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湖心小岛的时候,锄云站在船头茫然四望,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他不想给百姓带去灾厄,可是这世间却没有无人的地方。
回到望仙山下,没有进城,他站在城郊的山道旁,看来来往往的农商。那些很小的孩子也背着包袱蜿蜒在讨生活的人群里,城楼角落卧着乞丐,锄云一眼望过去,发现其中一个一直盯着他,头发蓬乱,遮住了半张脸。
他以目示意:你认得我?
却不想那人碰上了他的目光,突然翻身而起,朝着他就飞扑过来!
“……啊啊啊!”
其他人忙闪躲,锄云自然是拿手去挡,这乞丐气势很凶,但是撞到身上力气不大,锄云往后趔趄两步,堪堪稳住,乞丐的腐臭快要扑到他脸上。
这人扒着他的衣服,仰脸露出一双混浊泛血的眼睛:“孩子,我的孩子……你!”
声音一出,锄云才发觉这是个女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城门的守卫跑了过来,“干什么干什么!”眼看他们就要拔刀,锄云连忙挥手阻止,面前一抹灰影闪过,守卫拎着刀一脚将这乞丐踹到了半米之外。
锄云眼睁睁看着她吐出一口血,抬起头来却还是目眦欲裂,恨极了一般瞪向他,守卫还要上前再踹,锄云伸手去拦:“等等。”
他走到乞丐面前,弯下腰道:“你仔细看看,我不是你的孩子。”
“你把孩子害死了!”女乞丐骤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声音沙哑撕裂,“我的孩子,二郎……还给我!”
锄云微微一愣,“二郎”这个称呼让他脑海一紧,来不及细想,女人两手又抓了上来,“刺啦”一下,锄云脸上被他划出了血口,两人双双栽倒在地。
“……人摔死了,全死了,”女人趴在他身上混乱不清地喊叫,“都是你,什么仙人……全害死了!”
“咔嚓”一声,锄云脑海里骤然雪亮一片,是她!上次乘云带百姓出逃,却遇仲有君致所有人摔落惨死,这女人在下面亲眼所见!
那个一直相信维护他的小男孩是她的孩子,原来她一直记得,锄云听着女人破碎痛苦的尖叫,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周围有人停了下来,不安又漠然地看着这边。女人在锄云身上疯了一般抓挠不止,指甲上全是血,守卫上前把她踹远,又在对方再次扑过来时直接拔刀相向,锄云连忙上前挡在女人中间,长刀一把砍在他胸口,鲜血与剧痛一齐袭击而来。
围观者呼啦一下散开,“你、你自己撞上来的!”守卫持刀后退两步,满目惊慌不耐,旁边女人不死心地还要作乱,他一脚踩住了她的肩膀,回头对锄云恶声恶气道:“还看!还不快走!”
守卫拖女人就像拖死狗一样骂骂咧咧走远了,锄云捂着胸口跌坐在地,旁边百姓的目光好像都有了实质,落在他身上如同铁水融化出一个大洞,烫得他浑身颤抖,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是修仙的道士?”抬起头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鲜血的流失让他意识开始昏沉,目光无法聚焦出一个点,然后人群模糊成片,越发熙熙攘攘。
锄云知道这时候他应该吃下一颗丹药,或是使用仙法疗愈,但是周围尽是百姓,必须找一个隐蔽的角落才行,身体重得像是灌满了水泥,他俯身想爬到一边,刚一低头就觉眼前一黑,意识便坠入了幽深的无边海底。
他在海底浮沉了很长时间,水草绑住他的脚不让他上岸,那个沉睡的锄云突然睁开了眼睛,他骤然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对,满心疼痛顿时都滚沸了起来。
他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个可乘之机,如今要我再把身体还给你,这不是逼着我恨你吗?
可是他也知道这世间情感牵扯都是相对的,无端被人夺去肉身,近百年人生如同虚妄,对方又怎么会不恨他?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片蔚蓝无际的海水,锄云以为他会生气,会冷笑,或者什么都不说,就拿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脸看着自己,那么他就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平静甚至柔和的。
他冲锄云微微一笑,道:“谢谢你愿意来看我。”
然后他飘过来帮锄云扯掉了缠在身上的水草,“快回去吧,”他说,“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锄云一时呆愣住,藏在心里原本要发泄出来的话都堵在心口,涨得他快要吐了,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一直在这里,不知道会有人担心吗,你知道大……”
对方眼神清明,锄云话没说完,一下子噤了声。
你知道大师兄他很想你吗?
也许他知道,锄云沉默地想,可是他回不去,因为那里有自己在。
过了许久,锄云终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方只是宽容地望着他,“你不用愧疚。”他温和地笑笑,“其实你也替我受了很多你本不该承受的苦,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就能自由支配这具身体,或是得到一个新的身份。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不,不是,不是这样……”锄云连忙道,他想要否定对方的话,可是又发觉自己说不出理由。
否定什么呢,自己不也是这样想的吗?凭什么别人穿越都是天生主角,经历一番磋磨后就能拥有一切,即便是和他一样的魂穿,也是性格转变之后的打脸与反差,同样可以获得关注和偏爱,那都是属于自己的,从不会带着原主的影子。
对方仿佛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回去的,”说着想起什么,“上次只是意外,就算回去了我的魂魄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你灵识没有波动,不受重创,我就没有可乘之机。”
接着他看向锄云的胸口,那里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眉目微动:“既然这次你能够唤醒我,说明还是受伤了,你……”
“没事,”锄云抬手摸着伤处,指间渗血,“跟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受的伤。”
对方微微松一口气,但还没松两秒便再次看过来:“可是普通的伤也不会波及魂体,究竟是怎么……”
锄云低着头不出声,沉默一会儿,还是道:“我下凡历第三道雷劫,灵魂可能有预感,所以总是不稳。”
“为什么要下凡?”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其实他只在一开始修炼过火差点入魔时遭遇过一次,那次召来了锄云的魂魄,后面两次便都是锄云替他去历,“没有人护着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大师兄他也不拦着你吗?”
