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报社这事既然放到了安临琛面前,就断没有再放到一边去的道理。
但思来想去,不知道这事儿塞给谁会比较好。
现今整个朝廷都非常忙。
上到内阁六部下至跑腿小吏,基本就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这种忙和之前被军训累到无法思考的忙不一样,是被政务塞满的忙。
武官主要大事全部围绕新式火药火器,从新营人员的选拔再到新式武器的训练,到处要人,同时正值新制度、新事物初步下放实行时期,人人脚下生风,堪比陀螺。
不管是兵部还是京城大营,到处热火朝天。
这把火点燃得不止还京城,正以京城为中心蔓延往四方。
至少各个驻边将军第一时间收到了新式武器,首批火药火器的训练方法和操作人员也已经在快递路上。
就目前看,军中改革是看得见的长久。
其他部门同样忙得厉害。
户部就不说了,被各色新户籍新契新册子淹没至今。
工部的人本就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去核验新出的‘工秀才’,就是被扔去‘新武器打造’那里帮忙干活了,算是目前期待新人前来的部门之一。
礼部吏部同样不多承让,两部门一个要忙着即将到来的冬至祭祀,另一个则在集中处理最近的各色官员考核问题,以及新及第举子的代理官员申请。不过后者的申请倒是不多,多数举子都更愿意拼上一把。
刑部正在将之前的‘贪污大案’做收尾处理。这件事相对简单,毕竟是帝王一手策划。
六部团团转,高效运转。
内阁众人更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梦里都是找皇帝汇报折子。
放眼望去,整个朝堂竟是找不到适合主持报社之人。
倒也不是不能交给重位大臣,只是这东西很‘新潮’,若是由年轻人、或者说地位高的年轻人宣扬出去更好。
其他高位的大臣以及他,更适合用来‘压阵’。
世人皆如此,朝廷大力强推的东西总会带着各种疑惑打量的目光,犹犹豫豫各种推迟。但若是自己从小道得到的消息或是民间闹出的事件得到朝廷回复,那就会有一种‘信服感’和‘满足感’,迅速跟风。
就在安临琛头疼的时候,驻守蒙河边疆的外驿将军恰巧有一份密折抵达京城。
安临琛拆开信件就眼前一亮。
及时雨说来就来,这就叫雪中送炭。
安临琛飞快地修书一封发了回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时至小雪节气。
盛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灰蒙蒙一片,城墙外的风肆虐如刀。路旁各家商店早已将暖帘挂了起来,道路上只能看到些神色匆匆的行人。
而官道上,却有大批人马在不停歇的赶路。
这些人送的不是别的,正是各地的土。
无他,小雪大雪一过,冬至就快到了。
礼制中帝王每年有两次定期的祭祀,便是在每年的立春和冬至。
二月吉日举行雩礼,为百谷祈求膏雨;冬至祭天,举行告祀礼,禀告五谷丰登,祈来年风调雨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冬至日,帝王将登社稷坛,祭祀天地与社、稷两位神仙。①
每次大祭前,社稷坛上的土都需要重新更换。更换的土来自全国,全国每个县各取土百斤,再从四面八方运往京城。
河南取黄色的土,闽浙两广取红色的土,江西、湖广、陕西取白色的土,山东取青色的土,盛京取黑色的土。
五种颜色的土铺洒在社稷坛上,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象征着天下的一统。同时契合了四时时令,是对风调雨顺最好的期盼。
今年是新帝登极第一年,祭典可谓重中之重。
随着时日的临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件大事上。尤其礼部,每个人心脏提到嗓子眼,典籍反反复复翻,流程不断定好又推翻,恨不得细致到每秒钟该做什么。
满目紧张与期盼中,冬至到了。
天未亮时,安临琛已经换装梳洗完毕,慢慢地走出了天坛外的斋宫。日出前一个小时,他要赶到社稷坛。
天光乍破,透过云层洒落人间,帝王的身影在天空下笔直挺立,漠然也肆意,在微亮的天光里渡上了一丝神性。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十二旒冕正正的戴在头上。
天光愈发明亮,照亮这身衮冕;明明是人间帝王,却仿佛下一秒就将踏天梯登仙而去。
这种庄重场合里,麦冬是没法陪同着的;他站在斋宫角落,看着他家陛下一步一步走向高处。
他明明是听不见脚步声的,却感觉那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了他耳边、他心里。
在贯彻云霄的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声中,安临琛走向最高祭坛。
当他在最高处站定时,天边金光直直射下,将帝王通身照亮,恍若渡就金身。
那睥睨天下、气吞山河之势,在所有人的心底凿下了深深的刻印。
这就是他们大锦的帝王啊。
天上地下,唯其独尊。
时辰到。
侍臣鸣鞭,礼官唱礼。
“跪——”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站在台下的众官员,在皇帝的带领下向天行礼。
按照排位,很多官员是根本看不清皇帝的,他们之间的垂直落差足有十米。而上首的帝王,视线被旒冕遮挡,同样只能余光里扫到广场上的人群。
这是一场盛大又程式化的正剧,唯有天在看。
步骤慢慢过着,安临琛一丝不苟的做着。
从古至今,人们一直敬畏自然,对大地的膜拜持续了几千年。这场神圣的祭祀中,寄托了凡间百姓最为质朴的生存愿望,带着满腔的肃穆景仰天地。
不可看轻,也不能看轻。
安临琛庄而重之。
临近结尾,清平之章奏起,祭品送燎炉焚烧。
烟雾弥漫,安临琛同时也到了望燎位,此时他在太平之章的声音中,走到对应位置望燎。
等祭品焚烧完,太平之章奏毕,整个大典终于结束。
帝王起驾回宫。
冬至日后面就跟着休沐日,安临琛借机好好休息了下。
最近祭祀之事,从斋戒到流程顺序,他也被反复折腾了好多遍,说不累是骗人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昨日祭祀时,他就感受到小云和自己之间的链接似乎又深了些。
从祭祀开始到结束,他锁骨边上的印文一直在暖洋洋地发烫,力量充盈之感让人着迷。
想来也是,这祭祀礼祭拜的是“天”,他可是“天”的半身呢。
也算另类的自己拜自己?
咳,安临琛甩开奇怪想法,又仔细感受了番,小云仍旧处于深眠状态。
从上次小云病恹恹现身一头栽进墨水里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若非那头传来的情绪感受平稳正常,就是睡着的状态,安临琛怕是会更急。
不过可能,对于小云这种生命层次的生物来说,一觉几个月很短?
毕竟对于修真界和神奇生物来说,时间最容易通货膨胀。
动辄闭关个几十年上百年的。
会不会等小云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了?想到这里,安临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麦冬的到来打破了安临琛的思考者状态。
麦冬拿了封折子,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站到了安临琛面前。
安临琛刚准备出声接过,就先看到了麦冬头上那巨大、颤动着的字符。
【人心难测天心晦……无情休书请神看~】②
下面还搭配着一个花旦打扮的缩小版麦冬,正在摇头晃脑。
显然心里唱得正嗨。
安临琛办公时通常殿内不留人,只会在大殿外面留几个御前公公。
是以现在殿内就他们两个人。
两人都不开口,殿内及其安静。
安临琛不说话无所谓,麦冬可就扛不住了。
他本来就是进来汇报的呀。
【陛下怎么还不问我呀~】
安临琛微笑:忙着听你内心小剧场唱戏呢。
“对峙”不过刹那,麦冬就迎着陛下的目光飞快开口。
“陛下,臣收到篇不知所谓、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檄文。或者说,天下文人都收到了。”
安临琛:“嗯?”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他的近侍嘴巴里听到这么狠辣的形容词。
安临琛主动伸手拿走了麦冬手上的折子。大致翻完,他明白麦冬为何如此愤怒了。
这是篇针对‘后宫宫人学习文字’的檄文。
通篇只有一个主题:你这个皇帝侮辱了天下文人。更是诋毁辱没了圣人名声,怎可让阉人那等腌渍东西和那些个小妇人接触神圣的学问!
大概是写文之人自持身份,文章骂得含蓄端正、厚重大义。
但意思还是挺明显的。
甚至可以看出,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发散到更多人的耳朵里,行文偏白话,深怕别人会错他想表达的意思。
这人先是含蓄点了皇帝不对,而后叭叭叭骂了一通“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最后扯上圣人和天下文人的名头,恳请皇帝收回成命。
一篇文章骂了天下近半人,有点意思。
难怪麦冬这么生气。
安临琛将这本折子放了下来,敲了敲。
“哪来的?”
麦冬:“撰写此文之人是江南大儒林茂生。此人一向酸腐,是程朱道学的半簇拥者,他只推崇其中‘男天女地’的说法,所以能写出如此文章不奇怪。”
“对了,据臣所知,这人之所以那么推崇‘妇人就该被深锁闺阁、足不出户’这番理论,是因为他对自己儿媳有不轨心思。”
麦冬头顶心声小人狰狞。
【呸呸呸,哪门子的大儒!】
【一个自己想和儿媳妇扒灰扒不到的恶心老头儿!】
【惯会扯大旗的老妖怪】
【别让咱家找到机会,不然分分钟弄死你!】
嗯?
安临琛挑眉。
看来是真的很气这个林茂生了,连这等隐秘龌龊之事都给翻了出来。
安临琛没有为这篇文章生气发怒,倒是被麦冬这副气鼓鼓的模样逗到了。
在他看来,麦冬这超级助理的地位可比这什么不知所谓的大儒重要的多。
哪怕只为了超级助理的心情,这事也要好好解决。
安临琛摆手:“行了,别气了。刚好有用处。”
这位‘大儒’,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想要宣传自己的目的,胆敢如此直愣愣站在帝王反面,大抵脑子里都是浆糊。
总之,是个蠢货。
那就刚好把浆糊拿出来晒晒,给报社打个响亮的出场阵仗。
想毕,安临琛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注释:
①社稷两位神明。社:即太社之神——句龙,专管土地。稷:太稷之神——弃。主管谷物。
这里的祭天礼简化杂糅了历史上的一些记录。实际真的更为繁琐冗长。
这里就当是作者瞎编居多,不要带着脑子去挑刺_(:з」∠)_
②出自豫剧《情断状元楼》,这里麦冬指桑骂槐化用,骂那个大儒不如狗的意思。
第32章
太和元年十二月初二。
安临琛再度接到蒙河将军的回信。
不过这封信不是由通讯鹰传来的,而是来自永安郡主楚蕴灵。
楚蕴灵,封号永安,蒙河外驿将军之女。
当前整个大锦唯一被请封的郡主。
大锦开国后,跟着安临琛打天下的人里军功最高的五人皆封了开国公爵,超品一等公。
五人真正是过命的交情,除却项伯和整日被拘在京城当定海神针,其他几个无一不是镇守边疆,与京城守望相助。
大锦皇室人员凋零,并没有别的郡主。
楚蕴灵不仅是一等公之女,同时他的父亲给他请封了郡主,有封号。地位堪比亲王之女。这等请封,便是相当于楚家放弃了世子承袭爵位,转而为小女儿谋了前程。
如今的大锦,除非皇帝又生了公主,否则是没有贵女能越过她去了,妥妥的贵女第一阶层。
安临琛之前收到的来信正是关于这位郡主的——天下已定,楚家要送小女儿回京修养,请帝代为照看。
楚将军夫妻恩爱无妾室通房,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但女儿生产时遭遇匪患,是在战火战乱中受惊早产生下的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
也可能上苍怜惜,小姑娘从小就极为懂事聪慧,虽磕磕绊绊,倒也坚韧的长大了。
如今楚蕴灵十五岁,天下也彻底安定了下来。
但楚将军一家仍旧忧心不已。
小女儿即将及笄不说,一直都瘦瘦弱弱、病歪歪的。
怎么能让人不揪心。
边疆条件相对困苦,楚家夫妇一合计,干脆将女儿送到京城。
陛下肯定不会放手不管不说,小女儿也是个心思玲珑的。
京城御医也比边关大夫要更多更厉害。
总之,楚蕴灵便在哥哥楚蕴言的一路陪同下,正式抵达了京城外驿将军府。
安临琛之前收到的楚将军信件里,说得正是小女儿要回京休养之事。
安临琛对楚蕴灵本人没有印象,但是这个郡主之位来得太是时候了,他想请小姑娘明面上站在‘报社出版主人’的位置。
年轻,位高权重,聪明。
甚至叠了个更巧妙的buff,女性!
楚蕴灵在路上的时候就接到了自家爹爹的信,楚将军直接将皇帝给他的信一并交给女儿了。
楚蕴灵看完后,对于皇帝想办的‘报社和报纸’非常感兴趣,对于后面陛下想请自己帮忙的事情,更感兴趣。
明白来龙去脉后,还在路上的楚蕴灵就直接规划起自己将要建设的‘报社’模样了。
十二月初四正午,乾清宫前殿。
阳光透过正门,洒进了殿内些许,落进了小姑娘亮晶晶的瞳孔里。
正是永安郡主楚蕴灵。
楚蕴灵安安静静的坐在皇帝下首,等着皇帝将信件看完。
安临琛抬头就看见小姑娘双手交叠,坐姿端正,整个人一个大写的‘乖巧’姿态。
很具有欺骗性。
楚蕴灵纤细瘦小、下巴尖尖,肤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一双眼睛却灵动皎洁,像只机警漂亮的小猫。
是让他第一眼就非常有好感的小姑娘。
半点也看不出刚提出了个多损的主意。
安临琛放下信件,声线带着笑意:“确定就这么做了?”
