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京城,元宵节。


    盛京处处火树银花,灯烛辉煌。


    这等热闹非凡、人流如织的节假日里,安临琛却被迫蹲在宫里等汇报文书。


    若是将他现在的头顶心声具象化,一定是巨大又可怖的字。


    【我!恨!加!班!】


    【总有一天,老子要将这些人通通嘎了!】


    很快,麦冬出现,悄无声息地将手里的折子呈给帝王。


    正是郑长胜从蜀地发来的汇报。


    郑长胜此人不愧是皇帝的保镖头子,皇帝十二月二十六下的令,人家当天启程,五天后就奔赴到了千里之外的蜀地。


    很是有两把刷子。


    从大年初一开始,就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汇入蜀地进行调查,而年节又正好是人人休沐、走亲访友的时候,他们出现的毫不突兀,如水滴入海般了无痕。


    从郑长胜顺利到达蜀地以后,基本隔天一汇报,前面几次的汇报都是过程。


    包括但不限于【好消息,本地仍有报纸暗处流通】


    【臣已驻扎完毕,将xx地完全收归管理】


    【已巡演完xx地界,共有xxx处安排上了说书先生,为避免打草惊蛇,由镇向村渗透】


    安临琛翻开手里的文书。


    这份报告很长,这是调查即将走到末尾,在进行总结。


    【陛下容禀,臣已探查明此次蜀地异动的根源:蜀地部族与当地官员已合作,沆瀣一气。】


    【蜀地总督为主导,与当地豪强部族联手,欺上瞒下,启用以文羌族为主的部族契,强制良民签约;使良变贱,以此借口合理收售霸占大顷屋舍田产、人畜劳壮,而后逐层级贪污瓜分。】


    【主要牵头者有文羌、密狭、遂、濛俭四族。】


    【臣只探查到其联手把控蜀地地界,是为后续将奴隶输出、情.色交易打造成暗处赚钱的产业。】


    【以下为参与者名单,打星号者暂不确定属性……】


    长长一段名单后,郑长胜点出了一个‘小事’。


    【另臣查到蜀地总督启用奴契的对外借口是‘看上了一个总是逃跑的女子’,不得已才与部族合作,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将女子留在身边。】


    看到这里,安临琛直接冷了脸,好一个满腹算计的‘情圣’。


    过了会儿,他又从头翻看了一遍折子,觉得郑长胜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这里有句【臣欲将此事作为突破口】没写出来,却无声胜有声。


    郑长胜此人,绝不是会在汇报文书里说废话的性子,却在折子最后专门点了这件事,估计也看出了蜀地总督那厮打的什么主意。


    既然看出了,那想把这事儿搅黄也很正常吧?


    郑长胜估计想主动救人,好让那蜀地总督心思打水漂,又怕皇帝觉得他大题小做,擅自费力气去救一个女子,故而率先提出,等人真被救出的时候,皇帝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情怪罪他。


    他已经在文书里提过了呀。


    安临琛纳闷,他是那么吓人的皇帝么?这种小事还要婉转回环地点出来?


    将回复郑长胜的折子写好放到一边,安临琛翻开了那修改无数次的赋税政策,笑了笑。


    “也好,是时候借这股东风了。”


    千里之外的蜀地,郑长胜的一众手下们恰好也在与他聊起此事。


    他们此刻正聚集在蜀地省府隆安府隆安城内的一个破败的大杂院里,在等陈璇等人前来汇合。


    身边都是可信任之人,他们聊的也就放开了些。


    一个姓荣的副将问道:“头儿,你说这为了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赔上前程名声又赔上性命的,值得吗?”


    郑长胜哼了一声,看向这人,道:“你当真以为那总督做这了这么多就为了圈住一个女人?”


    荣副将傻眼:“不然呢?”


    不是说那总督爱惨了这个女人,偏这女人既叛逆又有点底子,找到机会就想逃。为了留住她,总督才不得已同意了部族的邀请,通过那些族部奴契的么?


    郑长胜:“所以你这脑袋瓜子只能当个大头兵,老老实实听人差遣。”


    “若你听说一个大臣大肆收刮钱财、疯狂欺压残害百姓的理由是想要抢地自立称王。你第一反应,会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副将抢答:“狼子野心、暴虐无道、枉为人臣。”


    郑长胜:“那若你听到一个大臣启用奴契只为捆住一个心爱的女人呢?”


    副将:“呃……”


    郑长胜:“是不是下意识觉得这人虽然手段不对,但事出有因,也算是个风流人物?”


    “接着就会想着,那女子得天仙成什么样子,才引得人家不管不顾‘烽火戏诸侯’?”


    “红颜祸水、人间灾难?”


    “不仅事件焦点转移了,锅还全给女人背了。”


    “表面推出个女人,伪装情深,宣扬强制手段是不想要那个女人逃离自己的手掌。”


    “怎么,他这地位的假的,那敛取的真金白银、仆人奴隶、万顷良田是假的,还是搜刮到手的民脂民膏是假的?”


    “明明做了大恶,却落下情圣名头,让世人感慨一番情之所至让人扼腕,底下的事情被掩盖,通通不会被看见。”


    “别被推出的表象迷了眼。你只看到他为了个女人疯魔;但为情所困犯下错,和鱼肉百姓、贪污受贿、预备谋逆相比,哪个罪过更重?


    “他做的这些事,枉顾圣令,大权独握,就差没自行称王了,与预备谋逆有什么区别?”


    “已是一地总督,他的决策影响多少人的命运?那么多人被从财到命的握在他手中了,偏还尤不知足。”


    荣副将诧舌:“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吗?不过是放出个自己有心爱女子的消息?”


    郑长胜点头,顺便敲打自己手下:“所以以后千万别和那些搞政治的玩心眼子,怕是把你整个人都戳上窟窿也比不过人家多。”


    “还有,以后若遇到自己拿捏不住的,就扔给那帮子文臣,这外置的脑袋,不用白不用嘛。”


    比如他不想擅自做主的时候,就直接把事情扔给陛下。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脑袋!


    咳。


    感受到自己这突然升腾起的大不敬想法,郑长胜咳嗽一声,开始转移话题:“回头偷人的时候利索点,直接打晕装进麻袋,等出城后人醒了再给她好好解释。”


    “陈璇的人呢,到哪了?”


    他们今晚会停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去‘偷人’。


    蜀地总督这人做戏做全,流言里的女子,确有其人。


    这位女子是个‘前侯夫人’。她的前夫是前朝新乡侯,但娶她过门后又看上一个娇妾,独宠无边,最后竟作出了‘宠妾灭妻’这等让人耻笑的荒唐事,给了这正妻一纸休书,扶妾上位。


    新乡侯是旧皇党,后来参与清君侧守卫,第一个回合就被人灭了。


    这位侯夫人倒是因被休弃,阴差阳错躲过一劫活到了新朝,一直隐居在蜀地。


    但确实很不幸,又因着她这层‘侯夫人’光环,被捉来扯了大旗。


    毕竟普通人家的女子哪里需要‘用契困住’;又哪里傲骨铮铮,总要逃走了。


    郑长胜等人此去就是为了将她偷出来,来个‘查无此人’。


    蜀地总督这份‘为爱痴狂’的人设已经保持很久了,毕竟从他和部族合作开始,这事儿在蜀地上层就不是秘密。


    但其实谁也没真见过这位被总督放在心尖尖上的可怜人,他们觉得合理——毕竟心肝嘛,舍不得给人看是正常的。


    郑长胜决定偷人,也是出于此番考虑:既然谁都没见过,那谁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是真的假的。


    他直接将人偷走,来个釜底抽薪。没了证据,那蜀地总督说的事儿是假的。哪有什么女人,他就是编了个借口好方面敛财而已,等出事了还能用这给自己洗白。


    他都能想到那贼子会怎么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那些部族们狼子野心,无法无天!】


    【我只是不想失去婉娘罢了!】


    毕竟他可是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呢。


    “来了。”


    几人闲聊之间,外面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很快,几个看着就是杂耍班子的人进来开始卸货。


    各色奇怪的翘板、服装、油彩、道具,大大小小地装了不知多少箱,一眼看去,满院子都是他们的货物。


    “演出结束啦?辛苦了!”


    “彼此彼此,这不得好好收拾,收拾好了就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哎,你们赚些辛苦钱也不容易,快要跟着主家离开了吧?”


    “哈哈,匆匆忙忙不就是为了这点银钱嘛。”


    院子里传来正常交谈的人声,但他们手中却动作飞快地将易燃物浸入柴油中,接着开始打包封口,好方面携带。


    表面上,这是合租到一个大杂院做仓库放东西的两波人;一波是杂耍团的,另一波则是给行商走商押镖的。但其实杂耍团是郑长胜手下的队伍;另一边从商人到押镖客,都是陈璇的人。


    两人是前后脚到的蜀地,但直到今天才正式碰头。


    其他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今天这波偷完人就一起撤了。


    郑长胜总算见到了这位配合默契却还一直未谋面的兄弟;陈璇高高瘦瘦,看着很不起眼,乍一眼看过去就是位老实木讷的镖师,但细看却能看到对方衣服底下紧实的肌肉线条。


    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辛苦小兄弟了。”


    陈璇也笑了:“见过上官,这是末将该做的。”


    “收拾收拾,天色一暗就该走了。”


    时间在两方队伍的闲聊中流逝,夜色悄然降临。


    夜已过半,凌晨时分,不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声。


    “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


    一慢三快,这是第四更。


    打更人一夜五更,此刻整个府城除了他们的声音,只剩寒露与冬夜飒飒的风声。


    蜀地总督府,设在蜀省首府隆安府隆安城。光看外表,总督府非常低调,半点超出规制的东西都没有。但他们一群人能顺利埋伏到这附近,可沿途弄晕替换了不少人。


    蜀地总督府外面,一阵轻巧的‘哒哒’石子声传来。


    这代表——


    “行动。”


    夜色厚重的后半夜,总督府门房的一个下人陡然被一阵热意灼醒。


    随后他的惨叫声贯彻整个黑夜:“天呐——走水啦!!!”


    “来人啊!!!!救火啊!!!!”


    “走水啦!!!”


    总督府兵荒马乱的时候,郑长胜等人已经扛着一个麻袋回到了大杂院。


    总督府总算把火势控制住的时候,郑长胜分出的一波人,已经带着收拾好的行礼和车上的麻袋踏着夜色赶到城门口了。


    他们赶路的速度并不快,等他们大包小包的到了城门口,正好到了早晨开城门的时间。


    ‘咚——咚——咚——’


    众人在晨钟的响声中悠闲地离开了隆安城。


    今日份的科普时间(来自百度百科):


    古代打更人的职业很辛苦,但在今天看来很有意思,贴给大家看看。


    一、古代是如何打更的:


    1、古代夜间每到一更,巡夜的人打梆子或敲锣报时。总体来说是由慢到快,连打三趟便收更结束。


    2、更夫通常两人一组,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手中拿梆,打更时两人一搭一档,边走边敲。


    3、打更人一夜要敲五次,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等敲第五次时俗称五更天。


    二、古代打更敲几下,怎么敲。


    1、落更(即晚上七点):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声音如“咚——咚!”,“咚——咚!”,“咚——咚!”。


    2、二更(晚上九点):打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声音如“咚,咚!”。“咚,咚!”。


    3、三更(晚上十一点):一慢两快,声音如“咚!——咚,咚!”。


    4、四更(凌晨一点):一慢三快,声音如“咚——咚,咚,咚”。


    5、五更(凌晨三点):一慢四快,声音台“咚——咚,咚,咚,咚!”。


    三、古代打更怎么喊:


    1、落更(即晚上七点):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2、二更(晚上九点):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3、三更(晚上十一点):平安无事。


    4、打四更(凌晨一点):天寒地冻。


    5、打五更(凌晨三点):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也不是不变的,会根据时令、季节的不同,喊出提醒居家百姓、店铺商贾们查检门窗、防火防盗等大家应该注意的事情。


    第62章


    人偷出来了,郑长胜和陈璇等主要人物留在蜀地,等待着后续行动。


    但他们分出的一队走商和已经走上了去京城的路,他们脸上拉着货,拿着行商文书堂而皇之地走着官道。


    这群人离开隆安府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皇帝的通讯鹰。


    通讯鹰带来的讯息很简洁。


    【将救出的女子迅速送入京城,朕需亲见。】


    以郑长胜的性子,既然给他报告了,那人肯定会救;既然救出来了,那回头再利用一下,自是不为过。


    这条消息让原本打算平稳赶路的队伍陡然加快,好在他们伪装的是商队,着急赶货的商人会一路急奔实属正常。


    安临琛想亲自接见这个女子的目的很明确——这是个世人眼里弱势的、能倒打一耙的、活的证据人物。


    若是这位侯夫人撑得住,那就安排她亲自上场告御状;若是撑不住,那就得麻烦她‘病体支离’,等着忠心耿耿的丫鬟/近侍给她告御状了。


    后者的效果肯定没有亲身上阵的好,所以安临琛还是想要亲身见一见。


    他们的车马一路飞驰,这边扑了一夜火的总督府总算整理出些许样子了。


    蜀地总督萧书荣站在被烧得七零八落的院墙前,散发着快实质化的阴郁黑气,脸沉得快能滴水了。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娘呢,还没找到?”


    萧书荣昨夜并没有宿在总督府;昨日元宵,不少部族高层邀请他一起过节,这些人惯会享受,与他们一起耍也是赏心乐事,是以萧书荣很是愉快地赴了约。


    因着吃酒微醺,他昨日是宿在部族送予他的美人房里的。


    结果今日一大早,就接到了自己总督府被烧了的消息。


    萧书荣站在院里发脾气:“昨日执勤的人呢?从护院到小厮丫鬟门房,都死了?”


    边上他的官家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回话:“老爷,我去看过了,昨日、昨日护院那群人喝了大酒,到现在还没醒呢。”


    “这火是夜里四更天的时候起的,大家伙都睡得沉了,发现走水的时候已经烧得很旺了,小人组织了大批人马轮番送水,直到天亮才堪堪扑灭。”


    萧书荣面色更沉,这决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火情;蜀地冬日夜寒、霜冷露重,日常炭火都要多加一点才能缓和湿气,这么大的火势怎么可能无故自起?


    “还没醒?火烧屁股了都还没醒,这是把魂给喝没了是吧?喝醉成这样有什么资格当我总督府的护院?”


    “还有那些士兵呢?也喝酒了?哪里会允许执勤的士兵喝酒?!怎么,被酒水塞住脑子了?”


