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夏季比山上要热烈明媚,花朵娇艳,绿意蔓延,蝉鸣空桑林。
锄云下山的第一站是去了荆襄一带的几座大城。
之前在宗门内就总是听明月说,这里是战火烧得最厉害的地方,南北交汇、人流密集,扼守江淮天堑,足以成为它被各方势力争夺的理由。
锄云化作年轻公子,着重去了流民聚集地、几条较繁华的街道还有酒楼酒馆。新上任的皇帝是贫民窟里爬出来的,政权交替之后,天下便为无处可去的百姓们建了许多棚户,又着户部开仓放粮,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城外来了一群水患逃难来的难民,太守便让人在城南遮了几张棚子,施粥舍饭,倒也没有作乱之人。
锄云看他们散漫地排队,拿到饭食之后便蹲到一边以手作筷,狼吞虎咽,还有许多人睡在角落的柴草堆上,虫虱满身,有人拿馒头来喂两口便吃,没有就睡,温饱虽暂时不必忧愁,但是卫生条件极差,如今天气又热,恐怕不久就要生疫病,流行起来,满城都要遭殃。
锄云在旁边看了半晌,有人注意到他,想要过来被几个维持秩序的官兵拦住,又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怯生生地瞧他,还没开口说话官兵就厉声呵斥:“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锄云在布袋里掏了掏,他出来时带了许多丹药,但是此时却不能直接给出去,会引起哄抢,于是转身离开,去了太守府。
太守只当他是个云游经过的年轻道士,对他说的话半分信半分不信,只是丹药灵符都收下了,趁机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轻笑道:“就依小道长所言,明日便划片清理,再分水布药。只是天色已晚,小道长不若在府上暂住一晚?”
锄云淡淡抽回手:“不必了。”
于是第二站他就去了城中的风月巷。其实这地方在踏足前锄云是有些畏惧和排斥的,他在读书时就是安分守己的好学生,上了大学花花世界更是没有接触过,只是这人间百废待兴,上层的官员救济百姓是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他得亲自到这世界的最底层去看一看。
长长的一条狭窄巷子,两边高轩华苑,雕金饰粉,一看就是战后新建,只是里面少了倚窗卖笑的美人,再往前走几步,倒有几个相携而来的粗壮男人,像是喝醉了酒,踢踢打打,寻不到乐子,倒在墙角骂了几句便鼾声四起。
锄云一路走到尽头,满目皆是荒凉,外面是波光粼粼一片湖面,泊着许多小舟,拉纤的船夫聚坐在河滩上,抽水烟,偶尔冲走过的妇人轻佻吹哨。
不远处架着一座小拱桥,桥上女子抱琵琶浅唱,桥下许多衣衫裸露的女孩,半卧着,姿态慵懒,有男人来找,随便拉一个到一边,帘子一遮便看不见了。
暮色低垂之际,河面上亮起灯光,一些湖中央的小船也开始摇晃起来,传出淫靡欢笑之声。
锄云看了半日,慢慢明白过来,因为战乱重创,人们的经济能力几乎只够勉强维持基本生活,但是又不能泯灭欲望,那些妓|女也知道这世道达官贵人来得少,为了生活,也得做些低贱的皮肉生意。
那些人见了他,以为也是来寻消遣的,只是不好意思说,看他一身银灰道袍,面容俊秀,便有那有特殊癖好的上来搭话,锄云心里略微慌乱,脸上仍然作出冷淡之态,一言不发地走了。
最后他去了西南一带,这里山川相隔,民风闭塞,易守难攻,战火的余威没怎么波及到,但是新朝的政策也没有惠及过来,他看到那些未经开垦的荒地,瘴气弥漫的森林,百姓懵懂却自认为聪明地活着,一切都散发着某种生冷而原始的气息。
就算下凡来了又怎么样呢,锄云在原野上悲哀地问自己,你知道生存的滋味吗,你能消除贵族和底层的差距吗?这世间没有神仙,所有人都靠自己的努力和梦活着,直到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这些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他又想修仙的意义是什么,不能违逆天道改变人间发展规律,不能决定凡人的生死,只有在妖魔出现时才会发挥他们的作用。可是他又恰巧穿越到这样一个没什么大妖魔的太平时代,不被情爱牵缠又怎么能消解往后那些没有尽头的日子?
锄云在人间游逛了三四天,几乎走遍半个山河,来到中原时路过望仙山,想起什么,便在此处落下来,去镇上买了两瓶新酿的茉莉花酒,拎着去了城外的湖心小岛。
敲响小院的木门时,他还想如果清泉不见他的话,那这两瓶酒就只能自己享用了,可是他记得自己酒品似乎不太好,不能喝太多,那可以一瓶自己喝,一瓶倒湖里……
正胡思乱想间,面前木门“哐当”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灰布袍子的老人,看见他并不意外,只是轻声哼了句:“又不打招呼就来了?”
