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良缘另许 ◇
◎恭喜褚昉再觅佳人,良缘另许◎
三日后, 褚昉如约收到陆鸢的答复,正式定下二人之间的交易。
陆鸢这三日的行踪褚昉是知道的,周家防她如防猛兽, 她根本没机会见到周玘, 只是昨夜在周家院墙外用骨哨吹了几首曲子,然后就像一只觅食成功的小麻雀,随意甩玩着系绳的哨子,蹦蹦跳跳离开了。
莫非那就是递消息成功了?
她和周玘之间卿卿我我的小动作还真是不少!
不过,他是不信, 这般严肃的事仅凭一个哨子就能说清楚了?
且在那晚之后, 周家并无甚动静,婚典诸事照常准备,周家还新添了一个孙子,锦上添花,宫里亦来人道贺, 全然没有抗旨悔婚的迹象。
褚昉一时捉摸不透, 陆鸢一向做事稳妥,特意跟他讨了三日考虑时间,事情竟没办成?还是周玘打算成婚当日悔婚?
那可是太冒险了。
陆鸢虽也在疑惑这事,但知此事阻力很大,元诺需些时间来办, 遂未再去催促,且汝州新运来一批瓷器须她处置,她亦不可能时时关注周家动静。
眼见婚期将至, 周家仍没有任何动静, 陆鸢难免急了。
她也不希望周玘当众悔婚, 那样的话实在难办, 褚昉帮忙都不一定救得了周家。
她拿了骨哨再寻去周家时,见不知何时周家外围多出一队巡逻的府兵,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所遁形。
陆鸢以为是婚期临近,周家特意加重了防卫,却听妹妹说了另一桩事。
陆鹭这段时间因为生意的事经常往宫里跑,和宫里的妃嫔渐渐熟识,眼下即将交差,她想给宫里的贵人们带些谢礼,但又不知送什么好,遂问到了陆鸢这里。
陆鸢本就有意向宫里输送一批新烧制的汝瓷,向妹妹提了此议,合计罢送礼一事,陆鸢状似随口问了周家防卫的事。
虽是在自家闺房内,没有别的人,但陆鹭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姐姐,我前些天进宫,听梅妃娘娘和崔太妃说起周家来着,听说周家遭了贼,周夫人都受伤了,崔太妃还亲自去探视,怕再出差错,调了一队禁军宿卫呢。”
“禁军?”陆鸢愕然出口,看装扮也就是普通府兵,原来竟是禁军?
陆鹭点头:“我也听子云说了,是他亲自抽调的,圣上还给他下了死命令,周家若再遭贼,有人伤亡,要治他的罪呢。”
又说:“真奇怪,谁不知道周家圣宠无二,又是天子脚下,竟有贼敢闯,还伤了周夫人,真是不可思议。”
陆鸢没有接话,只是心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着落。
陆鹭猜的不错,恐怕周夫人受伤不是遭贼,大概与元诺想要悔婚有些关系。
她那日去周家,吹的曲子是她和元诺都熟悉的《相守》,元诺回应了她,他从来不会骗她,既回应了,必定是要悔婚的。
她本以为只要元诺坚持,周夫人一定会妥协,没想到竟弄出受伤的事来。
可马上就到婚期了,元诺还能想到两全的办法么?
这禁军,怕就是防她的,防她再去蛊惑元诺?
“姐姐,你别伤心了。”
陆鹭哪里知道陆鸢在周玘悔婚这件事上下了怎样的赌注,见她呆怔不语,只当她是伤心,抱着人安慰道。
“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陆鹭犹豫道。
陆鸢强颜笑了下,“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见过那个颖安郡主,宫里人都很宠她,听说圣上觉得与她同病相怜,待她比亲妹妹还亲,她封号虽为郡主,但其实比很多公主都尊贵。”
陆鸢愣怔少顷,心不在焉哦了声,连一向耿直无所畏惧的妹妹都在劝她不要对元诺抱希望了,抢不过的。
她当时怎么就觉得有希望呢?怎么就觉得元诺一定能悔婚?
是褚昉给了她希望么?
为什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元诺悔婚的希望,为什么会是褚昉给她的?
陆鸢脑子一片混沌,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助,抑或愤怒。
“姐姐,你明天跟我一起进宫吧,说不定会有贵人喜欢你的瓷器,要问你些其他问题呢?”
能排解姐姐忧心的大约只有生意的事了。
陆鸢心头忽闪过颖安郡主的名字,应了妹妹所请。
第二日入宫后,陆鸢姊妹先去了崔太妃处,崔太妃看过陆鸢带来的汝瓷,赞不绝口,又对她早有耳闻,不觉就拉着她话起家常来,陆鹭则去了梅妃处。
说来也巧,褚昉母亲郑氏和另一位命妇恰也在今日入宫庆贺崔太妃嫁女,殿上见到陆鸢,不由得一愣,陆鸢却大方同她行礼,并没觉得尴尬。
郑氏夸过颖安郡主,又将准新婿周玘夸奖了一番,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自家儿子身上。
“算来照卿比周侍郎还要长上几岁,至今无子,我这当娘的,实在替他愁啊。”
郑氏怅然叹了一息,余光瞥眼陆鸢反应,见她容色无甚起伏,心下才定了些。
崔太妃忙安慰郑氏,另一位命妇接话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姐姐,我是懂你的,我那女儿早过及笄,相来相去,死活不愿嫁,我也正愁着呢,后来我才知,她竟早早有了属意之人,这才不愿嫁。”
这位命妇姓高,夫家是征羌侯窦家,自褚昉和离后,与郑氏来往愈加频繁了些。
一听这话,崔太妃来了兴致,问窦家女属意何人,郑氏也假作不知,附和着问。
高氏讪讪一笑,看向郑氏说:“老姐姐,你竟还没看出来么?”
她这样一说,崔太妃立时就明白过来,原来窦家女属意之人是褚昉?
崔太妃不由去看陆鸢神色,见她仍是礼貌笑着喝茶,没有半点失落,倒像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郑氏故作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状,喜道:“怎不早说?你家那闺女我喜欢的很,长得水灵,知书达礼,原还怕她嫌弃照卿成过亲,我才多番忍着没敢提,早知如此,咱俩这亲家不早成了么?”
郑氏和高氏这便互相夸起来,郑氏夸高家女良配,高氏夸褚昉贤婿,崔太妃和陆鸢则都带着乐见其成的笑容,看着热热闹闹的二人。
两人说得兴起,当即便要定下亲事,还请崔太妃做个见证人。毕竟是喜事,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国公爷,一个是知书达礼的侯门女,且两家长辈开了口,崔太妃自不能辞,当即便答允做这月老,赏赐一对玉如意作为两家信物。
郑氏满面喜色接下玉如意,谢过崔太妃,又看一眼陆鸢,带出尽释前嫌的慈蔼笑容,似有些真心地祝福说:“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好郎君,倒不必着急。”
听来到底有些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陆鸢的笑容却是发自肺腑,真心诚意道句恭喜。
恭喜褚昉再觅佳人,良缘另许。
···
陆鹭不止给几位妃嫔带了谢礼,也给圣上带了一套造型雅致的茶器,因圣上经常来梅妃处,遂托梅妃转送。
梅妃却道:“圣上今日得空,在紫宸殿歇息呢,你一片心意,还是亲自送去的好。”
陆鹭见圣上的次数也不少了,但每次都不敢直视天威,听说要她自己去圣上寝殿送东西,忙推说身子不适,想早点出宫。
梅妃关心道:“身子不适?你稍等,本宫传御医来。”
陆鹭忙阻下,连说不必,“就是女儿家寻常毛病,不用看大夫的。”
梅妃自然看出她的慌张,笑着说:“圣上又不是老虎,你何故如此畏他?”
陆鹭唇角抿了抿,讪笑不语。圣上每次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且一次比一次奇怪,好像有什么情绪在加重,以至于她虽总是低着头也能察觉那鹰隼般的目光。
梅妃见她这模样,又是善解人意的笑了笑,让步道:“这样吧,我与你同去,瞧你个小姑娘胆小的。”
梅妃如今二十又三,长陆鹭七岁,伺候圣上已经八年了,见过不少攀龙附凤之人,凭她胆子再小,一旦有机会飞上高枝,都会拼尽浑身力气搏上一搏,倒是少见陆鹭这种放着大好机会不用、临阵退缩的人。
有梅妃这话,陆鹭才勉强点点头,随她去了紫宸殿。
陆鹭入殿时,圣上正独自对弈,见她来,放下手中棋子,问:“有事?”
陆鹭一向与梅妃接触多,他只有去梅妃处时才会撞见她,不想她今日主动找来紫宸殿。
不等陆鹭开口,梅妃替她说了来意:“陆姑娘感念陛下厚恩,特意送了一套别致的茶器来,通透如玉,瞧着比贡瓷都还好上些呢。”
说着话,示意陆鹭奉上茶器。
圣上坐在棋案旁,案上还摆着棋子,陆鹭只能捧着打开来的檀木箱子,屈膝跪下去,不等她双膝着地,圣上已一手托过箱子,一手扶着她手臂站了起来,说句:“无须多礼。”
陆鹭谢恩,忙从他掌心挣开了手臂。
她动作急切,甚至带了些被冒犯的嫌厌,圣上一愣,目光定在她低下去的眉目之间,停驻须臾,不动声色坐去茶案旁,取出茶器端量片刻,赞了句甚好。
又望向陆鹭问:“可会点茶?”
陆鹭想摇头说不会,但又不敢说谎,遂老老实实点了头。
见她虽点头却仍是站着不动,梅妃提醒道:“陆姑娘,陛下想试试你这套茶器呢。”
陆鹭看看梅妃,又看圣上已坐在茶案旁,等她点茶的意思,只好走近了去,跪坐在圣上对面,头也不抬地将茶器一一取出,挨个洗了遍。
点茶才至半当中,梅妃借口有事离了紫宸殿,陆鹭虽不愿留下但茶没点完,走不得,遂越发垂低了头,好像偌大一个殿内只她一人,旁边没有坐着天子。
她想当看不见,但还是能察觉男人的气息自正前方不断扑送过来,天然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慑力。
不知为何,陆鹭手有些微微的抖,尤其当她拿东西时,更为明显。
“朕就这么可怕?”
温和不失威严的话语自头顶落下,陆鹭仍是未抬眼,急忙摇头:“陛下爱民如子,可亲的很。”
“抬头。”圣上命道。
陆鹭怔了片刻,听话地抬起头,看了眼圣上,忙又垂下眼皮。
“看着朕。”
陆鹭无意识咬了下唇瓣,缓缓抬眼,还未与圣上对上目光,忽捂着肚子软塌了下去,立即带出痛色来,“陛下,民女忽然肚子疼,想,想去……”
后面的话好似难以启齿。
圣上看着她捂着肚子呼痛,只觉她稚气又好笑,扬手招过宫人带她去恭房。
陆鹭离了紫宸殿,怎还会再回去,对宫女好一番哄求,言自己来了月事,想是弄脏了衣物,怕再待下去一不小心污了圣上的眼,求她去跟圣上禀一声。
她说得在情在理,宫女遂未抓她再回殿内,通禀圣上得了允准后便放她走了。
梅妃听闻此事,既好奇真有不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又疑惑圣上的态度,来到紫宸殿时见圣上正继续陆鹭点了一半的茶。
“陛下,臣妾来。”梅妃接过茶器,圣上没有推阻,起身坐去棋案旁。
“陛下,陆姑娘年纪小,可能不太懂怎么伺候人,以后慢慢教就好了。”
梅妃试探着说。
圣上面色无波,淡淡说:“你以后不必费心了,她无意入宫来,朕,也不欲做强夺之人。”
陆鹭若有意入宫,她的婚约他自会处理妥当,可她既无意,他堂堂天子,又何须恃强凌弱勉强一个女子?
因着陆鹭托病,陆鸢亦未再多留,辞了崔太妃出宫,才出殿门撞上了颖安郡主。
陆鸢姐妹行礼,颖安郡主对陆鹭不陌生,却是头回见陆鸢,只觉她容色清绝,不由多看了一眼,问起二人关系,听闻是陆鹭长姐,很是亲近地从食盒里拿出两块点心递给姐妹二人,笑说:“我亲手做的,你们尝尝,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常到周家坐坐,我做给你们吃。”
颖安郡主只知周夫人和陆家姐妹亲如母女,想着自己将要嫁进周家,也当他们做自己人,遂热络了些。
陆鸢看她片刻,接了点心道过恩谢。
颖安郡主的笑容乖巧且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爱恻隐之心,舍不得去伤害。
或许如周夫人所言,颖安郡主才是更适合的人?
当晚,陆鸢约见了褚昉,也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他母亲给他定了一桩亲事。
不是她言而无信,只是形势所迫罢了。
第52章 叫她后悔 ◇
◎总有一日,叫她后悔如今日这般待他◎
后日就是周玘大婚, 此时悔婚与当众悔婚无甚差别,陆鸢已不抱任何希望。
月似飞霜,冬夜清寒, 陆鸢煮了一壶热腾腾的茶, 等候褚昉到来。
她穿着一件淡烟色貂绒斗篷,看着茶壶里蒸腾而出的雾气,听着噜噜水沸声出了神。
和离这短短半年时间,她明白了何谓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母亲曾告诫她行商者虽逐利, 但最忌患得患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乃是常态,可真轮到了她头上,她才知母亲当年教诲终成了一纸空文, 没那么容易做到。
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散开来, 斜斜掠过陆鸢淡漠的眉目,褚昉行经窗子,瞧见她如此娴静模样,不由停驻脚步。
站了片刻,房内人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褚昉掩唇轻咳了声,微微加沉了脚步,推门而进。
他褪下随身大氅挂在衣架上, 走近了茶案, 解释说:“有些事耽搁了。”
陆鸢笑着道句:“我也刚来。”冲水温盏, 与他倒了杯热茶。
“找我何事?”褚昉坐在陆鸢对面, 一手捏着茶盏,看着她问。
陆鸢道:“第一步我没做成。”
她语气平静,听来仍是难掩失望。
“不是还有两天么。”明知希望渺茫,褚昉却还是说出了这句,似想再给她些希冀。
陆鸢摇头:“你不必再骗我了,当时是我想错了。”
她一时喜出望外,只想到周家入狱后有褚昉相助,可以安然出狱,不必过于担忧,以为周夫人拗不过元诺,终会妥协,却忽视了周夫人的决心,忽视了周家二嫂临盆在即,此时受牵连入狱,凶险万分,这些都是元诺的桎梏。
褚昉没说话,捏着茶盏小酌一口茶。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做不成,是不是?”陆鸢忽抬眼,目光直直落在他的眼中,淡漠的带着些寒气。
褚昉无意识摸了摸鼻子,缓慢地放下茶盏,又自己添些茶,见陆鸢仍是盯着他不放,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我知道事情很难,但我以为你能做到的。”
陆鸢冷笑了下,“愿赌服输,今日约安国公来是想问问,还是当初那个条件么?”
褚昉看向她,目中隐隐约约似有喜色,但好像被什么遮掩着,瞧不真切,他道:“不错。”
陆鸢审视着他的目光,想了想,直接问:“若是老夫人想让你娶别人呢?”
褚昉摩挲着茶盏上的釉纹,饶有兴致地审视着陆鸢神色,忽轻笑了声,道:“母亲从来都希望我娶别人,你又不是才知道,莫非心里不舒坦?”
陆鸢也笑了笑,“你瞧着呢?”
褚昉面色微沉,不接话了。
陆鸢笑说:“安国公,我觉得你该听老夫人的话,娶一个她喜欢的儿媳,婆媳和睦,家宅安宁,万事可兴。”
褚昉就知道她约自己来没甚好事,果是为了劝他放弃,闷闷道:“像周元诺一样?”
陆鸢颦眉,才要反驳他,又听他问:“那你欠我的,怎么还?”
这句话带着寒意。
陆鸢却不惧,平静地说:“安国公想要什么?便连之前欠你的那些补偿一道还了吧。”
“我要什么你不清楚么?”褚昉冷道。
陆鸢瞥他一眼,面上仍无波澜,只是给他添了些热茶,淡漠地说:“喝茶。”
“陆鸢,这就是你心甘情愿的样子?”
褚昉一口灌下她新倒的热茶,像是吞了一团火,顺着舌头、喉咙直灼进了胃里,他反应过来想吸口冷气时,见陆鸢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褚昉抿紧了想要张开吸冷气的嘴,舌头在口中胡乱舔着上颚,外面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烫吧?”陆鸢露出些关心来。
“不烫。”褚昉状似一点也不痛。
陆鸢没有说话,只是为他添茶,交待说:“凉凉再喝。”
褚昉不接话,面色却缓和不少。
陆鸢又道:“但希望,安国公还是好好想想我的话。”
“你担心什么,何不明说?”褚昉道。
话至此处,陆鸢也不再遮掩,直言道:“今日老夫人为你定下亲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褚昉心神微微一松,莫名有些畅快,问她:“你在意的是这事?”
“不是我在意的问题,你可想过,我们曾是夫妻,老夫人不喜欢我,好不容易熬到我们和离,她欢天喜地给你定了门亲事,结果又因我的缘故,这门亲事没成,甚至到最后,你又娶了我,她不舒心,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舒心,你的母亲、你的妻子都不舒心,你在其中两厢为难,总要委屈一个,这桩姻缘有必要么?”