    作为一地总督,萧书荣文治上负责民政事务、监督官员、安抚百姓;除此以外,还掌握着一定的兵权。


    朝廷授予总督的兵权,可以分类两类。一类是大动,要打报告;一类是小调动,可以直接调动、不需要向朝廷打报告。


    这类人数不会太多,大概在2到5个营左右。每个营人数不固定,大概在二百人到一千人左右。


    这个数量的军队,足够他们协调地区事务、处理一些突发事务;比如地方小规模叛乱、救灾等。


    也就是说,萧书荣可以直接调动的军队,最多在五千人左右。最少的,可能只有四、五百人。


    但官员是不可以养私兵的,只有护院护卫的配额;比如总督除却治下的兵营外,还能额外养五十好手作为护院。


    萧书荣明面上只放了五十人,但实际他暗中从兵营里调了数百人出来,还私底下要了不少部族的好手。


    除却跟着他走的,私下别处宅院里放着的,总督府这边剩下的少说也有百来人,都醉到不省人事了?


    绝不可能。


    但偏偏发生了。


    无能狂怒了会儿,萧书荣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被盯上了。


    且还是个不讲道义的,趁着他不在前来偷家的,无耻之徒。


    也许是想要更多好处的势力,也许来自想敲打他的部族,但最怕的是,来自上面。


    他脸色慌乱了会儿又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问道:“婉娘呢,在哪儿?”


    不着急,只要找到婉娘,他就还有脱身机会。


    官家声音颤抖:“夫人……夫人还没找到。”


    萧书荣目眦欲裂,仪态全无。


    这个女人哪来那么大的能量?


    果然还是小瞧了这女人吗?


    林婉蓉,这是你逼我的!


    对于林婉蓉,他自认是真心喜爱的,不然蜀地千千万的女子中,他为何单独选了她来全这个谎言。


    他难得有些真心,全给这女人了,她却还想逃。


    私下里都已让下人尊称她为夫人了,好吃好喝的供着,仆人成群,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满足?


    萧书荣顿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冷静下来,阴恻恻地看向管家;他从嗓子里硬挤出来声音来,嘶哑怪异:“去,给我找。若是实在找不到,就给我按照她的身量弄出一副烧焦的尸首出来。”


    “另外,对外放出风声,就说婉娘被大火烧至伤重伤,我茶饭不思暂不接待任何人,整日陪着她了。”


    “从今日起,总督府闭门谢客。”


    现在有个藏在暗处,实力不低的未知敌人,他得低调蛰伏才是。


    若是找回了那女人,他要好好逼问她,到底为了谁背叛他,幕后主使是谁。


    若是找不回了,那就让她‘烧至重伤不治身亡’。


    这样他还能以此为借口报复那些部族,啃下一块肉来。


    “谢谢。”


    被惦记的人此时正伸手接过一碗水漱口。


    刚踏上官道不久,林婉蓉就醒了。


    打晕她的人分寸拿捏得刚好,她并没有什么疼痛感,只眼睛一闭一睁,就换了环境。


    她一睁眼,边上立刻就有人叭叭起来,将前因后果详细地讲给了她听,正是荣副将。


    这批回京的人都是大老粗,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作为带队首领的他只得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


    林婉蓉最初听得有些懵,但听到最后,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真的?皇帝陛下说要见我?”


    荣副将点头:“自是不假。”


    林婉蓉的眼睛亮了起来。


    看着眼神里对此行充满了期待的小娘子,荣副将有些好奇了:“你不怕我们是骗你的吗?”


    这小娘子被囚禁了好久,怎的还那么容易相信人?


    林婉蓉笑了起来:“不说妾身蒲柳之姿,就如今妾身这副田地,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可值得贪墨的?”


    “官爷若只为哄我骗我,何必扯出这等弥天大谎。”


    骗她一个小女子,需要扯出圣人这样的大旗吗?


    可把她看得太高了些。


    荣副将看着人家小娘子通透的眼,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摸了摸鼻头不再讲话了。


    去往京城的路上顺当平稳,除了林小娘子被颠簸得毫无胃口,只能靠喝些流食充饥外,一切安好。


    因带着人,队伍自是不能达到全速赶路的状态;车马日夜兼程,总算在第七天把人送到了。


    安临琛很快见到了这个流言中的女子。


    殿前站着的人身形瘦削,眼神晶亮,眸中是对新生的期许。


    林婉蓉初被找到的时候,神情木讷、形容枯槁;只看人的话,乍见能被吓一大跳。


    资料中这位林小娘今年二十五岁,正是大好的年岁,但眼前的人,颇有轻生之象,实在对不上年纪,显然遭受了不少折磨;被救出后又连天颠簸,没来得及好好养身子,又瘦一圈。


    此刻,殿前的她声音清亮:“民女见过圣上,陛下金安。”


    安临琛点头受了她的礼,道:“坐吧。”


    是个不错的,至少没有因着是见他就吓得话都说不出。


    “可知朕找你何事?”


    林婉蓉:“是关于蜀地总督的事情吗?民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临琛否了,她那点事,稍微查查就全部清楚了,倒也不必再让受害人再口述一遍自揭伤疤。


    “那还有什么是民女能做的?请陛下明示。”


    “民女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从她被掳走后,就再也没有过自由,除了那方小院子的天空,她什么都看不到。


    看管她的是一个嬷嬷,似乎笃定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由,不知是懒得瞒她还是故意刺激她,明明白白地将为何掳她说与她听;此后更是时不时前来‘汇报进度’,阴阳怪气地告知她,以她为由的奴契又增了多少人、他们大人又收获了多少钱财。


    她一度想寻死,但却被威胁要好好活,不然一个寻死,她的死又能作为借口伐害许多人。


    毕竟她可是一地总督不惜强开奴契也要困在身边的‘心尖尖’啊,她一死,总督可不就得‘疯’了,弄多少人给她陪葬似乎都不奇怪。


    那嬷嬷的语气意味声长,即使过了许久,也仍旧能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


    【夫人,听明白了吗?你这点身子骨,可牵系着万千人命呢,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被关之后,她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偏又不敢死。


    等帝王发话的间隙里,林婉蓉思绪翻腾,新仇旧恨与忐忑不安一起涌上心头。


    接着就被皇帝的话打破了。


    安临琛:“朕确实有件事要你去做,朕要你去状告蜀地总督。”


    “朕要你去敲响,属于大锦的登闻鼓。”


    面圣完毕,林婉蓉正式在京城安顿下来后已经是翻年二月,但直到新一届春闺开始,她也没等到蜀地那边传来‘她已经死了’的消息。


    好在这样一来,刚好能空出时间给她养养身子,以及给下面的人完善出一条干净的逻辑线索和证据。


    即‘她一直隐居的其他地界,却被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拿来当由头欺上罔下,哄骗世人。她很生气,故而进京状告’的证据。


    安临琛就很忙了。


    年前楚大人捐了一条路,捐出了众望攸归,捐出了通天大道;直把许多人馋到眼框发红,也把人馋到折子堆满了安临琛的案头。


    面对这些疯狂想送钱的冤大头,划掉;面对这些为国为民的无私奉献者,安临琛的心情重新变得好起来。


    只要是想捐路的,他来者不拒。


    尤其是民道,哪怕只捐了半米的民道,也能在边上刻个小路碑做介绍。


    但若是捐赠官道,最低三十里路起,即一个驿站间的距离,不过支持‘拼路’,即一群人一起捐一条路。


    只要给了钱,通通给刻。


    他甚至没有限制碑文字数,只规定了立碑的大小;除却主要路名的大小必须统一、不可更改和遮挡外,其它地方只要你能刻得下,想刻多少字都没问题!


    这就导致了后来的大锦出现了许多奇葩的路名和路碑。


    比如‘地狱路’和‘黄泉路’,来自某个有钱又中二的忠实报纸读者,他的理由是“我想看看那些心里有鬼的人究竟敢不敢走这段路”。


    比如‘六条船’路,捐路者是个造船厂,他们最厉害的成绩就是能一口气出六条船;这是个来打gg的,它的路碑上刻满了自家船厂的功绩。


    比如一起拼路的,参与的人甚至平分到了每家的字数多寡,最后路名字被叫做了‘情长理短’路;表示情谊永存,道理不必多讲。


    比如‘野猪’路,是个烧瓷民窑捐的;最初捐路者取名叫‘青瓷路’,结果修路过程中,不知哪里来的一大群野猪,四处冲撞,最后集体陷进了还未干的路段中不得动了。


    虽然最后多添了点水泥,但白捡了几吨的肉,这样的天降横财,喜得捐路人当场将名字改成了‘野猪路’,并将这一段更名变故缘由从头到尾刻上了碑文。


    正是有了这群奇奇怪怪地开拓者,后来的人们越发放飞自我,许许多多奇葩的路名和路碑井喷式迸发。


    后来,赶路途中停下看路牌和路碑,竟也成了许多地方的风俗和习惯。


    捐路工程四处开花、正式开始落实动工之际,已是三月末尾。


    在这春光灿烂、新贡士登科之际,蜀地总算传来了动静。


    第63章


    郑长胜等人,从正月入蜀至今,已经在蜀地卖了三个月的油果子;枪支弹药和调遣人员进来了一批又一批,却一直没等到萧书荣有动静。


    他们不动声色,安静蛰伏。


    最先察觉奇怪的反而是蜀地一些不知情的中高层人家,他们总督怎么一直在闭门谢客?


    年后元宵节总督府起了一场大火,这事人尽皆知。许多人以为是此时闭门是在检修,但这从一月地修到三月,是不是太久了?


    和总督府合作的部族高层倒是知道些原因。


    据说是总督的那位小心肝被那场大火波及了,他正在专心陪着心爱的女子养伤呢,不弃不离。


    消息真真假假。


    直到如今,他们才打听到那位心爱的女子似乎没熬过烧伤,与世长辞了。


    千家家祠里。


    文羌族大祭司摸着自己精致的银编衣冠,慢慢往自己身上挂。


    一件一件,极为繁琐。


    显然他已经做成习惯了,手里有条不紊,还能分神闲聊:“也不知道那位会不会拿着这当借口‘发疯’。”


    “肯定会,那就是个豺狼性子,能撕到嘴里的他会放过?”


    接话的人是文羌族族长,千羽。


    “不过这次没理由再动我们文羌了吧?不说合作,之前已经拿我们冒了一次险,这都上了御前的功劳册了,还不够?”


    说到这里千羽就耿耿于怀,之前皇帝突然统计功劳,说是为了追加发年节的奖励。有功劳的人自然喜滋滋,没特别大功劳但认真做事的人也不怕,最多接到手的奖励不如人家丰厚罢了。


    但是他们怕啊!


    他们可是在做蠹虫①,凿敲大锦的根基,吸着朝廷的血养肥自己。


    那萧书荣直接在折子里将他们文羌千家的名头挂了上去,美名曰他们辛苦了,自是要帮他们汇报一声,多讨些奖励。


    我呸!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还不知道谁?


    这人不就是用他们做试探,看看朝廷有没有关注到蜀地这边吗?毕竟他们的渗透都是缓慢来的,至少蜀地表面上一片和乐相安无事,百姓太平。


    一个弄不好他们就得进上面的眼,还说得那么动听。


    对部族而言,大锦疆域辽阔,物产与人力都丰富。家大业大的,他们悄悄昧下下些许,都够他们富贵几辈子了;且上面还有个总督顶着,他们又没要全国的,只偷偷在蜀地搂了点,一点都不扎眼。


    但毕竟自己是在做贼,看见主家的眼神突然扫过来,说不害怕是假的。


    大祭司终于穿戴好,淡淡递过来一个眼神道:“行了,安心。”


    “折子递上去那么久,该发的东西也早发到位了,可见风波早就过去了。”


    “且皇帝那么忙,怎么可能事事过目,尤其这种拟奖赏的小事;多是随侍拟好,他扫一眼罢了。”


    “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吧。”


    千羽总觉得心里不安定,但德高望重的大祭司都这么说了,那应该确实是他想太多了?


    他是不是过于小心谨慎了?


    千羽纠结半天终还是道:“但我还是觉得心中不安,也许不是来自朝廷的关注,而是那萧书荣准备准备打压咱们了?”


    “既然蜀地可能要出乱子了,咱们是不是收敛点?”


    大祭司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到底还是收敛下吧,尤其那千岭小子,叫他回来。”


    “最近就让他老实待在府城里,不许他再往底下的县城跑了。”


    那小子好色难改,但看在大事从不出错的份上,这点风流小缺点也无伤大雅。


    何况那小子懂事,都是去往底下的县城找人,玩得也都是些不起眼不值钱的小人物,这点奴隶钱,他们千家的下一代继承人担得起。


    正在外的千岭突然接到一则通知让他火速回族里。


    千岭不由诧异了一番,看向递消息的小厮道:“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要我立马回去?”


    小厮低头答道:“小人不知,不过族长的意思似是与总督府那边的异动有关,传令最近大家都要老实安分些”


    “另外,大祭司递话,让您最近收敛着点,不要再买人了。”


    后面这句话小厮说得又快又小声,他清楚他家少祭祀的喜好。


    少祭祀就是喜欢那些柔嫩还未长开的少年,不忌性别,只要长得好,少男少女他都喜欢。但他的喜欢又特别短暂,玩玩就腻了,腻了就会扔掉;若有些他喜欢却死活不从的,就会干脆直接的毁掉。


    这对千岭来说很正常,他是少祭祀,他不要的物件,要么毁了要么扔了,是不可能再流出去的。


    奴隶也是物件。


    折损率太高,所以才总是买人。


    小厮小声道:“可能、可能您最近买的太多了?”


    千岭皱眉:“我最近没买多少人吧?几个奴隶而已,还没我一只紫毫笔贵,能花几个钱?”


    “那,那可能是您近期……扔掉的太多了?”


    小厮没敢直接说打杀了的太多,毕竟他在少祭祀眼中也是奴隶。说话不过脑,下一个被埋了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千岭脸色已经冷了下来:“那更不可能。奴隶这等便宜东西,还没牛羊贵,我扔了就扔了,大祭司决不可能因为这个专门来训诫我。”


    小厮还想说什么,但千岭已经不耐烦听了:“行了,滚吧。小爷我自己回去问,你别张嘴了,晦气。”


    千岭在这方面还是很听族里话的,不过听话对象仅限于他父亲千羽生和大祭司。


    既然叫他回去,那肯定有大事。


    千岭火急火燎地往回赶的时候,京城的陈玉成接到了皇帝的召请。


    他有些忐忑和兴奋,不知道皇帝突然找他什么事情。


    不过他还是非常迅速地收拾好自己进宫去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到了殿里,陈玉成才发现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等在了这里,正是他的同榜同僚——榜眼崔南辞。


    见人来齐了,安临琛扬了扬眉,道:“陈爱卿、崔爱卿,坐。”


    陈玉成、崔南辞,这两人刚好互补。


    陈玉成,首科探花,是个秒人。


    陈玉成这个年岁的一甲进士,前途远大四个字就跟定了钉似的挂在脑门上了。尤其他出身寒门,身后无甚背景,这样的人无疑是相当好的拉拢对象。再加上一条,他还没有娶妻。


    拉拢的路子都给摆在明面上了,明明是个榜下捉婿的上佳人选,但直到升官至内阁侍读,依然孤身一人,满袖清风,且同僚间风评不错。


    崔南辞,出生清河崔氏嫡系,累世大族跌板钉钉的传承人之一,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底蕴逼人。但同样低调异常,不急不躁,在朝中有着不错的口碑。


    安临琛倒不是爱八卦,不过他确实看中了两人的出身。


    “陈爱卿,朕有件大事要交由你去办。”


    陈玉成身子一下子绷紧,紧张又期待:“是。”


    “朕要你去蜀地一趟。”


    “是要微臣去调查当地实况吗?定不负陛下所托。”李伯讲述蜀地情况的时候,他也是在场的人之一,现在陛下终于准备去动蜀地了吗?


