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谷内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澄净,草木荣华,一个白衣人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榕树下。
程鹤一剑斩断空中浮游着的诸多幻象,快步走了过去。
秋华真人转过身来,波澜不惊道:“又来了。”
程鹤道:“师尊。徒儿来领教师尊剑法。”
半空剑影如虹,没有任何繁复的花样,携霜雪寒意冲秋华真人直贯而去。
秋华真人站在原地未动,真元化作利剑,在对方剑尖即将触碰到自己衣袖时,挽动手臂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尚未收手,银白剑光再次呼啸而来。
两人是一样的路数,程鹤师从秋华真人,无论是如何刁钻的剑法都能被对方轻易化解,一招一式沾染上了谷中的潮湿气息,一朵格桑花上坠落一滴水珠,秋华真人气劲陡然一烈,将刺来的剑刃推回到了几步之外。
程鹤脚尖点地,剑鞘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下,正准备接秋华真人下一招,抬头却见对方放下了衣袖。
“……师尊?”
“你心有所困,”秋华真人道,“剑道忌繁杂,你此时心境于修炼无益。”
说完他便一甩袍袖,寻了个宽阔的地方坐了下来,旁边有半截从土里突出来的树根,正好方便他搭手,秋华真人借树根倚着,理了理自己并不脏的前襟,道:“来,跟师尊说说,遇到什么事了?”
程鹤只是站在一边,默然不语。
秋华真人看他半晌,无声无息叹了口气,“又是因为锄云那孩子吧?”
程鹤仍然垂着头,剑尖抵地,谷中有梧桐树叶飘然而落,他一动不动,立成了一道孤寒的阴影。
秋华真人接住一片落叶,拿在手里把玩,“青玉啊,自你入门开始,为师就与你说过不下百次,剑修一道修的是清心,非心志坚定者不可入剑道,这一点明月比你还要强一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鹤一眼,“你这个孩子也是百年来青云收过的有天赋的弟子,但是这百年间却不大有进益,焉知不是红尘琐事扰了你修仙大道。”
程鹤道:“锄云只是小师弟,算不得红尘。”
秋华真人翻转着手中落叶,不置可否。
“师尊,”程鹤突然开口,“前段时间……我与锄云说话,惹他不开心了。”
秋华真人听了不以为意地一笑:“还有这事?我还以为他从小把你捧在心上,永远不会对你发脾气。”
“不。”
他只说了一个字,嗓音竟滞涩,“……不是那样。”
“我与他说……他不是小师弟,我想让他把锄云还给我。”
“师尊,”不知是不是天光依稀,谷中幽静,他的声音也低到了极点,“我这次……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小师弟了。”
秋华真人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程鹤和锄云小的时候,他们刚入青云宗的那些年月,于是他屈了一下膝弯,似乎是想站起来抱一抱他这个大弟子,就像小时候那样。
“……竟有此事?”他复杂地笑了一下,“上次出谷,我竟没有察觉。”
程鹤道:“他们不一样。”然后他顿了顿,“仲有君一事后,锄云昏睡过去,中间……苏醒过一次。”
秋华真人立刻站起身来:“果真?”他略作沉吟,“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便是一体两魂,这对肉身来说是极大的损害。”
“师尊的意思是……”程鹤与秋华真人的目光对上,当即明白了什么,“但……小师弟魂魄未散也是命不该绝,也许他不想走。”
秋华真人道:“现在这个算是借尸还魂,阴差阳错借到锄云身上,不走一个,最终谁都活不了。”
程鹤不作声。
秋华真人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锄云是他最小的关门弟子,但这近百年的时光里他其实并没有给予这个孩子多少温暖,尤其是当上掌门之后,照顾和看护的任务便几乎都落在了程鹤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两人之间感情异常亲厚,但是他也清楚自己这个大弟子性情淡泊克制,不会有逾矩的时候,锄云若是始终懵懂,他便永远不会宣之于口。
可是世事无常,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变,都在强硬得逼着你往前走。
“你与现在这个说了吗?”秋华真人问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程鹤摇头,秋华真人又问:“那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是否为修仙之人,为何会魂魄离体落到锄云身上,他知晓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么?”
