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銮驾仪仗回宫,宫门在人们的注视下慢慢关闭,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
宫门刚关上,皇帝本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帝辇,疾步回自己的寝殿了。
安临琛摇头晃脑放松着脖子,直将冕旒上的串珠撞的叮当响。
没办法,连着装模作样、故作高深几个小时,真的很累啊。
他也想过节。
安临琛快步走进殿内,脑子里在回放着刚才的沿途景色。
远观结束,他现在更想参与其中。
寝宫里面有人正等着,见到他立马行礼。
安临琛无所谓地摆摆手,伸手接过衣服去了里间。
从他弄明白衣服的穿法之后,便很少要人近身伺候了。非得要人,也是自己将里衣穿好后再叫人。
衣服穿到一半,安临琛顿住了,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小云那头的拉扯感。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嗯?
再次仔细感受了下。
确实有细微波动,和之前小家伙全然沉睡的感觉不一样。
这个反馈让安临琛喜不自禁。
从去年九月份小云睡下去后,就一直没有动静。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等上好多年才会再见到小家伙,没想到时间缩短到了几个月。
当下衣服也不穿了,安临琛开始试着慢慢呼唤对方。
很快,一个小小的人影打着哈欠出现在安临琛面前。
正是小云。
趁着对方一副困顿模样,安临琛飞速伸出爪子,用力揉了揉那小团的乌黑头发。
小云不买账,挥了挥手将伸到他头顶的爪子隔了开来:“干嘛,别乱摸。摸头长不高!”
小模样像极了不给亲伸爪子抵主人脸的猫咪。
安临琛被这想法逗得一乐,刚被拍开的手蠢蠢欲动,再度抬了起来。
小云飞快地躲避开。
见状,安临琛微微遗憾,放下罪恶的手。
“嗯?吃化肥啦?一下子长大那么多?”
最开始他只顾着去揉脑袋了,但他手放上去的瞬间,安临琛就反应过来了。
——小云变大了许多。
之前的小云,身高只到镇纸的一半,最多十几厘米,巴掌大小。
现在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小家伙,目测足有六十厘米了。
原本稍带稚气的脸也进一步成熟,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精致漂亮,像精心制作的人偶。
不过再漂亮的人偶也不及小家伙生动。
安临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心中生出一股纯然的喜悦。
尤其小云看起来状态不错。
小云歪头,一脸不屑地哼道:“你才吃化肥,我这是能量充足长大啦!”
安临琛点头,一脸严肃地道:“确实,跳起来能够打到我膝盖了。”
“安临琛!!!”
小云原本想锤他一顿,但目前自己的身高,真跳起来确实刚巧只够打到安临琛的膝盖。
他崩着张脸不说话了。
看着小云垮起个小猫批脸,安临琛心情很好地清了一下嗓子:“总之,欢迎回来,恭喜你又进一步。”
小云气哼哼地扭头,实在懒得理这个幼稚的家伙。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稳稳地坐进安临琛的臂弯。
安临琛将人抱稳,大步走到了自己平日里办公的书桌边上。
然后将人放在了书桌一侧。
他的书桌后面有一排博古架,上面放着他平日里用到几率比较高的东西,比如之前给小云做的那些迷你小衣服,现在就整齐地收纳在这个博古架上。
他随手一翻,那些给小云做的衣箱和衣架便都被翻了出来,一套套精致的小衣服出现在小云眼前。
小云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这是什么?”
安临琛笑着又揉了一把他的头:“之前给你做的衣服,总穿一套很单调不是。”
“不过现在好像又得重新做了。”
其实小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知道是给自己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确定答案时候仍旧很开心。
“哼哼,既然是给本尊的,那本尊就大发慈悲的收下吧~”
小云嘴上哼唧着,嘴角却早早翘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架子上的衣服们。
左右看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选定了,随手挥了下。
随着他的手一挥,一套蓝白相间的浅色收腰的小劲装就等比放大,随后套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是一套冬装,精致的圆领暗纹上衣上搭着略深色的腰封,配上黑底的筒靴,整个人腰细腿长,英气勃勃。
除却衣服本体,还配备着一个厚实的小披风,滚着一圈毛茸茸的白边。
配套的小发冠上有颗同色的绒球,正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一晃地摇着。
又精致又帅又可爱。
安临琛现场看了一场‘仙术穿衣’,笑着拿了个小镜子过来放好,方便对方臭屁。
将小云安置好之后,他才去继续穿自己出宫的衣服。
果不其然,等安临琛一套衣服换好之后,小云还站在镜子面前扭腰转着欣赏自己的新模样。
换好衣服,安临琛带着小云大摇大摆的从偏门溜出皇宫。
原本巡游之后,他应协同后宫登观景台看烟花秀。
但小云醒了,这项行程被他直接取消了。
烟花依旧照定好的时间放,但是是否去观赏改成自由活动,宫中众人,只要不值班,都可以随意去观赏。
若是愿意出宫也可,宫门落匙前回来即可。
想来他不在,人们应该更自在。
宫门外,安临琛一身低调常服,面上扣上个面具,抱着小家伙,大踏步地坐上轿撵往天街去了。
那里同样是观赏烟花的好地点。
距离定好的烟花秀只剩一点时间了,等他们到了,大概刚好正开始放。
到了地点,安临琛带着小云下了马车,如一滴水般自然的融入了人群,快得让暗藏的侍卫们叹息。
事实证明安临琛算的没错,当他快速赶到了观赏点的时候,正好烟花在天上炸了开来。
绚烂的火光和人们的惊呼声一齐传来,小云清亮的声音近在咫尺,安临琛分了一份注意力到小云身上。
漫天烟火下,那双濯濯的眼眸里,带着惊讶,带着高兴,带着不自知的依赖和安定。
这新出现的烟花秀足足放了一刻钟,样式新颖,各不相同。燃放的时间里,安临琛一直抱着小云,稳稳地站着。
偶尔瞥见小云眼底的情绪,安临琛有一丝愉悦和满足。
原来盛世的烟火同样可以倒映在世界的眼里。
直到硝烟散尽,小云高昂的兴致才微微收敛。他兴奋地看着安临琛,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去干嘛?”
安临琛笑着给他套上一个小小的面具,哪怕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看不到小云,他也想给对方过节的仪式感。
小云乖乖坐在他臂弯上,看着安临琛带着笑意的眼。
他觉得,这一刻,他能记很久很久。
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此时人们正处在兴头上,整体情绪都要高昂三分,到处都是人群,孩子的嬉闹声、人们的欢笑声,在灯光里刻下欢快的印记。
各色花灯在夜色里看得并不真切,暖色的灯光透出各种彩色纸张,给夜糊上了一层迷蒙的颜色,也给他镀了层柔软的壳。
安临琛感觉自己走入了诗词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①
他注视着这绚烂景色,却没发现小云的目光定在他身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翻腾着他不自知的情绪。
他的陛下,真好呀。
这么好的人,和他绑定了,是他的了!
犹如梦中。
元宵节过完,日子渐渐回归平常。
这平常里倒也有点小水花——现有的两个报纸联手,共同出了一刊‘新春特辑’,并宣布正式开刊。
消息一出,瞬间掀起年节的余热。
如今的社会一切追随帝王的步伐,报纸作为新生事物,更要紧追不放追随;是以帝封笔的时候,报纸同样休刊了。
原因很简单,要过节了。
如今开刊倒是比开朝早。
开刊时间自然是安临琛授意的,这期特刊也是。
想要掌舆论,热点自然不能放过,何况是他自己主动制造出的、精挑细选的宣传时机——玻璃。
街上的报童开始出没,他们比平日里多了个红色头巾或者红色腰带,一眼看过去非常醒目。
若是有心人留意细数,会发现他们的人数从开始至今,一直在慢而持续的增加着。
“新年发财!双报新春特刊祝您新的一年财运滚滚来!”
“卖报卖报!元宵节的烟花详解!”
“卖报卖报!帝与民同乐盛况,附物品分析!”
“新年新气象,帝王与民同乐图来啦!”
《储秀报》和《盛京日报》虽然都出了特刊,但两者的宣传方向不一样。
光明正大地拉扯在一起,告诉人们这期特刊是‘联袂版’。
《盛京日报》上,重点刊印了元宵当日盛况。
一张描绘了花灯节当日热闹的长幅画卷占据了大半篇幅,剩下的篇幅用来讲解描述了画卷上的细节。当日的穿搭、仪仗用品、人员流动都有着详细严谨的出处。在此之上,‘玻璃’一词正式而隆重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储秀报》更多的笔墨都放在了玻璃制品本身上,详细介绍了这东西的由来、用处、能制作的大小器皿用具,大夸特夸此物的跨时代性,最后表明这项技术即将下放民间,除却自用,官家不多生产。绝不与民争利。同时干脆地写出了售卖、招工、后续等各种信息欢迎咨询官方报宣司。
总之,两刊都拿着年节做借口,都满满当当地写着玻璃。
直接明了。
如今整体温婉含蓄的社会风气下,人们哪见过如此直白霸道地叫好。
报纸发售到如今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
玻璃这一新生事务在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里,人人知晓。
帝巡游时那透亮的灯光仍清晰刻印在众人心里,官方文章虽言简意赅、却光明正大地为其做宣传。
人心蠢蠢欲动起来,不少有远见的人们更是开始到处打探新成立的‘报宣司’的消息。
这也是安临琛的小心思,他已经光明正大的将‘报宣司’和报宣司卿的事情都放了出去。
等人们习惯、真实得到好处以后,报宣司卿的长官是男是女又哪里重要。
只要不耽误他们发家致富、能带着他们养家糊口,那就是好人圣人。
民心便是浪潮。
大潮兜头打下,乐不乐意都会被裹挟。
帝还未开朝,下面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起来。
有心人关于报宣司的探查,得到的消息少而简洁。
报宣司,刚成立的部门,其下人员未定未知,但是领头人已经确定:楚蕴灵。
皇帝的封官诏书还热乎着呢。
而且人家确实也有着相当显眼、能撑得起这份职位的功绩。
没回京之前,楚大人只以病弱,郡主身份这两点闻名京城世家。
提起楚蕴灵这个名字,京城的家族们首先想到的是一串加盖的头衔:大将军嫡女、封号郡主、超品国公之女。是个能够享受食邑、甚至能分封领地的尊贵人物。
现在再提起,则要在此之上,再加上更多光环:比如钟灵敏秀、才华横溢、有大儒亲赞的名声、有手段有魄力等等,以及是一手将报纸报社办起铺开的能人。
之前是因为这独一无二、只该由皇室之人使用的封位,分封到了她头上的时候,被礼官拿来吵嘴了,京城的不少人家看了一段时间的热闹。但一来人家爹妈愿意,二来皇帝支持,三来小姑娘的身体确实不好,后台又够硬,这称号便硬是封了下来。
这相当于楚家请封了世子,也算堵住了人心。
同时,如今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并没有女儿,宫中女眷哪怕算上,也没有比她品级更高的。整个大锦尊贵的人物里,怎么数她都在第一阶层。
这样的一个年轻小娘,回京一个月不到,便立稳了盛京报社。发布的《盛京日报》内容实用详实,贴近百姓生活,百姓接受度非常之高。迅速站稳脚跟之后,铺开速度更快中带稳,飞速向着整个大锦境内扩散。
发展的红红火火。
都知道皇帝在背后扶持,但是哪怕皇帝挂个名,出手做事的仍旧是小姑娘自己。这是份天大的功劳,但也不是谁都能拿稳,都能交出如此漂亮的答卷的。
毕竟没点财力兵力后台势力,哪个敢染指舆论。
总之,楚大人没回京前,便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回京之后,小姑娘光环更盛,干得事情更是刚强漂亮的很。
如今这报宣司的消息一出。
楚蕴灵=楚大人,永安郡主=报宣司卿。
原本盲目跟风反对、拿着礼制跳脚的人开始摇摆。
尤其永安郡主年岁小、又体弱,看到人家有了成绩,便跳出来想要摘桃子,这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哦。
何况还不一定能摘到。
而报纸这般能操纵舆论的东西,能如此火热自然是得了官家授意。这种舆论口舌,必然要掌握在朝廷手里,那创办人封个官身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是不是女子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家自己是个得脸的郡主,背后站着一个有实权有兵权的国公府,更是代表着帝王的意向。
何况,这封官诏书都下了好一阵子了,人家楚大人年前就上任啦,现在再去反对?
帝王金口玉言,断没有收回诏命的道理。
摇摆的墙头草们内心更不坚定了。
这便是卡时间卡年节的好处。
时人心里,天大地大过年最大。而过完年,更多的事情便会翻篇,再坠上一个‘去年’。莫名便虚长了‘一年’的时间,乍一想,楚大人便已经上位一年了。
消息出来后,不少人都暗戳戳动了心思。
报宣司,放在面前的香饽饽。
有准备倒戈的墙头草,自然也有咬碎了牙的官员。一些之前赶着上书的官员,除了咬牙切齿准备新的奏折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更多的人开始打探门路,中低层的民众尤甚。
盛京为官者,多。有钱有势者,多。但各种领着皇家饭靠着微薄资产过日子的人,更多。
小兵小吏、巡游士兵、御林捕快、匠人衙役,他们领着一份不高的差,整日忙忙碌碌却并没有多过薪水。
与他们比起来,盛京为官者并不多。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如今皇帝明晃晃放出一条赚钱的道路,哪怕存疑,人们也冲得毫不犹豫。
别说那正月十五的灯光还闪在人们心底。
正月十九,夜。
掌灯时分,乾清宫御书房。
安临琛快速浏览着给自己汇报的折子。
从中央到地方,尤其文气汇聚、经济发达之地,都在重点管控之中。外加靠近边境的边城。
感谢通讯鹰,各地的信息丝毫没有落后京城。
最近各处的舆论动向都被严密监控着,走向顺利地往安临琛想要的方向走。
但这还不够。
启用女子为官,很难。
世俗礼教是一道关、人心易变是一道关、而被束缚了千百年的女性本身,同样是一道大关。
但这只是安临琛要捅破的第一层天而已。
想到这里,安临琛脑海里又闪过小姑娘看到官袍时那双瞬间亮起来的眸子。
那满腔的少年意气,飒沓恢弘,带着冲天的热血。
这份稚嫩鲜活的少年气,让连轴转的安临琛松了松脑子。
他将手中的朱笔放到了一边,低低地笑了声。
天真的小姑娘啊,为官者又不是下个诏书披身官袍便成了。
并不是每个能登上官场的女子都能有不错的出身作为支持,那她们会遇到的困难和阻力会放大不止百倍。若是自身立不住,哪怕他下放再多的权利,也总有人能找到孤立、拖延、不好好配合的地方。哪怕后面废大力气矫正过来,也会留下‘果然如此’、‘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不堪为官’等等印象。这些都是不安定的种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
不止女性,更多的是那些来自底层的人们。
她们、或者说他们,以后会是整个大锦的中坚力量。
生命如韧草,人们能坚韧不屈的向上,但若是环境多了一丝善意,这世界或许会改变的更快。想要打破层层束缚,就得干净彻底,漂亮的把‘人人平等’彻底刻入社会和世俗。
烛火不期然的跳动了下,安临琛嗤笑一声。
在皇权社会,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而皇帝本人,却满脑子的想去怎么经营人人平等。
现实又讽刺。
但谁让他是个既任性又专横的皇帝呢。
他说他能建成理想国,他就能。
烛光里,安临琛甩了甩手,又开始看起折子来。
安临琛一直拖着开朝时间。
虽然有人委婉提醒,但皇帝当做视而不见,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何况历史上,还有到了春耕才开朝的皇帝呢。
另一边,关于玻璃的种种流言传播的飞快。
安临琛给出需要引导方向的只有两条——确实会招工、确实会下放售卖给民众。
其他的发散方向,只要不是负面的,一律不会阻止。
这么两条消息,给人们打了针强心剂。
得到正面回馈,人们放松之余,关注点便从新出的报宣司移开,转向玻璃后面更深的故事,而朝廷不禁言论的态度,更是让不少人激情讨论,各种文章频出。
一时间,各色猜想频出、四处发散,其中不乏香艳之说,给戏文和小说提供了不少素材。
以至于后来的野史上记载玻璃出处非常特别:
帝大一统,上天派九天玄女来贺,玄女爱上了英明神武的人间帝王,可惜帝王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玄女伤心欲绝,最后将自己的衣裳留给皇帝以慰思念。皇帝不收,玄女亦不肯收回,留下衣裳便飘然而去。
最后这衣裳便幻化成了七彩琉璃模样,色彩斑斓、通透易碎,代表着神女一颗透明琉璃心。
后来人们根据这衣裳的模样,仿制出了‘玻璃’。
这甚至成了后世致力于证明大锦高祖‘飞升成仙’的神学研究者们的有力证据,还有些八卦的长生种在揣测这个‘神女’究竟是哪位。
后事不提。
各种言论如火如荼,朝廷始终没有制止也没有明面回应。
终于拖到了正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钦天监预择吉日里二月的最后一个吉日,御宝开封仪式便排在了今天。
安临琛老神在在的正了正冠冕,走到了供案面前。
他站在最前方,下面的交泰殿首领太监则率领众人行三跪九叩首礼,应吉时开封,陈宝于案。
随后,安临琛在礼官的奏请声中拈香行礼。
礼毕,捧宝贮匣内。
举行完御宝开封后,各地官署也都相继开印,新一年的政事正式开启。
① 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42章
时间悄然到了正月末尾,盛京的早晨依旧寒风陡峭。早起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更夫便是劳碌命的人们。
显然够得上上朝的官员们都是‘劳碌命’。
长期的假期会增长人的惰性,皇帝如此,大臣们也是如此。
不过这点上大臣们倒是没有安临琛那么严重。
不少人更是在开朝前反复失眠。
既想开朝,又不想要开朝。
放假之前,皇帝搞的大事还历历在目呢——皇帝任命了大锦第一位女官,官职还给得不低。
中原大地历经十数载朝代更迭,除却盛唐时期,在前朝动用女官之事,少之又少。
偏诏书下达后皇帝就封笔了不办公,他们想上奏陈情都没机会。据说一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们掐着时间递进去了折子,但又有什么用呢。
事已成定论。
平民百姓还讲究‘一口吐沫一个钉’呢,何况金口玉言的皇帝。
而刚出现的‘玻璃’,和这位新上任的楚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稍微一打眼,就知道新部门是热灶,说半点不动心那是假的。
难呐。
悠远的敲钟声从角楼传来,早朝入场时间到了。
午门前,原本嗡嗡的人声消失,众人整理衣冠,开始排队入场。
安静的表象下,沉淀着万丈波涛,等待着随势扬起。
安临琛早早地等在了议事广场。
今日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跪——”
“吾皇万岁——”
“上朝,有本起奏——”
唱礼太监的话音还没落地,已经有人蓄势待发,绷直了脚尖准备抢发言机会。
“臣有本奏!”
安临琛瞥了一眼,毫不意外。
刘太师。
这位真的是身手不凡,出列的速度吊打一系列年轻大臣。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位要说什么。
无非是和先他唱反调,而后一通苦口婆心劝诫,最后再暗示标榜自己很有用——‘皇帝你看臣多厉害,不愧是历经两朝的老臣’、‘要听我的’。
安临琛往下望去,刘太师脑袋上两条大大的心声反复交替、不断闪烁,可见内心的不平静。
[女子怎能污秽朝纲!]
[定要让皇上看到老臣为国为民的决心!]
与安临琛所想分毫不差。
“奏。”
帝王允了。
刘太师深吸一口气,开始甩出自己的观点。
于他而言,启用女子为官,这件事本身就非常荒谬。不仅荒谬,还是一个很坏的走向。
这会挑起女子的欲望,让她们不再安于室,更会缩减男子的价值。男为天女为地,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让女子走出家门,岂不乱了纲常,乱了阴阳!
这等违背祖宗礼法的大事,怎能被准许呢。推己及人,想来天下文人同样不会允许。
他可是在为天下文人表态!
