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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入睡勿扰 ◇


    ◎被他的话惹恼了◎


    概因打草惊蛇的缘故, 书韵抓药的事久久不见动静,陆鸢也未从褚昉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不止如此, 还听说郑孟华来松鹤院住过几日, 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


    如此过了几个月,夏末之时,陆鹭怀孕的消息传来,陆鸢早将此事抛诸脑后,忙着给外甥准备衣饰用品。


    “姐姐, 我这才三个月, 你准备的太早了。”陆鹭对正挑拣长命锁图样的陆鸢说道。


    贺家门户小,人就那么几个,贺震要当职,贺母爱种地,农忙时和佃农们一起忙, 农闲时也去找佃农们聊天, 贺家弟弟妹妹各有各的事,关系简单却也冷清,陆鹭不爱在家憋着,常来铺子里待着,贺震下值一般会直接到铺子里来接她。


    陆鸢只要有空, 也会来陪妹妹坐一会儿,顺手帮她处理一些账目,免她劳累过度。今日来挑长命锁, 陆鸢看得久, 妹妹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这金镶玉锁定做也得大半年呢, 再不挑就赶不上了。”陆鸢笑说。


    陆鹭没有耐心, 由着姐姐挑选纹样,轻摇着罗扇,看向门口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路人,消遣时光。


    “姐姐!”陆鹭忽然握紧陆鸢手臂,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门口。


    “怎么了?”陆鸢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妹妹身体不适。


    陆鹭没再说话,而是拉着姐姐到了铺子门口,示意她看向斜前方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矜贵少妇装扮,一个却是温润书生模样。


    “那个不是信阳侯夫人么?”


    行商之人记性好,何况上次宫宴还吃了她的亏,陆鹭狠狠记住她模样了。


    陆鸢看了眼,“是她。”


    “她旁边那书生是谁?白白净净、人模狗样的,不会是她养的……”陆鹭坏笑了下,打算跟上去瞧个仔细。


    陆鸢阻下她脚步,低声说:“这闹市之中,她二人光明正大走在一处,怎会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信阳侯毕竟有头有脸,她夫人怎敢做出这种事?”


    陆鹭辩道:“那也可能他们觉得大家都会如你这般想,才故意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反其道而行之呢。”


    陆鸢竟被妹妹说住了。


    “跟上去瞧瞧嘛。”陆鹭扯着姐姐衣袖,“说不定能抓她个把柄,叫她以后不敢使坏呢。”


    陆鸢见他们进了一个茶楼,对妹妹道:“别好奇了,那茶楼雅室隔音好的很,就是跟去了也打探不到什么。”


    “正是如此才更可疑啊!你想想,信阳侯年过四十,信阳侯夫人却是碧玉年华,那书生看上去也就廿十出头,还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换我我也愿做那红杏啊!”


    陆鹭实在心痒痒,迫切想证实心中猜想,央求着姐姐。


    陆鸢最终也没答应,妹妹现在怀着身孕,得格外小心,还是不要冒险去看热闹。


    热闹看不成,陆鹭决定守株待兔,奈何等到贺震接她回家,也没见人从茶楼出来。


    “姐姐,你继续盯着,肯定有问题,哪有喝茶喝这么久的?”陆鹭临走还这样交待。


    陆鸢笑了下,嘱妹妹别操那么多闲心:“茶不都是这么喝的么,打发时间罢了,快回去吧。”


    陆鹭急的哼哼了两声,才不情不愿跟着贺震走了,满脸意犹未尽。


    送走妹妹,陆鸢立即让青棠去找福满楼的掌柜,叫他抽个机灵的小厮过来。


    其实陆鸢心中也已犯了嘀咕,信阳侯夫人既然给她使过绊子,还是应该防备着点,那茶室里不好下手,叫人去查那书生总归容易些。


    没几日,小厮就带回了书生的消息,言那书生名唤吴览,现赁住在城南一个四合舍里,自去年落第后就留在了京城,一边在学堂教书,一边准备下次科举。


    且听说他与窦家还有些亲戚关系,最后的消息更让陆鸢为之一振。


    吴览赁住的四合舍中鱼目混杂,乃是与人合赁,据同住的人说,他三天两头夜不归宿,不知做什么去了。


    陆鸢深吸口气,下意识想到信阳侯夫人与这书生在茶室度过的漫长的一下午。


    莫非他们真是那种关系?


    大周虽然民风强悍,但他们真就如此肆无忌惮?


    有了这猜测,陆鸢盯二人盯得更紧了,却不防有一日褚昉突然拿出一张小厮的画像,问她:“是你的人么?”


    短暂的错愕之后,陆鸢没有否认,点头的同时,心中有了另一个猜测。


    褚昉不可能闲来无事主动去查信阳侯夫人,那他查的必定是吴览,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查到吴览,联想之前避子药一事,陆鸢又默不作声长长吸了一口气。


    她怎么忘了,郑孟华住在城南,宅子离学堂很近,是褚昉为着李五郎上学方便特意安排的。


    而吴览就在那学堂暂任教书先生。


    所以,吴览三天两头夜不归宿,不是和信阳侯夫人,而是……


    意识到这一层,气氛忽然凝滞了,呼吸可闻。


    “我是不小心撞见了信阳侯夫人和那书生在一起,才想查查的,没有别的意思。”陆鸢镇静地解释。


    “我知道。”褚昉声音很淡,平静地像风吹不起波澜的水。


    “叫你的人撤了吧,别被信阳侯发现了。”


    陆鸢目光又是一震,想了想,试探地问:“信阳侯也在查么?”


    如果信阳侯也在查,那信阳侯夫人必定也……红杏枝桠有点乱,陆鸢不敢猜测了。


    褚昉并没说太多,陆鸢也没敢细问,忽然明白了他这些日子的心不在焉是为何。


    原来不是公务。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鸢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就传出了信阳侯夫人暴疾而卒的消息,那书生却失了影踪,生死不明。


    ···


    城南,郑孟华独居的四合舍虽然位置偏僻了些,但还算宽敞,此刻也笼在了一片阴云之下。


    夜色里,几个箱笼放在堂前的石阶上,似一场已经谋划好的远行被突然阻断。


    “表哥,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这样的孤女,又是罪眷,便是得了赦免,有哪个好人家还愿意娶我?吴览他是骗了我,可我相信他是有些真心的,求表哥救救他,成全我们吧!”郑孟华瘫跪在地,哭的歇斯底里。


    吴览被信阳侯追杀,为保性命躲进了郑孟华这里,信阳侯大约知道郑孟华和安国公府的关系,没有冒进。


    郑孟华听信吴览蛊惑,竟收拾了东西要与他私逃,只要她出了这个门,信阳侯绝不会再忌惮,定会取吴览性命,刀剑无眼,难免要伤及郑孟华,褚昉不会任由她走上死路。


    但褚昉也不会保一个勾·诱·人·妻的下流之辈。


    “孟华,你可想过果儿和五郎?你跟着这个亡命之徒私逃,果儿和五郎自此也要跟着东奔西躲,你带他们回来,就是要过这样的日子么?”


    郑孟华幽幽笑了两声,“表哥,你还记得果儿和五郎啊?自从我们搬出来,你来看过他们么?果儿想你这个舅舅,想的生病睡不着觉的时候,你有心软来看看她么?”


    褚昉心中忽漫上一阵酸涩。


    郑孟华接着说:“你忙着哄陆氏回心转意,你为了她连果儿都要疏远!表哥,你不自私么?”


    褚昉不语,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郑孟华,“我不会帮吴览,他出了这个门就是死,你果真要和他走?”


    “他死,我陪他死,表哥还会在乎吗?”郑孟华冷笑一声,“表哥,你知道当时我为何跟你回京吗?你以为我回来是要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吗?我们定过亲的!”


    “既然从没想过娶我,为何要带我回来!你以为我稀罕活着吗!活着就是为了守寡吗!”


    郑孟华此刻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一双儿女,只想发泄冲天怨气,嘶吼着。


    褚昉安静看她片刻,待她气消了一些,才说:“母亲一直在帮你留意合适的……”


    “没用的!”郑孟华打断了他的话,“表哥,别自欺欺人了,郑家已经不在了,我嫁过人,生过儿女,丈夫还是个反贼,还被表哥从家里赶了出来,这样的妻子,谁敢娶?”


    见她情绪激动,褚昉自知劝说不通,不欲多做纠缠,命人绑了吴览要扔出去,却见郑孟华拔出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表哥果真要把吴郎交出去,就给我收尸吧,反正表哥也不在乎我们母子的死活!”


    褚昉眉心拧紧,“孟华,你是一个母亲!”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不想只为孩子而活,有什么错吗?”郑孟华泪如雨下,嚷道。


    “没错。”褚昉目光如雪,沉沉道:“但吴览下流,不值得。”


    郑孟华冷笑:“我也觉得表哥的付出不值得,表哥不是照样乐在其中?”


    “表哥,他会改的,他跟我作保,一定会痛改前非,以后全心全意对我,表哥,你就再帮我这一次吧!”


    褚昉不再说话,房内只剩郑孟华哀哀哭求声。


    良久,褚昉无奈道:“我明日去拜访信阳侯。”


    郑孟华笑了笑,这才放下匕首,一句“谢谢表哥”还未出口,忽被褚昉夺下匕首,一掌劈在后颈晕了过去。


    褚昉命人把郑孟华带下去,吩咐:“看顾好了,别叫她寻短见。”


    “主君,那书生怎么处置?”长锐问道。


    是扔出去还是直接杀了?


    褚昉忖了片刻,没有回答,而是对照顾郑孟华的丫鬟吩咐:“等表姑娘醒来,告诉她,吴览已交给了信阳侯。”


    出了院子,长锐果真押着吴览要往信阳侯府送,听褚昉说:“先关起来。”


    长锐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依言照做。


    自城南回褚家,褚昉一路上都在考量这事。


    处置吴览不难,关键是吴览死了,郑孟华果真一心寻死怎么办?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郑孟华心甘情愿出钱出力养着吴览也就罢了,在明知他品性如此败坏的情况下,竟还不管不顾要抓紧这根稻草。


    回到兰颐院,陆鸢居然尚未歇下,摇着小扇在院中纳凉。


    见他心事重重,陆鸢没有多言,只是给他倒了盏解暑的花茶。


    她约莫猜到他因何事烦心,但因着身份和旧怨,不便多问,说不好,还会让褚昉以为她幸灾乐祸,看郑孟华的笑话。


    她以前不曾细想过褚昉对郑孟华的情意,人云亦云,以为褚昉与郑孟华青梅竹马,阴差阳错没能结为夫妇,必定是有遗憾的,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褚昉会娶郑孟华,或为平妻,或为妾。


    后来郑孟华另住,她甚至暗想褚昉竟如此绝情,对昔日故人说抛就抛。


    可她现在明白,褚昉不是如此绝情之人,他很念旧,也很重情。便是他重伤那次,族人逼他母亲闹着分家,他醒来之后只是整顿家宅,并没有一怒之下弃族人不顾。


    这次郑孟华与人私通,虽然于礼不合,但那书生若是可靠之人,褚昉不会如此为难,应会想办法成全他们。


    夫妻二人都不说话,褚昉端坐桌案旁,眉目沉静淡漠,陆鸢站在窗子前轻轻摇着小扇,生怕吵到他。


    “你若是累了,就歇吧,不必等我。”


    声音清凉如水,透着些疲惫。


    陆鸢嗯了声,却仍是站着,并没有要歇的意思。


    看出她陪伴自己的用心,褚昉目光才有了些温度,说了句“歇吧”,宽衣入帐。


    帐内仍是寂寂无声,唯闻阵阵夏虫啾鸣。陆鸢平躺着,察觉腰间搭来一条手臂,不似以往总是火热的掌心,这次甚是清心寡欲,只是搭着她,无甚动作。


    “睡不着么?”不知为何,他今夜的声音都像浸了水,清清凉凉的。


    “还好。”陆鸢轻轻应句,想到自此次成婚,一直都是他在忍让自己,不管在内在外,他替她扛下了一切纷扰,让她安枕无忧,而她的回馈却只有平静以待,相敬如宾,甚至连疏解烦闷这样的小事都不曾过问。


    她作为妻子,多少有些不称职。


    “遇到难事了么?”陆鸢扭过头,主动开口询问。


    褚昉显然因她突如其来的关心愣了下,沉默少顷后,说了自己的纠结:“如果你的表妹看上了一个坏人,以死相逼也要和那坏人结为夫妇,你怎么办?”


    以死相逼也要结为夫妇?陆鸢实没想到郑孟华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她所见,郑孟华向来善长以退为进,以弱克强,这次行事竟会如此激烈,看来那书生极有手段。


    也是,那书生若没手段,怎能勾诱着有身份有地位的信阳侯夫人做出那等自取灭亡的事?


    这事确实难办,褚昉若妥协,成全郑孟华,凭那书生的品性,将来还是个负心人。


    若不妥协,就是拿郑孟华的命在赌。


    难怪褚昉犯难。


    陆鸢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当初表姑娘嫁人时,你为何不阻拦?”


    褚昉一愣,不知她缘何这样问。


    “当初她嫁入李家,你若是阻下,这后面的事,不就都没了么?”


    褚昉心头疑云更重,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鸢接着说:“你那时以为,她嫁入李家是极好的选择,就像现在,你以为杀了那书生,是对表姑娘更好的选择,可是,她有自己的想法,既然你两难,为何不放手,顺从她的选择?”


    褚昉没有回应,只是目光变了变,顺从郑孟华的选择?眼睁睁看着她再次跳入火坑,再次被男人辜负?


    “若是阿鹭遇上这样的事,你会顺从她的选择么?”他声音明显冷了几分,带着情绪。


    陆鸢眉心一蹙,被他的话惹恼了,也没客气,冷声回说:“阿鹭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褚昉皱眉,心口一噎。


    下一刻,手被陆鸢嫌厌地推开,她翻个身背对着他,摆出一副“入睡勿扰”的样子。


    第73章 无辜之人 ◇


    ◎最不该辜负的是凌儿◎


    陆鸢明知这事说不好就会惹得一身膻, 果不出所料,褚昉根本不领情。


    是她自己多管闲事,竟想替褚昉排忧解难, 他那般说一不二的性子, 什么事处理不来,何须她多言?


    陆鸢闭上眼睛,暗暗告诫自己守住边界,人言至亲至疏夫妻,姻缘易结, 也易破裂, 不该说的话,不该操心的事,再不要多嘴一句。


    褚昉看着妻子背影,默了会儿,起身下榻, 往璋和院去了。


    翌日晨起, 褚昉没来兰颐院用饭,陆鸢想他因郑孟华的事烦心,说不定早就出门了,也未多想,用过饭便进宫了。


    她今日进宫本为交付汝州新送来的一批瓷器, 因是作为国礼赐予外邦使者,须得小心验看,这等要事她从来不会假手于人。


    陆鸢手边事将将忙罢, 刚与宫里的主事作辞, 打算出宫, 听闻圣上召见, 要她去麟趾殿见驾。


    “不知圣上召我何事?”


    陆鸢常打交道的多是位份颇高、掌管宫内大小事务的妃嫔,偶尔会在某个妃嫔处撞见圣上,也只是行个礼,并无过多交集,圣上这次缘何特意召见她?