一连串问题程鹤都是沉默以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对于现在这个“锄云”,他居然一无所知。
那孩子无论是性情还是过往经历,在他这里都是一张白纸。
想到这个,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根刺,扎得他一阵血肉淋漓的痛。
秋华真人叹了口气,道:“为师知道这很难,但是你必须去做。这世间有些事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我也想让你小师弟好好活着,可是另一个孩子也没有必须要死的理由,你要去弄清楚原委,然后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程鹤原地沉默了良久,忽然别过脸去,秋华真人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天色:“走罢,天要暗了。”
程鹤俯下身,神色都掩在眼睫下,秋华真人听见他说“是”,喉咙里夹杂了一丝微弱而压抑的哽咽。
.
自无忧谷内出来,程鹤走入一片密林,却没有感受到雨滴,之前几次只要站在入口处就有微凉小雨密密落下,这次却有些不同寻常。
头顶苍翠被夕阳斜照,山林中弥漫着一股暖玉般的气息,不闻鸟雀之声,蝉鸣也销声匿迹,出了密林边缘,前面粼粼一条清溪,此处乃望仙山脚下,花草在夏季开到繁盛,黄昏下如同一幅静止的画。
程鹤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如刀在面前之景快速掠过。
这里太安静了,山峦如玉,丛林秀美,却不见一丝活物气息。
此前望仙山一带格外繁华,商贾车旅,游人往来,是四方云集之地,昨日夜间他从青云宗过来时,因为天色太晚,没注意这寂静中有什么怪异之处,此时在夕阳映照下才察觉,这里只有山林,没有生命。
程鹤没有惊慌,御风而起,飞至高空,垂眼俯瞰大地,只见脚下山川竟成一片焦土,从前那些城镇只剩下残缺的废墟,河湖断流,供养百姓的这一片山河大地一夕之间遭遇劫难,百姓尽数死亡。
他在风中眯起眼,猜测是天灾还是战祸,亦或妖魔作乱,暂时都不得其法,天色一寸寸暗下去,又想起之前与锄云来寻仲有君,去湖心小岛上看清泉老人,锄云还说下次要自己来看清泉,现在距离锄云不打招呼独自下山已经过去五日了,若他真的来了此处,不知是否被这劫难波及。
程鹤面沉如水,几乎不太敢去想这个可能,身形慢慢落下来,山林中光线晦暗,最后一丝日光也沉下去,凉风卷着树叶从脚底吹走,好像无数亡魂飘忽掠过。
他持剑一步步朝里走去,半空一轮弯月,映照林间景致盎然,远远地传来水流倾泻的声音,嘈杂,清脆,程鹤便不再耐心踱步,脚步离地迅疾飞了过去。
来到山谷腹地,崖壁上果然挂下来一道瀑布,树叶落满水流不到的地方,在水雾缭绕的寒潭旁坐着一个清瘦却而熟悉的少年身影。
程鹤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想出声叫他,又忆起锄云下山前,自己对他是那般冷淡,答应了陪他过生日却故意失约,这孩子心性再天真跳脱,应该也不会轻易原谅被如此对待,他朝前走了几步便顿住,耳边充斥着水的声音,山谷不动声色。
良久,那少年动了动,接着从青石上站了起来,原来他在浣足,转过身时两只白生生的脚恰好藏入潭边的长草中。
程鹤道:“跟我回去。”
对方看着他,湿湿的头发搭在肩上,显得脸色冷白,他看了他很久,只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程鹤道,“跟我回去,你有什么事,我都听你说。”
落叶堆在他们脚底,宁静地腐烂着,对方眨了下眼睛,突然笑了,开口叫道:“大师兄。”
程鹤蓦地一顿。
他与面前这双清澈得仿佛映入了满天星光的眼眸对上,脑海中的神经猝然颤了那么一下。
“……锄云?”
“嗯。”锄云应道,“是我,大师兄。”
程鹤迟疑地靠近他,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响,水珠溅到了他的衣衫上,终于他们面对面,程鹤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锄云静静地说:“你是来找他的吗?”
程鹤:“嗯。”
“你不该让他独自下山,会有危险的。”
程鹤:“……嗯。”
山谷里静了下来,没有回音,只是月光,月亮像叹气一样渐渐偏西了,锄云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抬脚从长草中走了出来,站到他面前,问:“见到我,你高不高兴?”
程鹤与他呼吸相闻,须臾,终于伸出双臂:“……恍然似梦。”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