    安临琛神秘一笑:“不,朕要你去‘失踪’。”


    蜀地张狂,即使有林婉蓉的证词在,也存在喊冤、倒打一耙的可能。


    若单单是因为蜀地总督‘屠戮变卖奴隶’就将人下狱斩首,在一些人眼里并不能过多服众,甚至会留下蜀地总督是个‘可怜人’的姿态。


    毕竟很多人并不能共情奴隶,尤其当了千百年上层人的士族大家。


    但若是这位总督已经狂妄到‘谋害钦差’了呢?


    这可不就是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倒那时候,蜀地总督的罪责又加一条,还是世人眼里看起来更重的一条。


    其实私用奴契,已经是违抗圣命了;更别说纵容属下肆意践踏他人性命、强占他人财产的恶劣行径,这些都远比‘谋害钦差’来得更重,但现在的人们普遍认为,钦差的一条命抵得上那死去的千百贱民。


    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奴隶贱民不被当人看。


    才实行了两年的新政,并不足以将过去根深蒂固的观念从人们的脑海中拔除。


    “啊?”


    陈玉成呆滞,觉得自己可能没听明白皇帝的意思。


    看着陈玉成有些呆萌的神情,安临琛接下来的话音带上了一丝笑意:“至于崔爱卿,你则需要在陈卿‘失踪’后,再高调前往蜀地,‘救回’我们陈钦差。”


    崔南辞稍稍放松紧绷的身子,执手行礼道:“臣遵旨。”


    千岭刚回族地没几天,还没等到萧书荣有什么具体手段,却突然接到了京城的传讯——京城要拍个钦差大臣过来蜀地!


    千家一下子急了。


    这是有什么地方暴露了吗?


    他们火急火燎地跑到总督府求个对策,但总督萧书荣本人也有些紧张和无头绪。


    他在婉娘消失后,深怕这女人捅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一边放出风声一边紧急寻人。


    他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找到婉娘,整个蜀地那么多犄角旮旯,他上哪翻个大活人去,无奈之下,他只能边派人找,边去查看蜀地的通关文书,但整整两个月,也没查到丝毫相关线索。


    大概婉娘还藏在蜀地的某个角落不敢动弹,所以他才放心地将她的‘死讯’公布了出去,甚至那具焦尸也已经备好,专门毁了脸,又让其苟延残喘了活了段时间才弄死,再有经验的仵作都查不出异常来的那种。


    就是为了毁掉婉娘这条线索。


    皇帝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派人来蜀地?


    钦差出发的第五天,蜀地众人人心惶惶的等着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消息:


    钦差!被劫了!


    如今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众人哗然。


    但在这个关键时期,又一条蜀地相关的消息,火遍了整个大锦。


    呼,赶上了,不用请假了QAQ。


    ①蠹虫:蛀虫。(du,第四声)


    第64章


    太和三年三月二十七。


    阳春三月,新进士预备登科之际,天下人的目光汇集京城;没成想,还没等到看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却先等来了另一场大事。


    登闻鼓被敲响,有人告御状了!


    这是大锦立朝以来,首次有人敲响这面鼓。


    登闻鼓就立在午门边上,由一名监察御史值守着;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将目光放在这里,但毕竟皇城墙外,鼓声响起,立刻引来了大量关注。


    短时间内,午门外聚集起大量围观的人。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高台上的敲鼓之人身上。


    敲鼓之人是一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女子;她的手腕极为纤细,但敲鼓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显然是铁了心的要敲这登闻鼓。


    登闻鼓不是随便就能敲的。


    【其户婚田土诸事,皆归有司,不许击鼓】


    ——像分家、婚配以及土地之类的民事诉讼、经济纠纷,都由专门官吏办理,不许击登闻鼓。


    【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即实,亦笞五十】


    ——军人有卫所,百姓有州县,发生词讼纠纷,必须先找主管官吏。主管官吏不受理,或者受理不公,才可以越级上告。不经过主管官吏就越级上告的,即使有理,也要受到用荆杖责打五十下的刑罚。


    【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击登闻鼓告御状而所诉不实者,受刑杖责打一百下的刑罚。如有诬告,还要依律追究其诬告罪。


    不过只要敲响了:


    【敢沮告者死①】


    ——胆敢阻止老百姓击鼓的,死罪。


    凡击登闻鼓;监察御史必须‘随即引奏’,以达上听。


    登闻鼓,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宣示:警告、提醒各级官吏不得懒政、不得枉法,否则,老百姓可以到皇帝这里来告御状。


    这面登闻鼓,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响起来过了。


    人群越聚越多,却只发出了些嗡嗡的细小声音;此时台上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了出来,有风吹过,将她的声音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民女林婉蓉,状告蜀地总督欺上瞒下,毁我名誉!”


    “蜀地总督假借‘为圈禁民女’之名义,枉顾圣令,私启奴契,与蜀地本地家族沆瀣一气,残害当地百姓!”


    “民女生活在陕地已有八年之久,何来被他圈禁之说,又何时成了那祸害百姓的妖人!”


    “民女林婉蓉,状告蜀地总督……”


    有人沉浸在‘登闻鼓居然被敲响了’的震撼之中,有人皱眉细思着这女子话中内容,却见那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将女子迎进了宫去。


    人们这才恍然,原来新朝的登闻鼓不再是摆设了吗?


    这件事情立刻变得让人牵挂,那林婉蓉之言,瞬间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登闻鼓敲响的第二天,林婉蓉的鼓前喊话、此事的前因后果,就迅速刊登在了当周的报纸上,加急发往大锦各地。


    此次报纸的首页版面标题直接就是《登闻鼓状告书》。


    吸引了全京城乃至全大锦的目光。


    一时间人人讨论。


    不少人刚拿到报纸,初初看到女子因‘毁我名誉’便敲响登闻鼓,不少人还纳闷,这女子太过烈性了些,这种事情达不到上达天听的程度吧?


    结果继续往下看,越看到后面眉头越是紧锁。


    尤其在这时间点上,蜀地总督这几个字,瞬间就让人想起了之前派往蜀地的钦差失踪了的事情。


    两相叠加,瞬间点燃了人们的热情与关注度。


    报纸上的前因后果干脆利落。


    此女本是前朝新乡侯前夫人,与丈夫和离后一直隐居陕地,深居简出已有将近八年之久。结果今年过年,她却从蜀地过来的商贩口中听闻自己成了一地总督的‘心尖尖’。


    ——据说那蜀地总督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圈禁’她,同意了当地部族的条件,承认了部族奴契的合规合法性,使得蜀地许多百姓失去了正常身份,又变成了贱籍,再度被买卖奴役。


    但她本人一直待在陕地,见都没见过这位总督,这人是怎么去圈禁她的?


    这分明是借她之名,行苟且之事。


    这可太冤枉了。


    她可不愿意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残害苍生、殃祸一方的祸水妖人。


    是以她在知道这则消息之后的第一件事,就马不停蹄地上京状告来了!


    【民女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更是为了一地百姓。】


    【天下苦奴契久矣,圣人刚废贱籍,便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迫良变贱。】


    【蜀地总督,将此等大事扣在一介弱质女流身上,是何居心?】


    报纸上半字没提蜀地总督想要造反,却又句句在说他居心叵测,疑似将自立。


    京城井儿胡同边上的一家小茶馆里,说书人拿着报纸读地唾沫横飞,顺便时不时参几句自己的想法。


    李骥则拿着报纸,在他慷慨激昂的声音中慢悠悠地看着。


    “……读到这里,诸位听懂了吗?这段的意思就是在暗指那蜀地总督有了不臣的不轨心思!”


    “还有个事儿大家都听说了吧?咱们圣上前些日子给蜀地派了钦差!可那钦差陈大人——”


    说书人说道这里顿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台下众人,看人人都盯向他等着下面的话,这才满意,继续说道:“据说那钦差陈大人出身寒门,祖上也没出过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身家平常……所以这才刚进蜀地就被下落不明了……如今杳无音信,我等只能在这遥遥祝一句平安了。”


    “连钦差都敢害,由此可看出那蜀地如今有多危险,可谓龙潭虎穴、不测之渊!”


    “据说陛下震怒,已经又派了崔大人再去探查了。你们知道这崔大人是谁么?去岁的榜眼,出身清河崔氏……对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清河崔氏,估计就是因为之前的陈大人没啥背景,这次直接派了个出身辉煌的,看那蜀地还敢不敢造次……”


    “我们陈大人怪可怜的……咳,不过吉人自有天象,能当上大官的,一定都福大命大。”


    “小老儿这还有个独家消息,恰巧与那蜀地有些关联;今儿个讲到这,就算附送。有意思的很。”


    “据说啊,去岁有对一路游学的祖孙,途径那蜀地,被人抢了、还被撵进了一片危险的山林里,那山林可是片凶兽聚集地!诸位猜猜后来怎么着?”


    “最后啊,据说那小孙子瞎了眼瘸了腿,总算逃到蜀地边界有人烟的地方,才得以求救!”


    “为何能得救,因为他们逃到快到出蜀地的地界啦!”


    “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劫的,能是什么人?”


    “说白了就是那蜀地厉害人物养着的兵,以兵充匪,壮大己身。谁敢说这蜀地没问题?如今瞒不住了,就准备栽赃到一介小娘子头上……真真是!”


    “不过确实会选人,这蜀地与陕北相隔千里,若不是有走商,这小娘子怕是到死身上都扣着屎盆子呢。”


    说书人及其会调动众人情绪,偶尔夹杂些调侃之语。比如这句屎盆子一出,众人又是唏嘘又是好笑,一时间小小的茶馆里热闹一片。


    李骥原本还挺悠闲地听着说书人瞎侃,却没想到一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


    流言的传播速度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快。


    好消息是在故事里他们确实被简化的只剩祖孙了,坏消息是他孙子已经进化成断腿瞎眼了。


    咳,佛祖明鉴,他家文澜一切安好,这些都是屁话啊。


    李骥面无表情地祈祷完,将手中的报纸抖了两下仔细收好塞回袖子里,而后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悄然离了这茶馆。


    “难怪,圣人听我说完,却没选择要我去敲那登闻鼓……”


    他心中感慨。


    一个老翁去敲登闻鼓状告一省总督,固然也能引起一定注意,但轰动程度和民众的关注度绝对没有现在深和广。


    看看这报纸上,先是‘圈禁女子’、‘枉顾圣令’,接着又是‘私启奴契’、‘钦差失踪’的。


    无一不劲爆,无一不吸引人的眼球。


    为祸人间、红颜祸水这样的词汇虽悲哀震撼,却也总能第一时间吸引到目光。


    只能说,八卦是种刻进了人骨子里的潜能。


    这些事情乘着八卦的东风,简直瞬间就引燃了民众所有的关注与热情。


    圣人连这都算计到了么?


    李骥脑子里过着前后种种,缓步回家去了。


    蜀地。


    梦阳县报社分部内,负责接收报纸的全满喜上眉梢。


    看到这批报纸首页上就带着蜀地总督的名头,他就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日子,终于来了!


    原本这报纸到了蜀地,要先拿上一批给上层的人,之后剩下的就会全部积压进仓库。


    现在好了,不必再压进仓库深处、他也不必躲在暗处偷偷摸摸地卖了。


    全满哼着歌,直接拾掇拾掇准备去了。


    不过他还是将给总督本人的报纸,最先留了出来。


    总督府。


    萧书荣看着小厮气喘吁吁送到的报纸,霎时间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不信邪,一目十行扫完,又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


    薄薄一张纸,他却越看眼睛越红;到最后,直接没能维持住表象,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喘着粗气地怒道:“她怎么敢的!她怎么敢的!”


    “我找了她整整两个月!整整两个月!”


    “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萧书荣很清楚,这报纸上面说的女子长期居住陕地、商人年后告知都是无稽之谈。


    这就是从那场大火中跑了的林婉蓉。


    她明明是在蜀地生活了八年,甚至最近一年多全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怎么就突然变成陕地人了?


    他对蜀地的把控力度那么强,哪里的商人能听到整个蜀地高层秘而不宣的东西?


    喘着粗气发泄了一会儿,萧书荣才面色颓唐地坐下。


    “完了……一切都完了……”


    报纸就是上面的态度,没有天子的许可,怎么可能有人能将这些事情那么快而完整的发出来。


    婉娘不仅逃了,还逃到了天子脚下,得了圣人的庇护。


    自己想要拿‘痴情种子’做由头洗白的计划,泡汤了。


    上面关注到了,且大张旗鼓地发出来了,就说明把握十足。


    自己要往哪逃?


    现今是位常胜皇帝,当他的子民,当然有十足的安全感;但当他的敌人,有几个不惊惶万状的?


    那可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这就是他贪心的代价吗?


    他有些恍惚,当初的自己为何那么胆大包天,会想着天高皇帝远,当个土皇帝也不错的呢?


    那些高高在上令人沉醉的权利、那些田产房舍、那些金银珠宝、那些仆役成群……


    富贵权势都成了过眼云烟。


    “没了……什么都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喃喃几声,他不甘心地嘶吼起来。


    “我不过想要些小小的荣华富贵,老天爷你连这都不肯满足我吗?”


    “蜀地这么点东西,放在整个大锦算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啊?”


    “啊?!!!”


    他越吼越大声,最后质问直接指向天空,可惜天空一如往常,一丝风也无,似是老天都懒得搭理他。


    就像萧书荣所想的那般,报纸刚在蜀地发售一天,他的总督府就被全面包围。


    他逃无可逃,那传说中失踪了的钦差大人正笑嘻嘻地盯着他,说道:“辛苦萧大人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正是陈玉成与崔南辞。


    二人与郑长胜等人汇合,郑长胜等人负责缉拿要犯;他们则一个负责蜀地善后工作,一个负责压配合郑长胜压着人‘巡展’。


    萧书荣看着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又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身边,那些仆役、护院、小厮、管事……似是一夜蒸发,他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肯定会有人陪着他的,萧书荣颓着脸,却拉起一个恶毒的笑——蜀地以千家为首的那些部族世家们,一个都别想逃!


