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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她很贪心 ◇


    ◎他却纵容着她的贪心◎


    周夫人心中虽乱, 面色平静,“什么凌儿,不曾听说过。”


    颖安郡主盯着周夫人看了会儿, 探不出虚实, 索性直接问:“元诺哥哥是不是有心上人?”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元诺没有那么喜欢她,可是皇兄跟她说,元诺性子温,不善言辞罢了,以后做了夫妻, 一切都会好的。


    她信了这话, 日日盼着向好的那日。


    但看今日元诺的反应,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周夫人面色不改,劝颖安郡主,“你别胡思乱想,元诺性子倔, 等他回来, 我好好问问他怎么回事。”


    ···


    如今已是初冬,周玘额上的伤口一吹风,寒意刺骨,他借着这冷意,神思愈加清醒了。


    他去了福满楼。


    福满楼正在整修, 闭门谢客,连个值守的小厮都没有,他拍门没有回应, 就坐在门前石阶上吹风。


    药性引发的燥意渐渐冷却下去。


    他意识越来越清楚, 望着福满楼的匾额, 忆起少时陆鸢跟他抱怨, 说这匾额上的题字太丑,但因是爹爹题的,阿娘稀罕的很,换不得,等她出嫁,把福满楼要过来做嫁妆,一定把这题字换掉。


    她那时说,要换成他的题字。


    言犹在耳。


    周玘唇角漫上笑容,他看到夜色里闯进几个人影,知是家奴找来了。


    母亲了解他,知道他能去、会去的地方少之又少。


    “三公子,快回去吧,别受凉了。”


    他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袍,外头比不得屋里暖和,家奴随身带着大氅,忙给他披上。


    周玘坐着不动,想到今日张必的话,心知明日还有事要做,他得回去。


    因他半夜私自跑出去,周家灯火通明,谁也无法入睡,直到他回来,处理过伤口,周家父亲要训斥他,被周夫人劝下。


    “你先去休息,我来跟元诺说。”


    周父气不过,斥道:“你多大人了?不如意就往外面跑?传出去,崔太妃和圣上问起来,你怎么说?”


    周玘始终不说话,安静地坐着。


    周父气得哼了声,一甩袖子走了。


    周夫人惆怅地叹口气,“元诺,你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母亲把我当什么?”周玘颓然开口。


    周夫人知他在责怪粥的事,无奈解释:“崔太妃关心郡主,多次问起怎么至今没有动静,你非要逼的崔太妃和圣上亲自过问这事么?”


    “问起来,我自有说辞,母亲以后别再做这事。”他冷然道:“母亲说我自私,不顾家人死活,母亲又何尝在乎过我的感受?”


    “元诺,你别犟了!”周夫人气得掉泪,“方才郡主问起凌儿是谁,你一会儿要怎么解释?”


    周玘回想前事,记起自己好像是这样叫了句。


    “这事可大可小,你好好哄哄郡主,别让她再计较这事,对你对阿鸢都好,你也不想给阿鸢找麻烦吧?”周夫人语重心长。


    周玘没有多说,回了书房。


    颖安郡主听说他回来了,找去书房,想问清楚凌儿的事。


    “她是你的心上人?”


    颖安郡主问的直接,周玘也没有回避欺瞒,如实道:“是。”


    “你为何不娶她?”虽早知答案,可切切实实听到真相,颖安郡主还是没忍住眼泪。


    周玘不说话。


    “是因为皇兄赐婚么?”


    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出去受了寒,周玘忽然咳嗽了两声。


    “元诺哥哥,你真是个混蛋!”


    颖安郡主哭着回了房。


    周玘按了按额上包扎伤口的细布,缓了些头疼后,回房去找颖安郡主。


    “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放不下,你不要迁怒她。”周玘说道。


    颖安郡主心意更冷,她连凌儿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迁怒她?


    “我要告诉皇兄,你欺负我!你欺君!”颖安郡主嚷道。


    周玘沉默片刻后,点头说:“也好,早该如此。”


    “你等着,我明天就告诉皇兄,让他治你的罪!”


    ···


    褚家修葺被迫停工几日之后,褚昉贪污的事还没有确切说法,他便打算进宫面圣。


    “可要我跟你一起?”陆鸢问。


    朝臣若对生意上的账目有疑惑,她可以辩解几句。


    “你想去么,想去就一起。”


    他想陆鸢这几日憋在家中,大概心里也着急,去宫里走走也好。


    陆鸢莞尔,“那就一起。”


    “拿两件大氅来。”褚昉吩咐着,自己披了一件,手臂上搭了一件,出门去乘马车。


    “你不骑马么?”陆鸢问他。


    他一个人去的话自然要骑马,但有陆鸢在,天又这般冷,自然要乘车。


    “天冷。”褚昉道。


    上了马车,他褪下大氅披在陆鸢身上,另件大氅搭在她腿上。


    陆鸢唇角浅浅扬了下,斜倚在他肩膀上。


    他身形挺阔,宽肩窄腰,靠上去结实又舒服,比靠枕强多了。


    陆鸢惬意地想。


    褚昉看看妻子,没有说话,只是端稳身形,让她靠的更舒服些。


    就褚昉对陆鸢的了解,她能吃苦耐劳,却也惯是个会享受的,可以安逸的时候,半点不愿出力。


    “什么东西硌我?”陆鸢摸索去褚昉腰间,摸到一个粽子形状、硬邦邦的东西,想解下来,被褚昉按下手。


    “庙里求的平安符,灵验的很。”褚昉拨开她手,把平安符往旁边拨了拨,免得硌住她。


    “什么平安符,我不能看么?”陆鸢看着他眼睛问。


    这种东西不都是女郎送的么,褚昉不像那种专门去求的人。


    褚昉想到她从来没有送过自己这类女儿家表心意的小东西,甚至他生辰她都不曾送礼物,心里惹了不快,硬邦邦说道:“不能看。”


    陆鸢又盯着他看了会儿,别过头,也不再靠他肩膀,靠去车背上,闭目小憩。


    马车虽然行的平稳,但仍不免小小颠簸,车背又颠又硬,属实不如褚昉肩膀舒服。


    但陆鸢不是没他不行。


    她被颠的晃了下,差点磕到后脑勺,察觉脑后垫上一只大手。


    而后那大手扣住她脑袋,按在了旁边的肩膀上。


    “小气鬼。”褚昉按着她脑袋,笑了声。


    陆鸢抿抿唇,没逞口舌之快,调整姿势,舒舒服服靠着他肩膀。


    她才不在乎什么平安符,自己舒舒服服的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宫门,请人通禀,得了圣上允准后,夫妻二人一道进宫。


    圣上在政事堂,便叫人把二人带了过去。


    见过礼后,褚昉说了来意。


    政事堂诸位宰相都在,陆鸢大略扫了一眼,见周玘额上包扎着细布,疑惑了下,在与他眼神撞上之前收回了目光。


    圣上命核查褚家私账的官员回话,那官员道:“账目暂时看不出问题,但与实际财货有些出入。”


    褚昉道:“自然有出入,有些损失尚未记入账目。”


    “这就不好说了。”一旁的张必模棱两可的说。


    褚昉看向他,“张相以为我故意损毁了一些东西?”


    “绝无此意!”张必忙笑呵呵辩解:“安国公莫急,我们也是谨慎起见。”


    褚昉扫他一眼,向圣上道:“请陛下明断。”


    “既无证据,朕自然相信褚卿是清白的。”圣上本就是走个过场,自不会揪着这事不放,对褚昉又是一番嘉奖后,正式命他为中书令。


    此议才出,便有谏官站出来反对,言辞激烈,矛头直指陆鸢,理由正是陆鸢行商,褚昉本该避嫌机要之职。


    话音才落,便有人站出来附和。


    陆鸢没想到自己会顷刻之间成为众矢之的,一时有些发愣,看向褚昉。


    褚昉扫了众谏官一眼,眸色幽深,看向陆鸢时却露出宽慰之色,而后向圣上施礼辞道:“臣身在庙堂,自认忠君爱民,问心无愧,夫人商行四方,也是利国利民之途,既然诸位大人认为臣应当避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圣上看向诸位宰相,询问他们的意思。


    几位宰相纷纷言谏官有理,还有故作好意,劝说陆鸢为了夫君让步者。


    这样的场合,陆鸢根本说不上话,她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却突然听褚昉高声阻断了堂上的纷扰之声。


    “何须为难一个女子!”


    他甚至没有顾及圣上还在龙案之后坐着,就这般高声喝了出来,面上也带出了恼色。


    圣上早就听闻褚昉护短,尤其对这位夫人,离而又娶,很不一般,便也不作声,静观其变。


    重情之人,一般而言会是个良臣。这也是他当初没有对褚昉赶尽杀绝的原因,褚昉是个可用之人。


    诸相猛不丁被这一声高喝打断,都悻悻收了声,拿眼去看圣上。


    圣上也拿眼看他们,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连周玘的目光都落在了褚昉脸上。


    堂上安静下来,褚昉扫过诸位宰相和谏官,似是警告他们别再出声针对他的夫人,才对圣上施施然行一礼,“臣以为,忠君报国不止做中书令一途,请陛下收回成命。”


    圣上有意调褚昉进政事堂,怎会准他所请,看向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周玘,“周卿也以为,褚卿当避嫌?”


    随着圣上声音递过去,陆鸢也看了过去。


    周玘抬眼,正与她目光相对。


    她眼中有担忧之色,竟是怕他也同其他人一样针对褚昉。


    周玘心思一沉,却以温和的目光回应了陆鸢。


    “回陛下,臣以为,褚大人堪任中书令一职。”


    褚昉意外,面色无甚动静,只是看了周玘一眼。


    张必一听,恼周玘出尔反尔,当即示意谏官再谏。


    褚昉却先一步阻了谏官的声音:“诸位,若还是方才之言,且省些口舌,不要揪着一个女子不放。”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警告之意。


    谏官一时被他威压所震慑,都面面相觑,斟酌之际,听周玘已然开口。


    “中书令虽为宰相之首,但无专断之权,他可以提议,我们也可以驳议,如此,何须担心他以公谋私,毕竟从这里出去的政令,是数经审议的,此其一。”


    “其二,机要之职,事关机密,并不能随意透露,褚大人素领武职,当更清楚这个规矩,若说泄密,这堂中谁都有可能泄密,为何单单防着褚大人?”


    周玘话音刚落,张必驳斥道:“我们并非单单防着褚大人,只是人亲其亲,褚大人确实最有泄密的动机。”


    “关系商户的政令,下达之后三日内,商户必能知晓,他何须泄密?”


    “瓜田李下,还是避嫌的好。”张必不依不挠。


    周玘不再多言,只是对圣上说道:“臣要说的便是这些,请陛下裁夺。”


    圣上故作为难地想了会儿,“两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张卿防于人心,周卿以理服人,这样吧,朕最近有桩头疼事,诸卿也都知道,西北军防薄弱,中看不中用,这事交与褚卿想办法,他若能在七日之内想到解决之策,那么,不拘一格,这个中书令,朕给定他了,若想不到,那就是朕眼拙,中书令这事不再提。”


    褚昉军将出身,对军务尤为熟悉,圣上如此裁断明明显显是在给褚昉机会,张必虽不乐意,但圣上已有定论,他再坚持倒显得故意针对褚昉,只能应是。


    事情说定,褚昉便要告退,却被圣上留下议事。


    “褚夫人,梅妃近来常念叨你,你且去看看她。”圣上这样说道。


    陆鸢会意,应句是,正要离去,听褚昉向她走近几步,说道:“等我忙完就去叫你,一起回家。”


    堂中忽响起一片轻轻的干咳声,好像故意提醒褚昉夫妇,这儿是政事堂,议政之所,不是只有他们两个。


    陆鸢红了脸,忙走开了。


    褚昉却像无事发生,稀松平常地看向掩唇咳嗽的张必:“张相怕不是废话说多了,喉咙痒了。”


    “你!”张必瞪眼,却不好当着同僚的面与他争执。


    褚昉无甚顾忌,接着刺他:“张相对我有意见,直说就好,不必藏着掖着,拐弯抹角去为难我的夫人。”


    张必没想到褚昉会当着圣上的面就把话说这么明白,连一点同僚之间的体面都不留,也针锋相对:“褚大人多虑了,我对事不对人,再者,我一人反对是针对你,这么多人都反对,难不成都对你有意见?”


    “说的也是,想来张相没这能耐结党营私,叫一整个政事堂的人,还有诸位谏官都听命于你。”


    张必听这话,脊背发寒,面色大变,惶恐道:“褚大人,不要血口喷人!”


    褚昉淡淡然,“你心虚什么?我何曾说你结党营私?”


    张必这才察觉上当了,想来褚昉故意引他争执,就为牵出他结党营私的说法,虽然空口无凭,但他勃然大怒的反应,叫圣上瞧在眼里,难免就是心虚了。


    褚昉这是杀人诛心。


    张必不再说话,面色沉静下来。


    褚昉却在这时又以半谨慎半玩笑的语气问他:“政事堂的人不会真的都听你的吧?”


    “褚大人,出言三思!”张必怒声,瞪着褚昉,胡子都颤了。


    褚昉呵呵一笑,扫过其余谏官和宰相,看回张必:“张相不必动怒,我信你没有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四字格外刺耳,偏张必无从辩解。


    褚昉与张必你来我往的争执,圣上却把一众人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判断。


    褚昉看着张必气急败坏却不得不忍着的模样,眉宇染上一层畅快之色。


    ···


    褚昉与陆鸢一道离宫时,已经是傍晚。


    “你今日在宫里可还好?”上了马车,褚昉随口问了句。


    陆鸢点头,“我没去找梅妃娘娘说话。”


    “嗯?”褚昉疑惑地看向她。


    陆鸢今日去了梅妃处,在殿外听见里头有哭声,像是颖安郡主在哭鼻子,便没进去,寻个借口去了其他妃嫔处。


    颖安郡主极少哭成这样,周玘又在这时受伤,陆鸢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事发生。


    “撞见什么事了?”褚昉见陆鸢心有考量,询问道。


    “没有。”陆鸢不想说太多周玘夫妇的事,只问褚昉:“你的事怎么样了?若实在不行,我把生意都交出去,免得他们再以此来诟病你。”


    褚昉愣住,她这意思,是甘愿为了他,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了?


    “左右现在国难方歇,生意不好做,停一阵子也无妨。”


    褚昉才有些雀跃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她是这样考虑的。


    “不必,依你的心思便可。”褚昉还是这样说了句。


    “那你,有办法解决圣上交给你的事么?”陆鸢问。


    褚昉微颔,并不多言。


    陆鸢察觉他有一些失落,虽不知缘于何事,却想安慰他,靠着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把玩着他腰间的蹀躞带,柔声开口唤了句“照卿”。


    她知道他想进入政事堂,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做事总要做到极致,文官武将,都要做领头人,他也有这个能耐,可是面对群臣诟病,他会为了保全她喜欢做的事,放弃他咫尺可得的抱负。


    这样的世道,多数女子只能囿于深宅、靠着夫君给予的体面过日子,她却能坚持自己的事,还能做的风生水起。


    她的体面是她自己挣来的,她可以不必仰人鼻息,但她的夫君,愿意让步,愿意背负着一些诟病闲话,愿意庇护着、纵容着她去挣自己的体面。


    她实有些贪心,不仅要体面,还要自由。


    可他却纵容着她的贪心。


    “照卿。”她又轻声唤了一句。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面前,竟已说不出那些千恩万谢的话。


    第82章 不可尽信 ◇


    ◎像个叛逆好强的稚子◎


    陆鸢只是唤着褚昉的字, 没有道谢,把玩着他腰间垂下来的蹀躞带。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陆鸢重心不稳, 手下想找支撑, 下意识就顺着褚昉的腰滑了下去,按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褚昉在她按过来时夹紧了腿,还是没忍住“嘶”地吸了口气。


    他低头看陆鸢。


    她方才那样唤他的字,竟是在暗示什么?


    她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且兴致一来就片刻等不及了?


