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陈玉成二十有三,是京城郊区的一户普通农家子。
说普通也不尽然,毕竟咬咬牙也能算个耕读人家,又靠近皇城,多得是比不上他们的人家。
但正因为靠近皇城,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才什么都不是。
不过近日,陈玉成得到了家中最好的待遇。
无他,今年的乡试他便准备下场,不想蹉跎到下一个大比之年。
甚至因为这场是恩科,明年还可以再来一次,他竟是不太紧张。
陈玉成老早过了童生试,如今距离他成为秀才已有六年时间。哪怕后来一直没能再参加考试,大小也留住了功名。
前朝乱象丛生,百姓困苦,到处人心惶惶,别说接着考试了,人们整日提心吊胆,就怕顶上的人又出什么馊主意。
偏离开的代价很大,安土重迁不是一句瞎话。
如今举国安定了下来,他们这住在皇城附近,倒是成了好事。
这场恩科来的仓促又匆忙,他这种住得离贡院不算远的非常幸运,还能看段日子的书;不少偏远地的秀才们,刚得知消息就得匆忙上路。哪怕道路太平,怕也要在路途上折损十几二十天。
天色渐暗,陈玉成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他坐着没动,也没起身点蜡烛。
脑袋里开始自动浮现自己以前成为小小童生时候的模样,接着是成为了秀才后开心又忐忑的少年人。胡思乱想间,他强迫自己又过了遍科举流程才闭眼睡下。
科举考试分四个阶段: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童试亦称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县试在各县进行,由知县主持。通过后进行由府的官员主持的府试,通过县、府试的便可以称为“童生”,最后通过院试者,才能成为一名生员,即秀才。
读书人的第一步就是县试。
而获得了秀才身份后,才是世人眼中认可的“读书人”。
今年并没有童试。一是因为急用人才,自是直接从秀才举人扒拉。二是恩科匆忙,太过仓促。有些地方知县都还没有到位,自然没什么人能组织‘县试’。
好在大锦如今承认前朝官员,自然也是承认前朝功名的。
天下文人本就等之久矣,这场考试报名的人数足够多。
八月初八,天将将亮。
陈玉成早早便来到贡院门外排队。
他到的算早,所以排的也算靠前。因为这场考试仓促,没有要求他们必须‘结保’,不过相应的,其他方面严格了许多。
乡试场规极严,对试前、试后、场内、场外,皆严立禁令。
贡院四面围墙遍插荆棘,四角各有一楼。考试期间,贡院四周皆是士兵,分段驻守巡逻。
同时,对士子夹带防范尤严,进场时进行严格搜检。
为防止夹带,应试士子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禁止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糕饼饽饽都要切开。
严禁考官交通嘱托,贿卖关节,严禁士子与员役协同作弊,违禁者严处。
考生入场只能携带考篮,内装笔墨食物。检查完考篮后,要解发、袒衣,不许携带片纸只字进入考场。
如今八月,气候还不算寒冷。但为了一些羸弱读书人考虑,检查的房间里早早生好了火盆,甚至还有火炕,让那些实在体弱的读书人在炕上走完全程。
点名入场后,考场即封门,禁止出入。
乡试分三场进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为正场,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所有乡试考场都设置在各省的省府。
考生需要拿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前往籍贯所在地的州、县官府报考,即“投牒自进”。所谓的“牒”就是身份证明材料,主要包括籍贯、父祖姓名、本人年龄、相貌等。
口口相传、文书往返之间,人们会不断熟悉着新的地域名称,乃至是新的省府。如今百姓识字率不高,人人认字不现实。借着读书人的口,极短的时间里新的地名、新的区域划分会被传遍。
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乡试第三场下午。
安临琛达到了盛京的乡试考场,顺天府贡院。
他对于科举取士有些好奇,干脆大大方方地来现场看。
毕竟过五关斩六将到最后的能人,也能称一声‘天子门生’呢。他现在来看看自己的门生预备役,谁也不能说个不是。
前前世他也是应试教育考出来的人,不过确实没有过‘连着三天两晚关在考场不得出’的经历。乡试考场的贡院,对于安临琛来说很新鲜。
顺天府尹姚志成到现在都是懵的。
之前他接到礼部尚书的传讯,简略说了句要他带人参观考试,接着就把那么大一个陛下给他塞过来了!
这他**!!!
怎可如此!!!
陈大人,说好的同僚情谊呢!!!
姚志成脑袋上的小人咬着手绢红眼翻腾,状若发疯;本人则直接宕机,机械地带着陛下往贡院里面走去。
看着对方全程顶着‘呐喊’同款表情包,脚步轻飘飘的模样,安临琛都怕他一不小心摔个屁蹲。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慢悠悠的步伐就是了。
各省贡院均建于省府东南,大门正中悬“贡院”墨字匾额,东、西建立两坊,分别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
顺天府贡院则建在京师崇文门内东南角,除却大门前有一座“天开文运”的牌坊,其他与各省贡院基本相同。
大门外为东、西两座辕门,大门分中、左、右三门。进入后为龙门,门内又平开四门,取《尚书虞书》 “辟四门”以招贤俊之义。
龙门直进为至公堂,是监临和外帘官的办公处所。在两者中间,有一楼突出高耸,名曰明远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监临等官员可登楼眺望,稽察士子有无私相往来、执役人员有无代为传递之弊。
安临琛的目的地正是这座明远楼。
第二世时,他学的东西杂又多,没有什么接受正经学校学年制教育的机会;他所有关于考试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高二之前,至今还能回忆起自己小测不合格时的崩溃心情。
是以,当他知道有地方能够站在高处俯瞰其他考生时,心里突然就痒痒的了。
既然想,就去做了。
所以他来了。
走到楼底,安临琛看了一眼后面的建筑,决定先去看看考官们。
他来之前有专门了解过考官们呆的地方的,叫做内帘门,就在至公堂后面。
这不,来都来了。
与此同时,内帘门后,几乎人人脸色凝重。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即相似又不同。
陛下来是好事,谁不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然后被记住呢。但如今是第三场,考生最容易出事的一场,怕陛下看到考生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印象不好,进而怪罪到他们头上啊!
人还未见到,一墙之隔各色心声飘入眼帘。
安临琛:“……”
安临琛住了脚。
只能说小云确实在成长,这读心技能越发智能了。
之前都还只是文字,现下不仅颜文字出来了,还配备上了动图表情包。
几个动态的‘纠结’、‘扭曲’、‘啊啊啊啊~’简直没法忽视。
希望这读心技能不要再进化了。
安临琛并不想以后看着一些人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放连续剧。
安临琛转身去了明远楼。
龙门、明远楼两侧是士子考试的号舍,号舍自南而北若干排,每排数十间乃至近百间。顺天府和某些大省贡院的号舍总数达万余间,中小省也有数千间。
此次考试并没有将其填满,人数大约在六层左右。
但安临琛还是颇为满意的,如此紧召之下,能响应者之多,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
更何况,这次科举,选的是他急缺的、全新的、可以被他打磨的人才。
安临琛深知,一个人才的标准并不只是这些书面化的东西。但在现今的朝代,科举取士仍旧是很重要的环节。
不说别的,至少识字。
刚好,等人考出来了,吏部那套武官考试制度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刚好拿来用用……嗯,全新的人才配全新的制度……
安临琛感慨了会,讲视线从号舍上收回,对着整个考场开启了全面感知。
能撑到乡试第三场的考生们至少毅力不错。
来都来了,顺便看看他们的脑子……啊不,想法好了。
很快,大片心声气泡出现在号舍上方,崩溃灰暗者居多,里面也夹杂着不少颜色和内容都还不错的人选。
安临琛重点扫了过去。
其中一个离明远楼很近的号舍里,有个荡漾舞动的心声吸引了安临琛的注意力。
居然有人越考越开心?
安临琛看着那满屏的粉色爱心泡泡、以及一排流的‘嗯~~’‘哎~~’‘啊嗷~’‘啊~~~’陷入了沉思。
总觉得这人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审的东西。
明明是在严肃的考场,为什么这位考生给人的感觉是在看小黄文?