    兵荒马乱几天后,四大部族涉事人员几乎全部被缉拿,其中千家更是从大祭司到族长到少祭祀,一个没跑掉,全部被拿下。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不少本就是墙头草的小部族连夜去注册登记了新户籍。


    蜀地这群人全部捉拿归案之后,便开启了长达一个月的对外诉讼期,本地被欺压过的百姓可前来陈诉,只要是事实,都会记下来后如实对外公布,且拿到对应的补偿金。


    远在京城的李骥祖孙两都手书一封,托人带回蜀地上交办差的陈玉成了。


    李骥倒不是在意赔偿,只是在为自己孙子那些伤和脸上的疤痕意难平罢了。


    清查结束后,这些人被带着开启了‘全国巡演’模式,被拉着到各地展示。


    每到一处地界,就会将他们所犯的罪一一列出诵读,借此普法,告知人们有些事情绝对不要触碰。


    同时加强百姓们的认知——现在的他们,都是绝对的自由身;朝廷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贬人为畜,迫良为贱,随意打杀。


    因着此次牵扯甚广,蜀地大世家几乎全军覆没,最终刑部决定开放‘以火器执行死刑’的模式,借此再震慑一遍暗中的牛鬼蛇神。


    朝廷之前剿匪时就出动了火器,一路也震慑了不少地方,有些聪明的人家很快看清形式,跟着朝廷脚步走,如清河崔氏;但一些大族很是不放在心上,那毕竟是匪贼,匪贼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世家,世代昌盛,钟鸣鼎食。


    直到午门枪响了一天,血流成河,蜀地犯事部族一个不剩,他们才被惊起,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这可也是累世大族。


    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后,已是四月下旬,新一届的殿试即将开始。


    对新一届文曲星的期待冲散了些朝堂外的血腥气,百姓视线转移,盛京重新热闹起来。


    皇城里,安临琛难得有些空闲,招了温宏文作陪下棋。


    穿越之后,宫中的娱乐虽多,但对于安临琛这样的两辈子现代人来说,很多都十分贫乏。


    最近他开发出了一个除却打扮小云之外的兴趣——下围棋。


    温宏文在棋之一道上颇为擅长,自荐做了他的老师。


    安临琛确实是个好学生,如今他们两人已经能打得颇有来回——十把里安临琛也能勉强赢两把了。


    下了一会儿,温宏文慢慢有些心不在焉。


    安临琛察觉异样,捏着白子道:“温爱卿,怎么了?”


    温宏文:“啊,臣又走神了,抱歉陛下。”


    “臣最近忧思过多了些。”


    安临琛挑眉,这老狐狸,又想干什么?


    “温爱卿有事不妨直说。”


    温宏文这人,只要他想,拿枪架着他也能面不改色,最绝的是,心声中也很少吐露。


    之前规划舆图边线的时候,自己就领教过他这本事。


    这番作态,必然是有事想说。


    温宏文笑了起来,没有被拆穿的恼怒,也不和皇帝兜圈子,道:“陛下,是不是准备要有大动作了?”


    蜀地之事,对于一个新成立的王朝来说,可以说是比较耻辱的一件事,这代表着新皇御下不行,对地方的掌控力不够。


    全国就几十个省,总督也只有几十个,能爬到这个位置上的,绝对是皇帝的重臣之一了。被自己手下如此打脸,若是不想引发关注,静悄悄处理完毕换人就是了,哪里值得这番大动作,恨不得天下皆知。


    安临琛笑了笑,没正面回答,道:“爱卿觉得,这世间,人性如何?人心如何?”


    温宏文敛了笑意:“善恶难辨,人心莫测。”


    安临琛:“人心难测,为财为人为情为执念;想要为恶之人,总有千万种缘由为祸世间。遇上这种天之戮民,百姓何辜?”


    “朕要让这天下人知道——”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注解:①沮,音“举”,阻止的意思。


    今天有看到一张很震撼的图片——有人去挂同心锁,然后挂的是自己与财神爷!


    作者的第一反应:居然还能这么干的吗!学到了!!!


    第二反应:要不写个x财神爷的文。


    写文写魔怔了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讲真,哪天放飞自己我了就去写篇主角是财神爷的文。


    拜拜财神,嘛咪嘛咪哄!


    (上香)(做法)(跳大神)(哐哐磕头)(保佑发财)(继续跳)(上香)(做法)(早日暴富)(继续跳)(上香)(结束)


    第65章


    “不过爱卿所想不错,确实要有新动作了。”


    “想来陈达陈爱卿会很高兴。”


    哦呦~


    温宏文一听就明白了,看来新的赋税政策终于准备下放了。


    之前陈达因着这些事找过不止一次圣上,还和他埋怨过圣上爱新人胜过老臣,着实酸溜溜了好一阵子;他听得极为无语,也不知道这人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了新户籍忙生忙死的是谁?


    如今看来,很快这老家伙就无暇抱怨了。


    温宏文眼底透出幸灾乐祸,希望这次结束,陈达不要再发量迅速递减、头皮稀疏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新政下达的速度要比温宏文想得更快,传胪大典前脚结束,后脚新出的文书就送到了这群新上任官员的手中。


    今科的新任进士们刚封官派遣完,朝廷紧接着就考核了最初那批‘举人代政’的地方县官们——只要实绩确实不错,就给转正,最低当县师爷,最高县衙知县。


    三年两次科举取士,加上此次的考核转正,大锦全新的官员体系算是勉强搭建完成。


    尤其底层地方官员,几乎全部都是新生代的年轻官。


    新政与新官一齐上路。


    因着蜀地那么大的事件刚结束,各地豪强对于朝廷现在的火力和底蕴有了全新而正确的认知,一个个乖得不得了,分发下去的政策毫无阻力,执行推进的速度飞快。


    安临琛恩威并施,打了棒子的同时也塞了个巨大的甜枣——所有地方上的新任官员都是带着水泥方子一起赴任的!


    同时,水泥配方无偿开放使用,只要你身家清白,便可以去县衙申请;只要在衙门做好备案,不管是做出来自己用还是打算开作坊,都没问题!


    除此外,朝廷也会开官营水泥作坊,也允许私人开民营。


    一时间,各地都翘首以盼着新官到任。


    新官员到位,捐路事宜同样得以落实到各地的具体负责人身上,全境各处轰轰烈烈地修路工程又继续起来了;此外以后若是有人想要捐路,也可直接去找当地父母官申请了。


    这等大功德之事,朝廷承诺定可上达天听,且给予一定的免税政策。


    其实哪怕什么政策也没有,人们对于新修水泥路之事也抱有百分百的热情。


    就不说让他们通行更方便的新民道,有水泥路能通车的地方,也更受大型商贾的青睐;尤其一些瓷器商、玻璃商。


    以往他们想要低损毁率运输,只能走河运海运,但还是有许多地方必须走陆路,如果某地道路平整通畅,自然更受他们欢迎了。


    而商贾一来,此地的经济能迅速提升不说,人员流动间,当地百姓也得以赚点小钱。


    官员到任的首件事,便是清丈土地、清算人口。


    之前已登记过的不必再来;没登记过的百姓们,则需拿着过去的鱼鳞册来重新登记原来田地;始终没人来登记的田产,在清查后会直接收归公家;以及官府再度重申允许开垦荒地——前三年不收税,但若是申请开垦荒地后,到期却做不到最低限度的交税,最重刑罚可入狱。


    与此同时,开始新政的科普宣传,重点放在田税和户税上。


    田产税安临琛用的是大锦版本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即不管你地里种了什么,只要将规定的税部分交完,剩下的不管多少,都是自家的;且明确规定了可以以银代税,以及写明功名的免税额度。


    其他产业税则按‘户税’走,按照盈利多寡收税,不达到最低征收限一律不收;同时废除‘人头税’,降低商税。


    不管是哪项,都比前朝要低太多。


    最后一条最为炸裂,朝廷明确通知,以后要‘官绅一体纳粮’了。


    不过身具功名者和已担官任者,会根据功名大小和官位品级有一定的免税额度。


    这条政策上明确标注着:大锦是天下人的大锦,纳税者缴纳的税钱最终定会回馈到百姓本身。


    不管此时相信的人有多少,朝廷都已经明确地将态度摆了出来。


    免税三年即将结束,不少百姓从太和三年的正月就开始等待朝廷公布新的赋税政策。


    毕竟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土地才是生存根本,新朝廷一日不公布新的税收政策,人们的心就一日落不到实处。


    却不曾想竟等来了如此宽宏的政策!


    不少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听完科普后便默默流泪;一些热情赤诚的,更是拿出自家的土特产送给当地的父母官以及给他们科普的小吏们。


    感情都是相互的,这些赤子之心,让不少新上任的官员内心火热,愈加克己奉公,以民为邦本。


    新政无形中将官民的距离拉近,更是增加了人们对新朝的信心和热情。


    普通百姓在感恩戴德,普天同庆,但对于一些大家族们,则是一脸便秘色了。


    他们手中恒产众多,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交的税也更多。


    再者,又不是家家都有身具功名的读书人可挂靠的!


    之前皇帝下旨废除贱籍的时候,最懵的就是他们;尤其皇帝这一手突然,打了不少人一个措手不及,导致很多原本是他们‘家生子’的奴隶们,突然就自由了。


    这可是吃着他们家米面、穿着他们家的布匹长大的奴隶!


    凭什么!


    现在突然田改,更是伸手到他们的田地上了。


    现在能被称为大族的,哪家没点祖产族田;田越囤越多,税能免则免;大家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他们就要交税了?


    这是在要他们的命,掘他们的根啊!


    但‘官绅一体纳粮’此项一出,所有不满的人集体哑巴了。


    人家当官的都要交,自己有什么底气不交?


    是以最后这些人嘴上骂骂咧咧,行动却相当老实迅捷;深怕拖拉着不去登记惹上大麻烦。


    开朝至今,朝廷关于田产这块的登记就一直在继续,但直到现在,才算初步登记结束。


    各处忙忙碌碌之中,太和三年慢慢过去。


    太和三年十一月中旬,淮南省临延府怀翼县,县衙后厅书房。


    怀翼县令嵇春生默默盯着手里的舆图,热泪盈眶。


    他带点鼻音感慨道:“终于做完啦!”


    这是朝廷给每一位县官下达的最基础也是必须完成的第一要务:测绘当县舆图。


    舆图上包括但不限于地形勘测、山川河流;还要有民居分布、道路走向、作物种植等等,越详细越好。


    在绘制当地县城舆图之前,他们先拿到手另一份更大更广阔的舆图——自己所在省的所有府城舆图。


    发到他们手中的舆图,详细到省内各个府城,描绘的甚是详细;县与县之间的轮廓同样清晰,但到了县城范围内,就是一片空白,等着他们把自己所管理的县城内容填上去。


    据说这些地图会上交汇合,共同绘制成全新的大锦;以后的官道、民道的铺设,都会依据这份舆图。


    光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这事情太过重要,他是半点也不敢懈怠,更不敢出错。


    嵇春生到任后,除了当好本地的一方父母官以外,最多的事情就是带着属下们用脚丈量这怀翼县了。


    知道他们要画舆图,不少百姓自发帮忙,很多地方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人家还有路,都是当地人帮他介绍带他过去的。


    思绪转了一圈回到眼前的图上,嵇春生由衷佩服皇帝;这些舆图那么精细,怕是已经准备好多时了。


    陛下当真是,走一步算百步。


    感喟完,他将备份好的舆图与备份的新黄册、鱼鳞册一起收好,火速投递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靠着这些陆陆续续从各地汇集过来的数据,太和三年末,安临琛算是完成了大锦第一次的‘人口普查’。


    各处一派顺畅的情况下,大锦进入欣欣向荣的高速发展期,一路高歌猛进。


    因着朝廷新官派到哪、新路就铺到哪的架势,各地的人们总算脱离报纸、亲眼见识到水泥这种混凝材料的实用性与速干性。


    说句神物不为过!


    崭新的水泥路瞬间引爆了人们对水泥的热情,使得水泥成为一款人尽皆知的粘合剂、建筑材料。


    实用当前,它的使用范围被迅速推广扩大——从铺路到房屋建设,从塑形到填充石墩桥梁。被朴实又聪明的百姓开发出了无穷的用法。


    不少水泥工坊一跃成为当地支柱产业。


    太和四年正月,年节假期一过,安临琛就召了几部重臣齐聚,开起了不算小的小会。


    三年已过,他的人才培养计划总算能搬上日程了。


    “铺设学院?”


    “专业化?”


    “从上至下?”


    皇帝的话让不少人陷入沉思。


    大锦在教育这一块的后劲相当不足。


    不说前朝战乱多年,民不聊生下自然读书人减少;只说在前朝还算平和的时期,上层的高位者们对知识的把控也相当严密。


    彼时不管是当政者还是其他高位者都对知识开放报以最严苛的态度,愚民政策从上至下贯穿彻底。


    百姓都被教化成无知无觉的傻子,他们才稍感安心。


    但其实再往前数不是这样的。


    比如宋代,仁宗以后,鼓励各州县兴办学校;至宋徽宗时期,全国由官府负担食宿的州县学生人数更是达到了十五、六万人,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


    除了官办学校以外,私人讲学授徒亦蔚然成风,出名的书院相当之多。


    再反观如今的大锦,多少地方连县学都凋零了,更别说往下的镇村了。


    如今世道太平各处安稳,百姓对朝廷的信任稳步升高,现在还不办学什么时候办?