褚昉听她苦口婆心说完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沉默少顷,忽看着她问:“你可曾想过,若这次你抢了周元诺,如愿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亦是周夫人不舒心,你也不舒心,甚至周家人会永远记恨你牵累他们入狱免官,周元诺也会两厢为难,那你和他的姻缘有必要么?”
陆鸢没想到他会以此来类比,一时语塞,无从辩驳。
“陆鸢,问题总是会有,但这是我的事,你无须顾虑,安心备嫁便可。”
“那老夫人给你定下的亲事呢,崔太妃可是赏了玉如意,你再去退,得罪窦家不说,也驳了崔太妃的面子!”
陆鸢少见地在他面前说话急切了些。
褚昉微怔片刻后,忽笑了,明知她并没有那个心思,却还是说:“你这是在为我担忧?怕我得罪人?”
陆鸢眼睫虚虚闪烁了两下,没有接他的话。
褚昉适可而止,也不想追问下去自讨没趣,只是看着她,认真而不失温和地说:“你说得固然在理,但有些事情,便是冒死也得做,何况,现下事情并不复杂。”
他会处理好这些,母亲那里会说通,崔太妃和窦家那里,该赔罪的赔罪,该陈情的陈情,三日之内就能办妥当,也值得一提?
“那你打算如何做?”陆鸢问。
褚昉没料到她会细问,之前她才不会管这些事,巴不得他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呢,看她片刻,说:“我会告诉崔太妃和窦家,我已许婚于旁人,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四字咬得尤其重。
陆鸢却立即否了他的主意,“不行,今日我在场,日后叫他们知道你娶的是我,他们只会觉得我表里不一,表面说着恭喜,背后又用计嫁你,我还想做宫里的生意呢,崔太妃得罪不得。”
“那你为何要恭喜?”褚昉眉心微旋,漠然问。
她分明心存侥幸,以为可以通过他与窦家的婚约避开嫁他这条路。
“我应该怎么做?哭求老夫人不要给你定亲?老夫人会听我的么?”陆鸢冷声质问。
褚昉冷道:“你可以沉默,有更好的法子应对,不是么?”
陆鸢垂下眼,“安国公,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心眼那么多的。”
这便是讽刺他趁人之危,以帮她抢人为名,诱她答应嫁他了。
褚昉没有反驳,心眼多在他看来不是一件坏事,且他也不想反复提这件事。
陆鸢为情所迷,才致百密一疏,让他趁虚而入,虽说兵不厌诈,但他要和陆鸢做长长久久的夫妻,这件事只会让他们本就不和谐的关系雪上加霜。
这些话说罢,两人又静默许久,薄薄的水雾弥散在二人之间,两人的面庞都变的模糊起来。
又喝了几盏茶,见陆鸢似是无话可说,褚昉起身去披大氅,“夜深了,送你回去。”
陆鸢道:“不必了,我今日歇在茶庄。”
褚昉一愣,“很忙?”
“嗯。”
其实并无事可忙,进入冬月后,茶庄的生意就淡了,陆鸢只是不想让父亲知道她来见的是褚昉,不想父亲撞见褚昉送她回家,虽然这一日早晚会来,晚一些总归好点。
褚昉看她神色,又问:“遇到了难事?”
陆鸢摇头,“就是年末了,有些账要对一下。”
忽想到什么,又对褚昉说:“你可想好了,我是商人,奔波总是免不了的,就算做了你夫人,也不能时刻陪着你。”
褚昉心底猛然一沉,难以自制想到她醉酒那晚的话。
她愿意为了周元诺不做商队少主,愿意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到了他这里,便成了奔波难免,无法陪他?
果然,在他面前,她就是一副石头心肠!
可他偏偏不信邪,非要把这副石头心肠捂热乎了,总有一日,叫她后悔如今日这般待他!
“放心,你的生意,我不会阻拦,但不可瞒我,好坏皆须叫我知道。”
陆鸢漫不经心点点头,起身送他,褚昉却道:“账本拿来,我与你一道看,或许不必熬夜。”
陆鸢实没想到他会这样提议,眨眨眼,问他:“你会看账本么?”
褚昉看向她:“在你眼里,我连算术都不懂么?”
陆鸢怎可能和他一起看账本,推说道:“安国公明日还要当值,还是回去歇息吧。”
“明日不当值。”褚昉随口道。
“不当值?”
陆鸢只是疑惑了句,褚昉却看着她,郑重解释说:“明日不得办退亲的事么?莫非你又觉得我想娶平妻?”
说起这个,陆鸢又追问他要如何退亲。
褚昉本不欲回答,见陆鸢少有地追着他问,想了想,眼尾忽攀上些情绪不明的笑容,点点桌子示意她坐过来,才说:“今日当值累的很,腰酸背痛,你帮我捏捏,捏舒服了,我就告诉你。”
以前做夫妻时,褚昉没有开过这个口,陆鸢也不曾主动献殷勤,他现在想把以前就该有的东西补回来。
陆鸢笑了笑,捧着账本坐去书案旁自顾翻看,再不多瞧褚昉一眼,“若是累了就回去歇吧,何必逞强。”
褚昉因她这话有些不悦,却没反驳,只是坐在桌案旁自在地喝茶,熬鹰一般。
陆鸢有些困了,看账本时几次小鸡啄米,但褚昉不走,她也不好去歇。
后来,她实在熬不住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困顿,“安国公,你也要歇在茶庄么?”
褚昉看看夜色,说道:“也可。”
陆鸢乏得连讶然的精神都没有了,茶室里有供人歇息的卧榻,他想留宿也不是不可。
此时茶庄只剩了值夜的小厮,陆鸢没有惊动他们,亲自领着褚昉去了一间茶室,临走,褚昉送她至门口,忽然轻轻递出一句话,自她耳边掠过。
“你该知道的,我没有逞强。”
他精神一向好。
陆鸢回头,他熬这么久,就是想证明这件事?
褚昉低头,贴近了她耳边,微微的热息拂过耳廓,“你以后会知道,什么才是逞强。”
第53章 要娶新妇 ◇
◎你那前妻是何等姿色,不能比她差◎
翌日清晨, 褚昉一如既往起的很早,只穿了单袍在茶庄后院里演武。
掌柜和小厮也都陆陆续续来了,扫洒一番打算开门迎客, 瞧见褚昉都好奇的很。
刘掌柜纳闷了会儿, 凑上前问:“安国公,这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啊?”
瞧他这身装扮,极可能是昨夜宿在这里,放在以前没什么好稀奇的,他与东家毕竟是夫妻, 可现下两人早已和离, 东家昨晚说约了人,莫非就是?
褚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朝陆鸢休息的厢房看了眼,带出些意味不明的笑容,对掌柜道:“你们东家昨夜歇的晚, 叫她好好睡吧, 等她醒了,买些早食回来,叫她吃过再走。”
这话说得看似清清楚楚,但在不明情况的人听来便是纠纠缠缠另一层意思了。
刘掌柜细长的眼睛瞪了浑圆,嘴巴也无意识微微张着, 想再问些什么,又深觉不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东家和安国公破镜重圆了!
安国公昨夜歇在茶庄, 还歇在东家房里, 还……歇得很晚……
方才安国公的笑容, 虽温和浅淡, 却隐约可辨出一些其他的情愫,像他年轻时、刚成亲那会儿日日晨起带着的笑容……
刘掌柜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多嘴一问,寒暄几句,忙离了褚昉身边。
褚昉在一众掌柜小厮面前露过脸,简单收拾了一番,回了褚家。
昨日母亲给他订亲的消息传得很快,刚下值就收到了一群同僚的恭贺,拉着他去喝酒,也就是在酒桌上,他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他知道母亲一直在张罗给他娶新妇的事,明里暗里叫他相看了许多个,他后来厌烦了,常常不着家,本以为母亲抓不住人会消停一些,没想到竟闹了这出。
看来,正式迎娶陆鸢之前,他得先定住母亲的心,叫她别再乱点鸳鸯。
还没进松鹤院,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句“三哥”。
回头见是褚暄抱着刚过百日的儿子走近了。
“你昨日哪儿去了,母亲找你要说正事呢。”
褚暄自从做了爹,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褚昉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因哪桩事高兴。
“母亲找我何事?”褚昉问。
褚暄呵呵笑道:“还能有何事,你的亲事呗,昨日母亲从宫里回来可高兴了,让你今天就去下聘呢。”
见褚昉面色很淡,褚暄补充说:“母亲说早就找人看过了,今日宜下聘。”
朝府里库房扬扬下巴,“聘礼都给你备好了,比当初娶……”
褚暄话没说完,见褚昉目光一沉,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揭了兄长伤疤,自从和离后,兄长连兰颐院都锁了,想是十分介怀,不愿再与前任嫂嫂有半点牵扯,遂干干笑了几声,借口儿子尿了忙要走。
“照英,去把几位伯娘、婶娘和嫂嫂叫到松鹤院来,就说母亲有事找他们商量。”
褚暄应了声,抱着儿子便去了。
褚昉守在松鹤院门口,见人快到了才进了院子。
他前脚刚与母亲请过安,褚暄叫来的人也进了院子,见褚昉在,想他有事要说,遂都未询问郑氏找他们何事,且见褚昉没有要他们回避的意思,便都暂坐一旁等候。
下聘是件喜事,郑氏没打算避着人,且想着人越多,儿子越不好忤逆她,遂满面慈笑着说了让褚昉去征羌侯府下聘的打算。
又拿出崔太妃赏的玉如意,笑说:“这玉如意是一对儿,一个在咱们这儿,一个在窦家,待你把人娶过来,新婚夜往床头一摆,吉祥如意,成双成对,喜庆的很呢。”
众人一片附和,七嘴八舌说着吉祥话,有的已交头接耳讨论起婚期来。
“母亲,这事怎不与儿子提前商量?”
褚昉声音不重,但堂上的议论声、说笑声还是戛然而止,都不约而同看向郑氏,似在用眼神质问:这么大的事竟没与当事人商量?
郑氏面色微微僵了少顷,随即说:“母亲怎会害你,那窦家女实在是良配,你见过就知道了,不信,问问你诸位伯娘婶娘,他们都见过。”
郑氏一个眼神递过去,下首坐着的妇人们会意,连连夸赞窦家女。
褚昉道:“母亲的眼光自然不会差,但儿子这些时日,也在为娶新妇一事筹谋,已然有了人选,与那姑娘的父亲多番交涉,他也答允了,谁知母亲竟做出这事,岂不是让儿子失信于人?”
郑氏一直以为褚昉闭口不谈娶新妇是对陆鸢旧情未了,哪里想到他经常不着家竟是在为娶新妇奔波,诧异地看他片刻,仍是不敢相信,问:“当真?”
褚昉颔首:“母亲,和窦家的婚事好在只是口头约定,尚未过礼,退了吧。”
郑氏一听,眉心皱紧了,“依我说,你与那姑娘的父亲说清楚便罢,和窦家的婚约毕竟过了崔太妃的面,再去退,两边面子都得伤。”
褚昉道:“母亲,儿子允诺在前,你定亲在后,叫那姑娘父亲知道了,会以为儿子品行不端,三心二意,贪图人家女儿清白,他若在圣上面前参儿子一本,到时候不止儿子丢脸,崔太妃也成了仗势欺人的帮凶。”
郑氏好声说:“你不能与那姑娘的父亲好好商量么,不行,咱们给些补偿?”
“人家也是官宦人家,家境殷实,母亲觉得这样妥当么?”
郑氏听说是官宦人家的姑娘,还家底丰厚,又能让自家儿子这般用心,难免起了探究的心思,和声问:“是哪家的姑娘?”
褚昉顿了片刻,说:“如今闹成这样,母亲还是先退了窦家的婚约再来问那姑娘名讳吧,何况,儿子只是与那姑娘的父亲在谈,那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
郑氏听儿子这样说,更加好奇,百般追问,哄说:“你与为娘说说那姑娘,我若觉得合适,退亲也不是不可。”
褚昉状似认真忖度片刻,说:“她是家中嫡女,诗书满腹,大方知礼,颇有掌家之才,家宅内外一切事务皆打理地井井有条。”
郑氏听他如此赞誉,且半点未提那姑娘相貌,想来不是为色所迷,半信半疑考量了会儿,问:“比之华儿如何?”
褚昉不欲将二人比较,但母亲既问了,他只能如实说:“表妹不及她十分之一。”
郑氏脸色瞬时黑沉下来,唇角向下一压,“果真如此优秀?那怎么还没出嫁?”
褚昉说:“儿子不是正为这事奔波么?”
郑氏忽想到褚昉忽略相貌不谈,说不定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遂问:“长得如何?可有窦家女好看?”
“母亲希望儿子做色令智昏之人么?”褚昉不答反问。
郑氏越发确定心中猜想,惋惜地说:“也不能太丑,你那前妻陆氏是何等姿色,若再娶的新妇比不过她去,岂不是叫人笑话,说你娶的夫人一个不如一个?”
褚昉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仍以淡淡的语气问:“母亲觉得陆氏好看?”
“有一说一,她那等姿色,京城少有。”郑氏虽很不服气,还是这样说道。
褚昉不接话了。
郑氏又劝:“但好马不吃回头草,离了就是离了,母亲知道你不是为色所迷的人,窦家这女儿水灵乖巧,比那陆氏各有千秋……”
“母亲,我相中的那个姑娘,不比陆氏差,更不比窦家女差。”褚昉打断母亲的话。
“照卿,你……”郑氏气了会儿,重重哼声:“怪你,你不提前与我说,现在闹到这地步,叫我怎么好意思去窦家说?”
褚昉并不恼,温声说:“母亲若觉为难,便由儿子亲自去吧,只是,定亲的是母亲,退亲的是儿子,您自然清楚儿子是不想失信于人,可在窦家看来,或许就以为儿子瞧不上窦家女,借口推脱了。”
郑氏哪能不明白其中利害,窦家母女与她常有往来,也知褚昉在这件事上很冷淡,若不是窦家母女十分认可这门亲事,愿意配合她唱了这出戏,这亲事真不一定能成。她去退亲,还能好说歹说诉诉苦,买卖不成情义在,不至于闹得太僵。
若叫褚昉去退,一来他是男人,接触的也是窦家父兄,万一脾气不合吵闹起来,实在难看。二来,他亲自去退婚,未免太下窦家的面子,当娘的前脚定亲,做儿子的后脚亲自退亲,叫别人听去,既笑话褚家母子不和,意见向左,也笑话窦家女遭人嫌。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去退亲,是最妥当的。
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问了半天,儿子瞧上的那姑娘还是一团糊影。
官宦人家,家境殷实,嫡女,长得好,才华横溢,好像什么都说清楚了,仔细想,又愣是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人物来。
这叫她心里没底儿。
“我不去,丢不起这个人,你自己去!”郑氏赌气嚷道,一屁股坐在榻上,扫了褚昉一眼。
褚昉拿过玉如意,答应下来,“儿子亲自去,先向崔太妃解释清楚误会,再去窦家赔罪。”
他拿着玉如意要走,又向旁坐上的诸位妇人拱手道歉:“让诸位伯娘、婶娘空欢喜了一场,侄儿虽不娶窦家女,但婚期也不远了,到时新妇进门,还望诸位伯娘、婶娘多多照应。”
褚家上下都知唯褚昉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他不管事时,郑氏说了算,他一管事,连郑氏也得听他的,且又见他谦恭至此,新妇尚未进门,他已经在为新妇铺路修桥,想是极中意那新妇,遂纷纷倒向褚昉这边,连声笑着夸赞起来。
“三郎眼光不差,那姑娘定是万里挑一。”
“迎进门来的就是褚家人,我们自当和睦相处,多照应着些。”
褚昉谢过诸位长辈,临出门,又被郑氏喊住。
褚昉唇角微微扬了下,转头对母亲深行一礼,“儿子的错,让母亲为难了。”
郑氏本就是赌气,不可能真让褚昉去退亲,此刻见他认错态度极好,心下软了许多,却还是逞强问:“那姑娘就那般好,叫你欢喜到这地步?”
褚昉道:“儿子以为,她值得。”
“真不比陆氏差?”
这是郑氏最后的倔强了,她绝不允别人背地里笑话儿子娶的夫人一个不如一个。
“母亲放心,不会比她差。”
褚昉神色认真,半点虚假也没有,郑氏这才有些放心地点点头,挥手要过玉如意,说:“这亲是我定的,我去退,我就管你这一次,以后叫你那才貌双全的夫人来管你!”
褚昉笑了下,又是深深一拜:“母亲,此次迎她进门,是儿子心甘情愿的选择,是儿子求之聘之,决意妻之,待她进门,望母亲和善相待。”
郑氏道:“你还怕我记仇了?”
褚昉沉默,郑氏知道儿子就是这么想的,皱眉想骂他句娶了媳妇忘了娘,见诸妇都在,把话咽了回去,说:“你放心,我不会无故刁难她!”
扫一眼诸妇,又说:“我把话撂这儿,叫你诸位长辈都做个见证!”