楚蕴灵坚定点头:“确定的,皇帝叔叔。”
安临琛笑意达到眼底,到底是北地的儿郎呀,高远辽阔,灵动皎洁。
“行,那放手去做吧。不管出什么事朕都给你兜底。”
小姑娘眉眼弯弯:“哎呀,有皇帝叔叔这句话永安就放心多啦~”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飘着腊八粥的香气。这是太平后迎来的第一个年,人们相当重视。
天刚蒙蒙亮,盛京城就热闹了起来。
这等节假日自是休沐。
今早的盛京,仍旧热闹非凡。
凌晨街道的车轮声消停,早市上却响起了另一波清脆的声音。
“卖报卖报!大锦首份报纸《盛京时报》发售啦!盛京首家报社成立啦!您想知道的消息上面全都有!”
“卖报卖报!到手就能看大儒发的《问帝檄文》啦!”
“卖报卖报!说书处提供读报服务啦!”
一时间,卖报小童在整个盛京随处可见。
除了盛京之外,江南金陵城同样是此盛况。
此时距离那位林大儒发表檄文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那篇檄文虽说安临琛没管,但流传面到底不广。不少人更是看了两眼就抛开了。
毕竟大部分心中,帝王威严不可冒犯。而且说白了人家皇帝要教一些内廷宫人识字,就跟他们想要自家长工识字一样,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多大点事,居然还发一篇檄文?
哗众取宠。
但在这篇檄文被皇帝换了个标题又刊登在《盛京时报》首刊首页后,它的热度就炸了。
炸到原作者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文章随着报童们卖力的吆喝声越传越远,迅速扩散到更多人的眼前耳边。
林茂生没那么大的胆子,说白了他就是个鼠辈,只是想找个热点事件刷刷名声罢了。
在他想来,皇帝那么忙,哪里有空管一个远在江南的文人写了什么,又有谁会无聊到把这种东西搞到皇帝面前。
他确实隐隐写了希望皇帝收回成命,但他又哪敢真的引起上面的注目,他原本的文名是《代读书文人讨教檄文》。
安临琛微笑,那哪够刺激。
直接挥笔改了。
不少人刚听到这‘卖报纸’,还在奇怪这卖的是什么东西。
结果《问帝檄文》四个字一出,大半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好家伙。
有大儒发了《问帝檄文》??
哪里的大儒,路子那么野,皇帝咋了做啥事了,就直接质问帝王了?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们不知道的?
吃瓜热情瞬间点燃。
很快,一个沿着天街叫卖的小报童就被拦了下来:“哎,小子停下。你卖的这是什么东西?报纸为何物?”
问话之人身着长衫,头戴纶巾,一副书生打扮。
报童正了正自己头上崭新的帽子,手速极快的从身背着的方正小筐里又翻出了份齐整的报纸。
他介绍的声音清脆、语气极快:“相公您看,这就是报纸啦。据说是取的‘报告’之意。意思是将最近发生的大事都刊印在一张纸上,好报给天下人听呢。”
说话间,书生已经将这份报纸接了过去。
拿到手上,他才发现这份报纸分量居然不轻。
刊物纸张微微泛黄,看得出是竹纸。
手中的报纸散发着油墨气味,入眼就是整齐的版面校对,内容极多。
定睛细看,字体干净清晰,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印刷清楚的插图。
书生一眼就看到了那刻印巨大的《问帝檄文》四个大字。
嗯?!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刚想细看,耳边就传来了报童催促的声音:“哎呀这位相公,报纸好看吧。您要来一份嘛。一份5文钱。”
现下三文钱就能买一个热乎乎的大肉包,5文一份的报纸不贵也不算便宜。
不过显然对于这位书生算便宜,他眼也不眨的掏了5文钱给报童,将报纸拿到手中,打开了来。
这报纸叠起来时不显,展开后却极大,形状正方偏长。
左上方是四个大大的‘盛京时报’四字,下面印着今天的日期、节气、发售方等等小信息。
报纸名头下方接着的一整块就是《问帝檄文》。
林茂生林大儒的文章一字未改地刻录在上面。
整篇文章字数极多,哪怕已经缩小了,仍旧满满的占据了整整一面,剩下一点边角也塞着一些小字和小插图。
一眼扫过去极为拥挤,让人皱眉。
因为报纸呈展开状态,书生只大略的扫了一眼标题,视线就立刻被右半边上的大片空白吸引了过去。
右边有个和这篇檄文一模一样大小的排版方框,标题也简洁,就叫《回檄文》
但只在里面居中放大加粗印了一句话:
【咋滴,你是没老娘啊,还是你整个家族没半个女子啊。】
因为两边版面大小相同,这一对比,更是显现出了左边文章的拥挤烦杂。
这正是楚蕴灵小姑娘的主意。
安临琛不仅同意了,甚至专门为林茂生的文章刻了新活字,连他的字形都未改只缩小了字体,方便塞进一页的篇幅里。
保证那位林大儒一眼看到时,就能认出来是他的字迹。
书生先是被这句直白的咒骂吸引到了。
看完这句,才翻回那篇檄文。
读着读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人,打着圣人名头来说教女子和内监读书便是侮辱了学问?还拿这事儿给当今圣上发檄文?
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这人怎么不说。
何况,女子怎么了,这世间多得是不如女子的男人!
他家娘子,就顶天立地!
这个瘦弱书生正是京郊屠户张娘子的相公,张仁新。
张仁新过去过得很惨。
他爹清贫又高傲,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最后攀上了高枝。因为要靠着岳家,哪怕他娘给他生了男孩仍旧不喜。
偏娘亲因生产早早离世,张仁新十多岁的时候,爹爹娶了续房,后母是个面甜心苦的,更是挑唆得他爹偏心到没边儿了,还能拿到些家用的时候,他咬牙考取了童生试,结果考上了秀才,更是碍了后娘的眼,想方设法的打击他毁他。
后来,乱世年间,他被一袋米面卖给了人牙子。
张仁新拼死逃出来后,跟着流民队伍终日惶惶,快冻死的时候,被娘子捡了回去。
娘子原本是不想要他做相公的,是他自己死皮赖脸的赖上了这个好姑娘。
婚后,家里的事情也一直都是娘子顶在前面,他读书之事都是娘子一手规划支持的。
如此女子,在他心里那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经天纬地的大英雄。这人却简简单单一句‘小妇人’给概过去了。
肤浅至极!
书生紧紧盯着《问帝檄文》四个大字下面的名字——林茂生。
好像是传说中江南的那位大儒?
哼,能写出这等酸腐味道冲天文章的人,也配叫一声大儒?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之前看的那句‘你是没老娘啊……’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
书生不由脑袋里给表达了赞同。
一目十行扫完,书生脑袋里更是被‘无耻之尤’填满。
气呼呼地翻到了反面。
看了会儿,气慢慢顺了起来。
无他,反面同样有不少《回檄文》开头的不同文章。
大家篇幅大差不差,整齐的排列在了一起。
比如第一篇,就直接拿林大儒文中的‘替圣人之后发声’作筏子,言圣人都说有教无类,圣人自己学生就无论贵贱不提出生,怎么到你这就不许宫人读书了。不许不说,还骂人家腌渍。怎么,现下大家都是良民。别人清清白白赚钱、老老实实生活,也碍着你事情了?
第二篇回缴文的切入点则是‘觉得女子读书更好’。文中直接写明了‘妻贤夫祸少’、‘一识字妻旺三代’,更是反问:“若人人都想要小妇人不识字,那怎么人人又都想求娶读书人家的女儿?”
第三篇则是深思,只要是普通人,不管男女,识字的都少,这等举措是为大善。
杂七杂八、各种讨论整齐的刊印排版在一处。
粗粗将自己想看的东西看完。张仁新才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份报纸。
除了自己刚看到的东西,这次他还看到个‘刊号’以及刚才那几篇檄文相关的都被分在了‘时事版’。后面还分了‘士子版’、‘娱乐版’、‘佳人版’。
时政策论、诗词小文、故事话本、填词游戏……
张仁新被娱乐版上的‘戏说大脚马皇后’给吸引了过去。他干脆走到路边,仔细看了起来。
日头渐渐升起,张仁新盯着那最后一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磨牙。
这人、这人怎么能断在这种地方!
马皇后后来怎么样了啊!
心中郁闷,张仁新干脆将视线从这个篇幅上移开。
随后便撇到了一个小模块:‘本报接受各方投稿,一经录用,皆有稿费润笔发放。报社地址:……”
张仁新:!
腊八当日,《盛京时报》一炮而红!
注:这里的郡主之位是我编的。
按照明史,应该是皇太子之女才能封郡主吧。
不过小说以作者意志为转移。我就想给可爱的蕴灵小姑娘封个郡主_(:з」∠)_
第33章
此时的信息传递既快又慢。
背靠朝廷的各色政令,传播的快而远;而靠着民众的八卦,同样也能传播得快而远。
盛京时报一朝爆火,到处都能听到人们津津乐道的讨论声。
不少路边的酒肆茶楼里,说书人已经轮番讲了好几遍。
不管是那篇辩驳声激烈的檄文,还是娱乐版本的戏文,一时间都飞快的在百姓们生活中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看到了商机,正在到处打听能以‘盛京’冠名出报纸的人到底是谁。
背后之人大大方方并未遮掩。一时间,永安郡主楚蕴灵的名头,出现在不少人的耳边和桌案。
江南金陵,林宅。
林茂生又气得摔碎了一套平日很得他喜欢的瓷器。
他都已经闭门谢客了,为何还会在自家后宅听到小厮的议论声。
岂有此理,居然敢私下议论主家,明天、不今天就给辞退了去!
林茂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一朝成名天下知’过。
哪怕他是个已经有了些名声的儒士,一些给面子的人也会尊称一声‘林大儒’。
但哪里有大儒名声会传播的如此之广。
三教九流、无孔不入。
自从这《盛京时报》一出,他瞬间成为话题中心,几乎所有读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认识交好的会直接写信问他那篇问帝檄文,不认识的,互相之间讨论的多数也是这篇文章。
若是讨论之人,人人都认同他的观点,他也不会那么生气。
可是辩驳声之大、反对声之粗陋,都在挑战他的神经。
就比如刚才的小厮,聊到最后,居然粗声粗气地仿出一句:“咋滴,你家没老娘啊!”
真真是,又气又丢人!
越想越烦,他干脆起身一甩袖,前去后院最近喜欢的一个小妾房里歇着了。
林茂生一气之下,直接一头扎进后院,连着几天都不再出门。
但时间和事情并不会因为他的羞恼就结束,第二期《盛京时报》如期而至。
报童们清脆的卖报声和朝阳一同升起。
“卖报啦卖报啦!《盛京日报》正式定性为周报啦!新的考题方向来啦!”
“卖报啦卖报啦!又有大儒发声啦!大脚马皇后戏文续篇来啦!”
张仁新自从上次在报纸上看到‘接收投稿’后,就照着报纸上的地址从驿站里投递了封信件。
报纸本身没有提到具体发售时间,但从投稿以后,他就一直安静地等着新刊。
没想到仅仅一周,第二刊就发布了。
比他想象中要快好多!
张仁新拦下了卖报小童,赶紧拿了一份。
快速的翻找了下,没想到真的翻到了自己投稿的文章。
他兴高采烈的又多掏出了十文钱。
这次要买三份。一份给娘子,一份给自己,最后一份用来收藏。
收好到手的报纸,他溜溜达达到早餐铺子上买了份肉包,这才回家。
安临琛原本的打算是发旬刊,如今全靠人工的时代,日刊不现实。
但首刊刚出,得到的反响远比想象中好的多,他干脆大手一挥,直接换成了周刊。
打不了每份内容精简一些嘛。
原本报纸走得就是薄利多销的路子,现下销量远比他想象的大,倒也没必要拒绝到手的钱。
而且报纸铺开越广,对他也同样越有力。
饭毕,张仁新拿出今日买的报纸,开始仔细看自己的投稿。
这篇稿子是在张仁新看完那个狗屁大儒写的酸腐檄文后激情创作的。
主要内容就是将自己与娘子的经历化名编写成了故事,好好吹嘘了一番自家娘子。明确表达并非世间女子都是那位大儒说的‘小妇人’,多得是也能用经天纬地形容的奇女子。
情感充沛、经历真实。
这篇文章瞬间在稀少的外投稿件和众多的枪手文中脱颖而出。
张家小宅,张仁新抖了抖手中报纸,越看越高兴。那规整的印刷体排版着自己的文章,每看一遍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他才将报纸翻到其他版块。
首页版块同样刊登的是一位大儒的文章。
不过这次倒不是檄文了。
而是这位大儒针对‘报纸’这一新生事物的高调夸夸。
张仁新一路看下去,不时点点头。
这位叫唐腾的大儒,分别从几个角度说了报纸的利处。
首先报纸作为宣传工具,可以传播知识和文化,这对于天下百姓都是福祉;再来通过报纸能够了解各地时事动态,第一时间知道各地发生的新鲜事。三来就是这便宜的价格了,这让报纸作为可收集和积累的书料可能大大增加。
后面跟着非常流畅的彩虹屁:
如此大手笔的开民智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当今圣上能够通过此等提案,定然是个尧舜禹与、雄才大略的天子,这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浩荡皇恩,泽被后世。
夸完皇帝,又夸了这一壮举竟是出自稚龄女儿之手,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
唐腾如今七十八高龄,在现在的时代是个不折不扣的长寿老人、老祖宗辈分。
楚蕴灵今年才十五岁,以唐老的年岁说一句‘稚龄小儿’完全当得起。
但是对于其他人,这消息可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么一个前无古人的举动,这样一份肉眼可见的滔天政绩。
居然是落在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儿头上的吗!
