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所谓官道,也称驿道,用于信息传递、物资运输、军队调动和官员出差、调任与巡视等。是陆地交通主通道,属于重要的军事设施之一。
因为需要时刻保持畅通无阻,是以笔直顺畅,宽阔通衢。
最开始,官道是为了迅速传递朝廷通讯、行兵时快速运输粮草;后来,官道也会对大型商贾开放,如著名的丝绸之路,便是官商共用。
想上官道,必须有通行文书。不然可能会出现粮草货物被老乡成群的猪羊堵在路上的奇葩景象。
简单来说,官道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尤其普通百姓,但凡擅入官道误事者,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如今有资格踏足官道的除了官员及家眷,也只有一些大型商贾。
而与官道相比,民路多崎岖,羊肠小径者众,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走。大概率到了城镇上,才能踏上厚实的青石板路。
现在突然有消息说官道要改给民用了?
各种消息不一而足,满天乱飞。
京郊陈家庄村口,村长正站在石磨盘子上等待村民们集合。
下面各种声音嗡嗡地响着,闹哄哄的。
“哎你听说了吗,那旧官道真要给咱们用了?”
“应该是真的吧?你说皇……咳咳,官老爷们咋想的?”
“我哪知道,要不你去问问远道小子?”
“呸呸,你个捉狭的。那是官老爷,瞎叫什么呢。”
“算起来,他还要喊我一声四叔爷呢,我喊个名字怎么啦。”
“呵,你那么有本事,你站金銮殿上喊他去呀。”
“就是,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打着人远道的旗号去做坏事。”
“哎你们,这不是咱们陈家的大好事么,怎么还说不得了……”
他的声音在众人的围堵下越来越小,好在村长的声音正好响起,给他解围了。
“咳,感谢大伙儿在这秋收之际还来听小老儿赘言。”
陈家庄的村长是个快六十岁的高龄之人了,德高望重,眼光长远。
他一开口,众人默契地停下了闲聊,整齐的看了过来。
“最近的消息大家应该多少都有听说了,朝廷要铺一条新官道。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这条消息,是真的。”
‘轰’的一声,众人爆炸开来。
“咳。”
村长用力一咳,手中的拐杖敲在石磨边的木架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伙安静下来。
见村民们的目光再次聚集过来,老村长这才微微颔首,继续发话。
“朝廷发明了一种新材料,铺出来的路又快又好,一日就能变干变硬,七日能行人,一月能通重车马。听说非常平稳,比那青石板路都平稳哩!”
“咱们京城和几个边城是首批开放试点,这些地方的路铺好了,才会向下一批开放。”
“据说这种新材料正在快马加鞭的生产,若是试点处得到的效果不错,便会全境铺开。”
不少人露出了与有荣焉的模样,虽然他们不太明白‘开放试点’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们为自己是个京城人感到骄傲。
说道这里,村长露出了站在石磨上的第一个笑容。
“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招工给钱!此次修官道沿着原本官道边铺设边招工。干满一天15文钱,还包一顿饭。”
现在一个强壮的力工,给人做搬运工一整天,大概也只有10文的工钱,甚至遇到些苛刻的,干满一个月也只有130文,一天只有几文钱还不包饭。
对于普通农户,15文钱可能是他们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钱,或者卖上半亩地的青菜才能赚回来。
“咱们陈家庄附近就有驿站,至少能蹭上二十里地的活,有那愿意走远的,还能挣得更多些。”
“同样是卖力气,卖给谁不是卖。而且卖给朝廷,还更有保障哩!”
“还有一点,这活儿学会了,那也是门手艺!那材料若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好,以后少不得有人用!有人买来用了,自然要找会用这材料的人哩!”
就跟村里建房子一样,都是用上泥瓦,抹一抹砌一砌,怎么就有人能将房子盖得方方正正,好看又遮风挡雨,有人就连摔个泥砖都不成形呢。哪怕照葫芦画瓢,也不是人人都能画出来的。
普通小民的关注点永远在切身利益上。
朝廷若只说要重修官道,民众要么给个眼神,感慨一番朝廷真有钱后将事情抛开;要么求佛拜神希望不要征徭役。
而现在说旧官道要开放民用,又说朝廷要为修路招工;这关乎自身好处的消息,一下子就点燃了民众的热情。
民众的力量是强大的。
这则消息官方各个渠道报了一遍,官吏、报纸、告示一样没拉下;但真正做到迅速辐射全境进入人心的,却还是老百姓的口口相传。
由京城到别省,由府到州到县到镇村,一层一层通报了下去,一层一层的人心也激荡了起来。
时值金秋,桂花盛开的时候,文人们挤在桂花榜前,百姓们则挤在了招工的告示板前。
朝廷雷霆速度,官道新修的消息发出,招工信息自是一同发出。
京城的修路计划在各路观望和议论声中开始了。
前来上工求职之人络绎不绝,基本只要手脚麻利、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就能留下。
招来的人大部分用于铺路开拓,余下的则用于盖水泥工坊。有人更乐意进入后者,因为近距离接触水泥粉末的人,朝廷会补贴一块厚厚的棉口罩。
这可是不得多的的好东西!
连番的大肆动作下,修路工程热火朝天。无数人参与进了这火热的工程:扳灰、浇水、铺路、找平、测量、做饭……工地每天来来往往无数人,甚至没应聘上的,抽空都会跑到附近瞅一眼。
这可是关系到无数人通行的大事啊!
光是看着,心里都高兴。
短短一个月,京城与河北的官路已被联通,两地相隔足足三百里路,却硬是在三十天内打通了。
现在新路的尽头处,正是矗立在河北边界旁的界碑,也是这段铺设路程中的的第十个驿站。
这什么概念,官道三十里设一个驿站,平均下来,人们每天就能将新路向前推进十公里!
恐怖如斯。
随着工程的推进,关于新官道的风向一天一个样。
人们亲眼看着这崭新的道路成型,那长长的、向远方无限延伸的灰白色水泥路,像天路,更像神迹,却是在他们眼皮子,靠着无数人的双手一点一点修建出来的。
新官道以原本的官道为基础,但只用了原官道一半宽度,在此基础上往边上拓宽,切实留出了民用道路,与此同时,新官道足够四辆宽厢马车并排通过。
仍谁看到了不说一句财大气粗。
原先的官道,有钱的地方铺石板路,没钱的就整三合土。但是,不管是哪种,都没有这新修建的官道来的平整、敞亮!
看着就贵。
十一月,官道重修的第二个月,河北-盛京的新官道正式开放使用,旧官道正式下放民用。
一时间,盛京入城人数激增,到处喜气洋洋,大片的牲口出现在笔直的民道上,偶尔有清脆的马蹄声从边上那崭新的官道上传来时,能激起一片追随的目光。
江南省苏州府望亭镇谭山村。
程萤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地躺在柴堆里。
今天是她的小日子,下半身撕裂似的疼,只来事的话,倒也不至于站不起来,但刚她劈柴的时候,她后妈用力扔柴到她后背上,她没站稳,整个人面朝下的撞到了柴墩上,好在手快的松了斧头,若是撞上了斧刃,可不只是皮肉疼了。
程萤疼的直抽抽,根本站不住,干脆顺了后娘的意思,躺倒在了地上。
反正不管她做了多少,得到的都是谩骂。
不过最终,她被赶进了柴房。
程萤明白,现在放她出去门做事,丢的是程家的脸,会让邻里说她后娘不慈,偏不让她干活后娘不甘心,又不许她弄脏衣服,只能把她扔在这柴房里了。
好在家里的柴火是她自己收集的,她年岁尚小搞不动那些大的枝干,如今这些软和的枯叶细枝,竟成了救命稻草。
柴门外头,她那面甜心苦的后娘一边拿帕子虚掩着口鼻,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话。
“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急着帮你嘛,可不一不小心撞着你了,真当自己大家闺秀啊,碰不得。”
“呵呵,也是,只有大家小姐才敢那么浪费嘛,还用上布条了,这手缝大的呀,谁家敢娶你当正头娘子?”
“人家小姑娘哪个不是用点草木灰和麦秆子填填,就你娇贵。”
程萤面无表情的想着,填装草木灰和麦秸秆也要布条的好么。平日里自己就那么两条月事带,都被这女人拿去填灶膛了,现在在这假惺惺也不嫌累。
外面的声音顿住了会儿,接着声音猛然高了起来,带着肤浅的心疼和责备。
“哎呀,大丫你也真是的,那么贵重的料子,你竟拿来用做成兜着那等污秽物的东西,家里如今这么困难,一枚铜钱都要掰成两枚花,你呀太不懂事了。”
“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让你去做些女红补贴家用你又不肯,如今还这般乱花钱,不该呀。”
“唉,虽说你才十三岁,但十三岁也算个大姑娘了,都是能相看的年纪了,可不能再这么不懂事……”
不用想,肯定是她那个爹回来了。
果然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又来劝这孽障作甚,赔钱的懒货,和她那个早死的娘一个样,娇贵着呢。”
“哎呀相公,可能她也不算故意的吧,毕竟女儿家谁都这样。”
“闭嘴,怎能把那等污秽之事挂在嘴边!”
“对不起,是妾身莽撞了。相公勿恼,我也是被大丫气晕了。毕竟那么长一块布条,值不少文钱呢,本来想着给相公缝个新鞋面的,下次文人聚会的时候也更体面些,谁成……”
男人似乎被这话安抚了点,语气梆硬道:“难为你想得周到了,不过那孽障惯会躲懒,但凡能动一点,就让她出去干活去,惯得她!”
看来后娘为了让她爹厌恶她,甚至不惜自己得白眼犯忌讳呢。
那道重重的脚步声远去了,程萤知道还没结束。
果然,不一会儿她就等来了那道刻薄的身影,后娘站到门边,压低了都掩不住嘚瑟的尖细嗓音道:“呵,小骚蹄子,和我斗,你还嫩着呢,你就是有本事插翅膀飞到那天上去,看我能不能给你打下来。”
“我给你找的那户人家多好,有田有房,吃喝不愁,多的是想嫁过去的小娘子,又不是那腌渍地,你有什么不知足。”
“乖女儿,什么时候想通了,记得叫娘啊,娘疼你~”
程萤默然的看着,若那毒蛇修成了人模样,大概就是她后娘如今这副模样吧。
那些快活到快要溢出来的恶心笑声,就是那毒蛇‘嘶嘶’吐舌头的声音吧。
江南这地界,是早早安定下来的地方之一,但前朝战乱也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不小的影响。程萤八岁的时候,程家夫妻二人才正式在小谭村定居下来,定下来第一年,她亲娘怀上了,却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去世;他爹转头就娶了如今这位张氏。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何况她爹本来就对她也算不上多好。
后娘肚子是个争气的,嫁过来的第一年就怀上了,没保住,三月大的时候没了,她信誓旦旦的说是个男胎,但被程萤给冲撞了,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现在三年过去了,张氏又怀上了,他爹也考上了童生,再进一步就是秀才了。这张氏可不得好好扒拉着她爹,顺便赶走自己,拿她给自己肚子里的换前程。
张氏看中的是邻县的一个小傻子,家里确实有点家底,不然也不会把一个傻子养大了。但那傻子痴肥不说,发起疯来就爱打人,更是看到小姑娘就想扑上去拉扯人家衣服。
这就是她后娘嘴里的‘好人家’。
她娘是绣娘,嫁给她爹以后,早起贪黑做绣活,眼睛身体都熬坏了,才给这个家熬出了三间明亮的大瓦房。这个家是她娘拿命撑起来的,可她这个女儿,不仅没有受到遗泽,还被视为不详。
她自小跟在娘亲身边,怎么可能不会做女红,是她的手早就被各种活磨粗糙了,稍微碰到那绣布就能勾出丝来,根本接不了活。边上同样人家的女儿,各个手部擦油保养,不让多做一点重活,生怕手粗糙了。她整日割猪草下地捡柴火,重活从早到晚。
姑苏丝织蚕桑之地,本地就以生产丝织为主,她一个绣娘的女儿,手却碰不了丝绸了,可不可笑。
许是她这副哑巴又神游的模样,终于让张氏觉得无趣。
她呸了一声,站起身来,款款地走了。
第52章
逢魔时刻,天色昏黄。
倦鸟归林之际,柴房里再次迎来人声。
张氏站到柴房门口,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挑剔道:“小蹄子,想好了没?”
“一个下午了,该想好了吧?”
“偷懒这么久,你看哪姑娘像你这般!”
“赔钱的惫懒货,谁看得上……”
“想好了吗?不过没想好也没关系,你娘我已经和那边换了庚帖了,人家满意的很,彩礼钱都提前给了。”
“十三岁是小了些,不过也不是不能嫁,你说是不是?”
程萤不吱声。
说教渐渐转向不耐烦,声音越来越尖利。
此时的天空已经布上了一层暗色,柴房里没灯,从外面看去,那黑黝黝的门洞像是妖怪张大的嘴,似要择人而噬。
张氏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颤,又提声骂了几声,里面还是没反应。
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瞬间戳中了张氏的痛脚。
张氏面容扭曲,快步走进柴房里,朝着躺着的那个人形下狠手打掐。
掌风袭来,程萤伸手拨了下边上的柴火,她打上了一截枝干;张氏怒气更甚,再度下狠手,反复几次,程萤挨了几下,张氏则沾了满身满手的枯枝烂叶,脸色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小骚婊子!既然还有力气躲,那就给我滚出去干活。”
“这天还没黑彻底,给我上山去割猪草去,家里的猪都饿瘦了,全是你这烂货的错!”
她行动速度快得半点不像个孕妇,麻溜地提溜出一个竹篓,里面是程萤惯用的旧镰刀,用力扔到柴房门口,恨恨出声:“别以为躲着不出声就没事了,现在就给我滚,否则后面几天的饭都别想了。”
直到脚步声远离,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程萤这才站起来稍作整理,而后背起竹篓,掐着时间出门了。
此时天色正在往深色转变,村人基本都在往家里赶,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炊烟四起,鸡鸣犬吠。
现在已是秋收的末尾,不再赶农忙了,人们放慢了节奏,不少人凑堆八卦闲聊。
程萤故意走上了平日村里人惯走的大路,不一会儿,便有不少人看到了她。
其中一个正是她家隔壁邻居吴大娘,她希望能遇上的人之一。
看见来人,程萤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今天运气很好,看来老天爷也是支持她的。
吴大娘四十多岁,因为就住她家在边上,对程萤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很清楚,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
但说吴大娘有多好也不见得,毕竟这么多年,吴大娘遇到她会打招呼,会满脸心疼的拉着她叨叨几句,却连半口水都不会拿给她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吴大娘是个大嘴巴,但凡有事情被她知道了,那基本上全村也就都知道了。
念头几转间,人就到了眼前。吴大娘看到她,率先打了招呼。
“哎,这不程家大丫吗,都这么晚了,你还往外走,这是准备去干嘛?”
吴大娘大嗓门的热情招呼,把路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这边。
程萤勾起一个苦涩的笑,道:“大娘晚好,继母让我去割点猪草。”
吴大娘诧异:“这么晚了要你去割猪草?你不是每天都要背回去好几筐,这还不够?”
