念在过往情谊,送你离开。”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魂魄辗转流离越久,迟早会无所依归。”林如鉴微微一笑,扇面翻转,又道,“不过,这是我来时的想法。”


    “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会送你离开——这、个、人、世。”


    缓缓四字如毒蛇吐息,精致的扇骨尖端露出薄刃,空中翻飞几下,划破层层黑雾。花潮席卷,铺天盖地浓烈凝重的雾气隐匿连瀛的身影。


    连瀛心神激荡,电光火石间,透过林如鉴的话语,他仿佛窥探到了那些一直被他所忽略的梦境深处。


    这是梦?这不是梦?


    什么魂魄辗转流离?不该出现在这里?


    连瀛握紧剑柄,却难以让剑出鞘分毫。


    “小连,你不也有相同的遗憾?无法改变时,你一定也有着与我同样的无力。我常想……”林如鉴折扇大开平举,接下几朵靡丽的红色落花,“花开等来的终是花败;人从出世开始度过的年年岁岁,都不过是向着死亡迈进;神明、妖魔、修士,修为高深如何,权柄在握又如何,来年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一掌沙。”


    “既是为了死而存在,人又为何而生?”林如鉴扇面轻抖,抬脚将落花碾进尘泥里,“小连,我杀了你,你便不会再为无力回天之事而辗转前尘。”


    “甚至是,”林如鉴步子一顿,而后脚尖朝左,向着连瀛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凤渊,也不必因你所累而魂魄不得安息。”


    连瀛怔忡,喃喃道:“凤渊,也不必因我所累而魂魄不得安息?”


    “凤渊,因你身死,又被你强行挽留,他早就想离开了。”


    连瀛重复道:“凤渊,因我身死,又被我强行挽留,他早就想离开了。”


    “一切都是因为你,凤渊是被你所害。”


    连瀛声音发颤:“一切都是因为我,凤渊是……被我所害。”


    “只要你死了,凤渊便解脱了。”


    “只要我死……”扇尖抵着连瀛咽喉,血珠沥沥,连瀛喉头哽咽,“他,想解脱吗?”


    林如鉴一顿,随即收扇横挡住刺来的一剑。


    “春风过境”自发出鞘,清风平地起,却吹不散疯狂滋长的煞气,林如鉴转动手腕,轻轻一笑,随即与漫天红花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瀛站在煞气中心,被黑雾与清风包围着,思绪错乱,心神难持,既竭力收束散溢的煞气,又不由自主地放任这些煞气向镇中心蔓延。


    想,绞杀一切。


    “春风过境”剑身震荡,发出刺耳剑鸣声,听起来像是凄厉哭音。它弯折剑身,一下又一下撞击铜墙铁壁般的黑雾,试图靠近连瀛。


    连瀛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不知何时染上血色,情意、笑意在这双眼里一点不剩,他望着雨后初霁的天空,心心念念想杀人。


    忍着杀欲是这种感觉,祁凤渊在忘忧谷里也是这般痛苦吗?


    “祁凤渊。”连瀛低声道。


    他想到祁凤渊苦忍杀欲的模样,也想到祁凤渊在他身下慌乱无措的情状,他还想到更多,在想……


    祁凤渊,真的愿意与他合籍么?


    重来多少次,连瀛都会选择与祁凤渊纠缠牵扯在一起。


    若重头来过一次,祁凤渊呢?愿意和连瀛一起吗?


    连瀛轻轻合眼,苍穹高处仿佛传来重重的叹息声,似叹似惜,将所有的黑雾与煞气吹了个干净。


    连瀛睁眼,情绪收敛进眼底,他提剑,迈着沉而重的步子,如过往无数次一样,向祁凤渊靠近。


    这一次,连瀛不想再勉强祁凤渊了。


    ……


    连瀛回到岸边,远远便看见祁凤渊坐在船头,细碎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像是镀了层蜂蜜般柔软暖和的色泽。祁凤渊回头看见他,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连瀛道:“你猜到我会回来?”


    祁凤渊笑了笑,指着“春风过境”说:“你总要把它还给我吧。”


    他带习惯了,把“春风过境”拿走的时候,全然忘记这是祁凤渊的本命剑。


    连瀛把剑递还给祁凤渊,盘腿坐下,等了片刻,才扭头看他,“有些话很早便想对你说了,只是未曾寻到机会。祁凤渊,你想问我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从来不需这般小心翼翼,也不必这么犹豫踌躇。你方才一直看着我,想说什么?”


    祁凤渊手搭在剑上轻轻叩击,闻言一顿,连瀛又等了等,才听他说:“你哭过?”


    “是。”


    “你与人交手了么?”


    连瀛点头,应道:“是。”


    “那……”祁凤渊犹豫起来,缓慢、轻声、又疑惑道,“你是被人打哭了么?”


    “……”连瀛沉默一瞬,倏而笑了起来。


    连瀛屈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上,半张脸埋在肘弯里,侧目含笑望着祁凤渊,“我哭,是因为想到你。与人交手,那人是我旧友。我没受什么伤,你想问这些,嗯?还想问什么?”


    祁凤渊又浮现出犹疑的神色,连瀛放轻声音,似诱似骗道:“想问什么都行啊。”


    “为什么,”祁凤渊道,“想到我便哭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祁凤渊仔细回想道:“你不喜欢我碰你?抱歉……”


    连瀛道:“我不喜欢你道歉。”


    祁凤渊立即噤若寒蝉。


    连瀛捂脸笑了两声,放下手,又是那般珍而重之地回望祁凤渊:“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冷脸,不该口不择言,更不该不辞而别。我生气,也仅是气自己。我哭,是我自觉欠你颇多。并非是你惹我不快。”


    “祁凤渊,不要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去。你也可以对我生气,可以对我冷脸,可以让我道歉。”


    “你真的用不着,时时刻刻迁就我。”


    祁凤渊怔住,动了动嘴唇,一时无话,良久才找回自己声音道:“我没有迁就你。”


    “我……”祁凤渊坐得离连瀛近了些,伏低了上身,发丝从他肩头滑落,碰掉了衣襟夹着的天玉白兰,恰恰落在连瀛手心。


    轻轻软软,一如祁凤渊落在连瀛耳垂那称不上吻的吻,像羽毛刮过似的。


    连瀛虚握拳头,柔软的花蕊扫过掌心,温柔又暧昧的气息扫过耳际与脖颈,霎时攀爬升腾出一片薄红。


    他心间难耐,仿佛荡漾开无边无际的春波,轰然间,春水漫漫,像泄了洪似的。


    “嘭”地轻轻一声,连瀛整个人如雾散形。


    祁凤渊那几句话,轻轻落下:


    “你看我的眼神,总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我们在此前已认识许多许多年了。”


    “黄水村,你看我那一眼里,含着爱,又带着恨。”


    “可是为什么,你爱我,却又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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