    “疼不疼?”陆鸢忙撤回手, 看着褚昉神情越来越微妙, 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说呢?”褚昉微垂眼看着她,声音很淡。


    “很疼么?”陆鸢听他说话竟有些克制隐忍,像是忍着疼一般,想他生病受伤都不曾哼一声,这次竟然疼得声音都哑了, 必是她没收住力道, 按重了。


    “要,要看大夫么?”陆鸢关心地问。


    “不必。”褚昉的声音依然低沉。


    “真不要么?”陆鸢再次询问。


    褚昉微微点头,“揉揉便好。”


    “揉……”


    陆鸢默默藏起自己的手,细细看他神色,哪里是疼得克制隐忍, 分明是动了歪心思。


    马车还是偶有颠簸,回到褚家,褚昉先跃下马车, 回身抱着一件大氅, 脚步轻松地迈进了府门。


    陆鸢通身裹在大氅里, 不敢挣扎, 怕露出满面的潮红。


    “你,你越来越胡闹了!”


    进了屋,陆鸢才敢放声说话,方才在马车里,他竟然把她按在车壁上……


    褚昉看着她脸上尚未退却的潮红,眉目生温,“我不过依夫人指示行事,何曾胡闹?”


    “我何曾指示你……”


    “夫人仔细想想,果真没有么?”褚昉看看陆鸢的手。


    “我那是不小心!”绝无逗他的心思。


    “那,夫人之前唤我的字,玩我的腰带,都是不小心?”


    陆鸢语塞,抿着唇沉默了会儿,只觉这事越描越黑,撇开褚昉不管,进内寝换衣裳。


    他方才手下没轻重,将她小衣扯裂了。


    内寝的卧榻之前有一扇绢画屏风,陆鸢在屏风后换衣裳,身姿落在屏风上,玲珑娇俏,雪色的肌肤若隐若现,似雾里看花。


    陆鸢听到有脚步进了内寝,隔着屏风一看,褚昉已到了衣箱旁,低头找衣裳。


    陆鸢没管他,抱着衣裳进了帐中去换。


    出来时,见褚昉站在帐幔外、屏风里换衣裳。


    换下来的袍子搭在屏风上头,蹀躞带随意挂在袍子外,恰巧露出系在外面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个粽子形状,虽是缎布缝制,但不是上等缎,缎面绣着简单的如意云纹,绣工也是一般,上部以红色抽绳系结封口,里面圆鼓鼓的,不知道填充的什么。


    陆鸢趁褚昉不备,拿过平安符放在鼻间闻了闻,是艾草的味道。


    “别动。”褚昉一扬手,将平安符抢了过去,宝贝似的重新系在新的腰带上。


    陆鸢微微颦了眉,一言不发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出去了,没管褚昉的衣裳。


    “小气鬼。”褚昉哼了句。


    ···


    褚家和陆鸢铺子里的账目很快都被送了回来,驻守府里查封财货的官差也撤走了,修葺工作恢复如旧。


    左右已经被使了一次绊子,安然化解,陆鸢也不再顾虑,照旧请了多批工匠赶工期,势必要在年前修葺完成,铺子倒无所谓,府第关系族人生活,若到处都是破败之象,过年的喜庆都要减退几分。


    天气晴好时,陆鸢会到府内各处走走,察看各个院子修葺进展,到了丹华院,王嫮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岁的团郎穿着花团锦簇的小红袍子,在保母照看下颤颤巍巍地满地跑,喜庆活泼,憨态可掬。


    “嫂嫂,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王嫮已经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起身困难,便也没同陆鸢行礼。


    自此次陆鸢嫁进来,很少在各个院内走动,有事也都是差人来禀一声,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意上,所幸自褚昉上次整顿之后,褚家表面和和气气,再没什么争抢龃龉,陆鸢省了不少心力。


    陆鸢笑着说:“我来看看,院子里可有其他需要?”


    陆鸢念王嫮之前逃难时辛劳,怕她伤了身子,回到府中后,不消她提,主动叫人送了许多补品过来,王嫮对她此举十分满意,见面自然热络了些。


    “一切都妥当。”王嫮手里正在绣着一个福囊,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个可爱的虎头,绣工极其精巧,她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陆鸢坐会儿。


    陆鸢坐下,看看她手中福囊,“给团郎绣的么?”


    王嫮摇头,“给照英的。”


    她从旁边针线筐里拿出一个小一号的福囊,还未开始绣,“这是团郎的,这不马上要过年了么,佩上福囊迎春纳福。”


    陆鸢有一瞬讶然,“这福囊如此可爱……”


    还有些稚气,褚暄竟也愿意佩戴,不怕人笑话么?


    王嫮却道:“嫂嫂,不怕你笑话,照英就喜欢这样可爱的物件,当初我们还未成亲时,有一次他生辰,我给他绣了个香囊,绣的是福鹿,送给他时,却叫我调皮的侄子给调了包,变成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小老虎,一看就是给稚子戴的,他竟也二话不说,就那样戴了一整年,别人笑他,他也不恼。”


    “后来再逢他生辰,我想给他换一个,他还特意要我绣个可爱的图样,不要那些老气横秋的花样。”


    陆鸢听了,笑着道句:“五弟性情真好。”


    王嫮虽没有说话,唇角却勾起满足的笑容。


    陆鸢又看看那福囊,不禁想起褚昉不离身的平安符,也不知那平安符是谁送的,叫他稀罕成那样。


    王嫮凑近她耳边,“嫂嫂,你身子还没调好么?”


    陆鸢不防她会突然问起这事,面色一讪,没有说话,只是干笑了两声。


    “嫂嫂,你们要不去拜拜送子娘娘?很灵验的,我那年就是拜过之后,回来就怀上了。”


    她又交待:“叫三哥跟你一起去,这事要夫妻一起才心诚。”


    陆鸢说着好,抱着团郎逗了会儿,借口还要去其他院子看看便离开了。


    陆鸢近来有感觉,褚昉不知为何好像不着急要孩子了,算来他已经二十有七,膝下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但这事,她怎好主动提?


    离了丹华院,见五六个孩童在前院玩耍,他们都已是读书的年纪,但府内学堂正在修葺,他们便得了几日闲散。


    褚六郎眼尖,先看见了陆鸢,叫着“婶娘”跑了过来。


    “婶娘,我想吃橘子。”褚六郎与陆鸢向来亲厚,馋嘴这事从不遮掩。


    前几天陆家长兄自南边回京,给贺家和褚家各送了几箱橘子,虽说名义上,褚昉小家是分了出去的,这橘子便是不分,旁人也挑不出理,但陆鸢不想因这些小事让人背后说他们夫妇小气,遂还是公平地各家分了些。


    橘子在往年并不算稀罕物,褚家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吃的,但今年橘子价格高的出奇,长安城又是一片破败,北来贩运的商贾也少了,橘子便稀罕起来。


    各家分到的橘子也就小小一筐,褚六郎定然没有吃尽兴。


    陆鸢不馋这些东西,房里还剩了不少,叫褚六郎去她院里拿。


    褚六郎欢呼一声“谢谢婶娘”,一扬手,带着几个孩童往兰颐院跑去。


    李家兄妹落在最后,怯怯地看陆鸢一眼,没有跟着往兰颐院跑。


    褚六郎跑出一段后,见李家兄妹没有跟上来,折返问他们:“你们怎么不来?”


    褚六郎以前不喜欢李家兄妹,嫌他们骄纵跋扈,还爱告状,但这次他们住进府里,三叔特意把他们几个叫过去说话,言李家兄妹无依无靠,只能指望他们这几个哥哥保护,让他们好好相处。


    小孩子向来是不记仇的,褚六郎尤其一身正气,见李家兄妹确实不像以前骄纵,还总是小心翼翼的胆怯模样,生了扶幼护弱的同情心,经常带着他们玩耍,吃的玩的也不吝啬与他们分享。


    但李家兄妹有些怕陆鸢,教养嬷嬷也跟他们说,三舅母不喜他们,他们最好乖些,别惹她生气,不然会被赶出府区。


    他们从不敢往兰颐院去。


    褚六郎见他们害怕模样,宽慰说:“你们别怕,婶娘跟我一样,不记仇,你们跟婶娘道个歉,婶娘会原谅你们的,然后咱们就去拿橘子吃。”


    陆鸢扑哧一声笑了,看向李家兄妹。


    稚子无辜,他们之前所为,也是家长教养失当,而今他们无依无靠,本就惶恐,陆鸢怎会与两个稚子计较?


    “跟哥哥们去吃橘子吧。”陆鸢和善地看着他们,主动说。


    李五郎怯怯地看了她一会儿,鼓起勇气说:“舅母,对不起。”


    陆鸢点头,笑着说句:“没事。”


    李果儿躲在哥哥身后,拿眼偷偷瞄了陆鸢几次后,也跟着说了句“对不起”,说完便缩回李五郎身后。


    陆鸢笑着对他们说:“去吃橘子吧。”


    有了这话,李家兄妹才跟着褚六郎跑走了。


    这一幕被李家兄妹的教养嬷嬷瞧了去,晚上便学给了郑氏。


    “老夫人,三夫人是个能容人的。”


    教养嬷嬷话只说了半截,郑氏明白她的意思。


    李家和郑家都已覆灭,这双孩子只能依靠褚家,郑氏如今还能照护着他们一些,但她毕竟有了年纪,这双孩子真正能依靠的就是褚昉夫妇。


    只要陆鸢能不计前嫌,将这双孩子养在膝下,他们以后总还可以有个不错的出路。


    凭着褚昉这层身份,果儿长大以后可以寻门好亲事,李五郎就算仕途受限,不能为官,还可以和陆鸢学做生意。


    “去把三夫人叫过来。”


    自郑孟华出事后,郑氏身体一直不好,她迁怒过陆鸢,但也明白,陆鸢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她就是不甘心罢了。


    此次逃难,陆鸢本可以和陆家、贺家带上商队护卫轻装简行,可她没有抛弃褚家一百多口,不慌不乱地安置好家中财货,带上众人一起南下。


    她知道,儿子的眼光没错,陆鸢有能耐做好这个主母,她再不甘心也是徒劳。


    她想,该与自己的私心与不甘和解了。


    陆鸢很快来了松鹤院,以为婆母对院子里的修葺工作有意见,询问道:“母亲,若有不满只管说,我来与工匠沟通。”


    郑氏摆手:“没什么不满的。”


    她增了些慈蔼,说了想让陆鸢抚养李家兄妹的想法。


    “他们还小,只要好好教养,必不会走上歧路。”郑氏亲和地握住陆鸢手臂,哀婉地叹了声,“照卿那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有自己的子嗣……”


    陆鸢先是震惊,而后愕然,褚昉何时生了病?还是不能生孩子的病?


    陆鸢没有答应郑氏所请,只说要与褚昉商量,离了松鹤院。


    回到兰颐院,陆鸢思前想后,觉得褚昉在说谎。


    约是婆母催的紧,褚昉不想让她面对子嗣压力,遂将至今未育子嗣的因由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竟然为了挡下子嗣压力,甘愿让婆母以为他有隐疾?


    他是那样好强的一个男人,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口?怎么能忍受婆母那异样的惋惜和眼神?


    褚昉这几日忙着想圣上交待之事的应对之策,常常晚归,这日回到家,听陆鸢说了母亲的提议,眉心不自觉拧了起来。


    “我答应了。”陆鸢不想褚昉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决定明日就去回婆母,把李家兄妹接进院子来。


    “答应了?”褚昉意外。


    就他对陆鸢的了解,她大概不会计较一双稚子之前的不敬,但要李家兄妹养在她院里,她定心有介怀。


    可是她竟答应了?


    是他的缘故?


    她心疼他朝务繁忙,不想他再因家事烦恼为难?


    她是想替他分忧的,甚至愿意委屈自己,顺从母亲的意思!


    褚昉眼中冒起了光,看的陆鸢不自觉生了热意。


    “你的事想到解决办法了么?”陆鸢忙转移话题。


    他不想为了进政事堂,让她放弃生意,那就只有解决了圣上交待的难事。军防无小事,褚昉便是再熟悉军务,也无法轻而易举想到对策。


    何况圣上只给了七日之期,现在已经过去了五日。


    褚昉现在不想说朝中事,只想确定心中所想,他的妻子竟然为了他甘受委屈,他不敢信。


    “阿鸢,你不介意曾经的事么?”褚昉看着她问。


    陆鸢没有否认,只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


    她没有直说,但褚昉知道她是介怀的。


    “你生意那么忙,还是别揽这事了。”


    褚昉对一双稚子早有安排,他心知表妹在府中名声不好,凭谁也不可能真正放下旧事,真心对待她一双儿女,陆鸢既揽下,必会尽职尽责,但他不能让她受这个委屈。


    一双稚子养在教养嬷嬷那里就可,虽没有在他膝下,但也相当于在他膝下,有他照护,府里人不敢太过分,以后果儿出嫁,他会给她找个踏实可靠的婆家,至于李五郎,让他先读几年书,等他再年长一些,他已经跟康表哥说好,带着李五郎学做生意,也算个正经营生。


    陆鸢微微抿唇,知道褚昉这样说是在照顾她的情绪。


    “我去跟母亲说,你别管了。”


    褚昉眼中的光没有暗下去,神采奕奕换下官服,去了松鹤院。


    他去的急,没来得及系上一直随身佩戴的平安符,陆鸢早就好奇这平安符缘何让他如此紧要,趁着他不在,拿过来好生研究了一番。


    之前看了个大概,没留意平安符的右下角绣着三个小字,仔细看竟是“香积寺”。


    扬州的香积寺很有名,据说姻缘、子嗣、官禄,凡求者无有不灵,甚至有人千里下扬州,只为去香积寺求上一求。


    陆鸢实没想到褚昉也会信这个。


    他求的是子嗣,还是官禄?


    约是官禄吧?毕竟他当时去扬州办差,前途未卜,他想求个顺利,无可厚非。


    陆鸢正要将平安符放回原处,看到封口的系绳有些松动,遂解开来打算重新系一下,却见有团纸白色的东西冒出了头。


    原来里面填充的竟不是艾草么?


    疑惑间,陆鸢取出了那团东西,果真是个纸团子。


    展开来看,竟是她回信的最后两句可心话。


    那一行被裁了下来,下面还有褚昉的答复。


    陆鸢索性打开封口,见里面还有四个纸团子。


    从褚昉下扬州,到长安城破,不足四个月的时间,他给她写了十二封信,有时候信来得太密集,她都是两封一起回,回了五封信。


    陆鸢一一展开五个纸团子。


    纸团是被整齐地卷叠着放进去的,均匀的折痕看上去有些沧桑,却并不破旧。


    她写:思君朝暮,盼君早归。


    褚昉答复:花言巧语,不可尽信。


    她写:月中三十日,无日不相思。


    褚昉答复:果真相思,缘何不随我前来?


    她写:再拜卿安。


    褚昉好似对这句尤为不满,答曰:敷衍日甚一日,待我回去,大刑伺候。


    最后一封信,她只写了“顺颂时祺”,褚昉的答复让她不自觉勾了唇角。


    无尔,秋不绥,冬不禧,尔心甚于铁石也。


    后面还补了一句与前言并不搭的话语:恨不相逢少年时。


    应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陆鸢似是透过时光,看到褚昉在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之后,回到住所,翻出她的回信,坐在灯下,边看边执笔圈圈点点,好像在与她对话。


    他一边抱怨着她的虚情假意,一边将这些话裁下来装在平安符里,随身佩戴着。


    还防着她知晓。


    他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福囊,只能借寺庙里求得的平安符,去掉一些填充的艾草,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


    他有时行事,真是……像个叛逆好强的稚子。


    作者有话说:


    日中三十日,无日不相思,化用自唐代铜官窑瓷器上的题诗。


    第83章 他真贪心 ◇


    ◎他想要个女儿◎


    陆鸢原样折起纸团, 塞回平安符里,在褚昉回来之前,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褚昉很快从松鹤院回来了, “我已跟母亲说过了, 还让果儿他们在蘅芳院住着吧,回头我再找两个可靠的保母一起照顾。”


    陆鸢轻轻应了声,吩咐人摆饭。


    “以后母亲的无理要求,你尽可拒绝,不必委屈自己。”


    陆鸢点头, 没有说话。她确实也要拒绝的, 可是想到褚昉在这其中的周旋,想到他这几日还在焦头烂额,便不想他再为这事烦扰。


    她倒可以干脆地拒绝,婆母难免又要跟褚昉哭诉她铁石心肠,褚昉夹在其中, 两头得哄。


    “母亲那里, 还好吧?”陆鸢多问了一句。


    褚昉抬眼看她,目光灿灿,“母亲有时霸道,护短,私心重, 但还算明理。”


    人老了,有的时候就是想倚老卖老。


    他都这样说了,陆鸢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默默吃饭。


    “我今日去了丹华院, 团郎白胖白胖的, 真讨人喜欢。”陆鸢闲话道。


    褚昉也很稀罕小侄子, 每次见到总要抱着扔几下,想起他,眉间尽是喜色,点头嗯了声,忽想到王嫮,以为陆鸢与他说这些是与王嫮闹了不快,遂正色问:“弟妹可是说了什么?”