此间号舍里的人正是陈玉成,他凭借着独一无二的心声给皇帝陛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接将‘粉色考试狠人’、‘疑似在考场上想小黄文’的标签狠狠贴在了身上。
安临琛看完了一圈,便直接下了楼回去了。
后面等着的人,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见到皇帝。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汗湿的后背提醒着他们并不是无事发生。
正经科举考完,后面还紧跟着了一个单开的‘工科科举’。跟着乡试之年走。
这一科,考的东西看似简单,却没先例可循,只能摸索着来。
同样是三年一届,哪怕是完全创新的条例,一个‘工秀才’的名号,以及正经读书人一半的待遇,足够吸引一些人的眼光。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陆陆续续,倒也收到了不少报名。
后续安临琛并没有跟进也没有放在心上。
说到底,这也只是最开始场的乡试,注定要刷下去九成不止的人。
秀才晋升举人而已,新科举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会试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经过吏部的“拣选”或“大挑”就任低级官员。
若是真有本事,会试到殿试,有的是需要他好好看的机会。
科举井井有条之时,安临琛像是终于想起了之前推给兵部的兵中考核晋升之事。
兵部尚书石笑淮对于陛下的‘神兵利器’垂涎不已,自是尽心尽力的将这件事办了个妥当。武试部分他拉着项伯和很快定完了。文试部分,石笑淮缠上了吏部尚书严莫藏。
严莫藏也算是个不拘一格的小老头,硬是被他缠得没了章法。
甚至搞到后来,严莫藏一看到他就头大。硬是从最初的‘尿遁屎遁’,发展到后来的‘啊家里小孩儿又哭着要祖父了’、‘今日似感了风寒’、‘老太君哭我舍不得正在安慰’等等借口张口就来,各色套路无师自通。
吏部本就有一套完整的官员考核制度。只是原本的考核制度是按照‘年’来作为时长的。除却办成大事揽下大功劳者外,正常考核制度都是三年为期。
陛下突然提出要这么一份‘按成绩排名’作为标准的考核制;他们自是得要从头梳理出一份可靠可用,言之有物的流程。
新考核制度的编订让吏部迅速运转了起来,从上至下都处于紧张的忙碌状态。
偏石笑淮那家伙明明也忙,却越忙越精神,还总是拿些具体题目来烦他。
他怎么知道单篇文章里,笔者把帘子写成蓝色代表了什么心情啊。
就不能帘子本身就是蓝色的,笔者只是在写实吗!
类似的奇葩问题层出不穷,才是严莫藏躲着这个同僚的根本原因。
紧赶慢赶,题目出来了。
最先遭殃的就是兵部和吏部的底层小官们。毕竟题目出来了,总要有人先做出来看看吧?
各部的侍郎郎中等人还好,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二把手,出题居多。
对于下面的小官员们,他们真就是每天做不同的卷子啊。除却做卷子还是做卷子,上衙时候做,下衙了还要带回去做!
脸都做青了!
好在倒霉的不仅仅是他们,他们过完的题目,但凡确定下来的,全部都会拿去京城大营中发放。从上至下,不管识字多寡,都要答上一遭。
美名其曰‘模拟练习’,免得真正开考后连试卷是啥样的都没见过。
整个大营从最开始的鬼哭狼嚎到脸色铁青再到面如死灰无欲无求只用了短短几天。
新考核制度还没正式定下来,就让两大部门的人对此都如雷贯耳、心有戚戚然。
现下,陛下的人终于来了!
通报的公公是直接进了兵部的,自是许多人都看到了。不少官员当场眼睛就热了。
陛下终于想起来找他们尚书了!
呜呜呜,苦海无边,他们终于能游上岸了吗!
接到通报的兵部尚书本人也很开心,石笑淮直接掸了掸官袍就跟人走了。
带着他的公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接引到乾清宫或弘德殿,而是将人带往了火药局校场。
石笑淮到的时候,帝王面前除却他以外,还有温宏文和项伯和这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立刻意识到,应该是有大事要宣了。
他刚站定行礼,帝王就摆摆手免了,直击内核问题:“石爱卿,兵中考核制度准备的怎么样了。”
石笑淮坐直:“回禀陛下。基础工作已经做完了。决心离开军队者都已安排到位。此外第一套考核标准也已经安排到位,武试文试都准备好了。尤其文试,绝对会让陛下满意!就等着陛下什么时候得空,过遍题目就能开始了。”
安临琛:“……”
石大人你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太明显了吧。
做出题人这么开心的吗?
安临琛:“那乡试放榜后,就开始举行第一届校考。先试试水,要是考完觉得不错,以后全面推广。”他心中清楚只要坚持下去,效果自然是不错的。但事实还没出来之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脑子里一串的念头转过,安临琛嘴却没停。
“……按百计分。武试成绩占六成,文试成绩占三成,剩下一成给特长、功劳或者其他突出项。综合排名过了标准线的都可以参加选拔进神兵营。不过该选择双向,不想进神兵营的单记录成绩就是;后续提拔纸面成绩同样作为一项参考指标。”
“另外,组织考试的人就继续用刘太师那个班底吧,他熟。主考你和严尚书来。”
石笑淮:“……遵旨。”
陛下半点都不想让刘太师那帮子人闲下来啊。
安临琛拍手:“好了,这不是今天喊你们来的主要目的。”
“既然人来齐了,就来看看朕这偶得的‘神兵利器’吧。”
石笑淮:“嗯?不是已经看过了吗?又来?”
同僚的视线射了过来,石笑淮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一个激灵,赶忙住嘴。
……想做法原地消失。
安临琛并未计较,回答了他的问题:“算是在新火药基础上做出来的火器。”说话间,麦冬带着几个人,拿着不大不小的木箱子走了过来。
项伯和头伸得老长,偏几个盒子捂得严严实实,半点光不漏,他实在是看不出里面的东西什么样子。
他颇为幽怨的望了自家陛下一眼。
箱子很快到了安临琛面前。
他没吊人胃口,干脆利落的开了箱子。
三位大人很快就看到了箱子里东西的全貌。
两个长条形的大家伙安静的躺着。此物前方有笔直的钢管,后面则带着精致的木质拖部。制作精良,看着就价值不菲。
里面是两把燧发枪。
第24章
扣下扳机牵动燧石敲击铁片而产生火花点燃火药的枪械,便是燧发枪。
当然燧发枪是安临琛的叫法,在场的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两位大臣盯着安临琛,目光火热。
既然是陛下金口玉言的‘神兵利器’,那肯定不会差。
安临琛在两人的目光中不动如山,伸手将其中的一柄长.枪拿了起来。
金属的枪管闪着冷光,枪膛两边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想来因为是陛下索要,即使不精雕细琢,也不敢过于粗犷。
安临琛拿在手里掂了掂。
重量比他想象中要重。不过倒也还好并非不承受不能承受。
石笑淮眼睁睁看着自家陛下漫不经心的掂了两下手里的东西,接着将手里的大家伙抵住肩膀,眼睛冲着前方靶向,整个人就笔直竖立换了气势。
一声巨大的‘呯’响起。
他们没看清具体打出了什么东西,对面的靶子已经彻底倒下了。
而从陛下出枪到收势,不过短短几秒钟。
项伯和最先反应过来。
“陛下,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吗?威力竟如此之大!恐怖如斯!”
他眼睛瞪得老大,亮着火热的光。
若不是还惦记着君臣之别,他早就上手抢过来了。
原本他以为之前看到的‘火药们’便是神兵利器的代指了,没想到哇,他们的陛下如此深藏不露!
他头上硕大的两行字并排闪着。
【他奶奶的,这要不是皇帝老子就能上手抢了】
【陛下万岁】
甚至切换起来,颇有些大逆不道。
安临琛:“……”
轻笑一声,随手就将枪抛给了他。
石笑淮的关注点和项伯和不太一样。
他最先关注的是皇帝刚才开枪时候不同的状态。
陛下出枪那瞬间,他明明站在陛下身后,却有种无上强者盯上的极致恐惧感。整个人忍不住想要发抖,鼻尖仿佛嗅到了铺天盖地的厚重血腥味,汗毛倒竖,大脑叫嚣着让他快逃。
可仅仅一小会儿帝王就恢复到了常态。
石笑淮坚.挺的站住了,缓缓消化完情绪;忍不住瞪了一眼自己的同僚。
呸,这缺心眼大老粗。
半点异常都察觉不到,要他何用。
项伯和可不知道同僚在吐槽自己,他现在满眼都是手里的新家伙。
小心翼翼的将新家伙从头摸到尾,他才摆出之前安临琛的姿势。
分毫不差。
一站定,他立刻明白了上面的瞄准线用处。
“陛下,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竟如此神奇!”
说完,学着安临琛的样子扣动了枪支下面的扳手。
无事发生。
八尺大汉一声惨叫:“嗯?为什么到我就无事发生?这玩意儿还认主不成??这么邪门?”
刚还一口一个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一瞬间就降到了‘邪门玩意儿’。
待遇下降太快了些。
眼前的人抱着枪嚎,甚至试图将眼睛往枪管前头凑。
宛如多动症发作的大猩猩。
安临琛被他逗笑了,随手将另一把枪拿给站在旁边的石尚书。
这才出声:“行了,枪管不能对着自己,万一走火或者炸膛,你比那靶子更惨。”
“石爱卿试试。”
项大将军的眼睛更红了。
石笑淮面无表情的走到另一个靶子面前,笔直站定,摆出同样姿势。
随后,同样‘呯’的一声,远处的靶子应声而倒。
项伯和直接委屈成球,脸说垮就垮,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石笑淮:“……”
有被恶心到。
这人越来越不要脸了。
安临琛招手,边上的小太监迅速上前,打开一个小盒,里面整整齐齐码满手指头大小的长条弹丸。
安临琛还没说什么,项伯和迅速窜了过来。他直接上手拿了一个捏了捏;浸蘸油脂的鹿皮片包裹下的弹丸手感柔润,极为奇特。
稍有点软?
安临琛:“……”
这人是真憨还是假傻。
“项将军啊,你就没想过你捏的这么一下会断送你的命吗?”
项伯和:“哈哈哈,陛下您真爱开玩笑。怎么可能嘛?”