    那传召她的常侍倒也是和善之人,同她说了缘由:“褚夫人不必忧虑,原是来了几位蕃使,译语官都不通其语言,周相说可能是拂林国人,说不定您听得懂他们所言。”


    “原来如此。”陆鸢少时教过周玘一些蕃语,多是蕃国国名,他大约凭着拂林国名推断出来的。


    入麟趾殿,行过礼,简单交谈几句后,陆鸢确定他们确是拂林国人,圣上遂命陆鸢为临时译语官,这几日便随其他朝官一起招待来使。


    当晚,麟趾殿设宴款待蕃使,有几位使者对陆鸢敬酒,陆鸢推辞不过,喝了几杯,脸色很快漫上酡红。


    她酒量尚可,但就是上脸,辉煌如昼的烛火映着她红扑扑的脸蛋,艳比桃李。


    拂林国人好歌舞,酒酣之时,伴着宴上的曲子便离席踢踏着跳起来,毫无章法却滑稽可爱,看上去欢快的很。


    坐中以文臣居多,都是儒雅之辈,虽没有交头接耳议论礼节问题,却也没有相和者,唯陆鸢笑着观看,偶尔还会随着他们的节奏拊掌回应。


    宴席之中本就只有她一个女郎,她又是这般活泼性子,拂林国使遂迈着舞步靠近了她去,要去拉她手臂。


    陆鸢虽明白这在拂林国不算什么,但她是大周人,夫君在朝为官,这样的举动若传了出去,于她于褚昉都不好,遂略施拂林国的礼节,婉拒了他的邀请。


    那拂林国使被拒两次之后,并不气馁,始终围绕在陆鸢身旁作舞,瞧着在酝酿第三次。


    周玘见状,挥手暂止了席间鼓乐,向圣上禀说该上茶点了。


    拂林国使这才歇了歌舞,坐回席上。


    麟趾殿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京兆衙门里的褚昉却仍在挑灯夜战,治下一位商户今日来报案,收到一筐成色极差的劣质钱,应是违律私铸的通货。


    京兆衙门当即派人追查,但那运送私钱的船只已经空空如也,大量私铸通货已然流入市肆城坊,恐怕很难收回。


    褚昉与几位下属合计之后,定下两个方向,一边继续追查运送私钱者,务必捣毁私铸作坊,一边想办法从百姓手中追回私钱。


    两者都不容易。


    从官衙出来,已是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褚昉按了按额头,问长锐:“那吴览怎么说?”


    他交待长锐去与吴览谈判,只要他放弃郑孟华,他可予他一笔盘缠,助他平安离京。


    “那书生嘴硬的很,说和表姑娘情投意合,定要生死相随。”长锐道。


    褚昉冷哼了声,“倒不是个傻子。”


    看来吴览很清楚,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郑孟华,只要郑孟华咬死保他,褚昉会有顾忌,褚昉有顾忌,就不会任由信阳侯杀他。


    “表姑娘那里怎么样了?”


    长锐道:“不好,听伺候的婆子说,表姑娘听说吴览被交了出去,哭闹着非要去找他,婆子们拦下了,但表姑娘不肯吃饭,已经饿一天了,瞧着真是要……”


    褚昉又捏捏眉心,很是头疼,问:“果儿和五郎呢?他们如何?”


    长锐叹口气:“听说也跟着表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不肯吃饭……”


    褚昉目色微暗,什么话也没说,朝褚家打马而去。


    回到兰颐院,没见陆鸢身影,褚昉有些意外,她这一段并不是很忙,也不会晚归,怎么今日现在未回?


    听说她去了宫里,褚昉一刻未停,打马朝皇城去了。


    ···


    此时,陆鸢已经离宫,和诸位官员将拂林国使安顿在四方馆后才算忙罢,互相作辞后便各回各家。


    四方馆门口,人已很稀疏,周玘这才看向陆鸢,她面上酡红未褪,瞧着有些醉意。


    “可有其他不适?”周玘问。


    陆鸢笑着摇摇头,正要翻身上马,又听他说:“一道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陆鸢面色微微一变,干脆地拒绝了,仍要踩着马镫跨上去,却见周玘勒住了她的马缰。


    “凌……褚夫人,喝酒了,还是别骑马。”


    周玘握着她的马缰,好像就算她上马,他也不会把马缰给她的样子,陆鸢不想你来我往纠缠个没完,没再坚持骑马,同他说句“告辞”,兀自先行一步。


    周玘牵着马跟了上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不紧不慢追随着陆鸢的脚步,好似别无心思,单纯就是送她回家。


    “周相”,陆鸢忽然止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请留步。”


    周玘任官政事堂,极受圣上倚重,朝臣见他多不称“侍郎”,而尊称一句“周相”。


    周玘身形微微颤了下,终是情难自禁唤出口来:“凌儿,对不起……”


    他一直都欠她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从接下赐婚圣旨,到答应悔婚却又失约,从始至终,他没有见过她一面,没有对她解释过一句。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再次答应嫁给褚昉,他也知自己没有资格询问,但无论如何,他想跟她道歉,该跟她道歉。


    概因喝了酒,夜风一吹,陆鸢脸颊上的酡红蔓延至眼尾,熏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周相,你是郡马爷,我是褚夫人,今日话,以后再别说。”


    陆鸢复转过身,两人仍是一前一后的走着,月色洒在二人身上,万物寂寂。


    陆鸢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也随之加快,陆鸢止步回头看他,他便也停下来,牵着马缰,垂眼盯着地面。


    “你果真要送我回家么?”陆鸢止了脚步,挡在他身前问。


    周玘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可想过,你送我回家,让安国公怎么想?再传到郡主耳朵里,甚或传到圣上耳朵里,你让我怎么交待?”


    陆鸢已尽力忍着情绪,可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她看着周玘,心头如潮水起伏,汹涌难平。


    “只送到巷口,看着你进去我就折返。”周玘道:“圣上和郡主那里,我自有说法,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陆鸢心头汹涌的潮水终是压制不住,叫嚣着翻滚过咽喉,直冲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偏过头,微微仰起下巴,不肯让那潮水落下。


    待平复了情绪,她才说:“周相,怜取眼前人吧。”


    “她不是。”周玘几乎脱口而出,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坚定地看着陆鸢。


    陆鸢从未在周玘眼中见过如此沉重而复杂的目光。


    他们曾经那样相知,那样熟识,无须言语,眉目便可成书,可今日,陆鸢看不透他的欲言又止,看不透他眼中的光。


    “周元诺,别忘了你的话,仰不愧天,俯不愧于民。”陆鸢看着他,这样提醒。


    他曾是个温暖、正直的少年,她希望他至死都可以做个温暖、正直的人。


    周玘垂下眼皮笑了笑,看着她说:“凌儿,别让自己那么辛苦。”


    陆鸢悟不透他的话,也悟不透他此刻脸上的笑容。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陆鸢忽意识到,他现在是周相,不再是那个犯颜直谏的谏议大夫了,更不只是周元诺。


    “凌儿,以后不想忍的事,无须再忍。”


    周玘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陆鸢却隐隐约约从这温和中听出了别的东西,有些沉重,还有些别的捉摸不透的东西。


    “我见过颖安郡主,是个很好的姑娘。”陆鸢审视着他,终于说出她一直在逃避、不肯承认的事实。


    周玘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陆鸢。颖安郡主是个好姑娘,他的凌儿不是么?


    圣上在为他铺一条更好的路,提携他,重用他,他不能辜负。


    父母抚他养他,兄长护他伴他,含辛茹苦,他不能辜负。


    他们都说颖安郡主无辜,她只是一个心思纯粹、想要与自己心悦之人白头偕老的小姑娘而已,他不该辜负。


    他的凌儿不无辜么,他不曾是一个心思纯粹、想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的人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罔顾他的心思,或以威压、或以道德,逼他迫他,束他缚他?


    事至今日地步,是他顾忌太重,想护的东西太多,怕天子之怒、怕牵连父兄,可他怎么能忘,这场姻缘本就是圣上和父兄蓄谋已久,存的就是以怀柔之策、逼他迫他的心思!


    凌儿希望他纯粹良善、温暖正直,可这样的品格该被拿来利用么?


    他的凌儿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品格,却被人利用,逼迫着他辜负了最不该辜负的人。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人无辜,只有凌儿,她才是那个无辜之人。


    既然人生在世,无可避免要辜负谁,那个人最不该是凌儿。


    周玘心中百转,面上仍是一派温和,看着陆鸢的眼睛澄澈如溪水。


    但陆鸢还是看不透他所思所想,他的眼睛如至清至澈的溪水,映着明月朗星,让人辨不清这明月是在水底还是在天上,这溪水几分深浅。


    寂寂月色中忽闯进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马蹄由远而近,由急促而缓和,在勒马声中渐渐融进寂寂月色。


    陆鸢和周玘的目光不约而同投过去。


    数丈之外,挺俊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披着流泻的月光,朝他们这边望着。


    作者有话说:


    全身酸,头晕,咳嗽,没有抗原,不知道是不是羊人,如果明天不能更,我就挂请假条。


    还有,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祝大家铜墙铁壁、百毒不侵!!!


    第74章 牙尖嘴利 ◇


    ◎你果真是个不安分的◎


    那人影停驻片刻后, 驱马上前,他的面容才渐渐清晰,月色铺在他面庞上, 像一层飞霜。


    陆鸢向前迎了几步, 解释晚归的缘由。


    褚昉安静地听她说完,没有回应,连个简单的嗯字或者点头的动作都没有,甚至未下马,只是向她这边低过身子, 长臂一伸, 像是雄健的鹰侧翔俯冲,挂在她腰上轻轻一提,便把人提上了马鞍。


    褚昉环着身前的妻子,目光落在周玘身上,月色铺下来的飞霜好似凝成了雪, 转瞬又结成了冰, 他说:“周侍郎,瓜田李下,望你自重!”


    “安国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你该比我清楚。”周玘的声音平淡温和,递过来时却染了几分沉重的冷意。


    既然明知一切还要娶她,那就别再怪她心中记挂着谁, 这世上焉有两全其美之事?


    “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 周侍郎好好做你的相爷吧。”


    他不是没有过机会, 怪他自己没有抓住,怨不得别人。


    周玘眼皮微垂,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有人跟我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生常态。”


    “有人”二字尤其重,闯进了褚昉耳中。


    褚昉下意识看向怀中的妻子,她后脑勺对着他,脊背挺的笔直,端端正正,二人之间的空隙像一道难平的沟壑。


    褚昉猛然收紧长臂,将妻子锁在怀中,沟壑瞬间消失,只剩衣袍相接、前胸贴后背、亲密共骑的一对夫妻。


    褚昉再要正告周玘几句,听怀中的妻子开口了:“周相,多谢相送,请回吧。”


    话落,没有等周玘的回应,她握着半截马缰勒转马头,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剑拨弩张的对峙。


    褚昉心中憋了口气。


    像是两军对峙,敌方战鼓雷鸣,气势汹汹向他这里一阵刀光剑影,他才擂响战鼓,士气震天,欲酣畅淋漓拼杀一场,他的后方却私自鸣金收兵,叫他不得迎战。


    憋屈,浑身筋骨都憋屈!


    褚昉抢过马缰,环着陆鸢的手臂锁的越发紧了,重重一夹马肚。


    明明是夏日,陆鸢却听到了呼啸的风自耳边掠过,马蹄阵阵似踏着疆场的黄沙,在主人的驱驰下,要一跃而起将敌人扑倒在地。


    她则像他手中的长戈,是他性命所系,不可丢之弃之,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她是肉胎凡驱,不是淬火玄铁,架不住他这般力道。


    “我的腰快断了!”陆鸢去拨他手。


    褚昉没有慢下来,手下力道松了几许,陆鸢忙深深吸了口气。


    “去赴宴,为何不叫人告诉我?”他若知她被抓去招待拂林国使,不会留在后头处理公务。


    “没来得及。”陆鸢语气淡然,并不觉得这是需要向他通禀的事情。


    褚昉锁着她腰的手臂又是骤然一紧,却在她呼痛之前又松开些许。


    陆鸢却还是朝他手背打了一巴掌:“腰断了!”


    她力道不重也不轻,响亮亮啪一声,清脆的很,却似稍稍打通了他憋屈的筋骨,让他有一些些舒畅。


    他手下的力道又轻了些许,让她不致呼痛,也不致在疾驰的马背上颠簸难受。


    “喝了多少?”他打马慢下来,目光落在她颊边的酡红上。


    “没多少。”她回头望他,口齿清晰,眼神清明,“那样的场合,我怎么会多喝?”


    褚昉点下头,脸色并没缓和,那场合,周玘也在。


    他望望遥挂在天上的明月,心中定下一计,得抓紧让圣上调他回朝了。


    褚昉并没回褚家,而是去了城东宅子。


    陆鸢不满:“我明日还得去四方馆,这儿离的远,我还得早起。”


    褚昉全然不管她的难处,边宽下外袍边说:“那你就睡吧,迟到了,叫圣上治你的罪。”


    陆鸢颦眉,见他果真淡着一张脸,不管她死活的样子,不再与她口舌之争,快速梳洗一番,躺去榻上酝酿睡意。


    她其实有些认床,也幸而这房间与她闺房很像,不然她今夜可能真得很难入睡,明日真要迟到。


    她疑心褚昉故意捣乱,让她开罪圣上,然后再逞他的用武之地。


    陆鸢唇角虚虚勾了下,摇摇头,呢喃了句:“幼稚。”


    她是商人,准则之一便是守时守信,但凡她定下起床时辰,那必是刻在骨子里的。想她因为劳累而失约,褚昉未免小瞧了她。


    过了会儿,陆鸢越发证实了心中猜想,褚昉为了干扰她,不仅不睡觉,竟在院中活动筋骨舞起剑来了。


    且不去别处,偏偏在临着内寝的窗子外头,有意叫她看见。


    他招招用力,似乎不是一个人在练,而是在与一个劲敌对打,恨不能削其骨肉,啖其鲜血。


    陆鸢眯着眼看他片刻,察觉到一些危险。


    其实大可不必,元诺就是变了,也不会成为十恶不赦之辈,褚昉没必要如此警铃大作。


    窗外舞剑的刷刷声并没有太刺耳,甚至带着些让人安心的节奏,陆鸢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忽觉身旁一阵凉意,似是汗滴落在了她颈上,她眼都没睁,下意识推着低过来的人,睡眼惺忪间也顾不得他的颜面了,蹙起的眉心满是嫌弃,“一身臭汗!”


    她的嫌厌过于明显,褚昉微微一愣,抹过脸上没有擦干的水珠,故意抹在她颈上。


    “你一身酒气,不臭么?”


    褚昉还是压了下来。


    皂荚的清冽扑在陆鸢脸上,冲淡了她唇齿之间的酒气。


    “你……我太累了。”陆鸢声音疲软,带着困倦。


    “不会闹你太久。”他又说:“给你缓些疲累,叫你快些入睡。”


    他这次倒是言而有信,照旧抱着她换过褥子,规规矩矩睡觉了。


    混沌中,陆鸢听到他极为不满地说了句话,好似是什么:“那是我的马,你不该私自控马。”


    总之是一件小事。


    陆鸢没有心思多想,胡乱嗯了声,入了睡梦。


    翌日一大早,她按时起床梳洗,忍着疲惫正要上妆,见褚昉好整以暇坐在桌案旁,悠闲地看着她。


    陆鸢看看天色,他当值还早,想到他昨日那幼稚的计谋,好笑又好气,哼了声:“看什么!”


    “看你笑话。”褚昉有来有往,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待她快要梳妆好,褚昉才不紧不慢地说:“别梳妆了,康大哥替你去了,我帮你告了病假。”


    陆鸢这才反应过来,城东宅子离市肆近,方便他给表哥递消息。


    陆鸢眉心堆蹙起来,一件小事也值得他声东击西、如此耗费心力?


    褚昉似是看透她在懊恼什么,悠然地碾着手中茶盏,眉目之间笑意很淡,多少有些得逞之后的幸灾乐祸,“是你自己心思多,想歪了。”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陆鸢实在很累,硬撑着爬起来的。


    褚昉笑了下,眉梢微扬,“回笼觉不是更香?”