    陆鸢忙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褚昉看着她神色,确定没有不快,安下心来。


    气氛静默了片刻后,褚昉又想了想陆鸢提到团郎的话,心头忽然云散月明。


    这夜,帐中春潮带雨,有莺浅啼阵阵,有鱼嬉戏涧谷之中,忽急进,忽回溯,伴着莺啼深得其乐,


    “是不是,想做母亲了?”褚昉的声音很轻,掠过陆鸢绯红的脸颊,递进她耳中。


    陆鸢装作没有听到,抿着唇不说话,却被他故意动作逼迫得发出声音来。


    褚昉望着轻轻颤抖着不能自已的妻子,忽低下头,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和攻势,在她微微张着的唇上咬了一口。


    不等陆鸢反应躲避,他已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他少见的生疏、笨拙,还带着几分蛮横无理的莽撞,似终于攻占了觊觎已久、可望不可得的城池,欢畅之余,要将这城池处处标记上他的印迹。


    陆鸢本以为会作呕,但好像除了呼吸困难些,并无其他不适,但她仍然本能的推着褚昉,像是守卫了许久的净土被突然侵入,她不习惯,下意识想把入侵者赶出去。


    可这入侵者显然也沉浸在拓荒成功的兴奋之中,不肯轻易退走。


    陆鸢呜呜咽咽着说了句话。


    褚昉不理,忽然唇瓣一痛,一股腥咸入口。


    他抬头,手指抿去唇上,擦下一抹血。


    “我说了,再不放就咬你,你不听。”错不在她。


    褚昉唇角虚勾了下,抿去血,再次低下去,重振旗鼓。


    他成长的很快,已褪了许多生疏和莽撞,陆鸢喘气困难的不适感轻了许多,不似头一次抗拒他。


    她终于彻头彻尾,都是他的了。


    “阿鸢,我想要个女儿。”褚昉余音还染着欢愉。


    “嗯?”陆鸢轻轻疑了声。


    “给我生个女儿吧?”


    褚家的小辈都是男孩儿,只有果儿一个女孩儿,但怕陆鸢介怀表妹的事,他后来不敢再与果儿亲近,可他真的想要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你好贪心。”陆鸢推他,不止要子嗣,还非要女儿,她又不是送子娘娘。


    褚昉没有反驳,认下她的控诉,用行动让她明白,她的话,一点儿也不错。


    他就是贪心。


    ···


    翌日,褚昉穿好衣裳,拿过平安符正要佩戴,却看着封口的绳结愣了下。


    打结的手法不对,他不会这样打结。


    他扭头看看还在熟睡的妻子,她昨日被闹的厉害,尚未醒转。


    他打开绳结,见里头的纸团还在,又试探地扭头看看妻子,想了想,打了个死结,系在腰带上当差去了。


    他今日要向圣上奏禀改革军防的事,常侍领着他到了勤政楼外,听到里头有气恼的怒声,回头哈腰欠声道:“安国公且稍等,陛下正在召见旁人。”


    褚昉嗯了声,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别以为朕会一直纵着你!”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你除了儿女情长就没别的事了!”


    “令晖在这里住几天了,朕要你接回去,你犟得跟头驴似的!”


    “现在跟朕说要和离,你真以为朕不舍得办你是不是?”


    听得出圣上很愤怒,整座殿宇内唯闻天子之怒,听不到别的声音。


    从这只言片语中,褚昉大约猜到殿内惹圣上愤怒的人是谁了。


    周玘这几日看上去心事重重,满身颓靡之态,褚昉还在宫门口撞见几次周夫人,瞧着也是满面愁容。


    褚昉私下闲聊,试探过周尚书可是遇到了难事,周尚书只是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以现下情形来看,应是周玘和颖安郡主闹了别扭,颖安郡主住回了宫里,周玘不肯服软,还闹和离,惹怒了圣上。


    褚昉不觉蹙起了眉。


    周玘还真是不让人安宁。


    “朕告诉你,天家女儿只有亡夫,没有和离一说!”


    不知周玘说了什么,殿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喝,褚昉身旁的常侍都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他下意识抬手擦擦额头的虚汗,拿眼瞥向褚昉,见他仍是直挺挺地站着,面不改色。


    就在这时,周玘出来了,被两个羽林卫押着,他神色坦荡,瞧上去竟有些如释重负。


    经过褚昉身旁时,他并没有看他一眼。


    “安国公,请吧。”常侍领着褚昉要进殿。


    “李常侍”,褚昉低声叫住了他,“可否劳烦你,找一趟颖安郡主?”


    只是给颖安郡主递个信,让她知道周玘已被圣上发落,李常侍做这事应该游刃有余。


    那常侍闷头想了想,圣上有多看重周玘,他是清楚的,当年的太子旧臣,如今还任高位的,也就周玘一个了,今次周玘虽惹了圣怒,但依圣上对周玘的看重,大概消气之后还会复用他,颖安郡主又是那般好性儿,定会为周玘求情,他现在递个信,倒也不犯什么大忌,左右这宫墙之内消息总是传得飞快,周玘被羽林军押走的事不是秘密,他只是早一步递给颖安郡主而已。


    “安国公真是宅心仁厚,我稍后就办。”


    “有劳。”褚昉微微对他行一礼,进了勤政楼。


    圣上脸上的怒色虽已缓下去,却未完全退去阴沉,与褚昉说话时声音又低又冷,询问他对西北军防的应对之策。


    褚昉神色自若,说了这些日子多番考察思虑后的建议。


    “裁兵?”圣上怒色才退,冷色又起。


    他让褚昉想加强军防的对策,褚昉竟跑来让他裁兵?土蕃抢掠长安的耻辱还牢牢印在百姓心中,如何能在此时裁兵?


    褚昉接着道:“臣少时曾随高老将军在辽东驻守,当时辽东军中曾发生一场哗变,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大周有制,寓兵于农,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丁须自备口粮衣物轮流宿卫京师、镇守边疆,当时镇守辽东的府兵,戍期本来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该放回家中务农,但高将军私自延长戍期,从三个月到半年,又到一年,最后招致哗变。


    当时那场哗变看似是高将军言而无信引起的,实则积弊已久。


    大周虽宴安日久,但边防戍兵不曾削减,自先帝朝不修边功,也只是歇了开疆拓土的战事,并未触及边防戍兵的数目。


    这些戍兵背井离乡,戍期一延再延,边疆无战事,他们多数被驻守将领当作私人护卫甚至杂役驱使,有家回不得,而又建功无望,逃兵甚众。


    而在处理逃兵一事上,驻守将领的态度更是恶劣,抓回来的逃兵杀一儆百,抓不回来的,也不奏禀上报。如此欺上瞒下,朝廷以为边防固若金汤,而边防戍兵苦不堪言,无心应战。


    如此情境下,边防驻军空有其众,而无可用之精兵,自然中看不中用。


    且因戍期无定数,百姓纷纷想方设法逃避兵役,长此以往,大周不仅养不出精兵,连可靠的兵源都会丧失,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圣上听完褚昉一番分析,冷色稍退,但仍觉此时裁兵容易造成人心不稳,多有顾虑。


    褚昉借机提出分批多次裁掉边防冗兵的同时,募集青壮精兵充实边防,“募兵实边虽耗费甚巨,但能切实防土蕃突厥之狼子野心,且百姓不必再为逃避兵役隐匿躲藏,民安则业盛,业盛则国兴。”


    圣上沉思不语。


    此次能在短时间内攘除土蕃兵,镇压杂胡之乱,也得益于耗巨资募集的精兵,但募兵原本只是危难之时的权益之计,若从此废府兵为募兵,兵农彻底分离,朝廷要负担的费用,不是小数目,褚昉此议须好生掂量。


    “朕再好好想想。”


    圣上思量着,又问了褚昉几个边防驻兵的问题,忽听外头有喧闹声。


    听着像是女子的哭求声。


    “皇兄!”


    “我要见皇兄!”


    褚昉知是颖安郡主来了。


    圣上很是头疼,虽不耐烦,还是把人召了进来。


    “皇兄,你要杀元诺哥哥吗?”颖安郡主一入殿就哭着跪下了。


    褚昉见这情景,想圣上要处理家事了,行礼辞道:“臣告退。”


    圣上摆摆手,示意褚昉离殿。


    难得离宫这般早,褚昉也未去别处,直接回了兰颐院,听家仆说陆鸢不在家中,去了市肆,他在家中等了会儿,起身寻了去。


    康氏商队名下的铺子多遭打砸,如今都在整修,他想陆鸢大概闲不住,催进展去了。


    ···


    陆家绣庄内,陆鸢正挑了几匹上好的布匹,交给绣娘一张纸,上面详细写了褚昉的身量尺寸,衣饰纹样,要她按照这个裁制衣裳。


    “你会绣福囊么?”陆鸢虽有心给褚昉绣个福囊,但她不善女红,上次给褚昉缝个衣裳都扎破了手,她还是不逞这个能了。


    心诚则灵,她是诚心诚意想送褚昉一个福囊,何必计较这福囊出自何人之手。


    绣娘咯咯一笑,她连衣裳都能裁制,一个小小的福囊是何难事?


    “那正好,帮我绣个福囊。”


    福囊上的图样是陆鸢自己画的,褚昉不喜繁琐复杂的纹样,应该也不会像褚暄喜欢可爱稚气的图案,她便画了一组连璧纹,简单大方,沉稳冷静,褚昉应该不会嫌弃。


    交待完这些,陆鸢便领着青棠回了,一出门,被一个石子砸在了额头。


    石子虽不大,但有些棱角,在她额头刮出一道细口子,流出血来。


    “你这小子,为甚砸我家夫人!”青棠拔腿去撵作恶的几个小郎子。


    绣娘听到动静,忙把陆鸢扯了回来,给她处理额上的伤口,说道:“大小姐,你这阵子还是少出门,因着之前胡贼劫掠的事。大家都恨透了胡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瞧着有些胡貌的便追着打,也是可恶的很。”


    市肆这里胡人商铺尤其多,有些郎子便三五成群聚在这里,有时去铺子里捣乱,有时打骂过往的胡人。


    “他们没来铺子捣乱吧?”陆鸢问。


    “也不是没来过,被掌柜的拿棍子撵了几次,后来收敛一些。”


    “明日我看看表哥那里能不能抽调几个护卫过来,你们也小心些。”


    经此次逃难,商队护卫也有不少损伤,且因暂时无西行打算,商队并未及时添补护卫人员,陆鸢也不确定能否借来人手。


    “好了,我回去了。”


    陆鸢担心青棠寡不敌众,被一群郎子欺负了,拿了一把又长又厚、结结实实的木尺,攥紧了出门去。


    远远便听青棠嚷道:“姑爷,他们打夫人,拦住他们!”


    陆鸢一时愣住,那群小郎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不过五六岁,褚昉一个身长八尺的大男人,怎好与一群毛都没长全的郎子计较?


    万一伤着了哪个郎子,家长不依不挠,闹大了,岂不是叫人笑话堂堂安国公、领兵的将军,竟与稚子打架?


    陆鸢加快脚步追去。


    第84章 不用他帮 ◇


    ◎他不比周玘差◎


    褚昉听罢青棠的话, 又见陆鸢没与她一处,想来已然受伤,眉眼霎时沉了下来, 一声高喝“站下”, 便将一群奔逃的郎子吓得定在原地。


    他毕竟是号令千军的人,这一声高喝,在战场上都要令五大三粗的劲敌生了颤栗,何况一群刚刚做了恶事、本就心虚的孩童。


    褚昉扫他们一眼,快步朝青棠走去, “夫人怎样了?”


    青棠是追到巷口瞧见的褚昉, 褚昉在巷子里,并没有看见陆鸢拿着木尺已然追了过来,他走至巷口,陆鸢也恰巧赶来。


    二人目光相撞,褚昉一眼瞧见了她额上包扎的伤口, 立即走近了去, 轻轻拨开细布察看。


    “擦破了皮,小伤。”市肆行人多,陆鸢不习惯与他太亲近,微微退开了些。


    褚昉却追了两步,确定她额上的伤口无大碍后, 命青棠去帽行买顶浑脱帽。


    伤在头上,天气又冷,若是吃了风, 以后会留头疾。


    趁着他察看陆鸢伤口的契机, 几个小郎子撒腿又想跑, 才拔动了脚, 褚昉脑后长眼睛一般,一句“你跑个试试”,一群郎子又纹丝不敢动了。


    褚昉去夺陆鸢手中的木尺。


    陆鸢没丢手,轻声说:“训斥几句算了,还真打么?”


    褚昉用了些力,夺下木尺,“你别管,回铺子去。”


    陆鸢又拽着他手臂,“把人打坏了,平白污你的名声,说你气量小,与稚子一般见识。”


    褚昉拨开她手,“我有分寸。”


    他扫一眼,拿木尺指向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一个郎子,问他:“你几岁?”


    那郎子怯怯地看着褚昉,老实回答:“六,六岁。”


    “你若是再小一岁,我就放了你。”五岁以下的稚童,没有是非,只有好恶,很正常,五岁以后,听得懂道理,就不是可以放肆的年纪了。


    “我,我五岁。”一个郎子半缩着脖子,眼中冒着希冀的光,缓缓举起手,叫褚昉注意他的存在。


    那郎子比方才六岁的还高出一个头,人也圆滚壮实,褚昉扫他一眼,“长得不像五岁,不能放。”


    他拿着木尺,赶鸭子一般,将一群孩童赶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从高到低站了一排。


    “会扎马步么?”褚昉问个子最高的孩童。


    那孩童摇摇头。


    “这么大了,连个马步都不会扎,也好意思出来打人?”


    那孩童羞耻地低下头。


    “有没有会扎马步的?”褚昉垂眼扫过去。


    所有孩童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都给我站直了!”褚昉命道。


    噌噌噌,缩着的脖子次第挺了起来。


    “都看好了,照着他做。”


    褚昉以木尺托起第一个孩童的胳膊,给他平平稳稳捋直了向前,又用木尺挑开他腿,教他摆出一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马步,令其他孩童效仿。


    有的马步扎的虚,褚昉便用木尺力道适当地拍打他一下,纠正他的姿势。


    “你们瞧见她作恶了?”褚昉指指陆鸢,目光扫向一排次第半蹲着的郎子。


    郎子们纷纷摇头。


    “既如此,为甚打她?”褚昉声音冷厉,有几个郎子腿都打颤了。


    郎子们都不说话,有几个瞧着想哭,褚昉一眼瞪过去,他们又将泪忍了回去。


    “你打女郎,算什么男子汉?”褚昉将木尺横搭在为首的一个郎子向前伸着的手臂上。


    木尺足有三尺长,尺身宽而厚,本身有些重量,压得那郎子微微倾斜了手臂,被褚昉扫一眼,忙勉力抬平手臂。


    “我不是男子汉……”那郎子微微有了哭腔。


    “那你是什么?”褚昉问。


    “我是坏蛋……”


    “你打女郎,你是坏蛋。”褚昉定定说道。


    那郎子哭着点头,“我是坏蛋。”


    “为什么是坏蛋?”


    “我打女郎……”


    “你打女郎,你是坏蛋。”褚昉引导着他。


    “我打女郎,我是坏蛋!”那郎子大声嚷。


    褚昉扫一眼其他郎子,他们便都此起彼伏,高声嚷了起来:“我打女郎,我是坏蛋!”