程萤摇头:“不够的大娘。我得赶紧去了,不割就没饭吃。”
吴大娘立刻换上一副心疼的模样,道:“哎呦小可怜见的,快去吧。快去快回,夜里的小谭山可不是人能待的。”
“大娘再见。”
暮色沉沉,走上几步人就远了,但程萤仍旧能听到那风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这张氏正是越来越下作了,这都几点了,不把人当人啊……”
“程大丫也是个可怜的。”
“后娘毕竟是后娘,人家当家的什么都没说呢,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
“也是,毕竟肚里揣了个小的,那可是人家保命符……”
“……咱说那么多,有几个用……做人可不能……”
晚风将这些闲言碎语吹远,程萤笑了笑,这些邻居们其实人都不坏,至少愿意嘴上帮她骂一骂。虽然没敢给她什么实质帮助,但这刚太平的世道,不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么。
其实以前有些婶子会偷偷塞点小东西给她,但自从他爹考上了童生,村里人的态度就悄然转变了,她从一个被欺负的可怜人变成了一个被读书人视为‘不详’的存在。
人都有从众心理,原本愿意照拂她的人到底因着各种心思彻底放弃,好在她已经长大了,能自己从山里刨点吃的。
程萤的目光失神一瞬,转又坚定起来。
没关系,既然她决定了要逃,这些人这些事,从今日起,都会变成过往云烟。
很快,程萤就到了小谭山山脚下。她认真裹好自己的外衣,将镰刀拿到手上,确认收拾利索了这才抬脚上山。
小谭村之所以叫小谭村,正是因为它紧挨着的山叫做小谭山。小谭山不高,却非常宽阔,距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就有很大一片竹林,是村子里手工匠人们的来源之一,这片林子经常有人来。
程萤脚步很轻地穿越竹林,丝毫不敢停顿,往更深处快速走着。行路过半,她轻手轻脚地将竹篓横放到一处稍陡的斜坡,稍加了点力气让竹篓滚了下去。
这点轻微的响声在林间并不算什么,但程萤还是迅速离开了原地。
夜晚的山林是很恐怖的地方,她得赶紧到地方才行,现在刚刚入夜还好,等到了下半夜,鬼知道林子里会出现什么东西。
好在那个地方她已经去过了很多次,倒也不担心找不着,只希望快些再快些。
秋天的夜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夜风袭来,让人忍不住打哆嗦;好在皓月千里,也为丛林撒下斑斑点点的流光,让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时间在她的脚步中流逝,月上中天,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洞穴口,紧绷的心终于微微放松。
程萤闪身进了洞里。
这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洞穴,不算大,一刻钟不到就能逛完,但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可能要没头没脑的逛上一阵。但程萤在夜色中却目的明确,脚步一刻不停,显然对这里很是熟悉。
拐了又拐,她终于在一处缝隙处停了下来;这细缝处在两块高到顶的石头之间,极窄,只她两个巴掌宽多点,若是一个高壮的成年男子,怕是只能勉强塞进去一个头。
程萤深吸口气,侧过身子,挺直腰背,慢慢将自己整个人塞了进去;进到里头,好悬还剩两指头的距离她就完完全全贴上石壁了。
程萤调整呼吸、脚下踩着螃蟹步,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挪动着。就这么挪动了将近两刻钟,细缝走向陡然变了,程萤缓慢转过弯,继续向前走了快一刻钟,眼前的石壁亮起来了些许。
前路越走越宽,到最后,程萤已经可以正着身子大步走了。
程萤彻底放松了下来,不顾走得生疼的脚底,再次加快速度向前。
到最后,程萤一步踏出,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竟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被藏于深山中的小山谷,它被四周的山脉包围挤压着,宛若在这倒扣了一个大碗,又在这大碗底部开了个不规则的口子。
口子处斜斜送进来些月光,抬头逐着月华往上望去,能看到四处交错的山壁之间撕出的一小片天。
借着月光往下望,草木肥厚,影影绰绰间,能看到有果实挂满枝头。稍稍往左目移,有处散发着粼粼波光,显然,这里有水,还有风。
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程萤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里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一处秘密基地。从半年前发现这里开始,她就有意无意的探索着这里,这里只有些小型动物能钻进来,鸟兽最多,但没有大型动物,有活水,有鱼。
最开始找到这里的时候,她高兴的只是自己找到了个可以痛快洗澡的地方,却没想如今成了她的退路。
想到这,程萤有些嘲笑地动了动嘴角,这些情绪并不能让她安稳度过秋夜,多想无用。
程萤甩甩脑袋,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小山洞里,摸索着内墙壁确定好位置,接着用手中镰刀轻敲。
尘土散落,不一会儿,一个小洞就出现了。她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东西,这些都是她半年以来陆陆续续存的——小半包晒好的山艾、几个梆硬梆硬的面饼子、一个略显毛糙的竹筒,以及一个很旧的火折子。
这个火折子是自家以前的旧物,张氏看不惯,觉得又破又旧有失体面,缠着她爹给换了个新的。
当然,新的用来点房内烛火,旧的嘛,就用来厨房烧火了,这还是张氏对她好的证据之一呢。
“若不是我,你还是个只用得起烧火石的丫头呢。”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影响不到她手下的活计。
不一会儿,以往晒好的干草就被抖干净又打理好,成了一个干爽能睡人的窝,程萤则飞快去另一边的树下取了些上层干爽的枯枝脆叶,来回几次,勉强弄到够这一晚上用的量,才停下来生火。
她堆好柴火堆,又用镰刀挖隔出一个防火隔离带,这才将火折子拿过来吹了一下。
暖橘色的亮光燃起,从手上的豆大点慢慢变成熊熊燃烧的小火堆,程萤拨弄了会儿,将山艾拿了过来,认真炙烤了会儿,这才拿起来绕着这小块的地方熏了熏。
大致整理好了今晚的过夜处,程萤才拍了拍手,去水边洗干净了自己的脸手以及脚,又用竹筒带回了些水,等会的吃食就是烤饼子就水呢。
同样是深夜,程萤这边吃完饼子睡下安置了,千里之外的蜀地,一个老者却动也不动地躲在乱葬岗里,等着每天夜里来扔尸体的家仆。
第53章
蜀地常年湿冷,而这秋天的深夜,寒露更甚。
这里是县郊山脚下的一处乱葬岗,寻常白日里都不会有人来,但是夜里却偶尔能听见声响。
不是闹鬼,就是人声。
来自搬运尸体的人。
现在不打仗了,还会被扔到乱葬岗的尸体,要么是无人收殓无处安葬的,要么就是被打杀的奴仆,一张草席卷一卷,草草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大人物们嫌晦气,更不愿意被普通百姓看热闹,所以通常这些‘晦气东西’都是要趁着夜色拉到乱葬岗的。
露水凝结在草尖欲坠不坠,被裤脚带走,来人的脚步声被土地吸收,但板车吱嘎的声音还算响亮,老人听了个真切。
不多时,那从远处飘来的人声也清晰了起来。
“……来世好好投胎,别在来这地界了。”
“可不,明明摊上了一个好皇帝,可山高皇帝远啊。”
“你说这朝廷再好的政策关你这下等人什么事?”
“哈,看你说的,你不也是下等人?”
“对,关我们这些下等人什么事?”
扔尸体的人手脚麻利,他们显然做惯了这些事,并不在意环境,反而随意的聊着天。
很快一个浅浅的坑洞成型,两人从板车上将一个草席裹着的人卸了下来。这两人还有些做事的原则,并没有摔掼尸体,而是平稳地提着草席将人放入了坑中。
不过倒也没有多尽心,填了层薄薄的土便走了。
隐在草丛中的老人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那两人走远了,才起身。
他紧紧抿着嘴,下手又快又急,漆黑的天色很好的隐藏住了他泛红的眼眶。
不一会儿,刚被填下去的新鲜泥土又被掘在了两边,老人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草席,看到的就是污糟杂乱的头发半边脸上那骇人的伤口。
看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伸手轻轻触碰另一边还算完好的脸,老泪纵横。
“小阿澜,爷爷来带你回家了。”
他飞速清理着草席四周的泥土,轻柔又迅速地将人从泥坑中抱起,放回自己的板车上。
“嗯?”
将尸身轻轻放入被子,老人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身体太软了些。
自从孙子被带走后他就一直关注着千家的动静,而千家从不留着尸体过夜,所以他的孙子从死亡到被扔出来肯定没超过十二时辰,那该是僵硬的,不该这么柔软。
虽然早已做好给自家孙子收尸的准备,但此刻他心中那点弱小的希望被无限放大膨胀。
老人颤颤巍巍地将手指贴近孙子的鼻底,黑暗中他最先碰到的是冰凉的鼻尖,但他仍固执的没有撤回手指。等了一会儿,他真的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呼吸!
若不是他手指贴的这样近,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手指颤动起来,又等了一小会儿,确实有微弱的呼吸抚过他的指尖!
巨大的惊喜将老人淹没,但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大动作,只更快地将人放平整理好,接着以飞起的速度拉着板车离开了这里。
小阿澜,爷爷带你回家。
这几日,蜀地雅州府清溪县太平镇杨丹村,来了对可怜的祖孙。
据说这对祖孙都是读书人,爷爷带着小孙子出来游学,途经蜀地,却没不曾想到翻山的时候遇到了山匪,两人拼了命才从那些恶贼手中逃了出来。但那小孙子受伤甚重,甚至还伤到了脸!
两人好运逃到了他们村附近有人烟处才脱了险,正租了他们村村尾处的一个小院子养伤哩。
村子里没什么秘密,尤其这些外来八卦,人人都能听上一耳朵,现在溪边洗衣妇人们的口中,就随口闲聊到了这个事。
“游学?我记得是那些个大家贵族里的规矩吧?叫那什么读万卷书……”她卡壳了一瞬,立刻有人将话接了过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我知道,不过居然还有人敢抢读书人?”
“怎么没有,没钱的几个读得起书,要抢自然得抢这有钱的。”
“其他地界估计没得那么狠的人,谁让他们来到我们这了。”
“也是,其他地方读书人被抢了,报官肯定得到重视,咱们这儿么,唉……”
七嘴八舌说到这里,大家像是戳破了气球一般,泄气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他们怎么样了?那小公子?”
“听说花了半边脸了,哎,白面一样的小公子呢,可惜咯。”
“是哇,这世道,别处可能没有,但我们这恶人猖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个对我们敲骨吸髓的,可不就是……呸,真希望他们一个个都下地狱,放油锅里死命炸,炸他个外嫩里焦。”
“哎哎哎,是外焦里嫩啦,小声点啦。不过地狱都有油锅能炸人啦?”
“可不是,你们没看那报纸上写的话本,还是用前朝秘事来写的呢。”
这话一出,边上人齐齐震惊,声音更是又压低了一层。
“你居然还能搞得到报纸,真假的?”
“敏娘,我记得你不识几个字吧,怎么还能看得懂报纸了?”
“小心哇,现在看报纸被发现,可是会被拉走的!”
“我自是听别人读的,你们若也想听,等夜里……”
“哎,好难啊。现在居然连听个话本这样的事儿都不被允许了。”
有人感慨的说了一句,人们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们只是底层小民。
“希望朝廷早点发现,现在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呢。”
“是呢是呢,希望有生之年,能让我走出蜀地吧,我不行,我的儿孙能出去看看也好。”
“哈哈,那就好好养身子,说不得不仅能看到孙子,还能抱到曾孙呢。”
“爷爷,任由这村里人嘴碎的到处说,没问题吗?”
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浅浅响起,正是话题中的小孙子,李文澜。
现在的他正被推在小院中间晒太阳。
这几日阳光不错,他日日被爷爷李骥推着出来晒一段时间,有时候还会推着他沿村路河岸散步,那些闲言碎语自是也飘落到了他耳中。
李骥并不在意这些,甚至他希望流言能更广泛、更似是而非些。
老爷子笑着说道:“你若不是身在其中,听到这些话,会联想到一个村镇上的赤脚医生吗?”
李文澜从来聪明,闻言眼前一亮:“自是不会。”
李骥:“那就是了,流言能积毁销骨,也能化作那金蝉脱壳的衣裳。且人人都爱在那流言里添油加醋,当流言面目全非以后,谁又会去追溯源头到底是什么呢。”
他摸了摸孙子的头,慈爱道:“且看着吧,说不得过几天,这对祖孙就又成了那先搏恶贼再智斗猛虎的智慧化身了。”
“人能记住那些精彩的故事,却不会记住姓名,而当故事越精彩越离奇,就越不会认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当是编纂的故事。也许最后这祖孙两字,只会在开篇略略提下以做介绍了。”
以千家的自大,根本不会在意乡野传言,他们甚至连听都不会听;即使听到了,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对一个故事里的普通祖孙感兴趣。
最后一点,他差点跑死头骡子,日赶夜赶,从蜀地中心的隆安府赶到处于蜀地边界的雅州府,不就是为了尽力拉开距离好出逃么。
等这些流言传回隆安府千家地界,还不知道已经改头换面了多少次。
“若后世真能流传开来,我们也算是故事里的人啦。”
“是以不必担心,好好养伤就是。”
说完,他又慢悠悠的研磨手中药粉,这是他调给孙子恢复去疤用的。
李文澜身上到处都是淤青血痕,好在人年轻,恢复起来也快。但右脸上从太阳穴下到耳朵边上,有一条长长的、连贯的伤疤。显然当初伤在了这地方,十分吓人,又因着整张脸血肉模糊了,才让对方认为他已经死了,直接放弃扔了出去。
李骥查过孙子的伤,李文澜能活,最大的原因就是脸上这处伤口了。
这处靠近太阳穴,乍一看伤到了要害处,人又昏了,千家人直接以为他死了。被人拖走后当做‘尸体’直接放进草席里,躺在里面伤口缓慢凝结都没人发现,一直撑到他把他刨出来放回车上,尤其阴差阳错下,失温情况都被草席缓和。
总之,虽这开头是无妄之灾,但到最后能活下来,也算天时地利人和。
只能感喟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感恩孙子命大,没留他老人家一个孤零零的。
院子中一时不再有言语声,只剩下秋日午后缓和的阳光和药碾子磨药发出的规律声音。
李骥今年六十有二,是前朝乾道七年的秀才,但考上秀才后屡第不中,便弃文从医,因着识字,倒也渐渐学了进去,修得了不错的医术,最后更是娶了医堂女子为妻,后来世道渐乱,老妻率先撒手人寰离开了他,他的儿子儿媳也都在乱世中丢了性命,只剩一个小孙孙和他相依为命。
这些年,他埋了秀才身份隐居在田野村间,靠着收售草药,给村人看看头疼脑热的,日子倒也安稳。
直到前些天他孙子帮他去县里的医馆卖些品相不错的药材,被祭司千家的小公子看上了,竟是当街就把人带走了。
他知道的时候,自家孙子已经被‘聘用’成了少祭祀的堂客;这所谓的聘用,就是签了卖身契,而且因为对方是文羌族①的少祭祀,仍沿用自己部族的卖身契。
既,他孙子,只在外面走了一遭,便成了人家眼里的一个物件,直接霸占留着了,后来发现不好用就又打杀弃了。
他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样的事情现在常有发生,因为如今的隆安府被四个大部族联手管控了。他们所在的梦阳县,现在归文羌族管。
文羌族,蜀地主要部族之一。
九州大地向来主张和而不同,历届朝廷都是多民族综合体,大锦自然也是承认这些少数部族的存在的。而且这一朝的新帝很能打,还总打胜仗;导致很多部落归顺新朝后,畏畏缩缩当墙头草,上个折子希望能要个土司制的官职。
后来新帝没批,更是在岭南拿出了新火器震慑,多数部落也就老老实实跟着朝廷政策走了,比如贴近西南边境线的云贵部族们。
但有像云贵部族倒向新朝的墙头草,当然也有不把新朝看在眼里的部族,蜀地大多部族便如此。
文羌族便是其中翘楚。
他们老实了一段时间以后,发现新帝似乎很忙,也不会在他们身上投注什么目光,便懒得装了,恢复之前的猖獗作风。
新火器出现的时候,他们还担忧了一阵子,但到底隔得远,只听过没怎么见过,心中敬畏不高,后来更是发现这东西普及率不高,瞬间就抛之脑后了。
毕竟这里可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说天高皇帝远的,新朝才成立几年,说不得再过几年就又没了。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部族嘛。
文羌族以祭祀为尊,大祭司最大,少祭祀通常是继承大祭司衣钵之人,他们这样的底层小民对上,哪有能说不的嘴。
李骥深知他孙子性格,是个脾气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偏又长得脱俗;进了那祭祀家,怕是凶多吉少。
从出事后他就日日来这梦阳县城里等着,却等来了5两银子的买人钱;是直接送到了他家门口的,大嗓门嚷嚷的全村都知道了。
后来,他日夜盯着那祭祀千家的后门,摸清家仆们拖尸体埋到县郊乱葬岗的路线之后,就回村宣扬自己准备远走他乡了,只说自己心灰意冷准备去投奔老友了。
而当地人都知道他的孙子被少祭祀‘聘用’了,凶多吉少,是以他作出这番举动,并不惹人生疑。
村人都以为他走了,其实他带着行礼在乱葬岗所在的山脚隐秘处搭了个草棚,就等着接孙子回家。
不管怎样,他都会好好接自己孙子回来,然后离开这片污浊的土地。
救出孙子的当天晚上,李骥先是迅速处理好孙子的伤口,接着用板车安置好孙子和家当,最后拆了这个草棚打乱到看不出居住痕迹,这才带着李文澜离了隆安府。
更好运的是,他在半路上遇到个卖牲口的走商,花了八两银子买了头骡子,从人力拉车一跃升级成牲畜拉车,这才短时间内从蜀地中心的隆安府跑到了边上的雅州府。
回想结束,老人拍拍手起身,看着木轮椅晒得眼睛都眯起来的孙子,又拍了拍他。
“好啦,晒得怎么样了,还舒服不?”