看着安临琛严肃的神色,项伯和的声音弱了下来:“怎、怎么可能送命嘛。是吧陛下?”
安临琛:“嗯?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项大将军的脸色越来越僵。
安临琛这才慢悠悠的接上了剩下的话:“通常来说不会的,不过说不准,毕竟这东西的内部填充物可包含着火药。”
燧发枪的填充物是特制的纸弹。
若是按原本发展,最初的填充应该是铅弹。
但谁让安临琛是个有皇帝身份加持的挂比呢,他直接跳过铅弹到了纸弹壳。
他只是将原理图纸给了手下匠人,就很快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能直接服务皇帝的工匠就没有手艺差的。他们成功将弹头、发.射药、底火用纸弹壳连在一起,做出了安临琛所说的‘定装式枪弹’。
在安临琛的第一世,直到19世纪60年代,金属壳枪弹才出现,现代枪弹从此诞生。而现代枪弹就是在纸壳弹基础上诞生的。
回到眼前。
项伯和一秒变脸,夸张地松了口气,再次变成了那个威武的大将军。
石笑淮面无表情,心声上的【我为什么会和这种智障是同僚】已经缩减成了【智障】。
安临琛瞄了他一眼,越发觉得石尚书平古无波的眼神底下,刻满了荣辱不惊和心累。
没再吊着两人,安临琛直接开始介绍了起来手里的东西:“这是装弹式燧发枪。刚才项卿捏的是枪弹,用来填装发射的。只要不用蛮力就没有危险。”毕竟总炸膛的枪哪能成为正式武装。
说话间,安临琛伸手拿着一个弹丸填充进了枪管,将手里的燧发枪递给了项伯和。
刚解除被惊吓状态,又接到了陛下递来的新玩具、哦不新神兵,项伯和整个人瞬间又嘚瑟了起来。
他飞速跑到另一个靶子面前,摆出姿势迅猛出击。
‘砰’!
立靶应声而倒。
项伯和像是没玩过瘾一般,迅速来到捧着弹丸的小太监面前抓了一把,又迅速来到新的靶子面前重复填装击倒的过程。
直到整个校场上没有还立着的靶子,他才甩甩手放下了枪。
项伯和:“呼~!过瘾!好玩意儿!”
他的手掌和肩膀都被震得发麻,但项伯和毫不在意。紧抱着枪两眼发亮,一副不想还给安临琛的样子。
安临琛:“……”
他伸手将石笑淮怀里的那把给拿了过来。
再不伸手,好好的枪快被这位拆开来了。
陛下手过来的时候,石笑淮明显不舍,到底还是老实的交了出来。
他在心里回想着刚才的数据。
这叫燧发枪的东西,长少说三尺,外直,内有管,由金属制成。内部贯通,底端封闭;一侧有曲杆,应该为通火之路。而且制作的金属明显硬度很高,至少不输他见识过的大多名刀名剑。托部由木制,轻巧些。想来是为了省点重量。
看着这位同样黏在枪上的目光,安临琛失笑:“行了,别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东西朕既然拿了出来,以后自是不会少你们的。”
枪到了麦冬手里。
不远处被击倒的靶子都被扶了起来。
随着麦冬的动作,靶子上多了个洞,再度倒了下去。
项伯和不解,陛下这是要让心腹玩个遍?
很快,下一个接手麦冬的人是个年长宫女。满脸严肃,发丝微白,一丝不苟。
枪到了她手里,仍旧很平稳的打出了弹丸,半点不见吃力。
她打完,又轮到了下一个……
使用的人不停轮换着,两位大臣的脸色发展方向各不相同。
项伯和的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像是快要拴不住的二哈,就差激动的对天长嚎了。
石笑淮一脸深沉、沉思模样。
竖立的不动靶打完,安临琛带着他们换了场地,到了宫城后面的万岁山上;接着隔着栅栏放出了不少动物,从兔子到野猪,甚至还有头精壮的成年大虫。
老虎出现的瞬间,现场的气氛就紧绷了起来。
而这凝固的氛围被安临琛一枪打破。
仅一枪,老虎便倒了下去!
左边眼睛被打爆,红红白白的浆液炸开。
四周鸦雀无声。
测试的最后,枪被放到了一个孩童手里。
石笑淮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孔,这是一个嫩生的小太监,约十来岁,目测只有他的大腿高。腮边的软肉被枪顶的微微突起,柔软的肌肤和冷硬的金属撞在一起,糅杂出奇异的质感。
石笑淮看着被他抱在怀里摆出发射状的枪支,心提了起来。
小太监力气不大,枪端得摇摇晃晃,明显下坠,好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太监整个人被强劲的后坐力击倒,一个屁蹲摔在了地上。
他,打出去了!
这一声‘呯’响起后,石笑淮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石笑淮总算明白了这一串安排的意思:“陛下,这装弹式燧发枪,小儿都能用?”
看着对方严肃的表情,安临琛轻轻笑了起来:“是的。这枪只要有点力气、能端得起来,就能用。”
燧发枪的原理很简单,基本结构如同打.火.枪:即利用击锤上的燧石撞击产生火花引燃火药。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
射击时,扣引扳机,压迫弹簧,引燃火药击发。
熟练之后,甚至能做到每分钟5发,不过每分钟2-3发也同样足够用了。
安临琛的肯定,让两位重臣的呼吸再度粗重起来。
他们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他们直接能做到远程火力制霸!
他们如今不仅可以用火药大面积坑杀敌人,更能用武器直接远程压制敌人,不需要再面对面厮杀。
不,甚至可以说不需要照面、不需要己方派出的士兵多强;只需要拿上这东西,就能远远射杀一个比自己强上一倍、数倍的敌人。
安临琛:“怎么样,这就是朕准备给‘神兵营’配备的标准装备。”
两位大臣的眼神同时灼热起来。
不过仍旧是项大将军快了一步。
项伯和嚷嚷起来:“陛下,我的好陛下。我也要!!”
“不然您收我进神兵营吧?”
安临琛:“这么喜欢?之前怎么不见你对火器感兴趣。”
项伯和傻笑:“哎嘿,这不是之前的那些玩意都没啥用吗。跟过家家似的,扔到战场上能听个响?”还有一条项伯和没说的是,就前朝皇帝那对于火药藏着掖着、忌讳如深的样子,谁没事敢往这方面想啊!
项伯和:“那什么火门枪、竹突枪的,又笨又重,屁用没有。打又打不着人,臣有时都想把它们扛起来砸敌人脑袋。嘿,做泰山压顶铁定好使!”
安临琛:“……”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发展,枪械的发展史应该从火门枪、火绳枪、簧轮枪之后才到燧发枪。甚至到他手里这种成熟的定装弹药就要不少时间,后面在此基础上才开始出现各种形式的单发枪。
但是安临琛这个挂比直接跳了步骤,拿出了燧发枪。
若是现在实在没有雷酸汞,他甚至能一步跳到更厉害的火帽枪。毕竟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制造出来花费的功夫多点,成本高点,质量次点。
可惜这个问题在,定装弹就无法解决。近代史中,定装弹和无烟火药是19世纪才出现并普及的,相比枪本身,无烟火药和底火的技术含量更高。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它们同样是难题,甚至还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领域。
不过他倒是已经把相关资料和自己的印象通通给手下那些出色的内廷工匠了。
君王令,莫敢辞。
下面的人正在拼命的在研究皇帝给的新东西。
安临琛脑袋里一瞬间转过相当多的念头。
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他没有开口回复项将军。
项伯和快要哭了,他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下来:“……呜呜呜,陛下,您就答应人家吧!”
“陛下,陛下,陛下啊~~~~!”
黏糊到拉丝的语气配上一个东北糙汉的嗓音。
直接将安临琛喊得一个激灵,眼神立刻从那悠远的时空拔出。
安临琛:“……滚。”
谢谢,隔夜饭开始翻涌了。
好物当前,项伯和根本没有被帝王的杀气吓到。
项伯和继续:“我的好陛下,有什么事但凭吩咐,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给我杆这燧发枪,天上星星我老项都给您干下来。”
“陛下,陛下~您说说话嘛~”
安临琛:“……”
安临琛没法,只得承诺等回去会给他配备一把,毕竟神兵营还没组好,等神兵营组成,这批神兵才会开始调配。
毕竟数量有限。
安临琛话毕,项伯和答应的声音响彻山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好的陛下!您就等着吧!不就一个神兵营选拔,保证没问题!”
“嘿嘿,陛下,那个……现在能不能先把这把借我玩玩?”
最后,项伯和被轰了回去。
连同石笑淮一起。
石尚书:“……”
看来他这不吱声看热闹的拱火行为还是惹到了陛下啊。
石笑淮摸了摸鼻子,拉着站在宫城门口一脸幽怨的项大将军走了。
把被屏蔽成口口的改过来了。
讲真,为什么长.枪会是屏蔽词啊摔!
这正经写武器的,还能不能好了!
第25章
送走了两个闹心的,安临琛带着一份笑意回到了乾清宫。
时间正值下午5点。
他的午休时间。
安临琛踢踢脚,将自己摔在软塌上。如今他卡时间卡得越来越准了。
甚至现在基本没人还想得起来,陛下中午还有经筵要安排了。
好一会儿,安临琛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后站到书桌边上。
性质正好,他打算即兴挥毫,写点画点。
他慢悠悠的研磨好了墨水,随手从笔架上拿了支笔
正要下笔的时候,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啊,开心吗?”