    他着实没想到她果真能爬起来。


    见她打算洗去妆容,褚昉又认真道:“以后再晚归,提前说与我,还有,不要多管宫里的闲事。”


    “圣上召见,难道要我抗旨?”陆鸢辩道。


    “圣上如何知道你通拂林语?”褚昉目光也沉下来。


    陆鸢顿了顿,回说:“兴许是猜的。”


    褚昉闷闷哼了声,“周侍郎猜的?”


    陆鸢想了片刻,仍是争辩:“当时我在宫里,离得最近,总不能叫蕃使干等着,笑话我大周见识短浅,连个通拂林语的人都没有?”


    褚昉没有多做口舌之争,但也清楚这是拂林使首次朝见,便是无人通其语言也在情理之中,如何就要惹人笑话了?他们还不通大周的官话呢,脖子一梗来朝贡,互通有无,不是也没寻个译语人?


    “牙尖嘴利!”


    褚昉哼了句,兀自穿上官袍当值去了,临出门,又回头交待她:“不想你夫君担上欺君之罪,就安心待着养病。”


    陆鸢连着忙了几日,确实也想歇歇,遂依着褚昉所言老老实实回了褚家,才安宁了两日,就被松鹤院里的哭声扰得不胜其烦。


    兰颐院离松鹤院不算近,但妇人和稚童的哭声尖利异常,穿透了整个宅院。


    “表姑娘不是在城南住么?怎么又回来了?”陆鸢揉着鬓角,被这哭声吵的头疼。


    青棠道:“听说表姑娘绝食,两个孩子也不好好吃饭,老夫人心疼,把人接回来住几天。”


    陆鸢心知还是因为那书生的事,看来褚昉决意横插一脚,说什么都不会遂郑孟华的心意。


    郑孟华哭成这样,那书生果真遇害了?但京城最近并没听说有甚命案。


    想到上次便因郑孟华的事,夫妻二人意见相左,不欢而散,陆鸢很清楚这事管不得,不再多问,命青棠拿来遮阳的帷帽,打算出去躲个清静。


    还未出门,见褚暄进来了,看上去很是烦躁又无奈。


    “嫂嫂,你这是又要忙生意去?”


    陆鸢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褚暄指指松鹤院方向,又指指自己耳朵,“嫂嫂,团郎都被这哭声闹得睡不着,你能不能跟母亲说说,还叫表姐回去住吧?”


    陆鸢犹豫了下,她跟婆母的关系虽然比之以前大为和谐,但也只是流于表面罢了,远不到可以对婆母所为指手画脚的地步,且郑孟华正是伤心时候,婆母向来心疼她,此时撵郑孟华走,婆母怎会同意?


    她若是开口提这事,恐怕婆母只会觉得她尖酸刻薄、存心报复。


    “嫂嫂,咱家现在数你说话管用,你就去劝劝母亲吧。”


    褚暄半是讨好半是央求,倒让陆鸢不好意思拒绝。


    “这样吧,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想来表妹遇到了难事,母亲也是心疼她。”


    褚暄又是无可奈何叹口气,张张嘴,想再抱怨几句,终是忍了下去,只说句“有劳嫂嫂”便离了兰颐院。


    青棠迎上来道:“夫人,你果真要去说这事么?”


    府里上下都知老夫人待侄女比亲女儿还亲,没人敢做这个恶人,虽然今时不同往日,陆鸢在府里有些分量,可这得罪老夫人的事,做来实不划算。


    陆鸢点头,“带上些解暑的花茶和糕点,我去看看母亲。”


    褚昉毕竟给了她主母的尊荣,还给了她多数女子很难得到的自由,对于褚家事,她又如何能总是袖手旁观?


    松鹤院内,郑孟华面容憔悴苍白,发髻散乱,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郑氏见她这模样,也心疼地直抹眼泪,百般哄劝她吃些东西。


    见陆鸢来,郑孟华暗淡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


    稚童的哭声过于吵闹,陆鸢示意青棠把糕点给看顾的嬷嬷,又说:“我和母亲有话要说。”


    那嬷嬷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抱着郑孟华一双儿女离了松鹤堂,哭声越来越远,虽未完全消失,但已不妨碍谈话。


    知道郑孟华对自己敌意颇深,陆鸢并没多看她一眼,只是对郑氏道:“母亲,国公爷公务繁忙,已经连着两日不曾回家,你若再因什么事病倒了,岂不是儿媳的过错?”


    郑氏也不想陆鸢瞧见她抹眼泪的样子,拿帕子擦过脸,拍拍郑孟华,亲自给她擦过泪,转向陆鸢问:“找我何事?”


    “儿媳听到这里有哭声,怕母亲有甚不妥,特意过来瞧瞧。”陆鸢神色恭敬地说。


    “没甚不妥。”郑氏淡淡回了句。


    见婆母无意多说,陆鸢也不问,只当不知道郑孟华的事,嘱咐道:“那母亲还是别哭坏了身子。”


    又看向郑孟华:“表姑娘也注意身体才是,母亲一向疼你,最见不得你哭。”


    “陆氏,你在这里装什么好心,你巴不得见我这样吧?我不好过,你开心了?”郑孟华嗓子已然哭哑了,她又十分用力,听来很是凄厉刺耳。


    陆鸢看看婆母,见她对此视若无睹,目光落回郑孟华身上,“表姑娘出身名门,自当是有教养的,想来真是不好过,才昏了头脑,出言不逊,我做嫂嫂的,便让你这一次。”


    陆鸢话中带刺,却又句句在理,郑氏听得憋屈,偏又发作不得,只是沉下脸,冷声道:“我这里无事,你回去吧。”


    陆鸢也不欲多留,同婆母施行一礼,转身要走,不成想郑孟华竟从身后扑了过来,瞧着想去掐她脖子,幸而青棠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挡住了郑孟华。


    青棠只是下意识推了郑孟华一下,不知是她体虚还是怎样,她竟直接瘫倒在地,扭头看着陆鸢,恨得咬牙切齿。


    “放肆!”郑氏看着青棠厉声喝了句。


    “谁给你的胆子以奴欺主,来人,把这贱婢——”


    “母亲”,陆鸢打断郑氏,“方才情形到底为何,表姑娘为何突然扑过来?”


    不等郑氏答话,陆鸢又道:“辱骂主母,甚至妄图伤害主母,若细究其因果,恐怕不是青棠以奴欺主,而是护主心切,还望母亲,明辨是非。”


    郑氏憋红了脸,手也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想坚持惩戒青棠,但见陆鸢较真的样子,想到如今形势,心知陆鸢是有能耐与她分庭抗礼的,且侄女儿动手在先,的确不占理,果真纠缠到底,没有什么好处。


    见婆母气势已有些弱下去,陆鸢见好就收,道句“母亲保重身体”便带着青棠走了。


    郑孟华已被嬷子搀扶着坐回榻上,却仍是不甘心地望着门口方向,眼底猩红。


    嬷子劝道:“表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切不要与少夫人结下梁子。”


    郑孟华愈加恼恨,她落到今日田地,全是拜陆鸢所赐,若不是她,表哥不会狠心赶她出去另住,也不会疏远她。


    可是如今,连姑母都要忌惮她三分,她果真没有办法对付她了吗?


    表哥既然狠心将她的吴郎交出去,她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了,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郑孟华擦去眼泪,端过早已放凉的粥,三两口喝了精光。


    郑氏大喜,以为她终于想通了,一边吩咐着人再端些饭食,一边劝说:“华儿,别再想那人了,你表哥是为了你好。”


    郑孟华目光冷了下,看向郑氏时已恢复温和,点头:“我明白,让姑母担心了。”


    吃罢饭,郑孟华又梳洗一番,对郑氏道:“姑母,我方才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得罪了嫂嫂,我想去给她赔个不是。”


    郑氏愕然过后,并没阻拦,反而语重心长地说:“也好,姑母毕竟老了,护不住你后半生,你以后有难处,还得仰仗你表哥,与陆氏也不能总是这样不和,对你没好处。”


    郑孟华看似受用地点点头便离了松鹤院。


    ···


    兰颐院坐下没多久,陆鸢听闻松鹤院很快没了哭声,想来郑氏姑侄都觉她有意看笑话,不想让她得逞,这才消停了。


    这样也好,总算清静了。


    这时门房来人禀话,就在陆鸢去松鹤院这么一小会儿,有个小厮来问她是不是病了。


    “那小厮可留下姓名?”


    听门房回话后,陆鸢知是福满楼的小厮,竟跑到褚家来问她是否病了,莫非福满楼有事?


    陆鸢戴上帷帽,立即去了福满楼。


    “东家,您怎么来了?”


    “可是有急事?”陆鸢问。


    掌柜摇头,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差小厮去褚家打听的缘故,解释:“周公子找来店里,问你几日没来了,可是生病了,我一想,你确实好几日没来了,就差人去打听了下。”


    陆鸢微微一怔,想来褚昉替她告病假,周玘必然也会听到消息。


    “无大碍。”


    陆鸢要走,听掌柜道:“东家,周公子在楼上坐着,你不去见见么?”


    陆鸢摇头:“转告周公子,我没事,叫他忙自己的事吧。”


    掌柜答应下,送陆鸢出门,一抬头,见周玘恰巧下楼来,许是见到陆鸢,他顿住了脚步,手执一卷书覆在腰前,目光落在陆鸢身上,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听说你生病了?”虽未从陆鸢身上看出病态,周玘还是关心地问了句。


    陆鸢道无碍,待他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中的书竟然是他之前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凌儿趣记》。


    陆鸢眉心动了动,看向掌柜,掌柜呵呵一笑,缩着脖子退了几步,忙去招待客人。


    “不怪他,是我问起这本书可还在,他才拿出来与我看。”


    陆鸢瞥一眼那书,“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你若想看,便拿回去吧。”


    周玘神色黯淡下来,将那书放回柜台,“你无碍就好。”


    “那我,就回去了。”周玘看着陆鸢说。


    “周相慢走。”


    周玘眼神更暗了些,却仍是温和地对陆鸢笑了笑,仍像一介白衣般同她作了辞礼,才转身离开。


    一出门,却撞上了郑孟华。


    周玘只见过郑孟华一面,之前经常听陆鹭提起她,知她是个好生是非的人,与陆鸢积怨颇深,只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陆鸢显然也没料到郑孟华会冒出来,且她收拾的齐齐整整,虽然仍有些颓色,但已完全不像之前形容狼狈。


    她调整得这么快?又来这里做什么?莫非是跟着自己来的?


    不等陆鸢细思量,听郑孟华状似疯癫地大笑了声,“叫我抓到了吧!大家都来看,奸夫……”


    知道她这句话出口是何后果,陆鸢想都没想,啪一声脆响,一巴掌挥下去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


    郑孟华没想到陆鸢有胆子动手打她,还在惊愕之中,已被酒楼小厮捂着嘴拖拽了下去。


    “周相快回吧,别叫刁妇冲撞了你。”


    陆鸢转身进了酒楼。


    周玘原地愣了会儿,目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沉,拇指重重按在掌心,掐出一道月牙。


    毫无疑问,郑孟华方才所为是想毁了陆鸢。


    又在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后,周玘目中的光定了下来,似是做下一个决定,离了福满楼。


    陆鸢命人绑了郑孟华送回褚家,意料之中引来一场风波。


    郑氏听闻侄女挨了一巴掌,登时恼羞成怒,对陆鸢破口大嚷:“我看你是被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竟连华儿也敢打!”


    “来人,去叫我儿即刻回来,休妻!”


    “老夫人,您忘了,主君不在京中,办差去了呀。”家奴这样提醒。


    “去信,叫他回来!”


    郑氏气急败坏地嚷着,陆鸢却平静如水,为免郑孟华嘴里又说出什么污言秽语,明知郑氏不会相信自己,她却还是解释了打郑孟华的因由。


    “母亲细想想……”


    “别叫我母亲,你等着,这次照卿要是不休你,我,这个家有你没我!”


    陆鸢遂改口:“老夫人,表姑娘当街污蔑我与人私通,伤的不止是我的颜面,也是国公爷的颜面、褚家的颜面。”


    “她无中生有,只图自己一时口快,完全不顾后果,我难道应该任由她诋毁?”


    郑孟华尤不服气,“我无中生有,那状元郎不是从你酒楼出来?”


    她看向郑氏,气势汹汹道:“姑母,不止这一件事,去年庙会,那状元郎悄悄跟了她一路,还英雄救美呢!”


    “前年她生辰,还去状元郎家赴宴看烟花,你敢说都是巧合吗!”


    郑氏眼睛瞪的浑圆,气的上下牙齿直打架,“陆氏,你果真是个不安分的!”


    “老夫人,表姑娘糊涂了,你也没理智了么?我那酒楼人来人往,别说状元郎了,连圣上都去过,都与我不清不楚了?”


    “庙会偶遇,当时国公爷也在,就算我蠢,当着国公爷的面就不安分,你当国公爷是瞎的么?”


    “什么赴宴烟花,老夫人难道忘了,是你派我和弟妹一起去赴周家孙子百日宴的?”


    陆鸢又道:“老夫人和表姑娘若都觉得我德行有亏,就拿出真凭实据来,不要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再者,她今日牵扯的是当今宰相、郡马爷,我若不及时阻下她,闹到公堂,就不是关起门来说是非这么简单了。”


    郑孟华重重冷笑声:“你不是行端坐正吗,怕什么上公堂?”


    陆鸢不耐地嗤了声,“大周律法,诬告他人者,查明不实,反坐其罪,到时不止你坐罪,褚家跟着丢人现眼,你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泄一己私愤,置褚家于不顾?”


    “巧舌如簧!”


    郑氏怎会相信侄女会做出损害褚家颜面的事,只觉得陆鸢伶牙俐齿、倒打一耙、死不认账,指着她嚷道:“你这个恶妇要不得!必须休了!”


    陆鸢自认该解释的都做了解释,郑氏护短,半句听不进去,也不意外。


    她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母亲若执意休掉我这个儿媳,我无异议,但也不会任人污蔑。”


    陆鸢说完就走了,郑氏气得直捶案,“给我儿去信!给我儿去信!”


    第75章 蛮不讲理 ◇


    ◎你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褚昉离京时并未与家人说去往哪里, 是以郑氏虽嚷着去信去信,却无处可寄,只能眼巴巴等着褚昉回京。


    连着追踪几日, 褚昉等人才在华阴界内一条船上抓获了私铸通货的贼人, 缴获一批私钱,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直接入宫去见圣上。


    私钱之弊由来已久,官府也曾多次禁毁,但每次禁毁私钱, 官钱又不能及时补给, 百姓手中的钱少了,难免会造成市易萧索,若不能及时补救,还会引起民怨沸腾,这也是盗铸私钱屡禁不止、大行其道的原因所在。


    褚昉决意奏禀圣上借此次机会在两京地区大规模禁毁私钱, 同时通过动用国库加大朝廷采买力、允许官员预支两年薪俸等措施, 从而使官钱快速进入流通以救市,而后加紧补足官钱储备。


    针对铜矿供应难以满足铸钱需求这一由来已久的难题,褚昉借鉴陆鸢在疏勒地区以特制绢布书写不同面额票据的思路,由官府特制与现行通货具有合法等额购买力的绢质票据,作为铜质官钱的补充。如此一来, 便是大量禁毁私钱,也不会影响百姓购买力,民生安稳, 官府打击盗铸才无后顾之忧, 只要从严治理, 私钱无所遁形。


    入勤政殿, 向圣上禀过盗铸案的进展,褚昉提了多番思虑后的建议。


    圣上听罢,看了周玘一眼,“没想到褚卿所虑与周卿不谋而合。”


    原来周玘也已针对盗铸之弊提出几项措施,其中最关键者便是以官府特制绢质通货辅助铜质通货一项,且已经在准备中。


    不同的是,周玘建议等一切准备妥当再从严禁断私钱。


    褚昉听罢,仍向圣上建言及时禁断,一来盗铸之风盛行,等准备妥当,私钱不知又生出多少,禁毁负担加重,二来以如今通货储备,足以救市,实无放任等待的必要。


    朝臣有支持褚昉者,言其计刚断,亦有支持周玘者,言其计稳妥。


    圣上思虑一番后,并未做出决定,而是交由诸相讨论裁断,意外的是,周玘最后竟纳了褚昉提议。


    褚昉是京兆尹,禁毁私钱一事自然由他负责,领了圣命,褚昉告退,周玘寻个借口跟了出来。


    “周侍郎,还有话?”褚昉识破了周玘用心。


    “安国公辛劳,还未回家吧?”