“陛下,臣有本奏,报宣司卿一事不妥,实在不该启用女子为官。依臣之见,此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重出江湖。
老调重弹,安临琛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倒要看看这位刘太师能是放出什么屁来。哦不,唱出个什么花儿来。
刘太师滔滔不绝:“自古以来,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男子顶立门户光耀门楣,女子生儿育女操持后院,如此阴阳相调和,天下才更稳定。若是女子为官,那谁去操持后_庭,相夫教子呢。这是反对原由其一。”
“其二,自古以来,男子便一直是社会和家庭的核心,长子嫡孙继承家业支撑门楣;女子却会嫁入他人家,不能支撑自己家族的发展不说,还会亏损原本的家产。如此情况下,女子却能爬到男子头上、做官出入朝堂,这会毁了天下多少好男儿的雄心壮志,极不可取!”
“其三,女子多心思轻巧,娇怯柔弱,办事不稳不说,她们一旦出现,人们就要为她们考虑避嫌,深怕败坏社会风气,有辱文人气节。别的不说,天下文人怕是都不愿意被小妇人沾染了圣贤书。”
“其四,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不说女子本就不如男,男人更会读书,自古以来……”
“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天下女子都想为官了。那这些本该归于女子承担的责任事务,又该谁去做呢?男女各司其职各安其位,阴阳才能和谐,世间方得太平。”
“是以臣以为,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请皇上另择贤能!”
其实刘太师说的话里,一些观点有人赞同。但若说全盘接受,并不见得。
谁没点小心思呢。偏刘太师很多话说得太过绝对,不少想跟风的人犹豫起来。
这刘太师也真是的,哪有那么多自古以来,话说那么满,他们还怎么接?
他们踌躇间,温宏文快速出列,道:“臣反对刘太师观点!”
内阁大臣的身份压住了想要顺势附和的牛鬼蛇神。
温大人的声音丝毫不弱:“史记每朝每代都有编纂,根据史册可查,女子为官者虽寡,但并不是没有。同样,史料记载中,有才华的女子同样不少,诸侯时代出名的女公子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他直接对着刘太师拱手一礼,道:“怎么到刘大人嘴里,就‘自古以来、从无先例’了。莫不是书读的少了些?”
看到刘太师那张褶子脸瞬间涨红,温宏文满意转向圣上,继续说道:“读书人哪个不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若是有文人只因有女子为官便一蹶不振、毫无雄心壮志,那这样的人本身就很难有所成就。”
“正人君子以气节立天地,克己复礼。对自身才华足够自信,也足够自省,自是不会因女子为官便衍生其他想法。
“德才兼备之人,遇到有才华者自是欣赏之。觉得会妨碍到自身的,大概率都是度量狭小、心思狭隘的小人。”
“这种人的嫉妒可不分性别,一切比他优秀的人都是障碍,比不过的同窗要酸上十分,路边野狗走过都要嫉妒它肚中有油水呢。”
“这番人品,自是更是不会容忍女子也参与进来竞争。因为他们对自身认知清晰,才更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去打压别人,进而保住自己的地位。”
“是以,臣反对刘太师观点。且楚大人的功绩摆在那,她不上才让人心寒。若是这么大的功劳都换不来嘉奖,天下人怎么看待朝廷?”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又光明正大的将读书人架在了道德制高点,直接把一些有小心思的官员嘴巴堵住。
安临琛赞赏地看向这位肱骨老臣,只差没当场竖个大拇指了。
这种阴阳怪气的大白话,深得他心,大有用处啊!
皇帝这态度过于明显,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温阁老和刘太师,哪个简在帝心多数人都有数。
是以他们吵得越厉害,下面的官员越不敢都吭声,也不准备站队。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官场上从不缺聪明人,更多的人已经嗅到了如今这个圣上想要‘改革’的决心。
有反叛者,自然有向往者。
尤其皇帝大手一挥想要掀翻整个当今社会底盘的时候。
真正读书读到迂腐的还是少数。
皇帝这个态度,让一波想无脑支持刘太师的小臣们停下了脚步。
尤其刘太师说话非常极端,张口就是自古以来,闭口就是天下文人、祖辈先贤。
你谁啊,张张嘴,就能把天下文人和圣贤们都代表了?
还女子不能支撑家族发展,远的不说,就近的,人永安郡主一个人,便让楚大将军府又光耀了不止三分。
最重要的是,刘太师偏了重点。
哪怕说破了天,也不该忘了这件事的起始:皇帝已经册封了一个可以上朝是四品女官了啊!
那是已经加盖宝印、昭告天下了的。
现在当堂反对皇帝册封女官、请求另选贤能。不就是让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金口玉言嚼吧嚼吧吞回去?
这不是妥妥地扇帝王脸面。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楚蕴灵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和功绩;不少大臣脸色红红白白跳着,一时面红耳赤,一时惨白无状。
这功绩抢不抢得到另说,抢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东西,还说得那么堂而皇之,偏这小姑娘还大有来头……
刘太师洋洋洒洒一大段讲完,没等到皇帝的回复就被温宏文搅了话头,一时怒火升腾,气到牙痒痒。
现在温宏文的反对之言说完了,该有支持他的人站出来了吧?
他抿了抿嘴,将身子站得更板直,希望能听到一声“臣附议刘大人!”,这样才不显得他势单力薄,也更能光明正大的继续辩驳。
好半天,四周鸦雀无声。
他想要的反应并没有等到,刘太师一阵头晕,齿冷发颤,后背渗出汗来。
明明自己在争取所有人的利益……这些人,这些目光短浅的宵小鼠辈!
朝堂静了半晌,上首的声音传来:“刘大人字字珠玑,怎么漏了句君为臣纲了?”
喜怒不辨,气定神闲。
刘太师:“……”
他说了那么大一堆,皇帝的重点居然放在了这里?
他反应倒也快,再次稽首作揖道:“老臣自是无时无刻不在遵循着君为臣纲的准则,行动表明远胜口舌。不敢擅表于口,徒惹是非。”
帝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其他大臣呢,也都赞同刘卿所说?”
“只要有女子为官,你们就会色授魂与鬼迷心窍,想着去败坏人家名声清白好让人家挪位置?”
好大一顶帽子砸了下来。
当场便有人站了出来,正是兵部尚书石笑淮。
石笑淮道:“臣不认同。‘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下至犄角小儿上到耄耋老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确实有实力有才华,都该以理相待。”
“既成了同僚,那自是以同僚之礼相待。”
这次传来了不少附和的声音。这个时候不发声,仿佛自己就是那等小人了。
“是极,臣赞同。”
“不管如何,也不该因对方是女儿身,便产生旖旎念头,这样的人品德败坏,不堪重用!”
“臣附议,天下有才者众,怎么能因为性别便直接否定一个人。”
“附议……”
一声声附和或大或小,交织成有力的巴掌,隔空打在刘太师脸上。
刘太师惊呆了。
直到石笑淮回到队列里,他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些附议合声暂且不提,为何他说了那么长的一串,皇帝却找了这么刁钻的字眼来问话?
这谁敢答是啊。
不说刚温宏文才发表了一番“君子以气节立天地”的言论,哪个读书人敢说自己不是君子是小人?若是这个话题给予肯定,岂不是在说自己会‘因为看别人当官了眼红,就去污人名声毁人清白’?
这种事情哪怕真做出来了,也不能说!更枉论当堂答是了。
上面的声音继续传来:“哦……那就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蠢蛋,就你们聪明。毕竟自古女子不如男嘛?”
皇帝的声调平平,但其中的阴阳怪气含量超标,仍谁都听得出来。
刘太师头皮发麻,但话赶话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自古读书便是男子的事情,这是不争的事实,诸多事情都可以说明,而女子天然体弱……”
他有点后悔,刚才就该把话题直接往江山社稷上扯,这样皇帝就不会抓着他话里的小漏洞了。
若是说女子为官有碍国运,皇帝还会不顾百官意愿吗。
早知道该去钦天监那里走动走动,失算了……
刘太师脑子转的飞快,嘴上同样没放松。
现下谁都能看出皇帝的不高兴,他当然也能。
但刘太师丝毫不惧。
他自觉目光长远,若现在不拦住,以后等女官们崛起了,男子们能不着急?这点上,他们天然就该抱团。
自己现在做的,可是为天下男子争取机会。本来官位就僧多肉少,现在还要让女子也加进来同台竞技,那位置不是更少了么。
坚决不能同意!
等今日之事若传出去,自己在文人之间的名声定会大大增加。
同时,若这步能逼退皇帝,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会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刘太师再次火力全开。
细数完历史中的祸国妖姬、红颜祸水后,刘太师尤不满足,开始举例身边之事。
“不说史书典籍里的例子,就说如今的一些夫人们,一些小妇人一辈子只管理过一个后院的调度,连账本都看不明白,怎么能堪当重任呢……为官者为国为民,这样的人如何撑得起百姓的一片天?”
“很多小女儿更是整天沉溺风花月雪、胭脂水粉,满腔的小女儿心思,那些哪个成……”
说到这里,刘太师不管是语言还是神态上,都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轻蔑。今日早朝至此,刘太师的长篇大论占据了多数时间。
说得久了,刘太师嘴巴开始比脑子快,其中更是过半都是贬低言论。
他若是能回头去观察身后的同僚们,便会发现,一多半人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凡事过犹不及。
为官者,才华横溢者有,庸庸碌碌者自是也有。
刘太师这番疯狂贬低,中伤的可不止还没上朝的楚蕴灵。还有许多,干了很多年官,业绩仍旧不上不下、苦苦熬着年龄的老人。
一直说女子不如男,那他们这些功绩还不如永安郡主的男人,算什么?
不满者还有一些已经动了心思的人。
楚蕴灵这个封官诏书下达后,便有脑袋灵活的人想到了自家儿女。
这世上的聪慧之人又不分性别。女儿聪颖、儿子愚笨的情况大有人在。何况分嫡庶的现在,若是家里只有嫡女呢?
以往若想要靠女儿撑门楣,只有送入后宫这一条路,但现在圣上有意铺一条新的通天路!
大户人家的女儿,本来也要读书的。以前让女儿读书,可能只是一份脸面,为出嫁做准备,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可不是既要能红袖添香增一份意趣,又要能打理家业井井有条么。
反正都是投资,若是女官政策落实了,女儿家读书有了出路,甚至可以给家里多一条上升路径。即使不成,也能自己挣一份家业体面,比寻常人更好嫁嘛。
可在刘太师的嘴里,女子不说读书为官了,做任何事都是错的,什么都是做不好的。
女子身便是原罪,千般不堪万般不可。
刘太师又一大段讲完,仍旧没听到附和的动静,整个朝堂只剩下他说话的声音了。
刘太师的心不断下沉,有种侧刀不断临近之感。
朝堂上奇怪的氛围太过强烈,刘太师总算是感受到了,他悄悄打量了一眼周遭,才硬着头皮面向皇帝执礼:“臣的观点如上,帝以为何?”
总算想起来问一声了。
安临琛不负他的期望,开口道:“哦,依照刘卿的意思,从古至今,女子都是祸害,从没有过有才华的女子?”
刘太师头皮发麻,不敢作答。
这次不等他反驳,有人直接出列开口回复。
正是戚宣。
戚宣道:“回禀陛下,自然不是。最简单的,易安居士①便是女子, 《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流传至今,她在诗词上的造诣,超越大多数的男子。甚至可以称为‘千古第一才女’。如此有才华的女子,绝对比大多数男人聪慧。”
“臣附议。”
又一大臣开口道:“哪怕不举个例,真要说来,大户人家的女子教养学识,总归要比得过一些市井男子。而且视女子为祸害,此等说法太过极端,这世间阴阳,少哪一方都不行。若是这世上只剩男人了,那才叫灾祸临头了。”
他心中不满极了,什么叫女子都是祸害,谁不是女人生的,那人人都是小祸害了?
这也忒不会说话了。
帝王轻笑一声。随后,继续挑起了刘太师的话头。
安临琛:“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官?嗯?司尚书你来说。”
司归农出列,芴板一竖,开口便是否定。
司归农:“回禀陛下,此乃无稽之谈。”
“若按民间传闻,商周时代便已有女官‘妇好’。若是按照史料记载,《周礼·春官·叙官》里便有明文记载:‘君子不苟于色,有妇德者充之,无则阙。’便是史料记载的女官候选标准。往后考证,不说盛唐,诸侯列王时代,便已有女官、王女同样担当重任。”
他算是皇帝眼前的近臣重臣之一了,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皇帝关于科举、人才这一块看得有多重,司归农再清楚不过。
他最近忙得全是这些事情,毕竟吏部兵部但凡遇到事关考核又翻不出条例的,便来找他翻祖宗礼法、史记纲要。搞得他简直一个头、十个大。
半点空闲时间都很难挤出来。
他也赞同皇帝的用意,无论男女,有才华者能为朝廷所用,再好不过。像是永安这种人才,只放着去料理一个小小的后院,是大锦的损失。
他是目前最想让朝堂活泛起来的官员,没有之一。
脑袋里各色想法飞快转了一圈,司归农嘴上仍有条不紊:“再往近考证。前朝便有一套完备严格的女官选拔程序,从地方到京城。她们的功绩和作用不是几句话便能抹除的。”
楚朝一直鼓励地方有才华的姑娘参加女官考试,会给女子很高的待遇,但凡聘用了便会有薪资,家人还会免除徭役。不过严格说来,都是内官,前朝的大事还是由男性做主,她们仅仅能够辅助性,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或者对国家大事做出决策。
但既担了官名,那便是官。
这种咬文嚼字的游戏,刘太师能讲,其他人自然也能。
话赶话到这里,司归农恨不得上去敲刘太师脑壳。
谁为官,说白了就是当权者的游戏。
他半点都不想冒头,结果还是被这个蠢货连累,不得不站出来表态。
刘太师这人简直不可思议。
别的不说,当着皇帝的面请他将一个月前颁发的诏书收回去,这是脑壳被石头砸出问题了,还是吃得太饱了泔水堵塞进了脑子。
皇帝想要任命谁关你屁事啊!
又一条理由被推翻。
帝王的问询再度传来。
“既如此,刘太师以为何?还有何理由认为女子不可为官。”
满朝皆静,焦点落到了刘太师身上。
刘太师咬咬牙,他已经被架了起来,事已至此,怎么也不可能直接服软一句“陛下说得对”了事了。
否则落到下层不说,之前自己说得那些反对之言,都会化成利剑反刺回来。
他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如何不明白一些人的心思。只不过在他想来,女儿身多薄命,又不能延续自家香火,仔细养着就是了,还疼着宠着甚至现在想着争个前程,又不能给家族挣个未来。
自甘堕落,不可理喻。
刘太师立直,扯出最大一块底牌,道:“百多年来,未有女官入前朝的先例。此举不可!不妥!陛下三思啊!牝鸡司晨,颠倒乾坤,凶祸灾兆之始矣!”
刘太师高喊完,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哪个皇帝能容忍造反心思呢,尤其还是女人。
他又笃定从容了起来。
此话一出,整个听政广场又寂静三分
群臣齐刷刷的低下了头,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刘太师原本以为,这等威胁国祚的话题定然能引起人人紧张侧目,自这句话喊出来,该有无数人跟上来和自己一起喊‘陛下三思’才是。
结果话抛出去了,没人吱声。
他恨恨咬牙,那些整日对他笑脸相迎、拍马屁的人精们都去哪了?苦差事都指望着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捡漏。有利可图的时候,稍微闻到点腥味,便风闻而动,深怕被拉下。
同为前朝留臣,他倒下了,他们能得好?唇亡齿寒懂不懂。
一阵悲从心来,刘太师再次跪下高声呼喊:“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
声声悲切,怆天呼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这番姿态,更是让人迫不及待想撇清和他的关系。
这人是年纪大了脑袋僵住了么,这种话也敢往外秃噜。不说现今刚登基不久,年号刚到太和二年,这人就敢当着皇帝的面儿说他的帝位会被窥伺了。
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呀。
而且,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女子自然也得是皇室中人才行,不管宫妃还是皇女,那首先是帝王家事,皇帝愿意,那才是国事。
这等未发生之事,往大了说,就是公然诅咒皇帝坐不稳位置啊,哪个皇帝会容忍这番比喻,往小了说,也是挑唆皇家后辈,还是在朝堂上说出来,深怕传播不出去么?
满场寂静中,众人总算等来了帝开尊口。
帝王老神在在,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跳。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以古为鉴,可知兴替。②”
“不必说这等窃权乱政还未发生之事,就来说说历史上已经成功的例子吧。”
“唐有女帝武曌,算是历史上女子掌握政权的最高峰。诸位以为她的皇帝当得如何?”
没人答话。
武帝留了无字碑,功过自由后人说。有人骂有人赞,不可否认的是,人家手里有过盛世,百姓得过太平。
不少人偷偷抬头瞥向皇帝,想看一眼皇帝是什么表情。
安临琛没在意,没人接话更合他心意。
他的声音平静舒缓:“‘政启开元,治宏贞观’是不是功绩?开元盛世有没有她的功劳?”
“武帝打击门阀、发展科举、重用寒门这些功绩,皆不可抹杀。回去翻翻族谱家史,现在能站在这里的诸位里,不少人都得感谢她。”
“史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全场鸦雀无声,这是明晃晃的指着鼻子骂了。对于一个头发花白、两朝留任的老臣,“书读到狗肚子里”这样的批语足以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但凡气性大些,能直接在朝堂上自裁以正气节。
刘太师脸色涨红,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呵。”
明明君心莫测,但这声熟悉的嘲讽声响起,竟让人感到心安。
“朕只是想网罗天下人才,便有人跳脚到各种荒唐的理由都拿出来了。”
“女子就都是蠢货?怎么,在座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泱泱大锦就连一个才学过人的女子都没有?诸位都是吃白饭的?自家子女都教育不好?朕招选的是人才,不是性别,蠢如猪的男子朕又不是没见过。这有女官能把报社办的风生水起,不也有男人拿着朕的官职去卖个天价么?”
“只要有才,许个官职怎么了。若非要按品级,永安自身从一品,还有个超品的爹,报刊之事办得如此漂亮,朕只给了个从四品的小官实在屈才,还不够堵你们的嘴?”
五大开国元勋功劳赫赫,若是轮资排辈,封个异姓王也是能的。却主动退居公爵位,便是将自身牢牢地放在了臣子位。
以退为进,不可谓不聪明。
这样人家的女儿,谁敢明面嚼舌根?
安临琛在群臣心中,已经是一个非常敢说、非常不顾礼教舆论的皇帝了。
直到今天,他们发现,自己还是错估了陛下的底线。他们原以为的底线还是过于高了。
堂堂一国陛下,怎么说起话来,如此直白,如此气人!