正是小云。
安临琛往边上一扫,发现某个小家伙正一脸菜色的把自个挂在笔架上。
他不禁眉头跳了跳:“怎么了?”
一副病恹恹又幽怨的样子。
小云摆摆手,似乎是打算换个姿势,却直接从笔架上摔了出去。
笔架前方,正正对着砚台。
安临琛眼睁睁看着小家伙一头栽进墨水里,直接将半个身子都染成了黑色。
偏巧还是上半身,不止脸、整个半身都黑黝黝的。
小云像是傻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头上传来安临琛的调笑声:“怎么,准备为艺术献身?”
他一个‘旱地拔葱’的姿态,将小云拔了出来,提溜到自己面前铺开的白纸上。
小云沾了满身的墨水,头重脚轻,直接在纸上打起摆来往后到,根本站不住。
安临琛挑了挑眉,提起了小家伙的脚,将整个人倒置,将小云的头发做为‘笔头’,在纸上涂抹了起来。
墨水顺着小云的头发流到纸上。
小云身上没力气,嘴巴倒是没不见停:
“安临琛!你怎么这么狗啊!人类里你肯定是最狗的那个!”
“我的头发啊!”
“我还专门留了长头发。”
“你投身的种族错了吧。虽然我不是人,但你确实真的狗。”
“唉,我漂亮的新衣服,亏我还专门废了能量幻化,早知道不做成实体了……”
“慢点哦。墨水可以不流干,我的头发半根不能掉。”
他的声音由强转弱,嘀嘀咕咕起来。慢慢带上绵软之意。
安临琛:“……”
直接喊他大名不喊陛下,看来确实是气得厉害了。
刚小云砸进砚台的瞬间,安临琛就拉了铃传呼麦冬。
不一会儿,麦冬悄无声息出现。
他向来机灵,此次亦然。
还没走到帝王身边,麦冬就明白了提示。
麦冬转身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准备好的东西过来在安静退下。包括大桶温水、洗漱用品和绵软的手巾、常用的小型寝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自从知道帝王身边常伴着一只灵物以后,他就默默地将很多帝王要求的小号物品当做寻常,并配备了更多。
看,现下这不就用到了。
麦冬来去无声,小云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只在最开始被提起来的时候炸了一小会,接着就软了下去。一副无力的样子。
小云身上的墨汁几乎全被抹到纸上后,安临琛小心地将人放进了小巧的盆里。
小云倒也配合,躺在他手心不乱动,顺着他的力道抬手臂大腿,被翻身也不反抗。
安临琛莫名幻视了自己在给一只超级乖巧的猫猫洗澡。
麦冬做事稳妥,他除了将这个盆里放满温水,还给安临琛预留了一大桶盖着盖子的温水,足够安临琛将这只墨色小花猫洗干净了。
安临琛的手轻柔有力,第一遍囫囵洗完,小云露在外面的肤色已经露了出来。
接着他才慢慢剥下了小云的外衣,只给他留了小小的贴身裤衩,才开始细致地洗第二遍。
手下的小躯干细白绵软,虽然小小只,却有着真实肌肤的温热触感。
看着整个坐进自己手心、乖巧扶着他的手指等待洗白白的小家伙,安临琛的心不自觉更加柔软起来。
将小云沾满墨汁的衣服放到边上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失职。
小云一直自带衣服,他就忘了给小家伙准备新衣服了。
刚小云碎碎念的样子还留在脑海。
以这家伙对能量的宝贝程度,肉疼还抽出能量幻化衣服,看来是相当注重形象了。
安临琛手下不停,淘换了三遍水,总算把小家伙重新变回白白嫩嫩的模样。
小云整个人被安临琛包裹在新手巾中,小小一只,甚至比手巾看起来更软乎。散发着自己常用的沐浴露香味。
将近九月,傍晚的气温已经降低了不少,麦冬极有眼色的升起了地龙,还额外点了个小小的手炉。
安临琛此刻正捧着小云坐在手炉旁,小心地烘干他的头发。
或者说,烘干整只小云。
温度适宜,手法温和。
小云很快就在安临琛的手里睡着。
安临琛没再吵他,也没放下他,就这么保持着一只手不动的姿势,另一只手拿起了至今还没看完的话本。
小云睡得极沉。子夜时分,突兀地从安临琛的手心里消失不见。
安临琛:“……”
主动感受了下对面的状态,见小云只是沉睡并没传来什么其他的情绪,他才将心放了下来。
看着手里被剩下的手巾,安临琛睡不着,干脆直接起身。先将手巾放进那一堆小云专用物品里,而后亮起了灯,坐到桌子面前,开始画起了一些衣服款式。
九月初,乡试放榜。
这天天蒙蒙亮,不少人就围挤在顺天府署布告栏周围,等着乡试榜单的张贴。
乡试榜单首先钤盖各省府尹印信,而后张挂在省府署的布告栏。盛京的榜单就挂在顺天府署,各省则在知府衙门或巡抚署门前张挂。
期间有兵士看守,三天后收缴存档。
很快,一队带刀兵士列队走了过来。
中间护卫着的正式张挂榜单之人。
人群骚动起来。
不一会儿,榜单挂好。
哪怕边上还守着真刀实枪的守卫,也不减人群拥挤的热情。
陈玉成正站在外面等着。
他本想自己去的,可不仅敌不过老父亲,也敌不过他的大伯三伯四伯小姑小姑父、各个堂兄、表兄以及族弟……
咳,陈家能在多年战乱中保存的不错,自然也是个人数不少的大族。
族中靠天吃饭多年,总算出了他这个一个‘神童’不说,还让该死的战乱给耽搁了。
如今终于又有出路了,人人都比他紧张。
陈玉成有些哭笑不得。
在家时,这一大家子挨个来明示暗示结果不重要;反正现在朝廷又开科举了,甚至来年就能再来一次。
可等到出榜了,这些人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快。
他原本紧绷的心,奇异的放松了些。
“中了!中了!远道,你中了!名头还挺靠前呢!我数啦,第十一名!”
“哇哇哇哇哇远道哥,恭喜呀,以后就是举人老爷啦!”
“哈哈哈,少年才俊啊!你夫子的期望没落空。好样的!”
“太好啦!以后我就有个举人哥哥啦!我也要好好向学,争取让哥哥多个举人弟弟!”
一家子七嘴八舌的将陈玉成围了起来。
周遭不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接着再次将眼睛转移回那崭新的榜单上,试图用眼睛将那层薄薄的红纸盯戳出个洞来。
陈玉成脑袋轰的一声放空,脚步轻飘飘的,在家人的拥簇下上了板车。
等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到自家门口了。
家里人显然已是得了消息,正开心快活的忙里忙外着。
陈玉成此刻正坐在陈家最年长的老祖宗面前。
陈玉成立刻跳了起来,匆匆行礼:“三祖爷爷。”
老人摆摆手,笑呵呵的将手边上的茶点推给他:“哎呀,终于回过神啦。小玉成,做得好。没辜负你的名字。不仅光耀了我陈家门楣,也没辜负你夫子的期望。”
陈玉成鼻头发酸:“您老抬举了。”
陈玉成的名字正是面前这位老人取的。他出生时天下已有乱象,到处人心惶惶。
陈玉成生来早慧,偏又从小就病恹恹的,在这个世道实在不像能立住的样子。拉拉扯扯长到能排齿序的时候,族里请了这位有威望的长辈给他起了名字。就是希望他能借着长辈的祝福,好好活下来。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
威严的老人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干燥温暖。耳边是温和的说话声:“我们的小壮壮长大啦,以后就叫‘玉成’吧。”
“玉汝天成。你是天生的美玉,哪怕易碎,也是普通石头比不了的。要好好待自己,好好长大。”
后来,陈玉成慢慢长大,将将识字时,便显露出不凡的能力。族中商量了几天,咬咬牙坚持送他上了学。他也不负期望,十三岁就成了童生,仅又过了几年就成了秀才。
可惜当时天下已乱,科举考试再不是出路。
三祖爷爷:“心定下来了没?定下来了就去给你夫子上柱香吧。这等好消息自然要你这个弟子亲自去再报一遍。”
陈玉成点点头,拜别了长辈,提着篮子去了他夫子坟前。
陈玉成弱冠那年,他的夫子身体已经很不好。
却仍旧提着笔,给他留了劲道沧桑的勉励。
“玉成小子,长大啦。我给你取了个字,你看着满不满意。”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①。以后就叫‘远道’吧。
“别放弃啊……前方虽然道阻且长,但行则将至。要做一个有气度、心胸开阔之人。”
“这天下总会好的。”
回忆往昔,陈玉成眼前一片模糊,却仍一丝不苟的给自己师父上了香火贡品。
师父,您曾经给我取字远道,又告诉我道阻且长不要放弃,如今弟子确实等到曙光了。
您看到了吗……
作话:出自两汉佚名《饮马长城窟行》
这首诗本是写女子独居,表现其孤独和凄凉的。这里夫子化用第一句给陈玉成取字,想表达的是“天下虽然乱象丛生,但是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你本就聪慧异常,不要放弃读书这条路。”
另,今天的阿晋半天不给我爬上来,差点放弃今日更新……
第26章
陈玉成家里一番热闹,他自己也礼数到位,客气周到的亲迎了几个前来恭贺送礼的富贵人家管事。
前前后后忙了好一段时间,才到官府将自己的牒册文书换成新的。
不日,陈玉成从顺天府出来后,不仅带回了新的身份文书,还带回了一叠大部头《大锦律》。
据说这是官家规定的。
他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借书小吏的话:“这很紧俏的,还好你排名靠前,不然我都不会先借给你呢。既然成了新科举子,便为朝廷尽点力。回去好好读这《大锦律》,没事给周遭民众普普法……悄悄告诉你,接下来的会试殿试,这个占据重点呢,别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明经策论上……还有,抓紧看完抓紧还回来。”
陈玉成:明明是你强塞过来的,倒是让我抓紧还。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老实行了一礼。带着新书回去抓紧抄写了。
接到这个任务的并不仅仅是陈玉成。
只要是上榜的人都被告知了。
而落榜的秀才们,也有人第一时间在他们耳边传递消息。
除却第一波人是安临琛安排引导的,后面都是自发行为。
谁还没有些同窗、晚辈、好友呢。
“据说以后科考里占据大分呢。”
“是极是极,可惜我等无缘一观……”
“我有个表舅,今年在榜,说是能与我一起看……”
“家里有个亲戚在刑部,说是这个很重要,能替我手抄一本……”
“哎呀,听说有书肆已经开始卖啦。”
“哪里哪里?兄台快说。”
《大锦律》迅速流传开来,快速达到‘人手一本’、‘未见过也有所耳闻的新试题’、‘当官必备’等成就。再被这些读书人带往大锦各地,传播开来。
乡试结束,礼部终于有机会稍微歇息。
朝堂的目光最近则转向了吏部。
传说中的‘兵中考核制度’正式落地了!