“要准备换药了。”
时间在养伤中流逝,从救回孙子到落脚杨丹村,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天。
今天,李文澜身上的伤彻底好了,但脸上的伤还在收口,每日覆着厚厚的药草,宛如一个行走的药罐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两人正在小院中收拾行李,他们又要走啦。
杨丹村的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了,自发送上了些许干粮吃食,表达对读书人的由衷佩服。
到底文人气节,这就又上路了,确实是不怕死啊。
日光和煦,李文澜手脚麻利地收拢好家当,架上板车套起骡子。
“爷爷,咱们往哪里去啊。”
李骥摸了摸手上那泛黄的旧秀才文书,道:“就真当游学走吧,看看这大锦新朝,先往江南走,再换船北上,最后去京城,去天子脚下。”
他有一门看病识药的手艺,这些年也攒了一些家底,不至于背井离乡就活不了了;若是还留在蜀地,那千家知道他孙子还活着,觉得被踩了脸面,到那时候他孙子不想死也得死。
且,去了天子脚下,若找到机会,被扒层皮他也要将蜀地的现状捅出去。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尚早。
之前他就专门去打听了下,蜀地现在能进不好出。普通百姓还好,有功名在身的,有一个算一个,现在行踪都被部族控制着,连手信想要出蜀地很是困难。且蜀地功名在身者本就不算多,没闹出什么风声。
他埋了身份,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杨丹村是蜀地边界的村子,出了这里的下一个驿站,便是湖广内了。
感谢新朝承认旧时功名文书,后面的路,都能畅通无阻。
骡子嘶嘶的叫喊声响起,载着两人踏入下一段行程。
祖孙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进入江南省地界的时候,深秋的寒霜开始扑面,他们的板车上又添置了些御寒物件。
此刻山谷里的程萤,也开始规划着以后的出路。
转眼,这已经是她窝在这片小天地的第三十五天了。
如今深秋,风重又萧瑟,枝头的树叶已然开始从黄色变为枯萎掉落。
山谷里最不缺的就是柴火,此时正值秋收季节,也不缺成熟的果子。程萤饿了就摘果子吃摸鱼烤,渴了就打水烧着喝,洗漱都是活水。她甚至用那把老旧的镰刀为自己新做了套吃饭家伙,以及一个粗矿的木架子,专门用来晒或烘烤身上的衣服。
上山砍柴捡山货、下河洗衣摸鱼、起火做饭编草鞋,都是这几年干习惯了的活,日子算不上难过,可以称一句悠闲。
但此刻的程萤,正在仔仔细细将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抹去。
距离她出走已经一个月多了,她那对爹娘即使有心抓她,也绝不会连着找她那么久,更不会想到这么多天里她一直在小谭山里面。
她那后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既然已经把她卖了,怎么可能把到手的钱送回去,但小胖子家也不是好得罪的,所以只能拼命的找她。
三天不行找十天,十天不行半个月,怎么着也不会是短短时间就能放弃的。正因为对张氏十分了解,程萤才认真老实的在这里苟了那么多天。
程萤填埋着草木灰,脑海中又不期然闪过张氏那刻薄的嘴脸,勾唇笑了笑,想来此时她那后娘,正在努力扒拉着已经到手的彩礼银子胡搅蛮缠吧。
村子里的人可能最开始会参与找她的行动,但自己留在竹林深处的那个竹篓就足够打消许多人继续深入的念头了。
更何况,可是有许多人看到她在夜色里被继母赶上山割猪草的。
夜色的大山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不是吗?
再者,即使那些人能找到那处洞穴,也不会有人能穿过那处细缝。村里可没几个身形比她还单薄的人,有也是各家的小崽子,不会参与寻人之事。村里人最多前几天帮着寻一寻,后面自是会默认她已经‘失踪’或者‘被啃了’。
而村子里,天大的热度过了十天半个月就凉了,更别说这已经一个多月了。
零零总总算下来,她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弄完烧火痕迹,程萤翻盖掩埋这些日子来铺得越来越厚实的干草堆,心里有些难过。
若不是她清楚的知道在这自己一个人撑不过寒冬,她甚至不想走。
毕竟即使走了,她一个孤身女流,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只丧气了一会儿,程萤就重新振作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比被卖给爱打人又好色的傻子、困在一方院子里当妻子更惨了。
只要能自由的活着,不死总会出头。
收拾好自己,程萤出了山谷,顺着自己探索出来的路走向小谭山未知的另一边。这是这些日子里她探寻出来的地有人烟路过的地方,但她没敢直接出山,只知道这初山脚下有条不算窄的路。
有路,自然会有行人通行。
山上好隐蔽,她稳稳地趴在灌木丛里等着。
她希望能等到一个大点的行商队伍不远不近的跟着,最好是那些卖小马驹小牛犊的,这样她至少能跟着那些牲口混个水饱,再胆子大点,甚至可以钻到那牲口栏里蹭上一段路。
但是她也知道,碰到这种她需要就能恰好出现的商队的机会是有多渺小,而且钻进去,怕是会被人当做贼人往死里打。
但都是做梦了,怎么不能梦个大的,说不得她能遇上更厉害的好心人呢。
时近正午,路上过去的行人越来越少,符合她设想的更是一个没有。程萤脸色黯淡了下来,不管怎样,她不准备继续回山里窝着了,那就作为一个乞丐或者流民上路?
但这样的身份怕是连个村子都进不去,更别说需要路引的城镇了。
忽然,不远处有道骡子的嘶嘶叫唤声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因为此时路上没什么人,倒也算清晰。
程萤的心思一下子活了。
她悄悄抬头往那处看了过去。
不是她想的走商人,但目之所见,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两人边上是着一个骡车,上面东西不少,但打眼看过去,全是些不值钱的雨布铺盖、锅碗瓢盆等东西。
骡子会嘶叫就是因为收到了停下的指令,两人将骡子栓到路边,看起来似乎是打算生火做饭吃上一顿。
这老少二人组正是李骥祖孙。
他们离了蜀地地界后一路向江南驶去。出了部族的地界就安全了,李骥用着秀才的身份,只说自己在游学,一路进新的城市安安稳稳,他们也谨慎,基本靠着官路边行走,白天赶路,晚上能宿在城镇就不在野外。即使没到城镇,也会找驿站附近歇息。
此时算算行程快到下一个城镇了,他们打算吃一顿然后全力赶路,争取在落日之前进到镇子里。
程萤观察了一阵,直觉这两人是好人:老者从容,另一个年轻人虽然脸上包着纱布,也带着满身的清正。
两人已经在生火了,她咬了咬牙,拿起手边的镰刀仔细擦干净,对着自己的额头怼了上去。
赌了!
镰刀老旧,但程萤用的很珍惜,它没有生锈也没有过于钝;刀口刺在皮肤上,带来些尖锐的疼,用力摩擦之下,程萤在额头侧的发根下划开了口子,她的左眼前变得一片血红,这是血液从额头流下,又流进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又抬手将血液抹开了些,这才轻巧缓慢的往祖孙两人那边靠近。
直到两边只剩下几丈的距离,林间猛然弄出些许响。
李文澜率先抬起了头看向这边。
他看向李骥,“爷爷,那边有点动静,要不要去看看?”
李骥点头:“去看看吧,这么点小声响,估计是小型动物,看能不能逮着个回来加加餐。”
李文澜向着这边走了过来,对方的脚步声轻不可闻,程萤是蹬大眼睛看着,随着对方的靠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要不要装晕?要是装了晕这两人也没带上自己怎么办?
可要是不装晕,这两人会救自己吗?
这小少年脸上有纱布,显然这两人车上是有药的。
这两人会心善、愿意拉自己一把吗?
短短几秒内,她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把两人可能问到的问题都过了一遍。
很快,李文澜到了这附近,他谨慎,没有继续向前,但前面的灌木丛又动了一下。
里面,似乎有个人影?
他定了定神,伸手扒开了一点灌木,接着他就和一只明亮的眼睛对上了。
“啊!”
“你没事吧?”
李文澜乍看到这样的画面,先是被糊了血的眼睛惊到了,才注意到这人额头上正在流血,半边脸被血染红。再定睛细看,才发现这是个半大的孩子,小小的缩在这里,手里拿着把镰刀,似乎很是警惕的样子。
远处传来李骥的声音:“怎么了,阿澜?”
人声随着走动由远及近的传来。
很快,李骥也看到了程萤。
身为医者,望闻问切的习惯让他第一眼就发现了额头上的伤口是新伤。
瘦弱的女孩,头上还是新伤,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李骥对她的出现抱有疑惑,但是看到那只稚气干净的眼睛,还是心软开口了:“你还好吗?能走吗?我是大夫,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口?”
听到这里,程萤猛地松了口气,她赌对了!
许是高度紧张的精神一下子放松,程萤的眼前瞬间模糊了起来,失血带来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加之在这低温的天气里躲在丛林那么多天,对身体可是巨大的负担和损耗。
一直拼着一口气紧绷着神经,现在察觉安全了,身体像是百倍反噬一般,一股脑的全部报复回来了。
“哎?哎?小姑娘……”
“醒醒,快醒醒,不能睡!”
“阿澜将爷爷的医药箱拿来,另外快去搬药炉和砂锅。”
“快快……”
声音嗡嗡地听不真切,程萤彻底晕了过去。
祖孙两一阵手忙脚乱,饭也不吃了,抓紧时间烧了热水给她煎药和整理,擦完脸后细细包好伤口,又将药灌了下去,看着人状态平稳下来,才稍松了口气。
不过这仅仅只管了一会儿,小姑娘再次发起了高烧。
吓得祖孙两歇也不敢歇,赶着骡子一路朝前面的城镇狂奔而去。
①文羌族:瞎杜撰的部族,无原型。
再强调一次,本文架空嗷,架空背景,架得空空的!
第54章
程萤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体温降下来以后,高烧烧到酡红的脸蛋也由红转白,一会儿便只剩惨白一片,一眼扫过去就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她人本就纤细,现在更是纤弱到宛若风一吹就会消逝。
程萤刚睁开眼,就听到了一个大嗓门的惊喜女声。
“哎呀,李家老爷子,你家孙女醒啦,快来看看吧。”正是李骥请来照看她的妇人家,程萤还没看清人,这位大娘就跟阵风一样的刮了出去。
李骥在外间听到人声,带着李文澜一起走了进来。小姑娘半大不小,他们两个男人照顾到底不太方便,便使银子请了当地住户作照顾擦拭,倒没想到她能那么快醒来。
人声中,程萤的意识还没彻底恢复,却精准的抓住了句子中的重点——李老爷子。
看来那位老爷爷确实救了自己,还愿意给她治疗。
眼睛渐渐聚焦,她才感受到额头伤口的疼痛。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厚厚的纱布。
程萤笑了,她赌对了。
李骥和李文澜进门的时候正巧撞上了这一幕,小姑娘眼睛晶亮,笑容小心翼翼又乖巧,明明整个人都瘦到不行,下巴尖锐脸颊凹陷,却透着一股坚韧向上的生命力。
看得人忍不住心头一软。
程萤看到来人,挣扎着就想下床磕头,感谢救命恩人。
李骥一把按住人,让她好好躺着,又指示自家孙子去搬椅子倒水,这才温和的对着床上的程萤说道:“不必起身,好好养身体才最要紧。”
手上传来的力道不容置疑,程萤便没执着着硬要起来了。毕竟不是磕个头就算报恩了的,想要报恩,把身体养好才是第一步。
最后程萤半坐靠着床头,语气却诚恳不容置疑:“感谢恩人搭救,大恩不言谢,这等再造之恩,小女子定拼了命报答。”
李骥一下子笑开了:“哎呦,你这小女娃娃读过书?这口气,很侠气冲天嘛。跟哪些话本学的?”
程萤耳根子一下红了,她嗫嚅道:“没读过书,但以前的村里经常会来些读书人踏青,他们很喜欢说故事,我有偷偷跟在后面听过些,学着用的。”
这些是她能想出来的,最体面、最斯文的话了。
她看得出对方只是善意的调侃,但正是这纯粹的善意让她受宠若惊。
这时李文澜已经端着东西过来了,他先是给他爷爷身后塞了个凳子,接着把水杯递了过来,最后才一脸淡定地扯过后边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李骥笑呵呵的开始介绍自己:“不必紧张。我姓李名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骥。这是我孙子,李文澜,文字的文,波涛浩澜的澜。”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那儿?”
程萤的手指紧缩起来。
她不想说真话,若是恩人知道了她的来历,再把她送回去怎么办?