“他不关心我有没有下凡,”锄云勉强笑了笑,笑完又觉得内心发苦,“他知道了我不是你,就连见也不愿意见我了。”
“……”
对方明显怔住了,清凌凌的眼眸里一片恍然,但是没持续多久,那阵最初的柔软褪去后,眼底便漫起一抹惊恸,他眨了几下眼睫,重新抬起头来,“锄云,”他忽然开口叫自己的名字,“不要悲伤,也不要压抑,你就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有什么感情都是应该的,他们不懂你就让他们懂,谁都有心,你要做的,不是逃避。”
锄云心口撕扯开一片滚烫的痛,像是一把火红的熔岩浇灌了进来,眼前这个人用一种非常宽容但是又格外怀念的目光望着自己:“这是大师兄告诉我的道理,”他缓缓地笑了,声音很轻,“……好了,走吧。”
话音未尽便有一大股汹涌的波浪把他推涌出去,周围的海水开始波荡起来,锄云被迫向上游去,艰难回头看到那个“锄云”正微笑着重新沉入海底,他看得眼睛发痛,一片血红,转回视线,才发现这红色是从自己胸口渗出来的,是他的血。
几乎不能承受剧痛爆裂开来,锄云大喊一声:“……啊——!”
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瓢泼大雨兜头浇下。
雨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雨幕里到处都是忙着收摊躲雨的货郎与行人脚步匆匆,锄云困难地动了动身体,浑身都像被车碾过去一般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被人挪到了城墙根儿底下,胸口的血已经流了一地,混入雨水里,一股湿淋淋的腥味。没人注意到他,或者注意到了也无瑕去管,如果就这么放任自己风吹雨淋地流血下去,那么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失血而死。
逐渐涣散的视线里跑来两个人影,锄云勉力支撑意识,想让他们帮自己掏一掏腰间的丹药,可是来不及出声,面前突然飞来一道灰影,他被一脚踹翻,滚倒在地,紧接着就有更多的脚印和着雨点落在他身上,上方传来恶意地驱赶:“哪来的乞丐,刚赶干净了怎么又来一个!快滚!”
“瞧这一身的血,怕是快不行了,要死上别处死去!”
“滚滚滚!别脏了我们的地……”
锄云像一只水沟里的老鼠一般被肆意践踏,脸碾进泥水里,呼吸都断成一截一截的,不知这么被踢打驱逐了多久,上方脚印没了,只剩暴烈雨水,他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在地上,似乎背后就是万丈悬崖,零星人影掠过,锄云挪手伸向腰间,装丹药的袋子早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直到这时,他心里才真正升起一股濒死的恐慌。
夏季的暴雨总是伴随着雷电,灰云翻滚间隐现条条红线,锄云只是抬头瞥了一眼,第一道惊雷就当空劈了下来。
天地一瞬间亮如白昼,锄云在耀眼的雷火光中看到不远处散落着一只沾满泥浆的布袋,里面的丹药滚了出来,他顾不上云雷怒涌,连忙手脚并用向前爬,辘辘马车声传来,下一秒车轮轧过,那些丹药被碾碎混入泥土,那药并非俗物,散发着异香,车旁的小童察觉到便将布袋捡拾了起来。
“……”
别走,还给我……还给我!
锄云全身力气皆被耗尽,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恨,这恨中还夹杂着委屈、暴戾和不甘,他的胸口骤然热起来,蛰伏了许久的群魔之魂被挑动,不断吸收他的这股怨愤,纠结蒸腾出一团黑气,逐渐掩盖住面目,冲向头顶。
九霄惊雷不断,乍一见了这黑气,仿佛终于寻到目标,携劈山裂海之势落下,锄云在黑雾缭绕中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抬眼略略一瞥,整个人当即化作一道雪亮的白影,迎半空云雷逆流而上——
魔气与惊雷铮然相撞,大地震颤,群山轰鸣,林间百兽无不惊惶逃遁,整个人间全都被拢入了无边暴虐疏狂的神力之下。
天地不敌,遑论百姓,锄云依靠群魔精魂外化抵住雷火之威,罅隙间低头看了一眼,群山连绵仅成单薄一线,其间百姓更是渺如蝼蚁,那城楼上的守卫看情势不对,早躲进楼防之中,不过半刻就被轰塌了大半,而跋涉在雨中的行人连避身之处都没有,成了空旷的大地上唯一的靶子,那先前捡拾他布袋的小童和车马一行刚接近一株古树,就被雷电炸了个干净。
锄云眯眼看着这一切,面上明暗交加,渐渐透露出疯狂的快意来。
这便是他的第三道雷劫,却伴随着人间的劫难,等到罡风暴雨都褪去之后,望仙山一带皆成焦土。无数河流干涸枯竭,农田龟裂千丈,放眼望去再无人烟,唯有藏着无忧谷的一道山脉尚余山林与溪涧。
傍晚,夕日欲颓,山野一片昏黄,突然群鸦惊起,一抹小小的人影从林木间急速飞来,“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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