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随祁凤渊去了仙门,那日刚好落雪。
祁凤渊穿着一身雪白,缓步而上,像是要融入雪雾里一样。连瀛想起无界雪山里的祁凤渊,无端心头一跳,不由开口喊了一声。
祁凤渊停住,回头看他。
两人本是并肩走,连瀛心里有事,不知不觉落后了祁凤渊二十多阶。他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向祁凤渊走去,停在祁凤渊一阶之下。
连瀛一口气堵着,语气有些委屈,又含着指责:“祁凤渊,你不可以扔下我,不管什么事,你都要等着我一起,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祁凤渊很是冤枉道:“我以为你跟着,不知道你落在了后头。”
连瀛还是望着他,祁凤渊话语一顿,忘记要说什么,片刻后才道:“以后不会了。”
连瀛点头道:“君子一言,说出口的话,你要心里头记着。”
他侧身,将头发全拨到另一边肩头上,又道:“我背你上去。”
身后没有动静,连瀛回头,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略显凌厉,重复道:“我背你!”
知道争不过他,祁凤渊叹息一声,伏下了身子,连瀛背起他时,往上托了托,掂量着重量:“你好轻啊。”
“我自己走也行。”
“象山秘境里,你不也经常背我吗?”
祁凤渊换手撑伞:“那时是你受伤了。”
连瀛偏头看他,嘴唇不经意擦过祁凤渊下颌,两人动作皆是一顿,就着这样的姿势互相对视,连瀛放轻声音道:“我不是受伤了才让你背我,我只是想让你背我而已。我背你也是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仅仅是我想背你了。”
连瀛不再看他,继续往上走,他感觉到祁凤渊在他背上慢慢变得放松,头轻轻搭在了连瀛肩上。
他心头顿时如同坚冰融化,成了一池春水,柔软得一塌糊涂。
“祁凤渊,你要记得和我做过的这些事情,以后不要再说我没有背过你了。”
“好。”
“祁凤渊。”
“嗯?”
“这不是我第一次背你,在这之前,我背过你。”
祁凤渊直起腰,问道:“什么时候?”
在锦衣城的时候。连瀛心道。
连瀛没有说错,确实是“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只不过现在的祁凤渊并未经历过。
“你记性太差,”连瀛不讲道理,又开始埋怨起祁凤渊来,“我不告诉你,你自己想去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期间祁凤渊再次让连瀛放他下来,连瀛没有应,而是专注走在这漫长的三千长阶上。
祁凤渊说得对,每向上走一步,便离俗世的尘缘远一些。
三千长阶终会走完的,就像他和祁凤渊一起共度的三百年,明明这才刚刚开始,可却好似快要结束了。
祁凤渊手环紧连瀛脖子,为他遮风挡雪,连瀛偏头在祁凤渊脸颊印上一吻。
唇边的热意驱散风雪寒凉,足以抵挡一切。
再长一点儿,再久一些吧。连瀛在心里暗自祈愿。
他想和祁凤渊,有更多更多以后。
……
连瀛呆在仙山上好几日,缠着祁凤渊教他剑法。连瀛不是用剑的,可后来用上剑,不用想也该是受了祁凤渊影响。
何况,连洲是他本命剑的剑灵,连瀛也该有属于自己的一把剑吧。
“剑?”祁凤渊挽起剑花,剑风惊起几片飞雪,“好啊,下山后我们一起找。”
一起。连瀛很喜欢祁凤渊说出来的这个词。
“刚才那几式,你认真看了吗?”