    眼见下面的人都陷入思考者模式,安临琛微咳一声,将人们的注意力拉回来。


    安临琛:“是的,朕欲大肆复辟学院建设,开放学校教育模式。”


    “除却国子监、太学、府学县学等的官学,朕还需要开设些专业性很强的单独科目:如武学、律学、算学、绣花、木工、书画琴棋、医学、……等等”


    “可以是专精一则的学院,也可以是组合性综合性学院。”


    安临琛想要的,就是现代各类综合大学的雏形。


    “诸子百家齐鸣的时代或已过去,但知识永不凋零,世界永远需要人才。”


    皇帝的一番话让下面的大臣们再度陷入沉思,但更多的人则是考虑起来接下来自己需要做什么。


    因为帝王的语气,一听就是‘此事朕意已决’的模样,他们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推进事情的完成。


    安临琛并不想收获很多沉默和‘陛下三思’,直接摇身一变成为专横的甲方。


    他的要求只多不少。


    “如今水泥全面开放,水泥产量也是节节攀升,在这其中分出一些建点学校而已。朕想,并不是什么难事。”


    “京城自不必多说,必须作出榜样;各地从省府开始牵头,这是长期的工程,但朕要看到最大的诚意。”


    “将夫子位开放为可入朝廷编制位,有本事无案底之人皆可考,考上者享朝廷供给,实际考核和规章制度……这些你们加紧讨论,给朕拿出套初步可行方案。当然,世事变化无常,这些方案先试行,后期需在实践中跟进改进。”


    “开设的学科数目另做讨论,各种科目都不限报考性别;另男女同校,对夫子的人品需重点关注,记得考核时候加入这点考虑……以及各种基础措施要跟上。”


    “另外,可考虑抽调人手成立一个教育部了,专项司职考试相关的事情。以后与考试相关的内容只会越来越多。”


    “教学求生手艺的的,和求学考官的可以分开,但不必轻贱任何一方。格物致知、下学上达。”


    “给百姓能活下去的手艺,吃饱饭了,再谈理想。”


    “大道如青天①,尔等身处高位,就需看得更长远,给这世间一个相对的公平。”


    这场会议每个部门参加的人都至少有三人,除了各部尚书司以外,还有左右侍郎、内阁侍读等等。


    他们听着顶头上司与皇帝讨论得火热,自己却在疯狂记笔记;不少人内心升起巨大的面条泪,已经能预想出未来的自己忙成陀螺的模样。


    明明已经多了不少同僚,他们反而更忙了?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


    “各种方案慢慢想,但各地学校的选址与建设,现在就可以着手开始了!”


    注释:①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出自李白《行路难其二》


    白话译文如下:


    人生道路如此宽广,唯独我没有出路。


    这里只取前半段‘出路宽广’的意思。


    第66章


    会议开完,群臣退去,安临琛则收获了一个深沉的小正太。


    正是福宝。


    从小太子被注意到开始,安临琛就一直带着他听政;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涉及到前朝,小家伙就没有一次是逃得过的。


    今日安临琛开会,小太子自然也得旁听。


    现在,看着他用一张婴儿肥未消的脸装满深沉,安临琛就想笑。


    小小年纪,个头不大,心思到不少。


    “福宝,怎么了?在想什么?”


    福宝皱眉,一脸严肃道:“父皇!我已经长大了,再叫福宝不合适了!”


    安临琛挺宠他,笑着回道:“行行行,那我们北宸怎么了?”


    福宝大名安北宸,非常古早言情文的名字。


    但这名字取的其实很符合他的身份。


    北为尊位,北极星所在;宸,帝王之意。


    几乎是把身份刻在名字里了。


    可惜原文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先帝名讳;若是那先帝的名字和安临琛一样,这小子妥妥得改名。宸撞音了琛,礼部那里就过不去。


    只能说工具人没人权。


    听着父皇略带宠溺地回话,安北宸有些羞涩,又很快整理好情绪,将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父皇,为什么一定要强调,让女子也入学呢?”


    “为什么,一定要给女子争取利益呢?若是所有女子都在操持后方,朝廷不是会更安稳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瞬间拉回安临琛跑偏的想法,他回过神来:“啊,什么为什么?”


    安北宸幽幽道:“您又走神了。”


    为什么父皇和他讲话,总是爱走神。


    安临琛笑了笑,摸了摸小太子的头,道:“那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


    安北宸小声道:“这……这与我最近听到的、看到的一些中心思想不太一样。”


    安临琛挑眉:“嗯?不错,还会总结中心思想了。”


    “父皇!”


    惹得小家伙稍稍跳脚,安临琛这才继续道:“最近都看了些什么?程朱道学?男天女地?”


    “女子必须该怎样才是好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安北宸点头:“看得差不多是这些。”


    “父皇,不是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为什么,这明明是百姓中的主流思想,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呢?”


    既然天底下许多人都说女子不该读书、不该抢夺男子的主导权,父皇为何还这么做?


    安临琛垂眸,遮下眼中的冷意。


    一些阴沟里的老鼠,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下作勾当。


    只能说幸好小太子是恋爱脑预备役,又被他养得亲近,不然这些话怕不会如此容易自然的问出口。


    安临琛将小太子拉过来,按在他旁边坐好,平视他的眼睛笑着说道:“那朕也问你几个问题。”


    “说个贴近实际的,你马术学得很好,想要去大草原上奔驰,但因为你是太子,一群人高呼危险,说着‘大局为重’、‘国祚为先’,哪里都不许你去,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安北宸皱眉:“孤是太子,凭什么听他们的?我若想去草原玩,那这些人应该去给我排除潜在危险,而不是阻拦我出去。”


    安临琛笑道:“不错,正是如此。”


    “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与另一个人,每天每人都能得到一颗糖。原本你一日只能吃一颗糖,后来,你发现只要写一篇文章,说那人不该吃糖,糖就都成你的了。”


    “只要你写了,你就能多得到一颗糖,甚至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糖。你愿不愿意写?”


    安北宸想了想,有些心虚道:“我是愿意写的。”


    他最近在换牙期,被严格控糖,越是吃不到,越想要。


    写点文章就能换来许多糖,也太值了吧!


    “但是父皇,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嗯?为什么会觉得不好?”


    “那糖原本是别人的呀。”


    安临琛听到这儿,笑了,表扬似地摸了摸头:“诚实的孩子。”


    “对女子来说,这读书、出仕、挣钱等桩桩件件事,就是一颗颗让男人眼馋的糖。”


    “以往啊,男人们只要写点东西引导下世人眼光与舆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本属于女子的那颗糖了。”


    “他们也知道那是别人的糖;但是嘛,人性本贪,能占便宜的时候,多数人就是会选择去占便宜;有些脸皮厚的,他们不仅要占便宜,还要将自己架得高高的,来彰显自己是对的。”


    安北宸懵懵懂懂,但本能地开始将他父皇的话深刻心间。


    “就如同你本可以骑马,却有人通过种种理由想剥夺你骑马的权利,将你困在凡俗礼法、世人眼光里。”


    “女子同理,她们身为女子,又有着生育的能力;一些人啊,就会变着法子给她们套上层层枷锁,将能力变成责任,逼着她们困在一丁点的小天地里寸步不得进。借此既能自己得利,更能光明正大地占据属于她们的糖。”


    “不管是何性别是何地位,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能力;而不是被囚禁着过完一生。”


    “为皇者,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子民。”


    “有些书你无需多看,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多听多思考,正面的吹捧要听,反面的鄙夷也要听,会思考的人最厉害了。”


    听到这里,安北宸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暗自琢磨。


    【难怪他父皇那么厉害,原来是会自己思考吗?】


    【听人吹捧不就是听人捧自己臭脚吗?啊,不对,福宝的脚一点都不臭,香香的。】


    安临琛原本正在疯狂输出大道理,被这突然出现的心声猛不丁地打断。


    他轻吸口气按下已经到嘴边的闷笑声,才继续道:“上天对这世间最公平的一点,就是人才的诞生。男人里会有人才,女人里也会诞生人才;贫民家里会出人才,士族家里会出人才,商贾人家也能出人才,聪明的大脑不随着世人的笔墨转移。”


    “无视阶层,无视性别,选择最合适的人才放到合适的位置去,是一个掌权者者最该做的事情。”


    “这世间的偏见,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大山是洪流;但是对于身处高位的人来说,是挥手就能抹去的尘埃。”


    “有识之才是一个社会的中坚力量,能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作为能掌控人才的人,我们要做的,是知人善用;无需被世俗拘束,更不用被偏见左右。”


    “不管男女,能作出实绩的就是人才;黑猫白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猫~”


    对着孩子,安临琛忍不住叠词上身;眼前愈加认真沉思的包子脸,更是让他忍不住手贱地上手捏了捏,换来了一句软软的‘父皇’后,他又笑着摸了摸小太子的头。


    突然之间,安临琛向着左边抬头,眼神扫过,所在处空无一物。


    安临琛收回目光,不甚在意,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些。


    另一边,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小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明明大安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自己干嘛跟做贼心虚似地跑掉?


    刚才他习惯性地找到安临琛,想要扑到他身上去。


    但那瞬间他看到大安对小崽子笑,还伸手揉对方的脑袋,突然就冒出些酸涩感——


    大安应该只对自己这么笑,只揉他的脑袋才对!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小云就不好了,他是在吃一个小孩子的醋?


    明明那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崽子,还算是他一路看大的小崽子,他怎么会这么想,太奇怪了。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想,安临琛一个眼神扫了过来,他莫名身子比脑袋快,逃开了。


    回到自己的空间,他脑子里开始回放这几年他们之间的种种:大安抱着他看烟火、给他设计衣服换装、会盘他会调侃,也会温柔地帮他洗漱。


    他们绑定了将近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互陪伴,他对大安的占有欲好像越来越深了?


    不,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在萌芽。


    小云眼眸闪烁不定,却只伸手捂住脑袋,不愿深思。


    眼前骤暗,他又无意识地回味起来刚刚大安抬眸时的眼光流转,那无意间的一瞥,在他看来却带着些风流旖旎的味道。


    真好看呀~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太和四年的春天已悄然过去,灼热的夏天逐步覆盖了烂漫的春。


    太和四年四月十二日晚,掌灯时分。


    此时的安临琛拿着大臣们紧赶慢赶的‘首批学院选址’和‘首批夫子拟定名单’,正在细看。


    这是为以后打根基之事,最初做得好一些,后面能轻松许多年,是以他看得很是仔细。


    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只剩下烛火偶尔在呲出噼啪的响声。


    对小云来说,这是很一个很寻常的夜晚。他又一次在安临琛认真忙碌的时候悄然出现。


    而后收获了他此生都难忘的一幕。


    男人披发坐在灯下;一手翻着奏折,另一手轻抵着自己的脸,时不时拿起边上的笔记录着什么。


    乍瞧着慵懒松散,细看却眉心微锁,皱出了一个轻微的川字。


    昏黄的灯烛给男人渡了层金边,带来些许柔和温软的错觉。


    烛火不甚明亮,阴影处那些不清晰的地方变得引人遐想起来;宽大的衣袍松散,随着对方细微的动作稍稍变形,那抬起的半只小臂上衣袖已滑落至手肘处,露出的地方青筋明朗,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稍微抬眼,精致的锁骨掩在衣袍间若隐若现。


    动作间,黑发蜿蜒缓慢地划过皮肤,小云的目光随着那缕发丝一起移动。


    人与景构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直直的印进他眼里,刻在了心上。


    他明明是没有心脏的,但这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回响。


    小云呆住。


    本能是无法隐藏的。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糊弄自己了。


    在小云的原文中,有着大段的女主与两个男主不可描述的剧情;说他不通风月那是假的,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个人产生强烈悸动。


    与安临琛相识至今,从不信任到依赖,后来开始有些许占有欲上身,再到现在的亲密无间,他觉得这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是绑定关系。


    他从没设想过,有一天会对安临琛产生欲.望。


    许多日子里,只要稍微涉及到两人关系,他就不愿深思,只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如今面对自己这狂妄心声,骗自己就成了奢侈。


    承认心动的一瞬间,他的胸口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炙热滚烫,想要不管不顾地朝这个人奔去。


    好在最后的理智拉扯住了他,小云快速逃回此间世界的意识最深处。


    诞生地浩浩汤汤的蔚蓝让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被冲击得有些模糊的脑袋逐渐清明,小云内心只剩一个想法。


    自己就是牛批,抓救命稻草还抓住了心上人。


    果然,不愧是我!


    小云率先心动,然后学到了‘爱是克制’,但不多~


    马上你们就能知道小云的大名了。


    ps:这里只是小云认清自己心动了,距离两人在一起还有一段时间呢。


    一键感谢真的好难用o(╥﹏╥)o。


    在这里再次感谢所有投喂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鞠躬~贴贴~


    第67章


    殿内烛火微动,安临琛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他微微皱眉,小云这是遇上什么大事情了?情绪起伏那么巨大?


    安临琛试着在心底呼唤对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好在也没感受到危险。


    他便没有继续纠缠,将事情放在一边。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搞什么,不过他是体贴的大人,这点小私密空间还是会留给对方的。


    意识空间深处,小云呆坐了半晌,才将将把翻腾的情绪稳定下来。


    心情平复了,思考能力也就跟着回来了。


    彻底认清自己心意的瞬间,他又悲又喜。


    喜的是心尖上的人,就在身边。


    悲的是现在的自己在大安那里,并不具备爱的入场券。


    整理好表情,小云抬手,唤出了面全身镜,仔仔细细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小人儿穿着一袭月牙色流云广袖,朱唇不点即红,眉目如画;墨色的秀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支淡雅的梅花簪,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


    光是瞧着就十足的矜贵。


    小云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这份好看配上他现在的身高,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四年过去,他只从当初的拇指高,长成了约成人半臂高,最多只有80公分。


    这样的身高能让他赖在大安怀里撒娇当挂件,却不足以让大安对他产生爱意。


    一般人都很难对一个80公分的人偶产生非分之想吧?


    他只稍微代入一下大安,就觉得太过奇怪了些;若是一直顶着现在这副模样,他与安临琛之间,只会是纯纯战友情或者父子情了。


    他不想当大安的儿子,更不想只局限于亲友的身份。


    心头苦涩蔓延开来。


    但小云只消极了一小会儿,就下定了决心;他盘腿坐下,开始疯狂吸收起身周的能量。


    既然想要,那就去想办法得到;就如同他想要活下去,最后不是千方百计的抓到了一条出路了吗?


    反正他们是绑定关系,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都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要是大安永远都爱不上他,那就把大安吞进肚子揉成能量吸收掉好了,小云面无表情地想。


    这样他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也算永远地在一起了。


    这个念头只短暂地闪过一秒,就被他抛之脑后。


    自己的衍生世界一直运转流畅稳步发展,为他提供了大量的能量;但他吸收能量的速度并没有达到最快,因为达到最快的话,也最痛最不稳定。


    那是种从骨到皮,一点点被撑开破碎后又重新长成的痛。


    由内而外,如影随形。


    但此刻的小云疯狂鲸吞着身周能量,身形丝毫不动。


    他面上一丝多余表情也无,若不是身周刮起的能量风暴时不时叫嚣着撕扯上去,根本看不出风暴中心的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时间无知无形,巨大的能量团在这片蔚蓝中反复聚拢、反复冲刷着小云本体。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长大着,脸色却也肉眼可见的脆弱苍白。


    太和四年七月,酷暑袭来,人们的热情却比这天气更火热一分。


    京城安福胡同的巷口,江萤向着张家肉铺飞奔着跑去,嘴里更是高兴地喊着:“姐姐姐姐,开了开了!”