    褚昉听出他似有所指,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满是探寻意味。


    此次若能顺利禁毁私钱,圣上极有可能调他回朝,褚昉攒着劲儿做这事,确实还未回家,不过周玘这话明显不怀好意。


    “同僚皆谓你刚断,不知你在家中可也是这般?”


    周玘虽言语温和,褚昉却听得莫名其妙,笑了声,语气带出些挑衅:“自然比不得周侍郎稳妥,可惜,有些事情不会原地等着你准备妥当。”


    周玘并不恼,只是笑着看他。


    褚昉厌恶这笑容,随口刺了句:“如周侍郎这般,以后定是个慈父,他日喜获麟儿,定要叫褚某和夫人,去喝杯喜酒。”


    “安国公年长于我,是该着急子嗣了。”周玘温温地说。


    褚昉哼了声,眉梢扬了扬,“夫人倒是多次提及要个孩子,我也正在考虑。”


    看向周玘,“到时小儿满月酒,定邀周侍郎同贺。”


    周玘笑容不改,“自然。”


    他总是一派不愠不恼、淡泊致远的样子,褚昉隐隐觉得不妙,离宫的脚步急促了些。


    至家门前,才跃下马,已被翘首盼了几日的家奴请去了松鹤院。


    “休妻!这样的妇人留不得!”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几天,郑氏提起来仍是怒不可遏,横眉竖目坐在桌案旁,给儿子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褚昉连日奔波,加上夏日暑气重,进门连口凉茶都没喝,口干舌燥,身上亦是黏糊糊一片,又被母亲逼迫休妻,心中烦扰,一句话没应,拔脚就离了松鹤院。


    郑氏以为他又要逃避,不依不挠追到门口:“你做什么去,我告诉你,这次我绝不依你,你若不休她,也别认我这个娘了!”


    褚昉本欲答句“回去换身衣裳”,听母亲言辞激烈,烦扰愈重,头也不回去了兰颐院。


    陆鸢听闻褚昉被叫去松鹤院,本以为他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没想到这么快就过来了。


    褚昉素来爱干净,但他今日所穿的石青袍子,左边胳膊肘、胸前、腰前部位皆染上了深深浅浅的草绿色,腰间的蹀躞带垂下来的部分也有断裂痕迹,断口并不齐整,应不是被利器割断,似是经长时间按压摩擦所破坏。而他的乌皮靴面泥点斑驳,鞋帮周围还沾着一层泥巴。


    他的嘴唇也干裂地翘了一层皮。


    随他进门,一股汗味儿扑面而来。


    陆鸢倒了茶递过去,吩咐人备水。


    褚昉喝了一盏,陆鸢又递上一盏。


    夫妻二人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倒茶一个喝茶。


    可褚昉的心终于安宁下来,自母亲那里带来的烦扰也一扫而光。


    喝了几盏茶后,丫鬟回说水备好了。


    “国公爷先去沐浴吧。”陆鸢捧了一身换洗的袍子给他。


    褚昉起身,没有接,径自往盥洗室去了,“你来帮我。”


    “……”陆鸢手一抖,差点扔了衣裳。


    她跟进去,褚昉已然进了浴桶。


    陆鸢放下衣裳,打算离开,才走出两步,还不到门口,听褚昉道:“阿鸢,别逼我去抓你过来。”


    他现在可是寸缕未挂。


    陆鸢闭眼想了想,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帮我沐发。”


    陆鸢只好近前,替他拆了束发的玉冠。


    他几日未沐发,又在山间草野滚爬,头发之脏可以想见。


    陆鸢没忍住,嫌弃的抿了抿唇,舀了早就煮好的茶麸水缓慢地浇下去,却不用手触碰他的头发。


    “痒。”褚昉道。


    陆鸢抬高手浇了一瓢水下去,试图借着水的冲力缓解他的痒感。


    褚昉也感觉到了妻子的嫌弃。


    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抓住妻子手按在了自己头皮上,“冲了那么多遍,有那么脏么?”


    陆鸢眉心一揪,甩开褚昉的手,下意识就往他身上抿,想抿去脏东西一般。


    可她竟忘了褚昉是在沐浴。


    她手指修长柔软,虽然耍性子使了些气力在褚昉冷白而坚实的手臂上来回摩挲,可在褚昉感知,多少有些撩拨勾诱的意味。


    算来褚昉离家已有七八日了,不算很长,但也确实想她了。


    陆鸢看见褚昉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要撤回手时,竟被他双手一提塞进了浴桶。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一入水,更若无物。


    桶内狭□□仄,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她肩膀上按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水面下也有一只……


    他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微微有些促乱的热意袭上陆鸢雪颈,她的脸又漫上霞色。


    她倔犟推着他,“老夫人不是说,让你休妻。”


    褚昉停顿了下,复又继续,在她耳边问:“担心了?”


    “没有。”陆鸢答的干脆,褚昉生了不悦,手下用力,陆鸢抖了下,便听他满意地笑了声。


    “为何不担心?”褚昉不甘地问。


    陆鸢不回答,只是推拒着他的动作。


    二人打太极一般,推推搡搡,拉拉扯扯。


    褚昉没了耐心,将她两只手交叠按在桶壁上,贴了过去。


    陆鸢偏头躲开了他落下来的亲吻。


    这件事上,褚昉执着,陆鸢倔犟,互不相让。


    “你到底在躲什么?”褚昉碾着她唇角,“为什么我不能碰这里?”


    他冷笑了声:“莫非又和周玘有关?”


    听过母亲控诉后,他别的都不在意,只知道陆鸢又去福满楼见了周玘,他自是不信表妹污蔑二人有染的话,可心里终究介怀陆鸢私见周玘。


    进了兰颐院,看到她在家中等着他,她并没像母亲一样急着争辩控诉,而是给他倒茶、解他疲累,他想,她是有些心疼他这位夫君的。


    可她一而再再而三推拒他的亲吻,他还是忍不住想,到底是为何?而他能想到唯一的答案,就是周玘。


    他们有太多他不知道的故事了。


    陆鸢听他这话,愣了下,眼中随即攀上怒火,他竟然以为她和周玘曾经做到了这一步?


    她拼着全身力气挣开他控制,使劲儿推了他一下。


    本就逼仄的空间哪里经得起如此猛烈的力道,褚昉显然也没料到陆鸢会恼成这样,被她推得向后一仰,撞在了桶壁上。


    哐当哗啦,浴桶倾倒。


    两人随着浴桶一起倒了下去,褚昉下意识抱紧陆鸢,没叫人磕碰着。


    陆鸢毫不手软,掐着褚昉手臂挣脱他怀抱,气冲冲走了。


    “站住!”她衣衫尽湿,这样出去……


    褚昉再要去追,见陆鸢裹着他的袍子开门出去了。


    “……”


    幸好她还没有气到丧失理智。


    过了会儿,家奴送来一身新袍子,换了水,褚昉快速洗了下,回了房内。


    陆鸢已换了一身水碧裙衫,坐在桌案旁喝茶,面如琼玉,清润冰冷。


    褚昉知她是恼了,可对他的问题,他的介怀,她仍是没有半句解释。


    沉默了会儿,褚昉问:“为何去见周元诺?”


    陆鸢对他的质问并不意外,想他都能说出方才那番话,还有什么说不出来?


    她平静道:“偶然碰上罢了。”


    褚昉自嘲地哼了声,果真是偶然碰上么?


    门房明明说,那日先是福满楼来人递消息,陆鸢听到消息便出去了,表姑娘跟着她也出了府。


    那消息大概是周玘递的,陆鸢这样敷衍他,只是不想把周玘牵扯进来。


    “陆鸢,果真是偶然?”他声音很沉,听来像是在警告,在给她机会坦白,在告诉她若再骗他后果自负。


    “不然呢?”陆鸢看向他,冷道:“国公爷也觉得表姑娘说的对,我与人私通?”


    “既如此,何不听老夫人的,休妻?”


    褚昉从未想过休妻,她却这样轻易就说出了口。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休妻?”褚昉怒声,横眉如剑。


    “是!”陆鸢声音也抬了起来,“褚照卿,你表妹说的都对,我不该打她,该任由她当街污蔑我,我这样不恭不顺、不温不慧的恶妇,你还是早日休了吧!”


    褚昉皱眉,他何时说过她做的不对?何时说过表妹做得对?他明明在问她为何去见周玘,是她坚持说是偶然,不舍得将周玘牵扯进来,还要他休妻,如今倒像是他不分青红皂白袒护表妹,让她受了委屈?


    她何时学会胡搅蛮缠了?


    褚昉张嘴要分辩,又听陆鸢冷声催促:“国公爷还犹豫什么,写放妻书吧。”


    “你,你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褚昉控诉。


    陆鸢听了个笑话,“我不讲理?”


    他的母亲和表妹讲理么?


    “我就是如此蛮不讲理,国公爷才见识到么?”


    陆鸢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纸,边研墨边道:“我非贤妇,让国公爷失望了,写放妻书吧。”


    褚昉横眉站了会儿,拎脚走过去。


    在陆鸢以为他要坐下来写放妻书的时候,却见他将她铺开的纸揉成一团远远丢了出去。


    随后,他抓起笔筒里的五六支毛笔,当着陆鸢的面,一撅两截,扔在了她脚下。


    陆鸢手中的墨锭也不能幸免,被他抢过去用砚台砸成了粉末。


    文房四宝全军覆没。


    褚昉闷闷哼声:“休妻,妄想!”


    拔脚离了兰颐院。


    作者有话说:


    狗子:老娘不疼,老婆不爱,我好难……


    第75章 以前日子 ◇


    ◎他有些怀念他说什么,她都温温柔柔说是的日子◎


    褚昉站在偌大的庭中, 望着兰颐院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没忍住折返回去,走出几步又驻足。


    陆鸢又逼他写放妻书怎么办?


    他脚步一转, 去了松鹤院。


    郑氏仍在絮叨着要儿子休妻, 褚昉直言:“儿子不会休妻,夫人这件事做的没错。”


    “你到现在还在袒护她?难道华儿会说谎?”郑氏气地直嚷。


    “母亲难道没意识到,表妹一心求死,已经丧心病狂、不管不顾了么?”


    “她难道不知,我一日不休妻, 阿鸢便一日是我妻子, 毁她就是毁我,但表妹可曾有半点顾忌褚家颜面,顾忌我的颜面?”


    “若非阿鸢及时制止她,现在你儿子,就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母亲,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这话并不稀罕,与陆鸢之前所言并无不同,但从褚昉嘴里说出来,平白增了许多威压。


    郑氏从未见儿子如此恼火,以前他虽不听话, 但也都是好言相劝,少见如此愤慨,瞧着像是气急了。


    郑氏气势弱了一截, 嘴上却不饶人, “总之, 陆氏那儿媳我不喜, 你休了她!”


    “母亲,她无错,我为何要休?”


    褚昉还有事要处理,不欲和母亲做无谓纠缠,强硬地留下话:“儿子早就说过,这辈子就她一人了,母亲不要再与自己为难了。”


    “表妹既然如此舍不下她那情郎,儿子不会再阻拦,从今以后,生老病死、富贵贫贱,儿子不会再过问她的事。”


    郑氏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弃华儿不顾?”


    “母亲,表妹也是一个母亲了,该清楚她自己在做什么。”


    褚昉命人送郑孟华回了城南院子,将吴览还给了她,也告诉她,去留随意,不过自此往后,褚家不会再供应她的花销。


    郑孟华满心都在吴览身上,只想着终于可以和他厮守,欢喜异常,提议要和吴览回他老家。


    吴览表面答应着,却连院门都不敢出,他很清楚,没有安国公庇护,出这个门就是死,可郑孟华竟蠢到与安国公府决裂。


    “吴郎,我知道你怕什么,别担心,我这里存了些私房钱,我们花重金雇镖局护送我们。”


    吴览感激涕零,一番恩谢后,借口去镖局雇佣镖师,向郑孟华讨了一笔银子,乔装一番才出门。


    他并没去镖局,而是见了一位同窗,这同窗而今在吏部任职,官阶虽不高,但人脉极广,之前他已递送了不少钱财,想让人帮忙引荐主考官,提前走动走动,为下次科考铺路。


    现下只能先保命,盼着同窗能给自己出个主意。


    那同窗道:“你说巧不巧,前两日,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去年的新科状元,周相爷还问起你了。”


    吴览受宠若惊,他和周玘同年参加科举,之前在诗会上只见过一面,并无深交,没想到堂堂相爷还会提起他。


    “问我什么?”吴览期待地问。


    “问你在哪里高就,还说挺欣赏你的文章。”


    吴览大喜,“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在学堂教书,相爷叹口气,说屈才了,还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叫你不要放弃,好好读书。”


    吴览欣喜若狂,当即便请同窗牵线想见周玘一面,那同窗大方应承,倒是很快做了安排。


    周玘为人谦逊,在诸士子中颇有美名,与吴览交谈也很投机,不过寥寥数语,已引得吴览推心置腹、相见恨晚。


    周玘问起吴览近况,问他为何没在学堂接着教书。


    吴览瞒下遭信阳侯追杀的事,只说:“早年家贫,为读书借了一个地主的钱,没成想这么多年利滚利,成了巨债,我还不起,被人纠缠上了。”


    周玘热心问:“可需帮忙?”


    吴览忙摆手:“多谢相爷,我能处理。”


    周玘笑了笑,“有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失为金蝉脱壳的妙计。”


    吴览一愣。


    周玘又道:“吴兄尚无家室吧?”


    “没有没有。”


    周玘颔首:“如此,或许更易脱身。”


    吴览是聪明人,无须周玘说的太透彻,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置之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这是在给他指路。


    他或许可以借一场逼真到足够让所有人相信他已丧命的事故来脱身。


    ···


    褚昉虽放言不再管郑孟华,却交待近随,郑孟华若与吴览出走,务必派人暗中相随,不管怎样,保下郑孟华母子。


    郑孟华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母亲没有女儿,一直当她做亲女儿,褚昉虽然不满母亲纵着表妹,但也怕表妹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会受不了。


    安排罢这事,褚昉便忙公务去了,下值回家常常已是披星戴月。


    自上次被陆鸢逼迫写放妻书,他怒走之后,这几日一直住在璋和院。


    “长锐,你去兰颐院要些解暑的花茶来,就说我头晕。”


    褚昉坐在桌案旁,揉着鬓角,声音也带着些疲弱。


    长锐瞧他真是为病所苦的样子,关心地劝说:“主君,叫大夫来瞧瞧吧?夫人说花茶只是养生,不能治病的。”


    褚昉抬眼扫了他一眼,“不用,喝些花茶就好。”


    长锐哪里懂褚昉的别有用心,尽职尽责还想再劝,褚昉催促:“快去!”