诸妇遂都应和:“言重了,我们都知你不是这样的人。”
说定这些事,褚昉要离去时,又被母亲缠着问:“你可不能骗我,不能比陆氏差吧?”
褚昉颔首,“曾经沧海难为水,儿子怎是那等将就之人?”
郑氏觉得这话有些别扭,但又找不出错处,心知儿子确非将就之人,考量着就下意识点了点头。
褚昉离了松鹤院,没再往别处去,命人将兰颐院重新收拾布置一番,家具摆设去旧换新,瞧着是喜迎新人的模样。
其实他早已习惯这房中原来的陈设,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都可勾勒出陆鸢或行或立、或动或静的身影,但那三年她不舒心,这习惯抛却了也罢。
第54章 人情味儿 ◇
◎想到她醉酒那日的放肆模样◎
横贯长安城东西的春明大街上, 一队热闹的迎亲仪仗格外惹眼。十来个锦衣儿郎银鞍赤马,簇拥着面色如雪的朱衣新郎官,缓辔拨马行在最前头。新郎官身后便是穿着统一团花圆领袍的鼓吹仪仗。
这是公主出嫁才有的派头, 百姓们夹道而立, 只顾着感叹声势浩大的喜事,并没人在意新郎官脸上与这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清。
天家有喜,文武百官亦得三日休沐。褚昉却没空看别人的热闹,约陆敏之酒楼相见,坦白了再娶陆鸢的心思。
陆敏之全然不知褚昉与陆鸢私下的约定和来往, 听闻褚昉所请, 难掩惊诧,想了想,说:“照卿,你肯包容阿鸢的错,我感激不尽, 但你真的不介怀么?”
听他这样问, 褚昉明白他已然知晓当初自己受伤的真相,约是陆鸢怕他找来褚家遂说了实话。
“岳丈在担心什么?”褚昉问:“担心我介怀阿鸢和周元诺的事,介怀她重伤我,怕我苛待她?”
陆敏之连连摆手,笑着否认:“没有的事, 贤……你怎会是那种人?”
“那岳丈当初说我醉酒失德时,就不怕我迁怒阿鸢么?”
褚昉一直以为陆敏之是卖女求荣的人,可后来接触几次, 看他苦口婆心劝自己好好待陆鸢, 又不似作假, 一时也有些看不透他。
陆敏之笑容一僵, 端酒来喝以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默了会儿,见褚昉仍是探寻地看着他,喃喃说:“怎么不怕,可我想,终究是我犯的错,你怜她无辜,且毕竟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天长日久,总会发现她的好……”
“只是如此么?”褚昉隐约察觉陆敏之情绪不对,想他之前提及此事都是笑呵呵地一味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有意将这事翻过去,今日却少有地露出些真心来。
他当初若果真怕陆鸢受苛待,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利算计了两个人。
见陆敏之沉默,褚昉直觉他有事相瞒,道:“岳丈大人,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当年赴宴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朝者所剩无几,也都未居高位,你在怕什么?”
陆敏之摇头:“我不怕,药就是我亲手下的,阿鸢待人一向戒心深重,除了我,谁能算计她……”
褚昉看他片刻,细细回想当年赴宴之人。
当初陆敏之升任户部尚书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生辰之日宴请同僚,于他有提携之恩的魏王父子也去了。
当年宴席之上,最尊贵的也就是一度有望成为太子的魏王。
他一直以为陆敏之是为了讨好魏王,不惜牺牲女儿来笼络他,可若不是这样,还有什么缘由能让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的事?
忽然,他想到一个人。
“岳丈大人,我记得当年魏王世子也在?”
陆敏之一愣,手中的酒杯不小心落在案上,叮咚一声拽回了他的神思,他忙扶起酒杯,正要倒酒,褚昉已执壶为他斟满了。
“岳丈大人,魏王世子已经死透了,你无须如此紧张。”
陆敏之一饮而尽,叹声说:“是啊,死无对证,谁还会信我的话?”
褚昉看向他,等着后面的话。
“魏王荣光时,我不敢说实话,魏王败了,我说实话,世人只会觉得我墙头草,背弃旧主不说,还要添油加醋抹黑他,没有哪个君王喜欢这样的臣子。”
陆敏之又灌一口酒,“照卿,你想想,若魏王刚死时,我与你说当初都是魏王逼迫我干的,你会信我么?”
“莫说那会儿魏王刚死,便是现在,信我的人又能有多少?”
“人总是愿意把别人往坏了想,总是更容易接受人性之恶,他们宁愿相信是我为了高位、为了巴结魏王,主动把自己的女儿送了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迫不得已。”
“他们会说,‘要是我,别说受人逼迫,就是死也不会对自己女儿做这事!’可是,死能解决问题么?”
陆敏之摆摆手,笑容满是苦涩,“事儿没落到谁身上,谁会懂你难处……”
“所以,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褚昉问。
陆敏之默了少顷,缓缓道:“魏王世子瞧上了阿鸢,想纳她做妾,直接给了我一包药……”还要看着他亲手给阿鸢吃下。
“魏王世子是什么人,你该清楚,贪婪好色,手段狠辣,光侍妾都弄死好几个,阿鸢那样的脾气,到他手里能有好日子么?可我若不听他的,官位不保倒是其次,我拿什么保阿鸢?”
陆敏之重重叹口气,执壶为褚昉斟酒,“照卿,你是我选的,当初来赴宴之人,你是我唯一真心诚意想要邀请的。”
“我本来想,叫你见见我的女儿,叫你有一日心甘情愿上门求娶,可是来不及……当时我能想到,保全阿鸢的法子,就是让她嫁你。”
褚昉沉默,当年事已猜个七·七·八·八。
陆鸢被下药,本该魏王世子进那房间,陆敏之却偷梁换柱,将褚昉诱骗了进去。
“你为何不与阿鸢说实话?她若早知道,或许不会那么抵触这件事。”
陆敏之摇头,“不成,当初那情形,我但凡露出一点儿心软,阿鸢绝不肯出嫁,她要嫁……”
“周家那小子”未出口,陆敏之及时收声,过了会儿才说:“当时,他们护不住她。”
旧事说开,两人之间气氛凝滞了许久,陆敏之歉疚地说:“当初是我无能,保不下阿鸢,还连累了你,我本以为阿鸢迟早会明白你的好,与你好好过日子,可没想到,她竟然一时糊涂重伤了你,将心比心,怎能不介怀,你们怕是很难……”
“岳丈大人”,褚昉截断他将要拒绝的话,“你既信得过我,便再信我一次,我没有记恨她,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娶她。”
陆敏之想了想,疑道:“那你们当初为甚和离?听说,是你主动放妻?”
褚昉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被人翻来覆去的拿来询问,神色微微一滞,坐正了身子不接陆敏之的目光,顿了好一会儿,声音极轻地说:“一时意气罢了。”
陆敏之神色变了变,似想笑,又憋了回去,也转过头去坐正了身子喝酒。
“我自是信得过你,但阿鸢……”陆敏之犹豫地说。
陆鸢若是不愿意,他现在是逼不了她的。
“她会同意的。”褚昉眉梢微扬,带出一些浅淡地不易察觉的得意,“岳丈同意就好,我这几日就会去提亲。”
陆敏之点点头,却有些怅然若失,“贺子云也说要在这个月完婚,陆家又要冷清了。”
···
褚昉很快备好了提亲要用的东西,这才与母亲坦白迎回陆鸢的事。
郑氏如蒙雷击,气得几乎跳起来,嚷着逆子诳我,说什么不同意。
褚昉早料到她是这反应,等她平复些怒气才劝道:“母亲,你细想想,儿子之前那番话,可有半点诳语?”
郑氏不说话,心中却思量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口中出身官宦之家、才华横溢的嫡女竟是陆鸢!
难怪她当时就心里没底儿,逆子果然又骗她!
“母亲,我知你对她成见颇深,但事已至此,你若实在不认她这个儿媳,儿子就将城东宅子做新房了,您眼不见心不烦,也清静。”
他之前就已分家,提过搬出去住,母亲知他决心,这次顶多闹嚷两句,发泄过情绪,不会太难接受。
“她到底有什么好?”郑氏气得直捶自己大腿,恨的咬牙切齿。
褚昉没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顿了半晌,说:“或许是儿子念旧吧。”
他从夺了她清白那天起,就决定对她余生负责,成婚前两年,他确实忌惮过陆父,不敢让陆鸢给他生孩子,怕陆父又拿子嗣要挟他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哪怕不知道她曾是一个耀如明珠的女子,他也不会弃她不顾,他接受她的平庸,接受一位平庸的妻子,并试图慢慢引导她。
后来她越来越让他惊喜,就像一株平平无奇的青草,慢慢结出花苞来,盛放之时艳绝桃李,他很意外,也很欢欣。
情之一事,无形无色,很难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边界,更难分辨因何入这情网、何时入这情网。
是以,他也说不上她何时在他心里生根,也许是夫妻三年细水长流的陪伴,也许是一次次的惊喜。
知道她心有所属的那一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他的妻子!
他要把他的妻子夺回来!
到底是情是欲,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
总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他现在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妻子,就是陆鸢。
念旧也好,动情也罢,哪怕是·欲·望·作祟,因由为何并不重要,他直面自己的内心,唯认清一件事:没有陆鸢,他夜不能寐。
褚昉默然许久,神色坚定,郑氏捶胸顿足却也知拗不过儿子,何况褚昉还请了一堆长辈来劝她,她总不好闹得太凶让褚昉这位主君没脸,又嚷了几句,挣了些脸面回来,挥手叫儿子走。
褚昉便去了陆家提亲。
而后三书六礼,一切依俗,赶着腊月最后一个宜嫁娶日,在十数首朗朗上口的催妆诗后,陆家的花轿再次抬进了褚家大门。
礼成入新房,新人携手坐帐,喜婆端来合卺酒,陆鸢神情淡漠,像只提线木偶般接过其中一盏合欢杯,从容而主动去绕褚昉的手臂,要往口边递时,察觉褚昉手臂僵硬,似沉力往下扯着她,阻了她的动作。
陆鸢看过去,见他面色有些冷,不似方才行礼时神采奕奕。
陆鸢没有开口询问,只是看着他,待他有了喝交杯酒的意思,才随着他的动作一饮而尽。
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四盏一人高的连枝灯将房内映得辉煌如昼,帐前桌案上燃着龙凤喜烛,时不时爆出一声灯花,噼噼啪啪,像意犹未尽的爆竹,自顾热闹着。
陆鸢环视房内,熟悉却又陌生,外室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茶案,茶器俱全,便是她送的那套汝瓷,越过茶案便是一张楠木书案,足供两个人读书而不相扰,书案后头贴墙放着一排格子书架,一半放了些书,另一半却空着。再看坐榻、香几皆焕然一新,陈设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陆鸢扫过房内陈设,目光落回在褚昉身上,见他目光变得温和起来,隐隐还有些期待之色。
他在期待什么?
“国公爷,你是不是还得去宴宾客?”陆鸢想了想,提醒说。
褚昉想皱眉,念及大喜日子,生生忍住了,说:“你不觉得,该换个称谓么?”
陆鸢偏头看着他,试探地问句:“夫君?”
褚昉唇角动了动,点头,温温地“嗯”了声。
陆鸢遂道:“夫君,去宴宾客吧。”
褚昉神情微微一僵,说句:“不急。”
伸手扣住了陆鸢腰枝,往怀里带了带。
他清俊的面庞稍稍低了过来,二人鼻息越来越近,合卺酒的香气交·织·缠·绕,渐渐分不出你我。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陆鸢忙按上他肩头,推开他的同时,向后撤了身子避开他。
第一次洞房花烛时,他喝过合卺酒就出去宴宾客了,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入帐倒头就睡,没有碰她,更别说这般有人情味的亲近了。
后来虽有夫妻·之·欢,一些亲近也都是吹灯入帐之后,不曾在灯火通明下,更何况,唇齿之间的亲近从未有过,她不喜欢那种津液相渡的感觉。
单是想想就泛了呕感。
褚昉只当她是害羞,扣紧了她的腰,再度倾身过来。
不知是不是酒气的缘故,陆鸢颊边染绯,面色如霞,她抿着唇,咬紧了牙关,像一个死守城门的将军。
褚昉察觉她的抗拒,眉心一紧,手下用力,将人扣了过来,酒气打在她本就如绯如霞的面容上,“这就是,心甘情愿?”
“你这样做,让我胃里不舒服。”陆鸢想说让人作呕,但觉得这词词义激烈,遂换了说法。
“胃里不舒服?”褚昉没有朝“作呕”的方向想,顿了下,问她:“饿的?”
陆鸢敷衍地点点头,说:“你去宴宾客吧,我吃点东西。”
褚昉略一沉吟,松手放了她,命人端些夜宵来,宴宾客去了。
再回来时,他已换下沾染了酒气的喜袍,将要进门,忽想到陆鸢醉酒那日的放肆模样,停顿片刻,亲自寻了一壶酒来。
寒夜寂寂,冷得刺骨,房内却因火墙的缘故,温暖如春。
陆鸢已经吃过夜宵,梳洗毕,端坐榻前等褚昉归来。
她卸下了繁重华丽的凤冠,素髻无华,换上了一身朱色软缎袒领罗裙,罗裙将将齐胸,半抹雪色丁香在灯火的映照下隐隐约约,似雾里看花。
见褚昉进来,陆鸢迎了过来。
待她起身,褚昉才得窥见这罗裙的全貌。
袒领,收腰,广袖。
放肆,妩媚,飘逸。
她从未穿过这样的寝衣,但,楚腰蛴领,婀娜生姿。
褚昉忽有些喉咙发干,不是那么想喝酒了。
第85章 不像夫妻 ◇
◎像公事公办的上下级◎
就寝时, 褚昉不喜丫鬟在旁伺候,陆鸢知他这个习惯,也早早屏退了青棠, 亲自为褚昉宽衣。
她将他褪下来的朱色长袍捋顺了搭在手臂上, 正要转身挂去衣架上,腰间横来一只手臂,随之,长袍自她臂弯抽·了出去,向前一扬, 稳稳妥妥地搭在了衣架上。
腰间的长臂扣得更紧了, 纵使她腰枝纤细,还是生出些压迫的勒感。
因着身高的差异,褚昉去就陆鸢肩膀会很吃力,遂微微低头,下巴支在陆鸢脑顶, 力道适当, 不轻不重,亲近而不压迫。
但陆鸢莫名觉得别扭,她不自在地偏头挣了下,想快些结束这异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亲近。
“夫君,很晚了, 歇吧。”
比之今夜温和的接近,她还是更习惯以往的直入主题。
他们是夫妻,那就只做夫妻该做的事, 仅此而已罢了, 无须太多赘余的动作。
她这句话说罢, 横在腰间的手臂没有松开, 脑顶的下巴也没有移走,只是身后隔着薄薄的罗裙好像有了些变化。
而后听一声轻笑落下,“急了?”
沉沉的,像一滴水落入静夜寒潭,清澈地叮咚一声,荡起一圈圈波纹。
陆鸢没有接话,去拨他手臂。
褚昉索性握住她手一道按在了腰间,说:“这衣裳好看,以后,可以常穿。”
不管她今日有心还是无意,她在新婚夜这样装扮,他就当是女为悦己者容了。
陆鸢没有接话,她和妹妹前后脚出嫁,她婚期在腊月,妹妹婚期在正月,出嫁需准备的衣物首饰都是妹妹一手操办,她没有过问。
方才要换寝衣,通看下来,都是这般极衬身段的款样,想来妹妹正当妙龄,闺房之内穿衣难免张扬些,给她裁制的寝衣也颇为放肆,她穿在身上的这套已经算是中规中矩了。
没想到褚昉会喜欢,还要她以后常穿。
陆鸢察觉身后坚实的躯体在升温,像一堵越烧越旺的火墙,可他还是站着不动,没有歇下的意思。
明明他已经……
陆鸢没再开口说歇,免得褚昉又觉得她在着急。
她站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完全不似醉酒那日窝在褚昉怀里的柔软模样,褚昉自然也有所察觉,轻声说:“放松些。”
说着,转过她身来,她已洗去铅华,干净的面庞在灯火下去了几分冷清,增了些许温柔可亲。
褚昉抬着她下巴,倾身低头过去。
陆鸢愕然瞪大了眼睛,实想不通他今日为何迟迟不肯入帐、却执着于这件事。
她下意识挣开他手掌的钳制,及时躲开了他。
褚昉没料想她会临阵脱逃,抬她下巴的手本来也没用多少力道,被她轻轻松松就挣开了去,陆鸢甚至想逃,只是腰还被他锁着,没有得逞。
褚昉低头看她,陆鸢也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乌漆漆的脑顶。
“夫君,我真的困了。”
为免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陆鸢主动抱住了他,手下也在摸索着什么。
褚昉察觉中衣有些松开来。
今日的陆鸢很不一样,比之前的三年都主动热烈。
却也有些羞涩。
陆鸢怕他不肯罢休,心下正忐忑,忽身子一轻,不过眨眼间已被抱进了帐内。
新婚夜的花烛一夜不熄,灯花难免爆得频繁了些,像被搁置冷待长达数月之后,一朝有了用武之地,自是要酣畅淋漓,尽情尽兴。
灯花的爆声中,偶闻低语,时而娇,时而浊,时而重,时而沉,断断续续,大多听不真切。
但寂寂清夜约是个爱听墙角的,越发安静了。
“你在娘家几个月,也没见胖些。”是男人略有些沉哑的声音。
“自在些,无须逞强。”他轻声说,不喜她牙关紧闭的样子。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暗暗较劲儿。
···
第二日是新妇敬茶,陆鸢起的很早,却还是没有早过褚昉,她还未梳洗,他已经演武回来,坐在桌案旁看书,沉静且耐心,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陆鸢很快梳洗妥当,二人一同往松鹤院去。
不似往日褚昉大步在前、陆鸢随行在后的若即若离,今日二人几乎并肩而行,褚昉便是步子大些,也不会超出陆鸢半步的距离。
甚至,陆鸢明明有意放慢脚步,欲落在后面一些,褚昉便会不动声色慢下来,并无撇开她的意思。
试了几次后,陆鸢偏头看看褚昉,什么也没说,没再试图落于其后。
二人就这般在一众丫鬟婆子、家中长幼或疑虑、或好奇、或歆羨的目光中进了松鹤院。
郑氏和褚家诸位长辈俱已坐在厅堂等候。
陆鸢是不惧这情形的,第一次嫁进来时,郑氏打碎了三盏茶,让她跪着听了半个时辰的家训才喝下她再次奉上的茶,今次,还能过分到哪里去?