她跑出来的地方是小谭山的另一边,那这里肯定还是姑苏地界,离小谭村不算远。废了这么大力气才跑出来,她不可能再回去。
但要骗自己的恩人,她也做不到。
半晌,程萤的目光坚定了下来,开始回话。
“李爷爷,我……我叫阿萤,腐草为萤的萤。十二岁了,之前被家里人卖给了个傻子做妻,但是结亲前我跑了……我在这山上很长时间了。今天,今天也是故意靠近你们的车的。”
张氏为了能面上好看些,对外一直说她十三岁了,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才十二岁,而且她今年的生辰还没到,过了生辰才十二岁。
程萤说得含糊,但把重点都交代清楚了,比如她被卖了,比如是自己跑了。但她只这么含糊的说,毕竟她一个半大孩子,说逃就逃了,她怕恩人觉得她野性难驯,是坏孩子。
小姑娘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艰辛可不是这短短几句话就能概括的,李文澜眼睛一阵发酸,暗恨这世间怎么总有人披着人皮做畜生事。
才十二岁,被卖与傻子做妻……
十二岁的小姑娘,哪怕自小养着的童养媳,都不会选在这个年纪圆房,跟别说直接嫁人了。
李骥到底活了那么多年,看得出她有些事情没说出来。程萤的遭遇令人心疼,但令他更意外的是小姑娘的诚恳。
李骥笑道:“你这小丫头,哪有这么实诚的,你这可是在求生,是人就有想活下去的本能,说什么故意靠近。”
“腐草为萤,耀采于月。是个好名字,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很爱你。”他年岁大了,把爱你这样的词挂在嘴边也不浮躁刻意,带着一股子直白随性。
程萤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声音哽咽地说道:“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但是……但是除了她没人记得,别人都只叫我大丫,我爹更是为了点银子把我卖了。”
虽说卖她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张氏张罗的,但没有她爹这个一家之主默许,那张氏敢这么明目张胆磋磨她卖她?更别说她爹是个半点不许忤逆的性子。
她眼泪越流越凶,却没再发出声音,面前的两人都没出声,她哭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李骥默默地给她递了干净帕子和一碗水。
程萤接过,喝完并收拾好自己,这才开口继续。
“我爹爹去年考上了童生,再进一步就是秀才,快有功名了,娘在我八岁时去世了……只有我一个女娃,我爹觉得我晦气,丢他人了。”
开了话头,剩下的也就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我娘生前是绣娘,为家里挣了很多银钱,但后来她难产去世了,我爹又娶了继室,最近继母怀孕了,他们深信不疑这次会是个男孩,所以就把我给卖了。”
“那傻子很肥,听人说那叫痴肥,很能吃,打人很凶,爱糟蹋姑娘……看到年轻小姑娘就会往人家身上冲……”
“继母收了钱,大概几十两吧。”
“她明确跟我说了是买命钱,她好高兴的,说没想到能有那么多,是把我卖给人牙子卖不到的价钱。”
“我本没打算逃的,只要再等等,我再大点就嫁……那可是我亲爹,我逃了岂不是天大的不孝。但是我继母打完我赶我出来,说再不嫁就没饭吃。”
“深山的夜真的好冷啊……铺上多少层干草都不行,有狼嚎不敢睡,得整夜点着柴火。”
“火折子真好用……鱼很难抓……我就一身衣裳不敢多洗,洗破了可就没得穿了还怎么逃……”
“我草鞋编的可好了,一个月了也就磨坏了一双。”
她说得混乱,像是很久没跟人交流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话里的细节详细,若是有心去查,总能对上的。
但程萤在开口的瞬间就有种直觉——眼前的老人不会将她送回去,而且她也不想骗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将近一刻钟,面前坐着的两人一直很耐心的听着,直到她停了下来,老人又递给了她一碗水,示意她润润喉咙。
她看向对方,等着对方开口。
李骥随和地向她点头,道:“难怪你只有名,没有姓。”原是已经将其舍弃了。
“你才多大,小小年纪,平日里已经要给家做那么多事吗?具体都要做些什么?”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再早当家,也不会要他们事事包圆、万事周全。何况,江南姑苏的绣娘人家,算不上什么穷苦人家。
程萤愣愣回话:“很多,小到餐食家务,大到养猪下地,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都是我承包的,若是闲暇了,就要去打络子或者给村里人做简单的衣裳鞋袜,赚点零钱。”
“你亲身母亲的嫁妆呢?或者其他傍身物,到你手里了吗?”
程萤:“没有……全给家里用了,家里的房子家具都是拿我娘的钱翻新和添置的,没有东西到我手里。”
就算她不说,李骥也大概猜到了,毕竟能做到卖嫡亲女儿的人,眼皮子多浅都不用想,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李骥的声音顿了顿,继续传来:“听过哪吒的故事没有?”
程萤再次愣住,怎么突然跳到这里?
她是听过的,所以点了点头。
李骥道:“神话里,哪吒剔肉还母、削骨还父,还了对方的生养之恩。”
“换到你这里,你母亲的遗泽、脸面、骨血;卖掉你得到的银钱、你这些年的劳动付出、你在逃命路上丢掉的半条命——”
“这些东西,跟那神话里哪吒的肉、骨是一样的,足够还这些年的生恩养恩了。”
“且不管什么时候,贪墨女人嫁妆的男人,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按照律法,你母亲的东西该是你的,该在你出嫁的时候上你的陪嫁单子。”
“他们贪墨了东西还卖了你,那些银钱就是买断了你这条命,也买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边上的李文澜撇撇嘴,人小姑娘做牛做马这么些年,到底谁在养谁啊。不过他并没有打断自家爷爷说话。
程萤绷着一张脸,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摆出什么表情。
自小以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父为天、要孝顺,要勤快,要贤良淑德,不然就嫁不出去;以及身为‘赔钱货’,家里能把她养那么大已经是相当仁慈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
李骥笑着,等着小姑娘消化完这些字句,才看向她的眼睛,慈爱又慢悠地说道:“所以,不要愧疚,不要不安。”
“从此以后,皆为新生。”
小姑娘眼底的彷徨和不安为她笼罩了一层厚重的阴影,那是一种长期被指责的战战兢兢。
她被压榨至此,她所得与付出毫不相等,却仍旧诚惶诚恐,深怕自己又多错半分。
但其实她有什么错呢?错在太过勤勉,还是错在有个畜生父亲?
这些情绪不该成为压着她的大山。
李骥从旧朝活到新朝,受礼遇过,也落魄过,好过坏过,随波逐流却也挣扎的过了大半生,他看过太多故事,清楚如今社会里底层人民生活的不易,而身在其中的女子,总是要更不易些。
小姑娘也许还没意识到,在如今这孝道大过天的世道里,她作出的选择,比她以为的更勇敢无畏和不易。
李骥看向床上瘦小纤细的人,目光落在那双放在被单外的双手上,这双手粗糙,带着沟壑纹理,指尖处覆着厚厚的茧,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女童的手。
在这样的外表下,李骥看到了一个不屈而璀璨的灵魂。
李骥的目光开始变得悠远,口中的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世俗的偏见,是一座座大山,给人们套上了层层枷锁,性别、年岁、出身世家、才华、样貌……”
“这些山啊,你要认真活,一座座翻过去。”
看他爷爷说完了,李文澜这才在边上接话:“就是,你好好活,活出个人样,让你那个爹后悔去吧!”
“你做牛做马伺候他们,那什么破爹还不是把你给卖了,吞了你的钱,你又差点死了,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真要说,也是你娘拼死拼活生下了你,你爹不就是爽了一……”
话说到这里,他猛地被他爷爷赏了一巴掌,直接将他口中的话截断。
“……又坏又蠢又不负责,这算个鸡毛爹。”
李文澜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东西,不由暗自呸呸了两句,又干巴巴的找补了一句。
李骥脸上表情不变,手下却下了大力气狠狠扭掐了他孙子一下。
这臭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
程萤目瞪口呆。
李文澜此人,神清骨秀,气质闲雅。即使右半边脸上还裹着纱布,也是个能让人一眼心生好感的类型。
这人怎么看都是一派闲云野鹤、自在无拘的脱俗模样,怎么这一张口,居然、居然很平易近人?
看到小姑娘明显被震惊到的模样,李文澜摸了摸鼻头,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阿萤,你的名字很好听。现在是条新的命了,可以慢慢想自己姓什么。”
“我十六岁,你可以叫我文澜哥。”
“爷爷和我准备北上去京城的,你要一起吗?”
“听说那盛京现在铺了超级厉害的水泥路,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识见识。”
他决定了,即使人家不乐意他也要拐走。
多双筷子的事儿,带着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一起走。
赚翻了好吗?
这两是未来一对,半途的青梅竹马,以后夫妻联手一起上考场的那种。不过应该不会展开太多描写,在这交代一句。
第55章
李家祖孙带着阿萤准备北上瞻仰水泥路的时候,安临琛也正在为水泥路发愁。
无他,修路真的太贵了。
从采矿到烧制到铺路再到成型开通,飞快推进的代价都是钱啊!
盛京到河北这段路,他用的是周忠收上来的那笔‘买官钱’。这种大型外快可遇不可求,而且总直钩钓鱼,哪有那么多蠢鱼上钩。
但是这路不能不修,刚打响第一炮,后面怎么也不能断了,现在百姓对新朝的信任刚刚开始建立,一旦信任坍塌,想再得到可不容易。
再者,国库虽不丰,也不是半分钱没有了,但全从国库扣,不如杀了陈达。
到哪里去找点肥壮的羊群薅点羊毛呢?
安临琛无意识地把玩着手边的毛笔,毛笔笔尖没沾墨水,被他转的飞起,杂耍似的。
今天麦冬轮值,他默默地将自家陛下手边凉掉的茶水换成新的,放在刚好伸手就能碰到却不碍事的位置。
他的动静很小,但安临琛被惊动了。
“麦冬,你说这世上哪里最有钱?”
麦冬一怔,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但他还是迅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自是商人的口袋里。”
“嗯?”
问出问题的时候,安临琛本以为得到的答案是某个地名别国的名字,却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这倒也是。”
买进卖出,本就千秋业。
从古至今,能做大做强的大商人,都是聪明人;大型走商,哪个不是腰缠万贯。
尤其那些能在战乱期间还能保住家财东走西窜的行商人,那是各个有手段有智谋又嗅觉敏锐。
这波羊毛确实可以薅,而且能多角度全方位的薅。
既然如此……
短短几息,多个念头迅速在安临琛脑海里形成,他将手中的笔一转,蘸上墨水,迅速写下了他想到的几个点;好一会儿,才放下了越写越嗨的笔,而后扭了扭脖子,给了近侍一个赞赏的眼神。
“不错,你很好。”
麦冬眉眼弯弯,嘴上却谦虚:“陛下谬赞了。”
“嗯,宣金斗一趟。”
“另外,给朕拟一个重臣名单。哦,还有最近功劳不错的大臣也来一份。”
是时候提前发年终奖了。
第一秘书麦冬的效率极高,金斗进宫的时候,关于最近大家的功劳册已经集齐。
他收集这些的时候并未瞒着下面的人,是以因着皇帝短短的一句话,众多大臣提心吊胆了起来。
怎么突然问功绩?
乾清宫里,金斗正在给安临琛见礼。
“见过陛下。”
他已经见过皇帝不少次了,不算紧张,但被召唤,内心仍旧激动。
他深刻明白,在他这样的内廷人身上,陛下不费闲情,不做闲事,更不养闲人。
所以,此次陛下又要他干什么呢?
他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只能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上座的声音传来,很是随意:“金爱卿辛苦,玻璃开烧至今,完成品几何?”
金斗被这一声爱卿唤得轻飘飘的,但还是准确回答出了问题。
“回禀陛下,约3万余,其中小物件与简单物件众多占约2万,剩余的一万中有8000余件大小不同的平板玻璃,剩下的都是精品,但其中工艺繁复登顶的不过百件。”
玻璃从烧制至今,只在太和二年的元宵节亮相过,惊艳众生后就重新归了朝廷,昙花一现。
由于这是‘自上而下’、由皇宫传出的工艺,所以在没正式得到皇帝允许的时候,没有明面上的交易出现。
目前只有安临琛常去的场所里,会出现玻璃制品的门窗或者摆件了。
看着似成了皇家贡品。
听到这么大的数字,安临琛有些震惊:“这么多?”
金斗点头:“这只是宫中内廷人制作出的量,那些前来学手艺的匠人们自行制作出的东西不在其中,他们做出的成品多数都在玻璃制造局中放着呢。”
因为带头制作的朝廷还没开玻璃买卖,下面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冒头,且大多数人是冲着学手艺来的,那点料子自然是融了做、做好了又敲碎了融掉继续做,真留下的成品倒也不多。
“这样啊……”
听到这里,安临琛示意麦冬坐下歇息,他则低头将刚刚麦冬收拾好的折子拿了过来。
正是两份名单,麦冬分得干净整洁,一本是一品以上的重臣们的,另一本则是最近有亮眼表现的人。
安临琛拿起上面那本,仔细看了起来。
这是关于重臣的折子,列在最前面的,是从一品往上的官员,都算得上是安临琛的熟人;他数了数,正一品的大臣才堪堪过了十人,包括内阁学士三人、太师一人、领侍卫内大臣一人、掌銮仪卫事大臣一人,以及五位守边的大将军。
从一品则多些,包括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各部院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协办大学士、各省总督、京城军营巡捕统领、将军、都统、提督等等。
共八十多人。
能上名单的,总计不到一百人。
他又拿来了另外一份名单,细看了起来。
“嗯?”
一条来自蜀地的功劳标记有些奇怪。
其他地方都老老实实‘某某地方某某官员做了某某事。’但蜀地很奇怪,夹在知府府尹下面的居然是标着一个大祭司,功劳居然还是‘教化有功,百姓和乐’。
今年乡试之前,云贵那边有部族再次上了折子希望朝廷通过他们的‘土司制度’,保留自家人当官的权利,安临琛一律没给过,明确说明想要当官就去考试,最后倒也老老实实的接受了朝廷的派官。
怎么到了这蜀地隆安府,掌权的就是大祭司了?
首先他不傻,不是人人糊弄的皇帝;其次官场上没有舍己为人的傻子,会白白将功劳拱手相让,送人平步青云。
这可是会给上面过眼的折子,哪怕只提到个名字;谁不想被记住?
安临琛眯了眯眼,一个没朝廷认可的土部祭祀,也敢笔墨书自己‘教化之功’,功劳在哪,教化什么了?
但现在讨论的不是这事,所以安临琛扫了一眼记下,就接着看了下去;好在下面的功劳记载上没有什么比较奇怪的人和事出现了。
安临琛大手一挥,道:“快过年了,最近朝臣们都辛苦了,就拿玻璃器具作为年终奖一起发下去吧。”
麦冬第一次听‘年终奖’这个词,但飞快理解了它的意思,暗暗觉得不愧是陛下,形容的就是合理,甚为到位。他点头应声,“明白了陛下,臣会根据这些折子拟一份加了玻璃器的奖赏名单。但这玻璃器具那么多,全都当做奖励发放下去吗?”
那也太多了些。
几百来人分几万玻璃器,着实有些过于大方。
安临琛:“那自是不行。”
他费力翻出玻璃制作流程,可不是要让它成为贡品或者奖赏的,而是要用来赚钱的。
现在也该到亮相的时候了。
安临琛本也没打算将所有玻璃制品都赏出去,只是没想到他‘库存’居然那么丰富;他将视线转了规规矩矩坐在堂前当哑巴的金斗,再次感喟,这小子实在是个聪明人啊。
他找金斗过来,本就不是为了问个数量的事,这种问题随便找个人跑个腿就能得到答案了,并不配浪费他的时间。
皇帝的眼神转了过来,金斗有一瞬间的紧张,随之而来的却是兴奋,他坐得更直了些。
陛下又要他干什么呢?
陛下的声音传了过来:“金爱卿。”
金斗复站起行礼:“下臣在。”
又一次听到声爱卿,他才有种自己真实升官的感觉;之前他回复皇帝,只能说句‘小的在’或者‘小人在。’
“朕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完成。”
安临琛嘴上说得轻松,但却盯住了金斗的头顶。
“朕希望,你能换个身份,成为朕对外售卖玻璃的皇商。”
金斗在内廷非常有名,年轻、经历传奇、平步青云、简在帝心,是榜样一般的存在;同时在宫外也非常有名,他作为玻璃制造局的局首,不仅是一个有实权的掌印太监,更是一门新手艺的顶尖级匠人;他还教课,还是最顶尖的一批人才能上的课。
是个达者为先,桃李天下的宦官。
帝王的声音和缓,但在金斗耳中却如敲金击玉,铮铮有声。
皇帝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要他做皇商,还得是自己主动请换身份的那种。
皇商,哪怕加个皇字,那也是商人。
商,不从官。
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主动辞官。
电光火石之间,金斗一阵颤栗,他飞快的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是希望由臣来开这个头,为所有内廷人谋出路?也给宦官们一个看得到的未来?”
废除贱籍这一政令下达之后,皇帝本人就是第一执行人,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销了卖身契,而是按照名单每个人都重新签了长工契,更是将工作年限、工资福利、退休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同时明确写出了可主动辞工,来去自由。
这些让在皇宫当值,明确变成了一项‘在皇宫打工’的供给需求关系。
但多数内廷人都没当回事,毕竟宫女还好,她们本就有个五年放归制,只要时间到了,不愿意留在内廷就能请辞放归,出宫嫁人。可是太监呢,太监出了宫,又能去哪儿?