据说若是用得好,以后所有官员的考核制度里都会化用。
据说第一次考核选拔的是能进去‘神兵营’的将士。
据说同样支持文官去考!
不少文官被这条信息刺激得心底发痒。
明明知道最终成绩是按照文武试定综合成绩,也挡不住想要考试的心。
毕竟哪个正经文官不是一路考出来的?
武官们则没那么多心思了,只一条消息就能刺激到他们。
神兵营,真的配备神兵!
而且不止一种神兵!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说,安临琛本就故意散了不少消息出去。
早在火药刚有成品的时候,他就对外放出过风声,不少人都知道如今的火药局捣鼓出了好东西。
才过多久,又明晃晃的出现了新的。
想要第一批用上这些‘好东西’?
那来报考神兵营吧。
尤其项大将军。
最近他只要将自己面前的文书过完,就过来堵陛下。
狗腿的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觉得眼瞎。
偏偏他对别人眼光视而不见。
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信息:‘陛下!新神兵!想要!’
安临琛每每将这只大型二哈打包丢出去,最多只顶用一个时辰。这人就又能找到新的理由找到他的面前。
一来二去,皇宫的护卫能在前朝宫殿各处发现项大将军。
侍卫们:“……”
项将军真的好闲。
如今总算走到了最后一步,安临琛最近也总算不会随时随地看到项大将军了。
这条新晋升制全名挺长:‘大锦官员晋升考核制(试行版)——神兵营选拔版本’。
由此可看出,以后再有什么其他选拔考试,完全可以套用这个名字,改个后缀版本名称就行。
此次选拔共进行时三天。
第一天武试、第二天文试。两者皆通过后,综合成绩达到优者便可参加第三天神兵营的‘面试’。
据说面试的‘面试考官’包括皇帝陛下!
最后这点公布后,让不少人又紧张又激动。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天下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帝王一面。
他们现在却有了个能被帝王重用的机会!
九月十五,选拔第一天。
此次因为选的主要是用枪之人,安临琛将眼睛和头脑灵活作为第一要素。最后合格人数约为3000人,刷下去的人数不算多。
第二天,文试开始。
文试考题,正是之前石笑淮拿去骚扰严莫藏以后,又拿来让手下脸色发青的‘改良版’。
说改良版倒也不算,准确来说,应该是精进版。
比如有一道问题是:“如果项将军和石尚书决斗,谁会赢,为什么?”
还有一道是:“向一位盲人描述黄色是什么样的。”
安临琛看过这场考试的考卷,对出题角度的清奇稍加赞赏。
毕竟他更多的是需要看这些人对于处理各种事务的方式,而不是要一群会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这些题目到也算另一种歪打正着。
咳,才不是他想要看热闹。
总之,题目的事情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第三天,京城京郊。
安临琛的最后一场考试没有放在宫内,而是移至了京郊山下。
倒不是皇城施展不开,只是放在皇城里面的话,他们的考试计划并不那么容易展开。
现在站到安临琛面前的不足千人。
安临琛倒是没想到人数还剩这么多,总人数比他预料的只多不少。
正式校考开始前,所有人整齐列队进入校场。
帝王便在他们远处的高位上坐着。
大半士兵的心情开始激荡起来。
腰背挺直、目光清正闪亮。整个队伍散发着白杨茂盛一般的生命力。
每个人都目不斜视、尽可能做好自己动作的时候,却有意外突然打破这份认真。
方阵路程到走完大半正在集结,边上却突然骚动起来。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内侍一声尖叫:“有刺客!保护皇上!来人护驾!”
随后两声极为响亮的‘砰砰’声出现,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参考士兵:!!!
这场混乱正是面试内容,在那声尖叫响起之后,安临琛便在这个校场内消失了。
同时,神兵首次亮相。
最终,首批加入神兵营的将士,共三百二十四人。
神兵营正式成立,晋升考核制也迎来收尾,修修改改,正式列为晋升可参考的履历之一。
此制会根据不同部门不同职位分出不同的试卷。
不过有一点倒是共通的。
即,想升官,多考试。
毕竟每次的成绩都是可以列出来作为参考的。
而几件连轴转的大事忙完,朝臣同样缓过了口气,有人便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最先冒头被逮着的是吏部右侍郎。
能做到一部二把手、正二品官员,自是人脉和关系都不差。
这位叫做周忠的吏部侍郎,利用身份之便开始敛财。
他做得隐蔽,只给一些特定人员放出消息,暗示大比之年也是分封官员之年,该懂的人就都懂了。
既然是分封之年,那多出些放官名额,那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简单来说,他在卖官。或者说,卖‘放官’排名。
从古至今,一直都有卖官的现象存在。
买官买爵有个高雅的名字,叫捐纳。
若是你足够有钱,那你可以用捐款、缴纳,即给朝廷钱,换个官来当当。
交了钱,可以不用科举考试,就直登龙门。
卖官鬻爵的初衷,是为了弥补国家财政上的不足,甚至一般开捐纳的都是皇帝本人。比如始皇嬴政,他在还没横扫六合之时,就靠着这项制度解决过不少财政上的问题。
但秦国从一开始就确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通过捐纳授予的官职,基本不会扰乱正常的官僚体系。也就是说,给你的一般都只是荣誉上的官位爵位,而不是实职。
捐纳制度运转那么多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有效管控之下。
而前朝时期有明确规定,只要捐纳一定钱财,就可以成为贡生,也就是有资格到国子监就学。这种通过取得贡生资格的叫“纳贡生”。
纳贡生也是贡生,与正常考上来的举子同级,自然也有做官的资质,相当于官员的预备役梯队。
他们就相当于是出钱买了个未来官员身份。
但纳贡生只是候选官员,得等朝廷“放官”才能正式得到官身,也就是得等朝廷发放空缺名额。
但是放官,首先考虑的是因丁忧、得病等原因一度离任的官员,其次考虑的是通过科举取得功名的进士、举人,最后才会考虑到像捐纳者这种第三梯队。
这就是没有正式身份的代价。
所以若是想快点当官,最好的还是有个功名。
有些捐纳者选择重新参加考试,直到当上名正言顺的进士、举人,然后再去做官。
有人选择再进考场,自然也有人选择继续加钱。
没人和钱过不去,加钱,就能把排名靠前点,有空缺了,更容易排到自己。
这位周忠兄弟,就非常聪明的放出了一些风声,暗示科举即将结束,马上新一届学子就要进入官场了。正是放官、填补空缺职位的好时候。
他的暗示很直接:快来塞钱,塞得越多,给你排名排得越靠前。
事情做的不算高明,但非常好的瞒住了上峰。
毕竟一些小官员的补位并不需要通过严尚书这样的第一把手,他完全可以私下做决定。
他卖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官职,多数都不必上朝甚至不会有机会撞见大人物。
可谁让他本人在早朝的时候美了起来呢。
龙椅上,安临琛一眼就在所有气泡中看到了这个仿佛喝醉了酒一眼的金黄色气泡。
【哎呀,发财啦~发财啦~】
【人人都道黄白阿堵物,我就想多来点多来点。】
【下衙了再去那家一趟嘿嘿嘿~】
下面还有一个小人正躺在大大的金元宝上翘着二郎腿晃悠。
这心声奇特,安临琛最开始只是盯着看了会儿,暗思这时代也有福利彩票行业了还是这位去赌了。
下一刻,这人就跳出了新的心声:【哼哼,明天再安排几个不起眼的地方官吧,品级稍微高点,这样就有理由收更多点了。】
安临琛挑眉:嗯?