察觉她脸色微变,忆起旧事,褚昉心中也沉了沉,当年新妇敬茶,他没有同来,后来听说了她被母亲刁难的事,说到底,还是怪他,他若是同来,母亲或许会顾忌些。
他当时没有做到像岳丈说的那般怜她无辜。
褚昉握住她手腕,捏了捏。
虽然他很快就放开了,但堂上所有目光本就集中在他二人身上,这番小动作自然也落进了众人眼里,众人面带喜色,互相对视了眼,心照不宣。
郑氏这次虽未摔陆鸢的茶,却也未接,坚持要她听完家训再喝。
褚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听一位伯娘笑着说:“弟妹,这三媳妇可是听过一回家训了,且她向来恭谨,持家有方,不若怎能叫三郎重金再聘迎回呢?我瞧着,没必要听什么家训了,实在不行,叫小两口闺房里去说不就成了?”
陆鸢在这府里是新妇,也是故人,经这莫名其妙一放一迎,去而复返,加上之前褚昉早就铺好的路,谁是真正的当家主母不言而喻。
褚家上下看得明白,家乃小国,郑氏就是太上皇,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早被架空了实权,她的权力和尊荣皆来自褚昉这个儿子,如今陆鸢进门,这实权自是要落到她手里。
该帮谁,他们心里清清楚楚。
余下几个长辈也都附和着,言新妇恭谨淑德,无须听什么家训。
褚昉也适时叫了句“母亲”。
众人都劝,连儿子都露出央求之色,郑氏若再坚持,倒显得她不通人情、有意刁难作恶,虽沉着脸,还是喝了陆鸢敬的茶。
起身时,褚昉下意识伸手扶了陆鸢下。
敬过茶,寒暄少顷,褚昉借口有事要与夫人说,并没留她在此陪诸位长辈,二人一道回了兰颐院。
褚昉将之前梳理好的总账、分账、钥匙皆交给了陆鸢,说道:“今后,后宅之事,你来裁决,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便由母亲做主吧,她若与你为难,我来处理。”
之前他交过一次身家,是他自己的小家,今次,连同褚家这总账也交付了出来。
他的心思很明白,要她做实打实的褚家妇。
当家主母的尊荣会给她,责任也会给她。
“国公爷放心,只要我坐在这个位置,便不会辜负国公爷的信任。”
这话听来甚是可心,但总觉得怪怪的,像每次他交待贺震办事时,贺震给他立下的军令状。
像公事公办的上下级,不像夫妻。
褚昉微微叹口气,一时也不知如何改变她这样的态度。
望见茶案上的茶器,本想邀她围炉点茶,才生出此念,不由想到了周玘。
他只见过一次,都会忍不住想到她二人在一起是何等和谐,陆鸢又怎会轻易忘记?
按下点茶之念,他坐去书案旁看书,陆鸢则拿了账本坐去桌案旁。
其实书案足够两人使用,褚昉还特意空出一半书架,就是给陆鸢放她东西的,但陆鸢习惯和褚昉保持着一定距离,遂未往他跟前凑。
陆鸢正低头看,忽然眼前伸来一只大手,拿过账本,紧接着她脚下一空,像只小猫崽儿被人单臂横在腰间拎起。
行至书案旁,褚昉把人按在身旁的杌子上,账本铺开在她面前,还是她刚才看的那页,说:“坐这儿看。”
说罢,坐回自己位子,若无其事看自己的书。
夫妻二人并排而坐,褚昉坐的笔直,端正严肃,目光似全部落在手中书卷上,心无旁骛。
陆鸢偏头看着他,因猝不及防他方才的举止,微微张开了嘴巴。
她的愕然尚未散去,褚昉忽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扫一眼账本,问:“不想看了?那就歇歇,我也有些话要问你。”
陆鸢收回目光,随意点点头。
“你,还是不愿吃药调养么?”
陆鸢微微一怔。
其实归家这几个月,她有吃药调养身体,但后来去汝州忙生意,回京又遇上周玘另娶的事,便又停了药,她现在也不知自己身体到底如何。
褚昉已经二十有六,子嗣上确实不宜再等。
她此次嫁进来,除青棠外还特意带了一个相貌姣好的丫鬟,存了替褚昉绵延子嗣的心思。
只是他们刚成亲,现下还不宜提这事,过几日再说吧。
“吃过一些,后来生意忙,没接着吃。”陆鸢如实说。
褚昉心中动了动,果然,和离之后,她有调养身体的打算,是因为要嫁周玘,所以想提前把身体调好么?
后来没接着吃,果真是生意忙,还是周玘另娶,她心灰意冷了?
一念至此,褚昉的目光忽然沉下来,像一阵寒风不知从何处钻进了屋子,让人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以后好好调养。”
褚昉沉声说了句,吩咐人请林大夫来,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才掀开厚实的门帘子,一阵凛冽的风扑面刺来。
他顿住脚步,就这样吹了会儿风,待无名之火冷却了些,才放下门帘,坐回书案旁,对陆鸢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55章 来日方长 ◇
◎总有一日,她也会倾心待他◎
陆鸢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 也知他所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点头应句好, 继续做自己的事。
“你若是不愿意, 就明白告诉我,别再阳奉阴违,瞒我骗我!”
她答应的过于散漫轻易,褚昉察觉不到一点真心。
陆鸢抿抿唇,神色仍是淡漠, 抬头问他:“我若说不愿意, 你会同意么?这事由得我做主么?”
“你没有说,怎知我不会同意?”
“那好,我不愿意。”陆鸢语气很淡,像答应时一样淡漠,说罢这句便低了头翻账本, 让人分不清她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褚昉眉心突突跳了两下, 似有一股火气冲了上去,却发散不出,又原路憋了回去,心口生闷。
她果然还是不愿替他生儿育女。
默了会儿,褚昉闷闷地问:“那你何时愿意?”
陆鸢那话本就是免他纠缠随口一说, 实没想到他当了真,竟有此一问,听来像憋着气, 还有些委屈。
陆鸢好笑, 唇角动了动, 忍着笑, 随手翻过一页账本,状似考量地说道:“不好说。”
褚昉见她果真没有主意一般,想了想,劝说:“有个孩子,以后也是你的依靠。”
陆鸢漫不经心嗯了声,看不出听进去几分,褚昉便也不再劝。
这些道理她如何不知,她只是不愿意给他生孩子罢了。
林大夫很快来了府中,给陆鸢诊过脉后言较之前大有好转,调养三个月便可正常受孕。
褚昉心下生喜,见陆鸢仍是神色淡淡,好似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欢喜登时散了一半,面上一如既往沉静无波,送走了林大夫。
二人成婚时已是年关在即,新婚不过五日便又到了除夕,陆鸢望着兰颐院中大槐树上新搭建起来的两个鸟窝,一时生了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去年她明明手把手教褚六郎把两个鸟窝打掉了,如今那鸟窝怎么又好端端的挂在树杈上了?
“婶娘!”褚六郎熟悉的呼喊声传进院子。
陆鸢怔了怔,看见个头拔高一截的褚六郎一阵小旋风似的跑来,回过神来。
树上的鸟窝已不是去年的鸟窝了,她也曾离开过,只是没想到这除夕还是要在褚家过。
“婶娘,给你吃蜜饯!”
褚六郎提着一个比男人巴掌还大的荷包,鼓鼓囊囊装了一大包,解开系绳掏出一块儿给陆鸢,自己挑块儿大的满足地撕扯着吃,像吃肉一般。
“从哪儿讨得这么多蜜饯?”陆鸢笑着问,这东西吃多了坏牙,嫂嫂是不可能一下给他这么多的。
“三叔给的,他说让你吃罢药再吃。”
褚六郎又挑出几块大的蜜饯放兜里,这才把荷包递给陆鸢,嘻嘻笑了两声往别处玩去了。
褚六郎才走,褚昉进了门,看了看装蜜饯的荷包,笑了下,“还好,留的比我想象的多。”
依褚六郎贪嘴吃的样子,能剩一半就是好的。
“六郎没那么贪嘴。”陆鸢辩道。
褚昉看看她,面色淡然地说:“这般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
陆鸢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下,转目看他,见他并没看自己,好似就是随口一说,并不十分期待的样子,想了想,欲言又止。
等过了年再说吧。
···
正旦日,褚昉参加罢朝会,神色凝重地回了兰颐院,陆鸢恰不在院中,与妯娌们给长辈拜过年,去了庙会。
除洒扫的婆子外,院里只剩了陆鸢带进来的另一个丫鬟。那丫鬟自诩貌美,也知陆鸢带她进来存的是什么心思,见过褚昉后,心下十分欢喜,已是甘愿做通房,此刻见褚昉进门,忙迎上去要伺候他宽下朝服。
自从书韵被送走,褚昉没再提携别的大丫鬟,早已习惯自己做这些起居小事,且这丫鬟身上有一股香味,褚昉很不喜,遂道:“下去,我自己来。”
他声音不重,沉沉的,但威严十足,那丫鬟下意识止了脚步,往后瑟缩去,又去拿取常服。
又贴近褚昉去,想要服侍他换上。
以前做这事的要么是陆鸢,要么是褚昉自己的大丫鬟,绝无让青棠来做的道理,褚昉微微皱眉,道句:“放下。”
念及她是陆鸢的丫鬟,且看着是个新面孔,想来是新买的,有些规矩尚不懂,褚昉没有多加苛责,只是这样吩咐了声。
那丫鬟虽有些畏惧褚昉冷冰冰的样子,但想到他对自家主子很是温和,心想待自己成了他的人,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会好转,便鼓足了勇气,不仅没有放下常服,还擅自展开了要给褚昉穿上。
她贴得更近,几乎挨上了褚昉手臂,要服侍他穿衣裳。
这动作逾矩过甚,激怒了褚昉,他一伸手夺过常服,仍是没有动手碰那丫鬟一下,向后避去几步,眉心却拧紧了,声音难免冷厉几分:“你听不懂么!”
那丫鬟进府没几天,从未见褚昉发过这么大脾气,登时吓傻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哭得梨花带雨。
因她是陆鸢的陪嫁丫鬟,她若犯错,难免会让人觉得陆鸢御下不严,褚昉不欲深究,没再责问,只是漠然道:“下去。”
那丫鬟慢慢止了哭声,低低啜泣着,偶尔抬眼试探地看看褚昉神色,见他不似方才震怒,心下惶惧散了不少,嗫嚅着解释方才的事情:“姑爷息怒,夫人出门前特意交待婢子要好好侍奉您,婢子不敢辜负夫人嘱托,才做了这事,没想过惹您生气……”
褚昉无意听她多说,闷哼个嗯字,肃然道:“以后这些事都无须你管,在房外伺候便可。”
那丫鬟一听,以为褚昉恼了她,怕他从此绝了收她做通房的心思,膝行着向褚昉扑过去,竟大胆地直接抱住了他腿,眼泪巴巴仰头看着他,泣说:“姑爷别赶我走!我会好好侍奉你的!”
褚昉盛怒,拔脚踢开她,这次没再留情,叫家奴把人拖出去,等陆鸢回来处置。
那丫鬟仍是嚷着愿意侍奉褚昉,被拖拽了下去。
“站住!”
临出门,褚昉一声令下,家奴立即止了脚步,仍是押着那丫鬟,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你先下去。”褚昉屏退家奴,单留那丫鬟,叫她远远跪着回话。
“你说,愿意侍奉我?”褚昉面色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丫鬟连连点头,以为是自己的哭求有了效用,越发娇怜起来,轻轻抿了泪痕,软声说:“能侍奉主君,是婢子三生有幸……”
褚昉冷笑了下,“你要如何侍奉?”
那丫鬟立即红了脸,愈加低了头,羞道:“自是听主君的,主君想婢子如何,婢子,莫敢不从……”
褚昉眉目之间冷意更重,“你主子,如何交待你的?”
那丫鬟吞吞吐吐,不似怕倒似羞,嗫嚅道:“夫人说,让婢子好好侍奉您,以后生了孩子,可养在她身边……”
“滚!”
丫鬟话未说完,听褚昉一声低吼,像一道闷雷劈下,比方才的怒气还让人心惊,她想再央求几声,见褚昉渗血刀子般的目光递来,便是再有往上爬的心思也不敢在此时造次,强迈着吓软的一双腿,踉跄着退了出去。
褚昉一腔火无处发散,将常服胡乱一揉砸向门口。
他果然没有猜错,以陆鸢谨慎的性子,怎会带这样一个没规矩的丫鬟在身边?原就是给他准备的通房!
若无她的交待,凭那丫鬟怎敢在入府没几日就动起了侍奉他的歪心思?
她还真是贤良淑德!
陆鸢自庙会归来已是将晚,并不知那丫鬟触怒褚昉的事,如常吃过药,陪缠着她玩游戏的褚六郎闹了会儿,梳洗入帐。
逛了大半日庙会,她很是疲累,褚昉却不打算放她睡觉,长臂一伸将她扯了过去。
这几日行·欢,但凡她说句累,褚昉虽不情愿,总还是会顾忌她,不会闹太凶,今日却不同,她说什么都没用,甚至都没机会说句完整的话来。
“就那么不想替我生孩子?”
他伏在她耳边,不知为何,声音带着些粗重的浊意。
陆鸢眼中的世界被搅得一片颠簸,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她索性闭上了眼。
一切反而变本加厉了。
“别妄想了,不会叫你得逞的,想做母亲,就自己生一个!”他冷冷笑了声。
第二日,褚昉随意寻个借口,说那丫鬟没规矩,叫陆鸢把人处置了。
陆鸢细想他昨夜的话,心中已猜个七·七·八·八,再一盘问丫鬟,明白褚昉已然撞破通房一事,而他的态度很明确,不要通房。
陆鸢却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夫妻三年,她虽未替他操持过这事,但婆母却有过这心思,也送过几个良家妾,不到一日就被处置了。
就当他洁身自好,不喜这些莺莺燕燕,但现在他明明着急子嗣了,怎么还是这般?
那丫鬟既惹了褚昉,自然不能再留,陆鸢趁着初二归省,将她带回了娘家。
褚昉虽然与她一道去了陆家,却一句话不与她说,只是陪着陆家父兄喝酒。
陆家父兄只当他因为正旦日龙颜震怒的事借酒浇愁,一边陪他喝酒,陆敏之一边安慰道:“贤婿,今次圣上既没有迁怒你,想来暂时不会动你,你以后再小心些便罢。”
褚昉微微颔首,闷了一口酒。
昨日圣上亲服戎装,率文武百官至骊山下讲武观兵,兵卒集结约有十万余人,军阵绵延数十里,声势浩大,总指挥使是时任宰相之一、兼领兵部尚书的郭元,也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的东宫将官,在拥立圣上登位的宫变中立过大功。
圣上也在登位之后予他厚赏,加官晋爵,荣宠甚于褚昉这位宫变谋策者。
朝中上下皆以为郭元自此会飞黄腾达、荣贵终身,却没想到他竟会在此次讲武中,被圣上以“军容不整”为由治罪,差点丢了性命,幸得两位旧友谏言,虽保全了性命,却被削去官爵,流放新州。
被治罪的虽是郭元,但朝臣心里对圣意也都揣测了一个大概。
飞鸟尽,良弓藏,自先帝朝纷乱不断,造就了一批善于应时谋变、搅弄风云的权贵,圣上是这场宫变风云的得利者,但也知这群由他亲自扶持直上的权贵有多危险。
圣上而今需要的不再是谋变夺权之臣,而是谋稳谋治的臣子。
当初宫变功高者,除了郭元,就是褚昉,褚昉还是太上皇曾倚重的旧臣,圣上本就多番削他实权,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举措。
帝心难测,不知何时一场类似“军容不整”的欲加之罪怕就会落在褚昉头上。
“岳丈大人,有朝一日,我果真坐罪,你可凭这封休书,接阿鸢归家。”
大周律法,和离、休弃之妻,不受夫家罪责连坐。
陆敏之一怔,却没有接休书,劝道:“事情还不到这地步,你们才成亲,写休书不吉利。”
褚昉将休书推至陆敏之面前,嘱他收好,“以防万一罢了,有备无患。”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陆敏之怅然叹口气,“你跟阿鸢说过昨日的事么?她是何反应?”