见他飞快的明白了过来,安临琛也很高兴。
“知我者,金斗也。”
“这大锦第一间玻璃店铺,朕希望由你来开。”
“现在,得麻烦你与麦冬一起,挑选好那些用于赏赐群臣的年终奖,剩下的玻璃器,便都拿在店铺售卖了。”
麦冬和金斗两人齐声回复:“遵旨。”
两人退到殿外,麦冬笑眯眯的和金斗打着招呼:“走啦,又要一起共事啦,辛苦金斗公公了。”
这是个聪明人,麦冬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金斗忙执礼回敬:“不敢,您更辛苦,一同走吧。”
第56章
麦冬和金斗两人的速度飞快,没出两天,安临琛就收到了具体的赏赐礼单;他一向不耐烦看鸡零狗碎的东西,但麦冬就是有本事把这种资料都做的齐整又简洁,他之前教过麦冬些表格的运用,没想到如今收到的成果斐然。
草草翻完,安临琛满意度又上了一个层次。
这名单上,给出去的贵重玻璃器就没有几件,除却几位国公级别的将军和正一品重臣,外加一个永安郡主,其他人收到的都是次一级的玻璃。
当然不是说赏的玻璃就是差的,只是顶尖的没给出去几件。
最好的一批,大多都留着卖啦。
很好,很合他心意。
至于金斗这边递上来的折子,竟是份详细的计划书。
上面从运作需要的选址到零售、批发、建厂、选人,林林总总的都列了一份出来,看着流程还算流畅,甚至还提出了个‘人才纳新计划’——即邀请内廷学好的手艺人从宫中辞职给他打工。
现在有不少内廷人在学制作玻璃,也有了不错的手艺。
店铺和作坊还没个雏形呢,他已经盯上了这批手艺人了。
安临琛完全没想到能收到这么具体的东西,光看着这份厚厚的白话折子,他就已经能想象出对方挂着厚重黑眼圈的模样了。
放下折子,安临琛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意。
手下各处都有能人,当老板的就是爽。
他一高兴,将麦冬与金斗的年终奖又翻了一倍。
又翻了一遍金斗的计划书,安临琛才将其放到一边。
放下时恰好压在了之前的功劳折子上。
安临琛皱了皱眉,拿过折子打开,盯着那‘大祭司’三个字。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他的直觉很少出错,但就目前而言,只因明面上的功劳去分神勘察,反而更过打草惊蛇。
先等着吧,过两个月就是翻年的会试,看你大祭司手下出了多少进士贡生,当得起这‘教化之功’。
好心情稍稍削减,他又开始琢磨人选。
说是琢磨人选,但其实并没有许多备选人才。
还在京的勋爵里,能拿到最顶尖赏赐的勋爵群体只有两人,一个是永安郡主楚蕴灵,另一个则是定国公项伯和。安临琛想到后者就皱眉,项伯和这个二哈,自从火器到手,整日沉迷在火药司和靶场,不一定能拉得出来给他宣传。
而且,一个三大五粗的粗矿中年汉子,gg效果哪里有小姑娘来得好。
所以虽说是有选择,但确实也不多,安临琛面无表情的将二哈从自己的名单中删除。
召请楚大人的口谕迅速从宫中飞出。
年关将近,楚蕴灵挺忙的。
因着快过年了,报纸的销量再次激增了一波。倒不是内容变多了,而是许多人家打扫完准备过新年,等着拿报纸糊窗糊墙呢。
朝廷发售的报纸体量大,又薄又宽,带着一定防水工艺,有油润度,非常适合拿来糊墙或者做包装物。
几张报纸一糊,脏兮兮的墙面能焕然一新,还带着书香油墨味儿呢。甭管识不识字,看着那方方正正的字体就开心呐。
还有一个原因,连载了将近一年的《前朝秘闻录》和《大脚马皇后》两篇戏文,彻底完结啦。
报社最近收到的信件,大半都是催促他们快把这两本书单独集册成话本子出售呢。
报社忙,她这个主事人自然也忙,尤其接近春节,人们害怕过年休假期间都买不到了,多是大量采购。从京城到各地的报社作坊都很是忙碌。
但再忙,接到皇帝传讯,她还是飞快的收拾好自己进宫面圣去了。
她清楚,自己虽然忙,但肯定忙不过皇帝。
而且她这个皇帝叔叔啊,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呸,无事不得见的。
既然找她,那肯定有不小的事。
午后,熟悉的御书房里,小姑娘瞪大着眼睛看着皇帝,眼里的不可思议都不收一收。
楚蕴灵声调诧异:“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下臣出面捐一段路出来?”
安临琛嗯哼着点头,声音懒散:“对,给你刻到碑上去。”
“不想有一段由自己命名的路段吗?边上竖个碑文记刻,千百年后都有人记得这段历史。这条路可是那传说中的永安郡主出资建设的。”
楚蕴灵:“……”
说实话,不是很想在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碑上去。
她刚想开口,就听到帝王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你想。”
楚蕴灵:“……”
楚蕴灵眼珠转了转,撒娇道:“皇帝叔叔,臣的父母和哥哥肯定比臣更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事,你觉得把他们刻上去怎么样?”
死道友不死贫道。
安临琛:“……”
倒也不必这么积极拉人下水。
御书房的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楚蕴灵率先低头。
就目前而言,这件事情她站出来后,是为天下人的表率之举,好处和责任一样都跑不了。皇帝的意思她没想到最深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当这个表率,但是既然陛下要她去做,她定然会最好。
楚蕴灵吸了吸鼻子,已经在心里想好,等那碑文出来的时候她一定要亲自监工,让人将她的名字刻的小一些,最好看不到。
小姑娘头顶的心声看得安临琛想笑。
其实选中楚蕴灵,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小姑娘特别,她是个身处高位却又容易激起百姓保护欲的‘弱势者’。
安临琛想为‘女子身’立出一个榜样,她年轻位重、鲜活无比,是人们能看得到的未来;二则是因为,报社是赚钱的呀。既然赚了钱,那这报社主人一个感动回馈百姓,也是非常正常的不是吗?
送走了勉勉强强的小姑娘,安临琛再次拿过金斗的计划书细看了起来。
太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盛京过年的氛围已相当浓厚,今日的长安东街,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锦第一家玻璃专卖店要开张啦!
店铺选址在长安东街中心地段,这里原本是个钱庄。能将钱庄开到皇城跟脚的这地儿的,自然身后背景也不算小。这间钱庄的原主人是前朝大太监万锦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当然,现在是早已被砍了头的。
后来这座钱庄自是归了新朝,前段时间神神秘秘的围了起来,引起过一阵子的围观和新鲜。没成想才几天,就改头换面啦。
随着时间的推移,吉时到。
霎时间,锣鼓齐响,鞭炮震天,舞龙舞狮轮番上阵,为整条街带来喜气。
“开业啦、开业啦!”
“长安街的玻璃铺子万翡阁开张啦!”
“开张啦开张啦,玻璃器随便买啦!”
今日明明不是卖报日,但却见到了走街串巷的报童身影。只将平日里那清脆的‘卖报啦’换成了‘开张啦’。这些报童都隶属盛京报社,显然是被人借过来撑场子的。
人群随着声音向长安东街聚集。
王书挤在人群里,羡慕的看着这满眼金碧辉煌的地方。
这建筑原本是作钱庄用的,自是占地极广,装修怎么豪奢怎么来。现在被当做了卖玻璃器的地方,奢华程度更是上了一层楼。
现在这地方,不仅门上的开窗换成了漂亮的印花玻璃,就连那牌匾,都是一整块亮闪闪的透明玻璃啊!
阳光打下,那边角折射出七彩又透亮的光,铺洒到就近的地面上,看得人群一阵惊奇,喧哗声不断。
“锵~!”
还带着颤音的锣鼓最后定音,那临街的几扇漂亮玻璃门终于缓缓打开,期待已久的人们疾步入内,王书同样如此,他脚步不停,是第一批冲进店铺里的客人。
店铺里的商品很丰富,小到发钗碗盘杯子灯罩,大到花瓶书缸平板玻璃窗,透明的、彩色的,应有尽有。甚至若是找不到满意的,还可以现场下单定制。但凡你的想法不离谱,都能给你做出来。
王书看着看着就呆了,他已经在玻璃制造局学了半年多了,里面的不少东西他看着就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但是如今这么多堆在一起,还是晃花了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这么清晰明了地看到自己的未来和希望……
这座建筑整整有五层,一楼二楼打通,挑高及高,入眼广阔,都得开放给客人自主逛的地方,三楼以上则需要一些准入门槛了。
此刻,金斗正站在三楼看着下面的人流如织。
常迎站在他边上陪着他。
底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隔得还算远,这些声响到了耳边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喧嚣了。
常迎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金斗的耳朵里:“金爷,值吗?”
这间店开张之前,金斗主动递了辞呈,从高高在上的一局之首沦为了白身;关键是,皇帝居然还爽快的批复放人了。
这件事给朝野内外带来了很大震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有太监辞职,还是一个手握实权的太监。
太监居然辞职出宫,他,他要怎么过日子?
金斗再一次笑了起来,轻拍常迎的额头:“行了常爷爷,这还不值?有什么不值的。”
常迎并没有在意这句调侃,更是忧心忡忡:“可之前您是官身啊,这不就相当于卸磨杀驴?”
他是看着金斗从一个小太监一步一步慢慢爬上去的,日夜锤炼自己的技术,总算用玻璃给自己挣了个前程了,现在玻璃好了,不要他了?
“凭什么?”
眼看常迎陷入了怪圈,金斗收起了笑。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凭什么;凭我想,凭我有功,凭那是给我新生的皇帝。”
“你真觉得皇宫就必须是宦臣一辈子的归宿,人人都该在那片小天里困住到死?”
“怎么,去岁太子爷身边的事情不记得了?”去年,太子身边的人从上到下换了个遍,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是生是死。内廷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他们却打听不到具体情况。
“还是说,做个自在民众不好,非得去伺候伺候人,才附和我这太监身份?”
常迎语塞,半晌道:“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只是,放弃了实在太可惜了。不说您简在帝心,就寻常面圣的次数,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背靠官家,咱们才有后半生。这、这出来了,以后怎么办呢?”
他不理解,好不容易爬到人上人的位置了,为什么要脱身出来。
常迎说得实在,在他看来,新帝是个宽宏的,只要你不出错,安安稳稳做事,养老是没问题的。尤其是金斗这般有过贡献的人才,这么对待不怕底下人寒心么。
两人明显志向不同,看着对方不解的眼睛,金斗没有再解释,只说:“你只需要明白,我确实是自愿的,还很高兴。你知道的,我从不说谎。”
金斗确实高兴,他能平安成为一个‘东家’,那他之后的后来人,会成为更多其他身份。
自他之后,众生一片坦途。
多好。
盛京的百姓正在这新店铺里惊奇的时候,官员们也陆陆续续的收到自己今年的年节礼。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一项来源于玻璃。
陛下给他们发玻璃器啦!
第57章
玻璃一经推出,立刻火爆全城。
尤其是在人们发现这玻璃器不贵的情况下。
一个简易的透明簪子,居然十文钱就能买到!要知道,找那木匠打磨一个不毛躁的单头簪子,也得要个几文钱呢,复杂带些雕刻的收费更贵。
一个没有复杂造型的巴掌大圆碗,同样十文。
而一个巴掌大小,能把人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小镜子,居然只要五文钱!
这一看就很仙气的玻璃,居然只卖这个价?
一大波原本‘我只看看但不买’的人立马动摇,双手不听使唤地打开了荷包开启买买买模式。尤其快过年了,年后还有元宵节,年货和花灯都少不了,去岁的帝王巡游还刻在人心尖上呢。
不一会儿,各色的玻璃花灯和灯罩、镇纸等物件走了一大波。
开业当天,除却在店里忙着收钱和上货的账房跑堂,金斗这个东家也一直密切关注着店里的情况,哪里少些什么立刻补上。
时近傍晚,小物件不记,卖得最多的是大片平面玻璃。
这个玻璃店铺位置是金斗从皇上提供的那么多地方里专门挑出来的;皇城脚下,恢弘大气、富丽堂皇,是一看就很富贵的地方。
备选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店铺列了不下十处,除了这个钱庄之外,还有处非常好的地方——前朝的一个在京‘教坊’;专供前朝权贵人寻欢作乐之处,装修和占地面积可想而知。
两处相比,金斗却选了这里。除却这钱庄的富丽外表,他看中的就是这里有个巨大的、带着天井的单独小院。
现在这处小院被改成了一个占地颇广的玻璃温室,那些繁杂富贵、标价高昂的展品们正放在这玻璃温室中特制的玻璃橱窗里。
这里价格高昂,甚至标价百两的玻璃器具都不在少数,但来这里参观的人仍旧只增不减。
尤其那到通到顶的、由大块透明玻璃制作的隔断和墙体,十足震撼。
除此以外,这里还摆着上了玻璃窗的车厢、厢房门窗、隔断架、屏风、桌椅坐凳等等大物件,甚至有等人高的大块玻璃镜!
万翡阁一开张,本就驻扎在京城的商人各个惊喜,一时间各路人马各出神通,大片的通讯鹰从京城飞往大锦各地,短短时日内,大批商贾快马加鞭的前往京城,深怕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好在店铺的供货能力很是给力,一直也没断过。
十二月二十,京郊玻璃制造局。
王书晕乎乎地抱紧怀里的银子回到了宿舍。
他考上了一年制的学员,能花低价在这里租一间单人宿舍,他之前手头稍微宽裕些,租了一间。
直到走动间脚趾大力撞到了床脚,他才在惊痛中缓过神来。
他赚钱了!
他真的赚钱了!
有生之年,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玻璃生意火爆,现在能稳定出产玻璃的人一批是之前跟着金斗学习的内廷人,另外一批就是他们这些前来求学的手艺人。今日起玻璃开卖了,只要他们制作的玻璃合格,店铺那边就收。
普通工艺的东西都有统一收购价,但若是你作得出精品,就可以用代售模式。即卖出的东西,店铺收一成的价格做手续费,其他都是给匠人的;若是内廷人代售,手续费更便宜呢,只要半成。
王书悟性不错,手艺也还成,他能稳定出产一些简易无花纹的餐碗食盘,偶尔还能烧制成功一两件带着底纹的大果盘。他有几个果盘做得非常不错,达到了精品质量,所以开了代售模式。
他没想到,只两个果盘而已,卖了二十两银子!除去手续费,他也到手了十八两;加之之前按照统一价卖掉的一些其他小物件,短短几天,他赚了二十六两三钱的银子!
这是他有生以来赚得最大的一笔钱,还不算多费力。要知道,之前工部招工盖房的时候,他每天当着力工,搬砖拌灰、挑土抹墙,每日才能拿到三五十文钱。他足足跟了三个工地,才将将凑够这来上学的学费和食宿。
现在,距离他学这门手艺不过半年多,不仅回了本,还赚了那么多!
一时恍若梦中。
其实整个玻璃制造局,从上到下都处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若按给出的规章里,正常想要申请结算,一月一次,可在月底到月初申请。但因着快要过年了,若没有特别情况,帝王封笔之时,他们制造局那肯定也是跟着放假的。
所以从今天开始就能够去申请结算,直到十二月二十六日。
王书是第一批冲去领结算的,当然像他这样的不止一个,美到冒泡的也不止他一个。
像是王书这种过惯穷日子的会愣住,但那些个有点家底的,第一反应都是这项手艺果然能赚大钱,自己没白来,接着开始琢磨自己去哪里开店。
毕竟精品的瓷器昂贵,精美的玻璃器自然也不多承让,只要自己能做出来,那开店的目标绝不遥远。
这玻璃器皿是比那琉璃耐用不易碎了,但也和那些个瓷器一样,是消耗品。打碎了要再买吧?起新房要换新门窗吧?锅碗瓢盆摔打完了总要再买点新的轮换吧?