得到这么一个消息,各方反应不一,也气坏了不少人家。
其中就有林茂生。
他明知这报纸可能会有让自己生气的内容,却又忍不住买回来看。
现下从报纸上看到‘老对手’这么一篇文,五脏俱焚。
他忍不住开始诅咒起来:“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哼哼,对着这么点屁大的小姑娘也能夸得如此肉麻?若不是看上人家了,都老不死到这把岁数了,还想一枝梨花压海棠呢。真是不讲究……”
人心皆为自身映照。
话分两头,这边的唐老同样在看着新出的报纸。
他慢悠悠的抚摸着自己长长的美髯,边看边品茗,显然心情甚好。
眼前报纸上,他的这篇文章被排版的很漂亮啊。
唐老会写这份文章,有一些些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对报纸确实欣赏。
但是大头还是因为陛下他,给的太多了!
没错,唐腾属于安临琛找来的高级别‘枪手’了。
当然也是唐老本身立场没什么毛病,名声态度都够,才让他进入了帝王的视线。
如今这位圣上,野心不小啊……不过只要方向对,野心对于一个帝王不是坏事。
他似乎隐隐看到了盛世将启的前兆。
就是不知,搞出如此巨大声势,圣上打算怎么往下走,又打算如何对待那些世家。
士心也是民心,但民心不只是士心……
陛下这艘巨轮,能压得下士心掀起的滔天巨浪么?
唐老眼里的精光忽被一阵疼痛打断。
“哎呦!哪个小兔……是晓晓呀~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过来给曾祖抱抱~”
看清眼前的粉嫩团子,已经到嘴边的小兔崽子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转而笑呵呵的哄着小小姑娘来他身边,也不管他那每日精心呵护的长髯了。
唐老的忧思深远。
但安临琛敢这么搞,自然是不怕那些所谓的‘世家贵族’。
更不会以为这‘得民心者得天下’里的民心独指士心。
准确来说,如今的大锦里。那些标榜着世家大族的人家,并不能给他带来足够多的威胁。
甚至可以狂妄的说句,这些个世家,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积淀深厚的人家。
此时所谓高门大族,底气无非就是权钱人脉与手中掌握的知识。
乱世一通洗牌,那些个什么百年世家名门望族,能全须全尾保存下来的有多少,站对了位置能博到从龙之功的又有多少。而不管哪个,都大不过手握军权的开国皇帝。
钱权不说,安临琛本就站在天下的顶端,富有四海。
且大锦如今只有以军功封的爵位。在安临琛开启世界线之前,只有那五位大公。而开启时间线后,安临琛没有再封国过爵位。
就是说,那些世家,现在想用个出于荣誉的‘xx伯府’、‘xx侯府’装点门面,都拿不出。
他们能依仗的,更多的只有自己家族里还立在朝堂上的人。
偏现下朝堂风起云涌,陛下经常的神来之笔搞得人人自危。
甚至世家最依赖的‘知识’,正是安临琛最不缺少的。
他缺少的,只是将这些知识传承下去、发扬光大的人才。
科举制度的步步完善,科举地位的层层拔高,都是对世家的极致打击。
当人才不再是问题,当寒门可出贵子,哪怕再少,基数也在那放着。
乾清宫,安临琛左手轻轻捏着一瓣西瓜,右手则拿着新出的报纸看着。
时下活字已经很精致,但是大小还是不能缩减到他前世看到的模样。
在安临琛看来,这份报纸还是比较粗糙的。
但是对于现在的时代来说。
已经相当精致了,它甚至有专门在边边角角刻印花纹。
《盛京时报》虽说挂名在楚蕴灵名下,但前面这两期最后的审稿人都是皇帝本人。
安临琛还需要报纸成为他的口舌,这个开头自是不能马虎。
好一会儿,安临琛看完了报纸,慢条斯理擦手:“目前效果还不错,gg应该是能搬上来了。”
“对了,金斗那里怎么样了?”
距离将金斗提拔为专项人才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甚至为了防止泄密,关于册子上的内容是由麦冬亲自带去给金斗的,直到他能一字不差的复述完毕,这才放人去扫盲班学习。
这大半个月来,金斗整日两点一线。除却上课时间,剩余时间全都在玻璃制作中度过。
这事情陛下关注,麦冬自然也是高度关注,对于具体进度知之甚详。
现下陛下问起,麦冬毫不犹豫的汇报进度:“据说已经可以一次成型很多小心器具和大块玻璃了。距离陛下想要的效果不差什么了。看起来那小子是吃透了,只是目前制作人数稀少,总体成品还是少的。”
安临琛微微惊讶:“已经吃透了?”
麦冬笑道:“不敢期满皇上,大致是没错的。”
安临琛顿时兴起:“走,去看看那小子做出了哪些成品。”
他将那些资料递给金斗,是因为金斗在无师自通之下,就已经找到了‘将玻璃熔液倒入模具待其冷却成型’这一方法使得到玻璃。
他给出的流程更完整,方法自是更加繁复。资料里的制作方法包括但不限于‘空心管吹气法’、‘锡槽加压氮气法’、‘退火’、‘回火’等等。
这小子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自行摸透吗?
要知道这可是全新事物,并没有经验老道的师傅前面带着。
麦冬自无不可,麻溜出去准备轿撵。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热火朝天的玻璃制坊。
要是整个玻璃制坊只有金斗一人那是不可能的。譬如烧火、填炉、模具制作,都是其他人来。
金斗只负责玻璃液烧好后到制作成新的玻璃制品这一流程。
安临琛到来时,麦冬正在制作一个透亮的宫灯。
林茂生:此人实乃我一生之敌,老对手,哼!(斗志熊熊燃烧)
唐老:嗯?《问帝檄文》,林茂生林大儒?这谁啊好勇?
第34章
安临琛的到来吓了金斗一跳。
不过陛下专门选了他手中没有器具的时候,倒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金斗掸了掸身上的灰,慌忙行礼:“小人见过陛下。”
第二次面圣,他从容了许多。
陛下在他心中仍是飘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神仙,只是如今神仙的面容清晰了很多,也偶尔会脚踏大地,可亲可敬。
是以紧张感自我消弭了不少。
安临琛对着金斗摆摆手,大踏步上前,撩起前裙蹲在了刚做完的透明宫灯面前。
这宫灯的制作工艺繁复,之前的簪子与之对比更显简陋。
显然在消化了安临琛给出的资料后,金斗玻璃制作的手艺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麦冬看着不拘小节的陛下毫无异样,飞速找到合适位置站定。倒是第一次见到陛下这般豪放的金斗,狠狠地抽了抽嘴角。
随着圣上的动作,周遭宫人的目光同样集中在了这个刚出炉的宫灯上。
宫灯最外层的透明罩子还泛着微微的红,显然刚降温结束。
底座和提手是木头和金属制成的,精细繁复。但是中间的灯罩部分,完全透明不说,还套着一层镂空的花朵图案!
圆润柔和的弧形线条外扩,和灯座紧密卡扣贴合在一起,最中间烛芯的部分藏在花蕊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炉子里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不大的宫灯罩上,折射出迷蒙的幻彩,也折射进人们惊艳的眼底。
麦冬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澎湃心潮,声音仍旧有些飘忽的传来:“陛下,这就是您说的玻璃灯吗?这等通透精美的器物,居然可以靠人力制作出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此物比一些小国进献的宝石更通透!琉璃比之不过矣”
琉璃量少贵重,且实用性低,并不受普通人的欢迎,但有钱人家还是愿意买些显摆的,他也见过一些琉璃制式的花灯摆件,但都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件。
总之,他还没见过这种样式的小漂亮灯。
“灯中仙子,不外如是。”
麦冬总管的声音拉回了多数人的理智,也获得了一致的赞同。
能混到皇帝身边伺候皇帝的宫人,即使缺其他东西,眼界也不会缺。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见过琉璃,也知道琉璃长什么样子。
但无论透亮明度、还是制作物件的精细程度,眼前这个‘玻璃’都更胜一筹。
安临琛予以肯定:“是的,这就是玻璃制品。”
说完他顺道站了起来,直接伸手握住了宫灯木质的手柄,尝试着将其提了起来。
宫灯稳稳地悬在了空中。
安临琛满意:“玻璃可以制成的东西太多了。金斗,你是怎么想起来制作灯笼的?另外介绍介绍其他的?”
边上的金斗站立马出声回答:“回禀陛下,马上要到元宵节了,稀罕的花灯定然很受欢迎。小的这才制作了这玻璃花灯。”
“除了这个以外,小的还制作了很多花灯呢,透明的和彩色的都有。说来惭愧,手艺仍旧粗陋。除了花灯外,还制作了各种碗碟花瓶、笔架镇纸,能想到的器皿小的都有尝试。”
“另外还有大块玻璃,小的暂时能做到的最大块也就六尺见方。”
“小的这就去将做好的物件拿过来?”
说到后面,金斗有些惴惴不安。
他直觉陛下对大块玻璃更为看重。
那些玻璃制品的小物,除了精致以外,似乎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但小东西做的更顺手,他确实也是小东西做得更多。
安临琛点头:“行,去吧。”
金斗低着头迅速进了里间,错过了陛下略带惊奇的考量目光。
麦冬看圣上心情正好,不由也放松起来,跟着好奇:“陛下,很好看金斗小子?”
安临琛点头以示赞同:“这小子,是个天才。对了,他多大来着?”
麦冬:“臣记得快十六岁了。”
才十六岁啊,安临琛恍神一瞬。
若是放在现代,金斗也就是一个堪堪上高一的学生;但在这个时代,已经隐隐成为制作玻璃的第一人了。
英雄出少年啊。
安临琛心底感慨时,金斗带着一堆人和东西回来了。
队伍金斗领头,一些人手里拿着小物件走在前面,后面的人则是两两组队、小心翼翼左右抬着玻璃。
安临琛的目光直接穿过了前面众人,落在了后面的‘巨大’的玻璃上。
目测来看,这些大块玻璃基本长宽都已经超了一米,是规整的长方形。
乍一眼看到,仿佛时空错乱,他似是看到了年代里的绿色玻璃窗。
安临琛眼含怀念直接上前,伸手摸了摸,接着又曲指敲了敲。
随着他的动作,玻璃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此刻,皇帝那修长的手指不是敲击在了玻璃上,更是敲击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尖上。
妈耶!这要是敲碎了可咋办啊!
麦冬用力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咽回胸腔,这才心有余悸的看向陛下的手。
大块玻璃敲击发出的声响并不清脆,有点沉闷,像是被水浸透的鼓声。
好在这些大玻璃们质量看着很不错,并没有因为这点小考验就碎。
看完最大的玻璃块,安临琛才将目光再次分给其他小物件。
除却最开始看到的宫灯以外,他还看到了许多其他样式的东西,当然最多的还是不同的花灯了。
来来回回转了一圈,安临琛倒是惊讶于金斗的速度和创造力。
要知道,在这里的所有玻璃制品,最后的流程几乎都是金斗过手的。
而作为一个从小就进宫的太监,他可以说句心灵手巧,但绝算不上是什么匠艺大师。
但从这批完工成品不难看出,这些成品里除了将玻璃液倒入模具直接成型的,更多用的都是吹制法制成。
能短时间内就有那么多不错的成品,至少金斗的技巧很是纯熟了。
安临琛手里提着一个类似‘蜗牛壳’状的未知器具,微微出神。
一些计划也可以着手开始了。
这一想法刚冒出,安临琛便抬手将麦冬和金斗都招了过来。
麦冬大致知道陛下想要做什么,所以在听到接下来的话之后,脑袋里便飞快的安排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金斗则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陛下,夸他做的很好;陛下,要他当授课老师;陛下说接下来能赚多少钱都看自己的了……
日头好大,他也能看到地上的影子。
看来不是在做梦。
安临琛安排完,就溜溜达达的从后门出宫去了。难得都到宫门边上了,不溜出去看看可惜了。
麦冬也不劝阻,迅速将行程给安排好,便目不斜视的跟上了帝王的步伐。
陛下体恤民众,喜爱贴近百姓生活怎么啦。
如今已是腊月中旬,这是和平后的第一个年,无论穷富,家家户户都在热热闹闹的准备着。
不说街边店家,沿路的各种叫卖小摊上,十个里八个都是卖过年相关的货。
“甜甜的搅糖哟~拿来祭灶神老人家,让他老人家甜甜嘴,来年一整年都不饿肚子哦!”