褚昉摇头,“何须再叫她烦忧。”
“阿鸢她不是怕事儿的人,也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陆敏之道。
褚昉微颔,“我明白,但能保一个是一个,何必为了这些虚名搭上她余生。”
“我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便够了。”
她也会倾尽所有、不计回报、甚至铤而走险地去对待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他本以为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也会倾心待他。
但眼下情势,不知能否等到这日了。
第85章 他在嫉妒 ◇
◎褚照卿,你在嫉妒周元诺◎
褚昉虽没有说什么, 陆鸢却从妹妹那里听说了正旦讲武观兵的风波。
不过妹妹完全没想到褚昉头上,她一门心思都在贺震身上。
“姐姐,‘军容不整’犯得着杀头么?犯得着流放么?那圣上分明喜怒无常, 就是想治人的罪罢了!”
“他会不会哪天一不开心, 要砍子云的头啊!”
陆鹭眉心紧锁,圣上在他眼里已经是个不折不扣、喜怒无常的糊涂蛋了。
陆鸢以前听周玘提过当今圣上,言他智谋过人、有容人之量,颇有开国太宗之遗风,且他虽为天子却常与手足兄弟同食同寝, 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天子, 昨日的事必有因由。
“放心吧,子云无过,圣上应该不会无故降罪于他。”
“可是……”陆鹭犹豫了下,将圣上可能瞧上她的事说给了陆鸢,还把送瓷器、点茶那日的事细细说了遍。
陆鸢震惊之后理解了妹妹忧虑。
但她仔细想了会儿, 仍是摇摇头, “不会,一个是公事,一个是私事,圣上应不会为了这事动子云。”
想要阿鹭入宫,完全可以通过父亲那里, 和平退婚,不至于降罪近臣,闹得满城风雨, 授人以柄, 叫百姓看天家的笑话。
陆鹭犹是不放心, “可我不想子云这样提心吊胆的过, 我想让他外放。”
陆鸢想了想,问:“你跟爹爹说过了么?他怎么说?”
父亲毕竟在朝为官,看这些事定比他们透彻些。
陆鹭点头,闷闷道:“爹爹说,帝心难测,不要轻举妄动。”
陆鸢忖了片刻,赞同:“你让子云此时请求外放,岂不是说明他对圣上有意见,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郭元?你想想,圣上当初将子云从安国公麾下提拨上去,定有自己的谋虑,子云这样胡乱揣测圣意,很犯忌讳,也显得他畏君如虎,没有为将者的风骨。”
“那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么?等着圣上哪日不开心治他的罪么!”
“你别急”,陆鸢明白妹妹关心则乱,安慰道:“先听爹爹的,别叫子云轻举妄动,你们的婚期也快到了,安心待嫁,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陆鸢急妹妹所急,回到兰颐院,难得主动邀褚昉坐在茶案旁,与他点茶。
褚昉配合着陆鸢点茶,脑海里总是冒出周玘笑着看她的样子,但见陆鸢神色无波,竟似心无旁骛,一时也猜不透她到底是否还记挂着那人,想了会儿,试图说些别的转移她心思。
“你何时学的点茶?”褚昉手下捣着茶,问道。
“六岁,阿娘教我的。”
褚昉没料想她那么小就开始学这些东西,怔了怔,说:“我六岁时,还和六郎一样,是个贪嘴吃的捣蛋鬼。”
陆鸢笑了下,也没想到他会与自己说幼年事。
二人点着茶,你来我往,又说了些孩提时期的事,褚昉犹豫了会儿,几次张嘴,似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陆鸢察觉他欲言又止,主动问:“想说什么?”
褚昉怔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依陆鸢的性子,便是看出他欲言又止,也不会主动探究,只会等着他主动说出口,他若是不说,这话便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在她面前,他肚子里不知烂了多少话。
褚昉顿了会儿,才说:“若有一日我坐罪,你怎么办?”
理智上,他绝不会牵连她,可凭心而论,哪个丈夫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也是有一些惜他护他的?
陆鸢磨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接着转动磨盘,笑容浅淡温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是在为昨日龙颜震怒的事担心?”
她既知道了,褚昉也不再瞒,微微颔首。
“那郭元是何人?”妹妹并未说太多郭元的事情,陆鸢还不清楚圣上鸟尽弓藏的意思,遂有此一问。
褚昉简单说了郭元的情况,陆鸢听罢,很快意识到圣上的真正意图,也明白了褚昉的担忧。
她低着头,沉默许久后,忽然道声歉,“若不是我,你或许不必首当其冲卷入那场宫变。”
褚昉是太上皇倚重的臣子,完全不必直接卷入那场宫变,他可以顺其自然、平稳地成为下一任新君的好臣子,虽无大功,亦不会惹新君忌惮,觉得他是个不安分的、长于谋变的弄权之臣。
陆鸢这话十足的真心,十分的歉疚,褚昉心底忽有什么东西雀跃了下。
“不怪你,你若不是我夫人,或许也不会有那场无妄之灾。”褚昉温和地说。
不管他和陆鸢因何成婚,夫妻是否和睦,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连理枝、同林鸟,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怕陆鸢过意不去,褚昉又说:“都过去了,多思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陆鸢抬头看向他,莞尔点点头,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你若坐罪,那也没别的办法,我与你一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褚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这是陆鸢嘴里说出来的话,更不敢相信这话是对他说的。
他能相信么?
她曾说要忘了周玘,与他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可是后来又说,他们最好的结果,该是相忘于江湖。
若非他强求,他们早就相忘于江湖了。
便是这次再度嫁进褚家,他说要个孩子,她答应着好,转而又说不愿意给他生。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比他谋兵布阵还复杂,他从未见过这般善布疑局、惑人心智的女子。
可她这次,瞧着是十分真心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终于把他当成夫君了,愿意与他共患难、同进退?
褚昉没有说话,只是加速击拂茶汤,层层乳色飞沫堆簇漂浮,一盏茶成,他推到陆鸢面前,接下她手中本在继续的茶事。
陆鸢没有争抢,品着茶,问起贺震的事来。
褚昉知她在为妹妹担心,解释说:“子云性情耿直,忠勇可嘉,圣上命他为龙武将军,看中的大概也是这点,他只要不犯错,圣上不会无端降罪。”
贺震纯良,易于驾驭,虽参与宫变,但只是追随者,不至功高震主,不会被圣上鸟尽弓藏。
陆鸢清楚了这点,放下一层忧虑,犹豫了会儿,话家常一般,随意中又有些小心,道:“我前段时间也经常进宫,没听说后宫有哪位妃嫔专宠,想来圣上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人?”
说到最后,她尾音挑了下,带出些询问意味。
褚昉端至唇边的茶停顿了下,抬眼看向陆鸢,意外她竟与自己讨论天子的宫闱私事。
察觉他审视的目光,陆鸢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只是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样一辩解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褚昉联想之前陆鹭经常进宫,加上陆鸢今日从娘家回来便听说了讲武风波,还为贺震担心的事,心中有了猜测。
圣上与陆家妹妹或许有些故事?
“圣上的确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人,且他新登位,正值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心思自然放在朝事上。”
陆鸢微微松口气,却又听他说:“但也不要小瞧一个男人的占有欲。”
陆鸢松下的劲儿猛然提起,看向他,他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也在提醒她。
“越是有野心的男人,占有欲越强。”褚昉看着陆鸢说道。
陆鸢呆了会儿,正要问他可有全身而退的法子,又听他说:“等过了这段时间,让子云寻个借口外放吧,我会替他留意合适的机会。”
陆鸢微微点头,说句“多谢”。
褚昉笑了下,小酌一口茶,原来她主动为他点茶,为的是这桩事?但不管怎样,这次她找人帮忙,首先想到的是他这位夫君。
她终于愿意借他的肩膀了。
说罢这些,陆鸢想到他早上离家时还在为通房的事与她怄气,想来心中不痛快,遂道歉:“是我失职,没有教好那丫鬟,冲撞了你,下次——”
“下次?”褚昉声音猛地压过来,冷玉斫冰般:“你还真是坚持不懈!”
陆鸢注视着他冷峻的面庞,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肃肃厉色,似是无暇白玉雕琢而成,可远观不可亵玩。
就因为她再次提起通房的事,他就一下成了个生人勿近的雪人?
陆鸢柔声解释了安排通房的缘由:“我身体不好,大夫虽说三个月能调好,却也不能保证三个月之后一定能怀上。”
她看看褚昉,接着说:“且成亲之前,我与你说过,我可能要来回跑,我不在的时候,总不能叫你……”
当的一声,茶盏重重落在案上,幸而其中的茶已见底,并未洒出来。
“若你嫁的是周元诺,是不是也要给他安排几个通房,免他独守空房!”
陆鸢眉心蹙了起来,柔和的目光也失了温度。
默了会儿,她垂下眼皮,冷淡地说:“你既一定要问,那我便告诉你,不会。”
她复抬眼看向褚昉,“这件事既放不下,为何非要再次娶我?”
她唇角勾起一缕冷若霜雪的笑,“就因为你的占有欲么?”
她的话不重,却字字诛心,褚昉平静地看着她,茶盏捏碎在手中,尖锐的瓷片深深扎进掌心,殷红的血顺着他拳心一滴一滴砸在茶案上,他却毫无痛感。
“是,就是因为占有欲。”他冷冷笑着,将她扯进了怀里,按着她的腰枝贴近自己,说:“我就要周元诺眼睁睁看着,你又为我上了花轿。”
“你猜他会怎么想,会以为,你是在报复他么?”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么?那又如何?还不是要相忘于江湖?”
陆鸢目光沉静如水,却从褚昉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熊熊燃烧的火。
理智告诉她,现在说什么都是无谓争执,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被妒火吞噬,胡言乱语,她再言语相抗,只会激怒他,没什么益处。
陆鸢不欲和他对峙下去,推着他胸膛想站起身,好撇开他的禁锢,却不防他加重力道又将她按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颦起的眉心,往下移去,定在她微微张着的嘴唇上。
陆鸢忽觉得腰身被他提着往上托了下,而后见他低过头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茶香自她唇齿之间流出,扑散在褚昉面庞,阻了他想要继续的动作。
陆鸢接着说:“你在嫉妒。”
“褚照卿,你在嫉妒周元诺。”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新预收,火葬场文《谋贵奴》,文案如下,专栏可收。
封灵因没落世族出身,温良贤婉,以殊色为太子妾,宠冠东宫。孰料一朝太子被诛,阖府女眷沦为官奴。
所幸,昔日太子旧部、而今从龙之臣的代国公穆绍将她要进了府中。
初进府,穆绍单将她叫进书房,“我将你要过来,只为免你苦役,还你人情罢了,望你今后牢记身份,规矩些。”
他顿了顿,又说:“别再妄想以色惑人。”
封灵因低着头,轻声说是。
谁知穆绍一朝醉酒,与封灵因一夜荒唐,遂将人收进房中,同时告诫她:“一个通房罢了,不要恃宠生娇。”
封灵因笑了笑,没有接话。
···
某日,府上设宴招待蕃邦王子,那王子瞧上了封灵因,冲穆绍开口要人。
穆绍顾忌礼节,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这得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你走,我自是要成人之美,她若不愿,还请王子念她故土难离,不要勉强。”
众人目光落在封灵因身上,听她清楚而温柔地说:“承蒙王子抬爱,我愿意。”
离府前夜,穆绍问她:“为何答应?”
封灵因淡然道:“京师待够了,想出去走走。”
穆绍冷笑:“你别后悔,塞外的风沙,刺骨割面的。”
封灵因笑着谢过:“将军放心,此去无悔。”
···
穆绍做太子亲卫时,最常见到的女人就是太子良娣封灵因,太子对她恩宠无双,但凡外出回宫总要先去见她,他守在寝殿门口,听着里头动静,嗤了句:“祸水。”
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一头扎进这祸水里,明白何谓情关难渡。
第58章 不是坏事 ◇
◎大概不会对褚昉生情◎
陆鸢这话落下来, 如一道平地惊雷,悄无声息在褚昉心底炸开了。
他嫉妒周元诺什么?嫉妒他明明已经另娶却还是让陆鸢念念不忘么?嫉妒陆鸢肯为他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不会替他安排通房么?
他一点儿都不嫉妒!
他何须嫉妒一个连心上人都娶不到的男人?
褚昉愣了下,撇开陆鸢, 目光随意落在茶案上, 闪烁几下后,全然忘记了手上有伤,伸手要拿只新的茶盏,口中漠然道:“你胡说。”
陆鸢却握住他手腕,阻下他拿茶盏的动作, 瞥一眼他掌心残留的血迹, 温声说句“稍等”,起身拿了药箱来。
用药酒擦去残血,又轻轻擦拭伤口,确信没有残碎的瓷片遗留在伤口内,陆鸢才小心翼翼替他包扎。
褚昉乖顺地坐着, 把手交给陆鸢, 面色也极其平和,像不小心摔一跤擦破了手,受到好心姐姐抚慰的稚子,满脸的委屈都散了。
“我没有嫉妒周元诺。”褚昉看着陆鸢,十分郑重且平和地说了这句。
要嫉妒, 也是周元诺嫉妒他。褚昉看着自己被陆鸢用心包扎起来的手,这样想道。
陆鸢笑了下,没有理会他的争辩, 只是平心静气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褚昉点头嗯了声, 用没受伤的那只左手为她点茶, 被陆鸢按下。
“你还想再和离么?”陆鸢认真问。
褚昉没忍住皱了眉, 莫非她知道他写下休书的事?可那是给她避祸用的,平常不作数。
不等褚昉回答,陆鸢说:“我能看出来,你此次娶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我哪次不想好好过日子?”褚昉一时口快辩了句。
陆鸢等他接着说,他又住了口,道:“你接着说。”
陆鸢温和地说道:“既然都想好好过日子,那为何揪着过去不放?此次是我亲口答应嫁你,虽是赌注,也是我自己思虑之后的决定,不管从前如何,从今往后,我是褚夫人,褚家妇,你无须总是与旁人做无谓比较。”
褚昉摸摸鼻子,面上似因这话生出些愉悦来,看向她说:“以后不要再提通房的事。”
“果真不要?”陆鸢歪头看着他,唇角似挂着笑意,“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
褚昉迎着她目光:“岳丈鳏居多年,你怎么不想着给他寻个伴儿?”
“你!”
陆鸢没想到一向端方严肃的褚昉会拿自己父亲说笑,眉头一竖,攥了攥拳头,却没有朝他抡过去,只是瞪他一眼,气冲冲要站起身来。
褚昉却适时拢住她腰,阻了她起身的动作,看着她横眉气恼的模样,只觉鲜活生动,令人心喜,没忍住轻笑了声,“生气了?”
陆鸢垂下眼皮,“没有。”
“那等你给岳丈找好了伴儿,再来说我通房的事。”褚昉温温地说。
陆鸢掀眸,目中有些恼意,想了想,忽笑说:“爹爹儿女双全,没有伴儿还可以含饴弄孙,不像你,着急子嗣,通房的事迫在眉睫。”
褚昉不气反笑,“子嗣确实迫在眉睫,但谁说,要通房来生?”
他忽把人抱过来,长臂一挥扫走了茶案上的东西,拿了席上的蒲团垫着,把人放了上去。
“你做什么!”
见他倾过身来,陆鸢慌忙推他,“不要在这里!”
她脸上骤然起了红云,望着门口方向,生怕青棠听见茶器落地的动静,掀帘进来。
“夫人?”
果然,外面传来青棠询问的声音,陆鸢才要吩咐别进来,听褚昉道:“无事,房外伺候。”
陆鸢心下一松,不防褚昉的手已不安分了。
房内暖意升腾,褚昉的手掌并不如陆鸢想象的冰凉,反而渗着热意,贴在她腰上,一阵阵暖流渡了进去。
“身上怎这般凉?”他褪下长袍把人裹了进来,屈起她膝盖藏进自己腋下。
概因房内太热,陆鸢面色如火烧,目光亦像蒙了一层雾,飘飘渺渺,很难落定在一处。
她却仍不放弃,握着他手臂,杯水车薪地想要阻下他,咬着一半的嘴唇,似在忍着什么,说:“别在这里!”
褚昉笑了下,抱着她贴近自己,在她耳边问:“那去哪儿?”
“帐……帐……中。”陆鸢咬牙说道。
她的声音似因莫名其妙的颠簸而破碎柔软,轻飘飘的,落在人心尖上,叫人想伸手挠一挠。
“哪儿?”褚昉轻笑着问。
话音才落,陆鸢好似坐进了一辆失控的马车上,马车猝不及防冲下了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她下意识抓紧了褚昉手臂,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落出去。
“别……”
细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别怎样?”褚昉轻轻擦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声音也有些哑了,却依稀可辨愉悦之色。
不等陆鸢说话,马车又冲下了石阶。
陆鸢额头又渗了一层汗,目光·迷·离,将要辨不清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平稳了一些时,褚昉又低头,轻声问她:“阿鸢,你说要去哪儿?”