尤其在知道万翡阁那些贵重玻璃器的标价之后,不少工匠燃起了熊熊野心。
春节就快到了,皇帝的奖赏基本都到位了,这番玻璃奖赏与买卖开放,使得一大波人脸上带笑,也使得玻璃的火热程度更上一层楼。
报纸上同样刊登了此次与民同乐的盛况。
但最近,这个热点消息就被另一个爆点消息覆盖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年前最后一刊报纸放出。
这份报纸最大的版面留给了楚蕴灵。
【感天动地之举,盛京报社主人楚蕴灵,捐百里长水泥路!】
标题就是那么的朴实无华。
朴实无华的标题中的主人公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直接在标题里就写她的名字被刻到碑上去了。
只要没在标题中看到刻碑两字,她就能当做看不到正文里的‘永安路’三个字;将自己的名字刻上碑文并竖立在一段路的开始处作为标识,实在是、实在是令人有些害羞。
楚大人掩耳盗铃地安慰好自己。
这就是之前楚蕴灵进宫和皇帝商议之后的最终结果。
最开始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选她做这个表率,但在经过皇帝叔叔的一顿忽悠;哦,不,是深入浅出的讲解后,楚蕴灵毅然决然地扛起了这头一份的大旗。
既然是要她来当女子的标杆表率,那她定然是最挺立、最傲然的那一根!
漠北边疆,蒙河边城宁川城城外,今日开通了一条被命名为‘永安路’的崭新官路,整整百里长,正是永安郡主出钱捐赠的路段。
昨日,人们刚把那块刻着‘永安路’三个大字的路碑立好,今日,这些就登上报纸啦。
它在默默无闻中动工,完工后却迎来了举世瞩目。
捐赠的选址在这里是安临琛默许的。
报宣司虽直属帝王,但起初报纸体系运行的成本、人力楚家都有投入,他是个只拨款提要求和等成果的,后面的盈利上,也是五五分成,楚家只拿一半的利。
现在又想借人家的名头打gg,给点实际好处才是真的。
同时,报宣司属于帝王,报宣司卿主动站出来捐路,可不就是代表着帝王的态度。
报纸铺得那么广,稍微有点心思的人都能明白这是条赚钱的路子。
楚家的女儿赚钱了,想给自家父亲的辖地修路有什么问题?
没有。
安临琛这个皇帝,基本上盛京有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几个大将军驻守的边城,所以边城的水泥路开铺时间并不比盛京晚多少,这里的百姓对水泥路并不陌生。
而蒙河的人们对永安郡主的名头同样不陌生,这是他们家将军的掌上明珠,也是他们蒙河的天之娇女。
报纸上只着重突出了楚蕴灵‘报社主人’这个身份,但是在楚家辖地,大家伙都知道这是他们地儿出去的、聪慧又厉害的小郡主!
听说小郡主现在当上大官啦,能上朝面圣啦,真真是,光听着就让人腰杆挺直、倍儿有面子。
盛京过年,蒙河也过年,但今天的宁川城,有些不太一样,许多百姓一拥而入,目标明确的奔向挂着楚家标志的店铺。
楚大将军麾下能养活那么多兵卒,除却朝廷拨款,也有许多其他产业支撑着。
陈氏粮铺,就是楚家旗下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它坐落在宁川城外围的一个边角里,是伤残后退伍的楚家军陈一丁开的;他每日买卖些粮食,日子清闲,靠着楚将军的余泽,即使身体不好,日子也过得不太坏。
但是这个藏在边角里的小铺子,今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流量。
陈一丁一脸懵地看着店门口的人。
这是城外闹饥荒了,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打过来了?
怎么大家突然都围到了他这小粮铺面前来。
好不容易等一波人流量过去,陈一丁一把抓住了在他边上看热闹的布坊掌柜余百胜。
“余掌柜。怎么回事?又要打仗了?”
余百胜诧异:“啊?哪里又有不长眼的来犯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城外闹饥荒了?”
余百胜更惊:“哪里闹饥荒了,这也没听哪里发了告示啊?”
“那怎么人人都来买粮,这要过年了也不至于这么个买法吧?”
余百胜终于听到了症结所在,笑着上来拍老邻居的肩膀:“陈兄,你有多久没怎么出去过了?”
陈一丁道:“约有月余吧,这进了寒天我这腿就疼,长久站着受不住,最近晚出早归了些。”
城里又不止他这一家粮铺,光楚家军的伤残兵开的小铺子就有三家,还不算别的大粮行;他一段时间不开门没什么问题。
“那你知道最近城外在铺水泥路吗?”
“啊?这么快,都铺到城外去了?这不刚把城里面解决完吗?”
看着他呆愣的样子,余百胜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哈哈,叫你整日缩在屋里头不肯动,落伍了吧。咱们的永安郡主,可是给咱们宁川城捐了一条水泥路,足足有百里长呢。”
“就叫‘永安路’。路头处立着一块可大的碑呢,上面清清楚楚的刻着咱们永安郡主的捐献时间、路段长短,这明晃晃的贡献,谁都夺不走。”
“皇帝挺好,做了大善事,就仔仔细细地将事情写出来了,不亏待人。”
“这不,百姓感念,深怕她吃亏,一窝蜂跑去楚家开设的店铺里买东西去了。”
“你呀,沾了楚家的光。不过不要多想,这是你应得的。”
毕竟你为了保护这身后的家国失去了太多,大家都懂都知道,也都感恩。
后面这话余百胜藏在心里没说,只又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唏嘘道:“咱们边城的百姓,是最最淳朴的百姓了。”
陈一丁愣在原地,半晌,才开怀地笑了笑。
“是啊,等我有空,定去瞻仰瞻仰这永安路碑。”
今年闭朝前最轰动的事,莫过于永安郡主出钱捐了段水泥路。
一时间人人打听。
偏人家时间卡得很好,明儿个就是帝王封笔的时候了,大家都要放假了,这时候不管去做什么问什么,一来一回,就进年节假期了,想跟风上个折子都赶不及。
不少官员嘀咕,怎么又是这个永安郡主。
去年年节,最轰动的事是永安封官,为此年后还吵出了个女子科举之事;今年年节,永安郡主又整出这么个幺蛾子,真真是,逼死个人哦。
这小年轻,也太会来事儿了,这一波一波的。
功劳傍身到快让人无处攀比了。
楚蕴灵的这波天秀操作,在许多官员眼中就是在刷功绩和存在感,他们除了酸溜溜地背后嘴一波,也没什么其他能说的,这可是大好事。
但对于很多商人来说,则是大为震撼。
居然,还有这种刷名声的方法吗?!
第一次见识到何为gg的商人们惊呆了。
现在的大锦人已经习惯听报纸、看报纸;这则报道一出,一时间‘盛京报社主人楚蕴灵’的名头红遍大江南北,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是挂在嘴边的正面人物。
也许以后他们会了解到这位姑娘还是个四品大臣,是当朝郡主,但先入主的‘报社主人’名头,仍旧会定格成许多人对她的印象。
至少以后这位报社主人要是打gg,人们一听这熟悉的名字,天然就会相信三分。
若放在常规生意中,得多少年的积累才能换来这点好感度和信任。
百姓不知道其中的利益分割,他们眼中,报纸是卖来赚钱的,而现在主持这项买卖的人,出来捐路了!
好人啊。
街头巷尾议论声中,不少商人开始抓心挠肝的找关系,想要搭上上峰。
捐一段路,就能换来四面八方乃至全大锦的关注,这可都是活招牌。
捐一段路,就能换来光明正大的,和朝廷合作的机会。
他们也想捐,他们也想刻碑。
陛下,快来看看草民这真金白银黄灿灿的决心啊!
看到有人说我短小,怒加一千字!4000了哇!
第58章
捐路这篇报道一出,反响相当热烈,不少地方当值官员都收到了‘骚扰’。
百姓们异常的热情让许多官员立刻修了折子递上去,就算年前得不到回复,也总比过完年了再递直接落伍了强。
看着各方反响都在计划之内,安临琛心情轻松地跟着麦冬去看封宝大典了。
有些事情就是要给点时间发酵发酵,让成果变得不易得,才显得到手的东西更珍贵嘛。
去年很忙,他整个过年期间都没有真切放松下来,不管是写福字、家宴、还是后面的花灯巡游,桩桩件件都透着他的心力。
今年终于有机会放松了,要不把小云忽悠出来帮他写福字?对了,忽悠小太子写也可以,就说是特别版本的双倍赐福。
就在安临琛满宫乱窜四处溜达的时候,李骥二人和程萤也终于准备搬出现在住的客栈。
三人组是在十二月初抵达的盛京,落脚在外城猪口坊井儿胡同边上的一家客栈。
从阿萤离家逃进深山再到抵达盛京,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她的手终于养出了些许样子,能够在一些棉布上面进行简易的绣花了。
他们在客栈安顿下来的第一天,阿萤就迅速摸清了离这最近的杂货店和布庄的位置。因为这两者通常都是收绣品的,只是偏好方向不一样。
杂货铺青睐小物件,小绢花、头巾、络子等等;布庄通常都兼顾成衣生意,收大件,绣好的花布、团扇帕子、甚至针脚不错的衣裳鞋袜,都能在这卖出去。
这些她都会,看完了收购价格就琢磨着想去买材料做了。
但她身上没钱,最后还是借了李骥二钱银子,买了不少打络子的绳子以及一些便宜的棉布和绣线。她手艺相当好,络子匀称漂亮,只拿棉布绣花都十分不俗,是以做好的成品卖得飞快。
短短几天,就还清了借的钱。
十二月二十日,清晨,阿萤左手提着一叠整齐包好的衣裳,右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点心,正准备敲自己边上的客房门。
她手刚抬起来,门就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李文澜。
打开门,就看见小姑娘站在门边上举着手,他立刻明白了对方正准备敲门,不由噗嗤一笑道:“阿萤妹妹,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刚想开门去找你,你就来找我们了,快进来。”
阿萤也笑了起来,她没和李文澜客气,提着东西轻快地走了进来。
里间的李骥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到她和气地打了声招呼:“阿萤来啦~”
阿萤点点头,她顺势放下东西,环顾四周;两人的东西都收拾的干净妥当,只留了些必要用品在外面。
“李爷爷,我想和你说件事——”
“阿萤,我们想邀请你……”
双方一同开口,两边都愣住了,又一同笑了起来。
阿萤抢先说道:“李爷爷,我先说~”
难得看到有些撒娇的小姑娘,李骥笑呵呵地开口:“好好,我们小阿萤先说~”
阿萤笑着说道:“我找到了个好去处,是紧挨着的两个院子,房主一起出租,想邀请李爷爷和文澜哥哥当我的邻居。”
她很清楚,李家祖孙是有能力早早找处地方落脚的,一直住在这处客栈里,就是为了照顾她。之前她提了一两次他们可以先找房子安顿,都被轻描淡写地‘还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给挡了回来。
现在,她找好地方了,便第一时间过来邀请他们了。
在她心里,李爷爷就是她的亲人、再生父母,她以后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
小姑娘的话刚落下,李文澜眼睛一亮。
他和爷爷手艺都不行,都是只能把饭做熟、毒不死人的程度罢了。
这段结伴的日子里,都是阿萤抢着做饭养活他们爷孙两,他早就被阿萤的手艺俘虏了;但总让人小姑娘做饭算怎么回事,所以他即使馋,也断不会主动说什么阿萤你留下做饭这类的话。
现在,若是他们成了邻居……那他帮着干活,蹭口饭吃很正常吧?
这叫邻里和睦,远亲不如近邻嘛。
李骥没错过孙子眼里的期待,笑着夸赞:“阿萤真厉害,找得这么快。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刚才我也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们租在一起。”
“对了,地址在哪,房租几何?环境怎么样?”
李骥不是在说客气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这些日子看了几处连着出租的房子,就是想着和小姑娘当邻居,互相照拂着。
小姑娘脾气倔,想独自立户,他自然不会拦着;但让阿萤一个小姑娘独身居住,他也放不下。再者,小姑娘没有户籍,他是打算自己出面帮她租下的。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阿萤先开的口。
他眼含欣慰,笑得愈发真心。
阿萤眼神晶亮,语气兴奋道:“位置在宣北坊的黄灯胡同里,房主就住隔壁,是胡同靠街位置的屠户家,屠户娘子的相公考上举人了,还鼓励她也去靠科举,所以她正准备招工每日给她打个下手呢。”
“我是昨儿个去卖绣品的时候遇上她的,当时有只小猪仔突然跳出队伍,我帮着拦了捉回去,就这么认识了。”
“她好厉害的,一只手就能把一整头大猪扛起来。就像那话本子里行走江湖的侠女一样……”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帮着扛了一路,和那侠女姐姐十分投缘,一见如故。
阿萤越说越兴奋,抬头撞进两双含笑的眼,瞬间有些害羞。
自己这是在讲些什么,偏题了。
“咳,对啦,这些衣裳是给你们做的,有空试试合不合身,哪里不合适我再改。”
她指了指桌上的包裹缓了缓,接着才将话题绕回来。
“原本昨晚就想说的,但是太晚了就没打扰。”
“总之,这是个很厉害的屠户娘子,她家边上有连着的两套宅子正空置着,我与她约好了今日商看,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李骥李文澜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心动。他们这一行人,老的老幼的幼,没有一个青壮年撑门面,若是找的地方不合适,少不得惹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上门。
屠户血气重,一般人不敢惹,这又是个举人家的娘子,更多了一层保障。
几人都不是拖拉的人,李骥最终拍板:“行,去看看,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定下了。”
三人简单收拾了下,就在阿萤的带领下去见了那屠户的当家娘子。
这位当家娘子正是张秀秀。
她此前与小姑娘约好了,正布茶等着人来。
张秀秀看人向来准,当时阿萤利索地给她帮忙,她一眼就对这小姑娘有好感;后面又拉着人家聊了聊,小姑娘城府不深,几句话嘚吧嘚吧完,张秀秀就大差不差的知道对方处境了。
刚到京城、没钱、还在找房子、有一对祖孙亲人。
她的心思瞬间活了,正好自家边上的房子没人住,又正好,她准备追随相公的脚步继续读书。
那这个利落顺眼的小丫头,是不是能拐过来?
其实黄灯胡同的位置在盛京外城西侧中心,也算繁华,这样的地界里房子还是很容易租出去的。
但对于张秀秀而言,这几户房子都是自己的,随便租出去,若不顺眼的人成了邻居,岂不是更是心烦。何况她偶尔还会拿隔壁的院子来处理猪肉,血呼啦的一片容易惹人不喜。
她懒得和人纠缠吵架。
小姑娘身手利落,跟着杀过猪,还愿意赚这份工钱,这可不就是天降的缘分么。
人生在世,顺心二字,张秀秀贯彻得很是彻底。
张秀秀刚将茶水放好不久,阿萤就带着李骥二人到了。
双方都是带着些不羁性子的人,几句话聊完,就亲热了起来。
看房子的过程相当流畅丝滑,祖孙二人当场就决定搬过来住,张秀秀更是直接拉着他们去了最近的牙行①起草租赁合约。
阿萤不识字,在问她姓名的时候,只将‘阿萤’两个字落在了契书上,张秀秀盯着看了眼。
李骥二人同样,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拿到了租赁文书。
他拿着契约看向张秀秀正准备说话,却见对方不动神色地按下了阿萤的契书,带着他们出了这里。
一行人快速地离了这里,走到一处偏僻处,张秀秀才温声问道:“阿萤,既然你没有姓,那你的户籍在哪?路引呢?”
既然没有姓,那大概率没上户籍。
阿萤的手指骤然缩了起来。
现在普通百姓的自由活动范围并不大,通常仅限于户籍所在地;如果要离乡到千百里之外,则必须有官方出具的身份证明才行,即“路引”,否则按游民处置。
只有身具功名者才能说走就走。
她能一路跟着走过来,全凭李老爷子称她是自己孙女,跟着游学才没人查路引,现在若是老实说了,她会被遣送回原籍的。
“我、我、我……”
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看向李骥,李骥回复了个鼓励的眼神。
李骥人老成精,他在看到张秀秀按下了那张契约的时候,就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了。虽然才接触这么一小会儿,但这位举人娘子是个磊落又细心之人,小姑娘若是能得到她的帮助再好不过。
阿萤心一横,将自己的来处和经历简略说了一遍。
张秀秀听完,双手往旁边一拍,直把路边的树干拍得震天响。
“这什么狗屁父母,朝廷都不承认卖身契了,还把人当货卖!惹到老娘手里,老娘给他们剁碎了喂猪!”