    声音朗朗,很是清脆。


    褚昉就这般盯着他们站足了一个时辰的马步,才说:“先把身手练好了,等你们有了脑子,能认清贼人的时候,再来逞能,可明白?”


    “明白。”郎子们小声回应着,唯唯诺诺。


    褚昉淡声道:“没听清。”


    “明白!”郎子们被他变着法训诫了一个时辰,也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什么样的举动能免于责罚,都梗直了脖子,整整齐齐高声呼了句。


    “明白什么?”褚昉又问。


    “练好身手,长脑子,认清贼人!”


    “散了吧。”


    褚昉一声令下,郎子们正要一哄而散,被他目光一扫,没敢造次,识趣地排成一队,有序退走了。


    驻足看热闹的行人都看着褚昉,其中几个十来岁的郎子也曾去过陆家绣庄捣乱,虽未被褚昉逮个正着,此刻也心虚的很,看看他,又看看陆家绣庄,心知他们惹不得,亦作鸟兽散。


    “大小姐,这是姑爷么?生的真俊,还威风,配得上大小姐!”绣娘站在铺子门口,目睹了全过程,笑盈盈说道。


    陆家绣庄是陆鹭的嫁妆,陆鸢以前并不常来,绣娘没见过褚昉,这是第一回 见。


    陆鸢笑了笑,只是点头,没有说话,眼里的灿光却遮不住。


    “那福囊是给姑爷的么?”绣娘见陆鸢神色,多嘴玩笑了句。


    “嗯。”


    陆鸢轻应了声,出门向褚昉迎过去。


    “回家吧。”


    上了马车,褚昉按着陆鸢的浑脱帽往下压了压,盖住她半个额头才罢手。


    陆鸢嫌这样不好看,要把帽子往上掀一掀,被褚昉按着脑顶,掀不动。


    陆鸢去拨他的手,他雷打不动,试了几次后,陆鸢便放弃了,任由帽子遮住半个额头。


    这浑脱帽乃貂绒所制,灰白色,毛茸茸的,绒面上稀稀疏疏绣着几朵单瓣红樱花,帽下便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嗔恼一眨不眨注视着前方。


    概因这些日子生意不忙,陆鸢奔波少了,脸庞竟比以前圆润了,原有些尖锐的面部轮廓变成了略带稚气和福相的鹅蛋脸。


    配上这顶毛茸茸的浑脱帽,活像只生气的小狐狸。


    褚昉盯着看了会儿,不由上手捏了捏那白净如雪、圆润如珠的脸蛋儿。


    他想,以后他们的女儿,脸蛋儿一定比她还软,还好捏。


    这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举动让陆鸢愣了下。


    一瞬的诧异后,陆鸢拨开他手,倒也没有奇怪太久,褚昉其人,深不可测,以前是她狭隘,才觉得他规矩板正,是个无趣之人。


    而今再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单凭他房中秘戏的花样便可见一斑。


    “小气鬼。”褚昉哼了句,“又气什么,我哪里又不妥当?”


    陆鸢又去掀帽子,被褚昉眼疾手快按下。


    “我戴个帽子你都要管!”陆鸢抬眼看着他,难免带了几分嗔恼。


    褚昉唇角扬起来,竟是气这个?


    “等你额头伤好了,就不管了,这几日,得管,你且忍吧。”


    褚昉故意按了按她帽子,连她眼睛都遮上,陆鸢待要去掀帽子,忽被用力一扯,身形不稳,跌进了褚昉怀里。


    “下次出门,带上长锐和止戈。”


    褚昉微微往上掀了掀帽子,露出陆鸢眼睛,严正交待,似在下达军令,不容违逆。


    陆鸢知他是为自己好,长锐和止戈跟着他上过战场,身手很好,是他最信得过的两个家兵,现下百姓仇胡之心正盛,她带上两人,安全些。


    “嗯。”陆鸢虽不喜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应了声。


    “还气呢?”褚昉唇角勾了下。


    “你不能好好说话么?”陆鸢气道。


    褚昉刚才怕她不听话,语气霸道了些,没想到她如此在意,顿了顿,清清嗓子,用极温和的声音说:“夫人,下次再出门,带上长锐和止戈,可好?”


    虽知他秉性难移,但现下也算知错就改,陆鸢唇角一弯,得意地哼了声“好吧”。


    听来竟是勉为其难。


    褚昉无奈,眉梢却是挑了挑。


    他早知道,他的妻子是商队少主,本也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要强的很,人前还顾忌他的颜面,压着性子,愿意装几分柔弱体贴,夫妻之间,她便也不装了。


    两虎相争,不想两伤,那便必有一让。


    陆鸢想到今日已是圣上给出的最后期限,褚昉却这么早就从宫里回来了,还不知结果如何,遂问了句,“军防的事,解决了么?”


    “我能做的已然做了,凭圣上裁夺吧。”


    提到今日入宫,褚昉不由想起周玘要和离的事。


    圣上不准周玘和离,他也不想周玘和离,他今日请常侍给颖安郡主递信,不单单是为了救下周玘,确切说,他知道周玘这次定会有惊无险,圣上甚至没有责难周家人,只把周玘关了起来,显然是想搓磨他的犟脾气,圣上打心眼里看重周玘,想与他结这门亲事。


    就是不知周玘知道颖安郡主为他哭求圣上后,会不会感激在心,妥协一次。


    也不知这事要不要告诉陆鸢。


    若是不说,周玘入狱的事很快就会传开,陆鸢迟早会知道,到时不知她又会作何想法,有何举动。


    会不会又像上次求他到此为止一样,让他想办法救周玘出狱?


    褚昉心有考量,眉目不似方才舒展,陆鸢以为他还在为朝事烦忧,柔声安慰:“不用担心,圣上会看到你的才识的。”


    想到政事堂那群人惯来针对褚昉,不想他孤军作战,斟酌着说:“其实,周相为人还算公正。”


    应该会为褚昉说话,他可以和周玘多交流。


    褚昉眉心紧了紧,抿直了唇线,但细想她的话,察觉她用意应是让周玘在朝中帮他,面色稍缓,却仍是硬梆梆说道:“不用他帮。”


    “他自顾不暇呢。”


    褚昉并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陆鸢周玘入狱的事,但听她夸周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就是心里不快,就是想叫她知道,他不比周玘差,不用周玘帮他,他也能顺利进入政事堂。


    “他怎么自顾不暇?”陆鸢在褚昉怀中坐直了身子,问道。


    褚昉不说话了,他的目的不是让妻子关心周玘如何自顾不暇。


    他明明是要告诉妻子,他不比周玘差。


    第85章 当佩新囊 ◇


    ◎一看就很用心◎


    话已至此, 褚昉只好说了周玘入狱的事。


    陆鸢听过之后,目光滞怔了少顷,而后也只是轻轻“哦”了声, 再无他话。


    听褚昉说来, 周玘此次入狱和颖安郡主有关,他们夫妇之间的事,她不宜多问。


    陆鸢这般淡然相待的反映,让褚昉有些意外,但陆鸢既没有主动提出其他要求, 他自也没那么好心, 上赶着去帮周玘。


    自他说完那事后,马车内的气氛便沉静地像下了一层霜,陆鸢虽还是倚靠着褚昉肩膀,一双眼睛却出神地盯着马车窗帷,一眨不眨, 没有半分光彩。


    褚昉垂眼, 看见陆鸢神情,崩直了唇线。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褚家,褚昉借口有事处理,要往璋和院去,陆鸢本有事要跟他说, 听此话,动了动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你先忙吧。”


    陆鸢回了兰颐院。


    褚昉与近随交待一些事后, 并没立即回兰颐院, 百无聊赖坐在案旁, 手不自觉搭在了腰间的平安符上。


    他解下来, 想拿出纸团看看,才发现自己早早打了个死结。


    来璋和院之前,他觉察到陆鸢有话要说,大约她想了一路,还是想跟他聊聊周玘的事?


    虽然心中抵触,在璋和院稍坐片刻后,褚昉还是回了兰颐院。


    陆鸢正在书案后坐着,面前摊放着一本账簿一样的东西,听见青棠喊“姑爷”,抬眼望过去。


    褚昉朝她这里看了眼,没有过来,往内寝换衣裳去了。


    陆鸢起身跟过去。


    “这么快就忙完了?”褚昉这几日都是很晚才过来,陆鸢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褚昉声音很淡地嗯了声。


    陆鸢虽奇怪他明明之前还饶有兴致捏她的脸,现在却一副恹恹神色,却也没多想,只当他为军务头疼,一边帮他宽下外袍一边说道:“明日天气会更冷,穿裘衣吧。”


    褚昉看向衣架上她备好的衣裳,一身特别厚重的裘衣,还是那年他出征西疆解救被困商贾时,她从皮料行买的成衣。


    他与贺震一人三套,贺震经常穿,他一次也没有穿过,在箱底积压着,不想竟被她翻了出来。


    “不冷。”他不想与贺震穿一样的衣裳,每每见到这衣裳,就想到陆鸢当初待他的敷衍。


    陆鸢也没深究他的心思,想到每次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总像有一团火,暖融融的,大约真是不怕冷,便没坚持,仍旧拿了寻常的厚袍子备下,又说:“往年家里的衣裳都是在尚绣坊裁制的,但今年尚绣坊被毁的厉害,闭门歇业,我就在陆家绣庄裁制了。”


    她将他袍子平平整整叠好之后,拿了账目给他看,说:“阿鹭虽说不要钱,但我觉得不合适,那毕竟是她的嫁妆,就核算了一下,只把绣娘的工钱给她,这是账目,你看看。”


    褚昉没有接,“这事你做主就好。”


    想了下,补充:“按正常价钱来吧,别让阿鹭吃亏。”


    又说,“毕竟是长久的生意,还是按规矩来。”


    陆鸢看看他,“等尚绣坊整修好了,家里的衣裳还是在那裁制吧。”


    褚昉微微一顿,想起自己之前多番避嫌陆家生意,陆鸢虽不曾抱怨过,但心里定是介怀的。


    现在她掌家,偶尔一次在陆家绣庄裁衣,价钱还便宜,以后就算查账,没有人会说她中饱私囊,但若长久与陆家绣庄合作,价钱却并不便宜多少的话,难免让人议论陆鸢从中谋取私利、贴补娘家。


    她大概也是顾虑这点,加上他之前的态度,才不想陆家绣庄接褚家的生意。


    如今他虽有改观,她却还是守着界线,尽量避开可能产生的麻烦。


    褚昉微微低了头,勾着食指轻轻刮了刮鼻子,余光瞥见陆鸢面色坦然地收起账簿,吩咐人摆饭。


    席间,陆鸢没再问其他,褚昉一直等着她开口问周玘的事,但她好像浑不在意似的,竟一个字都没提。


    难道是他想多了,陆鸢要与他说的就是裁衣之事,无关周玘?


    “其实,与其和别人互惠互利,不如让阿鹭赚这个钱。”褚昉斟酌几次后,状似随口提了句。


    陆鸢抬眼看看他,见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好似就是闲话一句,收回目光,辞道:“咱们的衣裳一直在尚绣坊裁制,还是别换来换去了。”


    褚昉沉默,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顿了会儿,才接着说:“你若怕人说闲话……”


    “是怕的。”陆鸢看向褚昉,“若只关系你我,我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定就在陆家绣庄裁了,但还关系着其他族人,我,我不想背负这个议论。”


    她深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所以才更感激褚昉不惧朝臣诟病坚持守护着她的生意,但她不想他在外要担同僚的诟病,回到家中还要背负族人的猜疑。


    她能为他做的不多,朝中事帮不上忙,只能盼着家中事不让他陷于两难的麻烦之中。


    “以后我的衣裳,都在陆家绣庄裁吧。”


    既然她要避嫌,不想接整个褚家的生意,那便只接他们小家的生意。


    陆鸢嗯了声。


    褚昉接着道:“给我缝制几身新的裘衣。”


    “嗯?”之前给他买的三身裘衣,他一次未穿过,都还是新的,怎么又要新裘衣?


    再说他不是不怕冷么?


    “那几身我不喜欢。”褚昉终于说出憋了将近三年的话。


    “不喜欢?”怎么不早点说呢。


    他早点说不喜,还可以拿到成衣行调换。


    陆鸢只是呢喃了句,并没深问,点头答应,“这次等绣娘确定了款样,我拿来给你看看。”


    陆鸢知道褚昉是挺讲究衣着的一个人,但没想到讲究到如此地步,成衣行的裘衣是单调了些,但款式大方,穿着也不至于失了身份,不成想褚昉这般嫌弃。


    “不必,你定就好。”褚昉说。


    陆鸢笑了笑,“那三身裘衣也是我挑的,不是不合你的意么?”


    褚昉摸摸鼻子,“不一样。”


    陆鸢看他神色有些奇怪,没再多说,仍是打算等款样画出来,先叫他瞧一瞧,却又听褚昉说:“这次,应该是给我一个人的吧?”


    不是他和贺震都有的吧?


    陆鸢微微一愣,诧异地看着他。


    “我不喜和别人穿一样的。”


    陆鸢恍然大悟,讪笑:“自然是你一个人的。”


    第二日,陆鸢打算再去绣庄交待裘衣的事,在前院碰见长锐召集了数十个家兵,都穿着统一的碎鳞甲衣,腰间挂着安国公府的牌子。


    这些家兵平素是不穿甲衣的,也不会佩戴腰牌,只在府里有盛大宴席、需要宿卫时才会如此装扮,陆鸢不禁生疑,随口问长锐:“这是要做什么事?”


    “回夫人,主君叫我派些人到您和康家诸公子的铺子里守着,以防人捣乱。”


    陆鸢没想到褚昉竟连她诸位康姓表哥都虑想在内了,表哥们深目高鼻,胡貌更甚于她,面对的仇视一定更甚,就算有商队护卫在,若与平头百姓动起手,伤了人,仍是难逃律法处置,可若有安国公府的家兵镇守,那些捣乱之人定会有所忌惮。


    “也好,我带你们去铺子里。”陆鸢想表哥们的铺子褚昉不一定知晓。


    长锐却道:“夫人不必辛劳,主君已经交待过铺子所在,他们自去便可。”


    陆鸢呆呆站了片刻后,点点头。


    “夫人,是要出门么,主君交待,要我和止戈跟着你。”


    陆鸢嗯了声,出门去乘马车。


    她没有开口与褚昉说过难处,更没有请他帮忙,可是不消她说,他已然安排的妥妥当当、周周到到,不仅顾着她,还顾着她作为商队少主应尽的责任。


    去到绣庄,陆鸢先和掌柜说了裘衣的要求,怕褚昉嫌单调,特意嘱咐在袖口、衣襟和衣摆上装饰他惯喜的纹样,而后又要绣娘教她做福囊。


    “大小姐,您何必亲自动手,交给我就成了。”绣娘爽快说道。


    “这些日子闲的很,顺便做些女红,解解闷儿。”陆鸢笑道。


    福囊虽小,但要以精致纹绣撑起门面,很是费劲,尤其考验女红功底,这也是陆鸢不敢自己绣的原因,怕褚昉嫌弃笑话她。


    她别的都不怕,唯女红一事上,绣活儿实在拿不出手。


    ···


    悠闲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转眼便到了除夕,陆鸢仍是没能在新年元日亲手绣出一个福囊,只好先将从绣娘处定的福囊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褚昉。


    正旦日,褚昉照旧一早要去参加朝会,陆鸢帮他穿戴妥当朝服,见他又要往腰间系那已经有些旧了的平安符,伸手挡下,“新岁当佩新囊。”


    她拿出福囊往褚昉的镶玉腰带上系,被他抬手截了去。


    褚昉仔细端量半晌,将福囊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纹样别致,绣工精巧,一看就很用心。


    “你绣的?”褚昉诧异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喜色。


    他觉得陆鸢好像没这么好的绣工,但又迫切地想要相信她用心为他绣了一个福囊。


    看着他期待的目光,陆鸢眼睛眨了眨,肯定地嗯了声。


    褚昉审视地看陆鸢片刻,收起福囊,“我自己戴,你别管了。”


    而后,他攥着平安符和福囊出去了,跨过房门的门槛时,竟然轻快地跃了下,像褚六郎每每从陆鸢这里得了饴糖蜜饯,出门时总是欢呼着蹦过那门槛。


    作者有话说:


    知道真相后的狗子:老婆又骗我。


    阿鸢:这次真的是情话……


    第85章 亦当自诫 ◇


    ◎今后我亦当自诫,以定她心◎


    褚昉回至家中时, 腰间已换上了新的福囊,福囊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圆鼓鼓的, 趁得那连璧纹越发圆满。


    庭院中红梅炽灼, 爆竹声声,淡淡的清香夹杂着喜庆的烟火味,蔓延在这修葺一新的府邸。


    新岁新气象,这其中大半是陆鸢的功劳,他忙朝事, 无暇顾及家中破败, 是她耐着性子与工匠多方沟通,给了族人一个更舒适的居所。


    路过前院,团郎穿着一身红袍,晃荡着脖子上的长命锁,摇摇摆摆朝他走来, 将到他跟前, 扑通跌了一跤,正要咧嘴哭,听褚昉道:“团郎这么小就知道给伯父拜年了,走,找伯娘要红封。”


    团郎听个半懂, 但见褚昉神色愉快,便也忘了摔跤的疼痛,喜笑颜开, 虽口齿不清却兴奋地喊着:“伯娘伯娘, 红封红封!”