    “我专程蹲在最前面看的,确实是学院,门口还贴着那什么……哦!招生简章呢!”


    “今日就正式招生啦!”


    张秀秀远远就听到她的声音了,看着来人兴奋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了,但是你先把手里的砍骨刀放下?看你这挥舞的劲儿,小心伤着自己。”


    江萤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砍骨刀还没放下。


    “刚一时激动,给忘了。姐姐,去书院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刀放在一边,走过来眼神晶亮地盯着张秀秀,“走吧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


    从她上京、又被姐姐捡走以后,她就开始到跟着姐姐干活,从这以后,她总算能吃饱饭了,吃得饱了,营养跟上了,人更是抽条的飞快,现在的她虽然还是瘦,却是有力的劲瘦,与当初那个纤细虚弱的小姑娘天差地别。


    现在快两年过去,江萤快十五岁了,她的力气大了许多,一把砍骨刀耍得虎虎生风,已经能独立杀猪了,当然除却猪以外,分解别的猎物也不在话下。


    现在肉铺上的活基本她都能接手了,平日里她们三个人一起忙活,更是卖得飞快,比以前卖的还快,不到中午就能把肉卖完关门了。


    是以江萤都是上午卖肉,下午就去做绣活或者干其他活计;因着每日都有肉块过手,那肉上的肥油脂滋润着她的手,这些年她的手并没有又变粗糙、长出什么老茧来,只是家里的皂角用得比常人快了许多。


    但即使如此忙碌,她的日子却也越过越好了。


    张秀秀更是把她当亲妹子,传授了她不少傍身功夫;她人小,身子骨还没彻底定型,又聪慧勤快,竟也练就了身不错的本事。


    此外,人也愈加爽利了,做事风风火火的。


    张秀秀笑着看向小姑娘,没否决她,爽快的跟着一齐出门去了。


    路上,江萤开始叽叽喳喳地开始科普:“张姐姐,我打听过了。听说这里男女同校,官民同学呢。”


    “这里能读圣贤书,考科举;也能学习些基础的读书识字,然后去上那些算学、律学、武学、医学……等各种课,束脩很便宜!”


    “据说只要跟得上、束脩也交了,你愿意报多少课都行,但要是一直不合格的话,也会一直卡着不给毕业呢。”


    说到这里,小丫头突然放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说道:“我还打听到了圣人的态度,圣人开这所学院,就是希望天下人都能下学上达,触类旁通。”


    “这叫有教无类、学海无涯、实践出真知……”说到这里,江萤卡壳了下,不记得下面那个词是怎么说的了,她干脆摆烂直接结束,“总之,就是鼓励天下人勇争先,当人才!”


    这话说完,她又自然地转了话题:“对了对了,还可以考进去当夫子!只要被录用了,不仅能得到朝廷供奉,还能去多学其他的东西呢。”


    “姐姐武艺那么好,要不要去试试当个武学教头?”


    张秀秀哭笑不得,“既然是圣人主张办起来的学院,怎么可能会缺武教头呢。”尤其这还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怕是会直接从兵营里选人。


    “这样啊。”


    江萤有些小小的失望,不过她神色一挑,很快又想起了新的东西:“听说那免费的玻璃教学课也搬过来了,以后那玻璃制造局只收已经学会手艺的人了。哦对,还收成品玻璃。”


    张秀秀点头,这样很好;即给天下人做了表率,又将教学地方单独立出来了;再者,就冲着这玻璃课,来这学院求学的人也不会少。


    循环往复,以后学院里或许还会多出教人木匠瓦工的、教人造桥修路的等等。


    说不得还能有教人杀猪骟蛋的?


    这可不是容易活呢。


    两人脚程轻快,闲聊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新学院的门口。


    新学院设在盛京内城澄清坊,与那衙门办公区在同一水平线上,不过中间隔了差不多四个小坊市,过了长安东街再往东走上许久才能到,也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远远地,张秀秀看到了那大大的石刻院门。


    上书着几个大字——【大锦盛京综合学院】


    “大锦盛京综合学院、综合学院……”,张秀秀有些呆愣地读了两遍,才慢慢地笑了起来,“综合学院,这名字,好啊。”


    文与武综合,官与民综合,圣贤与凡愚综合。


    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姐姐,以后你就来这里上学,我在家赚钱看铺子。我养你!”


    江萤的话把张秀秀从感喟中拉了出来。看着认真的小丫头,她有些感动,却笑着拒绝了她的提议,“你想养我,你姐夫会掉进醋缸钻不出来的。”


    江萤:“……”


    想到自己那个只要回到家,就会自动变成姐姐人形挂件的姐夫,江萤没骨气地退缩了。


    真要和姐夫说自己要养姐姐,她怕自己被半夜下毒然后扔出去。


    张秀秀看着小姑娘半点不遮掩的神色,彻底笑出声:“好啦,莫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呀,跟我一起来上学吧。”


    “真的吗?”江萤有些激动和迟疑,“我们一起来上学?”


    这两年她向来都是听她姐姐的,姐姐从没错过;所以虽然她还有些迟疑,但脑袋却已经开始琢磨上学后的种种事情了。


    张秀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平稳:“是的,一起来上学,一起读这圣贤书,一起考科举。”


    “让这世人知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迎着小姑娘崇拜的目光,张秀秀拉过她,向着学院里面走去,笑道:“走,一起进去看看。”


    从大锦科举正式对女子开放至今,已有三年,但各地报考的女郎寥寥无几;前朝中的女官,仍旧只有楚大人一人。


    若是一直只有楚大人独自支撑,那后续可能就再不会有能立足前朝的女官了。


    她明白教育非一时之功;也明白这么多年从没女子参与科举,科举考学的东西,她们自然也学得不算精细,短短时间内想要达到能考上生员的程度很难。


    但是她更明白,这是一条由现在皇帝的‘专.制.独.裁’撑住的一条路;但若是一直没人踏上去,即使有帝王在后面撑着,也会渐渐变成一条虚浮的空中阁楼。


    对比前人,她们已经幸运许多,至少遇到了愿意为她们披荆斩棘、漟出一条道的君王。


    那势必,不可能让这条路坠落下去。


    张秀秀祖上家业挺大,文臣武将都出过;只是在乱世年间张家被逼落草为寇,沦为叛军,也得了几年的安宁;但后来因被出卖,她所在的这群‘叛军’被旧皇党清剿,除她以外,被坑害得一个不剩。


    她作为首领的女儿,文韬武略样样涉及,她躲过一劫后,找机会手刃了敌人;本想自裁随先人而去,却在路上捡到了张仁新。


    最后的最后,她藏了一身武艺,带着张仁新来到京城,当起了个屠夫。


    新朝成立后,此前种种譬如昨日死①。


    她本无所谓谁当政,只要能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是谁都行。


    第一次对新朝产生认可,是在朝廷承认前朝功名后;她连夜排队,为自己丈夫恢复了身份与户籍;也将自己新身份彻底登记完毕。


    第二次,则是女子新科举的颁布,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久违地捡起了书本。


    如今,她、她们,竟然能得到入读书院的契机!


    她不仅想自己来,甚至想全京城的所有女娘都来!


    两人一路前行,江萤新奇地打量着周遭环境,丝毫不知道这短短一路,她姐姐的心绪翻腾了一路。


    整个学院占地宽广,分为不同的教学区域,但其实目前真确定开课的地方并不多。一路过去,只有‘武院’、‘算术院’、‘格物院’和‘圣贤院’的大门对外开着。


    今天学院正式开放招生,来这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格物院的人尤其多,因为玻璃教学放到了那里。


    不过她们现在去的地方人也不少,因为这里是‘圣贤院’;这里可读圣贤书踏上科举之路。


    来这里的人中。不少一袭长衫的儒士书生。


    张秀秀还在其中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她正准备转身躲一躲,那人却也看到她了,立刻过来打了招呼,声音略大:“哎,这不是张家娘子嘛,今日不杀猪了?小生居然能在这地方看到你,匪夷所思。”


    这人叫卓波,是个秀才,去岁与张仁新同届会试,却没有考上举人。


    是个爱阴阳怪气的。


    “原是卓秀才,您也来看这新书院?”,张秀秀懒得惯着这人,只不咸不淡继续,“不去县学了?据说这里可都是最基础的教学,您居然也需要?”


    这综合学院虽开了,但是原本的官学系统并没有被取缔,从县学到府学太学,尤其能荫子的国子监,都好好地开着呢。这里更像是给平民百姓的一个机会、一个跳台。


    张秀秀的意思明眼人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在嘲讽他一个秀才基础不牢。


    尤其是他刚才为了怼人,语气不好,又刻意扬了声音说张娘子是个‘杀猪’的,自是引了不少好奇的眼神过来,现在那些眼神却都转移到他身上了。


    哪怕这些人眼里只有好奇没有恶意,他也觉得难堪不已。


    人一上头,就容易话不过脑,“哼,我就是来随便看看;也是,连你这杀猪匠都能来的地方,本公子也不稀罕。”说完卓波就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走了。


    其实卓波走完就后悔了,他本意并不是与张秀秀为敌;毕竟脸皮稍微厚点,他与张仁新也算有过‘同届情谊’。


    现在张仁新成了举人了,虽然第二届会试没下场,但这也是板上钉钉的预备官,得罪他娘子能有什么好处。


    尤其他还打着张娘子那个小妹妹的主意呢,毕竟若是和张仁新成了连襟,自己也算结了个好亲家。


    他后悔归后悔,但是想要他低声下气去道歉,那是不可能的。


    卓波走了,江萤才从张秀秀身后站到她边上,厌恶道:“这人的眼睛真该被扣下来。”她快十五了,又不是的小娃娃了,这人半点不避嫌不说,只差拿目光剥她的衣服了。


    张秀秀脸色也冷了下来,她可没错过对方眼里的淫邪和不屑一顾。但这种人,思想从根子上就歪了,打骂不管用,打杀又没必要。


    “所以我们才更要好好读书,爬上去,将这种人踩到脚底下。”


    “以后他别说拿眼睛意淫你了,连想都不敢想。”


    说道这里,张秀秀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走,去报名。”


    “嗯!”


    注释:①譬如昨日死——化用自袁了凡《了凡四训》。


    原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释义:以前的事悄败塌就像昨天一样全都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事就当作从今天刚刚重新开始.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


    第68章


    盛京学院的热闹一直持续了十月份,直到秋收结束,才正式开课。


    如今的入学时间与学期的长短,与现代统一的“秋季入学”差别较大;或者说,现在的课业全部围绕农事展开,不管大小学教育,都是如此;除了“秋季入学”外,还有“春季入学”和“冬季入学”。


    第一次开学是在春天,在“农事未起”的春耕大忙之前,要送‘成童已上入大学’,学习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等科目。


    第二次开学是在十月“农事毕”,秋收结束,“五谷既登,家备储蓄”,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之时,命学子继续入大学,继续学习。


    其余时候,也会跟着星期和寒暑休沐。


    放假这块,走科考一路的学子都还沿用着老一套,安临琛没有太过特立独行。


    但其他手艺类的科目,基本都是按照之前的‘玻璃教学’来的,除却最简单的一档可免费学些基础的手艺,想要学些精进的,就要参加考试,考上了才有资格交束脩继续学习;免费的最长一个月,精进班通常以一年为期,可以续,学成了也随时可以退。


    这一项策略,为以后大锦的水泥工匠数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为和水泥是最简单基础的免费课程,普通人从青壮到老幼都爱去蹭课听一听。


    随着各种条例被理顺,盛京的综合学院迅速运转起来,成为了一个可供全国参考的‘学院模板’。


    一些地方官实在不知道怎么干,就直接按着这个当标准建,里面教的东西动都不带动一下的;而有些地方的当任官聪明些,他会根据当地的产出、手工艺品、气候条件等,开设特色班;比如姑苏就有‘养蚕专业’,石塘有‘造纸专业’,引得不少人千里迢迢去学呢。


    当做出这一手实绩的官员被褒奖升官后,各种特色专业如雨后竹笋般冒了出来。


    虽然暂时还没看到有什么持有‘祖传秘方’的教学者出现,但就目前出现在各个综合学院的‘夫子’们,教普通人一些用来谋生的技能,已经够格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批批会些简单手艺的木匠瓦工、识矿挑泥的人才快速出现,成为了建设大锦的坚固基石。


    学院欣欣向荣之际,朝廷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私人报社的审核标准终于出台啦!


    这个从报宣司成立不久后就被提出的政策,直到今天,总算落地了!


    目前,民间是没有私人报社的,虽说一直有消息说会允许私人成立报社,但是审查标准、行业规定一直在反复扯皮。如今有发售许可的报纸只有两家,一家《盛京时报》,隶属报宣司;一家《储秀报》,隶属后宫。


    一直以来,私人想要刊印些东西,就必须找官府报备,申请个‘刊号’;有了刊号才能继续,印出来说不得也没处发售没人看,亏本更甚,流程艰难,比开个书肆都麻烦。


    这就导致了刊刻版比手抄版珍贵的多,以及许多人想要出版些自己的‘诗集’、‘文集’,很麻烦,是件很难的事情。


    但后来报纸横空出世,又接受投稿,让一些人一下子支棱了起来——若是登报了,不仅扬名,还得到官放刊刻了呀!


    这让不少人养成了定期投稿的习惯,但一份报纸篇幅就那么多,人人都投,能登刊的却始终是小部分人。他们积攒的稿件自是越来越多。


    现在,突然被告知私人报社能成立了!


    各地大家族反应迅速,短短时间内申请表排满了报宣司卿的案头,对比之前的捐路工程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间,似乎全大锦的有钱人家全冒了出来。


    楚蕴灵开始快速核对这些申请而后背调,附和标准者一一放行;倒是不少捐过路的人家察觉到了自己申请通过的速度远比别人要快。


    一时间这些家族的掌权者老怀大慰,深深觉得这大锦朝廷值得看好。


    这不,你给了钱,人家是给你真办事啊。


    随着私人报社的申请越来越多,坐不住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不仅是利润,更多的是能掌握舆论的渠道啊,哪怕有审核,但擦着线说话总比没地方说话来得强。


    但除却老实等审核以外,也有人把注意打到歪门邪道上。


    盛京城城东有不少寺庙观宇,明华坊内就有两家,一个娘娘庙,一个元真观;而在两座庙宇中间,夹着一个清幽大院子,正是《盛京时报》的报社所在地。


    报社内,楚蕴灵正看着手里的一封信笑得意味声长,楚蕴言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看着妹妹脸上的笑容,楚蕴言先是熟练地将身上的鸡皮疙瘩拍下去,接着才道:“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你头上了?”