“我呸,虎毒还不食子呢,枉为人父!枉做人母,就算真生了儿子也没……咳咳!”
顾及到小姑娘,她艰难地将最后的词儿咽了回去。
骂完那对人渣,张秀秀的心情平复了些,才想起要紧事:“那你现在算是黑户,说不得你那边对狗屁父母已经去衙门销了你的户籍了。”
“且你不想回去,那处的户籍肯定不能再用。”
“走,咱们先回家,商量出个能圆过去的出身去上了户籍再说。”
她又风风火火地将几人带回了家。
阿萤一脸懵地被拉了回来。
她对户籍的作用知道不多,只知道自己若是没有户籍无法远行。之前她的户籍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给上的。
几人又回到了之前见面吃茶的地方坐下。
阿萤:“姐姐,为何一定要上这户籍,就当个黑户不行吗?”
张秀秀见她这呆滞模样,细心给她讲了讲。
“阿萤,户籍十分重要,只有先上了登记人口的‘黄册’,才能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
“若是没有户籍,首先就会没有土地,被视为流民;其次无法过大型的城池关卡;最后,你会无法参加科举,投谍自进的第一步就过不了。”
“说个近在眼前的,你没有户籍,那这份契约其实是无法向官府备案的。”
李骥跟着点头,小姑娘不懂这些道道,他哪里会不懂。他不是没想过帮小姑娘解决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在京无恒产,无法为小姑娘落户,最多只能先自己出面给她租房。
他们现在签的这些契,是未向官府备案的称为“白契”,或者说草契;经过官府备案登记的契约被称为“红契”,若出了事能得到官方保障。
尤其涉及高额费用的地契、房契、工契,都是向官府报备过才更有保障。
不然租户住进来以后宣称房子是自己的,原房主又拿不出有力证据,那房子岂不是白白被人占据了?一些很贵的用人合同也是,不然打工多年,东家不认,那不是打了白工?
小契登记红契的人虽少,也不是没有,但阿萤现在没身份,想登记都登记不成。
四人围成一圈紧急讨论了起来。
李骥打头:“阿萤首先要给自己取个姓。”
阿萤:“我娘姓江,我可以叫江萤。”
张秀秀点头赞同,又皱眉道:“你爹那边怎么办?你不会还念着那个畜生爹吧?”
李文澜抢话道:“阿萤生父早逝,在她两岁不到的时候就去世了,嗯……周岁吧,她娘从没告诉她她生父叫什么,所以她没有印象。”
阿萤:“……”
看着其他几人的目光,阿萤僵了僵,最终点头认可。
李骥:“以后要是想参加科举,是要往上翻三代的。爷爷辈分怎么搞?”
张秀秀笑道:“这才是最好说的地方。”
“她从小跟着娘亲一路逃避战乱,就没见过爷奶,去岁娘亲也过世了,成了孤女,这孩子的母亲曾在乱世年间给过我几顿饭,在我听到她这个情况后,决定将她接过来抚养。”
说到这里,她看向程萤,眼神温和:“我也不是胡说,我确实遇过这样的恩人,她无子女存活,孤苦无依的去了。现在借她个名头,日后记得给她上香。”
“乱世年间一辈子没登记过户籍的都不在少数,大锦立朝不过两年,日日有冒出的新人登记呢,像你这样的情况太多了。”
程萤点头,默默消化着自己的新身世。
阿萤消化得差不多的时候,张秀秀也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她将自己的户籍和《房屋执业证》翻了出来,又切洗几块猪肉包好,收拾得当,这才带着阿萤去了京城县衙。
张秀秀在盛京卖肉有段时间了,又是少见的女屠户,和县衙的小吏打过不少交道,也不算陌生;她相公又是这科的新举人,更是有了不少脸面。
趁着还没下衙,张秀秀带着人进了县衙。刚巧遇到今日值班的一个王姓小官吏。这人也认识张秀秀,看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这不是张家娘子嘛,今儿个是有什么事?”
张秀秀看到人,大大方方打了招呼,顺势塞上了自己包好带来的猪肉:“给我家这个妹子上个身份,她才被我接到京城来,还没个户籍呢。”
王小吏见怪不怪,这种不给女孩子上户籍的事情太常见了。
“这样,跟我来吧。”
他手里提着猪肉尤其舒心,这张娘子就是会做人,他们这种小吏收红包不大好,会有贪污受贿之嫌,但老百姓的一点猪肉,就是些许心意,是夸他办事利落呢。
不过流程还是要走的,两人跟着他来到里间,就看到王小吏已经拿起了纸笔准备登记。
“姓名、年岁几何、父母长辈详情、现住址……”
阿萤扣着手心,紧张地回道:“我叫江萤,十二岁了,从小就没见过爷奶,跟着娘亲一路逃避战乱,去岁娘亲也过世了;父亲在我周岁时候就去世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娘也没和我说过。娘亲叫江思楠……”
她越说声音越小,这时张秀秀轻巧地把话接了过去:“可不是,江娘子是个好人,前些年世道乱的时候,她给过我几顿饭,我是靠着她的接济才活下来的呢。可惜才知道她如今消息,只能紧赶慢赶地把小阿萤接过来了。”
张秀秀说得动情,王小吏也是感慨。
“这该死的乱世啊。”
才半大的小姑娘就成了一介孤女。
嘴上说着话,手里的活也没耽误,王小吏结果张秀秀递过来的户籍和《房屋执业证》,仔细对了名录,写写画画一会儿,最终盖上府衙印章,才将一张厚实崭新的户籍册和之前的两样东西一起递给了张秀秀。
“收好,一式两份,官府留存一份,自己的那份自己放好。”
张秀秀笑着接过东西道:“谢谢官爷了。”
王小吏也跟着打趣:“我这是哪门子的官爷,不过恭喜你,以后就多个妹妹了。”张娘子如今不过二十有一,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入籍,只能是妹妹了。
说完,稍有些羡慕地看着瘦小的江萤,这小姑娘也是好运,一步登天成了举人的妹妹。
两人携手离了县衙,张秀秀在风中听到了句小声的“谢谢姐姐。”。
张秀秀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呀,不必心思太多,我看你顺眼,乐意当你姐姐。”
江萤笑了笑,默默把这句姐姐刻在心底。
她发现,离了家,她遇到的都是好人,不管是之前的李骥祖孙,还是只有这只认识了两天的姐姐,都给了她一片温暖的光和湛蓝的天空。
以后,她就是京城张家的小姑娘,江萤。
两人来得快回得也快,在日落之前,张秀秀成功带着江萤回到了她们的家。
李骥二人已经搬进了第三间院子,正整顿着自己的行礼,哪怕隔着一堵院墙,她也能听到那骡子的叫声,‘昂昂昂…晖晖…嘶昂~!”
听着就被伺候舒服了。
江萤笑着跟着张秀秀回她那边,准备跟自己的新姐姐好好道个别再去收拾自己的新家。
虽然名义上成了姐姐的妹妹,但她依旧准备自己出钱租隔壁的房子,做人要知足,她已经意外得到那么多了,更要好好珍惜。
结果刚进门,江萤眼前就闪过了一道白影。
接着有些委屈的男声响了起来:“娘子,你哪里去了。我回来哪都看不到你。”
“还有,你是不是又随便给家里捡人了,只捡我一个不够吗?”
正是新科举子张仁新。
江萤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姐姐熟稔地拍了拍几下男人的背部以作安抚,接着扒下他挂到自己的身侧不影响行动,这才给他们之间做了介绍。
男人紧紧贴着张姐姐,一丝细缝也无。
张姐姐含笑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相公,张仁新,你喊姐夫就行。”
“这是我新认的妹子,以后就住我们隔壁,对了,隔壁的隔壁也住上人了,是一对祖孙,有空给你介绍。”
江萤还是有些眼色的。
“……姐夫好。”
先是打了招呼,接着她语速飞快,一气呵成道:“姐姐姐夫今天这么晚了我就不打扰了我去隔壁收拾房子了明日再见!”
直到江萤窜回隔壁的房子门前,她还能听见些隐约的委屈声和哄人声。
“你不是说好了只捡我一个的嘛……”
“这小姑娘特殊,是个可怜人。”
“这世道可怜人那么多,娘子救得过来嘛。”
“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过主要是我看她顺眼,投缘。”
“也是,我娘子向来菩萨心肠,不过快说,最投缘的是不是我!”
“好啦,你最投缘,不然怎么你是我相公呢。”
“哼哼那是……”
甜蜜的两人组余音袅袅地去了屋里,徒留江萤在风中凌乱,她莫名有些牙酸。
这、这就是两口子吗?
感受到你们黄色和绿色的决心了,所以这章是6000字。
开心吗~
抱起小天使旋转举高高~
注解:
①牙行:专门做租赁生意的地方。古代租东西一般都在这里租,商铺住宅、奴隶买卖、牲口车马,都能租。
第59章
搬入新居又恰逢临近新年,喜气翻倍。
江萤打扫安顿好自己,就琢磨着给张姐姐交房租。
张秀秀没有现在要她的房租,只说按季交付,等来年三月份再一起给,听得江萤一阵心暖。她知道,这是在变相地帮衬她。
翌日,江萤坐在窗边拿着绣绷,手指翻飞地做着绣活,只等再攒够一批就拿去换钱,心情轻快。
一墙之隔,李骥祖孙二人也在做事。
李文澜在忙着劈柴,李骥则拿着一本医书在看。
盛京的煤炭便宜,柴火也可以买劈好的,若是嫌贵,还可以自己走远些去郊外砍柴。
李文澜做这劈柴的活儿,更多的用处是在强身健体,以及方便他抱着这些柴火去隔壁蹭吃蹭喝。
他提供柴火和打下手,阿萤妹妹给他们做饭。
完美!
一通柴火劈完,李文澜习惯性的去找自家爷爷夸夸,进门却发现爷爷拿着书在发呆。
“爷爷,怎么了?遇上烦心事了?”
李骥回神:“啊,没事。”
李文澜也不追问,只道:“要是有事爷爷就喊我,别一个人憋着。”
李骥看向他,瞬间明白他心思,挥挥手将人赶走。
“去吧去吧,给人家多干点活儿,手脚勤快些。”
孙大不中留啊。
“得嘞!”
看着小孙子欢快离去的背景,李骥笑了笑,心情明朗了些。
他将手中的医书仔细收好,终是下了决心。
去吧,去捅破这天。
自从知道边上的张秀秀相公是此次的新科举人之后,他就一直有这个想法。
他上京除了安顿孙子以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蜀地现今之状捅出去。
他很清楚,自己能逃出来算是钻到了空子;千家初初明面登台,部族还没收紧到彻底掌握蜀地,至少驿站还没被插手,若是当时驿站都已经换上部族的人,他们祖孙二人怕是插翅难逃。
但即使如此,已经很可怕了,蜀地部族隐隐有想自立之嫌。
最开始,他想的是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最高级别的衙鼓,与鸣冤鼓的功能类似,不过针对对象不同,鸣冤鼓主要是面向官员陈情,而登闻鼓可直达天听。
但前朝的登闻鼓就是个花架子,别说做“敢谏之鼓”、上情下达了,但凡有告御状的,必须先廷杖三十,理由是防止无端刁民恶意诬告他人。
要知道,若是没有人打点关节,只要十廷杖就能要人的性命!
登闻鼓已形同虚设许多年,他不确定自己现在去敲,那朱红大门能否让自己进去。
且这一敲,天下的目光都会聚焦与此,定然有打草惊蛇之嫌。
他一直在找机会,直到遇到张秀秀,他才看到了些许可能。
因为张仁新是个新科举人,尤其还是皇城脚下的新科举子。
这已经是预备官员,他能见到许多他这种小老百姓见不着的官。
若是能通过他层层辗转,叫人将事情捅到圣人面前!
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他就觉得热血沸腾。
当然这是预想中最好的结果,但最坏,不过是自己放下一切去敲开那条登天路。
李骥的目光愈加坚定,收拾好了出门,去往了内城的张家肉铺处。
张家住宅和铺子是分开的,住宅在外城的黄灯胡同,铺子却是内城的安福胡同的巷子拐角处。这店铺不大不小,是个小二进,前面挂着处理好的各种肉食,后面有一个小院子,供放货和住人。
院子不大,但却有一处专供张仁新读书的小角落。
李骥到这的时候,就看到个文气十足的年轻人正伏在案牍上奋笔疾书。
他没有贸然打扰,等到年轻人将手中的笔放下才上前介绍自己。
“见过张老爷。”
张仁新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声拉回神,这才看到面前的老者。他歉意地笑了笑,回了个读书人的礼,道:“对不住,才发现老丈在此。您是?”
李骥是直接被张秀秀放进来的,张秀秀这人,对待自己人主打就是一个随意。
连介绍都不介绍,直接将人扔了进来,自己继续忙着前面的生意去了。
李骥介绍了下自己,张仁新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原来你就是最近新来的邻居啊,李伯好。”
“不用叫我张老爷,太过见外了。”
李老先生这个年岁当他祖父也是够格的,但人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这声爷爷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张仁新折中叫了李伯。
李骥张张嘴,卡了壳。直接叫人名字是有些不礼貌的,但他又不知道对方的字号,总不能叫张小郎君吧?
“张公子。”
随后他正了正神色,开口道:“此番冒昧前来,确是有一事想请张公子帮忙。”
张仁新也认真了起来,他向来知道自家娘子眼光狠辣,能被她看上的人定然品行不差。那么这样的人艰难开口说要找自己帮忙,所求定然不是小事。
“李伯但说无妨。”
张家肉铺靠着街道,即使在这后院处,也能听到外面街道上的人声,但这样的环境,让李骥放松。
他缓声将自己孙子如何被掳、蜀地千家如何霸道递来买人契、自己乱葬岗刨人以及一路逃亡进京的事情挨个道出。
“……找上张公子,想要讨回公道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将蜀地如今的情况捅出去。”
“我出来时,整个蜀地已经见不到报纸,除却他们自己的人其他人都只能进不能出,文人更不用说,手信都不得出;我逃得算及时,卡着时间出来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蜀地形式怕是更为严峻。”
张仁新目瞪口呆,李伯没说话之前,他就觉得定然不是什么小事,但却没想到,这一开口居然是有关时局这样的大事!
娘子!救命呀!
好在张仁新这人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这事儿他绝对解决不了,直接摇人。
他直接跑去了翰林院门口蹲着了。
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六,正是帝王举行封宝大典的日子。帝王封笔,下面的各路官衙自然也一同封笔,百官们早早就下班了。
不早去蹲不到人可怎么办?
陈玉成刚出翰林院大门,就立刻被人喊住了。
“远道兄,远道兄!”
他循声望去,正是张仁新。
发现他看过来了,张仁新更是卖力的挥舞着手臂:“这里这里,远道兄!”
张仁新看到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蹲到了。
陈玉成向着张仁新走了过来,笑着打了招呼:“张兄,何事?”
看到是张仁新找他,陈玉成是有些惊讶的。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他清楚自己这位友人的性格,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跑来翰林院门口叨扰的。
陈玉成与张仁新在茶楼拼桌相识,相谈甚欢,彼此欣赏,后来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一直没断过。
自己去岁考上的时候,张仁新尤为高兴,直呼自己定认真读书,好追赶上陈兄的步伐;今年就兑现了承诺,过了乡试,正式成了名举人。
而这短短半年,他也从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右迁到正六品的内阁侍读,算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新人。好在因着刚升迁,年后才需要去文渊阁报到,这让张仁新成功的蹲到了他。
张仁新顾不得客气了,直接将人拽到翰林院后面的偏僻处,直接贴上了他的耳朵用气音说话。
他这副着急莽撞的模样让陈玉成眉头直皱,直觉有大事发生。
后面张仁新的说辞,也证实了他的直觉是对的。
气音里的句子字字清晰:“你有办法现在进宫面圣吗?蜀地似有造反苗头。”
陈玉成的脸色直接变了:“此话当真?”