    “三哥, 嫂嫂给过红封了。”褚暄官阶低, 不用参加正旦朝会,一早带着团郎去给陆鸢拜年,已收过一个红封,他替儿子看了看,竟是一片婴儿巴掌大小的金叶子。


    褚昉没理褚暄,像没听见他的话,抱着团郎仍旧往兰颐院去。


    “诶,三哥,别叫团郎尿你身上。”


    若非褚昉是自己亲兄长,褚暄真要觉得他要抢自己儿子,小跑几步追上,把儿子夺回来抱着,“三哥,团郎还没吃早饭呢,我得带他回去吃饭。”


    褚暄才抱过儿子,见什么东西一闪掉了下去,欲弯腰捡,褚昉已先一步捡了起来,原是团郎佩戴的小福囊。


    福囊上绣着一只花花绿绿的虎头,生气勃勃,活泼可爱,褚昉捏了捏,里头好像装着东西。


    “这是九娘绣的,我和团郎的一模一样,一大一小,你看。”


    褚暄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托着腰间福囊给褚昉看,神色很是得意。


    褚昉眉眼动了下,状似无意地扶了扶腰间玉带,手恰巧放在自己的福囊上。


    “咦?三哥,你也带这东西?”褚暄之前没有留意褚昉佩过平安符,印象里,兄长的腰带上只有玉佩这等高雅之物,是不会出现香囊福囊这类女儿家送的绢缎之物的。


    “这是嫂嫂绣的吗?”


    褚昉稀松平常地嗯了声,好像陆鸢经常给他绣福囊,不是什么稀罕事。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圆鼓鼓的,也是嫂嫂给你写的福笺吗?”


    “福笺?”褚昉眉梢一挑,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东西。


    “是啊,就是一些吉祥祝语,我的是……你看团郎的吧。”褚暄握了握自己的福囊,想到妻子写给他的话,不好与兄长看,遂指指褚昉手中的小福囊,让他自己拆开看。


    褚昉打开福囊,里面装着几个写着“长命康健”“岁岁平安”的花钱,还有一张精致的椭圆桃木笺,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无灾无难到公卿”,应就是褚暄口中的福笺了。


    原来福囊还要配福笺?是他早上走得急,陆鸢没来得及放进去?


    褚昉给侄子系上福囊,快步回了兰颐院,才进院门就听见一阵妇人的笑声,隐约可辨在说什么赢钱。


    竟是在打叶子牌。


    元日拜过年,并无他事,陆鸢往年会和妯娌们去庙会逛逛,但今年庙会不甚热闹,大家便聚在一起聊天打牌。


    诸妇玩的兴起,丫鬟们站在各家主子身后看得津津有味,都没有留意褚昉进了房门。


    褚昉自己坐去茶案旁,倒了杯茶,轻轻咳了两声,没有人听见。


    陆鸢今天手气差,回回烂牌,只输不赢,她仍是乐在其中,青棠却有些受不住了,看着陆鸢的牌皱紧了眉。


    “胡了!阿鸢的庄家,你得给我双份,今儿手气真好!”


    一个妇人笑呵呵冲陆鸢伸过手去,陆鸢朝青棠看了眼,青棠只好不情不愿从已经空瘪了的荷包中掏出十个铜板。


    “夫人,别玩了吧?”青棠小声说,这样输下去,钱倒是小事,只是大过年的难免坏心情。


    几个妯娌正赢得兴起,不想这么早散场,纷纷道:“再玩会儿嘛,难得这么高兴!”


    “你自然高兴呀,阿鸢的钱都进了你囊中。”


    “你赢的也不少呀。”


    “没你赢的多。”


    “那我也是凭本事赢的,不偷不抢,再说了,阿鸢才不在乎这点小钱呢,是不是,阿鸢?”


    陆鸢笑了笑,没接话,摸了一张新牌,似在考量着敢不敢打出去。


    陆鸢又输了一把后,坐在茶案旁的褚昉都看不下去了。打牌这事有的时候牌技就是抵不过运气,就他观看这几局,几位嫂嫂两圈牌摸下来便胡了,显然取的便是一手好牌。


    再这么输下去,陆鸢该要生闷气了。


    褚昉使劲咳嗽了两声,青棠循声望过去,眼珠一转,立即大声道:“姑爷回来了,还没用饭吧?”


    陆鸢也起身朝褚昉走去,柔声问:“何时回来的?”


    牌局不得不到此为止,诸妇纷纷起身,同褚昉寒暄问候几句,拿着钱袋子走了。


    兰颐院清静下来。


    褚昉对陆鸢道:“你今天运气不太好。”


    不等陆鸢说话,他又说:“是不是该做个福笺,转转运?”


    陆鸢疑惑地看着他,“还有这个说法?”


    看陆鸢反应,褚昉就知道她不是忘了给他放进去,而是压根儿没做。


    “你不知道?”褚昉神色认真,确有其事一般。


    陆鸢摇头,并没做福笺的打算,“说不定我下午运气就好了,新年新岁,百无禁忌才是。”


    褚昉没有得逞,脸色淡下来,摩挲着腰间的福囊,看着陆鸢不语。


    “怎么了,朝会有事发生?”陆鸢问。


    褚昉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可知,很多事都是相伴而起的?”


    见陆鸢完全不知他意欲何为,褚昉扫一眼屋内陈设,似想找个具体的例子与她解释,最后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福囊上。


    他举起福囊,用举一反三的语气说:“就好比这福囊,是要配着福笺的,两者相伴,福运增生——”


    他突然停顿,恍然有所悟一般看看福囊,复看回陆鸢,“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陆鸢抿抿唇,忍俊不禁,一个福笺而已,他犯得上如此迂回费劲么?


    “福笺怎么做?”


    褚昉寡淡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些情绪,“你写祝语,我来镌刻。”


    他从斗柜里翻出一个匣子,开了锁,里面放着一个朴素的白布袋子,旁边是各种各样的玉石,有的成色极好,有的则普普通通,一番挑拣后,选定一块通透的圆形白玉。


    陆鸢从不知道他还会在玉上镂字。


    忽想起他送她的生辰礼物,是一面巴掌大小的带柄妆镜,镜背嵌着一整块白玉,玉面上阴线作画,画并不复杂,是位折梅女子的背影,她梳着妇人发髻,身段窈窕,穿着寻常的罗裙,纤纤玉指落在梅枝上,作折梅状,梅树上画着一对儿喜鹊,一个安安静静,一个扑棱着双翅,伸喙啄另只喜鹊的颈羽,分不清是在吵架还是在嬉闹。


    她本以为这妆镜是他在外头买的,莫非后面的画是他亲手刻的?


    “你去年送我的生辰礼物,是你自己,制作的吗?”


    褚昉手下一滞,并没看陆鸢,垂着眼说:“我哪有那个时间。”


    停顿不过片刻,又问陆鸢:“你不会以为那女子画的是你吧?”


    陆鸢本来没往那方面想,听他一说,陡然觉得那背影熟悉的很,还有那对儿喜鹊,好像也是她提过一嘴的。


    “那妆镜是我在扬州买的,你别多想。”生怕她误会似的,褚昉解释了句。


    他如此着急撇清关系,好像承认用心做礼物是件丢人的事,陆鸢的脸色也冷了几分,不再问妆镜的事,坐去书案旁,很快就写了两句祝语出来,交给他,“刻吧。”


    褚昉一看,纸上写着两句再寻常不过的吉祥祝语,连团郎都会说的那种。


    “就这?”褚昉不满。


    “不然呢?”陆鸢反问:“要不,我也花钱买两句别致的祝语,才算用心?”


    褚昉皱皱眉,顿了会儿,扯下腰间福囊交到陆鸢手上,“既如此为难,何必费心,还你!”


    陆鸢攥着福囊,转手朝烧着炭火的炉子扔去。


    褚昉愕然之余,顾不得多想,箭步往前一跨,在福囊掉进炭火前的一个瞬间截了下来,因距离炭火太近,他虽截下福囊,衣袖却垂进火中,带出一片火苗。


    他拍打着火苗,见陆鸢掂了茶壶过来,忙道:“别泼!”


    他手里还攥着福囊,福囊里面装着纸团,不能碰水,更不能碰火。


    陆鸢没有泼,只是对着他衣袖上的火苗浇了水,问:“可有烧伤?”


    “没有。”褚昉冷冰冰说了句,攥着福囊回内寝去换衣裳。


    他这般冷脸色,陆鸢也未跟进去,明明是他自己先耍性子不要她的东西,她扔了,谁叫他又冒险捡回来?


    陆鸢转头,看见桌案上他挑好的玉石和一把刻刀,玉石坚硬,大约为了方便用力,刻刀顶端缠着几匝布,布有些脏污,还有已经干了的血渍,约是刻石受伤不小心染上去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刻刀经常使用。


    但陆鸢不曾见过褚昉使这刻刀,大概是他少年时的爱好?


    甚至他拿出玉石的那个匣子,因着上了锁,陆鸢也从未好奇过里面装的什么。


    不知为何,陆鸢脚步不听使唤,朝斗柜走去。


    匣子未及锁上,入目便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玉石,有的上面刻了一两个字,有的刻着画,但多有瑕疵,好像不小心用偏了力,剌了一个豁口出来。


    她随手拿起一块刻字的玉,见上面镌写着她的名字,有的笔画线条里还残留着血色痕迹,应是他不小心伤到了手,血落进玉石里,表面的可以擦掉,但留在刻痕里的却不易擦掉。


    陆鸢仔细回想可曾有什么时候,褚昉手上经常有伤口的?


    但她想不到,她确实很大精力放在生意上,对褚昉都关注很少,又怎会关注他手上细小的伤口?


    她放下玉石,拿出旁边的素布袋子,从封口看进去,应是一沓纸。


    写了字的纸,厚厚一沓。


    陆鸢同样没有印象他何时写下的这些。


    原来以前,不止他不了解她,她也不曾明白过他。


    打开来看,第一页纸落款是丁丑年腊月。


    那是他们和离前一年。


    “今日闻,吾妻陆氏折梅庭中,甚为欢颜,竟因我母和离之言,然我观其态,概以退谋进之计耳,她实慧黠,倘同其父入歧途,甚可惜可叹,万勿纵之……我自聘她为妇,从未生过弃离之心,然她惶惶不安以至用计,概因我严厉之过,今后我亦当自诫,以定她心。”


    第87章 匣中之物 ◇


    ◎他一度想毁掉◎


    这页纸的最后, 苍劲有力地落着几个字:“我实可笑!”


    与之前书写完全不一样的字体,前文皆是整齐稳定的刚劲小楷,最后四个字略潦草狂妄, 甚至隔了这么久, 看来仍有自嘲的怒感。


    细看纸的右下角还有火烧痕迹,应是被扔进火中又捡了回来。


    翻开这一页,下面竟是一张折梅图,和陆鸢妆镜背面的图像一模一样。


    褚昉不是说妆镜是在扬州买的么?


    画旁题字:虽未亲见我妻折梅,但忆其姿, 概拈花展颜, 少有之可爱,当记之。


    落款同前页纸,画的右下角也有火烧痕迹。


    陆鸢再要翻看其他书写内容,听背后传来一句质问:“你在做什么?”


    陆鸢不慌不忙把一沓纸塞回布袋里,放回原处, 盖上匣子, 合上斗柜,转头看着褚昉,半点不心虚地说:“夫君,我想到祝语了。”


    褚昉没有回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走近了, 手臂搭在斗柜上,挡住了陆鸢的去路,“什么祝语, 管叫你偷翻我的东西?”


    他已换了一身圆领紫袍, 腰间重新系上了福囊, 陆鸢瞧见, 唇角微微上扬,抬头对上他目光,“你曾说,我是这府里的主母,可算话?”


    褚昉道:“自然算话。”


    “既如此,难道我无权动这柜子里的东西?”陆鸢歪头质问于他。


    “狡辩。”褚昉拨开陆鸢,打开斗柜将匣子上了锁,说:“这是我的东西,以后没我允许,不能乱翻。”


    他所了解的陆鸢,从不乱翻他的东西,莫说他上锁的匣子,便是他明明显显放在她面前的匣子,她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这次竟然趁他换衣裳的空儿,偷看他早前手记。


    他既撞破了,陆鸢反倒没什么顾虑了,大大方方地说:“我看见一幅画。”


    褚昉垂眼看她,并不接话。


    “和我妆镜上的一模一样,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样的巧合么?”陆鸢微微歪着头,唇角挂着一丝浅笑,注目看着褚昉,将他神色尽收眼底。


    二人目光交织片刻,褚昉先移开眼,走去桌案旁,拿着刻刀准备刻石,问陆鸢:“你想到的祝语是什么?”


    陆鸢亦款步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用十分柔和的语气商量着说:“夫君,大年初一,闲来无事,我们做个游戏如何?”


    她眼中冒着黠光,显然方才的偷看没有尽兴,还在觊觎匣子里的东西。


    褚昉握着玉石在桌案上敲了敲,发出当当的声响,将陆鸢目光吸引了去,好像是在告诉她:他还等着她的祝语。


    陆鸢稍作沉吟,开口:“团圆聚,贤子贤孙。”


    褚昉听罢,虽仍然面无表情,但眉目之间的冷意明显消减,拿了刻刀开始在玉石上刻字。


    他端坐着,右手因用力握刀,手背绷紧了,暴出的掌骨起伏如丘,单是看上去便充满了力量。


    陆鸢就坐在他身旁,双手交叠放在桌案上,目光一动不动落在褚昉手上,不发一语,好像个偷师的女学生。


    概因看得入迷,陆鸢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褚昉目光微转,扫了一眼专注于他手下事的妻子,眉梢不自觉动了动,愈发端稳身形握紧刀,好叫她看得舒心。


    镂玉是个极其费时费力的事情,寥寥七个字,褚昉直镂了大半日,到天色将暗才全部完成。


    他小修打磨了下,直接装进了自己福囊。


    闭口不提陆鸢说的做游戏。


    他知道她在打他手记的主意。


    幸而陆鸢也没提,就在褚昉以为这事含混过去的时候,吃罢晚饭,陆鸢笑盈盈地又提了这事。


    “什么游戏?”陆鸢既锲而不舍,褚昉也想看看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猜拳。”


    听见这话时,褚昉目光亮了下,本以为陆鸢会挑她擅长的女儿家的游戏,好轻松胜过他,没想到竟然是猜拳,她约是不知道,他们在军中喝酒,做得最多的游戏就是猜拳。


    “好。”褚昉爽快答应了。


    “那赢了的,要个奖励,不过分吧?”


    褚昉笑了笑,她果然惦记着他的手记,“应该的。”


    “若是我赢了呢?”褚昉挑了挑眉。


    “你赢了,也有奖励啊。”陆鸢笑着说。


    “若我赢了”,褚昉拍拍腰间福囊,“以后每年都要给我绣一个,全套的。”


    陆鸢点头,“若是我赢了呢?”