陆鸢攒了全身仅剩的力气,灌在拳头上,擂鼓一般落在他胸膛,“帐中!帐中!”
她气恼狠了,可这声声嗔语却带着更多羞意。
褚昉难得见她如此生动的小女儿姿态,虽想再惹她恼上几回,但见她气力将尽,约是想与她生气也有心无力了,遂了她意。
“听你的。”他笑着将人兜在袍中,进了内寝。
陆鸢混混沌沌,约莫记得后来褚昉抱着她,叫人换了褥子,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我等着你,心甘情愿给我生孩子。”
陆鸢没有用晚饭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醒来用了些夜宵,在窗前站着消食。
自窗子流泻进来的月光被辉煌的烛火映得了无痕迹。
陆鸢明白,有些东西确实该放下了,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人生在世,不唯情之一字。花儿固然赏心悦目,可若结不成果子,便只能凋零枯萎,碾作茫茫微尘。
母亲说,不要执着于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此举除了纷扰,别无益处。
其实仔细考量和褚昉的这桩姻缘,并非一无是处,且以世俗之见,大概颇称得上良缘。
褚昉有意与她修好,虽有时仍旧霸道了些,偶尔还耍性子不与她说话,但能看出他多番忍让,大有改观,便是怄再大的气,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关心的小动作,都能轻松化解。
多少有些记吃不记打,这样的人也好相处。
且他承诺,由着她继续奔波谋生意。
再说褚家上下,待她皆是客客气气,该和善的和善,该恭敬的恭敬,婆母虽不喜她,却也不曾刁难,免她晨昏定省,也省她一桩事。
再说到她自己,她在这里待过三年,也见过人性炎凉,对这府里的人事、规则相对熟悉,日后对事或对人,也会得心应手些。
如此想来,这褚夫人、褚家妇也不是做不得。
她大概不会对褚昉生情,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可以有更多理智应对二人的矛盾。
···
过了上元节没几日,便是妹妹的婚期,陆鸢早几日就住在了娘家,陪着她准备一些上花轿时用的小物件。
明日就是婚期,夜中陆鹭睡不着,叫侄子去陆鸢闺房把人叫来。
褚昉这几日也告了假,说是帮忙筹备婚典诸事,日日赖在陆家,陆鹭几次想叫姐姐陪她,都被父亲阻下,今晚说什么也要把姐姐抢过来。
陆鸢闺房内,夫妻二人也在讨论褚昉告假一事。
“其实不太忙,我们应付的来,如今多事之秋,你还是尽心些罢。”陆鸢劝说。
褚昉无所谓,“上次若非我告假,没有参与排兵布阵,大约也和郭元一样。圣上面前不缺我这样的人,告假数日而已,没什么。”
陆鸢想他朝堂沉浮多年,也算历仕三朝了,又何须她来指点,没再多说。
褚昉却注目看着她,眼中的光透着浅浅的愉悦。
她是在担心他,怕他不尽心,受圣上责难。
“这几日累了吧?”褚昉单手揽过她,另只手捏上她肩膀,手法娴熟,力道适当,竟按捏得她有些享受。
他在家是主君,在外是将军,缘何会这伺候人的手法?
“你怎么会这些?”陆鸢索性闭了眼,舒舒服服享受着。
“早年在军中,受伤是常事,小兵小将可没专人照顾,只能自己跟着按摩生偷师,什么都学了些。”
陆鸢掀眸看他,忽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她嫁他时,他已功成名就,后来的加官晋爵不过锦上添花,但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褚家虽是世族,在皇朝却无世袭的爵位,他亦是凭着自己的血汗,以少年之驱扛起了封侯拜相、一族荣光。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大概无数次从森森垒砌的白骨之中爬出来,死里逃生,才至今日荣光。
其中艰辛,大约不输另辟商道、筚路蓝缕。
陆鸢忽无法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按捏了。
“好多了。”她拨开他手,想逃离。
褚昉却双手按住她,低头探她神色,不知她为何突然生了歉疚出来,正要开口问,听门外一声脆喊。
“大姑姑,小姑姑有事找你。”
话音未落,陆家小二郎砰砰砰敲着门,似生怕撞见什么不该看的,说着:“我进来了?”
得到陆鸢允准才推门而进。
这是长嫂教他的,就怕他行事莽撞给别人造成困扰。
陆鸢趁机留下侄儿陪褚昉,自己去了妹妹房里。
才进门,就被陆鹭拽去了内寝。
丫鬟们在外头说笑,讨论明日要怎样为难新姑爷,此起彼伏的笑声与这处处贴着红双喜的闺房相得益彰。
唯陆鹭看上去有些忐忑。
“怎么了?”陆鸢笑问。
“姐姐,我有个问题,你不能笑我。”
陆鸢立即敛了笑容,收起任何笑话妹妹的嫌疑,一本正经看着她。
陆鹭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陆鸢抿唇掩盖忍不住勾起的唇角,状似认真地想了下,轻声对妹妹说:“会有点痛,但你不要紧张,放松些,越紧张对你越没好处。”
“你看过那个了吧?”陆鸢朝箱笼看了眼,猜想以妹妹好奇心胜的机灵劲儿,对这事估计早有研究,研究的越透,反而越缩手缩脚,拿不准书上所言几分可信。
陆鹭尴尬地笑了笑,点头,小声说:“可是书上说的自相矛盾,一会儿疼,一会儿又……妙不可言的,我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陆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忖了许久才拉低妹妹,说了些细枝末节,引得陆鹭眼睛越瞪越圆。
书中一些隐晦的词义才慢慢清晰了,陆鹭脸也红了。
姐妹二人正说悄悄话,有丫鬟禀说周家来人了。
陆家嫁女儿,这几日夜中十分热闹,宴席没有断过,都是些来道贺的亲朋好友,因着明日就是婚期,今晚来客已很稀疏。陆鸢出嫁时,周家没有来人,陆家以为这次他们也不会来。
来者是客,又是这样大喜的日子,陆鸢捏了捏妹妹手,示意她别感情用事。
周夫人和周家三位媳妇笑盈盈进了闺房,周家两位嫂嫂只寒暄几句便没了话,只周夫人和颖安郡主话多些,周夫人问长问短,果真像个操心的长辈一般,瞧着很用心,颖安郡主则递给陆鹭一个装着各类小点心的荷包,交待她明日别饿着。
而后又象征性地吃了些喜果,在宴席上坐了坐,听闻周家男丁们已道罢恭贺,便也告辞。
陆鸢和长嫂陪同着周家女眷,陆家父子和褚昉陪同着周家男丁,在府门口的影壁前汇合了。
男人们寒暄着,陆鸢听到父亲询问周玘的身体近况,周玘音色一如既往沉澈,言已经无须吃药,只饮食上注意些便好。
陆鸢没有朝那里看过去,送周家女眷们上马车,回身时还是撞上了迎面出来的周家男丁。
陆鸢和长嫂闪身避向一侧,带着礼貌的笑容目送周家父子,目光似落在他们脸上,又似谁也没看。
周玘却在她面前停驻脚步,目光直直落进她眼中。
算来,这是陆鸢自汝州归京之后第一次见到周玘。
既避不开,陆鸢笑迎着他目光,客气地说:“周侍郎,路上小心。”
周玘清瘦的身形忽微微摆了下,唇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同她回礼,出了府门。
褚昉负手随在其后,不知为何唇角浅浅扬着,自陆鸢面前掠过时还看了她一眼,复去追随周玘脚步,“周侍郎,我送你。”
过了会儿,送客的几人折返,听元郎不确定地跟爹爹说:“我觉得周叔叔又瘦了?”
几人听了都呵呵笑着掩饰他的问题,打发他去做别的事。只有褚昉朝陆鸢看了眼,没捕捉到她神色有何异样。
陆鸢又被妹妹叫去闺房,缠着她今晚陪她睡。
“姐姐,你现在见到元诺哥哥会难受么?”
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陆鹭却没多少睡意,之前姐姐再嫁安国公时,她问过缘由,没问出来。
她自己揣测着,姐姐是伤心了,一时冲动,安国公又死缠烂打,这事才成了。
话本里说,像姐姐和元诺哥哥这种半途而废、无疾而终的感情最怕见面,很容易死灰复燃。
“不难受。”
帐内黑漆漆的,淹没了所有情绪。
“你对安国公动心了么?”
黑暗中,寂静蔓延着,良久,酝酿出两个字:“没有。”
陆鹭叹了口气,“姐姐,好辛苦啊。”
“阿鹭,动情有动情的好处,无情有无情的好处,因人而异,各有千秋,别纠结这些了。”
第59章 别急别怕 ◇
◎你是要状告我以公谋私◎
直到宫里的牡丹花开了, 褚昉也没等来圣上的鸟尽弓藏,倒是陆鸢的生意风生水起,汝瓷不止在宫里深受欢迎, 还被圣上钦点作为国·礼赐予外邦来使。
自从陆鹭出嫁, 陆家绣庄涉及宫里的生意也交到了陆鸢手里,陆鸢往宫里跑的勤了些,有时赶得巧,还会碰上褚昉下值,难免同行。
久而久之, 不知为何, 朝中竟传出安国公惧内的闲话来。
褚昉无甚反应,陆鸢却委屈的很。
她与褚昉虽算不上琴瑟和鸣,但相敬如宾还是有胆子说的,怎么就让他惧内了?
自我反省之后,陆鸢询问褚昉:“这些日子, 我做的可有不妥之处?”
褚昉抬眉, 疑惑地看她,显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你……”惧内。
褚昉明白她未出口的话,唇角勾了下,“我也不想。”
停顿不过一息,又说:“但我记得, 谁跟我说,不能活在别人的口舌之快里?”
这话很熟悉,陆鸢尴尬地笑了笑, 还是说:“我若有不妥, 你尽管提出来。”
褚昉的目光定在她脸上, 似有些意味深长, 转而笑了下,递给她一张帖子,“明日宫里摆宴,五品以上的官员可带母亲与妻子入宫赴宴,母亲说她不喜牡丹花的味道,托病不去了。”
如今正值牡丹花开,宫里的牡丹园向来颇负盛名,既让百官带了家眷去,定是要游园赏花的,郑氏每次去,都忍不住想打喷嚏,当着诸位命妇又得生生忍着,实在难受。
陆鸢觉得不妥:“母亲托病,我还去赴宴,是不是有点不好?”
褚昉垂眼,似在想她的话,“那就不去了吧。”
陆鸢嗯了声,又问褚昉:“你明日穿常服还是朝服?”
“不是说不去了么?”
陆鸢轻轻“啊”了声,“你也不去了么?”
“你和母亲都不去,我去做什么,听别人说我惧内么?”温和中带着些懒散。
陆鸢被这话噎了下。
褚昉见她动摇,适时说:“眼见为实,你也不想让我背着惧内的名声吧?”
“可是……”陆鸢都不知这名声怎么来的,也无法对症下药,她自认不管在外在内,不曾下过褚昉面子。
赴宴日,皇城南门下了马车,褚昉去与同僚打招呼,陆鸢站在马车旁,颔首同遇见的命妇致意,本意等着褚昉一道入宫,却见朝官多是三五成群相伴入宫并不与家眷一道。
恰有命妇来邀陆鸢相伴,陆鸢朝褚昉那边看了眼,见他还在寒暄,想来也会撇开她和同僚一起,遂应了命妇所请,几人说笑着朝宫门走去。
同僚邀褚昉同行,他并未立即答应,朝自家马车处望了一眼,没看见人,下意识往宫门口瞧去,很快捕捉到陆鸢身影,笑了下,见同僚也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斯抬斯敬一番客气,朝官们也进了宫门。
宫宴设在禁苑内,长几成阵、锦席如列,整齐安放于嫩油油的青草原上,花色争艳,草色清新。朝官命妇同圣上行过大礼后,文武分列,依等而坐。
褚昉和周玘一个武官二品、一个文官三品,品阶、年岁皆相当,故而座次相近,周玘夫妇恰坐于褚昉和陆鸢对面,中间隔着一条不足丈宽的小道。
四人如寻常见过礼后,并不似其他同僚寒暄,反倒刻意回避似的,自饮自茶。
陆鸢与褚昉比肩而坐,更不曾移目去看周玘,盯着几案上的点心,无聊地摆弄着。
对面席上,周玘低头喝茶,颖安郡主也在摆弄点心,时而偏头笑着与周玘说话,好似想逗他开心。
褚昉漫不经心扫过对面,目光落定在身旁的妻子身上,推着一碟小饼给她,不轻不重地说:“阿鸢,这是牡丹花饼,现采现做的,你尝尝。”
陆鸢愣了下,觉察哪里不对。他一般只在帐衾之内才会唤声“阿鸢”,今日这场合,他该称“夫人”的。
陆鸢很小声地道了谢,褚昉却并没就此止步,但凡有机会就要唤句“阿鸢”。
“你别这样。”陆鸢小声提醒,不动声色掀眸看了眼周玘,见他始终垂眼盯着几案,看不出神色。
褚昉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为何,微微向陆鸢倾去身子,低声问:“你说什么?”
陆鸢下意识也向他靠过去,挺直了腰身,离他耳边更近了些,重复句:“别这样。”
“好。”褚昉笑了下,似冷玉生辉。
两人动作虽没有太逾矩,但亲近却是显而易见的,尤其褚昉在听完陆鸢细语之后的笑容,温煦明畅,很难叫人不猜测,小两口是说了怎样甜蜜的悄悄话?
陆鸢转过头,瞥见向这边投来的目光,回想方才动作,耳尖一红,才知又上了褚昉的当。
懊恼之下,见褚昉又向她推来一碟点心,便想推回去。
褚昉没丢手,而是小声提醒:“惧内。”
陆鸢顿了少顷,拿过一块点心来吃。
褚昉微不可查吁了口气,唇角浅浅勾了下,下意识往对面席上扫一眼。
今日这宫宴本就是君臣同乐,气氛融洽轻松,却不防一声丁零零脆响,引得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投了过去。
一张几案上碎瓷片七零八落,好像是谁打碎了茶盏。
一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命妇忙跪了出来请罪:“陛下息怒,是臣妇不小心,打碎了玛瑙入釉这样名贵的瓷器,请陛下责罚!”
仔细看,竟是与褚昉差点定亲的窦家女,今年正月刚嫁了信阳侯做继室。
圣上怎会因这件小事责罚一个命妇,笑着挥手示意她坐回席上。
这件事却将众人心思吸引到了几案上的盏碟上,有的朝官已举着茶盏对光观看,不时敲敲盏壁,似在想这釉中果真有玛瑙么?
有的朝官已直接问了出来:“玛瑙坚硬如石,想要粉碎已经颇费心力,如何还能融入这釉浆?”
众人纷纷生疑,七嘴八舌讨论起手中的茶盏来,连圣上也起了探究的心思,看向陆鸢道:“褚夫人,这釉中果真有玛瑙?”
陆鸢方要起身到驾前回话,见圣上摆手示意她不必拘礼,“闲话罢了,且坐着说。”
陆鸢遂道:“是有玛瑙的,也确实很费心力,是工匠们多次摸索才总结出来的经验,事关秘法,恕臣妇不能透露太多烧制细节。”
有位对制瓷颇有研究的官员问:“听闻这汝瓷十窑九不成,故而弥足珍贵,也是玛瑙入釉的缘故?”
陆鸢道是。
玛瑙入釉、十窑九不成又是国中仅有,席间一时议论纷纷,有言物有所值者,有言制瓷辛苦者,甚至还有言劳民伤财者。
圣上善纳谏,且恢复了太宗朝谏官议政的规矩,朝中言论颇为自由,固有较多赞美之声,却也不乏批评之言,故由汝瓷引发的诸般言论也都在情理之中,连圣上都没有出声阻断。
渐渐的,劳民伤财论越来越突出,再没有朝官说物有所值的话。
陆鸢呼吸微微急促了些,想辩上两句,正抿唇思量着从何说起,忽觉手背一热,一只大手覆了上来。
“别急,也别怕。”褚昉声音不重,却是稳稳落下。
如今只是议论,没有人站出来指摘此事,连圣上都不曾定性,陆鸢若在此时辩解,碰上那些自以为是的朝官,不止白费口舌,倒极易引起他们群起攻之,争吵起来,只会演为一场上不得台面的闹剧。
圣上若到最后也是这副和稀泥的态度,那劳民伤财论便钉在陆鸢头上了。
顶着这个名声做生意,总归不安全。
怕陆鹭忍不下这口气与人争吵起来,褚昉特意向贺震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按住陆鹭,别轻举妄动。
却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劳民伤财,你们不要小题大做,听风就是雨的!”