    楚蕴言,楚大将军长子,楚蕴灵的亲身哥哥。


    当初他护着小妹一路回京,回京后楚蕴灵大放异彩,他却好似隐身了一般;但其实楚蕴言在皇宫内廷的侍卫处谋了个职位,是御前侍卫,品级不算高,只有正六品。


    但御前侍卫其实很是吃香,实权大、假期多,可以带刀又经常面圣。且因为多是从勋戚子弟及武进士选拔,标准也高,最后能入选的大多都武功高强,人品出众,同僚之间的关系也都很不错。


    比如今天他妹妹突然找他,他爽快地和同僚换了班,就溜溜达达地过来找自家妹妹了。


    不过他高兴的心情在见到自家妹妹脸上的笑容后,微微降低了些。


    妹妹这模样一看就是被气到了准备坑人了,不会是要坑他吧?


    “是的,一些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却又自作主张地撞上来。”楚蕴灵甩了甩手中的信件,漫不经心地往她哥哥这边递过来,“他们脑子里装的大概都是泔水。”


    楚蕴灵从小就体弱,也从小就知道,一些看似弱小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无害。


    比如她。


    有些时候,她脸色苍白些,就会获得大量同情的目光,人人都叹她好命却也是个不长命的;但实际上,她只是先天弱了些,养着就好,远没有外面传的那般似要病入膏肓活不长久。


    不过显然有人信了。


    她手中的这封信里,就是有人以为她不久于人世,眼巴巴地想着来碰瓷了。


    一个自小体弱多病、单纯善良却又位高权重手握资源的贵女命官,怎么能不诱人呢。


    马上冬至,楚蕴灵准备在冬至祭祀结束后去京郊的夕照寺点个长明灯。


    不知道这人从哪里听说了她的行程,竟然准备在沿途来一场‘英雄救美’,甚至连打劫闹场的地痞混混都准备好了。


    信件里,甚至提了这人打算在城外拖过一夜,然后大早上高调入城,好做实她们之间的关系。


    夕照寺在外城最东侧,靠近盛京外围。来回处都有不少的偏僻地方,若是回程不及时,确实可能赶不上内城门的关闭时间。


    回头美也救了,英雄也当了,娇客也轻薄到了;然后把事情闹大,再慷慨激昂地跳出来说愿意负责,这病弱小美人可不就手到擒来了?


    楚蕴言接过妹妹手中的信件,越往下看越是眉头紧锁。


    “下作的东西!”,他不自觉的左手用力,“刘廷双是吧!呵,刘家!老子恁死他们!”,他手中的玻璃茶杯在上下飞扬中直接裂开了一个小口,碎了。


    楚蕴灵看向自己不省心的哥哥。


    盯——


    楚蕴言:“……”


    他小心的缩回手,让自己离那个罪魁祸杯远一点,道:“妹妹,这你都不生气?”


    “什么时候进化成菩萨啦?”


    楚蕴灵横了她一眼,嫌弃哼道:“我明明一直都是菩萨心肠。”


    楚蕴言没说话,他妹妹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还不了解吗?一个辖地将军的女儿,哪怕肉身被迫娇贵,也盖不住她是一个将门后代的事实啊!


    关键她还聪明,现在还成了楚大人!


    呵呵,那奸诈小人得到的‘菩萨心肠’,怕是妹妹金刚怒目版本的菩萨吧。


    “想来这法子,应是没得到刘太师应允的。或者说,刘太师不知情。”


    楚蕴灵并不知道她哥哥在想些什么,只悠悠地说着自己的猜测,“那老头儿向来谨慎保身,对外口碑经营多年,哪怕报纸风波惹出,也没卸了他的太师之位,最多只有了些读书人对他的迂腐顽固不满。”


    且刘太师与她一同上朝,这日积月累的,自是能摸出些许她的性子,怎么也不会拿这么愚蠢直白的方案对付她。


    那就只有这刘廷双自所主张了——毕竟他仍是白身,没什么机会了解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且从这封信中的信息就可以管中窥豹,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又是个看不起女人的。


    这人估计一边对她的官位馋的咽口水,一边又鄙夷居然让一个小姑娘登上了前朝;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人出马,一个小女子还不手到擒来。


    “我都能想得出这位刘公子的口吻:‘郡主又如何,朝廷命官又怎样;只要占了身子就是我的人了!’”,楚蕴灵说得云淡风轻,却换来自己亲哥哥的眉头狠狠皱起。


    “妹妹——”


    “好啦哥哥,我不说了。”


    “不过这亲儿子犯错,老子自是避不开的。”,楚蕴灵笑悠悠地吹了口茶,热气拂开些,她才送往嘴里,满足地叹了一声,又道:“不过以那老头的心狠程度,说不定就不要的这个儿子了。”


    “所以哥哥,我才要请你帮忙。”


    楚蕴言自是无可不可,只要是妹妹说的,他一定好好做到。


    楚蕴灵声音带笑,“不算多麻烦的事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她拿起一旁的一个画册,上面正是一个三大五粗、虎目生威的高壮娘子,“喏,送这位娘子一份大礼。”


    “也免得那刘太师大义灭亲,请个罪将事情按下去就完了。”


    既然那么想高调的带着女子从城门入成为世人焦点,那就成全他嘛。


    “那刘廷双要想‘英雄救美’,想来,肯定也不介意‘被英雄救美’。”说完这句,楚蕴灵看向哥哥手中的画册,介绍了起来,“这位娘子也是个人物呢,乱世年间庇护了一整个村子,也算是个有大义之;不过她有个致命地缺点,好色,尤其偏爱白面郎君。”


    她查过,这位娘子颇有财势,后院养了不下十个面首,且明面上看来,各个都是甘心跟着她过日子的。


    这样的家庭里,突然加入一个太师嫡次子,想必会很精彩。


    那刘廷双高挑清瘦,走得是时下受人喜爱的仙气君子风,即使快到三十岁了身材也保持得不错,乍一看很是唬人。


    楚蕴言拿过画像,秒理解了他妹妹的意思,笑道:“交给我,保证速战速决。”


    这刘廷双今年都二十有九了,家里妻妾皆备不说,长子也不小了,就这还敢用那么下作的计划打他妹妹的主意。


    且不说他这‘野外找混混闹事趁机污人清白’的计划有多恶心粗陋,就说他妹妹才多大,身体又不好,这人稍微有点良知都不会对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女孩儿下手。


    光是想到若妹妹没有察觉,被这人玷污了的可能性,他就想把这畜生断骨削肉,要他生不如死。


    看着哥哥眼底不自觉带出的狠意,楚蕴灵上前挽住人,撒娇道:“那就麻烦哥哥啦。人家还等着当观众,给他们事儿好好宣扬宣扬呢~”


    话毕,楚蕴灵露出一个轻灵的笑。


    虽然她看着就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但是,真碰了她,可是容易死的哦。


    今日第二章 ~5.21日更新~


    第69章


    私人报社的审核标准出台了,允许建设的申请也通过了,但立刻就能发行刊物的私家报社,一家都没有。


    也不对,京城还是有一家在发行的,‘明月报社’——发行《储秀报》的后宫报社。


    不过此刻的储秀宫众人,正在喜气洋洋地搬家。


    她们即将把发行《储秀报》的明月报社搬出宫外,不再占用咸阳宫作为办公地点了。


    自从确定私人报社允许开办后,最先作出反应的不是各个地方,而是位于后宫之中的众妃嫔。


    由裘温雅打头,她们商议着将《储秀报》由官转私,列入私家刊印属性的报纸,不再挂靠内廷;毕竟她们报纸的刊印、发售都少,也只能辐射辐射盛京、江浙两地,远远比不上《盛京日报》铺设宽广,说是私家刊印没毛病。


    大家先是提出了‘出宫开报社’的可能,而后大家集体请愿,由裘温雅带头求见皇帝,将她们的诉求呈了上去。


    倒不是后宫人人都是事业奋斗批,只是这偌大的后宫,皇帝半点希望都不给她们留。


    四年时间里,皇帝从没有因儿女情长踏足过后宫,去后宫基本就是因为小太子。


    嫔妃们要想见他,要么有正经事请求通报,要么就只能是在中秋、除夕这样的家宴上。而哪怕是家宴,想要主动和皇帝说句话,也只能是个短句祝福,半点不带情谊。


    名义上她们都是他的妃子,但实际上,她们不仅见不到皇帝,月俸和位份都与作出的功劳挂钩。虽然没人会苛刻她们,但深锁宫廷的寂寞能将人逼疯。


    《储秀报》的主编裘温雅,靠孜孜不倦的卷,卷上嫔位了,已有资格做一宫之主。


    她很拼,也相当聪明。


    甚至,她是有些感谢皇帝的——她们从不在皇帝眼里,皇帝没给人幻想,却给了她们务实做事就能活出人样的希望。


    她不敢过多揣测圣意,但这些年她过手过那么多文章,也能模糊体会到陛下的意思。


    她隐隐感觉,皇帝,是想要一些女子站出来作表率的。


    既然如此,那她与后宫的诸位妹妹们,为什么不可以伸手够一够这根橄榄枝?


    她们身居后宫,在天下人看来是最不该抛头露面的。


    但裘温雅有种直觉与自信——皇帝不仅希望看到她们走出去,还希望她们能用宫妃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在宫外活动。


    而且,对于外界来说,宫妃的身份,让她们背靠皇城的同时,天然自带焦点,一举一动吸引全天下的目光。


    抱着这样的想法,裘温雅第一时间将《储秀报》申请为私人报刊。


    然后,很快被通过了!


    还极快的划分了处院子给她们做报社用!


    以及,裘温雅还得到了一笔来自皇帝的不菲赏银。


    临近新年,京中最大的一个热闹来自《储秀报》,最新的报刊上明确宣布她们搬家了,从宫内搬出宫外,独立成刊了。


    这意味着发布《储秀报》的报社,脱离了朝廷体系,成为了私人报社。


    这件报社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明月报社’的牌匾挂上大门,并同时开放民间征稿,欢迎投递。


    一时间,百姓哗然,舆论沸腾。


    这《储秀报》出现的时候,就明确表示过这是帝王后宫储秀宫出的报纸,所以才冠以这个名字。


    但人们多数都以为这是用了这个名字而已,但其实背后忙碌的仍旧是有文采的内臣、前朝大臣等等,就比如那报宣司下的编辑司一般。


    谁能想到居然从头至尾都是宫妃在忙碌!


    明月报社的地址就在内城皇城西,夹在皇宫和刑部之间,也算是热闹地方了。不少百姓能够看到宫妃们早出晚归,跟随晨钟暮鼓上下班。


    她们大大方方来去,从不遮掩自己。


    直到《储秀报》仍正常发售,不少人才开始相信偌大的明月报社是由这群宫妃和一些内廷宫人撑起的。


    一些迂腐派当即立不住脚了,开始扒拉典故扯礼教,跳脚高呼。


    “从古直今就没有宫妃出宫谋事一说,这等礼乐崩坏之举,恳请陛下下旨遏制!”


    早朝上,出声的正是礼部的一个堂主事,此人姓王,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但今天却突然跳了出来,引得不少认识他的人纷纷诧异。


    这人不是一向佛的很,崇尚清静无为么?


    安临琛则看着他头顶的心声微微眯起眼睛。


    【终于用上我了,定不负家主所托!】


    【大丈夫,九死不悔】


    【呜呜呜,我不会被砍头吧?顶多官位到头,不过等主家复兴,定然不会忘记我的功劳】


    哪里的主家,哪家的家主?


    这么狂?


    王堂主事说完,不少人跟上了他的步伐。


    “是极,臣赞同。长此以往,百姓对宫廷的敬畏降低,颠越不恭,实非好事。”


    “臣附议,让宫妃出宫门,实在是让纲常扫地之举。”


    “臣附议,长此以往,世扰俗乱……更会让天下人以为,陛下还养不起自家的妃子……”


    最后这人说的话引来了大半朝堂的侧目。


    这人真勇啊!


    不少人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绝对不会在嘴上说出来。


    这不妥妥地打皇帝脸、说皇帝穷么。


    果然上座的皇帝给反应了,“哦?尔等夫人都不出门的么?家里全都没铺子没其他收入?全靠在座各位赚钱养家?”


    反对声立刻消音大半。


    安临琛点名:“礼部王卿,你来说。你家夫人有没有铺子?嫁妆里带着的还是嫁与你后另外购置的?”


    王堂主事额头冒出冷汗,他知道这事儿不好干,但完全没想到会拐到这方面来。


    这朝堂之上议论的不都是国之大事么?皇帝怎么会突然问到一个小官员后院里的妇道人家?


    “回、回禀陛下,贱内确实打理着一家小小的脂粉店,是贱内带过来的嫁妆。”


    上座传来皇帝若有所思地话语,“哦,这样。那即日起,她不能外出经营了。毕竟她丈夫说了,女子出门会礼乐崩坏、伤化败俗。这铺子,转手给男人吧。”


    “当然,若她换个支持她的丈夫,那还是能的。”


    王堂主事心口一窒。


    他是这个意思吗!


    啊?!


    啊?


    他明明说得是宫妃出宫办报之事啊,这和普通人家有什么牵扯,这是能放在一起对比的吗?


    而且,什么叫做‘换个支持她的丈夫’?


    这是要下谕旨让她夫人和他和离吗?


    过于离谱了些。


    来自皇帝的致命一击瞬间压得许多人不敢继续上谏。毕竟官不能经商,而官商联合在官员中很是常见,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谁家正头夫人手底下没点产业?


    安临琛看着下面被无言的官员和各色被震撼到的心声,淡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最简单的道理。”


    “除却她们身上的宫妃身份,诸位都看不到其他了是吧?”


    “《储秀报》销量如何?市井百姓中口碑如何?内容是否有益于公诉良俗?”


    “怎么,就因为是女人办的,立马就变得天理不容,有损礼教了?”


    “不给人活路,将人通通锁死在家里,就合乎礼法了是吧?”


    “朕确实养不起妃嫔了,所以让她们自己出门独立讨生活了,尔等可还满意?”


    无人答话。


    安临琛继续开嘴炮:“官路修到哪儿了无人关注,学院开了几所了无人问津。几个女人折腾出点事情,各个立马耳眼发达、心亮目明了。”


    “哪家丈夫非要将女子裹成小脚放在家中的,朕允他裹成小脑。”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安临琛深知自己的态度对下面所造成的影响,是以他就是要将自己的态度明确亮出来,省得有人钻空子。


    “还有何事?”