这位很胆大包天的样子?
早朝结束后,没到午休时间,这位的计划和名单便出现在了帝王的案头。
安临琛对于这个‘赚钱计划’也相当感兴趣。
毕竟他也不算个多富裕的帝王。
他接手帝位时,整个朝廷除却宫殿、一帮子无处可去的内廷人,就还剩这些不好不坏的朝臣了。
现下新的税收还没见到影子,前朝国库空虚,根本没什么东西留给他,想干点大事全靠自己的私库垫着。
哪怕锦安侯本身就家大业大,也经不住他升到了国的级别啊。
这可不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递了枕头?
安临琛迅速打出了万能牌‘工具人麦冬’。
麦冬直接顺着周忠抛出的这条线继续发展壮大,绕过周忠本人将一些正二品三品的官位都列了出来递给买方挑选,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各部院左右侍郎、火器营翼长、护军参领等等重要又有实权的职位。
但若是有心人打听,主导此事之人一律都按在了周忠头上。
甚至非常‘贴心’的暗示买官者:这等重要职位得小心安排,千万不能声张,若是说出去了,他也无法保证能尽快排上。
显然,这个‘左右侍郎’里,安临琛将周忠自己的份也算上了。
麦冬一个位置多卖,一副好口才不说,他能动用的能量显然更多,基本上稍微有点想法的人都被他‘榨’了一遍。
短短一个月不到,光银子就直接收到了100万两,还不包括其他不能折现的珍宝古玩。
安临琛收到明确数目的时候叹了一声:“果然这世上狗大户就是多啊。”
据他所知,前朝一年的税银也就在1500万两左右。
这干一个月,直接快抵上了人家一年十分之一的税收。
这还没算上周忠那里收下的费用。
哪怕他没敢做到麦冬这么大的手笔,捞到的好处也绝对不小。
安临琛盯着手上的汇报折子。
哼,等实习生到位了,他非得来趟大裁员。
现在榨无可榨了,自是要将替罪羊递出去宰了。
安临琛把玩着桌边的玉玺,让麦冬将几条信息递到了一些特定人群的耳朵里。
第27章
翌日,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安临琛随手整理了下朝服袖口,在听政广场上的龙椅落座。
不少大事尘埃落定,只剩下点收尾环节,朝堂脱离了连轴转的状态,早朝的氛围都松缓了不少。
这怎么行。
他扒拉了下,又翻出了之前搁置的一件‘大事’。
也不能说搁置,只是之前没有实物拿出,不以为意者居多。即‘帝偶得神兵利器,欲南下亲征’之事。
现下神兵已经在考核中亮相过了,自然要把后续之事圆上,不然等官员们反应过来,岂不得发现自己驴他们?
贱籍之事好不容易才废除,谁也别想再搅混水。
今日演上一出戏,让人们想起这件事。
帝王金口玉言,怎能出尔反尔,甚至忘记呢。
何况还是‘御驾亲征’这等大事。
他要先行提出,而后被更重大的事情拦住脚步,再被重臣以‘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的姿态劝住;最后感深肺腑,听从重臣的劝谏,不再执着于南方境在小国,将目光放到到中原腹地的百姓身上。
稍加操作,就能成就一番君臣相合的美谈,以及传递出皇帝虽明君却也仁慈的讯息。
看他的‘耳根子软’,能钓上来多少鱼。
本来安临琛还在想,什么样的突发大事,才能够格将皇帝拦下来。毕竟这可是帝王亲口所说的“朕意已决”,哪能是一般的事情能拦住的。
现在有人憋不住跳出来,事还不小,那这口锅就扣到他头上吧。
早朝上,安临琛照例先听了会儿各大臣的工作进度汇报。
一圈听完,他才不紧不慢的抛出议题。
帝王的声音从座上缓缓传来,带着点懒洋洋的调调,“现下神兵营已定,朕的神兵也该拿出来亮亮相了。”
“亲征之事,可提上日程了,想来那些南蛮宵小,定会被吓得肝胆俱裂。”
底下安静了会,暂时没人接话。
人们的眉眼官司倒是没停。
安临琛静静等着下面众人的反应。
其实在神兵出世的瞬间,他是有想过将这个亲征谎言变成真事的,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人灭一国’更容易立威,更让人胆寒敬畏呢。
想要大锦以最快的速度繁荣昌盛起来,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铁血手腕压下一切魑魅魍魉。而这番出兵,可以成为一次大锦的强势亮相。
但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战争本身就是不义之举,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以战争转移矛盾不可取。
但武器还是要亮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亮亮爪子也省得有些狂妄小国主动犯.贱。
他对武器上心,基本也出自这番考量。
说他有火力不足恐惧症也好,说他不愧是种花家的兔子也罢。
一言概之,一力降十会,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内。
将人打蒙之后,聪明能看懂形式的自是会乖乖听话。
至于蠢的,没了就没了吧。
安临琛扫着座下,不少人的心声断断续续。
最多的是【原来陛下说得神兵利器居然不是假的哎!】
其次则是【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挣到军功!】
众人内心激动翻涌,却没人急着表态。
毕竟不少人已经吃过了着急慌忙发言的苦。
若是这次再被陛下抓住点儿尾巴,那京中大营怕是又要欢迎他们去‘军训’了。
安临琛也不着急,继续说道:“如今人才选拔也已经提上日程,朝中无大事,就先拿南边小国试试水吧,以后经验就足了。”
一众高位大臣:“……”
陛下您真敢说啊,什么叫朝中无大事,他们整天忙生忙死过手的折子都是假的吗!
一片静寂中,温宏文最先跳了出来:“陛下,臣认为不妥。如今神兵数量上并不多,臣认为不宜过早曝光。”
戚宣紧接着跟上:“是极。陛下,何况南蛮小国路途遥远,不值得起兵拔营,直接交给南海神威将军就是,刚好把神兵分给他们些……”
戚宣说到这里有些气弱,因为他发现但凡站在广场上的武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对他怒目而视。
好家伙,他们近水楼台都抢不到,这厮还想往外送?
项伯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臣相信神威将军的实力。定是不需要咱们操心!”所以别送啊!千万别送!要送也先给他嘛。他这不回东北驻守京城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安临琛看着送‘秋波’快要送到眼抽筋的项将军,嘴角微抽。
他身边一直不缺戏精。
有人戏精的方向内敛,比如麦冬;有人戏精的方向蠢毒,比如周忠;而有人戏精的方向不仅外放还动物化,比如项伯和。
项伯和这一副生怕外面兵将抢夺他们装备的样子虽然直白,但意外的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一些高位文官,比如温宏文他们,朝堂有点大事皇帝自然不会瞒着他们,几人也是最早见到燧发枪的一波人,他们同样对这新奇又威力大的武器充满好感;至于下面更多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之人,更多则是好奇。
自己还没加过呢,当然留在京城更好。
而对于武官来说,这可是新神兵哎!就在头顶上等着他们去够……即使无缘得到,但是身边若有人能配上,给他们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啊。
这人居然想着把东西往外送!
回头套麻袋打一顿吧。
上首的皇帝表示了迟疑:“可是如今正值好时候,朝堂顺畅,又无什么大事发生,朕完全可以离开盛京一段时间。”
安临琛刚说到这里,一个以‘耿直急性子’出名的声音传来:“怎么没有大事!明明有天大的事。”
他看似在低头自我抱怨,实则声音不大不小,至少足够传到皇帝和一些大臣耳朵里了。
安临琛:“……嗯?舒卿是吧。什么大事,还是天大的事?”
对方似乎是诧异怎么会突然喊到他,接着一脸懊恼和慌乱。
舒钟海:“哎?!!……这、没什么大事。不是那啥,我、臣瞎说的!”
安临琛心底给这位武将点了个赞,看看,这浑然天成的演技。
谁说武将都是铁憨憨,这耍起心眼子不也像模像样的嘛。
舒钟海,正五品三等侍卫,平日就在皇城当差。
今日正好是他负责早朝广场,大臣们上朝时正是他执勤。
这种编外人员是再合适不过的导火索。
此人出了名的说话不过脑子,脾气上来了,什么都往外秃噜。
而他的职位让他有机会在宫里巡逻执勤,所以被皇帝眼熟也很正常。
这样一个人,想到一些大事没憋住嘴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这一番极力否认的样子,更是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关注。
不少心底有龌龊之人忍不住开始回想,不会是他们有什么小辫子不小心被逮着了吧?
周忠就是其中思考的一位。
帝王喜怒不辨的声音砸了下来:“哦?想好了?欺君可是大罪。还是说,你和这犯了大事之人有牵连?”
舒钟海像是被吓到了,脸憋得通红,声音更是高了一个度:“绝对没有!臣怎么会和那等败类有所牵连!”
诸位大臣:“……”
这就是不打自招吗?