锄云嘿嘿笑道:“这不是怕你不见嘛。”
清泉老人:“知道就少来,”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就你一个?”
锄云道:“我上次不是说了,再来就我一人,咱们可以好好喝一顿。”
清泉老人看他一会儿,转身朝里走:“进来。门关上。”
进屋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声细弱的叫声,上次来他没看见是什么,这回说什么也得见一见,问清泉老人:“老头,你在屋里养了只猫吗?”
清泉老人弯腰收拾桌椅,闻言回过头来:“你之前来不是见过?当时怕得跟什么似的,躲你师兄后边眼都不敢睁。”
锄云心说我上次来什么时候害怕了,再一反应意识到清泉老人是在说更久之前,原来的那个锄云跟程鹤一起来的时候,顿时就没声了,走过去把酒放在桌上,清泉老人在后边看着他,突然道:“我这猫其实很亲人,没什么可怕的,你要不抱它一下试试?”
“……”锄云一听立刻高兴起来,“好!抱过来给我看看!”
清泉老人便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出来了,锄云走过去,挨近了仔细看,道:“我能先摸摸吗?”
清泉老人说可以,锄云把手放在猫背上,缓缓捋了两下毛,白猫睡得正香,感觉到有人碰自己却也不躲,喉咙里呼噜呼噜,清泉老人便顺势把它送进了锄云怀里。
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俘获了锄云的心,他看着白猫灰蓝色的眼睛,惊叹道:“这猫长得太好看了,跟贵族小姐似的。”
“它是公猫。”清泉老人看他姿势娴熟,一点也没有过去怕猫的影子,“什么时候克服的?”
“啊?”锄云沉浸在撸猫的快乐里,“克服什么?”
清泉老人看他神色天真明媚,仿佛真是从没有烦恼的样子,摇摇头,转身去了厨房。
晚饭的时候,锄云自己吃一口再喂猫两口,一盘子肉几乎全进了猫肚子,清泉老人看不下去:“它就是个牲畜,吃这么好干什么。”
锄云立刻瞪起眼:“怎么能这么说呢,猫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呀,咪咪?”
清泉老人伸手去拿那两瓶茉莉花酒,打开闻了闻:“这就你说的你们宗门的仙酿?莫不是什么街市上随手买来哄我小老儿的罢。”
“你能闻出来?”锄云惊讶,“其实我是从青云宗偷偷出来的,没来得及带什么仙酿。”
这话他说得心虚,清泉老人执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浅尝一口,咂咂嘴道:“味儿淡。”状似无意地,“怎么,跟你大师兄吵架了?”
锄云心里一跳,还是勉强笑道:“怎么可能?我是最仰慕大师兄的,哪敢和他吵架啊。”
“这话你也就骗骗别人,”清泉老人抬头瞥他一眼,“你不是锄云吧?”
“……”
“……”
锄云:“……啊??”
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这段时间快把他压垮了,生活也被打乱,心理压力不可谓不大,没想到就这么被一句话轻飘飘戳破,他差点拍案而起,反驳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最后靠在椅背上紧紧抓着桌角,好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你怎么看出来的?”低头瞧瞧正撕扯他裤腿的白猫,“就因为我不怕猫了?”
清泉老人冷哼一声:“你小瞧我小老儿的眼光?上次你跟程鹤一起来我就看出来了。”
锄云还是看着他。
“你们走的时候我还叮嘱他多注意些你身上的变化,”清泉老人道,“不过他当时没太在意,只说你失忆了。如今看来,他是知道了?”
好一会儿,锄云才缓缓地点了下头:“嗯,他知道。而且,他希望原来的锄云回来。”
清泉老人夹筷子的手一顿,紧接着又笑了:“这倒不像他会说的,但是细想想,又挺像。”
锄云听着更难受了,觉得清泉老人也偏心原来的那个锄云,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难受,伸手把白猫抱起来,道:“我不回去了,老头,你留我在你这住两天吧。”
清泉老人捏着手指道:“我倒是想留你,不过我算出你两日后有劫,不走的话我怕连带我这小岛也得遭殃。”
“……!”
锄云睁大眼睛:“这也能算出来,你也太牛了吧?”想了想,“那你能算出来我历完劫可以立地飞升吗?”
清泉老人:“不能。”
锄云道:“那我历这个劫有什么用,白白被雷劈,痛死,结果还没啥变化?”
清泉老人:“倒也不是毫无变化,”再捏捏手指,神色却骤然一顿,抬头看了锄云一眼。
锄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怎么了,别吓我……我不会死吧?”
清泉老人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什么丧气话,快呸!”说完沉吟半晌,“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这两天什么也别做了,就等着历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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