连瀛坐在树上,一条腿垂下晃了晃,嘴里咬着一根芦苇花,含糊地笑了几声:“看了啊,很认真在看你。”
祁凤渊抽剑回鞘,闻言瞥了连瀛一眼。
“你别不信,我都学会了。”连瀛跳下来,衣摆在风中猎猎发响。那根芦苇花被他拿在手里,悠悠晃荡,都是祁凤渊演练过的剑式,却又欠缺了剑的力度。
尤其是最后一式,连瀛由上而下劈去,动作软绵无力地停在了祁凤渊耳边,芦苇花扎进祁凤渊耳廓,连瀛还坏心眼地挠了挠他。
跟逗猫闹狗似的。
祁凤渊抓住连瀛手腕,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拇指滑进他手掌心,不经意间摩挲了几下,轻轻地,就像连瀛刚才挠祁凤渊的那样,一下一下,勾着连瀛的心。
连瀛收拢手指,握紧不安分的拇指,可祁凤渊的眼神却又是那么清白,清清白白地搅乱了连瀛的心。
连瀛猛地回拽,在抱紧祁凤渊的同时转身,将祁凤渊抵在树干上。
“祁凤渊,你怎么这样?”
贴近,连呼吸都是灼人的。
“我怎么了?”
“你明知故问!”
连瀛咬牙切齿,手按在祁凤渊腰上,把人抱起。手又托在他腰臀下,不让他落地。
“你……”祁凤渊双脚悬空,手还来不及推连瀛,便被他紧紧抱住,压得死紧。
连瀛的头抵在祁凤渊心口处,两人都安静下来。
祁凤渊这个人,不检点,不诚实。
只有这颗怦怦跳动的心脏是坦荡赤诚的,在连瀛靠近它的时候,心音格外热烈欢喜。
不像祁凤渊这么讨厌,祁凤渊从不会开口说喜欢他;当着别人的面,祁凤渊从不会牵起他的手;祁凤渊也从不会主动和他亲密……
“后背好脏,放我下来吧。”祁凤渊说。
连说话,祁凤渊连说话也这么气人!
连瀛放下他,却没有放开,手环在祁凤渊背后,替他和树之间隔了一下子。
唇挨在祁凤渊鼻尖,只差一点儿就要碰到。
连瀛道:“你亲我一下。”
他低垂着眼,只看见祁凤渊轻眨了两下眼睛便再无动作。
眨两下眼,就是不要的意思。
祁凤渊好似生来不懂如何拒绝人,因此拒绝的意思总是表达得很委婉,却又很伤人。
“不亲就算了。”连瀛闷声道,把头埋进祁凤渊颈窝里,“那抱一下,可以吗?”
连瀛和祁凤渊之间,总是祁凤渊迁就更多,可连瀛也主动更多。
若两人面对面,从来都是祁凤渊站在原地,连瀛向祁凤渊奔去。
连瀛想起一些事,祁凤渊出仙门,去横水镇,都是为了找虞真。如果连瀛不来,他们是不是真的死生不复相见了?
祁凤渊会去槐城找他吗?找他又会说什么呢?
大概还是把那句让人寒心的“我们已经和离了”再重复个几十次吧。
真狠心。连瀛脑子里翻来覆去把祁凤渊骂了个遍。
还没骂得尽兴,祁凤渊的手抬起,回抱住连瀛,手还在后背带了点安抚意味地摸了摸。
祁凤渊的声音响在连瀛耳侧,道:“连瀛。”
只是两个字,连瀛却听出了祁凤渊的犹豫不安。
“你怎么了?是太脏了,不舒服?”
连瀛松了松手,把祁凤渊往自己怀里按,空出了距离在祁凤渊身后。
“不是。”
连瀛想退后,可祁凤渊抱他抱得同样紧。
“连瀛。”祁凤渊又叫了一声。
“嗯,我在听,你想说什么吗?”
不知为何,连瀛的心忽而跳动加速,像是被祁凤渊感染了,声线都莫名紧绷起来。
“连瀛,你还想和我合籍吗?”
连瀛的心像是被手攥住,紧紧地恨恨地捏了一把,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他回答得小心谨慎:“我想,可你不是不想么?”
连瀛想明白,他不想再勉强祁凤渊,因此来到仙门后,连瀛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可是现在祁凤渊突然提起。
不要这么着急,对祁凤渊合该慢慢来。
在等祁凤渊开口的时间,连瀛心里反复道。
祁凤渊说得很慢,字斟句酌道:“连瀛,我想和你合籍,你愿意吗?”