舒钟海喊完后,终于‘反应’过来;‘啪’一声跪了下来,响亮地行了个大礼。
“陛下,这确实是天大的事!”
“臣、臣要告发吏部左侍郎周忠,他、他私下卖官!而且卖得甚多,收钱收到手软。”
“如此行事,哪怕往小了说,也是私饱中囊、挖凿国库的饕餮行径。往大了说,更是在从根子上扰乱臣纲、放任蛀虫,使人才断流、毁大锦江山社稷的荒唐事!”
“这等、这等龌龊不齿、罪不容诛之事,如何不是大事啊陛下!”
说到最后,舒钟海像是豁出去一般,几乎是用尽全力喊了出来。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响亮到广场上荡起了回音。
周忠脑瓜子一嗡,身体比脑袋先软下去。
他直接趴下来行了个大礼,才手脚并用的爬出了队列喊冤:“陛下,臣没有,臣冤枉啊!这、这这、这人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些个流言蜚语,就把这等天大的祸事往微臣头上栽赃。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舒钟海就立刻嚷嚷了开来:“陛下!臣绝无半句虚言。且现下是早朝,早朝发生之事上达天听。臣愿意发誓,若是臣说谎了,请上天降下雷罚,让臣天打五雷轰。”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让周忠心惊胆战。
周忠刚想继续狡辩,就又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臣……臣也能证明,周侍郎他、他确实不清白……他私下收受贿赂,靠卖官贪了好大一笔。确实是天大的事!”
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真心实意。
这人姓王,是周忠手下的司典之一。如今他同样跪了下来,磕磕绊绊的说着话。
王司典从开始就知道周忠靠着私下卖排名揽了好大一笔,但他没想到,这‘好大一笔’居然有那么大啊!
周侍郎本人给他说的数额,居然还不足实际数额的十之一二。
这道声音响起后,周忠的膝盖更软一分。
此人不仅是周忠的直系下属,更是帮着他一起卖官、事成之后一起分赃、同流合污到不能再同流的人证。
这种关键人物背刺,就意味着他可能真的出不来了!
早知道他就应该除了利诱,也加上威逼才是,若是这小子的一家子都在自己手上,他焉敢作出这等选择。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王司典现在站出来,是因为他收到了连周忠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
王司典是麦冬选定,从而被‘主动’得到消息的人之一。
倒不是王司典弃暗投明,安临琛才没那么好心接收垃圾。
他甚至都没有和麦冬安排的人碰过面。
麦冬的人只是查了他们的路线,而后提前到两人相约喝酒的酒楼,往他们的酒水里偷偷加了点儿料。
周忠的重些,王司典的轻些。
然后王司典先行酒醒之后,就‘恰巧’发现了上司周忠不仅喝得烂醉,账本还从衣袖里甩出来大半。
送上门的东西能不看么。
一看之下,他直接整个人都惊得清醒了。
知道你贪,没想到你这么贪!
王司典在匆匆翻阅完那本厚厚的账本之后,被最后那‘大致100万两白银以上’的数目惊得原地起跳,什么酒都醒了。
先是贪念上头,想将人摇醒问这是不是真的,为何给自己说得数量还不足这账本上的十之一二。接着恐惧直冲脑门,这样一笔巨款,怎么可能完全不惊动上方,这、这是要脑袋搬家呀!
这么一想更气了。若不是今天这一遭,怕不是自己哪天被下了大狱都不知道缘由。
他本想弄醒人对峙,现在却不敢了,怕自己会因为无意中知道这事情被提前灭口。
思来想去,他干脆小心翼翼的将账本塞回了周侍郎的袖口,然后摇摇晃晃起身,装作不胜酒力迷糊了的样子先行回去了。
他刚走出酒楼,那本他刚放回去的‘账本’,就从周侍郎的袖口消失了。
账本上那么辉煌的数字倒是真的,只是安临琛把自己收的钱也算在里面了。至于前来买官的人,只知道收了他们钱的是吏部的大人物。
王司典此刻站出来,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被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气愤,更多则是被那真实的巨大数量吓破胆子了。
他的胃口还没撑到这么大。
他们吏部虽不像户部那样直面民生,他也知道这么大一笔款项换算过来,得抵得上多少税。
这实在超出他的范围了。
今日早朝之前,他就接收到不少利益相关者的惊慌传信,纷纷表示朝廷似乎有所察觉,自己怕了,准备抽身了。而偏偏就是今早,有人嚷出了吏部侍郎卖官之事。
从揭露到发难,速度快到令人猝手不及。
两人相互攀咬的模样,看得站在皇帝前方的麦冬身心舒畅。
安临琛眼睁睁看着自家近侍头顶冒出两个巨大的气泡。
【不好意思,咱家出马,一个顶俩。】
【保证每个人都公平公正一样待遇哦~】
咳。
安临琛轻憋回笑意,将目光放到了眼前的朝堂上。
朝堂上。
王司典既选择了站出来,就抱着一份戴罪立功的想法。没等人催促,就开始叭叭的交代出他经手的各个渠道、收取了多少、赃款放在了什么地方。
宋达康的手再次快出残影,笔走游蛇。人站姿没见有什么变化,纸张已经翻到下一页了。
随着王司典的讲述,更多人跪了下来。
有人在喊冤,也有人干脆利落的认罪,然后企图用拉扯别人的方式带功立罪或拜托嫌疑。
安临琛看着朝臣们扯了好一会儿的头花,直到没有新的人物被拉扯进来,他才摆摆手的让边上的侍卫们上前控制住局面。
手边没其他东西,安临琛拍了拍龙椅:“好了。”
他的声音一出,下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安临琛道:“若此事为真,那确实是天大之事。”
“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罪责没有明确之前,神兵并不该成为面对同胞及民众之器。”
帝王神色遗憾,似乎是对不能用神兵崩了这些大贪污者,可惜了。
底下众位大臣:“……”
此时众人才从吃瓜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今天的朝政议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着的?
最开始大家是劝阻陛下亲征之事,接着后扯到了神兵,后面突然跳到有人卖官。
哦,是他们陛下说‘朝堂无大事……’,接着就引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刑部尚书刁元举在舒钟海出声之时,就兴奋了起来。
六部的同僚各个都忙,还各个忙得都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就他日子过得平淡无奇。
虽说他也有《大锦律》要忙,但法典的修订年年都在进行,每个朝代都会修缮法律,都是常规操作啦。
他倒不是说认为修订法典这件事情不重要,只是对于武将出身的他,忙碌在字词里的日子过于平淡,缺少了点刺激。
哦豁,现下刺激的事不就来了?
刁元举:哎嘿,刺激!(苍蝇搓手)
第28章
刑部作为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与督察院掌管稽察、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共称为“三法司制”。
换算过来,就是大锦版本的司法部+法院检察院系统+公安部。相当于法院和检察院合体,负责朝廷和地方大案的调查和监督执行工作。
刑部的职能往简单说,就三件事,定法律、查案、审案;往具体说就多了些: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案件以及直接审理京畿地区①的待罪案件。
划重点: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案件。
这周忠可是京官,这不妥妥直接犯到他手上了。
刑部内部可是设督捕司②的,如今这一串跪地上的,不出意外都要到他手里走上一遭。
这可是锦朝立朝以来首件贪污受贿之事,而且若口供属实,受贿金额巨大。
此等大事,有够他忙得了。
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朝堂上,眼看牵扯面越来越广,安临琛才让人把互相攀咬中牵扯到的官员都先行关押待审,此事这才暂落帷幕。
相关人员清场完毕,安临琛点了刑部尚书刁元和大理寺卿卜彦毅彻查此事,接着便陷入了面无表情的思考中。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撩拨皇帝,大家迅速安静了下来。
大臣们集体化身鹌鹑,等着帝王接下来的发话。
此刻已经过了平日里早朝的下朝时间,但帝王不表态,也没人有敢提出这件事。
安临琛琢磨了会儿,向着站在最前方的温宏文投去了个眼神。
对面瞬间回了个‘明白’的眼神。
收到暗示回复的瞬间,安临琛有点明白历史上那些帝王为什么都求‘君臣相合’了。
当你一个眼神下去就有人明白你的意思、并且能准确无误的执行出来的时候,那种内心的开心感,无以言表。
这种感觉真的会想让人想要高呼‘得臣如此,夫复何求’。
收到回复后,安临琛淡定开演:“看起来确实是日子太过安逸了,太和元年还没过完,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翻开新历、哦不,是开创新历史了。”
无人接话,只有一片心声在刷存在感。
【来了来了,陛下那熟悉的阴阳怪气它来了!】
【嘤嘤嘤,还好我没参与。】
【蠢货,干事就干事,怎么敢卖那么高的位置!】
安临琛扫了一眼,声音转冷:“自家人都是如此。更别提那些个总是不安分的小国了。”
“区区弹丸之地,现下刚好神兵出世,不若直接荡平收归。”
一片安静中,温宏文率先出列:“陛下息怒。如今国境稍安,确实更适合休养生息。”
温大人声色温和,整个人笃定从容,端的是一派写意风流。
他的声音刚落下,心声立刻刷新一片:
【温大人好人啊!】
【呜呜呜,温大人救我等于水火。】
【温大人高义,不亏是阁老,敢于直面这等风暴。】
【以后再也不弹劾温大人了……】
【不管何时,伴君如伴虎,先人诚不欺我。】
安临琛:“……”
他怎么就等同水火风暴了。
“哦?那温卿有和高见?”