这声音很熟悉,褚昉和陆鸢都记得,朝信阳侯夫人看了过去,见她只是垂着眼,悠然自得喝茶,好像劳民伤财是个无稽之谈。
然这悠闲不知愁滋味的话却激怒了一众劳民伤财论的拥护者,一时之间劈头盖脸、引经据典就说道起来,唾沫横飞,真似要淹死人一般。
信阳侯夫人委屈的不行,眼睛一眨就落下泪来:“你们训我做什么,倒是我的错了?”说着抽抽嗒嗒捏帕子哭起来。
朝官们见她哭,一时不好再争,却见坐上没有反驳之声,越发觉得自己占理,直接离席跪到了驾前,请求圣上废止汝瓷烧制,禁用汝瓷。
以几个谏官为首,十来个朝官跪在圣驾之前,有理有据阐述着汝瓷如何如何劳民伤财,如何如何该当废止。
汝瓷劳民伤财一说正式呈至御前,从几个人的闲话抱怨变为有待商榷的一桩政议。
一边倒的声音让其他静观其变的百官命妇都以为圣上会立即做出抉择,准了此议,却不想圣上始终沉默,先是看看褚昉夫妇,又看看周玘,再看看贺震小两口,收回目光后仍没有说话。
“我现在可以辩解了么?”陆鸢轻声问褚昉。
她清楚知道,庙堂之上,该相信褚昉的判断。
“我来。”褚昉捏捏她手,起身离席,尚未站起,被陆鸢按住手臂阻下。
“我自己的生意,我更清楚,还是我来。”
褚昉本来就被圣上忌惮,若再因她的生意顶撞圣上,恐怕鸟尽弓藏就在此时了。
褚昉正欲宽慰她不要担心,余光见周玘挺直了身子,似要站起身来,忙先声夺人,朗声称了句:“陛下!”
目光齐刷刷向这边投来,陆鸢忙松开了褚昉手臂,只是望着他,目中隐约可见忧虑之色。
褚昉笑了下,似是安慰她,离了坐席。
陆鸢目光始终随着他的背影,虽仍旧端坐,却崩紧了脊背,不觉手心也攥出汗来。
这是她的事,不该褚昉出面的。劳民伤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褚昉对她的生意不甚了解,他要如何辩驳?
当今圣上确实恪行俭约,特意对朝臣命妇珠玉金银配饰做了规定,僭越者坐罪。而汝瓷烧制费财费力也不假,但价格只是稍高于以往的宫廷贡瓷,远称不上劳民伤财。
在陆鸢的注视中,褚昉到了御前,武将极具侵·略·性的冷厉在此刻悄无声息敛进血骨,流泻而出的是文官的温和沉静,却也夹带着几分公正刚劲,其气度不逊于素有“犯颜敢谏、公正不阿”之名的谏官。
他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陈情:“臣不同此议。”
那谏官道:“安国公,这汝瓷是你夫人的生意,你自然不能同意,但你别忘了,你不止是位夫君,更是大周的臣子,为臣者,怎能以一己私利而罔顾百姓生计?”
褚昉面色无波,眉目冷静看向那谏官:“你是要状告我以公谋私?”
“难道安国公没这心思么?”
“李谏议是想单凭揣测就给我扣一个以公谋私的罪名?我也猜猜,李谏议说汝瓷劳民伤财,究竟是为社稷着想,还是为了看我以公谋私?”
这便是怀疑谏官别有用心,以进谏为名,行构陷朝臣之实,那谏官恼羞成怒,嚷道:“血口喷人!”
又冲圣上叩头:“臣绝无此心,请陛下明鉴!”
圣上笑了下,让人辨不出是何情绪,只是看向褚昉:“你说说,为何不同此议?”
话题从以公谋私、构陷朝臣重新回到了汝瓷是否劳民伤财的问题上。
不同于谏官的急怒,褚昉仍是一派行端坐正、无愧于心的泰然,缓缓说道:“臣曾听夫人说,自去岁冬月至今春三月,短短四个月时间,汝州窑工十之七八拆了茅草房,盖了砖瓦房,衣食丰足,安居乐业,是以,臣不知何来罔顾百姓生计一说?”
“汝瓷质美价高,实为奢贵之物,但有千万人之奢华,便有千万人之生计,此有所损,彼有所益,损益流通,本就是常态,何故以劳民伤财论之?”
“再者,富贵而奢,贫贱而俭,如今海内生平,仓廪充实,为何不能在温饱之余追求更舒适的生活?古人茹毛饮血、皮苇作衣,而今珍馐粱肉、锦绣华服,哪一丝哪一毫不是出自万民之手?若都以劳民伤财论之,我们岂不是应该学古人夏则赤膊,冬则穴居,无劳无获?”
坐上人语皆寂,唯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欢快的很。
褚昉忽郑重一拜,说:“臣以为,盛世之象,当有盛世之物,只要不僭越,不违逆,也不必事事以劳民伤财自困手脚。”
天光明媚,春风和煦,陆鸢望着御驾前禀事的褚昉,忽觉一道光落进了眼中。
作者有话说:
1.十窑九不成,一般指的是钧瓷,不是汝瓷,这里架空借用来表达一下汝瓷的珍贵,大家不要考据当真。
2.狗子陈情那段,“有千万人之奢华,便有千万人之生计,此有所损,彼有所益,损益流通”,这一思想和言论是借用明代陆楫《蒹葭堂杂著》里的。
3.阿鸢是个普通人,不止有同情心,也有慕强心,所以那道光……
4.表妹的事在后面还会有交待,应该快了。
第70章 他的问题 ◇
◎又在催她生个孩子◎
褚昉的话说罢, 座中仍是寂寂无声,一时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陆鸢下意识扫向周围,见贺震似有起身支援的意思, 冲他摇头示意。
贺震是单纯的武将, 对褚昉所言本不该有太多看法,他的附议落在圣上眼中只有连襟人情,反倒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她才示意贺震不要妄动,忽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衣袂拂起的风送来淡淡的药香。
她怔了怔, 下意识朝那身影看去, 见周玘站在褚昉身旁,冲圣上行过臣礼,说:“臣同此议。”
后又有几个文官附议,缘由无出褚昉所言。
圣上并未看几个有异议的谏官,目光一会儿落在褚昉身上, 一会儿又落在周玘身上, 似在二人之间忖度取舍着什么,许久之后,目光落定在褚昉身上,说:“褚卿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 朕很受用。”
“陛下谬赞。”
话虽这样说,褚昉心中却沉了下,而后便听圣上说:“朕最近有桩烦心事, 京兆府乃王化之根本, 现任京兆尹递了辞呈, 吏部还未定下合适人选, 朕以为,以褚卿的才识,当之无愧。”
座中之人瞠目结舌,实没想到圣上会在宫宴上做下这个决定。
褚昉如今是二品武官,京兆尹却只是个从三品文官,此举无疑明褒暗降,杯酒释兵权。
褚昉却松了口气,头上悬着的一把刀终于落定,且圣上此举颇多人情味儿,似有更多深意。
汝瓷劳民伤财论就此止住,陆鸢的生意照旧,可她却无甚兴致游园赏花。
虽知圣上早有鸟尽弓藏的意图,但真正落了下来,还是借由她的疏忽,她终归有些愧疚也不甘。
褚家若听说褚昉被降职的事,一定会记在她头上。
宴毕离宫,陆鸢先上了马车,透过窗子见褚昉与同僚作辞后,和周玘说了许久的话。
陆鸢猜想应是为今日事道谢。
褚昉一袭武官素着的紫袍,看上去有些扎眼,却并不张扬,反倒有持重之感,而周玘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草灰色袍子,便是站在和煦的春风里,柔和的天光下,总也掩不住阵阵流散而出的清冷淡漠。
陆鸢明明记得,以前他这样装扮时更多的是温润明畅。
在褚昉转身走过来时,陆鸢落下了窗帷。
“还在生气?”
自褚昉上马车,陆鸢没有说过一句话,神色也极其淡漠。
陆鸢摇头,柔声致歉:“是我连累了你。”
褚昉盯着她有些冷漠却不甘的神情,唇角扬起,轻笑出声:“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沾了你的光。”
他掌管南衙禁军,身领要职,圣上果真从他任上寻找错处,随便一桩都足够免官杀头。
圣上借今日之事发作,处罚也不算太重,说明圣上并不打算弃他不用,日后或许还会有转机,只是现下时机未到。
陆鸢问他:“怎么说?”
毕竟只是猜测,褚昉没有说太多,只道:“若不是今日事,圣上大约还得想方设法免我的官,如今一顿褒奖就降了我的职,圣上舒心,我也安心,两全其美,你说,我是不是沾了光。”
陆鸢勉强笑了下,知他在安慰自己,没有接话。
“只是——”他忽怅然一叹,余下的话却没了音儿。
陆鸢不由问:“只是什么?”
“只是,京兆尹,官阶有些低。”比周元诺低了一级。
褚昉点到为止,看着陆鸢。
陆鸢也看着他,不知是真没领会他意图还是怎样,说:“你不是说,起起落落,寻常事罢了?”
褚昉摸摸鼻子,似有些失落。
陆鸢见他这样,心底一软,生出些同情来,想他今日终究是为自己出头才被降职,遂柔声安慰:“之前不是说好了么,我陪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说你只是被降职,便是免官流放,我也不会弃你不顾。”
褚昉面色愉悦,伸手捞过妻子,一掌轻捧着她颊边,低下头去。
“等等”,陆鸢忽急促地推开他,闹了个大红脸,连眨了眨眼睫,想着怎样避开他。
褚昉轻轻按着陆鸢颊边的霞色,发现一个秘密,每次他想亲她的时候,她总是会羞红了脸,还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
那张比熟透了的樱桃还诱人的小嘴儿,他至今不知是何滋味。
“怎么了?”
褚昉随口问着,却并没等她的回答,又去捧她脸颊,十分执着。
陆鸢忙推他手,又问:“你跟周侍郎说了什么?”
褚昉动作一滞,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提及周玘。
他兴致尽散,靠在马车壁上,漠然道:“没说什么。”
陆鸢本就是转移他心思随口一问,见他不愿提,也不再多言。
马车平稳行进,哒哒马蹄伴着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清晰地铺展在不算逼仄的马车厢内。
陆鸢斜倚在马车临窗的壁上,透过被风微微撩起的窗帷,看着外面忽明忽暗的景致。
褚昉靠着马车后壁,抱臂而坐,目光好似掠过陆鸢脸颊落在窗帷上。
“周侍郎说,他不是帮我,只是公事公办。”
没头没尾忽然冒出的一句话,将陆鸢目光引回了褚昉脸上。
他也看着她,脸色平和得像时光滞住了一般。
“哦。”陆鸢也只是微微动了下嘴唇,看不出其他情绪。
“明日之后,我不在皇城当值了。”褚昉平铺直叙,不知是单纯在陈述一件事实,还是在感叹什么。
陆鸢看看他,仍是点头“哦”了声。
褚昉忽觉得有些闷。
陆鸢因为生意的事大约还会经常进宫,他不在皇城,周玘却在。
“不能叫康大哥管这事么?”褚昉突然提议。
陆鸢愣了会儿,意识到他在说生意的事,摇摇头:“表哥有他自己的事,不方便。”
褚昉压紧了唇,唇线的弧度看着有些霸道,陆鸢已经很久没见到他这样子了,按照以往经验,他下句会直接命令:“把这事交给别人,你不可再管。”
这次,他却只是压着唇,迟迟没有说话,但神色越崩越紧,像一尊玉雕突然蒙上了一层飞霜。
他这般忍耐的模样,有些好笑。
陆鸢抿紧忍不住勾起来的唇角,别过头看窗外。
“子云在宫里当差,你若有急事,先找他,他会想办法叫人通知我。”
褚昉认真看着陆鸢:“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要去找周玘,不要欠他人情,不要和他再有任何深深浅浅的纠葛。
陆鸢随意点头,“嗯。”
褚昉压紧的唇角并没有舒缓,盯着陆鸢偏过去的侧脸。
她眼尾稍稍翘起,长长的眼睫似被风拂过,偶尔轻轻地颤,看上去愉悦的很。
不知为何,褚昉觉得她在偷笑。
没有多想,他伸过一臂将人捞了过来。
陆鸢本是直直坐在窗子边,没料想他会突然进攻,身子不可自控,向后一仰撞进了他怀里,被随之而来的手臂牢牢圈住了。
褚昉盯着她脸,似要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都放大十倍百倍。
陆鸢仍是抿着唇,看上去很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用了怎样的力气,嘴角都有些酸了,只有这样才能盖住笑意。
可她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雀跃明亮的光无比生动地落在褚昉脸上。
她白皙如雪的面容,平静得像一池没有波澜的湖水,那双笑着的眼睛,却是湖水里闪耀着的日影,浮光跃金。
他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你夫君降职,你很开心?”
陆鸢摇头。
褚昉按她紧抿着的唇角,轻轻揉捏着,“酸么?”
“到底笑什么?”在他面前,她的笑容向来只有礼貌,褚昉还从没见过这么纯粹的欢喜。
他一向执着,想来问不出答案不会罢休,陆鸢想了想,一开口,先笑弯了唇角。
“方才,我看到树枝上有两只雀儿,一只安安静静,一只羽毛都炸起来了,想去叨那安静的雀儿,却不知因何,气冲冲扑棱着翅膀,张了张嘴,又偃旗息鼓,缩了回去,轻轻伸出嘴在那安静的雀儿脖羽上蹭,可爱的很。”
褚昉听她描述的活灵活现,下意识往窗外瞧去。
陆鸢笑说:“早就飞走了。”
褚昉看回她,目光落在她颈上。
两只雀儿是很可爱。
不知为何,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然颠簸了下,陆鸢捂紧了脖子,看着褚昉锐利得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气势上有些不战而退。
“国公爷,一会儿还要见人。”
她也不知褚昉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帐衾之内就罢了,在外头竟也胡来。
“国公爷!”惊怒却又特意压低的声音。
“褚照卿!”压低的声音有些无奈。
“阿鸢,谁是那只炸毛的雀儿?”
褚昉碾着她脖子上桃花瓣大小的印痕,闲散地望着她。
陆鸢颦眉瞪他一眼,从腰间挂着的小荷包里掏出掌心大小的妆镜,照脖子一看,眉心蹙的更紧了。
一会儿回到褚家碰见了人怎么办?
凝神想了想,陆鸢扯下臂弯的帔子,平铺展开之后去拔发簪,被褚昉阻下。
“做什么?”
陆鸢瞪他一眼,甩开他手臂,自顾拔下发簪,在帔子一头剌开一道口子,而后哧啦一声,撕下一缕宽窄适中的水碧色薄纱。
绕在颈上挡住那处红痕,还在耳下位置系了个蝴蝶结。
褚昉好整以暇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却什么都没说。
京都女子没有这样装扮的,她如此标新立异,实为欲盖弥彰。
他的妻子变了。
回到褚家,褚昉让陆鸢先回兰颐院,自己去松鹤院与母亲说今日宫宴的事,与其让母亲日后从别人嘴里听到添油加醋的经过,又去责怪陆鸢,不如他提前说说清楚。
因郭元的教训在前,郑氏对褚昉迁官的事倒也没有太意外,听他说完经过也松了口气,还开导他宽心。
褚昉又问句:“母亲,你和窦家还经常来往么?”
郑氏一愣,随即摇头:“哪还好意思啊,人家没跟我闹已是留了体面,怎还能若无其事打交道?”
“那就好。”
褚昉转身要走,又听母亲问:“窦家怎么了?”
褚昉也不瞒她,如实说:“这风波缘于信阳侯夫人打碎了一个茶盏。”
郑氏顿了顿,一拍桌子,气哼哼说:“没想到那小姑娘还是个记仇的!买卖不成情义在,她倒使起坏来了!”
又对褚昉好声商量:“不如,你跟陆氏说说,别做宫里的生意了,伴君如伴虎,你又在朝为官,说不定哪日又被人坑害了,这次躲得过,下次可不好说。”
褚昉道:“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儿子做官还沉沉浮浮,有起有落呢,难道辞官不做?”
“那不一样,你是儿郎,那是你的路,陆氏又不是非要如此,之前她在咱们家,不是就安安稳稳的,也没见她东奔西跑,这次怎么就一定要奔波劳碌了?还有,你不是说她身子不好,让她好好调养身子,抓紧给你生个儿子出来,你都三十了,等不得了。”
郑氏明白儿子是非陆鸢不可了,已经不再寄希望于让他休妻,只能催他生子。
褚昉捏了捏眉心,“母亲别管了,她身子还未好透,急不来。”
“怎么还未好透?那林大夫医术一向好,这次就遇上疑难杂症了?改日我叫几个大夫来会诊,倒要看看是怎么个顽疾。”
“母亲”,褚昉沉重叹口气,“是我的问题。”
气氛一时凝固了。
郑氏嘴巴几乎和眼睛一样圆,足足僵硬了半刻钟,结结巴巴:“怎……怎么……还能治么?”
褚昉不看母亲神色,淡淡开口:“在治。”
这模样落在郑氏眼里,便是儿子因这事自卑了,她本想问“多久能治好”,又怕伤他颜面,忍下话,只是说句:“那就好……”
“母亲,事关……”
褚昉话刚出口,郑氏已保证道:“你安心治病,别多想,我,我也不插手,叫你夫人管你罢。”
离了松鹤院,回兰颐院的路上,碰见保母抱着七个月大的侄子在院子里玩耍。
侄子生的白胖,圆溜溜的眼睛见人就笑,家里人都说和褚暄幼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远远站了会儿,回了兰颐院,见陆鸢还在纠结脖子上的印痕,正对镜涂抹着什么。
“前几日林大夫说,你的病怎样了?”褚昉知道她已调养妥当,现在吃的药都是固本培元的,不影响要孩子,却还是这样问了句。
陆鸢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他又在催她生个孩子了。
第50章 他太贪心 ◇
◎令人匪夷所思的好胜心◎
陆鸢明白褚昉一定清楚她的身体近况, 林大夫是他的人,他又一直在关注这事。
他这样问,其实是在试探她的想法。
他们是夫妻, 他年纪也不小了, 是该要个孩子,且这孩子他不想别人来生。
陆鸢还在发愣,听褚昉声音很淡地说了句:“那你再调一个月吧。”
“我有些公务要处理,会晚些回。”
陆鸢抬眼看过去,褚昉已经跨出门, 只剩一片衣角, 也转瞬不见了。
任命来的突然,他原来领的又是要职,大概有些事务要交接吧?