温宏文狠狠压下了自己抽搐的嘴角。
说真的,陛下措辞直白就算了,后面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了吧。
封个官直接变成拼爹现场可还行。
明明是歪理……却非常理直气壮。
一通嘴炮输出,安临琛彻底爽了。
看着涨红着脸满身反骨的刘太师也能顺眼几分。
这可不就是妥妥的戏搭子。若不是刘太师‘傲骨铮铮’、‘死不妥协’,他还真没法子发挥的那么彻底。
不管什么言论,有个合理的出处,才更方便光明正大的出现和传播。论题传出去了,好处和禁忌自然也会跟着传出去。
这场大戏才能接着唱嘛。
刘太师依旧在坚持。
他的声音发涩,却仍透着不屈:“可是,可是,楚司卿与其他同僚相比,除了报社之功没有其他功绩,恐不能服众。若是以后再有人效仿……”
他话毕,皇帝露出思索模样,下面的刘太师一喜。
随后就听到帝王说:“确实,楚爱卿以功劳入职,按照常理是该封个爵位的,不过永安本身就是郡主爵了,再加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没有个正式渠道的书面成绩证明,确实少了一环,不利于以后的晋升梳理,也比同僚少了些经历。这样,楚爱卿再担个翰林院修撰吧。”
“既然有人觉得她读的书少,那就去翰林院待着多读点书。”
“文官那套考核制度出来了没?”这句话是对吏部尚书严莫藏说的。
严莫藏立刻出列执笏板行礼:“回禀陛下,正在紧锣密鼓加制中,第一版即将完善,欢迎楚大人前来报考。”
之前的武官考核制度出了以后,顺势规划了同等效力的文官考核制度,方便想要去某个领域发展的文臣大展宏图。但文官里,各类偏向实事民生的实事、专业方向,划分得更为细致,使得规章制度不如武官那边的快。
不过朝廷会定期举行考核的制度已经确定了下来。
除非皇帝心血来潮加试,否则平时的考核举行时间半年一次,一年两次,不强制参与。但书面成绩会记录在案,与吏部原本的三年考核一并记录,不过三年期的考核更看重实绩。
两者都会作为晋升或者选拔的纸面参考条件。若是有新部门成立,过往相关的考核成绩更重要。
现在朝廷若是有新成立的部门或者部门招新,都会直接放出名额,欢迎报考,比如现在大热的神兵营、火药局。若是报考的官员之前考试里答过‘火药制作’的题,那肯定更容易录取。
这般公开透明的考核制度使得人心稳定不少,尤其军营,士气大涨不说,更是给不少人看到自己奋斗的路线和目标。哪怕看到书本头痛,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台上帝王问完,目光又转向了刘太师。
眼见大势已去,刘太师仍旧是想要垂死挣扎一番:“可是,可是,楚大人她没有参加过科举,没有科举成绩,没有正统出身的官身啊。这……这,与礼不合!不可为官!”
安临琛乐了,他突然有点喜欢刘太师了。
这是真的好用啊!
刘太师喊完,原本一部分赞同他的官员都在心底悄悄翻了白眼。
这个刘太师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楚蕴灵没有科举成绩。
以往什么时候允许女子参加过科举考试了!
一些跟得上皇帝步伐的重臣,无不瞬间睁大眼睛,悄悄盯住了帝王。
这种送上门的机会,皇帝会顺势而为么?
显然安临琛不会错过。
上首的帝王低眉沉思,做足状态。
群臣同样安静,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半晌,像是帝王终于结束了与自己的博弈,台上声音传来:“刘爱卿说得是。如此,从今科起,允许女子投谍自进,以后的科举同样如此。”
“大锦是朕的天下,也是全天下人的天下,自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合该邀当世人杰,创海晏河清,共享大锦盛世太平,同期万国来朝,万古流芳!”
帝王这番话荡气回肠,激得众多臣子当场眼眶就红了起来。
温宏文更是带头跪下:“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声音汇聚,响彻云霄。
安临琛等着众人激动劲儿过去了,这才摆摆手。道:“礼部和户部,又要辛苦了。”
“另外,今日早朝的事件,朕准许编辑成文投给报纸。这等大事,自是要报给天下人听。欢迎众位爱卿执笔投稿。”
他不趁着这股子东风将压力转向刘太师,他就白忙活了。
“臣等遵旨!”
安临琛拎起刘太师抖了抖,一百斤的人,抖出一百八十斤的反骨。
安临琛:很好。
一把拆掉反骨并反手打了出去。
注解(太长可跳过):
①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②出自《新唐书·卷一一零·列传第二十二 魏徵》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
③出自李白《侠客行》。
第43章
宣布退朝之后,安临琛像往常一样穿过了乾清门,却没有回寝殿。
乾清门左侧后面,摆着一套小小的桌椅。
圆滚滚的小太子正坐在那里奋笔疾书。
或者说,在奋笔画墨色圈圈。
安临琛悄然站到他背后,看着乖巧的人类幼崽,心头一轻,直接上手将人抱了起来。
福宝吓了一跳。手中的笔松开,瞬间砸到了桌面上,给纸上染上了一个不小的墨点。
扭头看清来人,福宝的情绪立刻稳定下来,小孩子特有的奶音带着点儿撒娇:“父皇~!”
安临琛颠了颠便宜儿子,这才问道:“今天早朝听完了,有什么感想?”
没错,男主的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为了避免小豆丁一路往恋爱脑狂奔,安临琛决定从现在起,只要上早朝就带着他。一些国事他经手后就拿给小家伙看。直接边学千字文边捧着奏折当作业。
如今小豆丁每天上午的事情都是跟他同步的,他开早朝,小豆丁听;他批折子,小豆丁在边上看和读。他放假,小豆丁也放假。
每天半个时辰起,细水长流的将奏折和国事渗透到福宝的日常里。
福宝伸手指向桌面,骄傲道:“这些都是福宝的听后感哒!”
“父皇好厉害,骂得那些大臣们头也不敢抬!”
“那些大臣嗓门真大呀,福宝离得这么远,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安临琛哭笑不得,估计今日早朝的一切,在小家伙看来都是种非常厉害、非常威风的玩耍方式。
他将福宝放下来,看向桌面上的纸。
纸张上的字迹圆润,看得出很努力控制住大小了,不少字中间夹杂着圆圈。
上面的内容不通顺,安临琛笑着问道:“这圈圈是什么?”
福宝:“是不会写的字呀,教导我的太傅说过,不会写也不可以空着,画个圈圈表示这里有字,这样能保持整齐,等我学到那个字了,就可以填上啦。”
安临琛摸了摸小豆丁的头。
好家伙,从小就深谙画个圈圈诅咒你的道理。
福宝安心享受着父皇的亲近。
他懂事后就非常崇拜父皇,一切都想向父皇看齐。
如今父皇连早朝都带着他,简直太棒啦!
看着一脸幸福的人类幼崽,安临琛也咧嘴笑了笑。
可要好好学习,他这职位还等着传承呢。
福宝年岁小,能将繁体字写得整齐就非常不错了。加上之前天下未定,一直南征北战的,启蒙尚少。
能将字体规整,篇幅还不短,是非常不错的开头。
安临琛收起纸张,交给福宝的侍官,这才牵着小家伙的手,一起回寝殿了。
正月开朝第一天,楚蕴灵没有上朝,这是安临琛特意吩咐的。
但这不代表她的消息不灵敏。
相反,她早早便将人员安排到位了,只要有消息,她第一时间就会收到。
楚家报社内,楚蕴灵眼神明亮,她面前是早早排列好的人们。众人都在紧张,只等一声令下就开工了。
早朝刚结束,大臣们还未到自己岗位上。楚蕴灵便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脚步声。
“郡主,今天早朝的内容到了!还有这是另加的稿子,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去!”
来人正是麦冬,还有一个乾清宫宫女秋静。
麦冬负责送消息和稿子,秋静则要留下来等着最新样刊,拿回储秀宫报社那边,方便后续操作。
楚蕴灵毫不客气,干脆利落地接过了东西,声音轻快:“谢过麦冬公公了!我这事忙,就不留您了。您等着看我的好消息吧!”
小姑娘自信的模样引得麦冬也轻快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楚蕴灵去忙,这才转身回宫了。
今天的报纸早就准备好了,专门留了一个空缺坐等这些消息呢。
这些正是现下报纸上缺少的一环:朝堂上的吵架内容,现在皇帝一字不差的给她送了过来,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之前便准备好的‘枪手文章’。
这是她的机会!
也是天下女子、不,是天下所有寒门学子的机会。
楚蕴灵快速将事情分发了出去。
“按照之前说的,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份报纸赶出来,快快快!”
整个报社迅速转动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分段列活字、组合排版样刊、准备油墨,人人手速飞快,生怕是因为自己耽误了时辰。
次日。
《盛京日报》连出两刊,异常充实厚重。上面的一则《告天下百姓书》引起轩然大波。
因为这篇文章是由内阁执笔,皇帝签字发出的!
即使刊印在报纸上,但带了帝王签名,便没人敢看轻,更是比寻常多了份新鲜。
话说,这报纸刚出现不久,就上达天听了呀。
《告天下百姓书》中,写得便是昨日早朝之事。
文章将新政策“女子可一同参与科考”一事,写在了最前面;后面则是写了这条政令出现的缘由。
各位大臣的发声、辩驳、皇帝的态度和出现这个政令的缘由,都仔仔细细地写了出来。
当然,文章的导向是安临琛想看到的方向。
文章中,大臣们出面居多,皇帝存在感同样不高。不过他们都不是主角,十个人看文章,十个人最后都会将目光聚集在刘太师身上。
全程‘高光’。
文人笔杆子间的学问耍得出神入化,深入浅出。文章中刘太师说得话都被收录,稍微加点春秋笔法,便比朝堂上的更阴阳怪气,令人看之不适。
全篇翻完,只记得一件事:这人好生聒噪和不要脸。看似满嘴的仁义道德,实则满肚子的假仁假义。
如此之人,竟也身居高位。
前因后果明确后,这份《告天下百姓书》的意义和重量更为凸显。
哪怕诏书、教民榜文还未出现,“女子可入科举了”这则消息也迅速传播开来。
报纸更像是朝廷的先行军。
同时,这则消息,也将楚蕴灵年前就封的“报宣司卿”官位,彻底砸瓷实。
这份报纸发售不过半天,天下文人纷纷慷慨下笔,直抒胸臆,到处都是议论此事之人。
那句‘君子以气节立天地,克己复礼。’广为传唱,一时间被称赞是轨物范世。
同样的,也有人表达了对于女子读书与做官的不看好,但多数能想到的理由,都被辩驳过了不说,前人还在报纸上惟妙惟肖的刻着呢。导致这些声音到底没能扩散开来,目前目之所及处,这条新策得到的都是赞同和表扬。
文人尤其重脸面,谁愿意被人唾弃?尤其此时枪打出头鸟。
京城,停云楼。
停云楼本只是个小茶楼,偶尔请个戏班子热热场,多数时候还是靠传统的说书人扛客流量。在报纸火了之后,他们便也开了解说报纸的场次。靠着报纸,这停云楼翻新了一番,摇身一变,成了个高雅的文人聚集之地。
最近不得了啦,他们更是办起了‘辩论会’。
此时的停云楼一楼大厅里,便聚着不少人。他们正吵到了兴头上,话语间慷慨激昂,相互都带着一丝火气。
停云楼二楼,一个头戴儒巾的书生端着茶水,正细听着下面辩驳的声音。
“……男子有男子的伟岸,‘力拔山河气盖世’不若如是!哪个好人家女子能有这等魄力和胸怀!”
“呵,怎么没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辞流传至今,也没人说这般替父从军的女子是软脚虾!更没人说木兰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世人一说女儿身,便只能想起那弱柳扶风姿态,但坚韧不拔的品质,从不分性别,行凶作恶者、与人为善者、仪态万千者、这从来分的不是性别而是德行。”
“女子自有一番女子的才华,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如何让人不心动?如今别说女子了,哎大男人都追求起贤静雅来了,再不复上古文人的风采。可悲可叹!”
“尔等目光短浅,这番哪里是性别之争,这是寒门学子的出路啊!高门大户里哪个不读书?这政策能让咬牙供读书人的平民百姓多了不少选择,此乃大锦之幸事矣。”
“哎呦,女子小意温柔为上,我可要不起那些凡事争先舞文弄墨的,舞刀弄棒的更不行,半点没有女儿家仪态。”
“你去对着那些军娘们说你这套酸话试试,看看她会不会把你头打歪。”
“嘿,你这人……如此粗俗!”
儒巾书生正听得兴起,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拉回了他的目光。
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坐下了个长衫文人。
对方见他看了过来,落落大方的打了招呼:“兄台午好,客座满了。见兄台听得入神,便坐下了。不请自来,实在打扰。”
儒巾书生连连摆手:“哎,这有什么,一个位置罢了。兄台也是专门来听下面的辩论会的?”
长衫男子点了点头道:“如今各地都在讨论,稍有点观点之人都会登台,实在热闹。便看戏来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实际上,报纸发布后,不少人像是找到了新的‘出名’方式,力求让人从此记住自己。
这就导致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者多,跳高唱反调到歪七扭八的也不少。文人相轻不说,新事物新观点一波波来袭,总会有人闹出笑话。
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不就一出出新戏么?
儒巾书生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眼睛一亮,给对面的人倒了杯新茶,这才问到:“那兄台怎么看?”
对面的人也没客气,自然地接了过来。
“嗯,事是好事,戏也是好戏,短期内是不会无聊了。”
儒巾书生笑了起来,咳了一声,正式的向对方做了个拱手礼,道:“小生张仁新,京城人士。敢问兄台贵姓?”
头戴儒巾的这位正是那屠夫相公张仁新。今日他难得翘了自己的读书时间出来听人辩论,没想到便遇到了一拍即合的人物。
长衫文人回了一礼,道:“抬爱了,免贵姓陈,陈玉成,字远道,家住京郊。”
张仁新又一拱手:“远道兄,一见如故,如是说也!”
若不是因为张仁新是跟着自家娘子刚定居的京城,他们这番距离,是早该听说过对方的。
陈玉成笑着拿茶水敬了他一杯,接着两人默契的安静了下来,将目光继续往楼下投去。
下面显然已经到了尾声。
仍旧是赞成者居多,也算大势所趋。
毕竟这事圣上都赞同了,他们若是再反对,落个‘心胸狭隘’‘毫无容人之量’的评价不说,也找不出更多更新鲜的理由来。
总不能真像报纸上说的,出了个有才华的女子就去污蔑人家清白吧?
才华又不需要清白做证明。
何况,他们在这费口舌,说白了还是为了给上面的人看。最上层皇帝的意思已经如此直白明确,倒也不必专门在京城、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唱反调。
帝王‘广邀当世人杰’的话,还刊印在新出的报纸上呢。
如此豪气冲云天之下,谁又愿意承认自己不是那人杰中的一员呢。
最终,声音寥落了下来,只剩下茶楼的伙计们开始收拾残局,以及给那些口干舌燥的客人们满上新的茶水。
一会儿后,这场小型的辩论会彻底结束,张仁新和陈玉成两人依依惜别,将对方的名帖地址小心妥帖的保存好,这才各自回家。
遇到如此知心/有趣的兄弟,今日出来这一趟,值啦!
时近傍晚,宫墙里亮起了灯光。
安临琛在看折子,小云则在他边上换衣服。
自从小云知道了自己的专属衣柜后,他身上的衣服每天不重样。
安临琛也乐意惯着他,小云的衣服远比他自己的多得多。工艺上丝毫不减不说,还有其他现在完全看不到的款式。
这都得力于安临琛,哪怕忙成狗,他也会抽空画上两张设计图,丰富小云的服装库。
比如现在,小云正对着一件繁复的宫廷装犯难。
还是一件女装。
这衣服的花边褶皱能把他给埋了吧。
他瞥了一眼正在正经看书的安临琛,想假装没看到对方那期待的眼神。
“大安,一定要穿吗?”
安临琛喊他小云,喊得多了,他也就礼尚往来,喊对方大安。
一大一小,很是写实。
安临琛肯定点头,信誓旦旦,眼含期待的模样,堵得小云又说不出不想穿的话了。
小云在这方面意外的好脾气,他对性别认知不强烈,对小裙子接受良好,只是不会主动穿罢了。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安临琛实在给他做了太多的小裙子了!
从古至今,由简到繁,古今中外汇聚,各色各样的小裙子!
远比男装要多太多了。
眼看小云叹了口气,还是老实钻进了那堆衣服里,安临琛嘴角边勾了起来。
他不仅体会到了养崽的乐趣,还体会到了换装游戏的乐趣!
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前的世界里,换装类的小游戏总是长盛不衰了。
自从给小云做的衣服合身了之后,他就很少动用能量直接将衣服套上身了,都是老老实实的自己穿。
但是今天这套衣服,还是让他犯了难。
设在身后的绑带什么鬼,还有薄纱手套?
嗯?居然还有那么大帽檐的帽子吗?
为什么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小物件。
眼看他穿到一半僵住了,安临琛这才伸手将人从大裙子里捞了出来,仔仔细细将各类小配件穿搭到它应该在的位置去。
裙子经典的黑红色。上半身紧致束腰,下半身却像层层叠叠铺开的花,直将人淹没。
小云深陷其中,精致干净,透着一丝丝蛊惑。
安临琛笑点点了点他的帽子道:“噗,真好看。”
小云眼露无奈,道:“你这个样子真像变态。”
安临琛无辜:“嗯?有吗?这只是人类对于美的追求的一种形式罢了。”
小云:“哦,那你就是个有文化的变态。”
接着摇头晃脑:“哎,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安临琛:“…… ”
该死的很有道理。
两人耍了一波嘴角,安临琛便再度投入到了奏折的海洋之中。
开启一项新事物,最开始的特点就是忙。
不管是忙于推开阻力,还是忙于推陈出新,都得忙。
女官制度开启,哪怕一切按照现有制度行事,随之而来的也有户籍校对、报名人数、人员安排、考场划分、晋升制度完善等等事情,以及各色监察制度、应对法案都要修整。并不是张张嘴,新的规章制度就能自己完善。
正因为是初始版本,安临琛每个字眼都扣得十分仔细。
是以最近的折子,不管是好的坏的,反对的还是认同的,他都挨篇看过。
该看的看,该听的听,不确定的就找人一起商量。
一个人的力量如何都比不上集体,何况他养着那么多的大臣,哪个光吃白饭不干活,他都心痛!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云在镜子面前转了三圈不止,欣赏够了,这才将目光转向安临琛。
灯光下,男人俊逸的轮廓更显柔和,透出些许软和,让他整个人都朦胧了三分。
很少见。
哪怕安临琛自己没在意,帝王这个身份仍旧给他带来了改变,无声又厚重。
至高权利和天下苍生交织出来的压力,将这个人慢慢塑造成现今模样。
小云渐渐地看入了迷。
直到收到了轻轻地脑瓜崩和一句调笑:“怎么成小呆瓜了?”
这一弹,弹走了小云心底那点缥缈情绪。
只剩一声又凶又软的撒娇声在安临琛耳边响起:“大安~!”
今天的注解是诗词大会_(:з」∠)_
注解①:
力拔山河气盖世——项羽《垓下歌》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南北朝《木兰辞》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宋·朱淑真《自责》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齐风·南山》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将军女儿身,戎装雄且武。——清 杨文淳《木兰祠》
第44章
女官政策闹得沸沸扬扬,相关报纸销量一路走高。
短时间内,一个读书人,若是没看过写过相关文章,便是消息滞后了。
帝王正式的告民诏书和教文也已经下达,经过铺垫后,人们接受的速度也更快一步。
不过现在还大规模议论的都是民间,朝堂上,似乎已经过了这个风波点。
楚蕴灵开始一同上朝,那精致端庄的女性官服配上珠钗,第一天上朝便惊艳了不少年轻官员的眼,让不少大臣都暗戳戳拾掇起来,一时间满朝文武更齐整艳丽三分。
二月十三,早朝。
日头初升,楚蕴灵珠钗顶端一颗圆润的珍珠散发着莹润光泽,安临琛盯着那珍珠分了分神。
楚家,真有底蕴啊。
现在这么圆润的珍珠可是稀罕货。
底下,楚蕴灵并不知道她家陛下正在走神,她身形笔直语调平稳,正在做报告:“今年正月十五后至今,报纸的销量大幅度上升。同时有不少地方商人找到了司内,想要签署所在地的发售权,如今已经确定的有……,与此同时,报社分部的建设也在同步扩张中,如今过半省城已经建设完毕,正在从省城往其下府县辐射……”
这才是无人敢置喙楚蕴灵功劳的最大原因。
大锦报纸刚一发售的时候,最先是京城和金陵同步发售,跟着是五大边境边城。剩下的才会以这些地方为中心慢慢辐射。但即便只这些,地方也非常之大,所需的人力财力不可估量。
那么多报纸哪里来的?总不能说是天上掉下来的。
原料贵价、制作工坊、发售人手、对外交涉、官路驿站、官方及私人通讯途径……哪个是好商榷的?