    长锐“诶”了声,一阵风似的跑走了,不消多时,又一阵风跑了回来,手中拎着一个半大匣子。


    便是褚昉要的解暑的花茶。


    褚昉目光越过长锐,往他身后看去,好一会儿,没见有甚其他动静,黯然收回目光。


    “你没告诉夫人我头晕么?”


    “说了。”


    褚昉等着长锐后面的话,见他愣头青一个,完全没有主动回话的意思,只好问:“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哦’,然后就让青棠姑娘给我拿花茶。”


    褚昉拧眉,他说他头晕,陆鸢竟只有一个“哦”字?


    真就一点儿不担心他?


    屏退长锐,褚昉随意拿出几包花茶扔在茶壶里,瞥一眼剩余花茶,心里越发不快。


    这花茶足够他喝过整个夏日,陆鸢真就打算让他在璋和院里自生自灭?


    褚昉拎着剩余花茶去了兰颐院。


    “姑爷,您怎么来了?”


    褚昉连着几日不来,青棠一见他还有些不习惯。


    褚昉听这话别扭,好像这儿不是他的家,他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褚昉没有接话,拎着匣子进门,见陆鸢坐在书案旁,执笔勾勾画画,好像没有听见他来似的,眼都未曾抬一下。


    他将匣子放在桌案上,特意弄出动静,却仍是没能引来陆鸢的目光。


    “姑爷,这花茶怎么又送回来了?”青棠问。


    “有股味道,不能喝了。”褚昉板着脸说。


    “啊?什么味儿?”这花茶是茶庄新送来的,他们自己一直在喝,并没有怪味儿。


    “酸味儿。”褚昉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会呢?”青棠小声嘀咕着,拿出花茶凑到鼻子前仔细闻。


    “拿下去挑挑。”褚昉吩咐道。


    青棠看褚昉一眼,又看自家姑娘一眼,见两人都像看不见对方似的,知道二人还在闹别扭,她留在房中也是尴尬,遂听话地拎着匣子出去了。


    褚昉站起来,向书案旁走去,将将迈出两步,见陆鸢在旁边他的位子上铺开一张纸,而后将笔墨推了过来。


    褚昉又想起她逼自己写放妻书的情形。


    瞧这架势,这事还没过去。


    褚昉脚步一转,改坐去茶案旁,余光扫了一眼书案后的陆鸢,见她没有追过来逼他的意思,心中莫名一松。


    “近日官府正在收缴私钱,你知道这事吧?”褚昉坐了会儿,先寻个话头说开了。


    “知道。”陆鸢极平淡地应了句。


    “半个月后,私钱将会全面禁毁,不能再用作交易,你嘱咐他们把私钱全部挑出来上缴,官府会补偿你的损失。”


    “是,府尹大人。”陆鸢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府尹大人近来办差辛苦,你是不是该慰问下?”褚昉也摆出一副例行公事、铁面无私的神色。


    房内归于安静,府尹大人的话落下来,孤独地摔碎在地上。


    褚昉脸色骤如阴云。


    他走到书案旁,先把陆鸢铺开的那张纸扔掉,又夺下她手中的笔,将她正在勾画的东西推向一旁,扭着她肩膀看向自己,“你要闹到几时?”


    许是被他抓痛了肩膀,陆鸢没有说话,只是眉心一旋,挣扎着去拨他的手。


    褚昉觉察到她微妙的神情变化,忙松了力道,想拨开外衫查看她肩上是否留了痕迹,却被她打开了手。


    陆鸢站起身要走,被褚昉揽住腰枝阻了下来。


    他坐在书案上,提着她腰把人捞起来按坐在腿上,单臂将人锁在怀里。


    “都说了不休妻,你还气什么?”他声音温温地。


    “为何不休?”陆鸢仍是冷着脸。


    褚昉去揉她颦起的眉心,被她打开手,又执着地抚上去,后来被他打狠了,索性把她手交叠按在腰前,另只手仍去舒展她的眉心。


    “母亲的话,你何必当真?表妹的事,我以后也不管了,没有人能动摇你安国公夫人的地位,别气了。”


    陆鸢少见他如此服软,但显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气什么。


    他那日碾着她嘴唇说出的话,他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想怀疑就怀疑,想不计较就不计较?


    陆鸢偏头避开他的手,冷言冷语:“国公爷,你还是听老夫人的话,休妻吧,免得哪日想起什么事来,心里又不痛快。”


    褚昉微微一怔,知她说的是质问她私见周玘一事。


    若论对错,他自认没有做错,陆鸢就是偏心,纵容周玘没有分寸地来招惹她、接近她。


    但经这几日,他也不指望陆鸢低头向他认错,本想这事含混过去也罢,不成想陆鸢倒不依不挠起来。


    “你到底要怎样?”褚昉无奈地问,听来还有几分委屈。


    陆鸢凝眉:“你委屈什么?倒是我冤枉你了?”


    “……”褚昉抿紧了唇瓣,他觉得母亲有一点大约是说对了,陆鸢的性情大不如以前了。


    他一时有些怀念他说什么,她都温温柔柔说是的日子。


    褚昉叹口气,“困了,睡吧。”


    抱着她跃下书案,往内寝走去。


    陆鸢像个泥鳅一样,想自他怀中跳脱出来,但褚昉却似专克泥鳅一般,任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出控制。


    把人放入帐中,褚昉抬手解金钩,却在这时听得长锐在外头扬声禀道:“主君,不好了,表姑娘出事了!”


    褚昉皱皱眉,虽被扰了兴致,想来若非要紧事,长锐不会紧张成这样,对陆鸢道:“等我片刻。”


    重新系好刚刚解开的衣带,出了房门。


    “出了何事?”褚昉问。


    “城南院子失火,表姑娘没逃出来……”


    褚昉眉心揪成一团,大步向外走,“可还有伤亡?”


    “还有那书生,据婆子说,表姑娘和那书生早早吃完饭就回屋休息了,没带小公子他们,婆子哄睡小公子他们后,没多久也就睡了,后来被烟味熏醒,忙抱着小公子们逃了出去,叫人救火,但表姑娘那屋从内锁上了,火势也是从内烧起的,根本进不去……”


    “婆子还说,可能表姑娘和那书生喝了酒,睡的沉,不小心碰到了烛火却没察觉……”


    褚昉去到城南院子时,火已经灭了,郑孟华住的堂屋已烧得没了样子,断梁残壁岌岌可危。


    “主君,火势太猛,表姑娘她,连个全尸也没了。”


    灭火之后,从火场里只寻到部分已经烧焦的残肢,分不出到底是吴览的还是郑孟华的。


    “买具棺材,好生敛葬。”


    郑氏听到郑孟华葬身火海的消息已是第二日了,当即便哭得背过了气,后来虽醒了,却一病不起。


    郑孟华的丧事很简单,停灵三日便葬了,褚昉依母亲所请,将郑孟华葬进了郑氏祖坟。丧事办罢,郑孟华的一双儿女重新接回褚家,郑氏有意亲自抚养,但褚昉怕母亲日日看着一双儿女更想念表妹,遂没答允,仍叫嬷子们抚养。


    本以为郑孟华死于大火是一场意外,直到后来吴览尸体重现,褚昉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第77章 到此为止 ◇


    ◎想想你自己在说什么◎


    事情缘于有人去京兆衙门报案, 在城南河畔发现一具男尸,男尸面色乌紫肿胀,但仍可辨认形貌, 正是印象里早就葬身火海的吴览。


    褚昉稍作梳理, 勾勒出整个事件始末。


    当初那场大火必是吴览为免于信阳侯追杀而想出的脱身之计,他以郑孟华的惨烈死状让人相信他也没能逃脱,存的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思。


    毋庸置疑,郑孟华是被吴览算计致死,那吴览又死于何故?


    仵作验过尸体后, 言吴览是中毒身亡, 因吴览自大火之后便失了影踪,他真正死前的轨迹无从调查,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褚昉还是叫人调查了吴览在失火前几日的行踪。


    这一段公事繁忙,私事也一桩桩接踵而来,褚昉忙的焦头烂额, 已许久没有见陆鸢, 这日从官署回来,褚昉直接去了兰颐院。


    他上次从这里走的时候,陆鸢还在气他口不择言,而今见他满身疲态,到底不忍心与他置气, 煮了些安神解乏的花茶给他喝。


    褚昉坐在茶案旁的长席上,斜倚着靠背,一手捏着眉心缓解疲劳。


    “头疼么?”陆鸢关心了句。


    褚昉点头, 握着陆鸢手放去自己额头, “帮我捏捏。”


    陆鸢这次没有打开他。


    褚昉本来还怕陆鸢计较前事, 对他爱搭不理, 已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准备,没想到她不只没闹脾气,反倒对自己体贴备至,不禁喜上心头,趁她给自己按眉心,双手贴去她腰上。


    他足足忍了一个月了。


    今晚定要歇在这里。


    察觉他心思不纯,陆鸢手下用劲儿,在他额上掐了个小月牙。


    褚昉吃痛,闷哼了声,掐着她腰坐在自己腿上。


    “我眼拙,竟到现在才知你是个这等刁民,连府尹大人都敢掐。”


    “府尹大人心思不正,仗势欺人,该掐。”陆鸢按着他额头说。


    褚昉笑了声,“牙尖嘴利。”


    掐着她腰灵活地一转,把人挡在了里侧。


    坐席后背便是墙,陆鸢被挡在里侧,无处可逃,前有虎狼,后无退路。


    她刚要坐起身,虎狼贴了过来。


    陆鸢以前以为褚昉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做那事必定要到帐中,后来发现,他只是看上去衣冠楚楚罢了。


    在那事上,他是个极纵情纵性的人。


    陆鸢没办法像他随遇而安,也怕门外丫鬟听到动静,躲来躲去就是不肯配合他。


    褚昉也不着急,饶有兴致地陪她玩猫鼠游戏。


    很快,陆鸢的发髻散了,衣衫也乱了,褚昉看着明明已经丢盔弃甲却倔强地不肯认输的妻子,大掌贴在她腰后,“既知府尹大人是个仗势欺人的,听话些,府尹大人叫你少受些苦。”


    “时辰还早!”陆鸢辞道。


    “闹一会儿就不早了。”


    “你的公务忙完了吗?说不定一会儿有人找你呢。”


    “牛也要吃草。”


    “那去帐中!”陆鸢只能妥协。


    褚昉根本不理她的诉求,逐渐交叠的双影落在墙上,讨价还价的人语淹没在灯火之中,忽听门外一声“主君”。


    浑厚嘹亮,听着是长锐的声音。


    褚昉眉头一皱,见陆鸢眉眼之间都是看笑话的惬意。


    “你这嘴是开过光么?”


    褚昉不轻不重地捏捏陆鸢脸蛋儿,捞过褪下来的裙衫盖在她身上,拢了拢自己的袍子,对门外喊:“何事?”


    “主君,您交待查的事有了结果。”


    褚昉这才想起吴览的事,并没避讳陆鸢,命长锐进门来,在屏风外回话。


    “主君,那吴览在失火前见过吏部的王大人,还见过周相爷。”


    陆鸢听到这话也坐直了身子。


    长锐继续禀话,将吴览与吏部王鹳是同窗,且之前便多有来往的事也说了。


    “吴览和周相很熟么?”褚昉问。


    “没听说,据查访,两个人就见过一次,还是吏部王大人从中引荐的。”


    “知道了,下去吧。”


    褚昉察觉陆鸢神色微变,心中闪过一念,状似漫不经心地闲话道:“没想到吴览和周相竟是朋友。”


    陆鸢知他有意试探自己,瞪他一眼,并没接话。


    褚昉笑了声,食指有节奏地轻叩着茶案,暗暗推演着事件因果。


    吴览自被追杀,躲进城南院子,起初是想借郑孟华的关系得安国公府的庇护,之后眼见无望,不得已另谋他路。


    他和王鹳常有来往,去找他并不稀奇,缘何会找上周玘?


    周玘堂堂相爷,吴览一介落第书生,且面临着生死危机,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巴结相爷谋前途?


    退一步讲,就算吴览有这心思,周玘却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依王鹳吏部任职的精明,怎会轻易就帮吴览牵线让他见周玘?


    如此推算,极有可能是周玘先透露了愿意结交吴览的心思,王鹳才顺水推舟促成了二人见面。


    但周玘为何好端端地想要结交吴览?二人同年参加科举,早先便应该见过,为何早不结交,偏吴览与郑孟华有了牵扯后来结交?


    吴览之前为何没有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脱身计谋,见过周玘后就想到了,二者有必然联系么?


    吴览中毒而亡,究竟是何人所为,与周玘有关么?


    假设有关,周玘的目的是什么?


    杀人灭口?


    若以此倒推,吴览中毒身亡是周玘所为,目的是杀人灭口,那么吴览放火脱身应是周玘教唆,周玘在此时结交吴览,当不是为了解他困厄,那是冲着放火来的?


    教唆吴览放火杀郑孟华,借刀杀人,这就是周玘的用意?


    周玘杀郑孟华的目的为何?


    褚昉凝神思量,想到了陆鸢私见周玘的风波。


    那日郑孟华当街污蔑陆鸢,周玘也在场,难道就因那件事,周玘对郑孟华动了杀心?


    若他推演无误,周玘做这些,是为了给陆鸢出气?让郑孟华再无机会诋毁伤害陆鸢?


    褚昉心思百转,目光落定在陆鸢脸上,专注地像只盯着猎物的鹰。


    陆鸢方才听到周玘卷入吴览之死时,心中已生了好奇,此刻见褚昉这模样,知他定是虑想了很多事情,也确实想知道前因后果,遂问他:“想到了什么?”


    褚昉稍稍回神,审视陆鸢片刻,几次欲言又止,见她探究的神色,终是问:“你有没有想过,周元诺可能杀了人?”


    陆鸢愣住。她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周元诺怎么可能杀人,他向来宽厚清正,与人为善,怎会杀人?


    褚昉弯弯绕绕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么个结果?


    就凭吴览死前见过周玘,就推断周玘杀了人?


    草率至极!


    “你有证据么?”陆鸢肃然道:“杀人偿命,这罪名非同小可,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褚昉明明用了“可能”二字,再说也是陆鸢主动问起,他才说了猜测,陆鸢如此急切为周玘争辩,显然信得过周玘为人,却当他是信口雌黄。


    “证据?你等着,我找给你看。”褚昉重重哼了声,起身往内寝去。


    他要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去找证据,让陆鸢看看到底是他信口雌黄还是周玘借刀杀人。


    陆鸢跟进内寝,褚昉已然躺下了,她简单梳洗一番,换了一条冰丝软缎寝裙,往榻里侧爬时,垂坠的广袖不小心拂在了褚昉脸上。


    冰凉柔软,还带着一股陆鸢身上特有的冷香,褚昉心底动了动,却恼陆鸢因为周玘而疑他,故作嫌弃地甩开她衣袖,翻身背对着她。


    陆鸢颦眉,有气没处撒,恰巧见他压住了自己蔽身的薄毯子,双手扯住毯子一角,一边用力往外扯,一边用脚去蹬褚昉,试图将他蹬翻出去,好把毯子抽回来。


    陆鸢背靠墙坐着,双腿微微曲起来,很容易用力,并没费多大劲儿就将褚昉蹬翻滚了下去。


    “你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幸好褚昉敏捷,在被蹬下榻去的瞬间稳住了身形,稳稳当当站定在榻前。


    但他实没想到陆鸢敢踹他。


    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脾气见长,敢与他置气,偶尔也会动手与他小打小闹,但多数时候,她顾忌他的颜面,不会失了分寸,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蹬他的腰,踹他下榻。


    怪他这些日子对她太过松弛了。


    褚昉一脸严肃看着陆鸢,像是在训诫一个以下犯上的小兵,等着小兵给他认错。


    陆鸢却满面淡然,云淡风轻扫了他一眼,仰面躺下,盖上抢回的毯子,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褚昉严肃地站了会儿,没等来小兵的认错,又实在想不到法子对这无法无天的小兵小惩大戒,只能悻悻然躺回榻上,去扯陆鸢身上的毯子。


    才攥住一个角,被陆鸢护食儿一般扯开了,她力道很重,甚至带起了一阵凉风。


    抢过毯子后,陆鸢像个蚕茧一样裹起自己,翻身朝里,像方才褚昉留给她一个背影,也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他。


    褚昉气笑了,不再执着抢她的毯子,而是就着她“作茧自缚”的方便,揽住人的腰枝拢在了怀里。


    察觉怀中人要挣扎,褚昉道:“我问你,如果有个男人,为你杀了人,你会包庇他、保护他么?”