但离宫前,她记得圣上说明日再去交接。
那他方才走得那么急,是生气了?因为她的犹豫而生气?
还是不想听她说出推脱的话?
陆鸢没再多想, 也没了心思管脖子上的印痕, 坐去书案旁整理东西。
她得吸取这次教训,把生意中可能引发朝臣诟病的东西提前向宫中报备。
陆鸢这里正忙着,听青棠禀说贴身侍奉老夫人的钱嬷嬷来了。
“少夫人。”
钱嬷嬷还未进门,先笑着叫了句,中气十足, 听上去亲切硬朗的很。
她是府里的老人,又一直伺候婆母,陆鸢遂起身往外迎了几步, 还没到门口, 钱嬷嬷满脸堆笑进来了。
她先是微微一福身行了礼, 摆手示意后面跟着的丫鬟进来。
四五个丫鬟鱼贯而入, 手中皆捧着颜色纹案不一的绫罗绢缎,陆鸢只瞧了一眼外面包裹的布料便知都是上等品,且应是宫里赏赐之物,因那最外一层裹布上还绣着宫里尚服局的印。
“少夫人,老夫人说天气渐渐热了,叫你裁几身好看的衣裳。”钱嬷嬷眼角堆着笑,将这些布料挨个夸了遍,还热情地给陆鸢搭在身上看效果。
陆鸢虽诧异,面上不显,配合地试看了几匹绢缎,道过恩谢,笑说:“母亲有心了,但这么多实在用不着,我只留两匹……”
“不多不多,老夫人特意交待的,你们正年轻,该好好打扮。”
似怕陆鸢再推辞,钱嬷嬷又说了一番好话后并没多留,寻个借口离了兰颐院。
青棠跟着陆鸢见过不少好东西,看过布匹后疑惑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夫人这次也不抠门儿了!”
不止不抠门儿,还让贴身嬷嬷亲自来送,真是破天荒。
陆鸢也犯了嘀咕,按说婆母若知褚昉降职是因她的疏忽,该指责一顿才是,这怎么反倒笼络讨好起来了?
褚昉跟婆母说了什么?
···
母亲的这些举动,褚昉并不知情,他只知道陆鸢还是不太甘愿给他生孩子。
他约了贺震到福满楼喝酒,贺震来的很快,到地方却要了一壶茶,特意交待掌柜:“多放枸杞。”
褚昉打量他一眼,见他精神饱满,神光焕发,不像是需要喝枸杞的样子,直接推给他一个酒坛,却被他推到了一边。
“将军,别喝了吧,我最近不能喝酒。”贺震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拒绝的笑容中也带着些尴尬。
褚昉先纠正他的称呼:“别再叫将军了。”
贺震这才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朗声说:“在我看来,你永远都是将军,领不领兵都是!”
褚昉轻笑一声,恰在此时酒楼小厮送来了茶,贺震先给褚昉倒了一盏,自己也倒一盏。
褚昉看看热气腾腾的茶,看向贺震:“怎么,年纪轻轻就得靠这个了?”
“笑话!”
放在以前,贺震大约听不明白褚昉所指,但新婚三月,食髓知味,他太清楚褚昉话里的意思了,猛地抬高声音,咚咚朝自个儿胸膛拍了数下,表示自己结实的很,“将军,我也是能一口气砍十个敌人的,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褚昉兀自灌了口酒,瞥一眼茶水:“那怎么,不喝酒,反倒要喝那东西?”
贺震酌了口茶,解释:“阿鹭说,喝酒对孩子不好,让我这段戒酒。”
褚昉一愣:“你要当爹了?”
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贺震忙摆手:“还没还没,就是打算要,阿鹭想早点生孩子,对这事上心,又是问大夫、又是看医书的,研究的透着呢。”
褚昉听罢,没有说话,只是又狠狠灌了几口酒。
“其实我倒没那么着急,就是阿鹭着急,我也没办法。”
话虽这样说,贺震脸上的笑容却满足的很,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茶,瞧着比酒都香。
褚昉半垂着眼皮睨他一眼,张张嘴,一个“滚”字咽了回去,仰头猛灌酒。
贺震只当他因为降职的事忿懑在心,借酒浇愁,并未阻他,只是说:“将军,其实做京兆尹也挺好,好像没那么忙,你和长姐也抓紧生个孩子呀。”
“贺子云!”
酒坛重重落在案上,褚昉目光沉下来,“孩子有什么好的?哭哭闹闹,等你真做了爹,有你后悔的时候!”
“将军,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想要个女儿,一定比你那外甥女还可爱,你忘了?”
之前南下平乱,果儿被亲生父亲扔到湖里,救上来之后病了好几天,很粘褚昉,就是在那时,褚昉与贺震闲聊说了这话。
贺震见褚昉喝酒不语,又道:“将军,你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可不能叫长姐知道你不喜孩子,不然肯定要跟你闹。”
褚昉约贺震喝酒本意疏解烦闷,没料想他正在为当爹作准备,句句不离孩子,越听越烦,遂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我自己一样喝!”
“我还是陪你坐会儿吧,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别让长姐担心。”贺震仗义道。
褚昉唇角一勾,冷哼声中难免苦涩,陆鸢会担心他?
贺震既不走,褚昉也没再赶,但独酌实在没意思,喝完一坛,褚昉也不再喝了,辞了贺震回家去了。
贺震知他酒量,一坛远不到醉的地步,遂并未相送。
褚昉一路稳稳当当,一进兰颐院忽然身子晃了下。
“姑爷,你喝酒了?”青棠狐疑地看着褚昉。
他面色无甚异样,仍旧是如圭如璋君子一个,却也有淡淡的酒气散过来,而他走路的模样,一会儿像头重脚轻,一会儿又稳健有力,让人摸不清他到底醉了没有。
褚昉“嗯”了声,算是回应青棠的话,见陆鸢迎出房门,忽觉头晕目眩,几要站不稳。
“喝酒了?”陆鸢快步迎过来扶住他手臂,去探他神色。
褚昉微点头,力道适当地半撑着陆鸢进了房内。
“去熬些醒酒汤来。”
陆鸢吩咐罢,扶着褚昉站在桌案旁,问他:“还能站住么?”
褚昉微微晃了下身子,手撑着桌案,看上去颇为勉强的样子,却点点头。
陆鸢从未见他如此力不从心,一边为他宽下外袍,却时刻防着他不小心跌倒。
好不容易褪了外袍,把人安置去榻上,陆鸢想给他倒盏茶来,才起身,被他拽住了衣角。
“头疼,别走。”
那双惯来凌厉的眼睛,散去了平日的桀骜和游刃有余的沉稳泰然,只剩清澈的可以窥见的挽留。
陆鸢恍惚了下,一时以为眼前人是那个病榻上的少年,拽着她衣角说:“凌儿,还想听你讲故事。”
陆鸢喉咙有些紧,在榻边坐下,去给褚昉捏额头,问:“好些了么?”
褚昉眨了眨眼,唇角不易察觉地浅浅勾了下。
“除了头疼,还有其他不舒服么?”陆鸢柔声问。
褚昉又眨眨眼,轻轻按了按自己心口。
“伤口疼还是心口疼?”陆鸢忙问,他那里挨过她一刀。
褚昉不说话,只是轻轻按着。
“我让人叫大夫。”
陆鸢忙要吩咐,被褚昉及时阻下。
“闷。”他吐出一个字,引着她手在自己心口处轻轻地按。
“不必叫大夫?”
褚昉点头,“你帮我就好。”
帮他按了会儿,又听他闷闷地说:“热。”
而今已是三月末,天气确实暖和起来了,他又喝了酒,大约有些燥。
“用湿帕子擦下脸吧?”
褚昉此刻像个温顺的稚子,陆鸢声音便也不自觉温柔下来。
褚昉看她一眼,摇摇头,顿了顿,说:“衣裳太厚。”
陆鸢只好替他褪了中衣。
“闷。”褚昉又说。
陆鸢便替他按心口。
“酸。”过了会儿,衾被里又冒出一个字。
“哪里酸?”陆鸢只好问。
“腰。”
陆鸢眨眨眼,疑惑了下,借酒浇愁心口闷能理解,腰怎么会酸呢?
虽有疑虑,她还是往下移了移手,轻轻按着,问:“好些了么?”
“再下一点儿。”
陆鸢听话地往下移了几寸。
“再下。”
“……”陆鸢身子一僵,忙要收手,不料褚昉已然伸出长臂箍着她腰把她提上榻来。
“你醉了,还是好好休息。”
褚昉点点头,没有否认,只是抱紧了她,“你陪我。”
他不撒手,陆鸢的裙衫有些乱了,怕青棠进来撞见,忙解了金钩放下帷帐。
本就昏黄的天光被完全隔绝在外,帐中慢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还有争抢不过的嗔恼声。
“你到底醉没醉?”陆鸢已被卷入衾内,颦紧了眉。
“醉了。”褚昉含混不清地回答着。
“阿鸢,你也会担心我的,是不是?”
酒的燥意随着他步步紧逼的攻势一阵阵渡了过来,陆鸢也有些头晕目眩。
他的掌心很热,所过之处像是灼起了一片火。
火势汹汹,蔓延地很快。不断有柴火添来,助纣为虐。
陆鸢已被吞噬,混混沌沌。
“多久?”他拨开她汗湿的头发,捧着她起伏的脸颊,轻声问。
“什么多久?”陆鸢没有抬眼,慵懒地回了句。
“还要让我等多久?”
陆鸢忽笑了下,仍是闭着眼睛,唇角深深翘了起来,“褚照卿,你怎么那么贪心?”
他们已做了夫妻,相敬如宾,便是孩子,也会有的,为何一定要她所有的心甘情愿?
月盈则亏,她不想再满满当当动一次情了。
“等你真正心悦一个人,你会像我一样贪心。”
陆鸢摇头,“不会。”
帐内无话,火却燃得更旺了。
最后,褚昉又抱着她,叫人换了褥子。陆鸢有时真不知该佩服他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还是恼他贪图享乐,一边催着她哄着她,想生个孩子,一边又次次走空,果真要等着她亲口说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好胜心。
···
陆鸢确实还未做好生儿育女的打算,在这点上,她应该感激褚昉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好胜心。
之前林大夫交待再巩固一段日子,陆鸢的药并未完全停下,这日忙罢手边事,见天色还早,便领着青棠去了药铺,才跨进门,撞上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
她走得急,和陆鸢正撞一个满怀,两人都往后踉跄了几步。
站定之后,陆鸢先认出了那女子,“书韵?”
书韵听见这声唤,愕然之后显而易见地慌张起来,下意识抱紧了手中的药,对陆鸢匆匆行过一礼,夺门而去。
陆鸢看着她走远,心中猜测莫非她和郑孟华生了病?但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又似怕人撞破什么。
“掌柜,那姑娘抓的什么药?”
掌柜虽与陆鸢熟识,却也不好泄漏顾客阴私,正为难着,听陆鸢解释:“那姑娘原是我夫君的大丫鬟,如今在照顾他表妹,我怕他们遇上了难处不好意思说与我。”
掌柜听罢这层牵连,微微向前探过身子,轻声对陆鸢说:“避子药。”
又说:“抓了不止一回了,去年没在我这抓,斜对面药铺抓的。”
陆鸢讶然,尴尬片刻后,交待说:“事关褚家颜面,还请你……”
掌柜及时说:“放心,若不是你说出这层关系,我也不可能跟你说这些。”
离了药铺,陆鸢一路上都在思虑这事。
那避子药到底是谁用的?郑孟华还是书韵?
这事要不要告诉褚昉?
郑孟华毕竟是因她的缘故才被褚昉送出去另住,避子药一事又极不光彩,她来说似不合适。
可她若假装不知,任由事情发展,将来酿成大错,伤的还是褚家的面子,且人是褚昉保下的,只是伤颜面倒罢了,万一触及律法,褚昉也得担责。
青棠似看出陆鸢的纠结,问她:“夫人,这事要跟姑爷说么?”
陆鸢摇头,“不知道。”
青棠遂劝:“还是别说了,书韵撞见了咱们,肯定防着咱们告状呢,说不定回去就和那小郑氏合计去了,咱们好心提醒姑爷,万一到时候小郑氏抵死不认,再倒打一耙,倒显得咱们无事生非、打击报复了。”
陆鸢笑笑,“你虑的是。”
青棠又说:“真向姑爷告状,咱们就雇个人,悄悄把这肮脏事查清楚了,证据确凿,一下按死那小郑氏,叫姑爷这回再不能包庇她!”
陆鸢忖了片刻,笑着看青棠一眼,“跟谁学的这样手段!”
青棠也笑了下,“我自小跟着您的呀。”
陆鸢却道:“对无关紧要之人,何须费这样的心思。”
说到底,郑孟华如今妨碍不了她,吃不吃避子药也与她无关,她完全不须再费心力去踩上一脚。
“那夫人的意思是,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陆鸢摇头:“不妥。”
“那夫人要怎么办?”
陆鸢笑了下,望望京兆衙门的方向,“国公爷应该快下值了。”
青棠一惊:“夫人,您还是打算告诉姑爷么,你不怕?”
“今时不同往日。”她只做她该做的,褚昉要信谁,要怎样做,由他自己选。
夜中,夫妻二人收拾妥当,将要入寝时,陆鸢主动说起了婆母这段日子的变化。
自上次送布匹让她裁衣后,不时就会送些东西过来,有时是首饰,有时是点心,不算贵重,但看得出来不是敷衍,而是用了心思。
“你上次跟母亲说了什么?”陆鸢坐在妆台前通发,与正在宽衣的褚昉闲话道。
婆母的变化始于褚昉被降职的那个下午,陆鸢确信是他说了什么,让婆母发自内心的想要笼络她这个儿媳。
褚昉顿了顿,继续更换睡觉要穿的中衣,状似回想了片刻,漫不经心道:“没说什么,就说信阳侯夫人使坏的事。”
褚昉猜想,母亲突然的示好,约是信了他那方面有问题的话,怕陆鸢嫌弃他,也怕万一日后闹了不愉快,陆鸢将这事宣扬出去,这才起了讨好笼络的心思。
但这事怎能告诉陆鸢,他只是说:“母亲大约在庆幸,幸好没娶窦家女过门,想到你的好了。”
他并没转过身,语气也如往常平淡如水,听来很是一本正经。
陆鸢笑了笑,想他何时也会拐弯抹角说些好听话了?
“孟华表妹最近有来看母亲么?”陆鸢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褚昉微微一怔,扭过头看她。
包庇表妹一事上,他始终对陆鸢心怀愧疚。
“没有,母亲若想她,会去看她。”他的声音明显带着歉疚,低沉下来。
陆鸢趁机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就是今日在药铺碰见了书韵。”
褚昉走近了她,携她手坐去榻上,这才看着她说:“便是翻旧账也应该,是我的错,你该记着。”
陆鸢以为他会询问书韵去药铺一事,不想他心思竟半点没放在书韵抓药的事上,反而同她认起错来,倒让她一时没办法继续后面的话。
“都过去了,我不在意的。”
陆鸢笑着说了句,想接着说书韵抓药的事,却听褚昉怅然若失地叹了句:“你竟还是不在意……”
他就这么想让她记着他的错,在意他的错?
想了想,陆鸢说:“但我在意将来如何,我看到你想好好过日子的真心了。”
褚昉看向她,眼睛忽然亮了,似黑夜中骤然燃起的灯火。
陆鸢继续说:“所以,我才决定跟你说书韵的事。”
褚昉的心思这才被提起来,随口问:“何事?”
陆鸢遂将书韵抓避子药的事说了,最后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没有说太多,点到为止。
褚昉却从她一句“想了很久”明白了她的犹豫,和犹豫过后,甘冒被他猜忌、被倒打一耙的危险也要提醒他、告诉他的选择。
依她的性子,若想表妹难堪,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把这事闹大,可她不仅没有这样做,反倒顾及他、顾及褚家颜面,选择了告知他、相信他。
“其中曲折我也不知,只是将所见所闻说与你,若是你早知此事,或者别有隐情,那就当我小人之心了吧。”
陆鸢这样补充了句,欲撇开褚昉的手,却没有得逞。
“我不知此事,也不知其中曲折,但我会查清楚的。”
褚昉看着她,将她小手包在掌心,“阿鸢,我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么?”
陆鸢笑了笑,“睡吧。”
余下的事不须她费心了,依褚昉的能耐,便是如今已然打草惊蛇,也能查清真相,她安安静静作壁上观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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