大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
短短几个月内,人家永安郡主就是有本事将报纸报社这一新事物从无到有的在十亿万公顷地里推广开来。
这可不仅仅只是教化之功。
如今大锦百废待兴,报纸这一行业兴起,直接带动了造纸业、印刷业、建筑行业等,集体发展,一同繁荣。
这只是初开始,涉及的只是最基础的民生。
救活的百姓数量足够给她立个长生祠了。
一系列数据举例完毕,才到了关键点。
楚蕴灵:“另外,下臣接到了个新申请,不敢自行定夺,特请陛下与诸位大臣们商量。”
安临琛回神:“奏。”
楚蕴灵声音清亮:“臣今日收到了一个想要成立报社的私人申请,不知是否给予开放?”
话音一落,哗然一片不至于,但是安临琛确实收到了一大片的心声。
如今的报纸只有两刊,都是官印,能在上面发售的文章,要么是是需要宣传的官方消息,要么就是朝廷想要倡导的思想方向,都是经过审查的。
通俗点说,都是官方喉舌。
现在有人想来申请成立报社,岂不是想自己掌握舆论话语权?
朝廷能答应,皇帝会答应?
一众目光都聚集到了皇帝这边,哪怕不敢直勾勾盯着,大臣们也都在用余光悄悄打量。
安临琛没那么小气,他又不准备搞文字狱,丁点文字自由都不给出去。但是笔如利刃,自然不能什么都不管直接就放出去。
他准备开放审查标准,标明高压线,触之即死。
只要不过线,百花齐放更增春。
下面的反应确实也有趣,安临琛便将这个问题又抛了出去:“众位爱卿以为何?”
这下,不少人开始斟酌怎么回话,是否要出头。
毕竟之前狂喊‘万万不可’的那一位,连着请了一周多的病假,才堪堪有脸见人。
讨论声起,最终还是内阁的几位一锤定音:“臣等认为可取,一枝独放不是春,但是要有明确的行文规定才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安临琛颔首:“可,准奏。此事既已递到了楚爱卿手上,就由楚爱卿继续跟进吧。另外,出相关行业准则这事,就交由吏部和你们一起督办。严大人,可有异议?”
严莫藏嘴里发苦,面上却丝毫不显,直接出列拱手接下了帝王指派的任务。
吏部原本主管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但自从开朝一来,他们做的最多的事情是出考题、列教条、定新规。很多时候礼制上拿不准,还要去骚扰礼部,礼部自己也忙,看到他们的人就没有好脸。
给武官出题、给文官出题、给专业项目出题、给内廷宫人出题、给地方考核出题……
简直可以改名出题部了。
现在两部的人一听到有任务就两股战战、眼前发昏。
安临琛看着严莫藏那稳重的脑袋上方一个大些崩溃的‘啊~~!’,嘴角微勾。
“这件事情也不算急,慢些做,认真即可。如今报纸正值新鲜,但真要办起来,并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创建报刊的审核标准也要一其出现才好。有想法的爱卿都可以给朕递奏折。若确实有好的意见被收录,自是有赏。”
众人齐声回复:“臣等遵旨。”
安临琛摆摆手,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今年春闱,礼部准备的如何了?”
春闺,即科举取士最后一环会试,读书人科举取士的的最后一步,细分后有三个流程:会试、复试和殿试。直至殿试结束,新人官袍加身,整个大比之年才算彻底落幕。
会试多于春季在京师贡院举行,所以也称春试、春闱;因由礼部主持,也称礼闱。现在二月中旬,距离今年的春闱也不剩几天了。
故而安临琛才有这么一问,而且今年的殿试结束后,安临琛便能迎来属于大锦的第一批新生代官员,也是各项新制度的执行者和实施者。
他挺期待。
皇帝的问话正常且直接,礼部尚书司归农上前行礼,道:“回禀圣上,考题已拟定,其他工作都早在准备中。只有考官名单还在拟定中。”
这是他们礼部的大事,哪怕皇帝不催促,也没人敢不放在心上。毕竟这是大锦开朝以来,第一次科举取士,若是做不好,会被刻进史书吧。
安临琛点了点头,相关折子是早早就到了他手上的,之所以早朝再点出来一遍,便是告诉官员们,朝廷接下来以此为重点,一些事情当着全体官员的面宣布也更方便。
比如宣布考官人选。
正常来说,会试的考试、阅卷、场规和考试内容等基本同于乡试,惟第一场《四书》三题由皇帝钦命。而会试考官于三月简放,初拟定内阁六部大员4~7人。一正总裁官,三副总裁官,以大学士及翰林进士出身的一二品官员者充任;同考官18人,与主考官同时简放,用翰林进士出身的实缺京官。
但实事却是,现在找不出那么多考官。
准确来说,安临琛想用的人里,没有那么多正儿八经翰林出身的高位官。比如那些前朝留臣们,他一个都不想用。尤其刘太师,上次给了个乡试座师,本意只是想要将老黄牛拉出去耕一耕地,不浪费罢了,结果只给了这么点事,便助长了不小的野心。
但人不多同样不行,服不服众另外说,如今八股取士,主要测试的内容便是经义,《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选择一个作为本经来进行创作,若是选出的考官连最基本的本经数量都不满足,总归会留下些异议。
安临琛需要大踏步向前,那么一旦落下一些小裂缝,等到以后,便有可能成为无法弥补的大窟窿。越是快速,越要谨慎。
“这样啊……”
上首的皇帝摸了摸下巴,冒出个主意。
安临琛:“既然考官名单还在拟定中,那可否有自荐之人?”
他想清理朝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己求来的差事与皇帝主动指派的差事,那能一样么。
前者有了差池,那就是自不量力,后者若是出了差池,那就是‘请陛下降罪’了。
下面鸦雀无声。
帝王模样毫不在意,似是随口一说。
但不少大臣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战栗感。
安临琛:“众爱卿还是太腼腆了些,这样,也同之前一样,有想法的爱卿直接给朕递折子吧。朕会酌情考虑。”
等名单出来,不管之前有无上折的心,都会变成有了。
留臣党羽们,互相伤害呀。
安临琛听着下面的“臣等遵旨”,心情舒爽,直至到退朝。
早朝很快结束,但却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去了自己岗位。
楚蕴灵和工部尚书一同被留了下来。
前者不慌不忙一派镇定,后者却开始提心吊胆了。
工部尚书茂林高,很早就被皇帝吓坏的官员之一。
他为人木讷,小心谨慎。工部尚书这个职位还是靠着为官多年的资历硬生生熬上来的。
是那种让人不容易挑出错处,却也没什么特殊之处能值得拉拢的人。
算是‘后知后觉’的中立前朝党。
御书房偏殿里,茂林高站在楚蕴灵边上,一同等着皇帝召见。
越想越是忐忑,茂林高忍不住稍稍向着楚蕴灵边上靠了靠。
“楚大人。”
楚蕴灵在走神,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楚蕴灵拱手回礼:“茂大人?何事?”
对面女孩子的执手礼做的潇洒又随意,本是在读书人身上常见的礼节,硬是作出了一份独特的好看。
茂林高晃了晃神,这便是女官风仪么。
觉得不愧是陛下,任何诏令下达,都不会毫无道理。
“茂大人、茂大人?”
楚蕴灵见这人喊了自己一声,便开始发呆,倒有点稀奇。
这人怎么了?
茂林高立刻回神,将自己脑袋里突然冒出的想法甩到一边。再次拱手道:“楚大人,你可知陛下召唤我等所为何事呀,老臣这心里头,实在忐忑。”
前朝一直以来,工部便是没油水又不受重用。而等到了新朝,工部依然不受重用,各部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之时,工部除了接到一个‘工秀才''的任务外,便是接受各处的人员借调。
总之,除打杂外无甚大事。
如此的工部,突然收到召唤,实在让人心慌。
茂林高越想越害怕,难道是因为今天谈到了春闺之事,陛下也想问问工秀才的春闺?可是工部这告示下去至今,也没几个人来考这工秀才呀。
别说会试了,之前的生员试乡试都没人来,那些手艺人们,各个把本事看得比命还重,少有愿意拿出来换个功名的。
陛下会问责吗?
楚蕴灵看着对方慌乱的眼神,心底暗叹,皇帝叔叔还真是将人吓得不清。
她没有贩卖焦虑,老老实实回答道:“茂大人不必担心,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咱们老实等陛下的指派便是。”
茂林高耳朵里听到的便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认命吧。’
工部尚书瞬间颓唐:“楚大人说得是,沧海横流也不是没历过,茂某该直面惨淡的人生!”
此时,皇帝恰好走了进来。刚进殿门便听到了这么句心如死灰的宣言。
安临琛:?
刚进殿门,耳边便来了一句悲壮之言。
安临琛还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考虑要不要退出去重进一番。
里面的两人已经发现了他。
“陛下万福。”
“陛下金安。”
安临琛摆摆手,干脆走进去坐了下来。
坐姿十分豪迈。
楚蕴灵见怪不怪,找了椅子也坐了下来。
茂林高就惨了。
陛下,这……您是不是过于豪放了些。
他身体比脑子快,就是有些僵硬,学着楚蕴灵找好位置,然后同手同脚地坐下了。
安临琛:“朕找二位来,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需要二位协同。”
楚蕴灵、茂林高异口同声:“陛下请讲。”
安临琛要说的便是玻璃的事情。
找这两人,前者负责宣传招人,后者负责盖房管理。
玻璃的事情造势至今,该拿出些成果下放了,东西若是一直活在传言中,只会越来越虚无缥缈,成为空中楼阁。在挑起百姓那么大的期待后,最后事情却变味,将会爆发巨大的信任危机。
安临琛道:“朕准备办个‘玻璃教学班’。”
主要旨意在将一些基础手法培训放出去,其次是培养人才。
官方的人自是要安排,私人报名也收。如此一来,玻璃制品自会各地开花,后期只要质检合格,制作场地安全过关,便可以发放合格证,方便售卖。
将这事放在会试期间做,倒是和之前打得一个主意:读书人的事永远最吸引人们目光。
这么一个天然爆点,不利用岂不是可惜了。
两相捆绑,热度不就来了。
安临琛简略几句将事情说完,茂林高放松了下来。
原来陛下找他真不是为了骂他办事不力。
安临琛:“……以上便是要做的事情。这里有个难题便是,目前掌握这项技术的全是内廷宫人,其中金斗算是技术最为娴熟之人。世人偏见最易积毁销骨,朕要你尤其注意筛别想要来学习之人,人品比能力学识更贵重。若是既想研习新技术,又看不起传道受业者,这种人不要也罢。”
司马迁编写了《史记》这等巨著,却仍旧有人只看得到他受了宫刑进而嘲笑,他相当不喜这样的人。但此次开课者便是内廷太监,哪怕人家正经官位正经手艺,也堵不住一些迂腐的思想。
那只能从源头断绝了。
茂林高小心向楚蕴灵那边望去,想要和楚大人交换个眼神。楚蕴灵却没在意他,直接站起来回道:“陛下放心。”
这番话看起来是对着他和茂大人一起说的,但她明白陛下的意思:这个筛查的活十有八九是会落到她头上的。
安临琛满意了。
不愧他力排众议也要将小姑娘拉来做官。
聪明、高效、能举一反三。
这样的人才,是个资本家都不愿意放过好么。
他抬手将茶盏放下,这才将目光转向茂林高。
安临琛:“整件事情还是由茂爱卿负责,对外招生和宣传的事情交由楚爱卿,报社在手,她方便些。对内与后勤的事情就要麻烦茂卿了,不能掉链子。从规划厂房场地、盖好教学地点,到饭食餐宿、人员安全。防火防盗等等事情,你给朕拿出份可行的计划书,哦,准确来说是能给整个朝廷看的报告书出来。能申请到多少经费,取决于你的报告书做的如何。你很好,好好做。朕要在会试结束前,看到这份报告。”
其实找工部尚书过来,有些是因为确实对口,工部现在也还算清闲。另一方面就是安临琛对于茂林高个人的看好。
这个茂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认知过于通透,通透到有点自卑。
总觉得自己是被架着才登上这尚书之位的。
但实际上,多的是比他还老的臣子,一辈子蹉跎在六品官之下的。
安临琛翻阅过以往茂林高完成的事情,不说多惊艳漂亮,但绝对可以赞一句清朗干净。更是因为本人的性子谨慎,连错漏之处都少有。
这样的人,很是适合抓去搞基建。
茂林高倒是没想到自己还能领到帝王的一句夸赞,他心中开心,不露声色地站起领旨:“微臣遵旨。”
前朝的事情做完,自然便轮到内廷了。
金斗确实厉害,但是也不能劈成八半一起用,何况他还准备分普通班和进阶班呢。
毕竟一旦免费便是便宜,便宜就容易不被珍惜。
得拉高能进来的门槛。
金斗有点开心,又有点忐忑不安,陛下又召他了,为什么呢。
他脚步都轻了两分,看着和平日里一样不急不缓的麦冬公公,恨不得跑上去扛起他就跑,这样就能快点看到陛下了。
不过他也只是脑袋里想想,人还是老老实实落了麦冬半个身子走,半点不敢逾越。
麦冬心情也不错,最近没什么大事,他的休假挺足。
看着小辈满脸想问却忍住了,他的心情愈发不错。
麦冬瞥了一眼满脸不安的金斗,悠闲地甩了甩拂尘,道:“怎么不问问,陛下找你何事?”
金斗傻眼:“啊?这,这是能问的吗?”
麦冬:“不能。”
金斗:“……哦。”
麦冬轻笑了一声:“这就不问了,怎么不贿赂贿赂我,说不得就告诉你了呢?”
金斗:“……这,那怎么贿赂您呢?您能收?”
麦冬:“能呀。”
金斗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他有什么能拿来贿赂总管公公的?
好像没有。
他与麦冬公公见面的机会都已经远超常人了,像麦冬公公这样常伴在帝王身边的人,哪个能不想见。
他属实幸运了。
想了半晌,麦冬失落道:“小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小的有什么可以用来贿赂给公公的。小的又穷、又没什么学问、更没什么门路……这,拿空口白牙贿赂行么?”
麦冬嘴角彻底扬了起来,他拿着拂尘柄轻敲了下边上圆圆的脑袋。
“傻小子,到了。随我进去吧。”
金斗:“哦……”
他抬手揉了揉被敲的地方,心里的各种情绪消散大半,整了整衣冠才跟着走了进去。
安临琛正坐在里面改折子,看到麦冬带着人进来,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
安临琛:“金斗?”
金斗屈身行礼:“参见陛下。”
安临琛:“平身,可知朕找你何事?”
皇帝语调平缓,神色难辨。
金斗内心一个咯噔,难道他最近真的犯了什么错?被搅合进什么他自己不知道的阴谋诡计中去了?是不是要抄家杀头……
越想越恐怖,短短几秒内,金斗已经脑补到自己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的场面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明鉴,小的真的没干什么坏事啊呜……”仔细听,这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哽咽颤抖。
安临琛:?
这不是非常简单平常的一句问话吗?
怎么吓成了这个样子,难道这小子干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儿?
安临琛眯了眯眼,细看了会儿金斗头上的心声。
可除了‘呜呜呜’和‘到底谁犯了事儿牵连到我了’,他没发现其他奇怪的东西。
他不由又看了眼金斗。
这脑补能力和表情管理能力都不错啊。
脑袋里都哭成个泪人了,也能保持身子不抖面部平静。
安临琛:“……先起来吧。”
“麦冬?”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小子笑了。
麦冬轻咳一声,带着点儿笑意回了话:“陛下,这小子路上问臣,陛下找他所为何事,臣没说,逗他贿赂下臣。许是因此多想了些吓坏了吧。”
安临琛:“……”
若是你头顶的笑声再收敛些,朕就信了。
这一段小插曲也让安临琛的嘴角不自觉上翘了些,他看着老老实实站起来的金斗,赐了座,见人平复下来,这才说起了喊他来此的目的。
“金斗,都还记得,朕说过等你学有所成,时机成熟,便让你出去授课之事?”
金斗老实回话:“回陛下,小人自然是记得的。”
这话可是他努力钻研从不间断的动力之一,怎么会不记得。
安临琛笑了笑:“如今,时机到了。”
贴漏了2000多字,赶紧加上来了_(:з」∠)_
第45章
外城东半部城郊。
这里因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居民点,大多事先未经规划,所以街道不够规整。
特别是东部原有许多河道,居民往往夹河而居,待河枯成为陆地后,便形成一条条曲曲弯弯的斜街。有了斜街,自然也就有了斜街胡同,斜街胡同里又衍生出斜街文化。
而如今的斜街文化说到底,就一个字:穷。
这里稍微有点新鲜事便瞒不住,谁家是什么状态,各个一清二楚。说穷凶极恶或许夸张,但是看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更好也是真的。
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不太愿意居住在这种地方,但这里从不缺人。
斜街古里胡同里。有着全盛京最大的一家救济堂,盛京居养院。
白日里,这里也算不得安静,不少还不会走路的娃娃便在里面哭叫,细细弱弱的,照顾的人少,大多看管不过来,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
原本居养院便是给“老无所依者”提供的居所。前朝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基本都被私人霸占进了自己手里,用来做其他使用。新朝开朝以来,这里便回归了它原有的职能。边远地区或许还没收拾干净,但毕竟在天子脚下,这里被拾掇的还不错。
同时,居养院也不再只收留孤寡老人,他还对“无依无靠的贫者”“失孤妇孺儿童”等一并开放。
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孤儿。
稍微大点、品行不错的孩子,能编的都被报社编为了报童。这让他们的消息渠道相当的灵敏,甚至有些时候,将消息散播出去就是他们的任务。
阿兴便是一名住在居养院的孤儿,此时,有人正在跟他打听事情。
“小阿兴,这事儿是真的吗?朝廷真的愿意把手艺拿出来教我们?”
阿兴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很是熟练:“是的,王贵叔。朝廷告示都贴出来啦。最简单的基础手艺,进去就能学,学完了给人家当个普通打杂的小宫绝对没有问题。若是要精进些的手艺,便要交钱了。学成了能够自己独立当大师傅。简单来说,免费的呀,就跟那厨房里的切菜小工一样,给大师傅打打下手洗洗菜。那报了名的,学成了便是大师傅,能直接上手炒菜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还没歇上两口气,眼前便又出现了个讨好的水碗。
这次是个年轻小伙。
阿兴无奈:“王书哥,你想要问啥呀。”他也确实渴了,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灌。水到了嘴里他才诧异的抬头望了王书一眼,他咂摸到了一丝甜味。
王书家和居养院在一个胡同里,走几步就能到,也算门旁邻居。
王书的爹娘都在乱世里没了,家里只剩他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爷爷,没什么恒产,只有这破旧的祖屋和半亩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人家腿脚不便,哪都去不了,王书不大的年纪,每日都要出去到处找临工挣点小钱。
所以可别小看水里的这点甜味,这可是血汗钱呢。
正因为了解,才更惊讶,阿兴将碗还了回去,人都端正了分。
王书张嘴,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无数人问过的:“这消息是真的吗?”
阿兴没有丝毫不耐烦,肯定点头道:“是真的。”
王书这才踌躇着,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想报名那种收费的班,你觉得可行吗。费用要多少?”
阿兴诧异,往四处看了看,这个角落除了他两再无旁人,他才跟着压低了声音:“王书哥,你哪来的钱?”