“门神挂画、灶神挂画、迎财神拜佛祖、各路神仙都有,神仙送福啦!”
“扫帚,好用的扫帚……扫走穷鬼,除旧迎新。”
“名刺门薄、对子桃符、各色窗花,也可现场笔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需要什么字句都能有!”
嗯?
一路吆喝声不断,这个倒是引起了安临琛的兴趣。
名刺、门薄、卖笔墨?
都是些什么?
安临琛闻声围了上去。
高声吆喝的是一个精壮的娘子。
倒不是安临琛别出心裁这么形容,而是这位娘子确实的肉眼可见的‘精壮’。
她的个头将近175cm,这个身高已经压下了不少男子。身材壮硕,小麦色肤色,长相整齐方正,一双眼睛锐利有神。
在盛京这冬天挺冷的地方,这位娘子身着劲装,袖子豪爽地挽至臂弯,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
明明是拿着纸张挥舞揽客,硬是挥出了砍刀的架势。
是个练家子。
正是张仁新的娘子张秀秀。
见有贵人驻足,张秀秀喜笑颜开。更是卖力的推销起自家摊位上的东西来。
“这位公子,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小摊出售各种名帖门簿、门对窗花、爆竹也有。这里有些写好的,若是有别的需求,也可以叫我家相公现场写。我家相公是个秀才呢。”
随着她的手指方向,安临琛才注意到这摊子后面还端坐着一个白瘦的男人。男人一副书生打扮,安静地坐在后面写东西。听到自家娘子介绍自己,抬起头来朝他们笑了笑。
这么一对组合瞬间引起了安临琛的兴趣。
安临琛彻底驻足:“我看看。”
说完他便开始挑了起来。
张秀秀见状,爽朗一笑:“那客官您慢慢看,有看好的喊我一声就是。”招呼完,就放着这两人,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安临琛拿着手里二寸宽、三寸长的梅花笺,开始听麦冬科普:“名帖从宋朝开始流行。那时候的皇亲贵族与士大夫家族们与自己亲族之间拜年,会使用专门的贺年片,叫做‘名刺’或‘名贴’。后来就慢慢传开来了。”
“临近新年,各家门上都会粘一个红色纸袋,写上主人家的名字,便是‘门薄’。”
“名帖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地址,然后将其投入想要祝贺拜年的人家的“门薄”中,便是一次完整的拜年礼节啦。祝福意味更重”
安临琛懂了,这不就是古代版本的贺卡信件和接收邮箱?
安临琛有些兴趣:“那皇宫有吗?”
麦冬一懵:“这,皇宫是没有门薄的。臣子想要给陛下拜年,要么觐见祝贺,要么就上贺折了。”
民间互相送名帖折子,除了拜年祝贺,更多就是亲戚之间相互走动拉动关系联络感情。
这谁敢拉关系拉到皇帝头上去啊。
安临琛遗憾的将东西放了下来。
“这样啊。”
两人中做主之人容色绝丽,偏又衣着不俗气势非凡,摊子上人来人往,都有意识的绕过了他们。
“客官,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安临琛兀自叹息之时,有道声音温和地插入了进来。
安临琛抬头,发现正是之前坐在后面的书生。他刚想摇头,突然发现书生手里的东西有些眼熟。
正是《盛京时报》。
第35章
安临琛停下脚步,看向书生笑着问道:“你也喜欢这报纸?”
张仁新眼前一亮,拱手道:“是极是极,小生很是喜欢。”
“兄台也喜欢?如今这报纸出到了第三期,小生期期不拉都买了。可惜就是出的太过慢,让人等得焦躁。真恨不得一日一刊。”
安临琛挑眉:“这样啊,那兄台最喜欢上面哪一篇?”
“兄台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张仁新被人带着走,开始兴致勃勃的讲解:“鄙人私以为最好的一篇莫过于唐老的《报纸说》,小生已经反复读了不下十遍了,每一遍都有新的感悟,不愧是大儒!”
“另一篇则是小生私心,《大脚马皇后》虽是戏文,但如此奇女子,小生真心佩服。不过小生是相信的,毕竟我家娘子就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奇女子……”
“还有则是那些个考题预测、策论示范,这些对于一些普通学生来说太过重要了!实乃天下读书人之福!”
“另外就是那些短篇小故事,嗯……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该,但是小生还挺喜欢那些个白话本子的……”
说到这里,张仁新的脸色微红,声音也小了不少。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经读书人,不该如此孟浪,尤其对这些新潮的东西过于偏好。
但那些故事都写得很好,让他欲罢不能。
好在眼前的兄弟并没有打断他,也没有露出奇怪表情,这让他很是放松。
一会儿的功夫,张仁新围绕着报纸上各种文章说了一大通,喜厌好恶挨个评了番。
安临琛站定时,日头已经偏西,摊位上的人并不多,有也是选了写好的东西就走,不需要他现场笔墨,不然张仁新还真没时间在这里一直讲。
安临琛也没想到,自己随便逛个摊子会撞到个话痨。不过这位话痨兄弟的发言很有趣另类,他不讨厌,便站着听了会儿。
听着听着,安临琛又发现话痨兄一大特点:非常喜欢歪重点。
而且,不管对哪类文章发表完意见看法,都会拐着弯地绕到自家娘子身上,然后夸自己娘子。十句里面有九句不离自家娘子,声声诚恳。
好一个夸夸怪。
只这么一会儿,安临琛脑海里就被动勾勒出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奇女子。
这位书生眼里,他家娘子恍如天神下凡。
“好了相公,莫吹嘘啦!”
一道清爽的女声响起,将安临琛从资深‘妻吹’的语言包围中拉出。
张仁新眼眸一亮,整个人转身靠了过去:“娘子,忙完啦~”
似乎因为是在外面,张仁新没有直接扑上去抱住人,只紧紧地靠在了自家娘子边上,两人间原本就短短的距离更是一丝缝隙都不剩了。
安临琛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眼熟的姑娘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正是最开始注意到的那位精壮姑娘。
这对夫妻倒是如今少见的女主外模式。
见对方熟练安抚好了自家相公,安临琛打趣:“见过张家娘子,您确实担得起这巾帼不让须眉的夸赞之声。”
程朱道学盛行的现今,天下刚太平点儿,就有不少自诩有身份的人家,将妻女关进了后院,以各种规矩去标榜‘大家闺秀’,借此展示家风。
上行下效间,如今街道上抛头露面的娘子自是少数。
而这位娘子,光看着就和世人眼中的‘贤良淑德’要求相去甚远,却非常从容利落。
对面如此直白的夸赞,张秀秀笑意盈盈,回复也落落大方:“客官夸张了。我家相公呀,全身上下就一张嘴最利索。除此以外也就剩下点舞文弄墨的本事啦~”
嘴上说着自家相公不着用,眼神倒是甜蜜蜜地飘了过去,直接让周遭空气都黏腻起来。
安临琛好笑,不再打扰小两口做生意,挑挑练练选了几幅对联和桃符,张娘子利落包好,顺势递给了边上的麦冬。
安临琛笑了笑,和两位告别:“祝生意兴隆。”
张仁新听到这辞别的客套话,有些失落和念念不舍。
虽然他们只聊了这么一小会儿,但是他已经单方面将这位兄台引为了他的知己!——他的所有观点这位兄台都认同,并且愿意听自己讲下去,丝毫不见厌烦。
呜,不想他走。
他甚至连个姓名都没问到呢。
张仁新看着自己手里一直握着的报纸,立刻有了主意。
他主动向前一步,拱手作揖:“古有言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好酒常有,知己不常有。小生张仁新,京郊人士。这是我家娘子,张秀秀。我与兄台明明初次见面,却仿佛认识了许久的知交一般,这份报纸就送你吧!”
话毕,张仁新将报纸双手握住呈起,姿势和眼神都非常诚恳。
这位兄台,值得自己这份报纸!
而且送了这份也不怕,他娘子还有一份,自己也还收藏着一份。
以及,他已经主动报出了姓名,兄台应该接收到暗示了并告诉自己他的名讳了吧!
眼看自家相公热血上头,张秀秀带着点宠溺的笑了笑,接着对安临琛露出了一副拜托的表情,同样示意请他收下。
安临琛看着两人头上跳跃的心声,有些哭笑不得。
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份特别的礼物。
安临琛:“谢公子美意,以后有缘再见。”
夫妻二人同样与他和气告别。
张仁新止不住的失望,却也没有再开口。
只当自己还没有打动这位兄台,将最后的有缘再见当做客套话。
安临琛说的倒都是真话,后来这对小夫妻确实也与他非常有缘。
戌时一刻,乾清宫。
安临琛揣着新收到的旧报纸,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出神。
出宫回来后,他不仅收获了份自己出版的报纸,还收获了份好心情。所以非常干脆的忽视掉了桌案上堆叠的折子,心平气和地开始规划报纸相关的事宜。
目前看来,报纸的市场相当广阔,同样很有前景。
子刊也该上了。
目前推出的《盛京时报》属于面向全部阶层、全部年龄段的报纸。
它的用途和调性就注定了能登上这份报纸的东西要‘正’。
这份报纸作为官方舌喉之一,要做的就是将事情‘报之天下知’,自是正经为主,半点都不能虚假。
不管是政令、戏文、考题、故事、诗词文集,都必须具有真实性、可读性、可面向全社会全年龄,不具备误导性。
如此长久下来,才能建立信任,让人习惯和信服。
但是子刊或者其他目的性不同的报纸,那就不需要这么的‘光伟正’了呀。要知道,八卦可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第四大本能。
想到这里,安临琛再次呼叫麦冬。
麦冬应答完毕,飞快的出了宫门。
他手边还真没有最新版本的子刊,好在储秀宫并不远。
不一会儿,麦冬非常准确地将安临琛需要的报纸样刊拿了过来。
这份样刊正是后宫庶妃们忙活的东西。
名字非常简单粗暴——《储秀报》。
《储秀报》,大锦内廷储秀宫报社出版,为你揭秘最新最全的宫廷秘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新的报纸标题刚撞入眼帘,一份会惊掉眼球的宣传词就出现在了安临琛的脑海。
是的,在盛京时报成功出刊之后,安临琛总算把储秀宫做的报纸拿出来刊印样刊啦。
这份报纸的‘主编’名头挂在了裘温雅头上,正是最初那位各种手段吸引皇帝的小银铃。
裘温雅,归顺七品武官之女。
之前便对自己狠,进宫后就一个劲儿的往上爬;皇帝给了条新路之后,同样干劲十足、拼命争取每个到手机会。后宫最强打工人没有之一。
短短半年,她已经升到了贵人。
这可是实打实的稿子和功劳攒出来的。
麦冬再见到这位颇有心机的姑娘时,倒是觉得这位更耀眼了些。
安临琛翻着首刊《储秀报》,这上面安临琛要求的基本都有,甚至比他提的大框架更优秀些。
文稿主要方向就四点——之前众位庶妃们写的各种‘小脚不受宠、大脚受欢迎’的文章;他找枪手写的各种‘前朝秘闻’相关虚构事件;宫廷最新流行物件;普通民众所需的保养、病症、注意事项,偏向会女性的一些知识。
重点来说,这份报纸受众定位偏向女子。
甚至它的边角小块,除了各色精致花纹,都是被各种‘疗养、科普’塞满。
粗粗看完,安临琛还算满意。
他非常确定会有很多跳脚酸儒跳出来喊这份报纸不雅、不该。
那自己第一份关于‘玻璃’的gg销售路径,就刊登在这上面好了。
哼,不买也得买。
十二月二十日,新一刊报纸的发售日。
街道上各处报童再度活跃了起来。
如今报童的存在已经被人们所接受。
他们只在报纸发售当天喊一天,新的报纸出来以后,除却报童处,还有各大书肆处也有售卖。
另外,除了自己去找报童买报以外,报纸也接受各家‘预定’。即记下名字,发售了就给送过去。一月一支付,量大从优。
而对于想做卖家的人来说,朝廷专门开放了一个新部门叫做“报宣司”。只要愿意,都可以去找报宣司进货,批发价格统一,售卖价格也必须统一。
因为是官刻,这规定所有人都非常自然的接受了。
现在报纸正是新鲜玩意儿。
一时间,不少茶楼、酒店、客栈,或者说稍微大点的店家里,多少都能找到报纸的影子。
今日的报童叫喊声也与之前不同。
“卖报卖报,新一刊的《盛京时报》发售啦!新一期的试题策论来啦。新的辩论版块出现!”
“卖报卖报,新出报纸《储秀报》首刊发售。大锦内廷储秀宫报社出版!为你揭秘最新最全的宫廷秘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卖报卖报……”
第一句里的《盛京时报》不少人已经习以为常,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但这第二句说的,是什么?!!
突然发现营养液过300了!