    是人都能看出皇帝的不高兴,暂时无人上前抚虎须。


    关于宫妃出皇城办报社一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上层不发话,民间讨论声起了几波也就过去了,明月报社的存在逐步被人们习惯,尤其后面各地的私家报社都开了起来,一时间争相宣传,更是让人们将这一风波彻底忘到了后脑勺。


    又一年冬至后,楚蕴灵趁着休沐日开始准备前往夕照寺。


    晨光熹微之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永安郡主府,直把远处盯梢的人看得一个激灵,吓清醒了。


    他知道今日永安郡主会出门,但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


    马车行远,他也急匆匆地往一处赶去。


    日头初升,刘廷双被书童摇醒,正要发怒,却听清楚了对方的呼喊声:“公子快起,那永安郡主出门了!”


    他立刻困意全无,翻起身来抓住人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啊公子,快起来,就等您去摘取成果了。过了今日,咱们就能换门庭了。小的绝对帮您把那什劳子郡主调教得好好的!”


    这书童说得十足笃定,不知是真真胆大妄为,还是无知无畏,竟敢对永安这个郡主名头看不上眼。


    在他嘴里,这帝王亲封的郡主,似乎就是个等着他调教的婢子。


    刘廷双露出个淫邪又猥琐的笑意,将原本还算清秀的脸毁的一丝不剩。


    “走,摘果子去!”他快速搓了搓双手,下床洗漱去了。


    第70章


    两波人马前后出发,不过走在前面的永安郡主的车架,非常的慢。


    如今整个盛京城内的大道不是青石板就是水泥路,基本处处通常平坦;但就这样的大道上,郡主府的车架硬是走出了游山玩水般的悠闲玩耍之势。


    跟在后面的刘廷双只能更慢,甚至时不时还要主动停下来,免得进入对方视线。


    毕竟同路一段可能,但人家那么慢你还能一直同路,傻子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前前后后遣了三拨人出去,但从回馈来看,距离他事先沟通好的埋伏地点还远得很。


    刘廷双沮丧了一会儿,随即又转变想法。


    慢些好呀,这慢了,再遇上事儿,晚上岂不是铁板钉钉地回不了城了。


    而且据前去探查的人所说,永安郡主似是轻车简从出行,车外面只看得到一个车夫,车厢里面估计只有一个近侍跟着。


    这样的话,等出事了怕是两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自己出现,那就是妥妥地天神下凡!


    小娘子的芳心可不手到擒来。


    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日头高升,两方人马总算走到了距离夕照寺只有三公里的郊外。


    此处需穿越一处小山林,人迹罕至不至于,但确实十足的偏僻,正是刘廷双选好的埋伏地。


    快正午了,路上半个人都没有。


    两辆车驾先后驶入了这处山林。


    刘廷双一听前面的人已经进入林子地界了,立马跳了起来,“快快快,追上去。”


    他整理着衣着,又擦了一遍双手力争干净,“可别我们人还没到,他们那边就结束了。那些个地痞若真碰到郡主,我非得把他们的手剁了。”


    他已经将郡主看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哪里容得下那些拿钱办事的宵小冒犯。


    马车快速向着林中驶去。


    山林另一边,一高壮娘子看着手中的画像,眼里闪过一抹兴味和一丝嫌弃,问向身边的侍从,“我那小相公走到哪里了?”


    来都来了,她可不准备空手而归。


    此人姓高,正是永安画像里那个有财有势的好色娘子。


    昨晚高娘子接到了一个神秘人投递的消息,消息上称当朝刘太师嫡次子刘廷双会在今日遭贼人调戏伏击,她可将这位收入房中,若是能高调些‘娶夫’,那得到的好处会更多。


    起初她是有些不相信的,但这消息后面竟将时间、路线、地点还有那小公子的特征都清晰的写了出来。她就来了兴致。


    这可是当朝一品大官的嫡亲儿子!


    又是个白身,她的家底应该能够上。


    她的相公位置可一直空悬着呢。


    ——自己对其施展援手有了救命之恩,这人自愿与她结契。


    不管是不是假戏真做,她都要弄假成真。


    读书人都要脸面,这样的门第更甚,何愁她强傍不上这人家。


    这消息来得确实可疑,但巨大的利益面前,高娘子选择性地忽视了不和谐的地方。


    就算她会被卷入一些大人物的斗争里又如何,如此利益在前,赌一把不亏!


    侍从答道:“娘子,已经派人去看了。”


    此时正好刘廷双带着自己的人和车马刚刚冲上山林,林子不密,中间的一条路也算宽阔,但却看不到任何人或者马车的影子。


    刘廷双有些着急了,“怎么消失的这么快。”他拉过边上的书童,着急地摇晃起人来,“怎么回事,找的人呢?怎么这么安静?”


    书童同样一头雾水,他一向谨慎,找得都是些常年在外城‘接活’的地痞打手;按理说这样的人虽横,但比一般人更分得清好赖,怎么可能敢得罪太师府?


    书童:“可能还开始?毕竟咱们刚进林子,在林子边边就动手方便人逃脱啊。这要是逃到大道上去,保不齐就被人看见了。”


    “嗯,你说地也算有理。”刘廷双放开书童,转头嘱咐外面的人,“继续往里面走走。”


    他身后的一辆马车和一辆板车同时动了起来。


    刘廷双为了做戏做足,用‘家中房梁损毁严重,恐父亲担忧,出城寻古树做新梁’一事做借口,带了十多个好手一同出城,甚至为了后续方便做实他‘郊外无意救美’之事,很是高调地散了些自己‘孝子贤孙’的流言出去。


    行路过小半山林,前方总算传来了动静。


    还不算小。


    “杀——!”


    “狗贼拿命来——!”


    “哼,受死吧——!”


    刘廷双兴奋起来,刚准备冲上去,才发现这群贼人竟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他傻眼了,刚想高呼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才是雇主,远处一个小石子打来,他的喉咙被封印,眼皮瞬间耷拉下来,明明还有意识,整个人却半丝力气也无,歪歪斜斜地躺了下去。


    他倒下,他带来的人手也跟纸糊的一般,瞬间东倒西歪全躺下了,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刘廷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持刀歹人冲到他面前停下。


    这人蒙着面,逆着光下刘廷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听到对面淫邪的语气,“哎呀,挺清秀的一个小相公,虽然看着老了些,不过也挺有味道。”


    “老大,人归我了?”


    另一个阴森的声音传来:“随便玩,别弄死就行。”


    接着又有不少声音一其响了起来:“加我一个!”


    “哎有福同享,我也来。”


    这些人是不是搞错了对象?


    刘廷双吓得要死,连恶心都有些后知后觉。


    不仅如此,居然还让他遇到个有龙阳之癖的!其实他为了爽也弄过自己书童,但换成他自己被弄,他半点也忍受不了。


    他仍旧没什么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粗糙的手离自己身子越来越近。


    刘廷双心中绝望,拼命想要动起来,但除了感受到一股尿意以外,身体并没有给反应。


    他的脑袋混沌起来,被吓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女声突然响起:“哪里来的鼠辈?好大的狗胆,光天化日之下之下就敢伤人?”


    有人,还是女人!


    这仿佛天外之音的降临,一下子点燃了刘廷双的心。


    难道是永安郡主发现动静来救他了?


    他努力扭头抬眼看去,才发现是一个高壮的女娘。


    来人五官端正,不算美也轮不上丑;这一身小麦色的肤色和魁梧的身材,若是搁平日里,她在刘廷双眼里是个偏丑的普通人,但在此时,她却像是那话本里从天而降的大侠!


    ——离他很近的手停住了。


    不出意外,一句问话传来:“你是他什么人?”


    刘廷双听着脚步声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随后,他就被人单手扛起,半边身子被顶在人肩膀上,能看到的只有女娘的后背。


    画面诡异,他的脑袋还有些转不过来。


    自己这是,得救了?


    女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我未过门的相公,我正要与他去衙门签婚书呢。”


    高娘子可清楚地记得那信上说的,若是她能‘高调娶夫’,好处更多。


    她赌都赌了,自然不介意一赌到底。


    四周一片安静。


    刘廷双窝在她肩头,心中刚安定些许,荒谬感就袭了上来。


    这人在说什么?


    他早已成家,有妻有子,怎么突然就要和她结婚了?


    对面的人明显也不相信,阴阳怪气道:“哟,这小相公皮相一看就不年轻了,你撒谎也撒个像样的。”


    高娘子面色不变,道:“这是真的,他一直在等我,虽被家里逼着娶了妻妾,却一直都在等我,没去朝廷备案,如今我总算有些资本了,立刻前来娶他了。”


    “你是知道的,只有备案过的,才是正经婚嫁。我此次前来,正是准备接他去登记,谁成想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祸事。”


    “你们究竟是谁人派来的?!”


    那封信给了她信心,信中明确说了,这刘公子虽然娶妻多年,但一直没去朝廷备案,他与他妻子说是明媒正娶,却未合籍,那就能说这人是单身。


    登记过的婚姻,在府衙就有记录,随时可以查到;即使离婚也是需要去府衙登记的,并不是一封休书就能将人扫地出门的。


    没登记,律法上就是单身,即使养了再多女人,都只是妾或者‘外室’。


    刘廷双心中惊讶,他确实一直没去登记;毕竟若有朝一日自己科举考上了有了官身,现在的妻子可配不上他,是以他一直拿捏着妻子没去登记。


    这位女子是真知道还是猜的?


    在他胡思乱想间,耳边女子的声音继续传来,“你可想清楚了,我这带的人,各个都是好手,可不是那些个花拳绣腿能比的。”


    “且我这里那么多人,你是准备把全部人都杀了吗?”


    对面沉默了会儿,再次嚣张道:“嘿,你这小娘子嘴巴还挺厉害,我们不想牵连无辜。你就不要耍花招骗人了。”


    “有本事,你真拖他去登记啊,我就信你。”


    刘廷双原本挂在人背后,突然之间被人换了一个姿势,那女子将他搂入了怀中。


    偏他手脚无力,全身绵软,看上去就是他‘小鸟依人’的窝在了女子怀中。


    看他这副模样,对面突然无声了。


    “是与不是,有本事你跟上来看看就知道了。”高娘子捞着人,单手掐了掐手下人的腰,心中略略满意,接着指挥身后带来的人,“还不快些将相公的人带上,咱们去登记了。”


    后面的人手脚麻利地将地上那些不能动弹的人抬了起来。


    刘廷双来时带着的板车,没拉到木材,现在倒是拉到了一车人,还摆得整整齐齐。


    刘廷双带来的人多数都清醒着,只是被打得不怎么能动弹了。


    现在,十来个人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少爷被人环在怀里带上了马车。


    哦,还有少爷的书童,也被高娘子带上了自己的马车。


    那些歹人像是真被震慑到了一般,眼看他们忙碌也未阻止,只在他们要走的时候高声喊道:“我会派人那县衙门口等着,到要看你们是真去假去!”


    “哼,希望某些人别在落单时候被我们逮住。”


    刘廷双的脑袋再次紧绷起来,那‘拿命来————’的嚣张呼喊仿佛又回响在他耳边。


    他无意识地往身后人怀里缩了缩。


    一行人迅速往京城县衙赶去。


    留在原地的‘贼人’们没有再追,目送着他们远去。


    直到看不到高娘子的车队了,山林中才传出噗嗤一声轻笑。


    有了这声轻笑带头,下面的人接二连三的都笑了出来,不一会儿成了片欢乐的海洋。


    正是楚蕴灵带领的第三拨人。


    她并没有坐那辆作为钓饵的马车,而是早早就在这山林里等着了;那辆车上坐着的,正是刚才的‘贼人’。


    她哥哥带人扮演的。


    谁能想到,一片不大的山林中,竟前前后后藏了好几拨人。


    底下两拨人演戏,一拨人真懵,她们则是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一片笑声中,楚蕴灵看向亲哥哥,“哥哥,怎么样,爽吗?”


    楚蕴言:“爽!”


    “揍人手感贼强!”


    不枉费他找了同僚换班又找要好的哥们儿借了些人手一起来演这场戏。


    “哥,县衙那边打点好了吗?”


    楚蕴言点头道:“放心,还不相信你哥哥的办事能力。”


    “何况,以那小子怕死的德行,估计会深怕人家娘子不答应呢。”


    “且这男女一起去登记婚契,多正常的事儿啊。县衙不会为难的。”


    正如楚蕴言所说,那刘廷双即使得救后,神经也高度紧绷;哪怕马车已经行驶到了闹市区,他仍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路上行人投射来的诧异眼光,也被他当成是贼人布的后手。


    这让他一直处于极度的惊吓之中,哪怕后面力气已经回来了不少,他仍旧钻在身后人的怀抱里不愿意出来,甚至隐隐觉得这样才有安全感。


    高娘子对他这一路‘识时务’的模样也甚是满意,看来此次自己赌对了。


    她的马车宽敞明亮,又早已换上了最新的透明玻璃,一路上她都环抱着人,故意大开着窗户,保证只要有人看向里面,就能看到这小相公挂在她身上不肯挪动。


    这大白日的抱着人招摇过市了这么长一段路,看到他们亲密姿态的人不知几何,且还有这刘公子自己带着的人都能当做证人,这绝对算是完成了‘高调’的任务了吧?


    很快,到了县衙。


    京城县衙坐落在南城兵马司边上,隶属顺天府,但顺天府是统管着当地民生,这里则帮助居民解决一些普通事,自然包括登记婚嫁这样的日常之事。


    下了马车,高娘子也是抱着人进了县衙。


    衙门小吏先是被这两人连体婴的姿态震惊了一下,后面又听说两人是来办理合契,又觉得合理。


    新婚燕尔嘛。


    小吏直接将人带了进去,等候已久的京城县官潘文新看着这张脸,面上浮起了笑意。


    好家伙,终于来了。


    朝廷为防止女性遭强买强卖,规定了结婚前必须去上报政府,登记了才算正式夫妻。


    要结婚的男子需带着户籍去官府,女方同样需要提供自己的户籍公文供查看,最后将自己的户籍转入男子家的户籍册上,两方都签字画押后,算合籍成功。


    当然,若是男子转进女子户籍也是可以的,这在礼法上算是男子‘出嫁’,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说罢了。


    刘廷双身上没有户籍册,但高娘子带着了。


    理论上刘廷双没带户籍是不能登记的。


    但一来他自己强烈要求,二来从书童到身后的不少人都能证明他的身份,潘文新很好说话地翻出了刘廷双在府衙备份的户籍,拿着刷刷地给他办理好了入籍。


    各方协助下,婚契办理地飞快。


    刘廷双迫不及待地在签下名字,用来摆脱那无处不在的视线。


    潘文新将手里印了官印的新婚契递给了两人,笑道:“恭喜二位喜结连理。”


    最终是刘廷双入了高娘子的户籍。


    此刻起,李廷双正式嫁与了高娘子。


    第二天,《储秀报》头条:书香高门嫡次子低调嫁人成婚,新娘竟是她?


    拿到报纸的百姓们:???


    这一天,整个盛京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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