王书涨红着脸,手指微屈,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后他将手放到了衣角上擦了擦,才小声道:“这不离那开班还有些时候呢吗?我就想趁着时间还没到赶紧赚钱。我觉得你说得那道理很对,我想当掌勺的大师傅,而不是只能给人择菜切菜的小工。”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书没爹没娘,爷爷拉扯着长大,他不识字,只跟着爷爷学了些地里刨食的把式。但他敏锐的觉得这是个机会,不能错过。
有一技之长太重要了,但那免费的教学里,他怕是学不到精深的东西。
倒不是他不信任朝廷,而是现在的社会风气便是如此。
有些技艺只家传先不说,现在普通人想去学个手艺,要么出钱,要么给人当学徒,先伺候上几年人家肯点头了,才堪堪得到个入门机会。
免费的应该也能学到东西,但他觉得,那花钱才能学的,理应更好。
阿兴点点头,也没说行还是不行,只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费用应该不贵,一贯钱左右估计。而且我听说,收费的教学班是后面才会开启的。最开始都免费,想要进收费班,那还得看天赋悟性呢。要是学的太差,人家不收的。”
“而且有时间限制,就是当你学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料,放弃了,还按时间退钱呢。”
“这样啊,我明白了,谢谢你啊阿兴。”王书勉强地笑笑,带着自己的碗就准备回家。
他失魂落魄的,也没发现自己走后阿兴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阿兴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坠着,直到快到他家门口,才出声喊住他:“哎,这不王书哥嘛,能不能找你讨杯水喝?”
阿兴的嗓门不小,王书猛地回头,便看到了阿兴对他眨了眨眼。
他反应速度也快,立马笑呵呵地接了招呼,道:“哎,阿兴小子好,等着啊,哥这就给你打水去。”
阿兴顺势跟着他进了门,两人走进院子站定,王书立刻去打了碗水递到了阿兴手上。这次倒是没有加糖了,不过阿兴也不在意,他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阿兴在接过王书的碗同时,快速说道:“最近工部招工,体力活。明日早早去工部告示牌子前排队。”
说完他便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而后专门放大了音量说了一句:“谢谢王书哥,活过来啦!”
接着将碗还他、道别、出门,一气呵成。
从头到尾,王书家的院门都没关过,没有引来边上的邻居们的眼光,只留着王书一人握紧拳头,将自己的兴奋压了下来。
翌日,天还没亮,王书家的院子里便传来了动静。灶台边上,王书快速灌下了几大碗热水,又将粟米加入了锅里接着煮,而后将灶中的火堆调小,这才小心地关好家门,出发了。
平日里他出门找活干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出门,是以这次出门也同样没惹来任何关注。
走在路上,王书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相信阿兴的消息,但阿兴不肯光明正大说这个消息,他便知道这事儿争抢的人应该不少。
或者说,活是好活,但怕竞争的人更多。
王书走得越来越快,成功在点卯钟声响起之时,到了工部专属的告示牌前面。
果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到了这里。
人们老实站在这里排着队,王书愣神的这点时间里,队尾便又加了一人。
王书:“……!”
他立马甩开了心中想法,迅速跟了上去。
好在现在二月中旬,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早上的温度还能接受。
他本想找个人问问具体情况,但整条队伍都非常安静,他站定后,身后也在迅速排上了人。
王书便老实了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天彻底亮了起来,太阳慢慢升起。
晨钟声音响起,不一会儿,工部厚重的大门打开了。
先是一队带刀的卫兵迅速出现维持秩序,接着出现了一群扛着布袋、箩筐之人,后面才出现了几个抱着文书的官员,最后的一队人,坑次坑次的抬了桌子出来,布置着场地。
王书身边刚好站定了一个维持秩序的侍卫,他羡慕的看了一眼侍卫腰间的大刀和精装的身躯。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到这么壮!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前面洪亮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招工,太和二年二月十五日,工部欲招搬砖盖房的体力劳动者xxx名,以及懂得房屋建筑的技术人员xx名,包三餐,薪资日结,耍奸打滑者不收,作案犯科者不收,扰乱秩序者按规处理。”
消息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读,队伍每隔一段,便有人在传唱。
很快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
王书抽空往回看了一眼,只觉得身后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他不由庆幸自己来得够早,又有点忐忑,若是自己选不上咋办。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排到王书了。
第一关,之前看到的布袋整齐的撂在他面前的地上。
边上侍卫的声音传来:“第一关,将至少袋子扛到那筐石头面前,然后放下袋子背上那筐石头,能走到登记官面前就算合格,做不到直接淘汰。”
王书一言不发,顺利完成了这段路,走到了登基官面前。
“姓名,户籍,有无犯罪史……”
就在王书顺利的在自己赚钱之路上挺进的时候,工部里,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正把玩着手里透明的玻璃茶杯。
正是茂林高。
他接下任务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盖房子!准确来说,是盖一座‘教学作坊’,前面用来教学,边上就能实践。
皇帝是个行动派,在任务下达之后,他所需要的石头、砖块、木材、砂浆都以最快的速度到位了。如今还不够的,居然是人手。
原本他想直接拉一队士兵来干活完事,却被楚蕴灵否决了。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小姑娘笑吟吟的脸。
那双干净的眼睛盯着他道:“茂大人认为,是这普通百姓更有钱,还是兵营里的那些士兵们更有钱;是这普通百姓更舍得卖力气,还是士兵们更舍得?”
茂林高:“……”
小姑娘、不,楚大人高义。
他连夜出了招工启示,让人放出消息去。
“大人!”
一个眼下挂着巨大黑眼圈的人出现,是工部侍郎史启荣。
王茂林摸了摸胡须,将一丝心虚压了下去。
再次接过了史启荣手中的建造图纸。
皇帝提了要求后所有工作就全权下放给他了,在这之前,他已经毙掉五版方案了。现在他的属下们看到他,眼里的怨气都藏不住。
咳,他也有一起画,大家倒也不必如此。
后来,茂林高盖完教室盖作坊,盖完作坊盖店铺,盖完店铺盖展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工部最会盖房子的。
第46章
工部动作迅猛,盖房工作开展的如火如荼,短短时间内,一座大型作坊在京郊初具模型,不少小道消息随着每日上工的人群传向更远的地方。
时间倒退到之前。
内廷,乾清宫。
金斗正轻飘飘的跨过大殿门槛,整个人犹如游魂般飘回了火药局。
走了好长一段路,金斗的脑袋还在嗡嗡发响;皇帝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让他每一步都踏在云端上。
一直到他回到火药局坐下,这种状态才稍稍解除。
陛下不久之前说的话再次撞进脑海。
“你想成为一局之首吗?”
“现在,时机到了。”
金斗前脚回来坐下,板凳还没焐热,后脚皇帝的分封诏书就跟着来了。
他本人在发呆,下面的人精们却没有几个发呆的。如今的火药局是个大热灶,各种神兵火枪出自这里,玻璃同样出自这里。内廷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两样东西目前是皇帝的心头好。
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一套流程机械走完,众人哄散;不知过了多久,袅袅的茶香钻入鼻孔,换回了金斗的神智。
给他奉茶的是他的侍从,常迎。
之前金斗跟着老铁匠打杂的时候,他负责铁匠的琐事和烧火,还有一个小太监负责他们这一组在火药局中的补给,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跑腿。老铁匠贪横,能搂过去的从不肯漏出丁点儿,金斗的那份,都是这个小太监悄没声息准备好的。
能不动神色的照顾到他,同时也不惹恼那贪心铁匠,是个厉害的。
后来金斗被皇帝看中了,成了热灶,巴结他的人一下子多了,他单独开了炉,不需要跟着那位铁匠了,而之前帮着他的小太监却受到了排挤。金斗也是一路从小太监过来的,明白其中的道道,便去求了个自己的侍从位。
自此后常迎便一路跟着他了。
见金斗看向他,常迎耍了个花把式,露了个笑脸道:“金爷,回过神来啦?”
金斗笑着斥了声:“没规矩,怎么叫呢。”
这小子,越发作怪。
宫中有点地位的太监才会被称作‘爷’,多在平辈之间见礼的时候尊称一声,例如李爷、刘爷的互称。而他之前虽说得了些皇帝器重,但确实没爬到能让人称呼‘爷’的位子。
常迎又道:“那,金斗公公?金大监?太监大人?”
金斗没回话,端起茶来喝了口,瞥着常迎送了个白眼。
监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并不是所有的宦官都有资格被称为“太监”。
刚进宫的小宦官一般都是“侍童”,主做最底层的体力活,擦灰扫尘、刷洗盘碗、倒恭桶这类都是他们的;在侍童之上的叫监丞,从事轻便些的活计;监丞之上是少监,主要分布在内廷各司,是小中层,做些如掌管图书典籍、衣食住行等事;少监之上便是最高级别的太监了,他们一般都待在皇上或者各宫主子的身边,负责统筹,手握实权。
高处的位置本就不多,加之现在大锦内廷精简,手握实权的太监更是少之又少。
如今金斗诏书加身,妥妥的一局之首了。
从一个普通的小人物直接升到最高一级。
可谓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常迎摇头晃脑道:“哎呀师父,小的这是让你提前体验一下,免得以后不习惯,再让别人一口一个金爷爷给您叫老咯。”
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脸皮厚到一定境界的人物,看着他师父这张能嫩出水来的脸,也能一口一个金爷爷,叫得无比顺溜。
常迎只比金斗小一点,初初见到时,直把自己恶心得满身鸡皮疙瘩一同起来。
金斗笑骂:“就你嘴贫。行了,目前这局里就咱两人,正事要紧。”
哪怕他满脑袋浆糊了,也记得陛下交代给他的事情。
“去把咱们的名册拿过来,那些会做玻璃手艺的要重点挑出来。”
皇帝本身就有自己的‘造办处’,不管是金银玉器,还是平日里的其他用具,除却进贡用品,内廷都有属于自己的手艺匠人。有些匠人是平民,来做活抵徭役的,也有内廷自己人。
做玻璃是门新手艺,内廷的人当然也要掌握。
金斗是最开始被选出来的,后面一些有的是主动过来的,有的是被指派过来的,总的来说,掌握了技巧之后,基础手艺大家都大差不差。
至少拿来领人入门,绰绰有余。
他这一局之首,是‘玻璃制造局’的局首。
现在,他最先需要做的事情,是选择出能够知道如何做出玻璃、清晰述出流程的人。
想到这里,金斗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咱有一天还能当个夫子、当回考官。”
感谢皇上,感谢麦冬公公,感谢上天,不仅让他能够读书识字,还不吝啬的让他学了这能传世的技艺。
能有这样一份机缘。
“洒家值啦~”
常迎抱着文书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般的金斗,他好笑道:“师父,你还说我,自己又摇头晃脑做什么呢?是想到好点子啦?还是在想哪个姑娘家呀~”
果不其然接到今日份敲头。
“没大没小的崽子,过来帮忙。”
一点都不疼,常迎连揉都没揉,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金斗在看名单,安临琛这边也在看名单。
他看的是会试的考官拟定名单。
内阁他能叫得出名字的重臣都在,刘太师的名字同样也在。
他轻哼一声,直接划掉。
刘太师实在是他身边脸皮最厚的一位了,已经到了这番田地依然不安分。
主考官只有一位,也有且只需要一位。
座师名头,想都别想。
安临琛最后还是将温宏文的名字圈了起来。
罢了,能者多劳嘛。
半晌过后,名单在安临琛挑挑拣拣下,总算正式出炉。
此次考官团体共十二人,由四名监考官,再加上殿试时的八名读卷大臣①组成。内阁只出了一个温宏文,其他人全都是抽调的各个部门的二把手,刑部、工部和吏部各出一名侍郎。等考试结束,多半也是给这几个地方添新人,倒不如让他们从头到尾都掌掌眼,自己挑人。
至于殿试时候的读卷大臣们嘛,这位置在他看来就是礼仪官,安排的基本都是前朝留臣;不出错就继续当个老实花瓶,出点错刚好方面安临琛把人给扔了。
彻底圈定后,安临琛这才叹了一口气,开始摇人:“麦冬。”
麦冬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他眼前,致礼道:“陛下。”
安临琛将折子交给麦冬,麦冬行了一礼退出殿门,这份折子将由他亲自送往礼部。
总算要开始了。
他家陛下这些日子有多忙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对这些新官员的到来无比期待。
考官名单既出,其他步骤自然该快速跟进。
麦冬的身影消失,安临琛揉了揉太阳穴,身子一软,将自己摔在了罗汉塌上。
读书人为了考功名夜以继日,他为了能让读书人考功名同样焚膏继晷。
唉,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吧。
日子匆忙,大锦首届会试在各方人马的忙碌中按序推进。
三月,会试成绩公布。大锦首届科举,会试中额者近两千人,各科多寡不同,最多一科四百多名,最少一科为九十余名,中间科目多百余名或二三百名。
成绩一经公布,复试的时间便也跟着定了下来。
原本是没有复试的,但在以往的科举中有人钻这个空子,一直作弊舞到了皇帝面前,帝王震怒,当时的涉案人员从上到下无一幸免,更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抹不去的笑话和污点。
后面便有了复试,经会试取中的贡士,想要更进一步,都要参加复试;临时出题,现场答题,当日交卷,有真才实学者自是不惧。
同时复试考卷会交到阅卷大臣手上评定成绩,分一、二、三等,只要列等即准参加殿试。
四月廿一日,保和殿。
殿试于此举行。
“请陛下过目。”
礼部呈上来的,正式此次殿试的拟定考题。
题目被在了一个木制的小盘子里,所有题目都简短的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挨个摆着,让安临琛莫名幻视了工资条。
咳。
正了正思绪,安临琛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考题上。
殿试考时策,只一道。出题者是该届主考的大臣们,他们拟出若干题,送皇帝钦定圈出一道作为试题,当然皇帝本人也能直接出。
开朝至今,多数官员已经明白了皇帝的偏好。
新帝是个务实之人,少些风花雪月多点真才实干就对了。
所以最后呈现在皇帝面前的题目大多直击主题,并没有什么辞藻虚浮之辈。
到了殿试这步,安临琛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
毕竟选的可都是即将给他卖命社畜们,啊不对,是要帮助大锦兢兢业业发展的新生代官员们。
脑袋里的念头杂七杂八,但并不影响安临琛选题的速度。
最终,他选择的题目简单粗暴:发展民生。
一个很符合新生王朝的题目。
将玻璃技术下放,便是安临琛对于民生的初步试探。
他倒没有指望一份考卷就能得到完美的解决方案;能得到人才更好,但选定这个题目的初衷,更多是在暗示朝廷未来的方向。
毕竟过了举人就有做官资格,不想继续考了也可以申请补官。是以理论上,这里都是官员预备役,大殿里有多少张桌椅,就有多少个未来官员。
钟声响起,题目发放完毕,安临琛从侧殿走了出来,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他自己考试的时候,最烦的就是主考老师四处溜达了,扰乱考生心绪。
但谁让他现在是监考老师呢,自己淋过雨,当然也要撕碎别人的伞了。
咳,这也是最后一道面试了,既然名义上是自己的门生,那去看一眼有何不对。
何况,一眼就被吓晕还当什么官。
正好扫一扫心声。
既要打造班底基石,自然要从最开始便剔除心术不正之人。
安临琛思维发散,脚下倒是半点不慢。
寂静的殿内,除却落笔磨砚声、衣袖桌面间轻微的摩擦声,多了一道随性的脚步声。
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更为肃穆,不少人坐姿立刻端庄、笔直挺立,脊梁骨仿佛能承接天地。
不过这只是表象。
安临琛眼前,到处都是‘啊啊啊啊~!’‘嗷~唉!哎呀’‘呜呜呜!’,其中还杂着几大段‘嘤嘤嘤’。
破碎漂浮的、七零八落的、惊魂夺魄的、浪荡不已的。
各种心声瞬间袭来。
安临琛:“……”。
安临琛收回试探的脚,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罢了,稍微积点德,倒也不必在考场上折磨别人。
学子们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看上去一片安稳祥和。
日头开始偏西。
殿试翌日,读卷大臣集于文华殿阅卷。
阅卷开始为转桌,即八人平分全部试卷,自己手中看完后互相轮看。而最终成绩的核定一般推首席读卷大臣进行,其他人参加意见。
这个时候还不需要安临琛的参与,他有了半天空闲,抽空盯了盯金斗那边。
四月廿四日,成绩评定结束。礼部一众跟着自家尚书,将前十的卷子呈给皇帝。
安临琛仔细一遍翻完,并未驳群臣意见,正式定下了名次。钦定名次公布并引见,小传胪很快过完。
四月廿五日清晨,太和殿,到处都是繁忙之景。
今天是殿试名次揭晓之日,也是大锦王朝首次传胪典礼举行的日子。
銮仪卫忙着在殿前设卤簿法驾,以及檐下和门内的乐器,到处都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礼部的人同样早早来了,东楹和丹陛之上正中需设黄案,丹陛之下需设云盘这些是他们的事情。
司归农更是将午门外的彩亭御仗鼓乐查了一遍又一遍,力求尽善尽美。②
朝阳升起,礼时到。
乾清门前,礼部堂官的声音响起,铿锵有力。
“奏请陛下乘舆——”
皇帝的身影出现。
大殿宽广,朔风穿堂而过,边上的旗帜发出飒飒声响,同样吹起帝王宽大的袍角。
安临琛抬手正了正被风刮乱的朝服,接着登上舆轿,身影消失在了车帘之后。
这个时候,文武百官已在丹陛之下左右站好了,各个朝服崭新整齐。
太和殿前,帝王仪仗出现的瞬间,中和韶乐奏响隆平乐章,阶下鸣鞭三响。
安临琛将目光微微分了点给礼官的那根响鞭。
鞭长一丈余,司礼者执鞭柄由下飞舞,回旋而上,鞭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霄。鸣鞭毕,读卷大臣向皇帝行礼。
安临琛颔首道:“免礼平身。”
仪式继续。
温宏文进殿,从东楹的黄案上取出黄榜,授给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慎重接过,将其陈于丹陛正中的黄案之上;放好时,丹陛大乐又起奏。
此时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
新科进士身着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
所有人站定,礼官开始宣读制诰:“太和二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此时二甲传胪接力出列,开始唱名。
“一甲状元,关东江家,江泉明。”
“一甲状元,关东江家,江泉明。”
“一甲状元……”
一甲三人姓名,都传唱三次,余下只有一次。
江全明被引出班跪于御道左侧,接着唱名到了一甲第二名,来自清河崔氏的崔南辞,他被引出班跪于御道右侧稍后。此后一直左右交替,直到一甲和二甲的所有人引完,三甲只唱名不引出班。
唱名毕,鼓乐大作,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乐章。
典礼完毕,皇帝乘舆还宫。
这场庆典弘大,皇帝既是主人又是观客。安临虽身在其中,却更像是种象征,人人都要拜一下,但人人的注意力都在这新科状元身上。
本也是如此,为天下选士,那主角自然是士子。
宫内,传胪典礼隆重,从唱名到颁发上谕有条不紊;宫外,大金榜张贴在长安街宫墙上,人群热闹拥挤。
安临琛将属于自己的步骤走完,便立刻换了衣服,溜溜达达出了宫门,直奔长安街去了。
状元游街的场景,他很感兴趣。
安临琛速度很快,他出宫门的时候,礼部尚书刚奉着黄榜放到了彩亭之中,礼乐仪仗恢弘大气,这张黄榜会在彩亭下张挂三日。
一路走来,这些挂满的彩旗和仪仗,都在无声的告诉他,科举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之重。
另一边,新科的一甲三人与其他新进士们分开。
新进士左出昭德门,右出贞度门,而一甲三人由午门正中出。
丹陛中石称御路,只有皇帝才可以踩践,所以午门的中路除非皇帝出行从不开启,但却在殿试传胪后准许文武一甲的进士由此门出,这是连亲王宰相也不能享有的隆遇。
是读书人最隆重辉煌的时候。
午门前,一甲三人身着红袍,老老实实听着接引官员的指挥。
江泉明看了眼不远处皇城护卫们的盔甲,将眼中的羡慕压下。
原来这就是皇城啊。
江泉明今年三十有二,出身关东江氏,祖上阔过,往上数数也勉强能算是个四世三公的簪缨世家。但他身处其中,却无比明白自家其实不算什么。
关东漠北之地,本就苦寒无比,又远在山海关之外,本就不富庶,在这样地方扎根的世家,又能有多有权有势?江家不过是在乱世中站对了方向,才得以保全。当今圣上逐鹿中原的时候,江家曾给予过方便,但这点从龙之功,并不够换来开朝首个状元之位。
江氏只是面上光的世家大族,关东也远不如江南富庶、不如中部豪横。
就他所知的,新科进士里,不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人。
所以到底为什么?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但实际上现实只过了眨眨眼的几秒钟。
“江兄?江兄?”