三无萌新受宠若惊,感谢小天使们,鞠躬。
第36章
大街小巷里,清脆嘹亮的卖报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
那些个‘内廷出版’、‘宫廷秘史’、‘储秀报’等字眼非常清晰地传到了行人耳边。
一时间,不少人都以为自己白日撞鬼了。
听听,这小报童喊得什么东西!
什么大内!什么宫廷!什么秘史!还为你揭秘?
妈呀,这不会被拉去杀头吗!
大街上,没什么人敢拦住报童喊来一份报纸。但是架不住报童人多,那叫卖声就跟个小钩子似的,在他们的心脏上悄悄挠了一下、又一下。
内廷哎,可不就是皇宫里面。
这说得可是皇宫里贵人们的事情哎!
这一天,走在盛京各大街道上的报童生意都不怎么好,但若是他们拐进小巷子,手里的报纸便会以极快的速度销售一空。
张仁新也是跟着拐进小巷子买报纸的人之一。
他先是习惯性的将《盛京时报》买了三份,这才伸手要了份《储秀报》。
买完以后,也没有像以前一般拿到手就蹲在路边看,而是将几份报纸仔细快速地卷起,塞进袖口,疾步走出了小巷,接着立刻掉头,速度不减,带着一阵风进了某个胡同里的拐角处一家铺子后院。
正是张家卖肉铺子。
张秀秀是屠夫,两人每天在京郊将肉收拾好,接着才会到城里贩卖。
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人们也大方起来。有钱没钱的都舍得来称点肉回去,他们的肉铺基本上每天上午就能将所有东西卖完,下午则租个摊子卖过年的东西。
他还能有机会读书,都得感谢朝廷新政。
新政没开之前,屠户属于贱籍,不可科考。张秀秀为了丈夫考虑,不肯到官府登记婚书,张仁新更是‘黑户’,毕竟他是被人卖了后又逃出来的,能查到卖身契。所以他每天上午帮着娘子出完摊,就老实回家,帮衬其它事情。
新政发布之后,他再次恢复了功名和正经身份,也终于如愿和妻子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仍旧每天上午帮着娘子出摊,出完就回后面院子读书,晚上和娘子一起回家。
也是现在临近新年,他家娘子才允他下午也出来摆摊,挣点润笔银子。他的日常才变成了上午帮着收拾,下午读书,傍晚出来卖笔墨。
每一天都很充实。
卖报日是跟着新历的星期走的,定在了每周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现在已经默认成了张仁新每周出门的‘放风日’。
每到这天,张仁新就会去买报纸,买回来自己先看完,等晚上娘子回来,就将报纸上的事物说给自家娘子听。短短时日,报纸已经成为了这个小家里新的鲜活气息,两个人都会期待报纸上的新故事新文章。
薄薄一张纸,承载着厚重的意蕴与情谊。
今日买报纸的过程堪称‘惊心动魄’,张仁新直到回到自家铺子里间,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秀秀在一旁看着自家丈夫拍着胸口长叹的样子不由好笑。
摊子上没人,她端来一碗温水放到自家丈夫面前,才笑道:“不是出去买报纸了吗?怎么这么一副害怕的样子?做贼心虚了?”
张仁新端过水碗大喝一口,喟叹道:“娘子好眼力,可不就是做贼去了。”
张秀秀:???
看着自家娘子满头问号的样子,张仁新不由笑了开来,自行加戏的紧张感消失不少,放下水碗将自己今早出门买报纸遇到的惊魂事儿细细说给了娘子听。
成功得到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可爱女娘。
两人相互打趣一番,张秀秀这才收拾完毕去了铺子前面等买卖上门。
送自家娘子去了前院铺子,张仁新收拾一番,才将放在自己袖中的报纸取了出来。
今早报童们骇人听闻的叫卖词还声声在耳,张仁新犹豫了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打开了《盛京日报》。
不管那些叫卖噱头是真是假,仍旧是《盛京时报》上的内容对自己更有实质性的帮助。
把自己习惯追的几个版面看完,张仁新这才将目光分到其他版块。
接着他就被一个新增的版块吸引了目光。
这里居然提供了一个‘辩论擂台’。
简单来说,上面印刷了一个最近热议的‘论点’,然后下面跟了不少评语和辩论观点。最后还留了不少空白处给买报之人,方面他们写上自己的想法观点。也方便他们互相交换报纸时看到对方观点。
首期辩论擂台的论点是‘是否支持女子同样有读书自由。’
这个辩论论题实际上是有些脱离现在实际的。
毕竟现在的普通民众中,不管男女识字的都是少数。但若是往高门大族里去看,地位高者,不论男女,不识字的才是少数。
同样,反对女子读书认字之人也是少数。
即使是酸儒,反对的也是女子读他们眼中的正经书籍、圣人学问;但他们眼中的‘好人家女子’,那也是该熟读《女训》《女戒》这些,能红袖添香的。
‘大字不识一个’,对于高门贵女是种嘲讽。
安临琛故意拿出这个题目作为论点,是想把女子与读书两者相捆绑,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都要先把这两个词绑定,而后钉入群众心中——让人们慢慢觉得不管男子还是女子,能读书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现在都出现女子读书这样的论点了,那么以后再出现点女才子、女公子、女官、女子身的大儒,都很正常吧?
张仁新看着这新议题,立刻将手中报纸放到一边,兴致勃勃地铺开了新纸张。
女子当然该拥有读书自由,还要多多读书,比如他家娘子。
天公怜爱,世间的经天纬地之才从不拘泥于性别。
张仁新奋笔疾书之时,民众中关于《储秀报》的风潮已经炸了开来。
正面居多。
民众倒也没有像安临琛想的那样,认为这是一份专门面向女子的报纸,只觉得故事性更强些,话本子连载也更多。在他们心中,反而是这样子的报纸上更讨他们的喜欢哩。
故事可比那些正经文章有听头多了。
同时,在看到这份报纸上居然有专门面向女子的保养方子时,这份报纸就以最快的速度流向了各大家夫人的妆台案头了。这世界以孝治国千百年,稍微有心点的男人,在看到这些方子时,不是想到自家老娘,就是想到自己娘子。
人心都是肉做的,不少人在看到这份报纸上具体的刊印之时,第一反应都是‘圣上大善’。
无他,楚朝治下时,女子过得太苦了。
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官吏人家,谁家没几个女子了。
短短一天,这份新出的报纸就乘着《盛京时报》和‘流言蜚语’的双重东风,刮进了千家万户。
十二月二十一日,酉时一刻,乾清宫。
天幕变幻无穷,晚霞正在被夜色吞没。
室内灯光早已亮起,安临琛刚吃完晚膳,正椅着罗汉塌翻着新出的《储秀报》。
这份报纸的样刊他已经看过了,他手里这份,是让人出宫去找报童买回来的。
他倒也不看别的,主要是看上面关于前朝皇帝秘史的稿件部分——《楚朝大内秘闻录》。
这份稿件是他提出要求后,找‘枪手’们所写。
毕竟不管正史野史,敢于在朝廷出版的报纸上公然发布——那都是让人心颤的事情啊!
谁知道会不会某个点突然戳到当权者的小心脏。
历史本就是成王败寇,胜利者自是能将过去随意装扮。
历朝历代的史官,能有个好下场的实在是少数,且在当朝皇帝眼皮子底下写前朝皇宫内廷事,实在很难不让人感到害怕。
但皇帝本人主动找他们了,还给出了方向,那只能含泪主动吃瓜了。
宣传词中所说的‘宫廷秘史’倒不是夸大其词,只是非常狡猾的少了‘前朝’两字。
是的,宫廷秘史没错,只是刊印的都是前朝宫廷的秘史。
安临琛要发布这些只有一个目的——让人心底有一定畏惧。
这份稿件从头到尾的需求只有一个,就是将一件事写清楚。
即‘前朝皇帝为求长生,作出一系列丧心病狂之事后,求死不能、彻底癫狂。’。
他还在其中加入了不少恐怖元素,将一些事情细化夸张,整篇文章改得极为渗人荒诞后才最终定稿。
这个时代的神话传说杂乱,安临琛整理出了一套完整的仙神体系,将前世的创世神话到天庭地狱的整一套体系,通通搬到这份稿件里。
虽说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不可否认,人有敬畏有信仰的时候,不会过于无法无天。越无知者,越无畏。
而且,等小云醒了,这些‘天庭地狱’能化为真实也说不定。
文章以连载形式在报纸上发布,如今报纸上的刊印只是个简单开头;每次最终过稿者都是皇帝本人,单单这一份稿子,就不知磨掉了枪手们多少头发。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份稿件而已。
安临琛大致浏览了一遍,又抖了抖报纸,看着上面排版整齐的白话,心中略略满意。这也是他的要求,不要多余词藻堆叠,就要白话到普通民众也能看懂听懂。
他将目光再次放到了那篇《楚朝大内秘闻录》。
这份文章,开头就极为骇人——传闻帝王为求长生,竟以人为牲,肆意取豆蔻女子填炉炼丹……
这不是编造之事,而是前朝真实发生过之事。
前朝末帝命长,三十岁登基改年号为乾道元年,之后硬是把持朝纲到快七十岁。到了乾道三十年,末帝已经不再遮掩,听信妖道,大肆于民间各地征收年幼与貌美的女子,剖心取血投入炼丹炉,只为将那些个‘青嫩气’和‘剩余命数’收集起来,为自己续命。
乾道这个年号一直叫到了三十八年,才迎来了大锦朝的太和元年。
真算起来,那些血腥记忆和现在相隔的并不久远,是以安临琛哪怕文中夸张了些,在百姓看来也非常真实。
硬要说起来前朝末帝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疯狂收集处子炼丹。
他这一行为明晃晃的告诉世人——女子保留贞洁是会没命的。
民间自发早早嫁娶,寡妇改嫁鳏夫再娶都极为正常频繁。
历史上的‘贞节牌坊’并没有发展起来。
安临琛也不希望发展起来。
人口是一个国家的基石,尤其是小云本就需要大量的生机转化为能量。他不做个疯狂的‘催生皇帝’已经很难得了。
安临琛翻完报纸,放到手边。慢悠悠眨了会儿眼睛,将自己刚才看完这《秘闻录》后产生的吐槽欲望吞了回去。
这里没有能让他肆无忌惮说话的存在,也没有会对他的吐槽做出回应的人。
小云那小家伙什么时候醒?
他有些想他了。
见帝王停歇了,麦冬适时端了杯温茶过来,放到了他手边。
安临琛端了起来,润了润唇,才道:“这报纸之事做得很不错,二十六日下午宣永安进宫一趟。另外,你去看看朕交代的衣裳做的怎么样了。若是有做好的,便给朕拿回来。”
麦冬领命,无声退了出去。
第37章
翌日,储秀宫东偏殿。
裘温雅正对着手里的报纸愣愣出神。
正是《储秀报》的首刊。
这是她专门求了今日出宫采买的太监帮着带回来的。
报纸硕大的刊头下面内容众多,其中正正的印着一行字。
主编:裘温雅。
不是裘家小娘,不是七品武官裘家嫡幼女,不是要带领裘家走向泼天富贵的裘贵人。
只是裘温雅。
好一会儿,一阵笑声在殿内响起,清越好听,却近乎悲泣;再抬眼时,纤细素手中的报纸却已被晕湿。
“贵人娘娘,你是在哭吗?”
稚嫩的童声响起,打断了裘温雅这一腔情绪,幽冷感爬上皮肤。
她猛然顿住,这深宫里哪来的童声?
好在下一秒,她就看到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殿门上,正歪着脑袋看向自己。
裘温雅猛地松了口气。
呼,是活人。
接着她才笑着打了招呼:“是太子殿下呀,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了?”
太子是皇帝独子,自是尊贵无比。
但太子生母早逝,又无祖母辈在宫中,宫中除却皇帝,再无长辈。身边配备了三个女官和两个乳母以及若干侍卫下人,乳母是进宫前的老人,女官则是入宫后配的。
同样居住后宫,她和太子是远远打过照面的。
应该有许多人围着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跑到他这儿来,还没人发现?
裘温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突然想起自己也是躲到了东殿来的,还驱散了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太子殿下才跑到殿里了还没被人发现?
太子今年才六岁,正处于活泼好动的时候也说不定?
裘温雅尽量往好处去想,但不管怎么美化,都无法掩盖一个金尊玉贵的六岁孩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事实。
小太子声音平稳,平铺直叙道:“我、哦,孤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到处都是高高的墙,走了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人,听到这里有声音,我就过来了。”
“贵人娘娘,孤饿了,你有吃的吗?”
裘温雅忙答道:“有的有的,太子殿下不必喊贵人娘娘,喊妾身裘贵人即可。”贵人只是小主,可称不上一声娘娘,太子喊错了没事,她若真应下了,那就大大的有事了。
裘温雅温柔回话,麻利起身将人迎了进来,接着将桌上还没动过的果子端了过来,又取了水壶给太子兑了杯温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丝毫不耽搁。
储秀宫没有小厨房的资格,哪怕她急要,等能吃上也要一会儿了,这是最快的法子。
好在她这里的零食果子都是自己的偏好,绵软清甜,小孩子也能吃。
小太子接过贵人递来的果子,乖巧地道了谢。
他吃相文雅,却短短时间内干掉了一整个果子。裘温雅在边上适时递上温水,好叫小太子不会因为吃得太快噎住。
裘温雅递水的手很稳,心却已经尖叫出声。
太子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她是不是摊上大事了,不会稀里糊涂就被杀头吧!