不要这么着急,慢慢来,慢慢来!连瀛心里又说了一遍。
连瀛头抵在祁凤渊颈窝里,不敢抬头看他,忍着,声音都无法抑制地颤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好了。”祁凤渊又道,“连瀛,我想和你合籍,你愿意吗?”
连瀛一把拉下祁凤渊的手,退开几步,一双眼发红,凶瞪着祁凤渊。
干瞪着,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牙关咬紧,有股热意在胸间碰撞,跃上喉头,萦绕在眼眶。
祁凤渊看着他,轻声道:“你别哭。”
“谁哭了。”连瀛低哑道。
祁凤渊不看他了,侧头看着远方山峦,“那就,不合籍了。你,当作我什么都没说过吧。你不要生气,不要再哭了。”
连瀛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眼泪真正无法自抑地流下脸颊,他蹲下身,紧紧捂住了脸,整个人莫名在打颤。
脚步声响起,在祁凤渊手要落在连瀛肩头时,连瀛喝道:“别碰我!”
他忽而觉得荒唐又可笑。
为什么说过的话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收回?
提出合籍的是祁凤渊,反悔的也是祁凤渊,甚至,许多年后,从仙门送到槐城的那封和离书,也是出自祁凤渊之手。
他在祁凤渊心里,究竟,算什么啊?
连瀛抬起头,恶狠狠道:“这就是你说的想好了?说要合籍是你,反悔也是你,我喜欢你,便活该被你这么作弄?”
“我没有作弄你,也没有反悔。”祁凤渊蹲下身,手撑在地,揉碎了一把雪,很是无措道,“我见你这般……我以为,你是不想和我合籍了。连瀛,对不起。”
祁凤渊见连瀛不出声,挨近在连瀛身旁坐了下来:“连瀛,我想好了,想得清楚明白,我想与你合籍,可是,你想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连瀛搓着脸,反问道,“你我之间,是谁想得不够清楚明白?”
“连瀛,我好像总是惹你生气,可我……”祁凤渊低着头,轻声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
连瀛一时无话,又听祁凤渊说,“你每每生气,我好似除了等你消气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真可恨。
连瀛心里恨天恨地,却没办法再恨祁凤渊,一旦祁凤渊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话,一旦祁凤渊露出这种迁就的模样,一旦祁凤渊有丁点儿愧疚不安……连瀛就真的是,对祁凤渊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连瀛摸着自己的心脏,胸腔传来鲜活的跳动,可他分不清了,自己究竟是三百年前的连瀛,还是三百年后的连瀛。
连瀛总会不由自主地将三百年后的事安在现今的祁凤渊身上,向他发泄,要他补偿。
心里传来恐慌,连瀛按压在心脏上的手开始发抖,祁凤渊的话提醒了他,他似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别等我。”许久,连瀛闭上眼,声音哽咽,“祁凤渊,别总是在原地等我,你也要学会,靠近我。”
靠近我,向我奔来,不要再等我去找你。
“那……我现在可以碰你吗?”
“嗯。”连瀛低头应道。
一只手出现在视线里,掌心托起他的脸,指尖一点一点地替连瀛擦去眼泪。
连瀛道:“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你既然提了合籍,我应承你可以,但日后你不许反悔,不许和离。”
“这是自然。”祁凤渊收回手,又道,“不过,那是人间的道理,修士可以施法将泼出去的水收回来的。”
连瀛睁大眼,怒视祁凤渊。
祁凤渊又是那副小心的模样:“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连瀛哼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几字:“快要被你气死了。”
他扬起一把雪,砸向祁凤渊。
细碎的雪粒散开,两人间像是突然起了一层朦胧的雪雾,在雪雾散尽前,祁凤渊探身,在连瀛唇上落下一吻。
含着雪,有点凉,又被舌尖抵着,尽数融化在了温热的口腔里。
祁凤渊直起身,面色微红,试探道:“那这样,还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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