耳边小声的传唤,唤回了江泉明的神智。
他往右边看了眼,出声之人正是榜眼崔南辞。崔南辞身量不高,只到江泉明的鼻尖。唇红齿白,书生意气十足,十分符合时人的审美。
看到江泉明向他看过来,崔南辞爽朗了笑了笑,道:“看江兄有些神思不属,这是怎么了?”
江泉明同样回复了个微笑:“抱歉,走神了。”
这就是他不安的很大一个原因。榜眼崔南辞,出生清河崔氏,还是主家嫡系。这是清河崔氏明晃晃的示好诚服。结果皇帝接了,却没完全接,反倒将他们关东江氏推了上来。
两人只视线交错了一瞬,崔南辞眼神诚恳,带着明显的结交之意,但显然目前的状况不允许他们多加思考,只能跟着礼官的指示。
探花倒是安临琛单方面的‘熟人’,正是那个粉色考试达人,陈玉成。
陈玉成老实跟在前面两位同僚身后,并未上前搭话,眼神清正,姿态端方,无懈可击。
一行人从太和殿门口出来后,经乾清门、午门、端门、承天门,才从承天门内东北角的长安左门。
长安左门被称为“龙门”,长安右门称为“虎门”。凡考取进士的人,都要在传胪大点上传呼姓名,姓名写入“黄榜”,张挂在临时搭起的“龙棚”、即彩亭内。
此时黄榜已挂好,只等着一甲三人前来和众人一起参拜了。
很快,三人到了。众人列好队伍跟随三人上前,由状元江泉明率领新进士看榜。接着顺天府尹给状元江泉明插鲜花、披红绸,最后将礼官手中的马绳交给了新科三人。
江泉明谢过府尹,这才将手放到自己的那匹黑马身上。分给他的这匹马高达威猛,毛发油亮,极为神骏,却很是沉稳温顺。江泉明再次感喟,不愧是皇城啊。
来不及多加感慨,他在礼官的恭请声中骑上御赐的高头大马,跟着列好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走向天街,迎接人们的山呼海啸。
天街,鲜花香囊手帕和人群的喝彩、满天的锣鼓声一同降临。
午后的阳光撒下,照得人眼睛睁不开,而新科进士们发冠插花、身披红绸,骑着御赐的高头大马,走向他们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注释:(今天的注释是名词大解~)
①读卷大臣:由于殿试在名义上是皇帝作主考,所以称读卷而不称阅卷。
东楹:厅堂东侧的柱子。
丹陛:宫殿的台阶。
黄案:尚书省的案卷、文书,通常是黄色盘案。
云盘:承露盘,意高耸入云,是考之史籍。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承露盘仙人,汉武帝建造的。
丹墀:拼音是dān chí意为宫殿前的红色台阶及台阶上的空地。
第47章
传胪大典的结束,意味着大锦的首个大比之年落下了帷幕。
四月廿五日传胪后,一甲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第二名、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还有些文章锦绣的,也填充了进去。翰林院终于在新朝开朝一年后,迎来的人才扩充。
其余进士上任的上任,补官的补官;除却一甲,新科进士们被留任在京的不多。不过原本能留任京官的就是少数人,倒也没有人产生疑惑。
这是大锦朝首次大肆封官,加之之前的‘举人可申请代理县令’一政策,整个大锦的底层的县令们基本补足,地方可用的人才大大增加。
新官员上任的期足有三个月,上任地方凶险的官员甚至可以申请保护令。消息一经发出,不少人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将上任书和官袍都珍惜的收起,这可是一纸保命符。
连番忙碌了许久的朝臣们总算有了些喘息时间,皇帝更是大手一挥,不年不节的放了两天休沐。
全朝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哦,除了礼部。
因为太和二年是葵卯兔年,又是一个新的、正式的大比之年,他们已经在准备新一轮的乡试了。
读书人们的盛事逐步降温,普通百姓的生活还在继续。
王书最近的心情很好,最近他只要有空,就会到工部边上晃悠两圈,看看有没有新出消息。
之前金榜出炉的时候,王书也凑了好一番热闹。他的心思和读书人不同,他心里,这状元郎是幸运的;若没有新朝没有严苛的科举,哪里会有现在这新状元郎,所以他是想蹭一蹭新降文曲星的运道,求个顺风顺水些,也希望文曲星保佑,工部快出新告示。
这是把文曲星君当菩萨拜了。反正都是自家的神仙嘛,拜一拜不吃亏,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个不关乎读书的祈愿会不会觉得新鲜多看一眼。
今天王书的短工做完,又来工部公告栏这边晃悠了。
他已经是这边的熟脸子了,一露面,边上便有人打了招呼。
“王家小子,活做完啦?”
王书也笑呵呵地回了话:“是啊谭叔,这不刚做完又来这边瞧瞧,能不能撞上大运嘛。”
自从工部对外招工过后,不少人在干完活之余都会来这边逛一圈,原本清冷的衙门街道,倒是添了一份热闹。
两人打完招呼,结伴往那工部告示牌走了过去。
之前工部招工,王书有幸被选中参与修建,谭永也是当选的工人之一。不过谭永识字,会看图懂规划,所以也算个小工头了。谭永将近四十,为人圆滑,还算勤恳,算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王书是个脑袋聪明又肯卖力气的,一来一去,两人就熟了。
“最近在哪发财呢?”谭永随口问了句。
王书:“哪有发财机会啊。哎,要有门道,小子还能见天的在这晃悠。”
谭永一想也是,没有继续谈这话题,反而转了个话头,压低声音道:“哎,那我给你说个,听说是大事呢,你小子仔细些,可别机会到手了还被抢走了。你可还记得我们之前参建的那甚制造局?”
王书点头,这肯定不会忘记。
那场招工要的人很多,修建速度够快,不到半个月一个硕大的庄子便拔地而起了,想忘记都难。最终完工的建筑群占地宽广,囊括居所、食堂、学社以及一些奇怪的大型设备。
盖的时候他不知道修建的是什么,但是最后挂牌的时候,牌匾上五个烫金的大字是‘玻璃制造局’。王书是不识字的,但他去结算工钱的时候恰巧撞上了挂牌匾的人,边上有识字的人念出了这名字,他便牢牢地将这几个字记在了心底。
“嘿嘿,你小子脑瓜子一向灵光,那你猜猜我这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之前的报纸上,也有提过一嘴哩。”
王书眼前一亮:“您是说,那玻璃教学的事情?有消息了?”
王书家没人识字,买不起也不会买一份报纸来做消遣。但是一来总有不少人乐意读报纸,走到哪里都能蹭着听一些,二来一些酒肆茶楼里,说书人声音响亮,他哪怕一文钱不花,也能脸皮厚些的蹭一耳朵。
何况玻璃问世的轰轰烈烈,后面相关的小道消息就没停过,朝廷更是没出面驳过。
小民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人们敏感的从这样的态度里嗅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谭永笑而不语。
王书更兴奋了,一把拉起谭永向前走去。
“走走走,谭叔,我觉得今天咱们定能行大运!”
王书早就在小阿兴那里听过‘玻璃教学’的消息,现在那什么制造局也完工了,接下来该轮到招人了吧?
既然有消息了,那总会被他蹲到。
得快点,不然万一真的有,却错过了读报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王书脚步越发急切。
谭永无奈:“哎哎哎,你小子,慢点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住你这般拉扯。”
“臭小子!”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工部公告栏不远处,接着习惯找到树荫蹲了下来。
工部所在的这条街前后左右全是官老爷们的办公地点,以前是没有什么百姓敢在这边逗留的;但是新朝伊始,便习惯将告示栏几分,通常坊市口一份,城门处一份,以及出告示的部门前一份;所以会有百姓愿意来这里看。
王书胆子大,加之之前就在这边排过队领过工。一来二去,对这一代熟悉了些。他知道这边不仅不会赶人,对有百姓愿意围过来还挺高兴。
他不知道官老爷们为什么高兴,但是官老爷不驱逐他们,他也高兴。
王书脑袋里漫无边际,倒是没忽略耳边的声响。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
“哎,这是不是有新告示!”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过去,殷切的望着,靠的也不算近,留足了空间。
有新告示了!
告示贴上墙了!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人站出来了。
王书眼前一亮,这是读报人!
谭永看着眼前的场景,很是诧异的看了一眼王书:“你小子这嘴,开过光了呀。说来就来,拜的哪路神仙,回头我也去上两注香去。”
王书傻笑:“嘿嘿,快开始了,注意听。”
两人一齐将目光转向边上那绿官袍。
现在的官府通告有个特色,就是会配备一个读公告之人,每隔一段时间站在边上将通告复述一遍。识字的人自是自己将公告上的消息记下,那些不识字的,就依赖这会读的人了。不过通常也只会在前两天复述而已,剩下的仍旧要靠百姓们口口相传。
以前人们都统一尊称声官爷,现在倒是大多叫‘读报人’了,毕竟皇帝都办个报纸把新鲜事‘报给天下知’了,那这出来读报告之人,自然是‘读报人’了,既新鲜又好理解。新事物对生活的冲击,在这细小的地方展现得淋漓尽致。
“静——”
“太和二年五月十二日告示:即日起,玻璃制造局正式开放。朝廷将于今日起,开放玻璃制作的免费教学,地址京城东郊玻璃制造局。注意事项如下:一,有过刑事案件者不予录用;二,确认入学后无故退学者再不予录用;三,无端挑起争端者劝退,打入……四,歧视教学夫子者不收……此为长期政策,具体细则可自行前往玻璃制作局处做详解。”
条例很多,多是大白话简短易懂。总结下来就一项:认真学,不要闹事。
看到这么多的细则,不少人反而高兴,越细说明这事情越真,有白底黑字的条例可依,可比一头雾水语焉不详好太多了,不少人心思活络起来。
王书站在前排认真听认真记,每一条都和自己对比,没有听到自己哪里不合格,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松了松身体,驱散了心头的紧张。
原来小阿兴的消息是真的,原来朝廷真的有在为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考虑。
另外,这告示上的地址出来,还真是之前自己跑前跑后的工地!
确认的瞬间,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可是他参盖的!
王书晕晕乎乎的回去了,到家第一时间关上了院门和自己房间的门,偷摸点了灯数这些天自己攒下的钱。
数着数着,他就不知道自己数到哪里了,满脑袋都是那么好的地方,自己真的能进去学手艺吗?自己配吗?
六月,盛京京郊,玻璃制造局内。
一群人正快而有序的移动着,他们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衣服,却依然满身大汗,好在身后就是水车送来的源源不断的风,降温了手上的玻璃坨坨,也降温了他们被烘烤得火热的躯体。
尽管这样,他们的视线仍旧没从最中间挪开。
被众人围在最里面的人正是金斗。
金斗与之前相比变化很大,脸上婴儿肥褪去,从嫩生的少年长成了青年。而常年在火炉边上打转,营养跟上、运动更是超标,造就了他蜜色发红的肌肤和精瘦有力的躯干。
至少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相信这居然是个宦臣,没根儿的。
没根的人不应该娘们唧唧不阴不阳的吗,这孔武有力的身材、干脆利落的身手,将他们的小心思衬成了笑话。
“看仔细了。在这个时候,玻璃还软和,将它放置在这平板上,然后就像这样——”金斗嘴里说着话,手里也没拉下,动作漂亮十分稳准,他将玻璃坨坨放在钢铁制的平面上,然后拿起边上一根铁质的‘擀面杖’,快而匀速的将玻璃擀开了来。
直到手里的这块玻璃变得极大极薄,金斗这才拿起另一根印花的擀面杖,稳稳的滚过了那摊平的玻璃表面,在上面留下了漂亮规整的印花,最后拿起一把钢制的小刀,哗啦一划,笔直的给那大块的玻璃修了边角。
“嘶——”
“如此完美!”
“原来这东西是这么用的。”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看着那些奇怪的钢铁物件,眼神火热。
这正是透光极佳的平面玻璃,还是大块的。
不少人看着这么大块的玻璃简单成型,眼珠子里都藏着一把火。
这活看着太简单了,极易让人产生我上我也行的错觉和野心。
金斗笑了笑,没出声,后面的实际操作自然会让人认清现实。
玻璃在晾凉,学员们各种散去准备材料了,金斗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到边上狠狠灌了几大口水。
这群眼神晶亮的学徒,让他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用‘擀面棒’擀出平面玻璃时的情形。
那时他自己跌跌撞撞的摸索,刚从‘玻璃液’过渡到‘玻璃坨坨’,陛下如神兵天降,让麦冬总管一字一句的教自己背下了一本‘操作手册’,他一字不差的背完,都是大白话,他跟着操作,出了不错的成果后才开始跟着学习别的东西。
那段时间忙得昏天暗地,自己连走在路上的几秒都计划着用来打盹还是背书。
现在,他已经能熟悉的选择是用织染的火碱,还是草木灰,玻璃的延展性越来越好,样式独特的玻璃器具也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原料越来越便宜。自己手里攒了不少精美的钢铁模具,但他现在最厉害的是靠一双手,不断淬火、不断雕琢,一点一点用火焰和铁剪塑造出独一无二的珍品。
目前他更是在尝试陛下说的‘光学镜片’,只是对度数还无法准确把握,进程缓慢。
明明只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人生却翻天覆地,宛若新生。
金斗很忙,玻璃工艺的下放,从确认开始就在报纸上做了大肆宣传。这是第一期,虽说招生面向全国,但其实第一期的学员几乎都来自京畿之地,除却自主报名的民间工匠外,还有朝廷安排的官窑、内廷的手艺人。
人员一旦混杂,人心自是没那么整齐,虽说没什么勾心斗角的地方,但是小口角小摩擦总是有的。
他是明面上的最高领导人和最高讲师,却是个宦臣。自是有人嘴上渴望着学到东西,心里有暗戳戳的看不起。林林总总,各色的人都有。
他没做什么,既然都是手艺人,那手下见真章好了。
除了最开始的启蒙班不需要他上以外,从初级到最高级,都有他的课。毕竟这里刚起步,他不可能只坐在最高的班级里等着人慢慢上来。
一杯水喝完,金斗脑袋里各种念头也就压了下去,再次投入新一轮的教学中去。
另一边,王书在自己配置一些材料,内心火热。
他现在才知道这个‘高级班’的好处究竟有多大。
这里的教学班分三种,启蒙班,中级班和高级班。高级班不盲目招生,必须从中级班‘考’上,才有资格出钱在这进一步学习。
启蒙班只教半个月时间,开的课程偏理论,基础材料、手法认知的都在这里,时间一到便可自请离去;中级班则一个月,能靠之前的知识上手基础的烧制手法,时间一到要么往高级班考,要么花钱继续留下来;高级班则能在这学习一整年!同样是一年之期满了后,要么离去要么再度续费继续学。
只要进了高级班,食堂会提供低价餐食,住宿也只收了个象征性的费用。材料有固定配比可以申请,每日不超过一定量任意用,即使超过了,按照一定价格补上就行。而这个定量,足够他们新手一天练几个来回了。
但最震撼他的,是这毫无保留的教学。
给他们教课的据说就是发现这玻璃的第一人,金斗公公。而他作为主讲人,每一步都讲得透彻细致,没有语焉不详,没有拿乔,没有装腔作势。
整个课堂运转极为高效迅速,台上的人那架势,恨不得将所有知识一股脑的全塞进他们嘴里灌下去。
王书之前没做过什么灵巧的活,但他是知道一些手艺人学徒的日常的。拜师束脩就不说的,伺候三年打杂三年才肯带入门的师傅,才是大多数。
哪里会将那些东西搬开了揉碎了讲,生怕学徒听不懂似的。
感喟只一瞬间,接着他就拿着自己选好的料子去煅烧了,金师傅讲得那么详细,他也不能来了几天了,连烧个玻璃都做不到!
时间慢慢过去,金斗一轮看完,正好到了王书面前。
他有些诧异,这小伙怎么一脸沮丧样子?
定睛细看,原来是擀玻璃失败了。
王书面前是一块薄厚不均、坑坑洼洼的玻璃板。最薄的地方已经裂开了,断口处犹如蝉翼,而最厚的地方像面疙瘩,高低起伏个没完,一块一块的聚集着。
……很有创造性,看得出劲道不均匀。
金斗原本想过去,不过刚走两步就停了下来。对方紧皱眉头,一副思考的模样,手下却不慢,将自己这失败的玻璃板拿去准备回炉了。
一瞬间他幻视了以往的自己。
也许这是个天生的玻璃匠?
金斗笑了笑,继续往自己的位置走了过去。
他很清楚,玻璃的发扬光大,落在史书上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生一遭,谁不想留下点什么呢?
不管是作为宦臣,还是只作为一个卑贱的工匠,他都希望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现在,同行者正在壮大。
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人的一生苦短;但人的一生也可以很厚,能做到横跨时间,供人铭记。
那带着他名讳的玻璃呢?
他想,也定能一直流传下去!