    “你想要什么?”褚昉明知故问,非要听她亲口承认那点小心思。


    “匣子里的东西。”


    褚昉一思量,匣子中的玉石是与她和离之后,夜中难眠,学着镂刻的,只是她的名字而已,她方才应该已经看过了,无甚好遮掩的,麻烦的是那手记。


    自聘她为妇直到前几日,二人之间点点滴滴,虽不是日日都记,但也积攒了厚厚一沓,其中还有他所思所想,若叫她看去……


    不堪设想。


    “不玩了。”褚昉懒散道。


    陆鸢眼睫扑扇了下,有些发懵。褚昉明明已经答应了,还诱她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好奇心,竟突然反悔。


    她甚至觉得褚昉在故意逗她,让她以为那匣子里的东西唾手可得,在她沾沾自喜时又突然截断她的希望。


    陆鸢面色一沉,重重瞪了褚昉一眼,好像用眼神将他锤炼了千百遍,撇开他要走,又被他扯着衣角生生拽了回去。


    “换个条件,我陪你玩。”褚昉温和地说,眉宇藏着几分笑意。


    “没兴趣了。”陆鸢意兴阑珊地挣了挣。


    “阿鸢,那匣子里的东西,我一度想毁掉,而今虽留存下来,却很少翻看,我自己回望都需要勇气的东西,如何能释然地摆在你面前?”


    之所以留到现在,概因旧事虽不堪,但字字句句总与她相关,他想着或许有一日,待他们白首相将,老态龙钟,甚至神思迷惘,认不出她的时候,再来翻阅这些经年旧记。


    他如此温和地解释了不能给她看的缘由,陆鸢若再坚持,倒显得无理取闹了。


    能看出来他确实想毁掉,但不知何故,最终没有下定决心。


    陆鸢虽没说话,但老实地没再挣扎,褚昉便知她不再揪着这事与他置气了,不觉勾起了唇角,得寸进尺地说:“那我的福囊……”


    还能年年有么?


    陆鸢哼道:“游戏都没做,要什么奖励!”


    褚昉讪讪抿紧了唇,不该在陆鸢气头上得寸进尺,她虽不会无理取闹,但也绝不会以德报怨。


    ···


    年初二,陆鸢回娘家拜年,在嵩岳书院读书的陆家小弟也回来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热热闹闹吃了个团圆饭。


    吃罢饭,女眷们围炉说话,男丁们煮酒谈天,酒局将散,陆徽单独把贺震叫去房里说话。


    “姐夫,你知道元诺哥哥入狱的事吧?”


    陆徽自幼跟随周玘读书,周玘于他而言不只如兄如师,更是指路明灯,他每次从书院回来探亲,都会去拜访周玘,这次一回京城就听说了周玘入狱的事,他与父亲一向疏远,且依之前父亲对周玘的态度,他也不指望父亲会施以援手,而在他印象里,贺震这位姐夫热心直爽,是个可靠之人,如今在宫里当差,或许能帮的上忙。


    “知道啊。”贺震道。


    “你可否帮我安排,让我见他一面?”


    贺震面色一滞,似有考量。


    周玘在金吾卫大狱关押着,那里是专门关皇亲国戚的地方,没有圣上的诏令,任何人不得擅入。且听说周玘此次惹得龙颜大怒还死不悔改,才被关到现在,他倒是可以去向圣上讨诏令,但圣上大约不会允准。


    陆徽见贺震神色,想来此事难办,忙说:“姐夫不必为难,难办就算了。”


    “倒也不为难,我想想办法吧。”


    陆家小弟好不容易求他帮忙,贺震不想让他失望。


    “有劳姐夫!”陆徽深深一揖。


    贺震答应下这事后,冥思苦想对策,想来想去除了去找圣上想不到别的法子,但圣上那里通融的胜算又不大,他一时为难起来。


    “子云,大哥约我们打马球,你可要一起?”


    贺震凝神思索间,被褚昉拍了拍肩膀。


    “一起!”看见褚昉,贺震骤然心神明朗,将军向来善谋略,一定有办法处理这事。


    去马球场的路上,贺震便将这事原原本本说给了褚昉。


    “将军,你说我怎么跟圣上说,才能让他答应呢?”


    从陆徽叫走贺震的时候,褚昉便猜到是这桩事,陆徽尚在书院读书,除了周玘入狱这件事,能有什么烦心事要贺震帮忙?


    “你没问问昭文,见周元诺做甚?”


    “啊?”贺震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哪里想到问这个。


    “还能做甚,大约就是见一面,叙叙旧?”


    褚昉道:“你就这样去跟圣上说,看他允不允你。”


    “别呀,将军,你帮我想个说辞吧。”


    见褚昉不说话,贺震以为他还在计较陆徽见周玘的缘由,猜测道:“是不是想去劝劝他,让他跟圣上认个错,早点放出来?”


    “周家父兄都做不到的事,你觉得圣上会相信一个外人能做到?”


    “那怎么办?”贺震头疼地说道:“你说这周元诺到底犟什么,放着好好的郡马爷、宰相不当,非要去吃牢饭。”


    “而且我听说他这次入狱是因为私事,将军你不知道,圣上说起他来,恼坏了,说他欠打的很,就该打一顿板子,叫他知道天高地厚,我从没听圣上这样说过哪个臣子!”


    贺震在北衙当值,宿卫皇宫禁苑,有时值夜,圣上会拉着他话些家常,也会聊朝臣的家事性情,不似上朝时严肃。


    褚昉听他说起这些,随口问:“圣上可同你说过我?”


    贺震干笑了两声,“圣上知道咱们是连襟,我又在你手下当过差,就算说起你,肯定也是好话啊。”


    褚昉看他遮掩的神色,笑了下,追问:“是何好话,叫我听听。”


    “那我告诉你,你得给我想个说辞,遂了昭文的愿。”贺震趁机说道。


    贺震既开口,褚昉自然会帮忙,此刻便顺水推舟点点头。


    “圣上说你有情有义,是个好人。”贺震避重就轻地说。


    圣上确实跟他说过褚昉因为长姐在政事堂与诸文官争执的事,但圣上当时的语气有些怪怪的,还说褚昉这性情好也不好,他没听懂圣上是何意思,便没接话。


    褚昉一听就知贺震耍滑,只说了半截,哼了声,没有说话。


    “真的,圣上说你重情,为了长姐,敢和整个政事堂的人撕破脸。”知道褚昉不信,贺震特意强调了句。


    褚昉听罢,笑笑,“算了,不为难你了。”


    圣上恐怕是笑他困于一个女子,将妻子的事看得太重,贺震不好直接转述。


    贺震不动声色,轻轻吐了口气。


    “你跟昭文说,明天我进宫一趟,若圣上允我见周元诺,让他跟我一起。”褚昉道。


    贺震奇怪:“你明天就去?”明天才大年初三,圣上不过年么?


    褚昉看他:“要不你问问昭文,等到开朝可行?”


    “我不从中间传话了,你直接问昭文吧,反正他也叫你一句姐夫呢。”贺震说道。


    褚昉没有接话,面色微微变了变。


    陆徽不论体态姿仪还是脾气性情,都与周玘有几分相像,全然不似岳丈和长兄圆滑世故,别的不说,自他再次迎娶陆鸢至今,连阿鹭见了他都开始改口叫“姐夫”,陆徽却尤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话,就像今日这事,陆徽找的是贺震,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


    “团圆聚,贤子贤孙”出自明俞彦《东风齐着力戊辰除夜》。上一章的“无灾无难到公卿”,忘了标注,出自苏轼《洗儿》。


    第88章 陆家小弟 ◇


    ◎这时候知道叫姐夫了◎


    自陆家回去, 褚昉便说了明日进宫的事,并没说陆徽想见周玘,他想陆徽既避开了两位姐姐, 单找贺震说这事, 应是不想让陆鸢他们知道。


    “进宫做什么?”陆鸢好奇问。


    “还是之前军务的事,我又想到一些事情,得向圣上奏禀。”


    陆鸢深深看了他一眼,军务虽紧要,但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解决, 哪里需要这么着急, 他大约有别的急事不便与她透露。


    “若是能等等,就等等再说吧,圣上也要过年呢。”陆鸢还是这样提醒了句。


    “无妨,我有分寸。”褚昉知她是怕自己太勤快,搅了圣上的新年, 惹人厌烦。


    第二日, 褚昉先去陆家接上陆徽,一道往宫里去。


    天气很冷,两人都骑着马,陆徽已经十六岁了,身形虽颀长, 只比褚昉稍矮些,却有些瘦削,他又穿了一身厚重的裘衣, 蓬松的大毛领十分抢眼, 愈趁的他单薄。


    出门时, 陆父想让陆徽乘马车, 他却坚持骑马。


    怕他受不了这寒气,褚昉驱马缓行,与他并肩,问了些书院事,陆徽简单回复几句,并不多言。


    “我不知道二姐夫会找你办这事。”陆徽说道。


    言外之意,他只想承贺震的人情,没想过将褚昉牵扯进来。


    褚昉本想说现在反悔也不晚,但想陆徽少年意气,如何受得了他这话,他果真噎他两句,他定掉转马头回家,从此更恨上了他这个姐夫,遂也只好咽下话,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金吾卫狱紧临皇城,褚昉让陆徽在城门等候,自己进宫面圣。


    “不会太久。”怕陆徽等的心焦,褚昉进宫前特意交待一句。


    “有劳。”陆徽笔直的脊背微微躬下,浅浅作了一揖,谦和有礼,也带着疏远冷淡。


    褚昉好像看到了少年时的周玘。


    他闷闷嗯了声,进宫去了。


    陆徽这才抬眼去看他背影,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每一步踏出去都落在了实处,稳稳当当。


    这就是父亲口口声声叫了多年的贤婿,现在连长姐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光,二姐也改口叫他姐夫。


    他不能指责父兄和姐姐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他们的生活阅历,自然就有他们识人辨物的判断准则,他不奢望改变他们,只求坚持自己。


    便是所有人都放弃元诺哥哥,对他不闻不问,他也不会。


    他认的第一个字、写的第一个字、作的第一篇文章,都是元诺哥哥教的。


    当初长姐出嫁,元诺哥哥病重醒来后,他一度不敢再去周家,他以为元诺哥哥恨上了父亲,从此再不愿理他,可是过了几日,元诺哥哥竟然亲自找来陆家,要他交上他之前布置的功课。


    那时的元诺哥哥刚刚有些好转,才能下床走动,脸色煞白,还总是咳嗽,却对他说:“学业不可荒废,一切照旧。”


    父亲虽然阻断了长姐和元诺哥哥的姻缘,但并没继续干涉他和元诺哥哥的来往,他仍旧常常去周家,周家伯父伯母和其他两位哥哥也未曾因为父亲行事迁怪于他,仍是和善相待。


    从三岁第一次见元诺哥哥,他尚不记事,但听长姐说,那时他便常常跟在元诺哥哥身后,学他走路,学他作揖,学他说话,连他喝药皱眉、生病咳嗽都学。


    一学就是十有余年,他去嵩岳书院读书,元诺哥哥在病中,未及相送,事后给他去了封信,一番勉励。


    “汝方三岁,汝姊托汝学业于我,我知她用心,非劳我授汝于学,盖驱我孤独颓靡之态耳,汝姊言,汝好学我,我当以身作则,不可误你……忽忽十年,不敢负汝姊之托,今汝东去嵩岳,天下士子咸集,胜我者不知其几何也,盼汝专心用功,扬名之根基,便在此时。”


    后来他听闻长姐和离,本以为能等到元诺哥哥和长姐的喜讯,却收到元诺哥哥被圣上赐婚的消息,他写信询问缘由,却石沉大海,直到后来他自书院回家探亲,去拜访元诺哥哥,他没有提这事,元诺哥哥却望着昏黄的天光,扼腕叹了句:“一步迟,步步迟,昭文,要快些成长啊。”


    此次元诺哥哥入狱,他跟长兄打听过缘由,长兄语焉不详,只说事关天家,要他别多问。


    元诺哥哥若有罪,该依律审问,而后定罪处罚,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着是何意思?


    陆徽正思量,忽听到一句“走吧”,抬眼,褚昉已到了跟前。


    他跟圣上说了什么,竟这么快就得了允准?陆徽虽好奇,却没开口问。


    外头冷风刺骨,进了牢狱也并没缓解多少,阴暗逼仄的空间压抑地让人心头生闷。


    这处金吾卫狱中关押的人很少,没有其他牢房里惯有的糜烂之味和颓丧呻·吟之声,但隐约能听见斥责之声。


    狱吏看过圣上的谕令,带着二人朝周玘牢房走去,距离越近,那斥责之声越清晰。


    “你以为你中过状元、当过宰相就了不起了?敢忤逆圣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就你这张脸值钱,没有郡主求情,你早被拉出去砍了,能好吃好喝活到现在?”


    “你也不过就是个出卖色相的小白脸,端着那么高的架子做甚?还当自己是独得圣上青睐的宰相呢!”


    随即,牢房内传来一阵哄笑。


    陆徽攥着拳头,加快了脚步,越过褚昉,循声找了过去。


    牢房未上锁,两三个狱卒围着周玘,正笑的开怀,地上倾倒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旁边一片湿渍上稀稀疏疏躺着几粒寡淡白米。


    陆徽进门,一脚踹倒了笑的最大声的那个狱卒,扑过去骑在他头上,一阵乱□□加。


    其他两个狱卒猝不及防,想扑过去帮忙,但见褚昉沉着脸进来,想是得了圣上授命,一时不敢妄动。


    “你什么人,凭什么打我!”狱卒见陆徽装扮,想是有身份的人,不敢还手,只是高声叫嚷着。


    “昭文,住手。”周玘冲过来按住陆徽肩膀。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陆徽正在气头上,才不听劝,一把推开他,按着狱卒脑袋朝他脸上又抡了好几拳。


    “安国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


    领褚昉前来的狱吏不知陆徽身份,也不敢动他,只是半带央求地看着褚昉。


    褚昉上前一步,抓着陆徽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他力道很重,陆徽无法相抗,在被提起来的同时挥脚又踹了那狱卒几下,恶狠狠道:“你再骂!”


    挨打的狱卒被另两个狱卒捞起来,在狱吏示意下忙离了牢房。


    陆徽红着眼,追着那狱卒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们,才把目光落在狱吏身上,似在警告他以后不准欺负周玘。


    那狱吏见他年少,又如此冲动,避开他目光,对褚昉哈腰道:“安国公,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我便先行告退。”


    待那狱吏走了,褚昉才看向周玘,他穿戴还算整齐,只是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看上去虚弱的很。


    想到那倾倒的米汤,褚昉便知他过的什么日子。


    方才狱吏一句“奉命行事”,看来圣上很清楚牢里的规矩,约是知道狱卒们会顾忌周玘之前的荣宠,好吃好喝伺候着,遂特意放了狠话,狱卒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嘲弄于他。


    圣上就是要周玘尝尝坐牢的真正滋味,叫他知道,没有这一身荣宠,他什么都不是,圣上铁了心要挫他的傲气和风骨。


    褚昉吩咐狱吏备一桌好菜,在胡乱铺着的杂草上坐下来,示意周玘坐他对面,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陆徽,“我要与周相谈事情,你是在旁听着,还是回避?”


    陆徽整理了下方才打架弄乱的衣袍,捋了捋裘衣上的大毛领,恢复温润的书生模样,问他:“我是否必须回避?”