    陆鸢果然安静地停顿了片刻,意识到他又在影射周玘,不想多言,“等你找到证据再来说这事,别总是如果。”


    “等我找到证据,一切就晚了,到时,我可不会手软,你最好别求我!”褚昉声音冷肃几分。


    陆鸢心中转了转,褚昉一再说周玘杀了人,还是为她杀的,莫非真有什么证据?


    吴览之死牵扯着郑孟华,郑孟华牵扯着她,还曾诋毁她与周玘私通,如此说来,周玘杀人是有动机的?


    不可能,周玘那样的人怎会杀人?一定是褚昉想错了。


    “你会去调查周相么?”陆鸢问。


    褚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哼了声:“你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只是不希望你带着成见办案,走歪了路子,浪费时间,害人害已。”


    褚昉沉默。他真不知该笑陆鸢单纯,还是气她对周玘始终存着一颗纯善之心。


    她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该是见识过人性之恶,她也绝不是对谁都友善相待的菩萨心肠,相反,她从来都是带着锋芒的。


    唯独面对周玘,她收起锋芒,始终温暖相待。


    不是他对周玘有成见,是陆鸢被蒙蔽了心智,对周玘的品性深信不疑。


    可人心是会变的。


    褚昉没再说话,推开陆鸢,夫妻二人各自入梦。


    陆鸢久久未能入睡,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褚昉那句话,周元诺为她杀了人。


    她一面觉得无稽之谈,一面又想到周玘那复杂的目光,且她了解褚昉,他的判断极少失误,她嘴上说着不信,心里终究有些慌了神。


    但这些情绪,她不敢叫褚昉察觉,他不是说了么,果真查到证据,他不会手软,她求他也没用。


    褚昉虽闭着眼躺在外侧,却知道背对着他的妻子没有睡着,她心中不安,她信了他的话,说不定此刻正苦思对策。


    她果然毫不犹豫选择包庇、保护周玘。


    黑暗中,褚昉的眸色更深了些,他翻身朝外,与妻子相背。


    陆鸢这夜睡的不是很好,第二日晨起,眼下生出一片淡淡的淤黑,褚昉瞧见,更恼了,匆匆吃了几口早饭便要去官署。


    “夫君”,陆鸢喊住了他,“我有话跟你说。”


    褚昉心里有气,欲一走了之,但脚步还是因她这句话顿住了,他没有回身,只是站定在门口,似在等陆鸢接下来的话。


    “你昨日问我,如果有个人因我犯了错,我会怎么做,我现在想回答你。”


    褚昉转过头来,注目看着陆鸢。


    “私心来讲,我会感念他,会找状师替他脱罪,会希望他被从轻发落。”


    褚昉眉心随着陆鸢的话渐渐拧紧了。


    “夫君,这是非若果真因我而起,让我怎么能安心?”


    褚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鸢抿抿唇,知道将要说出的话没道理,却还是说:“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不要再费心力去找周玘杀人的证据。


    褚昉失神,眼神空空地定在陆鸢脸上。


    她在明确告诉他,若果真查到证据证明周玘杀人,她会为周玘奔走,而为了避免走到这步,她希望他到此为止。


    “陆鸢,好好想想你自己在说什么!”褚昉拂袖而去。


    陆鸢扶着门,看着褚昉负气而走的背影。


    她很清楚她在说什么,她的要求很过分么?她只是希望他不要费那么多心力去查这事而已。


    依周玘的缜密,她不信褚昉能轻而易举查到证据,周玘若反击,你来我往,两败俱伤是迟早的事。


    第78章 她会选谁 ◇


    ◎我改,你,别选他◎


    自说完那事后, 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其他缘故,褚昉又是连着几日不曾回家,只让人来拿了些换洗衣裳, 住到了官署。


    陆鸢只当他有意和自己置气, 废寝忘食要找出周玘杀人的证据,自己再去劝他反倒显得私心作祟,袒护外人,便也没管,照旧忙自己的生意。


    这日进宫禀事, 陆鸢在崔太妃处撞见了周夫人和颖安郡主, 几人说了会儿话,崔太妃有些疲累,颖安郡主随她回了寝宫休息,周夫人却言许久未见陆鸢,想与她多说会儿话, 留了下来。


    周夫人未叫婢女跟着, 行至禁苑僻静处,她忽怅然叹了口气,“阿鸢,我后悔了。”


    这话莫名其妙,陆鸢看她一眼, 没有接话。


    周夫人却握着陆鸢手臂,神色黯淡,“阿鸢, 当初我不该逼元诺, 他是要悔婚的, 是我拿着刀逼他, 若去找圣上悔婚,就先要了我的命,你不要怪他。”


    陆鸢虽未亲眼见到当时情形,但从听说周夫人受伤后便已猜到周玘面对的阻力之大。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不知道周夫人现在提来有何意义,不过她无意听这些无关痛痒的忏悔。


    “我还有事,先回了。”


    陆鸢想要拨开周夫人握着自己的手臂,却被她抓得更紧。


    周夫人似怕陆鸢甩开她,握着她手臂往自己怀里扯了扯。


    “阿鸢,我只恨世上没有后悔药。”


    “周夫人”,陆鸢不耐烦听她说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各自安好吧。”


    “阿鸢,你可以怪我,但我求你,帮我劝劝元诺。”


    周玘成婚至今一直以旧疾为由不肯圆房,颖安郡主性子好,不曾抱怨过什么,但一直这样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周夫人可以逼儿子成婚,却没有办法逼他与颖安郡主做一对正常的夫妻,能帮她劝动周玘的,只有陆鸢。


    陆鸢听罢周夫人所言,只觉不可思议,周玘已然成婚,和她非亲非故,这种夫妇之间的事她怎能去说三道四?


    “周夫人,今日这话我当没有听见,周相和郡主如何,不是我该管的事,我还要去梅妃娘娘那里禀事,告辞。”


    陆鸢用了几分力道撇开周夫人,匆忙离了禁苑,在梅妃处禀过事后便告辞出宫。


    将至宫门口,陆鸢远远看见周玘守在门旁,似在等人。


    她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见她来,周玘往前迎了几步,却仍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周相。”陆鸢客气地见礼,在这距离之上又退开几步。


    周玘察觉她的避嫌之意,没再逼近,温声问道:“我母亲没有为难你吧?”


    他听闻母亲和陆鸢单独在一起说了会儿话,不知母亲有没有说什么让陆鸢伤心的话,算着时间等在这里,只想一问究竟。


    陆鸢摇头。


    “那就好。”周玘温和地笑了下,并没多说其他,谦逊地避向一旁,为陆鸢让路。


    陆鸢抬眼看向他,他总是如此,明明已经是相爷了,在她面前却总是这般低姿态,心甘情愿地捧着她,对她的冷言冷语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周玘,真的会杀人么?


    陆鸢张了张嘴,质疑的话没有问出口。


    看出她欲言又止,周玘问:“可还有事?”


    陆鸢抿唇,摇了摇头。


    “若有事问我,只管说就好。”周玘温和地笑着说,他不会骗她任何事,哪怕是他使的阴谋诡计,只要她想知道,他就原原本本告诉她。


    陆鸢深深看着周玘的眼睛,为何他要这样待她?


    难道他不明白,她在他面前向来都是脆弱的吗?她就是抵挡不住他这样温和的情意,就是会忍不住想去回应、守护,他为何不能淡漠一些,让两人之间的过往冷却下去?


    他不知道忍耐很辛苦吗?


    “周相,别再执着了,我们已经各自嫁娶,再没可能了。”


    他实没有必要守身如玉,自苦而已。


    陆鸢尽力忍着情绪,可语气中仍不免带出几分怆然。


    周玘最怕她这样劝自己,他很清楚现在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注定寻不到光明,他已做好准备永堕暗渊,旁人谁都动摇不了他,唯有陆鸢,他真得很怕陆鸢再次伸手将他拽出黑暗,推着他迎着光明而行,却转头与别的男人相伴。


    “我知道。”他唇角挂着温暖的笑,“凌儿,让我做一回自己吧。”


    “安国公,您这是要进宫面圣?”


    陆鸢和周玘才说罢话,听守宫门的士兵这样说了句,不约而同齐齐将目光投了过去,见褚昉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袍子,扶着腰间的蹀躞带,朝他们这边望着。


    褚昉虽不是往日的武将装扮,也没有随身佩戴长刀,但他眉长眼深,目光端肃,只是安静地站着便威仪赫赫,令人生畏。


    “国公爷。”陆鸢向他迎了几步。


    褚昉扫她一眼,目中的冷光没有消退半分,越过她看向周玘。


    “相爷公务繁忙,缘何在此?”褚昉声音很沉,眉宇间威色如刀。


    “忙里偷闲,随意走走,妨碍府尹大人了么?”周玘音色沉润如水,神情平和。


    你来我往间,气氛紧张起来。


    在褚昉向周玘走来时,陆鸢以一个自然而然的姿态挡在了他面前,她握住褚昉手臂阻下他脚步,抬手为他整理本就不是很乱的翻领,笑盈盈看着他说:“夫君,公务忙差不多了吧?别住官署了,回家去住吧?”


    她在主动示好,也有意长他的面子。


    她很清楚他在气什么,她这样做就是告诉他,他不必与周玘争风吃醋。


    褚昉微微垂下眼看着陆鸢,看着她煞有介事给自己整理衣袍,像足了一位贤良淑德、眼中只有他的妻子。


    陆鸢装作给褚昉整理衣袍的样子,一直没有松开手,直到周玘先行一步走远了,才从褚昉身前退让开,浅浅道句“我回家了”便出了宫门。


    褚昉回头,看着妻子背影,唇角勾起的笑带着嘲讽。


    她方才所为,只是不想他和周玘正面冲突吧?


    ···


    许是陆鸢在宫门口的那场戏有了效果,褚昉这夜果从官署搬回家中住了。


    才回到家中,褚昉便吩咐人收拾行装。


    “又要去办差么?”陆鸢问。


    褚昉嗯了声。


    他今日进宫禀报禁毁私钱一事的进展,因成效卓著大受圣上褒奖,本是要调回朝中任职政事堂的,却因中书令奏禀扬州一带素来私钱泛滥,屡禁不止,让褚昉前往禁断,事成之后再回朝受赏。


    他之前历任武官,如今以文官身份戴功回朝,还想进入政事堂那样的地方,成为诸相之一,难免受到诸多排挤。


    扬州贸易兴盛、商贾云集,之前便因禁毁私钱一事起过纷乱,连当时的扬州府尹都遭人暗杀、死于非命。他这次去扬州办差,若成,则无人再能阻他入政事堂,拜诸相之首,若不成,大概扬州就是他余生的仕宦之地了。


    “这次去多久?”


    “说不好。”褚昉看向陆鸢,“你是不是很欢喜?”


    “欢喜什么?”陆鸢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我要去扬州办差,如你所愿,那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陆鸢想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查周元诺杀人的证据,她不想让他深究,他还气势汹汹搬到官署去了。


    本以为他这几日卯着劲儿在做这事,原来竟不是么?


    他是真的没空查证,还是听了她的话,决定就此收手,不再盯着周玘?


    他说话阴阳怪气的,陆鸢不想接这茬,低了头不说话,只是帮他打点行装。


    褚昉见她不理自己,摸了摸鼻子,似是自言自语,“这次大概要去很久。”


    陆鸢“哦”了声,命婢子将褚昉四季衣裳都放进箱笼,又对他交待:“若是不够穿,就去成衣行买上两身,行装太多也是累赘。”


    褚昉看看陆鸢,顿了顿,又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尺寸。”


    “无妨,试一试就好了。”


    褚昉抿紧了唇瓣,微微眯着眼看陆鸢,见她始终没有主动提出与他一起去扬州,只好直截了当地说:“你跟我一起去。”


    他在京城,周玘还总是伺机与陆鸢说话,他去了扬州,周玘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他怎能给周玘这等机会?他自己千方百计谋来的妻子,绝无拱手相让可能。


    陆鸢在宫里的生意需她亲自筹谋,短期之内脱不开身,这一去扬州还不知何时能回,陆鸢实没想过跟褚昉一起。


    “我……我走不开……”陆鸢有些心虚地说。


    夫君外出办差,一去多时,且开口提议要她同去,陆鸢知道自己不好拒绝,可让她抛开京城生意不管,她也做不到。


    褚昉眉眼冷了下来,唇瓣也抿成了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他猜到陆鸢会拒绝,可没想到她拒绝地如此干脆利落。


    她眼里只有生意,根本没他这位夫君!


    “收拾东西,三日后启程。”


    褚昉下了死命令,不管陆鸢走不走得开,一定要带她去扬州了。


    陆鸢蹙了眉,辩道:“你去扬州是忙公务,万一又像这次住在官署多日不回,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褚昉冷哼了声:“我住在官署多日不回,也没见你去叫我回家。”


    陆鸢愣了下,他住在官署,不是忙公务,是指望她去哄他回家?


    他原来存的这样心思?


    他这样好生气,一生气就住官署,非要人哄才行,陆鸢若是跟着去了扬州,人生地不熟,岂不是全得仰仗他,万一惹他不顺意,他一气之下又把她一个人撂下了,多少有些凄凉。


    “母亲近来身体不好,我还是留在京中替你尽孝吧。而且阿鹭要做母亲了,生孩子凶险,我也得陪着她。”


    说来说去,陆鸢百般借口,就是不肯随他去扬州。


    褚昉没有再说,只是脸色又黑又沉,好像铁板一块。


    这夜歇下,陆鸢切切实实感受到褚昉的不满了。


    他好像不知疲倦,将积攒了多日的怨气一股脑儿横冲直撞地灌给了她。


    一双腿被架得又乏又酸,纤细的腰枝上也不偏不倚、对称着落了几个青紫的指印。


    奇怪的是,褚昉这次没再抱着她让人换褥子。


    “你,你竟然……”


    他做决定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之前明明说等着她心甘情愿生孩子,这次竟然不与她商量就……


    松弛了这么久,陆鸢对要孩子这事半点准备也没有,他怎么总是喜欢出其不意?


    褚昉眉宇间总算露出些得意的神色,“不去扬州也罢,我办的是得罪人的差事,你留在京中安全些,我也不必分心照应你。”


    陆鸢惫懒地嗯了声,觉得这场劳累能免去扬州之行,也算值了。


    “我不在这段日子,不许去见周元诺。”褚昉语气又沉又硬。


    陆鸢好笑,“等你回来,我就能去见了么?”


    才说罢,眉心被人蜻蜓点水弹了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勾引你,你以后少跟他说话,见了他绕道走。”


    周玘对待陆鸢的态度,为她出气不惜算计杀人的行为都告诉褚昉,周玘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勾诱着陆鸢不要放弃他。


    陆鸢没有接话,她永远做不到像褚昉一样嫌厌地议论周玘。


    周玘总是捧着她、让着她的态度,让她如何去怪他、如何说他的坏话?