第48章
太和二年七月初八。早秋,阳光撒下金子一样的光泽,无声化了那房顶上的一丁点露水。皇城一角,麦冬兢兢业业值着今天的班。
七月流火,他将一层稍厚的外裳备进车厢里,又仔细环顾了一遭,这才满意地回了大殿门口等帝王。
很快,帝王穿着一身冰蓝色丝绸圆领袍出现,走动间隐隐能看见最外层那银色镂空的竹叶花纹,头上的白玉簪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泽,都是华贵又罕见的好东西。
但所有外物在眼前人身上都沦为了陪衬,即使这些东西都是上好的东西了,还是会让人担忧是否配得上眼前的人。
麦冬心脏怦怦跳,不敢多看,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他家陛下,真是生的太过好了。
仙姿佚貌,尊贵天成。
咳,不该想,不要犯下大不敬之罪。
安临琛看到了自家近侍的小心思,颇为习惯,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来,晃悠悠地上了马车。
反正麦冬向来内心戏十足。
今天是安临琛白龙鱼服,去参观玻璃工坊的日子。
玻璃制造局落成后,安临琛一直没去看过。直到如今已经流畅运行一段时间了,他才准备去‘莅临检查’。
步辇快而无声,很快到了宫门口。
安临琛刚落脚,工部茂林高和户部陈达两人便一齐上前见礼;安临琛摆摆手,率先上了最前面的马车,后面两人这才各上各的马车,一同朝着京郊驶去。
约莫有一个半时辰的车程,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正是坐落在京城东郊的玻璃制造局。
马车停下,安临琛脸色不变,暗暗抻了抻快要散架的腰,这才下马车。
总有一天,他要把汽车给倒腾出来,不过现在该将水泥提上日程了。
到了地方,安临琛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远比他想象中更大、更震撼。
之前在他想来,能‘颇具规模’便已经很不错,但站在门口看去,光是远处那些用来水力降温的水车们就体型庞大、排列成片,更别说建筑本体了,颇具规模几个字远远不足形容。
这工坊规制浩大,是个庞然大物了。
安临琛很满意。
皇帝就是这点好,得到的结果通常都比预期的更好。
里面正在上课,站在门口迎接的是常迎和几个护卫。看到贵人下了马车,几人匆忙上前,恭敬行礼。
茂林高上前拦住,道:“今日我只带贵人来瞧瞧,你们自忙自的,不要耽误正事,若有事自会吩咐的,去忙吧。”、
如今这新鲜的玻璃局是个热闹地儿,他脑子坏了才会在门口耽搁。
作为工部尚书,茂林高常年和各种工匠打交道,早已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常迎也是个机灵的,这位大人看着威严却也面善,他不认得脸却认得官袍,立马应了一声,让迎接的人都下去了。
工坊里的课程时间是错开来的,有正专注忙碌的人,当然也有处在休息时间的人。
安临琛一行人看着就非富即贵,多数人都非常自觉,不去窥视具体来人,但也有三三两两忍不住偷摸打量几眼的。毕竟官袍多数人都认识,但现在官袍老爷们毕恭毕敬对待的那人,却是个不穿官袍的。
在常迎的带领下,安临琛不紧不慢的进了工坊。
一路过去,耳边飘来了不少碎语,还挺有意思,安临琛分了一份心思去捕捉了些。
比如这里虽大名叫做‘玻璃制造局’,但人们更习惯叫它工坊,一路上他听到最多的词就是‘这个工坊’、‘玻璃工坊’。
还有一些声音在讨论课程,有人憧憬高级班里的学问,也有些在酸非得花钱学,有人在聊些不着边际的柴米油盐,也有人虽然进来跟着宦臣学手艺了,却自觉呕的慌,三句里要有两句用来表决心,洗刷清白。
这些声音都不大,安临琛能知道得真切,更多是因为他能直观的‘看’到声音。他也没准备管,听了一耳朵闲话以后,工坊外壳大体也逛完了。
工坊占地广阔,地方和设备在几人眼前一一划过:学舍、食堂、水车、宿舍、原材料挑拣处、各色熔炉、模型制作间……
安临琛略略满意。
他最初设想的是将基础手法拆解开来,让人们有的选择。
人本就各有擅长处,让愿意学习某个方向的人去专精这个方向,上手更快不说,等这批人学完,还能顺势推广流水作业。
但单人或多人合作,完整完成一个玻璃制品的方法,肯定也是要教的。
大师能被称之为大师,便是能够自己在学习中与之前的自己印证,人才嘛,那肯定不能只教些皮毛。
循序渐进,更能筛选人才,也更能促使人才更进一步。
大概逛完,已是晌午。
安临琛还没觉得累,但人不能不吃饭,他不吃,下面陪同的人更不方便吃了。
是以安临琛稍作停顿,去了内部的管事处。此处是管理层人员的办公地点,金斗虽挂名了制作局的局首,精力却主要放在上课上,运行管理工坊的是他的侍从常迎,管事处也都是他在打点。
刚进门就给了安临琛一丝震撼。
这里房间不小,极为通透,门窗上能看得见的地儿都见缝插针的装上了玻璃,彩色的、透明的、印花的……视线转到室内,安临琛在桌案上看到了不少玻璃摆件,甚至笔架上不少毛笔的笔杆都是透明的。他还看到了一个玻璃制的大型多宝阁。
桌面上堆满了纸张,上面更是压着个厚厚的、宛若砖块的玻璃镇纸。
安临琛:“……”
这宣传过于卖力了。
常迎再次行礼:“陛下金安,此处简陋,委屈您了。”
安临琛并不在意,道:“在外面就换个称呼吧,叫公子或者少爷吧。”
其实这两个称呼在他看来都挺雷的,但安临琛这一遭行头摆出来,哪个不知道这是个非富即贵的,倒也没必要在称呼上纠缠。
“先安排膳食吧。”
常迎点头,行礼离去。
吃饱喝足,午休时间一晃而过,安临琛歇完起身,道:“走,去看看你们的教学现场。”
人群自是随着他而动,常迎躬身道:“陛下跟我来。”
他想让陛下多歇一会,但既然陛下兴趣高昂,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扫了兴致。
很快,安临琛到了金斗正在上课的地方。
开课的地方很大,是个半露天的开间,敞亮通透,有墙的地方都上了窗户,里面的桌椅设置有些像现代的阶梯教室,最前面坐满了人,视野最前方放了个黑板上面贴着些东西,周遭零散的放着些奇奇怪怪的用具,钢制棉质居多,配备的火炉在外间露天摆放着,燃烧得旺旺的。
不过人数倒没有想象中的多。
安临琛悄无声息从后门走了进去,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占据了一个班主任巡班的视角。
这堂课似乎刚开始不久,台上一共三个人,除了金斗外还有两个助教,两位助教第一时间发现了安临琛几人,刚要有动作,就被安临琛一个手势打断了,老老实实地站在边上继续上课,默不作声也未露出破绽。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台上的金斗神采飞扬,他面前有两个不一样的透明器皿,现下正一手一个举着。
左手是毫无造型的直白玻璃笔筒,右手则是造型繁杂的琉璃果碟。
“诸位看,两者相比,右手的琉璃,通透美观造型繁复,但它却质量不好,有个遇热则炸的劣势。”
“而左手这个,我们称之为玻璃。质量好,结实耐用,但若不得法子,烧出来的东西却只能是个简单的小玩意儿,比不过琉璃。”
“琉璃华贵精巧,深受贵人喜爱,唐便有《咏琉璃》一诗赞它了。‘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玉。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
“明明二者如此相似,却偏偏不同。究其原因是因为原材料的不同……”
“咱们要做的,便是要取两者之精华,做到既结实耐用,又精巧好看。今天学的,就是做出这种复杂外表的一种法子。”
一大串话讲完,金斗才发现后面的人,他刚想有动作,就收到了安临琛的示意,便不动神色的接着讲课了。
虽然面上不动神色,但其实金斗很激动,尤其是发觉陛下亲临之后,他有了些许炫技的想法。
陛下那么忙,却愿意花时间到他这里来听课。
怎么能让陛下失望!
“其实前人记载中便出现过玻璃这东西了,不算是新鲜东西,只是不够好看也不够被重视,没人将它发扬光大罢了。”
“比如东晋葛洪《抱朴子》中,有一物被称为‘水精’,便是玻璃的前身,而《元史·百官志》出现‘瓘玉’一词,也是玻璃,元代的瓘玉局,便是为宫廷监制玻璃器的地儿。”
说到这里,金斗粲然一笑。
“如今这门手艺,和前人记载的都不一样,说简单及其简单,有点功力就能入门。但是想要成为大师,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不容易。”
“不过这是新工艺,这意味着大家现在都是一样的。纸中有那澄心堂,咱也想千百年后,有人提上一嘴‘大锦宫廷玻璃’呐。”
安临琛挑眉,金斗这侃侃而谈的样子……还挺有煽动力!
他倒没想到这教学开课后是这个样子的。
玻璃技术既然准备下放,不管是教学流程还是人员选择,都是第一时间到了他案头的;因为最后大方向是自己拍板的,所以安临琛很清楚的记得有哪些教学模式。
最基础的就是启蒙班,是‘材料班’和‘打杂班’,理论和认识东西为主,算是学个最基础的谋生路子。中级班可以在启蒙班的基础上学些基础手法,做到能自己浅加工,以后去自己做工还是给人打工都随意。
最难的就是高级班了,不管是吹制法、灌模法、延展法还是手动塑形法,只要金斗会、涉及到玻璃制作的,都教。不过哪怕金斗手中的东西全部教完,在制作玻璃的大业中也只算教了个基础;天赋异禀者,这一套夯实的基础打完,自然能触类旁通,进而转化出无限可能。
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
“相信大家都多少知道一点糕点的制作过程,很多大厨会用模具按压糕点,这样糕点就会出现定好的形状。”
“其实玻璃中也有这样的方法,模样一致的玻璃器具们,多是由此法子诞生的。除却直接将玻璃液倒入模具中等待冷却定型,咱们还能在玻璃送入模具的同时,趁着还未冷却吹制,就能得到个中空的玻璃器。”
“我们称之为压模法、吹制法。口述的再多没见过实物也无法想象,接下来我给大家展示一遍。”
金斗说完,从边上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些看着就很重的精铁磨具,将它们搬了过来,他身边的两个助教,则去了火炉边上,带起厚厚的手套,将几坨红色的东西拿了出来放进退火炉中。
人群的目光被牢牢吸引。
金斗这边将磨具展开,继续说着重点:“玻璃的颜色、透明度,和放入烧制的原材料有关,但是很多时候,比例的不同能创造出很多奇迹,不要怕失败,大不了就是回炉重新把它烧成一坨再来嘛。”
底下的匠人们各个脖子伸得老厂,恨不得再长个脑袋。
中华民族的工匠向来有着绝顶聪明的大脑,尤其此时愿意来学习的工匠。
他们聪明谨慎,看得清形式,更愿意走在最前端。
他们赌气运也赌命。
赌这是他们的机遇。
为何?
最好的玻璃教学班是收费的,这是其一;其二则是安临琛在发告示的时候,明确的表明了教学者是内官,即宦臣。时人多看不起太监,却又畏惧羡慕甚至嫉妒太监,毕竟身在皇权中心不说,即使身体不完整,人家也是大官,多少人一辈子连个九品芝麻官都摊不上。
金斗更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他本身就是从不识字慢慢到读过书的,所以他最多在介绍历史和背景的时候炫一点稍微深奥的东西,只要讲到具体操作的地方,他都会直接大白话,用最简单好懂的方式教那些复杂的手法和知识,不认识字的人,也能明白和理解。
深入浅出,相当优秀。
新烧的玻璃在退火炉中逐渐冷却到能吹制的温度,金斗拿起边上的吹制棒,眼疾手快的将一坨红色物体挑到了模具之中,助教两人控制住模具,金斗则是站在边上,握紧吹制棒,开始缓慢匀速的送气。
其实这里在安临琛看来是可以制作一个‘打气筒’的,他也提过,但是金斗委婉拒绝了,说是因为没有‘嘴感’,他功力还没到那份上,目前只能靠嘴巴吹制来解决。
很有道理,安临琛没有反驳专业人才的意见。
吹制结束,金斗慢慢撤下磨具。
在众人火热的目光中,一匹做驰骋状的透明马儿出现在他们眼前。纤毫毕现,身上的鬃毛排序整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在明亮的室内折射出不同光晕,闪闪发亮。
那两只耳朵机敏地竖立着,仿佛真的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活了!”
“你们快看,那马身体里是空的!”
“天呐,居然真的是镂空的……”
“这膘肥体壮的,神骏的很啊。”
“天马不过如此了吧,好美~”
更神奇的是,这匹马不全是无色的,它肥健的身子后面拖着条向上昂扬的粉色尾巴,前面一只马蹄凌空而起,一只微微弯曲,剩下两只马蹄有力地蹬着地面,和尾巴一样,四肢也透着粉色。
是个威风凛凛的姿态,但这颜色搭配,透着股子飘然。
随着时间流逝,它晾凉变硬,最后一丝红色的火气也褪去了,更显得仙气飘飘。
看着众人的反应,金斗满意一笑。
“彩色玻璃的烧制和调配,是难点之一,我也还在摸索。等各位能走到这步,玻璃上肯定已经有了一定的造诣。我相信在座各位,你们也请多相信自己一些。”
“比如赤铁出的红,和朱砂出的红就不是一个色。加入一些不同材质粉末,就能出其他颜色……透明色做腻了,大家以后也能试试其他颜色。天青色、水波色、明黄色……稀少的自然珍贵。”
“大道至简、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现在拼命,焉知以后不会有你姓氏命名的玻璃呢。”
听到这里,安临琛失笑,这金斗,画大饼还挺拿手。
他没有再听下去,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49章
一趟制造局走完,相当于巡视了玻璃教学的一期成果,安临琛很满意。
既然玻璃已经步入正轨,那是时候放在一边,着眼在别的地方了。
乾清宫,安临琛翻开手边的折子看了会儿,心思又飘远了。
之前因着盖房子,他对时人的盖房技术也有了一定的认知。
现在盖房的技艺挺成熟,房子多数是石材和木材组成的,人们对石材、木材、砂浆的处理技术纯熟,辅以各种清漆、彩绘、雕刻工艺。当然,复杂样式多为大型建筑的专属,寻常人家不会僭越。不过民间小筑也花样繁多,根据地势地貌顺势而为,如那青砖伴瓦漆的江南、泥木夯实的塞北、皮毛毡包为主的草原,不一而足。
在其中至少能窥见一点:对于当今的社会来说,石灰、石膏和黏土这些都是非常寻常的物件。
如此看来,对于推广水泥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刚准备拉铃叫人,他右手臂就是一重,抬手一看,一只小云挂在了上面。
安临琛失笑,将人拿下来放好,道:“睡饱了?”
小云嗜睡的劲儿远比普通人类孩童更厉害,他已经习惯对方会神出鬼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了。若是连着几个月见不到人,他也会想。
小云软软嗯哼一声,接着又停滞了腰杆,用眼神示意,一副快看我的模样。
安临琛将目光放到了他的搭配上。
只见小家伙穿着套咖色洛丽塔风的裤装,上身打褶衬衫小马甲、外带小披风,下身短裤小皮鞋。左眼上挂着个造型繁复的单边眼镜,胸口别着链条,披风边上的齿轮装饰和头上贝雷帽上的齿轮遥相呼应。皙白的小腿上套着黑色中筒袜,整个人精致中带着丝小野性。
安临琛有些想笑,这是哪里来的小孔雀,不过他很有礼貌,忍住了。
迎着安临琛的上下打量,小云臭屁地扭了扭身子。
“怎么样,好看吧?”
他最近对蒸汽风爱的深沉,内廷只做出了大致的装束,衣服上的胸针、挂件、齿轮、羽毛装饰、做旧的金属质感,都是他自己捣鼓出来的。
安临琛盯了一会,若有所思道:“……嗯,将这个世界推进蒸汽时代也是大势所趋,不过环境污染也是大麻烦,不怕吗?”
小云:“……你就想到这个吗?”
安临琛忍笑:“不然呢?”
他伸手拨弄着小云披风上的链条,一副想把拽下来研究的模样,瞧着颇为手贱。
小云身子往后退了退,将链条从某人手中夺了回来,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我是不是该夸你想的真长远?”
这人怎么回事,他许久没出来了,不说想他,怎么连句夸赞都吝啬?
安临琛语调微扬:“嗯~”
小云气结,懒得再理某个神经大条的家伙。
他一个退后,将还在安临琛手中的链条拽了回来,转头气势汹汹地走向他的专属地方;快到自己小书桌的时候,却又一个转身猛地飞撞向安临琛,直到真要碰到人时,才一个转弯,冲向了边上的笔架上挂着了。
安临琛:“……”
这是生气了?好像又没有?
他有些茫然,干脆抽出一本手边是折子看了起来。
小家伙陪他办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这会儿明显气氛不太对,安临琛还是分了点注意力到小云这边。
两本折子还没过完,一张宣纸在安临琛眼皮子底下飞了起来,而小云本人,则‘驾驶’着一只毛笔起飞,晃晃悠悠的从笔架处回到属于自己的边角。
安临琛:“……”
他有些好笑。
对方现在活像一只求陪玩失败、被铲屎官敷衍了两下就结束的小猫咪。
炸毛结束,又想引起铲屎官注意了。
皇帝的书桌再大也只是一张桌案而已,用得着‘御剑飞行’吗?还专门放慢了速度在他眼前晃悠。
纸笔落地后,小云就认真了起来,整个人抱着笔在纸面上动了起来。
他现在最多二十厘米的模样,还没笔高,小小的身躯抱着只巨大的毛笔在白纸上游走,看着既辛苦又可爱。
过了好一会儿,安临琛的余光里小云终于放下笔瘫坐不动了,他才贱兮兮的凑了过去。
“让我康康,你这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呢?”
骤然出现在头顶的声音让小云一个激灵,他一个转身,直面的就是一张贴近放大的脸,安临琛就近趴在他身边,将下巴抵在了桌面上,笑吟吟地盯着他。
这瞬间小云想要把边上的笔怼过去,给这人脸上来上一下。
两人距离太近了,小云眼看着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变成了斗鸡眼。
这副傻样……
小云心情大好。
心情一好,他就懒得计较这人之前的傻狗行为了,大方将自己身下的白纸递了过去。
“呐,给你画的,谁让本灵是个好人。”
这调调一出,安临琛就知道他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
不然也不会想着给自己发好人卡。
安临琛啼笑皆非,伸手接了过来。纸张上是一套偏欧式宫廷的男装,同样带着蒸汽元素,华丽尊贵,和小云身上的这套相似又不同。
看得出是系列装。
安临琛:“……嗯?”
父子装?
直觉让他把这三个词咽了回去,夸了起来:“挺好看的,辛苦了。”
小云头昂得高高的,哼道:“你都给我做了那么多的衣服了……这回换我给你也来一套。”
安临琛笑着将画纸收了起来,确实可以拿去让内廷裁制一套,即使不穿,收藏也不错。
小云从遮掩着看他,到光明正大盯着,只花了五秒钟。
安临琛好奇:“怎么了?”难道刚给出手就反悔了?
小云超大声道:“你怎不夸夸我!小太子多写三个字你就夸他了!”他可是画了一整套衣服呢!
安临琛作恍然大悟状:“哦~这样,小云超级棒的!”
看着对方仍旧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安临琛笑着哄了起来。
“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们小云超棒的。”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
“福宝一个小孩子,哪里能比得过你?而且咱们大人大量,不和小孩子比~”
小云哼声:“我哪里大了!我可小了,我还没你膝盖高呢!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看着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已松软下来的一团云,安临琛好笑地将他掬起,放到了他的专属小沙发上,像抱猫猫回窝。
小云乖乖被放好。
其实他出来也没什么事情,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比起沉睡,他更乐意待在对方身边。
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会有种安定感。
将人放好,安临琛又揉了揉,才温声回答道:“是,你不仅是宝宝,你可是宝贝。”
小云的沙发在桌子边角,但对安临琛来说还是触手可及的地方。小云抬起头看人,只看到一脸温柔笑意。
体温随着指尖传递,一阵热意袭上头皮,小云兀地有些不自在,却更想靠近,他悄悄绷直身体,让自己更贴紧几分那温暖的手掌,却不敢多停留。
亲昵转瞬即逝,小云复抬起头来,一副骄傲的小模样,仰头挺胸道:“你知道就好,本灵还是个宝宝,要疼我!”
话音落下,他从原地消失,出现在安临琛的头顶。
这样一来,对方就看不到他那发烫的耳垂了。
这不自觉的撒娇,让安临琛心里化成一团。
小家伙奶凶奶凶的,带着点小嚣张,波澜不兴的把傲娇和撒娇一起诠释了。
他没打破小云那掩耳盗铃的行径,只将手里的资料放了下来,换成些不费脑的折子。
最近递到安临琛手里的折子大方向是三个,新一届乡试、吏部人员安排调动报告,以及新上任官员的请安折和事折。
他现在看的就是那些新官员的请安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新官就忽略对方的折子。
这就跟新入职的员工一样,顶头大老板的看重,能激发人无限的斗志和潜能。
表个态的事情,又不费些什么。
他挨个在折子上写上‘知道了’、‘朕已阅’这些,就放到了一边。
这一看就是许久,小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在他头顶睡着了,安临琛也没将人拿下来,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稳住头部不动,直到小家伙睡深了消失,才站起来活动身体。
看了眼桌案,安临琛有些遗憾,今天还是晚了。
明天再去霍霍工部吧。
翌日早朝结束,工部尚书茂林高接到皇帝的传讯。
茂林高既忐忑又高兴,今上是个务实派,点名找他,那肯定是有事要他做了,但想到之前那些接连被否的方案,他还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君心难测呐。
他抖了抖袍子,进御书房了。
半晌后,茂林高捧着一沓子资料,恍恍惚惚的出宫了。
哦,还带着个全天下第一尊贵的挂件——帝王,一起出宫了。
茂林高手上的东西是制作水泥的资料。
这份资料同样是从原文里扒下来的,但因为原文中,这是‘献给上面换取前程’的宝贝,脱离了主线,所以没有什么具体过程的描写。
就这么点资料,还是安临琛逐字逐句的扣出来的。
两人一路无言,日头正好的时候,茂林高带着皇帝到了工部衙内。
这里只剩下一些精简人员。
最开始神兵营成立的时候,对工部是个很大的打击,激起了不少老人的乞骸骨之心。
安临琛也没留,只要上折子的都大方批了,本就人员不丰的工部进一步精简。好在科举封官刚过,也添了不少新人,才看起来没那么凄惨。
工部说来很重要;掌管全国之土木、水利工程、机器制造工程、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有需要的话还会主管一部分金融货币,有着统一度量衡的职能。
但对于现在的官员来说,工部在六部排末尾不说,似乎也不在帝王心上。
比如现在如火如荼的玻璃制作主要由内廷负责,代表武力的火器也被内廷拿去了;但其实真要说来,这些该归到工部的工作范畴中的。
有些人理解内官更得皇帝信任,却也有人心灰意冷;大家都是直属皇帝的部门啊,怎么吃不上肉就算了连口汤也不给?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接到建造的活儿,结果建好了还是给内廷用的。
他们工部简直出力不讨好,都没能在上面挂上名头。
其实安临琛对于现在的工部还挺看好的。
往实例说,之前他交给工部建设的玻璃工坊,又快又好的通过验收了。
往内核上说,在如今新制度发行、各处都允许考核求入的情况下,还愿意到工部的人,要么是真心喜欢,要么是专业过硬,或多或少都与工部有些专业对口,才会被留任。毕竟别的不说,在工部小到器具砖块,大到开山修渠、城市规划,这里都有详实的案例。
最后,能在这种‘多数人都不好看’的大环境下,还待的安稳做事、不急不躁的官员,至少心里素质不错。
一路走来,安临琛看到的是有些懒散的官员们,他们要不在整理卷宗,要不就拿着些上报上来需修缮的图纸在看。
好一副悠闲又岁月静好的模样。
安临琛挑眉看着。
倒真是有什么上司有什么下属,茂林高手下的人,不说一个比一个谨慎,各个有些佛是真的。
这是有活儿就干,没活儿自己去整理过往卷宗也行?