    褚昉淡淡一笑,看来陆家小弟很清楚,他是可以留下来的。


    他看看旁边位置,对陆徽说:“坐吧。”


    褚昉与周玘所谈之事正是他之前向圣上提议的募兵制,至今未有决断,只因谏官和政事堂其余宰相均不同意,圣上也有多番顾虑,这事便搁置下来。


    褚昉今日进宫,言自己茶饭不思深觉此计可行,一日不定便一日不能安心,不惜搅扰圣上新年也要求见,圣上念他忧国忧民之心甚可嘉,准他见周玘一面,讨论此计。之前周玘也未表态,他若能有理有据说服周玘同意,年后开朝,此计还能再议。


    褚昉此举一来为国事,二来,也想试探圣上对周玘的态度,既还叫他参与政事,也很重视他的意见,说明圣上只是要挫磨他,不曾放弃他,如此,褚昉再提陆家小弟同来的事,圣上应不会介意。


    褚昉和周玘谈事,陆徽在旁为二人添茶,偶听到某处,会抬眼看褚昉一眼。


    陆徽自幼受教于周玘,对他的学识一向深以为敬,故而今日听他所言,字字珠玑也不觉意外,但对褚昉,他相信他亦是有才学的,但真正见识到他面对朝事的灼见和谈吐,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褚昉是有成见的。


    难怪父亲会喜欢这样的女婿。


    但他还是更喜欢元诺哥哥。


    周玘说了会儿话,忽抬手用力按着眉心,神情很是痛苦。


    “元诺哥哥,怎么了?”陆徽问。


    “没事,头疼犯了。”他自上次受伤后,便有了头疼的毛病,之前只是偶尔,入狱后,大概牢狱阴冷,头疼犯的频繁了些。


    “我去找大夫!”陆徽腾地站起来。


    “不必,过会儿就好了。”周玘勉力给他一个笑容,示意他坐回去,边揉着眉心边对褚昉说:“安国公,此计我早就考量过,是可行的,但要诸相都同意实非易事,且不说此事本就关系重大,单政事堂的风气就足以扼杀此议。”


    褚昉今日来并不是非要一个结果,见他如此痛苦,说道:“这事容后再说,你先休息,昭文……”


    “有话跟你说”还未出口,周玘摆手,“我有一计,你且听听。”


    周玘说了斟酌许久的废多相议政、权归一人之策,还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步骤办法。


    褚昉听罢,面色微变,看看陆徽,又对周玘道:“事关重大,等你出狱再说。”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带陆徽见周玘,没想真与周玘讨论朝政,周玘所言事关重大,一旦达成之后,短期之内确实利大于弊,很多政议能够快速决断贯彻,于处理当下疲靡之象大有裨益,但长此以往,势必会养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


    “你怕了?”周玘眼角堆上几分清浅的笑意,看着褚昉,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挑衅。


    褚昉眉心微微一揪,事关国运,他自然存着敬畏之心。


    “你该清楚,圣上现在,需要一个文武兼治的权相。”周玘看着褚昉,“你堪当此任。”


    褚昉亦审视着周玘,他意欲将他推上权相之位,当真只是因为情势所迫?


    陆徽在他们说到废多相议政之时已经自觉到门口放哨,此刻见他二人对峙不语,想来商谈无法继续,遂咳了声,打断道:“安国公,我有事要与元诺哥哥说,可否请你稍作回避?”


    褚昉也不欲继续此话题,出了牢房。


    他直接去了前头,见那个被打的狱卒鼻青脸肿,此时正斜眼看过来,遂朝他走去。


    那狱卒不禁后退两步,以为褚昉又要找他不是,高声说道:“我是奉命行事,你就是告到圣上那里,我也不怕!”


    “不怕?”褚昉哼了声,“你真是蠢不可及,莫非你想圣上承认,他授意你虐待他最看重的臣子?”


    那狱卒大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


    “长点脑子,适可而止,别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话虽是对那受伤的狱卒说的,褚昉却扫了一眼所有狱卒。


    圣上现在气头上,要挫磨周玘,话说得狠了,狱卒们果真照办,周玘出了差错,圣上第一个办他们。


    也不知陆徽和周玘到底在说什么,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他身上的裘衣也留在了牢房内。


    褚昉没有多问,只是要解下自己的裘衣给陆徽,被他拒绝了。


    “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裳。”


    清清淡淡的语气,褚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嫌弃,他皱皱眉,快速穿回裘衣,一眼不再看陆徽,出了大狱。


    叫陆家小弟冻着吧,冻坏了,陆鸢要怪也只能怪周玘头上,他这个姐夫半点错都没有。


    一辆马车停在大狱外不远处,褚昉认出是自家马车,走近看,竟是陆鸢。


    “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看着陆鸢嘴唇发紫,小脸儿冻得通红,褚昉快步走近,解了裘衣罩在陆鸢斗篷外面,拉着她往马车里去。


    “昭文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


    一上马车,陆鸢急切地问了句。


    不等褚昉回答,马车外传来陆徽的声音,“长姐,我先回去了。”


    “站住!”陆鸢撩开车帷,打量陆徽穿的单薄,训斥的话咽了回去,“上来,我们送你。”


    天气确实冷,没了裘衣御寒,陆徽才出牢门就打了几个寒颤,怕褚昉瞧见才硬撑着,此时长姐邀他上马车,他便未再推拒。


    马车宽敞,褚昉和陆鸢并肩而坐,陆徽坐在他们对面。


    当着褚昉,陆鸢没有训斥自家弟弟,只是拿眼盯着他。


    “你耳朵怎么回事,受伤了?”


    方才陆徽打那狱卒,被挠住了耳朵,他当时无甚痛感,没当回事,且他之前穿着裘衣,毛领厚重,褚昉也没留意他耳朵被人抓伤了。


    早知陆徽受伤,该处理干净再出来的,如今竟叫陆鸢撞个正着,倒像他不负责任,没把人护好似的。


    陆鸢坐去小弟一侧,察看过他的耳朵,见外耳廓上有一道小口子,血渍已经凝固,无甚大碍,才放心下来。


    “你跟人打架了?”陆鸢质问。


    “没有,我耳朵痒,不小心挠破了,不信,你问姐夫。”陆徽温润如玉地扯谎道。


    褚昉挑了挑眉,这时候知道叫姐夫了?


    第89章 既然忧心 ◇


    ◎为何还要帮忙◎


    褚昉敷衍地嗯了声, “兴许是挠的吧,没留意。”


    陆徽看了看褚昉,似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


    陆鸢从自家弟弟叫褚昉“姐夫”的时候已经猜到缘由, 想来陆徽真与人打架了, 想褚昉帮他遮掩,才嘴甜了一次。


    褚昉在,不便训诫小弟,小弟在,也不便与褚昉说事情, 陆鸢遂不再说话。


    马车厢内安静地好似空无一人。


    “长姐, 我去看元诺哥哥了。”陆徽镇静地看了褚昉一眼,忽然说道。


    车厢内的安静被骤然打破,像上冻的河面突然被石头砸了一个洞,水流涌动。


    陆鸢是知道的,她今日差青棠去娘家取落下的东西, 听说小弟被褚昉接走, 联想褚昉说的进宫,猜想小弟一定因为周玘的事找了褚昉帮忙。


    周玘这次入狱是和颖安郡主有关,且看圣上对周家的态度,应只想逼周玘服软认错,没有严惩的意思, 她也是想到这点,才没施以援手。


    说到底,周玘入狱就是一对儿夫妇闹了别扭, 女方家中权势滔天, 让男方吃点苦头罢了, 外人插手本就不妥, 何况她与周玘曾是那种关系,若帮不好,颖安郡主会找她麻烦,褚昉也会不自在,还不一定帮的上忙。


    但她没想到小弟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像是故意要引出周玘的话题。


    褚昉眉目也添了肃色,警告地看着陆徽。


    周玘入狱这些天,陆鸢没有过问,但不代表她完全不在意,她应该也察觉圣上意图,知道周玘无性命之忧,加之顾忌褚家和颖安郡主,才绝口不提此事。


    依陆鸢的性子,便是普通朋友,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也会救其于危难,更何况那人是周玘。


    陆徽没接褚昉的目光,继续对陆鸢说:“元诺哥哥很不好,脸色煞白,还总是头疼,我真怕他会熬不住。”


    褚昉听罢这话,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冷,眼中似凝了一层冰看着陆徽。


    陆鸢呆怔片刻后,淡淡“哦”了声,没有太多反应。


    “姐姐,你知道元诺哥哥为何被关这么久么?”陆徽不懈地问。


    “昭文,你姐姐帮不到周元诺,你想帮他,就跟我说。”褚昉沉沉说了句,盯着陆徽恨不能将他踢出马车。


    没想到他竟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东西!


    陆徽没有接褚昉的话,甚至未看他一眼,接着道:“元诺哥哥要和离,圣上不准,不只把他关起来,还让狱卒侮辱嘲弄他。”


    “他们骂元诺哥哥是小白脸儿,还说他离了颖安郡主什么都不是……”


    “别说了!”陆鸢喝止了小弟,眼眶却有些发酸。


    陆徽没有住口,“姐姐,元诺哥哥有什么错,天家要结亲,就必须结,他想和离,就错了是么?”


    “他没错”,陆鸢冷冰冰说,“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和妻子之间的事,是天家和周家的私事,你没资格过问。”


    “可他是元诺哥哥,教我读书认字做文章的元诺哥哥,姐姐忘了么,是你要他做我的榜样,而今他落难,你说这是他的私事,我没资格管?”


    “陆昭文,你想管,就凭自己的本事管,不要求人帮忙。”陆鸢也不再顾忌褚昉还在车内,正色说道。


    陆徽目光一沉,眼神中的愕然一闪而过,既意外长姐能说出这话,又痛恨长姐竟说出这话。


    “姐姐,当年你出嫁,元诺哥哥病榻之上也不曾忘你的嘱托,尤对我耳提面命,而今他另娶,你就恨他至此么?”


    陆徽年少,未经情·事,哪里明白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他私以为姐姐是恨元诺哥哥才任由他在牢中待了这么多天而置若罔闻,哪里想到他这样说只会让褚昉以为陆鸢对周玘念念不忘,甚至到了恨他另娶的地步。


    陆鸢叫停马车,高声对陆徽道:“出去!”


    她从未对小弟发过脾气,因他向来温和听话,但他今日行事满是寻衅意味,竟当着褚昉的面诉说周玘惨状,故意牵动她的情绪,让褚昉情何以堪?


    陆徽头也不回跳下马车,随着车帷撩开,一阵冷风灌进来,陆鸢身子颤了下,想起外头的寒冷,但听马蹄声,小弟已然纵马远去。


    陆鸢和褚昉本来相对而坐,不想让他总是盯着自己脸色看,遂移到了面对车帷的方向。


    褚昉拍拍身旁位置,“坐过来。”


    陆鸢没有回应,她想安静一会儿。


    褚昉身形一闪,坐在了她旁边,怕她躲,直接掐着她腰往上一提,将人按坐在自己腿上。


    陆鸢现在没心情与他卿卿我我,要起身坐回去,被他按紧了。


    “我这双腿,不比坐垫舒服么?”


    有骨有肉,软硬适中,暖和还减震。


    陆鸢虽不再挣扎,脸色仍是冷冰冰的,面朝着车帷方向,不看褚昉,显然还在为陆徽的事怄气。


    概因她是家中长女,又管着商队事务,行事理智为先,褚昉极少见她因为什么事气成这样。


    迄今为止,她失了理智的两次,都是因为周玘,这次怄气,是因为陆家小弟和周玘。


    陆家小弟与周玘感情深厚,待他胜似亲兄长,他想当然以为,长姐和周玘虽做不成夫妻,但好歹还有故友的情分在,就凭周玘在陆鸢第一次出嫁后不计前嫌的付出,甚至等待和坚持,他就不该被如此不管不顾。


    可陆家小弟终究想的太简单了。


    周玘对于陆鸢而言,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藤蔓,地面之上,这藤蔓已被割断,甚至一些根系也被挖了出来,但这些根系生长过的地方,坑坑洼洼,尚未填平。


    何况,还有一些隐秘的根系,看不见摸不着,无从拔除。


    那毕竟是她一整个少时,偏少时的周玘还是那样温静的一个郎君。


    褚昉突然之间生出些挫败。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会如此难以对付,已经消逝的时光会如此难缠。


    既然阴魂不散,那就坦然以对。


    周玘是陆鸢心中隐秘的根系,也是褚昉喉间梗,心头刺,不好拔,但必须拔。


    “我可以帮周元诺早日出狱。”褚昉忽然平静地说,不似往日,提到周玘就牙痒痒的感觉。


    若他都放不下,如何还能指望陆鸢放下?


    陆鸢本就无波无澜的目光呆呆滞了一息,反应过来褚昉竟然主动提议救周玘出狱,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是中邪了么?


    还是因为小弟之前跟他说过什么,改变了他的主意?


    “昭文他不懂这些人情,你别听他的。”陆鸢柔声说。


    褚昉唇角微微勾了下,陆家小弟不懂人情世故么?


    他并没有多说陆徽的事,只是抬手抚上陆鸢眼角,“方才,昭文说周元诺被辱骂的时候,这里红了。”


    陆鸢拨开他手,没想到这细微的情绪竟还是被他窥探了去。


    但她还是否认,“没有。”


    褚昉叹了一息,唇角噙上言不由衷的笑意,“怕我难堪,才不承认?”


    陆鸢不耐烦地抿紧唇,不再说话,显然抗拒与他讨论这事。


    “我没有怪你,一个儿郎的尊严被践踏,连我都看不过去,何况那是你陪伴着、守护着长大的儿郎,你难过,在情在理。”


    陆鸢本来已经忍下的情绪被褚昉三言两语翻出来,她也分不清是为周玘被骂难过,还是为褚昉要忍受这样的她而难过。


    她把眼睛里湿湿的东西逼回去,转头对上褚昉眼神,“是我做你妻子,做的不够好么?”


    “不够尽责,不够用心,所以才要你揪着周元诺不放?”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无须同他计较,我记得我是你的妻子,也明白陪我走到最后的会是你,我在努力啊,你看不到么,为什么还要提这些?”


    “我知道今天昭文做得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我以后会管教他,不叫他给你找麻烦,不叫他如此无礼,但别再揪着这事了,行么?”


    她的尾音带着些疲惫,好似渴盼着早点结束这话题。


    褚昉扣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五个指头像是要穿透层层厚实的衣物,深深按进她的血肉里去,陆鸢却没有呼痛,倔犟地与他对峙着。


    半晌,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寂终于缓和了些,褚昉手上的力道也放轻了。


    好似一头被惹怒的狼,伸直了前腿抓紧了地,本想咆哮几声,但不知何故,最后选择了隐忍不发,在沉静片刻后,收敛了怒气。


    “阿鸢”,他声音温和,像消融了坚冰的春水,“作为一个妻子,你很尽责,也在努力。”


    “可我贪心,不满足于你待我只是责任。我想你有一日提到周玘,可以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他只是一个故友,哪怕是请我帮忙救他出囹圄,你不会多有顾虑,难以启齿。”


    “你会怕昭文给你惹麻烦么,为什么怕他给我惹麻烦?当初昭文受教于周元诺,你为何不怕麻烦周元诺?”


    “阿鸢”,褚昉举起腰间的福囊,“这个东西我很喜欢,虽然不是你亲手绣的,却也是你用了心的,我要的就是这份心。”


    陆鸢忍不住连眨了几下眼睛,原来他看得明白,只是装糊涂罢了,她还以为他昏了头,果真相信她绣活突飞猛进,绣得出这样一个精致福囊。


    “阿鸢,你若愿意把自己亲手绣的福囊送给我,哪怕惨不忍睹,我也会随身带着,片刻不离。”


    就像她为了周玘,愿意亲手在布偶上绣字,她何曾怕见不得人,何曾怕被他笑话?


    见陆鸢脸色缓和下来,不似方才抗拒,褚昉适时说:“我不是要与周元诺计较,我是要解决这事,昭文有句话说的不错,周元诺待他恩重,他该施以援手。”


    “可……”昭文不该找褚昉帮忙。


    “阿鸢,夫妻不是只关系你我二人,还是两姓之好,我是昭文的姐夫,他遇到难事,想找我帮忙,有什么错?你该庆幸,昭文能屈能伸,不止有周元诺温润单纯的外表,骨子里还有岳丈的精明世故,善加引导,将来入仕,大有作为。”


    陆徽在狱中打人,虽是冲动之举,但显然他很清楚打人的后果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才没有抑制自己的冲动。至于后来马车上惹怒陆鸢,应该是想借陆鸢的态度试探他的反应,经此一事,陆徽应是明白他有能耐帮周元诺,但摸不清他愿不愿意出手,那些话与其说是给陆鸢听的,不如说是给他听的。


    陆徽想叫他这个姐夫帮忙,但又不想低头,竟想出惹怒陆鸢,让陆鸢赶他走,明日,他是不是就该装病染了风寒,让陆鸢心疼愧疚,遂他心愿救周玘出狱?