    没有得到妻子的回应,褚昉很不甘心,抱过人伏在自己胸前,抚着她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声音浸着帐内尚未散去的温情,“阿鸢,如果当初我和周元诺同时站在你面前,你和他没有前缘,和我也没有旧怨,你会选谁?”


    他询问得很认真,好像时光可以倒流,他的假设可以成真一样,好像她的回答至关重要,决定着他的人生轨迹一般。


    陆鸢虽觉得这问题无聊透顶,还是忍不住考量起来。


    “要想这么久吗?”褚昉不满。


    陆鸢揪了下眉心,“你爱训人,我不喜欢。”


    言外之意,不会选他。


    褚昉心口一闷,在她腰上掐了下,“你牙尖嘴利,我训你两句怎么了?”


    陆鸢不说话了,打开他手,翻离他怀抱,面朝里侧睡觉。


    褚昉望着她背影,伸手按上她后脑勺,将她散乱在肩上的头发捋顺了,声音很轻地开口,似是诱哄,“我改,你,别选他。”


    陆鸢肩膀轻轻颤了下,差点遮不住愉悦。


    褚昉有时候就是太认真,她说什么他都信。


    “你总是生气,一气就要住官署。”


    不提还好,一提褚昉便又来气了,“我为何生气你不知道?你之前说的什么话你忘了?”


    陆鸢又不说话了。


    褚昉以为妻子又觉得他在训她,轻了声音,压着脾气说道:“我就容你这一次,以后你再袒护周元诺,我不纵着你。”


    没等来妻子或嗔或恼的反应,褚昉点点她后脑勺,“还有什么,你说,我都能改。”


    “睡吧。”陆鸢懒懒地回了句,她想褚昉大约要去扬州,临别在即,突然想与她诉衷肠了。


    “阿鸢,我不想让你后悔怀了我的孩子。”


    陆鸢身后贴过来一股热意,耳边递来这样一句轻轻柔柔的细语。


    第79章 义无反顾 ◇


    ◎她值得他奉上所有◎


    褚昉南下扬州没几日, 陆鸢就收到了他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先说了行路途中的风俗见闻,言语诙谐有趣, 倒不像他一贯端严的风格, 读来颇为引人入胜,好似故意惹陆鸢后悔没有与他同行似的,信的最后又问她身子如何,可有喜讯要告知他。


    他离京不足一月,喜讯哪会来得这么快?


    陆鸢回信, 例行公事说了家中近况, 言及一切都好,至于喜讯,操之过急了。


    褚昉给她的信写了足足三页纸,她的回信却只有半页纸,寥寥数行, 将要装进信封时, 陆鸢犹豫了下。


    看着单薄的回信,她提笔,在信尾添了句:思君朝暮,盼君早归。


    而后折叠信纸装进了信封,交给青棠寄出去。


    褚昉不在, 陆鸢的生活清净了不少,没有人总是在她面前拈酸吃醋,日子平淡如水, 她的生意蒸蒸日上。


    谁也没想到, 在这一派祥和、升平盛世的表象之下, 竟然酝酿出了一道劈山而来、具有灭顶之势的惊雷。


    事情起因于安置于凉州的突厥降众不满州府长官压迫, 勾结塞外部众揭竿而起,杀了朝廷命官,南逼京城,圣上派军镇压,尽数剿杀突厥降众,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幽、并两州的杂胡也趁乱起事,气势汹汹直逼京都而来,更可恨的是,一直虎视眈眈的土蕃趁人之危,也在此时发兵,长驱直入,攻进了长安。


    圣上在亲军拥护下南避蜀地,以图日后,京都百姓却来不及避乱,死于土蕃铁骑马蹄之下者数不胜数,京都富室也被劫掠一空,数日前的升平之象转瞬唯剩血迹斑斑的狼藉。


    有自卫能力的官宦人家也拖家带口踏上了避难之路,陆家、褚家与贺家也在此列。


    自长安向蜀地的官道上车马辚辚,众人皆是行色匆匆,忽有人喊了句“胡贼追来了!”人群之中骤然一片哀嚎,马车疾驰的辚辚声越发紧张起来。


    “长姐,你们先走!”


    贺震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回头望向土蕃人追来的方向。他的鱼鳞甲上已是血迹斑斑,胳膊上也破了几道口子,浸在破布上的血已经风干。


    他本该随亲军拥护着圣上做第一批南下蜀地的人,却因放不下怀孕的妻子,在送圣上脱险之后,马不停蹄折返回来,与褚家的家兵和商队的护卫一起担起了护送之责。


    “子云,你别再逞强了,跟我们一起走!”陆鹭坐在马车上扶着肚子对贺震喊。


    这几日来,贺震已经杀退了四五拨追兵,全身上下也都挂了彩,他只是简单包扎一下,连药都不曾用过,陆鹭怕他支撑不下去。


    “听话,快走!”贺震领着几个家兵逆着奔驰的车马,高声呼喝着,如擂响的战鼓,冲向追来的土蕃骑兵。


    “子云!”


    陆鹭想要叫停马车,被陆鸢按下。


    马车行的本来就慢,又载着诸多妇孺老幼,贺震若不带着家兵阻下追兵,他们恐怕根本逃不脱。


    “姐姐,我担心他!”陆鹭怀胎已近六个月,连日奔波疲劳,本来圆乎乎的脸又痩回了出嫁前的巴掌小脸。


    陆鸢安慰妹妹几句,探出窗子看身后的动静。


    “姐姐,子云跟上来了么?”陆鹭迫不及待地问。


    陆鸢张望了半晌,看见熟悉的一块红布在风中扬起,舒展笑颜。


    “马上就跟上来了,别担心。”


    那红布是贺震系在手臂上的,每次堵截追兵,成功的话他会先将红布系在长刀一端,高高举起来报平安。


    马车内众人都松了口气。


    贺震一行很快赶了上来,虽抢了几匹马,但肩上挨了一刀,他仍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便继续赶路,其他几个家兵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至夜中休息时,贺震发起了高热。


    给他用过药后,留贺家人照顾,陆鸢和几位商队里的表兄聚在一起商量避难路线。


    若依现在继续走官道前往蜀地,好处是不必分散,大家守望相助,坏处就是人群过于集中,目标庞大,且官道虽易行路,却总是有追兵,贺震是唯一上过战场领过兵的,他如今病重,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旦他倒下,人心惶惶再加上追兵,以后的路会更艰难。


    但若不走官道,而是分散开来从小路行进,虽然道路崎岖,只能徒步,但易掩人耳目,不致被追兵盯上,相对安全些。


    商定之后,剩下的便是说服大家依计行事,其他人都好说,唯褚家一百多口,协调着有些难度。


    陆鸢叫来几位叔伯长辈,说了之后的行路打算。


    几人一听要分散开来,都犹豫不定。往蜀地的路他们都不熟悉,且小路必定崎岖艰险,他们之中有些已上了年纪,行路不便。


    “你们放心,我几位表兄熟悉道路,散开之后,大家跟着他们便可,行路也不必赶太急,小路虽然崎岖难行,但胜在隐蔽,易于藏身,不必像现在担惊受怕。”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后,有人道:“分开也行,但干粮和药是不是也得分一下?”


    陆鸢点头:“是该分一下,我已命人将剩下的干粮和药分成几份,大家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褚家几位长辈拿到东西后,大略点算了一下,疑惑道:“不该这么少吧?”


    陆鸢道:“贺小将军如今高热不退,我多留了一些药给他。”


    怕诸位叔伯有意见,她又补充:“咱们这一路受他照顾良多,总不能见死不救。”


    褚暄见几位叔伯仍是不乐意,怕他们责难陆鸢,帮腔道:“贺子云伤成这样,也是为了护送咱们,褚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嫂嫂做的没错。”


    郑氏虽与陆鸢有些旧怨,但知此时危难,她要安置一大家子人属实不易,遂也帮她说话,“危难之际本就该互相帮忙,没道理让人笑话褚家自私自利,见死不救,她这事做的没得说,你们要是有意见,我那份干粮匀给你们。”


    话说到这份儿上,褚家几位叔伯再计较下去难免要起争执,各自收起分好的东西散了开去。


    陆鸢又对郑氏道:“母亲,明日你和五弟他们一起走小路,一切小心。”


    郑氏问:“你不与我们一起?”


    陆鸢摇摇头:“贺将军昏迷不醒,得乘车走官道,阿鹭不肯与他分离,我也想留下照应。”


    如今人群分散,护送的家兵也得分散开来,官道上的危险只增不减,走官道实为下策。


    “嫂嫂,别走官道了,我背上贺子云,咱们一起从小路走。”褚暄提议道。


    陆鸢摇头否了他的提议:“弟妹也怀着身孕,你还有稚子要照顾,而且小路崎岖,你背上他恐怕寸步难行。”


    褚暄想了想:“那多留几个家兵跟着你们。”


    陆鸢笑了笑,谢过他好意,“我不能跟随照应你们,本来就心中有愧,只要你们照顾好自己,平安无事,我就安心了。”


    “嫂嫂,你别这么说。”褚暄叹口气,“要是三哥在就好了,你说谁能想到那胡贼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踏进长安来!”


    大周宴安日久,自先帝朝已不修边功,加上长期内斗损耗,被土蕃铁骑一举攻破长安也在意料之中。


    许是被褚暄牵动了情绪,陆鸢也禁不住想,要是褚昉在会是怎样?


    长安城破之前几天,她还收到了褚昉的信,言他刚抓获了一批企图暗杀他的毛贼,还跟她抱怨贼人狡猾奸诈,差点伤了他的命根子,最后又说十分后悔没叫陆鸢早日给他生个孩子,若是命根子不保,以后都没机会做爹了。


    想起那封长信,陆鸢不由勾了勾唇。


    不知褚昉可听说了长安的消息,如今是否已经踏上北上归程?


    第二日天色初泛白,人群便依商定好的路线分散而去,官道上只留了陆家父女和贺家人,外加几个商队护卫。


    陆鸢本来要贺家兄妹也从小路走,但他们坚持留下来照顾贺震。


    昨日还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今日已人走车空,几堆燃剩的灰烬被秋风一扫,也散了开去。


    陆鸢拿贺震的长刀削了几根一头尖尖的竹杆,权当箭矢使用,又背上贺震缴获来的弓,亲自驾车。


    陆敏之坐在女儿身旁,也拿起了长刀。


    他们的力量微不足道,可在这样关头,退亦是死。


    “爹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你若早跟着圣上跑了,也不至于拖累我们不是。”


    圣上撤离时,五品以上的官员也都在亲军保护下随行,陆敏之却从大队伍中脱身而去,坚持等两个女儿收拾一番拖家带口,和他们一起踏上避难之路。


    “小没良心!”陆敏之斜了一眼女儿,握着长刀练习砍杀姿势。


    他一介读书人,连鸡都没杀过,握着刀手生的很。


    才出发没多久,身后便有了动静,战马奔腾的声音夹杂着金甲碰撞的声音,一阵急过一阵席卷而来。


    “爹爹,你来驾车!”


    陆鸢回头观望情况,见身后人头攒动,都穿着土蕃重甲。


    “少主,是胡贼!”


    且明显敌众我寡。


    陆鸢四下看看地势,见前方不远就是一个转弯,遂命护卫快马加鞭转过弯去。


    借着弯道庇护,贺家小弟背着贺震下了马车,与陆鹭一起躲进了道旁的密林里,马车内一空,陆鸢把父亲也推下马车,独自驾车疾行。


    “小东西,你不要命了!”陆敏之急的拍大腿,徒劳追了几步,见小女儿还大着肚子在密林里跋涉,只好提着刀跟进密林,带他们找掩护的地方。


    土蕃兵很快追了上来,转过弯道见一架马车并几个护卫正策马奔驰,并没深想,一刻不停地朝马车追去。


    概因车内无人,马车在陆鸢的驱驰下跑的很快,与几个护卫的马儿并驾齐驱,不消多时已完全远离了贺震几人藏身的地方。


    身后的土蕃兵还在穷追不舍,已有几个护卫中箭倒地,有箭矢从陆鸢面前飞过,她不敢回头,只是盯着前方一个劲儿打马。


    在又一个弯道之后,她弃车躲进了旁边的密林,护卫也纷纷下马,在山林中散开去。


    越往南去,山险水深,越容易隐蔽,在平地上,可能与土蕃兵完全无法抗衡,但进入山林,可以凭借几分灵巧添些胜算。


    土蕃兵有几个去追失控的马车,余下部分也进了山林。


    陆鸢趴伏在林间,眼见一个土蕃兵进入射程,对准他脖子,一箭射了出去。


    那土蕃兵一声哀嚎倒地,又引来几个土蕃兵。


    陆鸢怕泄漏位置,本想按兵不动,但这又是射杀土蕃兵的好时机,一咬牙,蹭蹭蹭连放了几只箭。


    她射术一向好,虽然箭矢杀伤力不够,但她找瞄准的都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不是眼睛就是脖子,几只箭放下来土蕃兵哀嚎一片。


    蔽身在林间的护卫配合着陆鸢将聚在这一片的土蕃兵完全射杀后,听到林子外的官道上又有了策马奔腾的声音。


    剩下的土蕃兵大约觉得在山林间妨碍发挥,暗箭难防,纷纷退出林子,与大部汇合去了。


    陆鸢和几个护卫的神经都绷紧了。


    听道上的动静,此次来人不少。


    陆鸢看看背着的简易箭囊,只剩六只箭了。


    如果土蕃兵大部进入山林搜杀,他们根本没有活路。


    “少主,道上好像打起来了?”两个护卫走近陆鸢身旁说道。


    “去看看。”


    既然打起来了,说明来人不是土蕃兵,兴许是哪个官员的家兵赶了上来。


    “我去看看,少主你们藏好。”


    那护卫去了好一会儿没动静,陆鸢怕他凶多吉少,攥紧弓箭望着山下道路的方向。


    过了会儿,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了出来,梳着大周男人常梳的发髻,不是土蕃辫发。


    陆鸢微微松口气,仍是盯紧了那黑乎乎的脑袋,等他面容完全露出时,整个人都泄了劲儿。


    “夫君。”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大声喊他,好叫他知道自己的蔽身之地,她只是忽然觉得疲惫,好像一根高度紧崩了太久的弓弦骤然松弛,软塌塌地想瘫下去。


    但就凭这细微的动静,褚昉找到了她,让她瘫进了他的怀里。


    “可有受伤?”


    为便于行路,她穿着一身翻领窄袖袍装,梳着简单的男子发髻,因为方才的奔逃,她发髻已有些松动蓬乱,许是紧张害怕的缘故,脸色也有些煞白。


    褚昉在一见到她时就粗粗打量了一遍,没见到明显的伤口,但见她瘫软下去,怕她身上有自己没有留意的伤口,虽是托着她,却没敢用力,生怕扯裂她的伤口。


    直到陆鸢摇头,确定她没有受伤,褚昉才敢用了些力气抱她。


    他身形挺阔,手臂托在她腰枝上,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身形之下,想把所有伤害隔绝开去,叫她别怕。


    他在扬州收到长安城破的消息,动用收缴上来的私钱募集了数百勇士北上,潜进长安城探过消息,知道他们已逃出长安城。


    他夜以继日地追踪,总算没有来得太晚,总算她还在。


    “阿鸢,我该带你去扬州的。”他声音微微颤抖着,自责又后怕。


    扬州之行虽然凶险,但是有他在,不会叫她一个人背着弓箭面对这些危险。


    “夫君,母亲和五弟他们从小路走了,有我表哥领路,还有几个家兵护送,应该无碍。”


    陆鸢缓了惊怕之后,将其他褚家人的去向细细告诉了褚昉。


    “我没有跟着他们,是我做的不好……”


    褚昉越发收紧了手臂,陆鸢喘气都变得困难起来,没办法再解释。


    “你做得很好。”


    声音从她脑顶落下来,沉而又重,染了浓烈的却又隐忍着的情绪。


    他听她说过分散行路的计策后就知道她给自己选的是一条最危险的路,这路恐怕没人愿意走,可她义无反顾。


    她或许没有那么把他放在心上,可因着做了他的妻子,便义无反顾担起了照护褚家的责任。


    他就知道,她值得他奉上所有。


    第80章 唤他的字 ◇


    ◎眼中光彩熠熠◎


    “夫君, 阿鹭他们大概还躲在林子里,子云受伤昏迷了,我们得去接他们。”


    “好。”褚昉轻轻应了句, 却没有放开她, 仍是托着她腰,以倒拔杨柳的姿势把人一转,陆鸢便安安稳稳趴在了他的背上。


    护卫们远远看着,瞧见这一幕,都识趣地转过脸, 先一步朝山下走去。


    “我能走。”


    陆鸢还是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亲近, 如今只是被几个护卫看见,下山之后还有他领着的勇士,他到底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她?