张仁新点头,语速飞快地将李骥二人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看着陈玉成紧锁的眉头,张仁新接着道:“封报纸、继续用人契,还能说是蔑视朝廷或不想实施新政;但控制地界只能进不能出,这是想要干什么?”
“另外,我往重了说,也是希望,陛下能往这方面判。”
“一个活生生的少年人那千家当街说抢就抢,说打杀就打杀了。”
“我不信这等丧尽天良之辈没有其他恶行。”
陈玉成点头,和他告别,直接调转方向去了皇宫。
不管是否真的有造反苗头,这事儿都应该报给皇帝。
尤其是管辖蜀地的总督,这等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儿能毫无察觉?若当真如此,也有失察之职。
就怕已经同流合污。
乾清宫,安临琛正摆着零食,盘着小云,猛然间听到有人通报陈侍读求见,他还愣了一下。
他这一愣神,小云就从他手间窜了出去,只给他留了个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宣。”
他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这位陈侍读是谁,那位粉色心声的浪荡达人,陈玉成。
陈爱卿最近升官了,之前喊得都是陈编修,是以猛然听到新称呼没对上人。
陈玉成进了殿内,脸上神色凝重,心声框里一片晦涩,却没有文字弹出。
安临琛便直接问:“陈爱卿何事?”
陈玉成深吸一口气,平铺直叙地将张仁新告知他的事情从头到位说了一遍,没有增减,包括他们猜测的东西,一字不落。只在最后道:“微臣是认同友人的这番话的,但毕竟臣也是转述。所以情况臣尚不明确。”
“但恐怕没人敢拿此等大事撒谎还捅出来,臣……”
安临琛颔首。
竟是这样的消息。
难怪,想都不敢深想。
“走,带着朕去见那位老伯。”
李骥在将事情告诉张仁新之后,张仁新就火急火燎的出门了;他本想回去等结果,却被张秀秀拦了下来,毕竟真有结果了内城得到消息的速度会被外城快得多。
只是李骥怎么也没想到,他等来了想也不敢想的人。
墙外就是街道,人语马嘶;前院更是店铺,喧嚣吵闹。
在这嘈杂环境裹着的小院一角里,李骥见到了当今帝王。
第60章
李骥直接傻掉了。
这天下有资格口称‘朕’的人只有一个。
当面前这个年轻人笑着说出“烦请老丈将具体的事情说与朕听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幻听了。
白日做梦他也不敢梦那么厉害的。
这,这张小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居然就这么把真龙请来了?
“李伯?李伯?”
小声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李骥这才回过神来。
安临琛此次出宫轻装简行,只带了麦冬,剩下跟着一起来的就是知情的张仁新和陈玉成两人了。几人是从后门进来的,前院与离开时别无二致,谁也看不出此刻这件普通的院落正在接待最尊贵的客人。
出声喊人的正是张仁新。
李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执手行礼道:“草民参见陛下。”
安临琛摆摆手:“无需多礼,直接说事情便是。”
后边的陈玉成不动声色地将擦干净的椅子搬到帝王身后,换来了麦冬眼神微妙的一瞥。
这小子,是在抢咱家的活?
李骥正了神色,端正态度开始讲述起来,他话语凝练,是当事人却没带入个人情绪,只仔细地将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次他说得比说给张仁新听的要更细致。
包括他孙子哪日被掳的,走之时蜀地的状况,四大部族日常的露在明面上的行为以及自己的猜想等等。
他是个普通小民,进不去那些大人物的圈子里,能知道的都是日常里两眼观察到的。
尤其在孙子被掳走后,李骥就日夜不息地在暗处关注着千家,知道的小细节更多些,比如他孙子从被掳进府到被打杀扔出,前后只用了短短一周;比如他远远见过那位少祭祀一次,是个万事都不怎么放在放在眼里的。
同时这位少祭祀是个心狠又没什么耐心的;李文澜不听话,哄一两天就不耐烦了,再冷上一两天见还没服软,就直接准备打到驯服了。
最终结果就是李文澜没被打屈服,破相被当做死掉扔了。
而就在这一周内,千家前前后后埋了三波人,第一波是两个豆蔻女娃,第二波人多些,有五个,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娈童,第三波,就只他孙子一人了。
无一例外都破了相,那少祭祀似乎很是热衷对人脸动手,但真毁了就又没了兴致,直接处理了。
安临琛越听嘴角的笑意越深,眼神越冷。
边上的麦冬瑟瑟发抖。
一般自家陛下露出这种表情,有代表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安临琛手有些痒,他很久没收拾过这种人渣了。
哪怕是乱世,碰孩子也会让许多人不齿。只有越无能的人,才越需要在弱小又无力反抗的孩童身上找存在感。
且这只是短短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其他时候呢?
罪孽只会疯狂滋长。
李骥最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走天下至尊的了,只记得后来的自己仿佛站在了即将倾倒的巨山之下,弥天的压力让他腿软又无处逃离,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回宫的路上,麦冬只听到一句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去把郑长胜给朕找来,朕有事要他办。”
郑长胜,御前掌事大臣,正一品,皇城的护卫总领。
对于安临琛来说,就是他的保镖头子。
能待在这位置上的自然是能人,也是皇帝的近臣重臣之一。只是安临琛本人一身本事,他虽不反感护卫,但是用得到的护卫的地方确实不多。
目前郑长胜出场频率最高的地方全在帝王仪仗上,不管是组织巡游还是组织出宫护卫,都井井有条。
是个本身能力和领导力相当不错的能人。
安临琛前脚到了宫殿,后脚就收到觐见请求了。
“陛下万福金安。”
来人执手行礼,声音沉稳洪亮,正是郑长胜。
安临琛颔首:“郑爱卿免礼,有件挺重要的事,朕要你去办。年间期间务必办完。”
“对了,等办完了给你休假,今年奖赏翻倍,就当出外勤的补贴。”
郑长胜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遵旨,谢陛下惦念。”
陛下在假期和奖赏的地方总是很注意,若是占用了休假时间,肯定会在其他地方补回来。
当然,这样的待遇只有陛下看得顺眼的人才能享受到。
想到这,郑长胜的腰背又挺直几分。
安临琛看了眼对方这美美冒泡的心声,没想到这大块头还挺敏锐。
他只当没发现对方的小心思,道:“蜀地有异动,朕要你在这个年节假期里摸清楚蜀地各方势力,主导者一个都别给朕死了。”
“另外,蜀地将报纸掐了,想办法把之前印着朝廷重大事件的报纸在百姓当中推放出去。除此以外,人力主导传言走向,激起当地百姓不满。”
新朝伊始,百姓刚过了点正常日子就被继续欺压,他们或许会继续麻木的服从,但若人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是这样呢?
知道外面有正常的、不会被压迫的世界,谁还会愿意回到淤泥里去。
这么一点向往就足够瓦解某些上位者的心思。
“其中科举改制、水泥官道、玻璃发售的事情可以单独拎出来传,哦,还有最近楚大人捐路的事放出去。”
“另外,传朕令给岭南宣抚使陈璇,让他带人全权配合你。”
岭南宣抚使陈璇,便是第一批拿着火器剿匪、打出风范之人。
当时从闽浙到湖广再到云贵,他们押着剩下的匪贼活口展示了好大一圈,几乎饶遍整个岭南,但蜀地有天险,又只隔了一段距离,当时觉得震慑力够了,便没有在继续。
事情结束后,用到的火器说要收上来,堂堂八尺男儿,当场给他哭了。
最后安临琛没辙,留了一部分火器在他们手里。
如今刚好用上。
“对了,将那《前朝秘闻录》的内容传开来,就当故事讲,重点把地狱系统给朕在蜀地流传起来。”
安临琛倒不在意那些人怕不怕这所谓的十八层地狱,他只是需要这些人的结局来宣告世人‘善恶到头终有报’。
太和元年的蜀地还不是这样,他们对这位南征北战踏血登基的新帝很是惧怕,军队和官吏过来废除贱籍登记田产的时候各个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配合,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才过多久,就通通给忘了?真真是属王八的,够能伸能缩。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既然罪业深重,那被敲门也很正常吧?
想到这里,他扬起一个恶劣的笑,既然爱当恶鬼,那就通通下地狱去吧。
“定要让蜀地的那群贼臣乱子过好这个年,毕竟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听着最后二字加重的语气,郑长胜呼吸微窒,缓缓吐气回应:“明白,臣会好好完成。”
蜀地,正月十四,马上又一年元宵节。
千岭看着仆从手里的透明花灯,很是稀奇地伸手提了过来:“这就是那传说中大热的玻璃灯?”
他身后的管家笑着回话:“是的少祭祀。”
“这是如今京城中最流行的样式,您手中这份,是隆安府尹王大人的年节奖呢,独一份。”
千岭听到这话,心思彻底被挑了起来:“朝廷发的年节奖?这么大方?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可能只一个花灯吧?”
官家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早就在过来之前打听好了:“地方府尹正三品,玻璃器具这块能拿到一套玻璃餐具、双色玻璃花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镜,还有三个玻璃摆件。”
“四品府丞除了少个玻璃镜其他都一样,六品即以上的官员都有,只要是咱隆安府的,您尽可挑选。”
千岭这才满意,但仍觉得不够多。
“那除这些打赏之外呢,哪里还能弄?”
“那得上街去寻了,今年应该有不少从京城过来的商贩,这是好货,定然有人卖。”
“别的不说,小的已经看到不少摊位上摆上玻璃制品了。”
千岭可有可无地点头:“这样,你先去看一圈,若是好的,就留下来。小爷不要的,再流出去。”
管家应了声正准备下去,千岭却突然改了主意。
“等等,最近的外地商贩很多?新花样多不?”
官家笑道:“那自然是多的,毕竟过年嘛。”
“商人重利,这样的节日甚至有人不远千里就为了赚钱呢,有家不回,可不就是为了这二两银钱?想赚银子,可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就小的所知的,来了好多大型商团呢,除了透明花灯和玻璃器,还有卖外地风味吃食的、新型烟花的。”
“哦对了!”
他像是才突然想起来一般道:“听说还来了不少大型杂耍团……”
千岭已经不耐烦听了,直接挥手打断道:“停停停,说得什么东西,有头没尾的。小爷自己去看。”
“是,那小的去套马车了?”
“快去!”
管家手脚麻利,等千岭走到大门前的时候,车马随侍全都备好了。
其实他住的地方离热闹的集市不远,但他是少祭祀,自是不能脚踏泥地。
马车前,千岭扫到边上一个熟悉的面孔,拉过来作人凳踩着上了车,心情再次好上了几分。
管家真是深得他心,最近这个小郎君很得他眼却又不肯放软了身子伺候,安排到这位置来,真真是秒。
既然不乐意在床上伺候小爷,那就日日钻小爷的胯.下吧。
也很不错,别有一番风味。
马车上路了,车厢很大,千岭拿着一串玉珠子把玩,随意问道:“对了,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位了吗?”
他说的是关于奴契的事,现在全大锦明面上都废弃了奴契,但包括他们文羌族在内的几大部族,以及当地的一些官员,仍旧用着自己的族内契约,他们这些大族里,奴隶都不少。
过年期间,人员流动加大,万一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把事儿秃噜出去了,又是一场麻烦。
管家笃定道:“少爷放心,这事儿早早办好了,基本能放出来的,都是打点好的。”
年节期间还能走动的仆役,要么是手里有家人把柄被握着的,要么就是家生的奴;那些刺儿头、孤家寡人的,都关着不许出呢。
总之,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家都门清。
千岭点头,也没说好不好,就如随口一问般。
官家收了口,专心伺候起他来。
很快马车就驶入了热闹街道,人太多,即使有护卫在前面开路,马车前行的速度依然缓慢。
千岭坐到车窗边挑开帘子看向外面。
现在正值酉时,家家户户都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开始吃饭和上街。明日又是花灯节,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装饰起来,街边挂出了不少彩灯贩售,尤其今年新出的玻璃花灯,哪家挂出一盏,立刻就会迎来人们新奇的围观。
千岭目光一一划过那些挂出的灯,看着确实都没到自己手里的那盏要好,心里满意了些。随后他的目光又划过一张富态的脸,正是一个卖花灯的行商。
他不由一阵厌恶。
“商贾不愧是贱民,重利轻离别的玩意儿,瞧着谄媚样,看见钱就笑的那么开心,掉进钱眼里,全身都是铜臭味。”
“贱民就是贱民,这样的贱民,还想和我等一样平起平坐?”
“自古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没听说过商人与君共治。”
“那皇帝老儿定是糊涂了。”
管家恭维道:“您说得是。”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千岭终究是不耐烦了。
“算了,我下去,就从这里逛吧。”
平日里,他是不会出来逛集市的,普通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自己平日里把玩的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有看得上眼的喊人买回去就是了。
但如今既值新年又马上元宵节了,他难得有了些许兴致。
他信步走向边上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子。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拿着个巨大厚实的油纸包,人挺多,看起来东西应该不错。
随着他的接近,小摊上靠边的小哥猛地手抖了下,将手按在了旁边包东西用的油纸上,整个人略显呆滞。
摊主不动神色地走过来将人挡住,笑着招呼来人:“这位少爷好,想吃些什么?”
直到站到摊子最前面,千岭才发现这这是个炸果子的摊子,油乎乎的。
他嫌弃地撇了一眼,又细看了眼周围人,发现不少人拿到手就直接吃了,身上脸上都沾着油渍,嫌弃神色更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到底是平民吃食,粗陋,入不得眼。
他的离去,让摊子上后面站着的人松了口气。
直到暂时没人买东西了,摊主才找了个空隙问了出来:“刚才怎么了?”
这小子突然紧张,害得他以为出了什么事。
“头儿,普通油纸没有了。”
他们这还剩的油纸是带着夹层的,里面一层包着报纸,是以显得格外厚。
若是刚才那千岭要买这炸果子,自己不拿油纸包着更不对劲,但是若拿了油纸包,随时有泄漏风险。他第一次做这种似细作的工作,难免紧张。
回话的人名叫全满,蜀地本地人。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到本地权贵,及时作出提醒。
小摊的摊主正是郑长胜,围着的百姓里也有一批他的手下,他们是最先到蜀地的人员之一,暗中卖报纸他们这组分到的首要任务。
到了这里之后他们才发现,蜀地虽然明面上没了报纸,但暗地里有一波人在卖。
卖的还是《盛京时报》。
现在分发到蜀地的报纸,都被四大部族压着堆积在仓库了,他们是从哪里搞到报纸的?
深入调查后,他们发现一个了人才,正是全满。
全满是梦阳县报社的小吏,负责接收送来的报纸,以及做卖出数量的假账。
盛京报社去岁就已经将分社建到了省城,今年大部分地区已经辐射到了州县。
蜀地梦阳县同样有了《盛京时报》的报社分部。
但这样的分部通常只管‘接收和卖出’,聘请当地人做工,没有自己刊印报纸的能力。要依靠上一级的报社印好了发给他们卖。
梦阳县报社的前身是个造纸工坊,里面放着不少劣质的陈年旧纸,也是卖的。
这位天才的小吏,就拿着其中剩下的劣质薄油纸糊成双层,中间中空夹放报纸。
蜀地掐了多久的报纸,他就卖了多久的双层油纸。
事情慢慢做开,越来越多人知道能从他这里拿到报纸,有需要的会心照不宣地多买几份油纸。
没有一个出卖他,共同守着这个秘密。
这是郑长胜没想到的情况。
是以蜀地的氛围虽然紧绷,但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中轻松,没那么糟糕。
永远不要小瞧民众的力量。
“没事,以那小公子的性子,想也不会吃我们这种路边摊的。不必太过紧张。”
郑长胜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把人拍得跳离他三步远,才哈哈笑着吩咐其他人去买些正常油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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