    “在你心里,我爹爹就是精明世故的一个人?连小弟骨子里都染上了这风气?”陆鸢看着褚昉发问。


    褚昉愣了下,他无意贬低岳丈和陆家小弟,精明世故没什么不好,尤其官场上要生存,是该精明世故些,但陆鸢好像误会他在贬损岳丈。


    “我……”


    褚昉想要解释,听陆鸢叹声说:“我知道,爹爹所为非君子,但昭文不一样,他不会走上爹爹的路,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说他,还有,你以后别再纵着昭文,他的事让他自己想办法,我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想着倚靠别人。”


    褚昉笑了下,温温地说:“夫人教诲,为夫记下了。”


    陆鸢一怔,不习惯他突然的转变,神色有些别扭。


    “但为夫有几句话要辩解。”


    陆鸢点头,“你说。”


    “第一,我无心贬损岳丈,也没有说昭文坏话的意思,他将来要入仕,精明世故没甚不好。”


    “第二,让昭文凡事自己想办法,恕我不能苟同。”


    陆鸢看他,“为何不能苟同?”


    “圣上治国还要靠满朝文武襄助,夫人为何要昭文孤军奋战?”


    陆鸢颦眉,“你别狡辩,我只是不想他依赖别人。”


    “依赖和借力,夫人难道没有混为一谈?”


    “昭文对我成见颇深,夫人怎会以为他会依赖我?人有所长,己有所短,能以人之长补己之短固然可喜,但人怎可能事事精通,为何不能借人之长?”


    “昭文请我帮忙,明明是在借力,夫人何须如此严苛?”


    他说的头头是道,听上去好像有些道理,陆鸢盯着他看了会儿,暂无辩驳之辞,别过头不说话了。


    但心里认定,他多少有些诡辩嫌疑。


    “阿鸢”,褚昉唤了声,想让她回头看自己,等她转过脸来,才认真说:“周元诺这次出狱,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圣上最后拗不过周玘,不舍得杀他,便只能答允他和离之请。他或许会被降职,但以他的才学,圣上迟早会复用他,且经此一事,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轻易拿捏他,不管是圣上还是周家父母,他这次入狱,也是抱着决心抗争到底,要么死,要么自由。


    他成长的虽然晚了些,但羽翼正在渐渐丰满。


    “真正的自由人?”陆鸢明白了褚昉在忧心何事。


    “照卿,既然忧心,为何还要帮忙?”陆鸢柔声问。


    褚昉不语,他不帮忙,周玘就出不来么?说到底,周玘出狱是早晚的事,他帮忙,周玘只是早获自由而已,但陆家小弟会记他这个人情,陆鸢也会感念他用心。


    他想要这份感念,她一点一滴的、微不足道的情愫,他都想要。


    “我有什么好忧心的,你都答应要给我生个女儿了,还能跑了不成?”褚昉漫不经心哼了声。


    第90章 周玘出狱 ◇


    ◎凌儿,我自由了呀◎


    过了初七之后, 还未开朝,褚昉已经开始天天往宫里跑了,上午去宫里, 下午去金吾卫狱, 有时候圣上甚至一道去狱中看望周玘,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因着周玘头疼的毛病,圣上再去时会带上御医,还将狱吏们责问了一番,言他们失职, 没有早早上报周玘生病的消息。


    褚昉见圣上如此忧心态度, 趁机禀道:“陛下宅心仁厚,不如让周相回家休养?”


    圣上想了想,尤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周玘和离,虽同意放他出狱,却让颖安郡主来接, 显然还想做最后挣扎。


    颖安郡主自周玘入狱后就一直住在宫里, 没回过周家,周玘宁愿坐牢也不妥协的态度早就让她心灰意冷了,但皇兄让她来接周玘回家,她便也来了。


    周玘比之前更显瘦削单薄,且因头疼的毛病, 常常彻夜难眠,看上去疲惫颓靡,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也黯淡地失了光彩, 黑漆漆地深陷在眼窝之下。


    颖安郡主看见他这模样, 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陌生地看他一会儿, 移开了眼睛。


    她印象里,周玘永远是那等光风霁月,美玉一样的郎君,虽然不苟言笑,但举手投足温润矜贵,赏心悦目,叫人移不开眼。


    哪里想过,有一日,那般熠熠生辉的郎君也会失了光彩。


    “郡主。”周玘冲她行臣礼。


    颖安郡主淡淡应了声,“上车吧。”


    “臣骑马便可。”周玘说道。


    “都行,随你。”颖安郡主语气仍然乖巧,却少了以前与他说话时那遮掩不住的欢喜和仰慕,唯剩最基本的礼貌和教养。


    周玘唇角的弧度恬淡释然,站在马车旁,作揖道:“郡主先请。”


    两人辞别圣上,一个骑马,一个坐车,迎着冬日微弱的光辉行远。


    圣上看着马背上单薄的背影,忽然问身旁的褚昉,“朕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周玘,讶异于他通身干净明澈的气度,交谈之后,更欢喜他真知灼见下一颗秉正之心。


    从周玘中状元,至今不过区区三年,那样难得的一个士子,一个臣子,他的背影隐隐有些模糊了、沧桑了、黯淡了。


    可他本意是要为周玘铺一条更好的路,他将自己脾性最好、最为乖巧的堂妹嫁给他,调他进政事堂,不论妻子还是官位,他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自认给他的都是最好的。


    难道他的堂妹,天家女儿,比不过一个一门心思做生意的商户女?


    想到这里,圣上看了看褚昉,再度生疑。


    褚昉只当没有察觉圣上奇怪的眼神,回应圣上略有些自我质疑的惋惜:“陛下热心肠,该是社稷之幸。”


    圣上与褚昉年纪相仿,只长他两岁而已,听他说得言不由衷,自嘲地笑了笑,闲话道:“照卿,你瞧着周元诺会回心转意么?”


    褚昉作思量状。其实圣上问出这句话之前,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牢狱之灾都没能改变的事情,难道凭着郡主的怀柔之策就能改变么?


    依方才情形看,郡主对周玘并不似他们以为的那般情深。


    周玘如今情状,连圣上看了都唏嘘不已,质疑自己当初所作所为是否毁了他,可是郡主眼中却只有陌生和失望。


    仔细想想,郡主认识周玘时,他已是风头正盛的状元郎,龙章凤姿,光鲜明亮,让郡主心动、甘愿放下身段百般接近的是才情斐然的玉润郎君。


    他们这段姻缘,始于如好好色的人之本性,成于天子威压,郡主之心悦欢喜来得虽快,但无甚根基,加之始终得不到反馈,自然去得也快。


    郡主无心去拉一个跌进泥潭、光华尽失的人。


    褚昉忽然想到妻子,她只是听说周玘受辱就红了眼眶,若是看见他如此颓丧的模样,会是怎样?


    他的妻子都没有为他红过眼眶,是他不够可怜?


    他那次被她重伤,醒来之后仍旧虚弱,她虽尽心尽责地照顾,也没见掉过一滴泪。


    他迄今为止,只见她哭过一次,还是因为周玘另娶喝醉了酒。


    褚昉心口忽然闷闷的。


    一时竟忘了圣上还在等着他的回应。


    “想什么呢?”圣上没有等到答复,回头见褚昉淡着一张脸,望着马车行远的方向出神,好奇问了句。


    “臣在想,陛下已同意撤去政事堂,等开朝该有的忙了。”褚昉转移了话题。


    撤去政事堂,是废多相议政的第一步,而后合并中书门下为紫薇省,只设紫薇令、紫薇郎一主一副二人,直接受命于圣上,专掌出纳帝令,其他宰相仍称宰相之名,但回归本司理政,再无决策驳议之权。


    此次改革是相权的集中,更是皇权的集中,无人敢指责非议。周玘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显然已将阻力考虑在内,借皇权收相权,借力打力。


    入仕三年,周玘终于摸清了朝堂法则,学会了先谋败再谋胜。


    他之成长,不可谓不快。当初他只有才识,而今有手段、有决心,实已成为一个谋政好手。


    褚昉莫名心绪复杂,妻子的嘴是开过光么,说周玘是凌云木,他真就长成了一棵凌云木。


    突然有些后悔帮周玘早日出狱了。


    褚昉按向腰间福囊,想到妻子的祝语,贤子贤孙,也罢,是他所求。


    褚昉想着想着走了神,没留意圣上已将他打量了一遍,看他按着腰间福囊,玩笑道:“连日进宫议政,没空陪夫人,这是有想法了?”


    褚昉回转心思,干笑一声,不动声色移开手。


    “明日就是上元节,周元诺也出狱了,你不必再跑了,好好陪夫人。”圣上笑着说,盯着他面庞看了会儿,忽又问:“你今年得有二十八了吧?”


    “是,后日生辰,过了生辰,奔二十九了。”


    圣上若有所思点点头,“令夫人还是没有动静?”


    褚昉神色微微一滞,说句:“让陛下操心了。”


    圣上摆手,“你为国事辛劳,朕很欣慰,但子嗣也是大事,你上点心。”


    又说:“不行,就纳个妾室,朕的长子都快与你那内弟一般年纪了。”


    褚昉道:“臣不急。”


    圣上哈哈一笑,“你倒沉得住气。”


    ···


    周家,周夫人一见到周玘就哭了一场,但当着颖安郡主的面,也不敢说“我儿受苦”这类话,怕郡主误会她在抱怨天家仗势欺人。


    跨火盆,换新衣,周玘很快恢复了往日温静模样,但衣装可变,通身的风采似仍被牢狱的阴暗晦气遮蔽着,让人看着便生压抑之感。


    “郡主,臣之前所言和离之事,您虑的如何?”


    周玘收拾妥当之后便邀颖安郡主去了书房,直接说这事。


    颖安郡主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恨过周玘,也多番打听,想知道他挂念的那个“凌儿”是何模样,但最后也没查出结果,唯一有嫌疑的陆家姐妹都已嫁为人妇,不像会叫他念念不忘的样子,她本来不甘心,但是今日看到周玘颓丧森郁的模样,不知为何,那不甘心也散了。


    宫里的皇伯母和皇嫂嫂们都劝她放眼量,何苦揪着一个死心眼、一根筋儿的郎君与自己为难,她一直觉得周玘值得,直到今日看见他,她有一瞬真的被吓住了。


    便是现在,她也不敢去看那双黑漆漆、几无光彩的眼睛。


    “我听皇兄的。”颖安郡主半低着头,轻声说道。


    周玘眼角泛上一丝淡笑,“圣上定也要问过郡主的意思才有决断,郡主不必顾虑,直说便好。”


    颖安郡主仍是犹犹豫豫,试探地说:“可是皇兄让我跟你回家来,我今天再回宫去,怕他说我……”


    “依臣之见,郡主还是早日弃了这桩恶缘,明日上元节,好好玩乐,郡主不必忧虑,圣上那里,臣自去交待。”


    颖安郡主这才松口,应句好,仍是没有看他,问:“你会娶那位凌儿姑娘吗?”


    周玘不答话,写和离书去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后,执笔写字,颖安郡主走近了几步,问:“你娶了我,那位凌儿姑娘没有怪你吗?”


    周玘笔下未停,没有一点儿反应。


    “她要是怪你的话,还会愿意嫁给你吗?”颖安郡主散了不甘心之后,唯剩对故事的好奇。


    周玘始终不语,和离书写定,签字按印,交给颖安郡主,“愿郡主今后常喜乐,无忧无愁。”


    颖安郡主笑了笑,也在和离书上签字按印,而后收起来,临出门时回过头问他:“你宁愿坐牢也要和离,是为了那位凌儿姑娘?”


    可他现在这模样,不知那位凌儿姑娘还会不会喜欢他。


    “不是,臣不想再耽误郡主年华,也不想再压抑自己。”周玘温和却沉重地说。


    颖安郡主“哦”了声,“你不要怪皇兄,他只是怕我受委屈……”


    “是臣有错在先,不敢怨圣上。”周玘说道。


    “那我就走了。”颖安郡主本来转过了头,却没有抬步,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又回过头对周玘道:“我不是故意把你变成这样子的,那位凌儿姑娘若因此嫌弃你,你也不要难过,你是皇兄最看重的人,前程无限,定还会有许多人家愿意和你结亲,你,你别再执拗就是了。”


    听来有些愧疚,还有些垂怜。


    周玘方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如今便说是一副鬼相也不为过,难怪颖安郡主不敢看他,还愧疚将他折磨至此。


    “谢郡主关心。”周玘作揖,与她告别。


    送走颖安郡主,周玘再看镜中自己,双目无神,面如枯柴,但他知道凌儿不会嫌弃他。


    凌儿第一次见他时,他比现在还颓靡。


    十岁那年,疗愈心疾的药副作用太大,吃什么吐什么,他连苦胆水儿都吐出来了,瘦的没了人样。药太苦,双亲也常常为他的药钱愁眉不展,两位哥哥因此也得节衣缩食,一家人因为他都不舒心。


    他第一次生出了此残生的念头。


    所以在一个夏夜,他离家出走了,躲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处废弃宅子里头,这老宅子经年失修,又经风吹雨打,早已坍塌,平常无人靠近。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眨不眨望着外头的月光。


    忽瞥见一个小东西闯了进来,扑到他身旁嗅啊嗅。


    他已无生念,自然也不惧怕,一动不动由着那小东西嗅他。


    “球球?”


    少女银铃般满是朝气的声音递进来,紧接着,火折子燃起,一张明亮的面庞出现在周玘眼前。


    她身后披着月辉,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粉雕玉琢,清泠泠的眼睛里冒着温暖的光。


    周玘看着她,眨了眨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当时只有七岁的凌儿盯着他看了许久,约是在确定他不是恶鬼而是人的时候,开口问他话。


    他不回答,凌儿走了过来,挨着他坐下,将那只小小的狮子狗抱在怀中。


    “你不回家么?”凌儿问他,“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家住哪里?”


    因为心疾,他不能和寻常孩童一般肆无忌惮地跑跳,没有人爱跟他玩,他也不想做别人的尾巴,几乎不出门。


    是以两家离的虽近,凌儿却从没见过他。


    他始终不说话,凌儿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掏出两颗饴糖,一颗塞给他,一颗填进了自己嘴里。


    她满足地长长嗯了声,抿着嘴,露出两个小酒窝,诱哄他说:“嗯——酸酸甜甜,你快尝尝呀!”


    “不然,就给我的球球吃了?”


    狮子狗配合地盯着他手流出口水。


    不知为何,周玘吃了那颗饴糖,表情一下子丰富起来,“好酸……”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凌儿笑说:“当然酸了,里面加了黎檬汁,我最喜欢这种味道。”


    凌儿跟他介绍了自己,还说他要是不想回家,可以带他去福满楼。


    “那酒楼是我家开的,你住多久都没关系,等你想回家的时候再回去。”


    两个人在废墟里聊天,凌儿与他讲故事,每次都是未语先笑,还未开口自己先捂着肚子笑半天,讲不到两句,又咯咯笑一阵。


    这般动静很快就把找儿女的两家人引了过来,周玘跟母亲回家前,回头望了望凌儿。


    “我明天去找你玩儿。”凌儿朗笑。


    “好。”周玘对她认真点头。


    第二日凌儿依约,果真找来周家,见他喝完药后总是呕吐,问过他的病,次日就带了两个大夫过来,给他换了更好的药,呕吐的症状才消失了。


    他后来才知,当时那两个大夫是凌儿答应跟着外祖跑一趟丝路才请来的。


    她有一次悄悄跟他说,丝路上的沙子会吃人,她有些怕。


    周玘按下镜子,收回思绪。


    明日就是上元节,今晚已经热闹起来,烟花阵阵,墨色的夜空时不时开出一层绚烂的花雨,自由地洒落。


    周玘负手站在书房门外,仰头望烟花。


    心底轻轻叹了句:凌儿,我自由了呀。


    可是,一步迟,步步迟,他还能追得上凌儿的脚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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