    她若是受伤走不得也就罢了,她全须全尾的, 叫人瞧见了, 只当她娇气,见到夫君连路都走不得了。


    褚昉往上一颠,将陆鸢重心稳稳地落在自己背上,“我觉得你不能。”


    方才他抱她那么紧,还是能感觉她在颤抖, 她心里是怕的。


    她见到他时,分明腿都软了。


    而今他来了,她可以腿软, 无须再逞强。


    陆鸢确实腿软, 没再挣扎, 所幸她是儿郎装扮, 乍一看,像是褚昉的小兄弟,叫勇士们看了也不会太尴尬。


    果然,褚昉背着她才一露头,就有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朗声笑问:“将军,这是上哪儿捡了个白净的小兄弟?”


    陆鸢心想随意敷衍两句,就让人误会她是个儿郎便罢,却听褚昉对那大汉道:“瞪圆你的眼,瞧清楚了,这是我夫人。”


    那大汉果真凑过来,瞪圆眼睛去看陆鸢相貌,被褚昉虚晃一脚踢开了。


    “远些,看什么看!”


    那大汉哈哈一笑,“看清楚了,真是个女郎,登对的很!”


    陆鸢没来由地脸一红,低了头躲在褚昉脑后。


    原地休整一番后,折返接上贺震几人,赶了几日的路,在一个偏僻小村驻扎下来。褚昉一面休整布防,一面差几个商队护卫前去接应分散行路的其他人。


    村里人户稀疏,且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个绝佳的暂驻之地。


    陆鸢虽看不透褚昉的想法,但能就近驻扎无疑是件好事,至少老幼孕者不必再长途跋涉,而且有褚昉和他的数百青壮勇士在,这里是安全的。


    贺震伤好之后,陆鸢经常见褚昉与他在一起写写画画商量着什么,小山村条件简陋,褚昉便以树枝做笔,土地为纸,这里画座山,那里画条河,他手中的树枝则像统领着千军万马,穿山越河,直逼长安。


    陆鸢会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看着他时而沉思,时而高谈,运木如刀,指点江山。


    他穿着寻常的布衣,没有威风凛凛的明光铠护身,可陆鸢觉得他此刻最像一个将军。


    如此危难之际,他竟能用朝廷已经禁毁的私钱募集到这样一批甘愿追随于他的勇士,依凭的应不单是钱财,更是他的信誉和魄力。


    那些勇士愿意相信跟随他不会徒劳无功,定会建功立业、劳有所得。


    陆鸢忽想起父亲曾说,褚昉少有才名,任侠好义。


    他并不像她之前所认知的那般,只有霸道严肃,规矩刻板,他放肆起来的时候纵情纵性,说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失风趣,和这些草莽勇士在一起更能打成一片,没有自恃身份教养而格格不入。


    陆鸢一眨不眨地看着褚昉,眉目之间染上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赞许之色。


    她看着自己的夫君,眼中光彩熠熠,明亮照人。这样的眼神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毫不掩饰的钦慕了。


    不消一日,人人都知褚夫人对褚将军钦慕着迷,难以自拔。


    谣言不知所起,但一发不可收拾,连褚昉都信了。


    夜中,躺在简陋的茅草屋里,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板床吱吱呀呀,听上去一点儿都不牢靠。


    陆鸢被褚昉拢在怀里,不敢太大动作,生怕这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误会他们在做什么。


    “过几日,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日子。”


    他已经向圣上递了信,应该快有回信了。


    “去夺回长安么?”陆鸢的话带着温度打在他微微敞开的胸膛。


    “是,夺回我们的家,夺回你的铺子。”


    “那,一切小心。”陆鸢说道。这是他该做的事。


    “其实我想问你,你动用本该禁毁的私钱,还私自募兵,圣上会不会秋后算账,又治你的罪?”


    有了之前被圣上鸟尽弓藏的教训,陆鸢担心褚昉这次仍是出力不讨好。


    “担心我了?”褚昉的胸膛轻轻颤了下,音色难掩愉悦。


    没有听到陆鸢回应,褚昉解释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若都怕担责而缩手缩脚,毫无作为,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家人流离失所?”


    “圣上要治我的罪,也得先把长安收回来再说,所以我暂时是安全的,你且宽心。”


    陆鸢嗯了声,心下慰然。


    他虽是这样说,但陆鸢知道他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他完全可以从扬州前往蜀地,得了圣上授命之后再募兵北上,多线并进,退土蕃,收复长安。


    可他怕来不及,甘冒被朝官诟病、被圣上责难的风险,自作主张募兵北来,为的就是尽快寻到他们,护下他们。


    在他心里,规矩和前程远不及家人重要,这份果敢无畏实在难能可贵。


    “照卿。”陆鸢忽然轻声唤了句。


    褚昉身子一僵,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以前偶尔会唤他“褚照卿”,但都是带着气性的嗔语,也唤过“夫君”,大部分时候都是有求于他,不曾像今日轻语单唤他的字。


    褚昉不作声,装作没听到,想听她再喊一声。


    陆鸢却没再喊,只是略带愧色的说:“很辛苦吧?”


    他如此真诚、如此全心全意地对待她,她给他的回馈却少得可怜。


    就像他给她的信,总是动辄四五页纸,回回说的趣事新奇不重样,而她的回信,最多不超一页纸,还千篇一律,都是例行公事汇报家中近况,至多在信尾添上两句不轻不重的可心话。


    可他从未抱怨过,来信仍是满满的诚意和用心。


    若是她,莫说长此以往了,两封信都坚持不下去吧。


    他的心志,不可谓不坚。


    陆鸢想了这么多,褚昉只听出妻子心疼他了。


    他本想安慰妻子,说句“不辛苦”,心念一转,咳了声,说:“是很辛苦。”


    秋日的夜沉静如水,陋室之内一片寂寂。


    褚昉没能等来妻子出言安慰,一时有些后悔。他不喜把自己的难处说与人听的,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嘴巴拐个弯儿就说出了那话。


    其实没什么辛苦的,比这辛苦百倍的事他都扛过不少。


    他才要改口说些别的,听陆鸢问:“你在扬州受的伤,可好透了?”


    褚昉想起信里与她提过一嘴受伤的事,伤在腿上,早好全了。


    “已经无碍,命根子还在,不信,你看看。”褚昉认真说。


    陆鸢被噎的无话,至此才算真正看清他为人。


    想他毕竟是领兵的,常与草莽武人打交道,有些粗鄙之语也是张口就来,平素与文雅同僚打交道,在家中又是不苟言笑的主君,这些俗气便也压制着,而今夫妻之间,他便释放天性了。


    “好了就行,睡吧。”陆鸢困倦地打个哈欠,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这岌岌可危的床怕是彻底保不住了。


    褚昉没有纠缠,只是拥着她合衣睡去。


    他现在竟然有些庆幸她没有怀上孩子,不然她也得像陆鹭一样大着肚子奔波辛劳。


    在不能保证守在她身边之前,他决定不让她怀上孩子。


    ···


    没几日,褚昉收到圣上密诏,留下一些人护卫之后,与贺震一起离开了。


    仅用了一个月,长安光复,圣上车驾还朝,第一件事便是整顿西北边务。


    土蕃铁骑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内踏进京师,逼得圣驾弃城而走,实在是盛世之耻。


    土蕃兵虽然攘除,但长安城内百废待兴,外防内务,国计民生,桩桩件件摆在圣上案头,朝臣也跟着早出晚归,势必要将圣上一贯标榜的盛世尽早堆砌出来。


    褚家也被土蕃兵打砸地满地狼藉,甚至放财物的库房还有火烧痕迹,幸而陆鸢在离京之前将一些重要的财货搬进了暗室,不致穷途末路。


    褚府要修葺,陆鸢的铺子也要整修,为了赶工期,陆鸢不惜花费巨资请了多批工匠干活儿,却没成想,就是这寻常不过的举动又引来一场风波。


    有朝臣借此事发难,弹劾褚昉以公谋私,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挪用禁毁私钱,以次换好,中饱私囊,还将褚昉在扬州挪用私钱的事翻了出来,请圣上将褚昉停职查办。


    褚昉此前被派往凉州整顿军务,刚刚回朝没几日,圣上虽念他功业甚伟,但既有人弹劾,这事便得查一查。褚家和陆鸢铺子的整修工作只能暂停,褚昉做京兆尹禁毁私钱时的案宗、褚家的私账甚至陆鸢生意上的账目都被翻出来查证。


    褚昉也被停职在家。


    “我是不是,太不知收敛了?”


    夜中,夫妻二人坐在房内,褚昉在看书,陆鸢屈肘支着下巴,望着窗外修葺了一半的院子,陷入自我怀疑。


    如今长安城百业凋零,百姓生计艰难,她或许不该如此大张旗鼓整修府第商铺,她虽问心无愧,自知花的钱都是自己一分一毫赚来的,可这世道,别人都元气大伤的时候,她依旧生龙活虎,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褚昉抬眼看她,按下手中的书,“为何这么说?”


    “或许我该收敛一些,这样,至少不给你惹这么多麻烦。”


    她做生意,他纵着她,尤其他做了京兆尹,又曾主理禁毁私钱这种与商户利益直接相关的事,很容易把脏水引到自己身上。


    褚昉笑了笑,“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再说,这些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


    “虽不是冲着我来的,但到底因我的缘故让他们有了诋毁你的借口。”


    “便是没有你的事,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找我的不是。”褚昉看着她道:“说来,是我禁锢了你的脚步。”


    陆鸢抿抿唇,低头叹了声。


    “放心,若三日后还没有结果,我进宫向圣上要说法。”


    “这么快?”陆鸢讶然。


    “案宗、账目都清楚,核对一下而已,何须拖得太久?至于扬州之事,我早已向圣上请过罪了,当时没罚我,不至于这时再来罚我,卸磨杀驴也不能太快。”


    “你觉得这次圣上会过河拆桥么?”陆鸢替褚昉不平,就她知道的事来看,褚昉不论从文从武,都办的周到妥贴,实为良吏,不该被如此排挤针对。


    褚昉眉梢扬了扬,“不会。”


    他道:“如果圣上有意针对我,那些真正忌讳我的朝臣反而不会这么用力对付我,他们之所以针对我,应是察觉圣上要召我回朝了。”


    “在我任职政事堂之前,圣上也希望我干干净净的。”


    “政事堂?”陆鸢小声嘀咕了句,那不就是和周玘名符其实同朝为官了么?


    同一处殿宇,朝夕相对,连吃午饭都在一处。


    陆鸢担忧地看了褚昉一眼。


    褚昉在听她嘀咕“政事堂”时便知她想到了什么,此刻也试探地看着她,并不先说话。


    等了半晌,听陆鸢嘱咐:“真做了宰相,你遇事冷静些。”


    褚昉没忍住笑了,就这么怕他跟人打架?


    见他笑,陆鸢也勾了勾唇角。


    ···


    周家书房内,当今中书侍郎张必造访,正因褚昉被弹劾一事。


    褚昉文武全才,且行事霸道专断,一旦进入政事堂,成为诸相之一,恐怕会压制其他人,打破现在诸相之间的平衡。


    此次有人弹劾褚昉以公谋私,正是遏制他的良机,不管这次证据是否确凿,只要诸位宰相和谏官一致口径,以褚夫人商户出身,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而政事堂决策诸般国计民生,与商户利益息息相关,褚昉理当避嫌为由,便可将他排挤在政事堂之外。


    “其他人那里都已说通,如今只剩周相你的态度,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圣上不会一意孤行。”张必劝说道。


    周玘沉默着,似是在考量。


    “周相,安国公文治武功皆精,一旦为相,恐怕政事堂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周玘微微点头回应,像是认可他的话,问:“你们想怎么做?”


    张必侃侃道:“素闻安国公惧内,管不住他夫人,才让他夫人抛头露面,行商积利,咱们不妨向圣上建言,安国公若入政事堂为相,他夫人不能再行商,如此才能服众。”


    周玘不以为然,“若安国公真能说服夫人不再行商呢,就眼睁睁看着他拜相?”


    张必摇头:“我看过褚夫人的生意账目,利润之丰远比我们一介文官的俸禄丰厚许多,且现下疲靡,咱们俸禄减半,更不可相比,让褚夫人放弃生意,不太可能。”


    周玘忖了片刻,答应了。


    送走张必,周玘翻出之前写好的一篇策论看了看,那是对当今多相议政制度利弊的分析。


    多相议政本是为了防止一人独大,如今却为宰相之间互相制衡、排除异己提供了方便。


    有些事情该变一变了。


    “元诺哥哥,吃些宵夜吧。”颖安郡主亲自端着一碗粥进了书房。


    周玘收起文章,客气地谢过之后,端着粥三两口便喝完了。


    颖安郡主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试探他的反应。她听婆母说这粥大补,对他们要孩子好。


    周玘察觉她的眼神,但知她心思单纯,根本没那上面想,说句“你早点休息”便坐回书案后。


    颖安郡主却没有离开,跟在周玘身旁,注目看着他神色。


    不知是被她盯的还是怎样,周玘通身如火烧一般,热浪一阵阵席卷而来,涌上了脑顶。


    他恍惚了下,仿佛看到陆鸢站在旁边给他磨墨。


    “凌儿?”


    他去握她的手,她没有闪避,反而问他:“谁是凌儿?”


    周玘愣怔了片刻,盯着颖安郡主面容看了许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推开她起身往外走。


    他还有些神志,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


    “元诺哥哥,你去哪里?”


    颖安郡主拽住他衣角,力道很重,周玘向后踉跄了下,察觉一双手臂从后环住了他腰。


    “元诺哥哥,我们要个孩子吧,你别怕,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你,你先放开我。”周玘忍着燥意,声音有些哑了。


    颖安郡主听话地放手,周玘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要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锁上了。


    他绝望地拍着门,没有回应,沮丧地用头撞门。


    “元诺哥哥!”


    “你别过来!”周玘额上撞出了血,顺着脑门流下,眼底憋出血色。


    “为什么还要逼我?”


    他已经听话,保全了家人,没有抗旨悔婚,为什么还要逼他?


    颖安郡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不敢再上前,“我没有要逼你,你别这样……”


    “叫他们开门!”周玘咬紧牙关,眼底的血色越浓。


    颖安郡主拍门,叫来了周夫人开门,门一打开,周玘便冲了出去,逃离了这个家。


    周夫人忙叫家奴去追。


    “母亲,凌儿是谁?”颖安郡主醍醐灌顶,骤然明白了她和周玘姻缘不睦的症结所在。


    作者有话说:


    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出自《战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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