一圈逛下来,茂林高木着一张脸,心道这次自己的工部尚书做到头了,彻底完了。
跟着茂林高略略一圈逛完,安临琛才让礼官唱到。
“皇上驾到——”
一阵兵荒马乱。
最后所有人员在茂林高的带领下行礼。
“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临琛看了一出默剧,好心情的免了礼:“众爱卿平身。”
“今日到工部来,盖因朕这有个利国利民、又责任重大的大事,需要在座的各位帮忙。”
底下众人齐齐精神。
总算有大事轮到他们了?
甚至不少低品级小官心里已经满足了,不管事情能不能轮到,他们得见天颜了哎。
安临琛也没吊人胃口,直接让茂林高说明。
茂大人恭敬领命,出列开始宣讲:“诸位可知三合土?可知三合土用途?”
不少人点头。
三合土,顾名思义,是三种材料经过配制、夯实而得的一种建筑材料。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三合土,有石灰、陶粉和碎石组成的,也有石灰、黏土和细砂组成的,实际配比视情况而定。总之,基本离不开泥土、熟石灰和沙。
现在的三合土更多是用来铺路的,尤其官道。
茂林高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才继续道:“若是有习惯看书的,应该对《宫式石桥做法》一书中三合土的描述有些印象。‘灰土即石灰与黄土之混合,或谓三合土;灰土按四六掺合,石灰四成,黄土六成。’”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种脱胎于三合土的新材料,谓之‘水泥’。之所以叫水泥,是因为其未遇水之前为粉似沙,遇水后成泥,未干时可塑性,干后有金石之坚,安若磐石。”
“且风干的速度极快,一日即可。”
嘶——
众人躁动起来,即使皇帝还在,也挡不住一些人躁动的心。
这可能嘛?说得太神乎其神了些。
安临琛不由侧目,他只给了茂林高那么一点时间看资料,这人就能将脉络理出个七七八八了?
不愧是能爬到尚书位的能人。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三合土’就是一种以各种灰石材料作为胶凝材料,以细砂碎石或炉渣作为填料的混凝土。
但既然都是‘混凝土’,那他干什么不把现代的混凝土,水泥,给折腾出来。
最重要的是,玻璃做出来了,得卖吧?
玻璃和瓷器一个比一个易碎,安临琛也没想着只赚自家的钱,陆上的丝绸之路和海上的丝绸之路必然都不会放过,外面的银子比较香。
想要富,先修路。
这话到哪里都是至理名言。
其实一开始安临琛就想把这东西拿出来。无奈大锦刚太平,人心不稳不说;朝中能用的人太少,这等利器贸贸然拿出来,受苦的可能还是底层百姓。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修什么路。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朝中的前朝留臣们十有八九都是窝囊废,胆小的还勉强能用,偏不少以周忠为代表、又蠢又狠的蠹虫,他半点功劳都不想让这些人沾。
没人能用,怎么推广新事物。
“肃静!”
茂林高的声音将安临琛飘远的思绪拉回。
“洪青林,你迅速派人将这单子上的东西挑拣出来,还有起一个高炉备用。”
洪青林,工部左侍郎,茂林高的直系下属之一。
茂林高的声音刚落下,前排一个人迅速出列答是,拿上单子带着一波人下去了。
干脆利落。
有他打头,后面再被点到的人有样学样,都带着任务恭敬又快速地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一个茂林高,陪在帝王身边。
茂林高是有些忐忑的,别看他吩咐起来沉稳有力,其实他的心是在空中飘着的。但一来,不能在皇帝面前露怯;二来,他对陛下拿出的东西有信心。
最重要的是,就目前看到的,过程并不难。
他打眼看完,水泥的整个生产过程可以概括为“两磨一烧”。
既将石灰石、粘土、铁矿粉等原材料按比例磨细混合,然后进行煅烧,经过高温,再将煅烧后的产物和石膏一起磨细,按比例混合就形成了水泥。
流程有了,比例有了。
只等着有人做出成品罢了。
安临琛就当没看到这坐立不安的心声,拉着茂林高继续逛工部。
工部除却各种纸制材料以外,同样很多各种样式的模型。
路面桥梁的、水利水车的、织布纺纱的、种地耕田的、行走代步的……不一而足,安临琛还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不少堆集的蚕茧。
衣食住行样样概括到,堪比一个大行动器具博物馆。
安临琛逛的津津有味。
时至中午,这才有人来请安临琛。
倒不是出了什么成果,而是午饭时间到了。
原本的经筵时间被安临琛悄无声息的换成了午膳时间,并让身边上上下下的人一齐习惯。所以到了时间,即使安临琛没传膳,也会有人前来问一声。
眼前是个不算熟悉的太监,陈鞍。
陈鞍声音恭顺:“陛下,午膳了。”
今天麦冬调休,安临琛出宫是心血来潮,干脆点了别人跟着,是以跟着安临琛出来的是御前的另一个公公陈鞍。
陈鞍此人,寡言少语,性格硬邦邦不够圆滑,无趣不讨喜,但做起事情来却稳准狠。
所以他的位置也很合理,不在帝王跟前伺候近侍,却同样在御前做事。
安临琛看着眼前的寡语的老实人,也没为难他,直接在工部摆了膳。
安临琛:“劳逸结合,茂爱卿,一起来吃?”
茂林高:“……尊者辞,不敢辞。谢陛下。”
茂林高的餐桌礼仪很好,又是分餐制度,看起来两人都吃的十分安稳,但安临琛却非常肯定他一定食不知味。
因为茂林高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麻了’的状态下。
除却所有重臣都赴宴的宫宴,这还是茂林高第一次单独和皇帝吃饭。
陛下明明很年轻,接近了也不难相处的模样,但越是靠近,他就越是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由内而外的被看光了。
这就是君威莫测吧。
一顿饭吃饭,安临琛要的水泥已经出了一点样品,正在降温。
众人看着眼前的粉末面面相觑。
这‘水泥’还真像茂尚书所说,是粉末状物品,他们的身上、手上、脸上甚至发丝上,都沾着些许灰色粉末。操作事项上有提示最好拿着棉布掩住口鼻,有人嫌麻烦没戴,现在更是呛得满口满腔都是。
这东西到底成没成啊?
最后还是洪青林拍板,去请人了。
皇帝没到跟前的时候,怨皇帝不关注工部,现在皇帝到了,却又胆小不敢上前,是个什么道理。
这也惧那也怕,官位也就到头了。
安临琛到的时候,飞扬的灰尘早已降了下来,场地看着还算干净。
不过众人却大多灰头土脸。
不少人自觉不雅,却在洪侍郎的坚持下没有去换衣服。
洪青林的想法很简单,一个他觉得现今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二个,带点痕迹,也能让上峰看到他们的辛苦。
安临琛果然没关注众人的衣服,反而兴致勃勃的拿手抓起了一捧水泥细细摩挲。
他没有从事过需要用到水泥砂浆的职业,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没见过猪跑还是吃过猪肉的。
这手感应该没错了。
安临琛很是开心:“甚好,诸位爱卿辛苦了。接下来就尔等试一试这水泥的风干速度吧。”
在他的要求下,不多的水泥飞快分为几份,一份单独加水,搅拌后塑形做器具和单独铺平;剩下几份分别加水加沙、加水加碎石,而后就等着这些加了不同材料的水泥浆体风干了。
安临琛更是在水泥拌好后龙心大悦,拉着茂林高做了几个奇怪东西。当然,他出嘴,茂爱卿出力。
看着自家下官认认真真用石头和水泥盖小房子的模样,安临琛摸了摸鼻子,决定等这个水泥小房子干了以后就送给茂爱卿。
第50章
安临琛牵挂着工部的水泥,但倒也不急着看成品,毕竟水泥风干需要时间,大臣们收集数据也需要时间。
直到水泥浇筑的第三天,他才在早朝之后赶了过去。
工部,皇帝再次的亲临,让不少人心里高兴起来。
陛下如此看重,岂不是说明,他们现在做得是大有前途的东西哇!
工部后殿广场,试验水泥的场地。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水泥制品铺满了不大的广场。从瓦片石墩到水泥浇筑墙体的小房子,从各种实用器具到雕塑;多数东西做的小巧,只为试验所需,但也有占地宽广、下了大料的东西。
其中用料最多的是一段为了试验铺的路,也不长,长约三米,宽不到一米,厚度却达到了将近20厘米。
这是皇帝指名、亲自关注的项目,工部上上下下都很紧张,从上到下排了值班表,时刻守着这些东西,深怕有什么变化被他们错过了。
安临琛到达的时候,这些水泥制品已经风干了将近三天。
茂林高老实将一份实验记录递了过去,自己则站在试验品面前老实做汇报。
“陛下请看,这种简单灰浆加了水的,初凝在半个时辰另二刻,终凝约两个时辰左右。从搅拌到施工上去再过半个时辰,灰浆表面的水分便看不见了,但棍棒还能戳进去,里面还是软的没有凝固。”
皇帝的目光跟着他的介绍一一移动。
“最终测试得出,要达到这种有一定强度、表面不怕水洒不怕日晒的,至少要一整天的时间。它的强度足够,臣等用了不少方法,都没让它裂开一点缝隙。当然,这只是第一天的数据。”
“后面又试了包括抗压、抗拉、抗剪、抗弯、抗折及握裹强度等各种试验,其中以抗压强度最大,抗拉强度最小。其中什么时候会收缩、干湿是否变形及什么温度下会变形、什么情况下内部才易产生微细裂缝等等,都一一有所记录。”
“不过陛下,臣等用上一些办法,也能将这水泥破坏到一定程度。臣觉得只要是物品就有耐久性,是以要考虑实际使用条件下的各种破坏因素,比如它的抗冻性、抗渗性、抗蚀性,长期保持强度和外观的完整性,及使用年长等。”
“就目前看来,此物大有可为!”
安临琛越听越满意,他细看手中的汇报,上面记载了完整的数据和试验流程,清晰明了。短短三天,能做到这么详实,不可谓不用心。
虽然他对自己抄录出来的那份资料挺有信心,但没见到实物终究是虚的。
现在,安临琛心中大定,止不住的高兴——他铺路的事儿有着落了。
安临琛大力拍了拍茂林高的肩膀,赞叹道:“朕就知道这事儿交给茂爱卿不会有错,爱卿不愧是朕之能臣,大锦之脊梁。”
皇帝这一声笃定的赞叹让茂林高鼻头一酸。
有多少年了,他没听过如此直白的夸奖和认可了。他面上还算沉稳,头顶的心声却早就将他出卖了。
安临琛看得好笑,古人有时候含蓄的很可爱,又想要被夸夸,又不好意思,连个大点的表情都没敢露出来。
夸,往死命里夸。
夸到晕头转向、死心塌地了更好忽悠。
咳,不是,是更容易成为肱股之臣。
“辛苦茂爱卿了,既然水泥此物得用,之后便有许多事情要忙了。这东西必须全境推广,需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出流程,天下百姓苦泥水路久矣。”
“不冒进不贪功很好,不过倒也不必太过谨慎,半步不敢多步,这本就是一件需要长久做下去的事情。”
“据朕所知,水泥铺路,至少潮湿养护七到十四天,才能开放行人通车,尤其是初凝后的七天内,要不断喷水养护,保持水分,二十八天后才能达到使用标准的强度。那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就守着这些,其他都不干了?”
茂林高头皮一紧,道:“自是不该,请陛下指示。”
安临琛:“不是什么大事,继续盖房子吧,这事你熟。”
“就从选址建一座水泥作坊开始吧。”
茂林高应声:“遵旨!”
他又要盖房子了。
连着将近半个月,皇帝都耗在了工部。工部众人倒还好,随着经常面圣总算不再一惊一乍的了,其他部门可就开始酸溜溜了。
尤其户部。
陈达最近郁闷不少。
皇上不知道咋的,除了上朝,已经很久没召他了。但若是说忽略他吧,倒也没有,户部递上去的折子通常都批得飞快,而且大额金钱的调度只要合理、账目清晰就没有批不下来的。
这让他即开心又心痛,他就是个属貔貅的,皇帝能把守国库的事情交给他,这还不叫信任吗!
但是,皇上本人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了?
大锦开朝时,帝大赦天下的恩典里有一条是免税三年,供黎民百姓修生养息。
实际上这三年时间也有给朝廷规划新政的意味。
在太和元年八月时,皇帝就连发过两条教民榜文说新政,当时以前者废除贱籍为主、重新为天下百姓编纂户籍,只顺带开放了恒产登记,并告知了以后收税是户税。
但毕竟还没到交税的时候,人们能听进去多少犹未可知。
翻了年就是太和三年了,就要到大锦正式征税的第一年了。
这等大事自然不可能到了当年才开始准备,尤其皇帝的蓝图上可写着土地国有、摊丁入亩呢。这意味着要开始清丈土地了,之前没登记的田产通通要收归国有了。
现在全面清算要开始了,牛鬼蛇神怕是少不了。
陛下怎么半点不着急的样子,还不找他……
哎,他想和陛下深入交流啊。
安临琛倒没有不愿意见陈达,只是陈达这人吧,一方面自带‘教导主任’的气质,尤其他还给安临琛讲过几次课。见到他,说头皮发麻有些夸张,但确实没那么欢喜。
二来吧,一旦谈到关乎钱的事情,这人就会不自觉的垮下脸,更是把【啊怎么又要钱了】、【臣没钱】、【大锦没钱】、【国库好穷】这一串字放大加粗顶在头上。
偏他是户部尚书,有见到他的政务,能不聊到钱吗?
是以每每见到他,就像见到一个行走的哭穷钱包,搞得安临琛理不直气不壮的,莫名心虚。尤其现在他做的事情,不管是火药神兵,还是玻璃下放,都是在前期哐哐哐砸钱的阶段,还没见到金钱回流呢。
尤其是现在他准备大修路政,简直是在户部的心脏上蹦跶。
实在不想见到这位的晚娘脸。
又一天,下朝后皇帝又准备朝工部跑,陈达实在忍不住了,求了觐见。
他有些脸红,但想到自己这事儿也算是正经重要事,到底把自己那股子‘陛下是不是不待见我了’的酸气给压了下去。
陈达是重臣,安临琛想了想停了脚步,将人放了进来。
陈达进殿行礼:“参加陛下。臣有些要事,需当面阐明。”
安临琛:“奏。”
陈达:“如今金桂飘香,马上又是一年乡试时候了。据臣所知,基本上所有的外派官员都到位了?想来这后备生源也很足。”
安临琛也不意外他说的这些,不说普通折子互通,六部高层之间消息自然也是互通的。
再说了,新官上任,首件要事就是清查人口整理户籍的,能绕过户部去?
“是如此,陈卿所为何事?”
安临琛盯着人,等着陈达继续开口。
陈达:“既然官员到位了,那如今关于赋税政策、田地改革之事是否……以上,陛下以为何?”
陈达言辞委婉地说了一大通,核心是推广新土地政策一事。
这件事筹备很久了,却还没准备下放。
从开朝初戚宣提出相关议题,最终由安临琛定下大基调以后,相关政令就一直在讨论调整。当然,能参与进讨论的都是重臣,陈达也听过不少回。这事儿又与他们户部息息相关,所以那这个当由头很合适。
这等大事,自然在安临琛的规划之内。但这是动根基之事,急不得。哪怕朝廷嘴上说破天,百姓也不一定立马就高高兴兴的接受。
普通百姓靠天吃饭,最是害怕有大变动,官府硬压之下可能会心不甘情不愿的做,恐慌之下,真得了好处也不见得感激,但恐慌的根子一旦埋下,消除不易。
更重要的是手握大量田地的那小部分人——那些酷爱隐田逃税的大家族,人家世世代代藏在手里的良田,你说一句不是他们的人家就会认了?收为国有?这是在挖他们的跟啊!
一言以蔽之,新朝成立时间太短,百姓对朝廷的信任还不足,朝廷对全境的震慑力还不够。
发展时间太短的锅。
重臣安临琛自然不会敷衍,何况这件事现在已经进入了序章准备铺开。
安临琛笑道:“快了,接下来的大动作便是为此做准备。”
他话音刚落下,一道幽幽的声音就接了上来,“这就是最近陛下总爱往工部跑的理由吗?”
工部最近在折腾个名叫‘水泥’的新玩意儿他是知道的,可这完全没必要天天去、连着去吧?之前那些个神兵啊、火药烟花啊、玻璃啊,也是新玩意,出现的时候怎么没见皇帝天天往里钻?
陛下就是在躲着他!
陈达脑回路极快的发散开来,并成功自洽。一句话说完还不够,声音更加幽怨的接着道:“臣下有哪里不对,陛下不喜可定要说出来。”
“总不能面见天颜,实在让下臣透骨酸心。”
【陛下就是不爱我了】
【新臣过门,老臣就成了昨日黄花】
【日日跑那工部,我以这等大事求见一面还被敷衍,噫吁嚱!】
【那工部有什劳子好,小妖精】
这拈酸吃醋的模样,活像发现了丈夫出轨的娘子。
安临琛被雷了个外嫩里焦。
他心里,陈达一直是稳重能臣的代表之一,管钱上能扣会花,做人上油润圆滑,是守钱袋子的不二人选。
结果这都是些什么心声!
果然老臣不愧是老臣,晾的醋都够酸够纯。
安临琛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大人,耐下心来将人哄走了。
实在伤眼。
最近安临琛总往工部跑,切实都是正事,短短半个月,工部第一个水泥作坊已经建了起来,其中新起的水泥窑和回转窑比安临琛想象中的还要好,这两样东西一落地,水泥的生产速度大大提升。
隶属工部自己的高炉本就不多,总不能每次煅烧熟料都去蹭武器的炉子吧,太过浪费。
实验水泥的这段时间,不得已必须启用高炉,烧得人心疼,确定水泥能用后,茂林高第一件事就是带人去京郊选址盖房子。
短短时间连着盖作坊,他已经盖出了不少心得,如今更是得了水泥这样的神兵利器,更是如虎添翼。
九月,本是乡试放榜的时节,对于读书人的热闹去岁已经掀起过一波,今年更是轻车熟路起来。但除却读书人的热闹,一则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消息更引人关注。
朝廷要重修官道啦!
之前的官道要开放成民用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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