见小太子吃得香甜,裘温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保持着孩子在视线范围内,挪过去拉铃呼唤了下人。
裘温雅晋升为贵人后,可以有一个贴身宫女位置了,她的贴身宫女叫可馨,性格玲珑。
不一会儿,可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东殿门口。
可馨看清殿里的形式时侯,倒吸了口气。好在她及时收到了自家贵人的眼神提示,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请安咽了回去,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天呐,太子殿下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储秀宫偏殿!
可馨快步走到储秀宫后门,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咬咬牙选择了乾清殿方向。
不需要见到陛下,她只要能汇报到麦冬公公那儿,这事都算有着落。
宫女的及时出现,让裘温雅高悬的心微微落下了点,又将自己殿中的各色点心果子都搜罗搜罗端到了太子前面的桌上。
点心小巧,大人豪迈点吃,一口三个不成问题,对于小孩子,也能轻松做到一口一个。看小太子这副饿狠了的样子,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默默端吃的了。
好在她现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写文章和校对稿子,十分耗费脑力,所以殿中各处都会放上小点心,之前是方面自己取用,现在倒也方面投喂了。
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太子礼仪很好,吃东西不出声,裘温雅则安静地坐在太子的小桌另一边,看着孩子,防止他一下子吃太多噎住。
阿弥陀佛,自己是在日行一善,望陛下千万不要将关注点放在她给殿下吃那么多果子上。
吃了一会,小小的人儿长长舒了一口气,表情生动满意。
裘温雅这才开始问话:“太子殿下,您身边的人呢?他们放心你跑那么远?”
若是她没记错,太子东宫还在西六宫后面,距离储秀宫中间隔着钦安殿和坤宁宫不说,甚至还隔着个御花园。
这么长的一条路上,能没半个人影看到个小孩子?
小太子摆摆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道:“我、哦不,是孤太饿了,午间宫人犯懒,孤就偷溜了出来。看到这里有个小门开着,孤就跑进来了,听到声音,然后就看到你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意味却让裘温雅胆颤心惊。
外头日头正好,裘温雅却感到一阵齿冷。
可馨的速度很快,一路小跑到乾清宫门前。
接着就被殿前侍卫给拦了下来。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太子在储秀宫,怕给自家小主惹来什么麻烦。
只说事出紧急,关乎太子,她们不敢定夺,特来求麦冬公公。
这话一出,殿前侍卫直接进去找了麦冬说明情况。
刚巧皇帝在批折子,没有要麦冬伺候笔墨。
侍卫顺利的在偏殿耳房找到了麦冬,随即事情就落到了他耳朵里。
麦冬听罢,抬手将可馨放了进来,他对快速晋升到贵人的裘姑娘印象深刻,连带她身边的宫人也关注了几分。何况这种事情怕是没人敢拿来无的放矢。
可馨在偏殿见到了麦冬。
她高悬的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急急地福了一礼道:“麦总管安,冒昧打扰。太子殿下孤身一人出现在了裘小主的储秀宫东殿。裘小主给太子殿下用了些茶点。然后就差婢子出来找人了,小人没有办法,这才报到您这边来。这实在是大事啊。”
可馨老老实实,没往重了说,但同样非常清楚的将‘孤身一人’、‘吃东西’给点了出来。就怕万一处理不当,小主和自己都要吃瓜落。
麦冬:“!!!”
夭寿啦!
麦冬直接一把将人拉住,往皇帝御案边上走去。
安临琛正埋没在厚厚的折子堆里,笔动得飞快。耳边突然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陛下,有要事禀报!”
安临琛抬起了头。
通常他批折子的时候,麦冬是绝不会主动打扰的。
随即麦冬头上那斗大的字就跳进了安临琛的眼眶——‘夭寿啦!太子殿下出事啦!’
嗯???
面前两人脸上都有止不住的焦急,麦冬边上个宫女是个眼生的,安临琛直接看向她道:“嗯?你说,出了何事?”
可馨行礼,语速飞快地说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刚刚孤身出现在了储秀宫东偏殿,刚好裘小主在,她留了太子殿下用了些茶点。婢子听了求小主传唤,立刻过来报给麦总管了。”
可馨语速飞快吐字清晰,面上看着一片冷静之色,头上的心声却在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太子殿下会突然出现在储秀宫啊!!!身边的宫人都哪里去了!!!”
安临琛听完,直接放下了手中奏折,走了出去。
“摆驾储秀宫。”
他也想知道,太子身边那些个宫人都哪里去了,是死了么。
储秀宫东偏殿。
裘温雅已经将能和太子殿下聊的话题都过了一遍,正绞尽脑汁地想还能聊些什么的时候,侍官的唱喝声解救了她。
“陛下驾到——”
殿内,小太子的眼神亮了起来。
“是父皇!”
小小的人儿心情藏不住,笑容刚挂上脸,接着就出现一抹忐忑。
“父皇来了,我要不要回避下?”
裘温雅轻轻拉住想退缩的小人,道:“陛下是您父皇,为什么要回避?”
太子:“我……我怕父皇不喜欢我……”
安临琛刚进来,这句小小的声音就清晰进了他耳朵。
他还未站定,面前的一大一小声音同步响起:“见过皇上/见过父皇。”
安临琛摆手:“平身,坐。”
自己也坐在了上首。
他的目光放在了裘温雅边上的孩子身上。
一眼看过去,太子只一米左右,穿着月牙白的常服,头顶左右扎着两个小髻子,除了两个发带再无其他东西。小脸白嫩干净,挂着些微婴儿肥。眼神干净,带着满眼孺慕和小心翼翼。
这就是原文中的男主啊,幼儿版本的。不过不都说皇权之下盛产权谋怪物么,这小娃娃怎么那么纯粹。
难道正因为是这样,所以长大才变成了恋爱脑?
看着眼前白嫩可爱的小家伙,安临琛恍惚想起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集中,小朋友开始惴惴不安:“父皇,福宝怎么了吗?”
干嘛一直盯着他呀?
听到这个称呼,安临琛又是一愣。
没想到成年后酷拽霸道的皇帝居然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名。
安临琛笑道:“没怎么,父皇就是在看福宝长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变强壮。”
只要不是熊孩子,安临琛的接受度都很高,何况这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安临琛态度温和,声音带笑,让小太子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小人儿立马站的笔直,胸一挺,左手在胸前豪迈地拍了两下,道:“福宝有好好吃饭,会变得壮壮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一度。这才接着说道:“对不起父皇,福宝不该乱跑的,可是实在福宝实在太饿了,这才偷偷跑了出来。”
怕被怪罪,福宝开始不安起来。
很多人告诉他,想要父皇喜欢他,他就得乖乖的,不能吵闹,不能惹父皇不开心,更不能让父皇担忧。他知道自己父皇超级厉害,也超级忙。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有认真做完,就想着等哪天父皇不忙了,就能看到自己这个又乖又厉害的儿子啦~
很多时候,他想去找父皇,不做什么,只偷偷看一眼就行,可是身边的宫人们都不允许,说他会打扰到父皇。这是不好的行为。
偷偷看一眼也是不好的行为吗?
童言无忌,裘温雅的脸色白了起来,她把头低了下去,深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惹到皇帝。
福宝说话的同时,心里想的那些‘教诲’,也一并现在了他的头顶上。
安临琛笑了笑,蹲下身向着福宝招手:“过来。”
福宝看着父皇的笑容,颠颠地跑了过去。
安临琛揉了揉小孩子的头,重点照顾了下那两个啾啾,道:“福宝没有做错,不用说对不起。小孩子饿了就该吃东西。好好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耳边传来的温柔声线,牢牢地钉在了福宝心里,他不由眷恋地蹭了蹭:“父皇~”
父皇和他们说得一点都不一样!
安临琛看着眼前的心声,心里冷笑。
这些个‘他们’,一个个的,都活得不耐烦了。
安临琛在自省。
他对后宫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
唯一一次投入注视,还是庶妃们闹出动静,他干脆抓人干活之时。
太子同样居住深宫,他却忘了个彻底。
他前两辈子都是单身狗,没有过孩子,潜意识里就忽略了这个问题。或者说,潜意识里他就觉得一个身份是太子的小孩子,在宫里不会遇到什么大问题。
然而帝王态度本身,才是这孩子生存的最大仪仗。
帝王登基半年,却一次没有召见过太子,这番态度释放出的信号可想而知。偏太子年幼,在只能倚仗大人、初明事理的阶段;他又是个刚登基、正值壮年的皇帝。
皇帝都不在意了,下面的人自是变本加厉的捧高踩低。哪怕有太子头衔在身,但年岁太小,这份荣耀就打了折扣。
“对不起父皇,让您担心了。”
稚嫩的童声换回了安临琛的思绪。
他的手已经从对方头顶撤了下来,但是福宝仍旧眷恋的贴着他。
安临琛:“不用道歉,福宝又没做错任何事。”
说话的同时,安临琛将福宝抱着坐下,将他放到腿上平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温和笃定,道:“福宝,你要记住,你是大锦尊贵的太子殿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话都要听的。”
“凡事先想一想,觉得对的可以听,觉得不对的就不听,拿不准的就拿来问父皇,或者问麦冬,甚至问后宫的嫔妃也行。多问多思,不用着急。”
“行止随心,百无禁忌。”
安临琛安抚着孩子,心底却一片冰寒。
朝臣们良莠不齐,他没有一天是不忙的。
如今看来,内廷的问题同样不可小觑。
福宝冒头:“百无禁忌?那福宝要吃三个冰淇淋~”
安爹:“不行!”
第38章
太和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
安临琛刚撤出膳桌拿上折子,就听到了禀报声。
“陛下,永安郡主到了。”
安临琛点头示意带人入内。
很快,楚蕴灵就在一个宫女的带领下缓步走了进来。
安临琛看着小姑娘,对方也正在打量着他,目光带着好奇。
楚蕴灵确实对圣上很是好奇,之前皇帝给自家爹爹写信,楚蕴灵从中就大致了解了现今圣上的作风。
在她看来,如今的圣上看似万事随心,不拘一格,但只要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不达目的不罢休。
是个很厉害又很任性的人呢。
她相当喜欢,也带着一丝羡慕。因此倒也不和他见外,虽然对方是皇帝。
殿中左右皆备有桌椅,一些桌椅旁边备着辣口小食,楚蕴灵见礼后自发自动地往有零食的那边靠了过去。
见陛下看了过来,楚蕴灵再次盈盈一礼,先声夺人:“皇帝叔叔,找我帮忙要准时发工钱哦~”
她大概猜到皇帝找她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她才不干白工呢。
安临琛失笑,小姑娘调笑的语气里,他倒是听出了认真,不过他本来也没准备克扣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工资就是了。
“不会少你的份儿的。行了,坐下先吃点吧。”
看到零食,眼睛都发亮了。
楚蕴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推辞,直接坐了下来。
“谢谢啦!您这的东西好吃嘛。而且,我在家一天能吃到半块带味道的都算烧高香了。”她自小身体羸弱,饮食必须遵医嘱,清淡无味流食偏多,零食想都不用想,就是点心糕饼都不多。
不是她吹,她家的狗子吃的都比她有油水。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习惯了,更不想见到家人担心的模样。
但并不表示她就不爱吃零食果子了,越是平时吃不着,越容易馋。
安临琛一点也没催促,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批折子。
小姑娘斯文的将想吃的挨个尝了尝。
安临琛一沓折子还没批完,下面的小姑娘已经漱口结束,端端正正坐好,等着他发话了。
安临琛打眼瞧了瞧:“嗯?这就吃好了?”
小姑娘半点不贪,吃了这么会儿,本就精致的小果子各个都还剩下大半盘。
还真是就尝个味道。
楚蕴灵点头:“是的陛下,味道很好。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次性吃完太可惜了。永安想带回去给哥哥也尝尝。”
哥哥一个她一个,管家一个她一个,小芸一个她一个。
计划通。o(* ̄︶ ̄*)o
突然出现的弹窗,把小姑娘可爱的心思暴露的一丝不剩。
安临琛好笑地点了个头:“准,回头让麦冬给你打包份大的,你想给谁给谁。”
“现在有另外一份大礼要给你。”
说完安临琛拍了拍手。
随着他的动作,一队宫人从偏殿有序地走了进来。
队伍只有三人,每个人手上都稳稳地端着托盘。
楚蕴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些托盘。
准备来说,是托盘上的东西。
这三个托盘里,分别放着官印、朝服、诏书。
好一会儿,楚蕴灵有些飘忽的声音才响起。
她盯着第一个侍女手中的托盘,呐呐道:“这、这是官印?皇帝叔叔我没看错吧?”
安临琛颔首:“自是没看错。”
“麦冬。”
麦冬将早已准备好的明黄圣旨从盘中捧出,稳稳地走到了楚蕴灵面前。
“永安郡主楚蕴灵,接旨。”
楚蕴灵笔直跪下:“臣女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安郡主,天惠聪颖,于报纸一事上屡立奇功。更不辞辛劳,昼夜忙碌,惠泽大锦,朕心甚慰,特晋封为四品报宣司卿,属教宣部。钦此。”
明黄的圣旨被楚蕴灵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她眼神却还是懵的。
半晌,安临琛先是听到小声的半句:“臣女……”
接着就是一句铿锵有力的果决之声“臣遵旨!”
安临琛有些好笑。
“怎么,之前找朕要报酬,现在怎么还腿软了,不满意这报酬?”
熟悉的语调将楚蕴灵拉回人间。
这问话让她瞬间红了脸。
这报酬可太满意了,只是会不会太过了。与她自己以为的‘陛下要她做的事儿’相比,陛下实际给的报酬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层。
楚蕴灵声音微颤:“陛下,臣以为您只是准备让臣接手报社。当个风向,做女子们的领头羊。发发文章做做报纸什么的……”
现在《盛京时报》就是她手下产业,虽然是皇帝牵头的,但确实是她接手在做。
身为女子身担此重任,也就她位置够高,还手握兵权,能踩下那些反对之声。若是换个身份不行的,哪怕天降之才,也很难用那么短的时间里站稳脚跟做出业绩。
如今却不曾想,陛下给了她另一条大道!
安临琛挑眉,说什么消受不起,太过抬爱,这一口一个臣不是自称的很顺溜嘛。
他直接出声安了小姑娘的心:“是啊,你意会的没错。不过既然主担了朝廷的宣传口舌,那你还想带着朕的报社去独立门户不成?”
“安心给朕打工,朕自会给你发工钱。”
楚蕴灵心头一松,笑出了声:“知道啦皇帝叔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臣能不能现在就回去呀,迫不及待想穿新衣服了。”
安临琛点了点头,看着小姑娘轻盈地退了出去,像是看到只鸟儿迫不及待地冲向高空。
与楚蕴灵一同出宫的,还有那道明黄的圣旨。
毫不意外,整个大锦官场,炸了。
各处‘请陛下三思’的奏折雪花似的向帝王御案袭来。这还只是消息灵通反应够快的,而反应慢的人,连封折子都已经递不进去了。
这道圣旨砸下去,不亚于平地惊雷,若是放在早朝上,怕不是宫门已经被朝臣们吵塌了。
安临琛专门打了个时间差,不仅是为了片刻清静,还是准备用这点时间将事情砸瓷实了。
马上过年,今天更是年前皇帝办公的最后一天,后面正式办理朝政之事至少得等到正月十五之后了,再偷偷懒,差不多正月二十才会正式开朝。
等到那个时候,永安郡主这个官职都担着小一个月了。
帝王金口玉言,说出去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殿内,安临琛翻完了手上积压的事折,这才打开关于宫中新年准备事宜的流程表。
明明看起来自己是放假了,却依然有事情要忙。
不过过年是喜事,他要做的事情不算多,大抵都是些祭祀、出席活动开幕,这样的事项。总之他当吉祥物领头羊,别的事自有人完成。
玉走金飞,金乌西坠。
安临琛甩了甩手,让手腕的酸胀感慢慢消解。
这个下午,他的时间都用来临案执笔写“福”字了,现在还有一半放在殿内等着晾干呢。
过年前,他要将这些“福”字赐下,内廷和王公大臣都有份。
第一张福字要悬挂在乾清宫正殿,其余的字幅便依次张贴在各处宫室、苑围,并分赐皇子、宗藩大臣和宫禁侍卫。
别的不说,这一个福字是真贵,底部以绢为主,敷以丹砂,绘具金云龙,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为了让臣僚们能够仰瞻天子御书。
天色将暗,安临琛此时慢悠悠地来到了乾清门。
这里也有着一堆人在等着他。
无他,皇帝在皇帝在春节前先要举行一个封宝仪式——封存二十五宝印玺。
乾清门前,戚宣和麦冬正左右站着等待帝王,前者是代表前朝的内阁大学士。后者则是代表内廷的御前总管公公。
此时,戚宣率典籍在乾清门左设黄案,麦冬率交泰殿首领太监恭启宝匣。
安临琛站定后,礼官开始唱礼。
他将印玺捧至黄案上,戚宣率人洗拭完毕后,转交麦冬,后者将其恭贮于匣中。
很快吉时至,安临琛至交泰殿拈香行礼,仪式完成后各宝入匣收藏。
皇帝带头封宝后,各官署衙门也照例封印。
从上至下一派轻松之色。
腊月二十六,帝封笔。
第39章
历朝历代,年节都是华夏大地最重视的节日之一,尤其这还是开朝元年,人们从腊月初八开始准备新年,一直热闹到正月元宵节后。
这个时间段里,到处放假,遍地喜气洋洋,宫内也不例外。
皇帝同样有假期,从腊月二十六到正月二十,都是属于皇帝的年假,不上朝不动朱笔不办公。当然,并不是说他就万事不管了,只是朝堂上的东西明确不会在这个时间段拿来烦他,但一些国宴家宴、赐福赐字、各色年节热闹之事都会邀请他出面。
至于去不去,端看皇帝陛下本人乐不乐意。
安临琛好好享受了几天不用早起的时光,不过今天不行了。
大年三十,似乎晨钟都比以往响亮了些,麦冬的叫早服务带着丝向上的欣喜,安临琛在床上睁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年了啊。
今日除夕,是个需要从早忙到晚的日子,没办法犯懒了,安临琛只能收拾收拾爬了起来。
今天,安临琛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
皇帝的年宴分国宴及家宴两种,国宴是宴请大臣以及周边地区的君王,家宴则是后宫团圆的除夕大宴。
今年是安临琛登基第一年,说兵荒马乱不至于,但确实到处都是一片忙碌之景。
前朝大臣里,不说没人拿对外建交、宴请别国这种事情来烦皇帝,有资格提这类建议的重臣都没人想得起来这茬。
有些是忙忘了,有些是觉得没必要。
许多国主都是没有资格和大锦帝王平起平坐的,他们自是不敢主动冒头说想参加这位的国宴,那不典型的找死吗。
至于接壤的边境小国国主们,更是生怕这位新帝想起他们。万一这位新陛下想起他们,干脆把他们也并入版图了咋办?
这么一想,能奉大锦作宗主国已经是好事了——至少还能当王。
哪怕是附属国的王,也比为民为庶来得好。
没接到传唤的情况下,没有人敢主动冒头接触新登位的皇帝,不过礼节丝毫没拉下——过年朝贡早已入库了。
深怕被指摘有不当之处。
今日天气不错,晴空万里,只带着微微的风,连带着整座城市都温柔了起来。迎着太阳,安临琛跟着礼节祭拜完天地;一套结束,时间便已经逼近正午。
他歇了一会,才晃悠悠地走进了乾清宫前殿准备吃席。
大臣们早已到齐。
安临琛好心情地摆摆手,国宴在庆典乐声中正式开始。
国宴只请了些高位大臣,其他没到的高位臣子则是用赏赐表达了新年祝福。
安临琛很自在,他请的都是些心思正的下属;就当自己是公司领导,带领下属团建开年会了。
过年时候的家宴,不少人都会相互请客走动,只是目前还没有人敢将安临琛请到自家的‘家宴’上。
餐食完毕,送走朝臣后,安临琛晃荡着满腹的酒水躺在贵妃榻上直哼哼。
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酒有多少罐,人有多少胆’了。
正逢佳节,是个人都想凑到皇帝面前露个脸敬杯酒。能坐上国宴位置的、多少都能称之为重臣,都拒绝自是不太好,何况里面还夹杂着一大堆武将。
武将这种玩意儿,给点胆子就上天;等酒过三巡,胆子简直膨胀蹦跶着上天。这群混不吝的,仗着有个项伯和再前面顶着,简直无法无天了,那祝酒词行酒令换着花样的来。
安临琛接到的敬贺酒水与祝词一道,绵绵不绝。
平日里认个字考个试怎么就跟要了他们命一样?
麦冬捧了解酒茶过来默默放下,听着自家陛下哼哼声中夹杂着的抱怨,有些新奇又有些高兴。
难得见到陛下这么开心,情绪外漏的模样呀。
陛下开心,他也开心。
他手上没停,用了点力道按摩起皇上的头部,只求自家陛下能歇得舒服点。
晚上还有一顿家宴等着陛下呢。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安临琛掐着点摆驾保和殿。
他是皇帝,若他都来早了,那其他人必须更早,安临琛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也没准备去为难人。
“陛下驾到——”
随着侍官的唱喝声,热闹的大厅陡然一静,而后众人齐刷刷的起身行礼。
左边为首的是小太子东宫一班人马,右边则是以裘贵人为首的女眷依次排开。
安临琛环视一眼,摆手道:“都起来吧,今日热闹,不拘那些俗礼。”
小太子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亮亮地跑过来拉住皇帝的衣角:“父皇,过年好!祝您安康吉祥、事事大顺、新年大发!”
安临琛随手就捞起了小家伙颠了颠,直把福宝的脸都颠红了。
大庭广众下接到父皇的亲昵,福宝既开心,又有些羞涩,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抱着坐在了他父皇腿上。
福宝安静了下来,外面的纸炮声随着帝王脚步的停歇也暂停了会儿。
传膳太监的声音在这缝隙中插了进来:“送万岁爷万万顺一品。”
第一份饺子正正地摆在了安临琛面前。
安临琛笑道:“大善,开始吧。”
随着他的声音,鼓乐声响起,传膳太监们流水似的入场,每个人的桌前都快速摆上了食物。
热闹喜气的氛围里,人人都放松了些。
帝王一家平日里是难得在一起用膳的,只有年节才特许后妃们陪宴,不少女眷今天才第二次见皇帝,年轻英俊的帝王惹得不少人心思萌动。
在设定里,安临琛是个没有长辈,一脉单传的皇帝。但安家本就是大族,侯府嫡系凋零不代表整个族群都没人了。安氏整个家族也算庞大,在安临琛还是锦安侯的时候,旁支人数就不少,如今他登临帝位,这些人也都鸡犬升天可以称呼一声‘宗室’了。
今日的晚宴,除却皇帝的家室以外,还有六桌陪客,便是来自宗室。
宗室众人在安临琛登位以后便一直在等,等陛下想起来他们,扶持他们这一族。毕竟至少大家都姓安,有血缘牵绊,天生亲厚些。
可是一直到现在,圣上硬是没设个宗人府尹、宗正。他们在外,最多也只能被敬着称呼一声“天潢贵胄”,实际半分职权、半分位子都没有。
今日来作陪的宗室们,年轻子弟居多,为的便是让皇帝能想起这些人的前程来。
安氏的代理族长正笑呵呵的坐在边上的桌后,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看似正对着桌上的菜品,实际动上两筷子就偷偷瞄一眼上座的帝王。
御厨的手艺绝对不差,更因这是第一次宫廷年夜饭,各个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安族长桌前冷热菜点一共二十四品,虽说比起皇上就少多了,但对比平日绝对不差,光是盛菜的瓷碗都精致异常。
他却没放多少心思在菜品上。
鼓乐声、皇帝逗乐太子的笑声、嫔妃们之间的小声谈笑声充斥大殿,整个宴会热热闹闹。偶尔也会响起陛下与旁人之间的问答。
可开宴至今,坐在边角的安氏族人一次都没有接到过陛下提问,一声安抚都没有。
时间走得很快,汤膳对盒盛装送了上来,代理族长看着这成双成对的吉祥汤品,再次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心里着急了起来。
汤品用过后再赏赏舞听听曲,宴会就结束了!
都快结束了,自己也没摸到陛下的边!
可惜他急也没用,各类膳品、陈设从皇帝桌前开始,往陪桌上转动了。
这明明是全家全族共同享用的乐呵场景,他却只能勉强欢笑下。
陛下,是不是将他们抛却脑后了?
很快,年夜饭结束。
安临琛吃过的饭、盘子、碗、碟子、勺子、筷子一块儿都被赏了出去。
麦冬的分配看得安临琛眼角直抽抽,他对过年之事不上心,礼部呈上的大段流程懒得看,直接吩咐麦冬按照以前流程来就是,赏赐按照规定来就是。
现在看来,这‘赏赐’和他想象中的赏赐似乎不太一样。
他微妙的体会到了现代公司员工年会上抽到自家老板签名照的心情了。
咳,还好他是老板。
赏赐分完,表演队伍便走了进来。吃饭的时候只有背景音乐,并没有舞者表演一说。如今吃完了,才到观赏时候。
佳节之时欢聚一堂、喜庆节日的氛围,被这舞蹈烘托得恰到好处。安临琛桌前放着些茶饮酒水,他一手拿着酒杯浅啄着,另一手护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太子,免得他一不小心摔下去。
气氛和谐、情绪热烈。
月上枝头,宴会解散,众人有序退场,安族长同样带着满满的赏赐退下了。
安氏代理族长心头沉重,面上却喜庆放松,半点痕迹不漏。直到回到马车上,他才揉了揉自己笑僵了的脸,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从皇帝进了第一杯酒开始,直到家宴结束,硬是没看他们一眼。
宴是好宴,也是他这白身能见到皇帝的唯一机会。
可硬是没搭上话。
唉。
着急呀。
另一边,同样得到休假的麦冬,正小心拆着自己装有“如意”的荷包。荷包里的“如意”通常有金如意、银如意、玉如意和银钱几种。往往这个时候,身份最为低微的人获得的赏赐最多。
这是皇上发的‘压岁钱’,赐给宗室子弟、宫女太监们。虽说是都是名义上皇帝发的,但实际上真能得到皇帝过问的,少之又少。
显然麦冬是其中一个。
他倒不是馋这些赏赐,但大过年的,谁不想讨个好彩头呢。
荷包拆开,两个小巧的金如意和一小把金瓜子碰撞,发出金属间独特的声响;麦冬笑的眉眼弯弯,这才脚步轻快地去视察鞭炮燃放之事了。
陛下说了,今年火药局还有副产品的,叫做‘烟花’,和以往的爆竹烟火都不一样,可惜要留在元宵节用,今儿个只能听个爆竹响,看不到烟花和爆竹一起响的热闹场景了。
想起陛下遗憾的语气,他有点馋,但是看下面的小的们放炮竹也放得开开心心,麦冬也只是笑骂了声没出息,便过去亲自上手点了燃放起来。
正月初一,这一天是岁之首,月之首,时之首,这一天要以最隆重的大朝会方式进行庆祝和纪念。这是安临琛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次大朝会,也称作春节大朝会,单纯就是让百官来给皇帝拜年的。
一大早,安临琛身着盛装,肃穆威严的祭祖,行礼祭拜;完事后整理好朝服冕旒,出席大朝会,坐等百官拜见。
外廷的春节大朝会结束后,皇帝还要回到后宫,接受皇后所率领的嫔妃以及皇子后辈的行礼。
他没皇后,这个拜年是小太子领头完成的,稚气满满,喜气洋洋。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正月初三,春节的庆祝活动告一段落。正月初五日前后,内廷便开始为元宵节做准备。
而从正月十三日起,元宵节庆祝活动便会拉开帐幕。
届时,宫内外的庆祝方式多种多样,摆花灯、舞龙灯、演马戏、观烟火等等,热闹非凡。
正月十五也最为重要也最热闹。
这一天,正是安临琛策划的,玻璃面世的时间。
文中写过年,现实中也要过年啦。
祝所有小天使都能平安健康。(*?▽?*)
作者是阳了以后反应很重的那一批。
疼到哭起不来就算了,后续好的真的超级慢,半个月了仍旧在咳,不过不烧了感谢上天。家里人被吓到了死活想拉蠢作者去住院,后来还是老实在家哪都没敢去。
平安和健康真的超级重要。
第40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
早晨的阳光明亮和煦,给节日带来融融暖意。
整个皇城在晨光里活泛了起来,四处张灯结彩,为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做准备。
帝王寝宫里却没那么和谐。
寝殿内,麦冬站在床尾,低垂着头,丝毫眼神余光都不敢给到龙床上。
龙床上有只正在抱着被子打滚的帝王;几番从床头滚到床尾,再滚回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麦冬头顶的心声刷出了一个长串:
[呐喊.jpg]
[魂从嘴里飘了出来,抓吧抓吧塞回去.gif]
[陛下怪可爱的,害羞.gif]
[大逆不道,惊恐.jpg]
[安详躺下.jpg]
无师自通串成了PPT。
麦冬思绪跳跃速度飞快,认命的速度也非常快速。
他飞速放弃了继续喊陛下起床的想法,也放弃了退出殿内这个可能会惊扰皇帝的举动,在床尾站成了一尊雕塑。
安临琛哀嚎的原因非常简单——假期综合征。
正月十五了,要早起了,假期就要结束了。
这可是长长的年节假期啊,为什么感觉眼睛一闭一睁,就没了?
平日里做五休二,他只当做自己上的是‘早六晚四’的班次。
现在好不容易休长假,能痛痛快快睡懒觉、再也不看那些该死的奏折了。
没想到这点时间比指间的沙流得还快。
安静片刻,又薅了会儿被子和头发,到底还是起床了。
不一会儿,安临琛收拾好出现在寝殿门口,正了正衣领,大步踏出宫殿门。
一步迈出,他又是那个心思莫测、英明神武的帝王。
今天的他可是有大事要做的人。
今天不仅皇城内部热闹,整个盛京也同样热闹非凡。
此刻出行的倒不都是游人,更多的是想要赚钱的摊贩匠人、走商坐贾。
道路两边,早早便有人在登高挂灯笼,巡逻的卫兵穿插其中,被各色花灯盖得看不清身影。
宽大街道上的装饰多走简洁大气的路子,稍窄些的胡同巷子里,装饰得更为繁复精巧。
比如长安坊。
整个长安坊方方正正,街道狭窄,人们由南至北各拉起一根绳,随后又在此基础上拉了东西横向的线绳,将整个坊市的街道上方分割成大小相似的格子,挂满各色灯笼。
抬眼望去,天空从灯笼的身后漏出不规则的形状。这些漂亮精巧的小玩意儿在风里微微晃动着,映照出些许盛世开篇的模样。
明明还没到点灯出游的时候,各处却已然人满为患。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比肩继踵,熙熙攘攘。
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人们热闹却也有序。除却正在布置的,多数人挤在大路两边,神色兴奋、眉飞色舞的交谈着。
尤其‘天街’两侧,平日里除了官员和权贵子弟才会踏足的承天门和长安街,此刻通通被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
据说——今日帝王要‘巡游’、与民同乐啦!
前朝衰败,皇帝别说出巡了,连早朝都不怎么上,是以帝王出巡,在这代人的印象中是非常少见的。或者说根本没见过、只存在典籍中。
这条消息从天而降,直将百姓们砸得头晕眼花。
从古至今,帝王都是天之子、真龙化身。白身之人,能见上帝王一面,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祖宗保佑了。
现在,真龙愿意莅临凡间,与他们这些小小凡人产生一丁点交集。
而且,这位陛下还不是一般的真龙天子。
这可是一手打下江山、开创了大锦朝的开国皇帝!
远远见上一面都能沾上仙气吧?
对外,安临琛或许是‘修罗’‘杀神’般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但是对内,安临琛是黎明百姓的希望,是给了他们太平之世、下凡的真龙、圣君。
上元节帝将与民同乐的消息,在正月十三正式下发。短短两天内,盛京的客栈举袖为云、人欢马叫。
申时,紫禁城。
鼓乐响起,沿着御路的所有正门依序缓慢打开。
午门大开时,厚重的吱呀声夹在各种声音中依旧清晰,荡入人们心底,留下敬畏与寂静。
帝王巡视,正式开始。
随着声响,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御路至天街,帝王的銮驾仪仗从这条路上浮现。
寻常人家里,主家出行,必然中门大开;帝王出行,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銮驾仪仗正式出现在大道上,人群仿佛被按下了停滞键。
原本鼎沸的人声瞬间消失,掎裳连袂间,人潮成片成片地跪了下来,像是起伏的海浪。
“吾皇万岁!”
“拜见陛下!”
“圣上万福。”
“圣上保佑……”
这是人们自发的跪拜。
浩荡的声潮接踵撞击耳膜,时间变得即漫长又短暂,安临琛安静地坐在帝王辇车上,透过冕旒注视人群。
注视着这些清浅、虔诚又深重的愿望。
这些,都是他命里要担负的重量。
他对一界的生命之重有了清晰的感受。
不同于帝王面无表情的感慨。
人们在激动完之后,便有空把目光和心思放到一些小细节上了。
安临琛安排的一些巧思,开始正式进入大众的视野。
一些惊呼不断响起,却又被主人压至小声,主人满脸兴奋的和周边人炫耀提起,从而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引起更多人的注目。
“好英武的勇士,不愧是我大锦的士兵!不对,不愧是皇帝陛下面前的人!”
“快看快看,前排那士兵腰间的武器!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兵吧!”
“哇,你们看那些亮闪闪的东西,是什么!看着怎么那么像灯笼?!”
“啥子灯笼,有那么透的灯笼,小子净胡说,定然是特贡的贡品啊。”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就是我大锦的陛下啊……”
“哎,陛下那车上是不是好大块的……琉璃?!为何如此通透啊!”
“御驾那檐角上装饰的灯笼是什么做的!它是透明的吧?是吧是吧你们快看!”
“侍官们的衣服好好看、大人们都好威武哦……”
“若是队伍里的娘子能看上我就好了,随便哪个我不挑,大上十岁都行!”
“呸你个色胚,人家小娘子才不会看上你呢。”
“出息!帝王出巡你们就关注人家小娘子长啥样?”
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人都注意到了那些与众不同的装饰,对清透漂亮的玻璃制品有了首次的认知。
安临琛初步效果已经达到了。
这种大型人员流动现场,安临琛都是直接关闭心声感应的。
但大概因为他现在已经脱离人类范畴了,听力像是被加强过,近处一些议论声仍旧一字不差的收录进了耳朵。
显然,他的‘巡游带货’起了效果。
安临琛面上依旧作出一副威严模样,手却稳稳地向着边上的茶歇伸了过去。
有点开心,没辜负他从玻璃出现至今的各种细节各种跟进。
申时,即下午三点,这个时间是他选好的,对外说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时。实际上,这个时间出行,刚好能让人们在白日的天光里看清玻璃所制的提灯、车铃、沿角宫灯模样,以及能清晰看到车窗上的大块玻璃。
等他一圈京城逛完回程,天色已晚,玻璃宫灯便会亮起。
从光亮的白天,到昏黄的傍晚,再到暗色的夜里。人们能清晰地看到每个时段里玻璃的模样。
尤其夜色里亮着光的透亮宫灯,简直就是吸引目光的利器。
为了呈现出足够的透明度,安临琛直接摒弃了礼官提示的明黄色玻璃,转而选择了大块的无色透明玻璃,只在边角做了装饰。
为的就是引起人们的注意。
聪明人从来不在少数。
帝王的銮驾仪仗缓慢移动着,所过之处人声鼎沸,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更多的人开始投入元宵节的热闹中,原本围绕着仪仗涌动的人群四散开来,整个盛京散发出别样的活力。
时间在銮驾的缓慢移动中流逝,天色暗了下来。
安临琛灵敏的捕捉到不少惊呼,其中女声更多更大,显然是一些小姑娘激动到忘了克制自己的声音。
安临琛瞥了一眼外面。
是自己仪仗上随行的各种灯笼被点亮了。
虽然不知道侍卫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所有的灯,几乎同一时间一齐亮了起来。
在烛光的加持下,玻璃灯笼们的美貌值和吸引力都翻倍。
不管哪朝哪代,只要世道太平,人们手里就会有闲钱也愿意去消费。而其中,中上层的贵族更细心也更有消费能力,尤其贵女和夫人们。
安临琛这次将玻璃往精致了做便是吸引她们的目光。
同时,玻璃的实用性同样引人注目。
最直观的一点,帝王的銮驾仪仗上用了那么大块的玻璃做装饰,那他们的马车上,用一小块总能吧?
马车能,门窗能不能?更远一点,房子呢、桥梁建筑呢?
看着缓慢变换的街景,安临琛嘴角微翘,有种从心底产生的轻快。
古人有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①他亲自下场的这场带货,也算是与民众相约黄昏后了。
盛京城不小,礼官选择的巡视路线是一个大大的‘中’字形,沿着横竖五条主干道环绕整个盛京。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临琛终于在夜色降临之时回到了最为热闹繁华的‘天街’。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开始接入墨色。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十里长街灯光辉煌,人声鼎沸。
越是进入黑夜,帝王的仪仗越是大放异彩,冲击着人们的视野。
銮驾所过之处煌煌夺目、亮如白昼,似是日冕金车划过天际;帝王置身其中,若神明踏星河而来。
帝王仙人之姿,皓月被群星拱卫环绕。
一时间,似将天上的星河摘到了凡间来。
不少人趁着夜色偷偷大胆直视了一次天颜,接着便久久失神,目光和身体都不自觉的追随着车架而去,直到被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下来,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皇帝陛下,果真不愧是天子啊。
肯定还是老天非常厚爱的孩子。
随着夜色的加深,透明灯笼所散发出的灯光更为鲜明夺目,整个仪仗队伍被蒙上了一层迷蒙瑰丽的色彩,而帝王,是这片色彩中最遥不可及又最动人心魄的存在。
那郎艳独绝、世无第二的君王,一时间成了整个京城少男少女不敢言说的梦。
帝王风姿不可议论,銮驾的玻璃宫灯和装饰却能口口相传,一些人还不知道那些漂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便已经将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这就是神迹吧。
让人恍若梦中。
直到銮驾仪仗远远离去,皇城大门关闭,再也窥探不见分毫,人群才彻底清晰过来,更大的议论声和惊呼声起此彼伏传播开来。
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