帝王声音轻飘飘的,喜怒不辨。
在众大臣脑补出的心惊肉跳肝胆俱颤气断声吞中,温大人不负众望的继续开口了:“高见不敢。但陛下若是只是想试验彰显神兵之威的话,完全不必舍近求远。”
说完,温宏文再次行了一礼,朗声道:“臣有本奏,岭南地区一直有山匪流窜作案,久剿不净。恳请陛下出兵,还百姓们一个朗朗乾坤。”
不少大臣蒙了,也有一些大臣在心里附和:是极是极,既然怎么着都要打,打一波山匪总比跑出边境线外打一个国家来得强。
而且帝王一旦出了京城,他们怎么办?
若是皇帝不在京城的期间再发生点大事,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皇帝砍的?
嘶,这么一想,脖子凉嗖嗖的。
岭南匪患,正是安临琛定下的目标。
几个月前,岭南宣抚使陈璇便呈了折子要求带兵剿匪。
这份折子是帝王初登基时收到的少有的事折,在众多请安折和贺折中极为突出,给安临琛留下了不小的印象。
是以在安排武器亮相之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山匪剿完了吗?
随后他便发了个密折向陈璇询问相关事宜。
他只是简单问声具体情况,结果收到了一份干净认真、排兵清晰的报告。
这给安临琛这次的新武器亮相计划铺好了前路。
陈璇折子中总结到位:匪患虽难绝,但剿匪至今,大股作案的匪患已然不存在,剩下的都是些惯犯。在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位于四省交界处之地,四处流窜作案。
简单总结,便是剿匪至今,多数山匪都已收敛,只是仍留有顽强根基;不过他们已经不敢大批下山作乱,只敢整日用嘴叫嚣,势大人小。
天塌下来都能用嘴顶着。
山匪这般要强就导致了大多数人的信息模糊,从流出的消息上来看,岭南地区的山匪仍旧非常嚣张猖獗。
安临琛得知后,不仅封锁消息,还下令让陈璇得空就用小股兵去演一波更嚣张的山匪。
方便用来打信息差。
他手里有准确消息,底下的群臣和外面的世家都不知道呀。
因此温宏文说出此事之时,反对者寥寥。
这群山匪久剿不降,只是因为他们牢牢占据了地形之利,一波剿完,过不了多少时间就又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但是如果拿着新火器,那些百米天哲自然不再是阻碍。
外人至今只知道此地匪患猖獗,并不知道实际已经铲到最硬的骨头,只要铲下,剿匪之事就彻底完结。
在外人眼里,这里地形复杂多山、敌寡我众,对方各个罪大恶极还悍不畏死,妥妥的凶险之地。
还有哪里比这更适合当舞台?
人们会在这篇广阔的舞台上好好欣赏新式火药和火器的威力强大、快速高效。
如今能供给神兵营的枪支只有近百把,其中还被项伯和厚颜无耻地占据了两把。
但这显然不重要,毕竟火药的产量还是很客观的,火器作为补充手段即可。
神兵营火力充足,人员精神充沛。
就等着出笼撒欢了。
脑袋里想到那群蠢蠢欲动的莽汉,安临琛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台上的帝王像是思考良久,才‘不情不愿’的答复:“温爱卿所言极是,确实不必舍近求远。既如此,此次就听温爱卿的。”
“不过区区山匪而已,还不值得动用朕的大将军。传令岭南宣抚使即可。”
剿个匪若是出动大将军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引人猜疑。等臣子们反应过来,不免降低他这个皇帝的公信力。
此事一了,新武器亮相了一把不说,更是能好好的给那些云贵地区和岭南诸人看看新朝廷的态度。
省得这些墙头草们整日飘摇不定,心思万千。
两件大事暂时都尘埃落地,安临琛挥挥手退了早朝。
他的心情很好,尤其周忠事件,拔出萝卜带出坑,狠狠清了一波混子和蠢笨野心家。给他让出了不少官员位置不说,也算修剪了一波旧朝臣腐坏的根部。
如今最急需的考核制已落成,后面新提拔上来的官员自然都需要按着这套制度走。这一届将要走入会试殿试的‘准官员’们,将是官员体系改革最初最牢固的根基。
不出一个月,剿匪之事彻底落下帷幕。
岭南宣抚使直接押着还剩下的活口上京了,他们走得不快,更像是一路在展示他们的战绩以及新武器。
所过之处,地方豪强无不诚惶诚恐,畏惧和讨好并行。
这才是安临琛急于武器制作的根本原因。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他手里掌握着军队和先进武器;不管怎样的政策,都能在此驱使下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全境。
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帝王喜气洋洋地表扬了岭南宣抚使,难得流于表面的开心让大家明确知道他很满意、心情很好。
不少人再次看明白了皇帝对于新式武器的重视。
别的不说,新组成的神兵营一跃成为所有兵将心里最向往的地方。
据说那里会有皇帝的不期然到访!
据说只要有新武器出世,那里一定是最先用上的!
据说不止一种神兵利器,拿出来的都是最小儿科的!
流言五花八门,很快就连‘据说那御前管事公公最喜欢大红色的裤衩’都出现了。
火药局下设的火器司里,一个小太监正蔫头吧脑的听着自己上头的工匠训斥。
“没用的家伙,就让你换个水!多大点的事儿!能去那么久的时间不回来。怎么着,尿急到走不了路还是自己擦不干净啊!”
“走走走走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小太监缩着脑袋飞快跑开了。
谩骂抱怨的声音仍旧随着风送进了他的耳朵。
“真是晦气!早知道塞钱的是一个阉人,我就……”
小太监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往着水桶存着的地方继续提水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慢,做的活也没出错。只是这人心情不好拿他撒气罢了。
没出错,他才只会被骂一通挥手赶开;若是真有点小差错,这人肯定会立刻用这当理由将自己退了。
小太监没姓,只有个名儿叫金斗。是个被‘分配’到铁匠手底下打杂的寻常小太监。
给他名字的父亲是个赌鬼,希望以后的日子能‘日进斗金’,但最终还是连裤兜都输光了,金斗也被他卖了只为了多点赌资。
金斗既无身份也无背景,不过嘴甜手快,长相白净。加之名字讨喜,也算磕磕绊绊有了点自己的生存之道。
听说火器司如今是大热门,他几乎花光了积蓄,总算给自己砸了个偏僻的小位置。
他谋了个‘学徒位’,即跟着匠人打杂。
这个匠人想要多赚一笔钱,所以没带自己的弟子进宫来,而是将这个学徒位高价出售了出去。
金斗拿出的大部分积蓄都进了这位手里。
但这钱花得并没有那匠人吹嘘的那么值。
说得好听是学徒位,但这匠人是以工抵徭役的匠人,怎么会将看家手艺传授给一个没根的太监?更别说徭役通常按年抵,若是这人只抵了一年役,更是不会存着什么教授弟子的心思了。
何况这匠人存着一位多卖的想法,加之不喜欢太监,日日冷嘲热讽不说,态度上更是鸡蛋里挑骨头。
毕竟若这小太监出了什么差错,那自是有理由换人了,可不又能再‘卖’一回学徒位。
更不可能教他什么东西了。
但一些东西的道理总是相通的,该他干的活也是避不开的。
金斗如今知道了淬火流程、明白了铁水是怎么来的,也看到了模具诞生的过程。
甚至因为他是太监,一辈子出不了宫廷,老匠人虽不正眼看他,但干活时也懒得背着他。
当然也不搭理他就是了。
只当他是用着顺手的小杂役。
金斗来了几天后,就已经能够熟练的帮着浇水、拉模、甚至看火了。
一日,他照常看着火。
老匠人却没有来,据说是最近工期要得紧,他的腰实在撑不住了,没法上工,被迫请假休息一天。
自己要帮着打下手的人不在,金斗自然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做了。
但他是不能休息的,不管是谁,只要有需要,都能喊他。
不过总归没有那么忙了。
又一次开炉,金斗小心地将一个坩埚放了进去,里面是一些白色石头和沙子混着些许彩色小颗粒。
他也不知道融化出的水会不会跟铁水一样,总归是一次尝试罢了。
过些日子,就是和自己一同进宫的宫女秋静的生辰了,若是按照民间规矩,今年该是她的及笄之年。
但秋静和他一样,孤零零的一个,宫外也没什么长辈亲人了,哪里还会有人记得这日子。
他没钱,也实在买不起什么金簪银钗,干脆就想着自己打一个送她。
铁器矿物都贵重,他只能悄么寻了些不值钱的泥沙彩粒和白石,不管怎样,总是自己一份心意。
金斗没因为原料不值钱就敷衍着弄,他仍旧仔仔细细的看着炉火温度,只在午休时候悄悄的拿了出来冷却。
只是拿出来的东西却让他惊呆了。
他他他,居然烧出了一块挺透明的疙瘩!
作为入宫有段时间的太监,他是知道琉璃这种昂贵东西的。
琉璃的一大特点就是通透。
而他居然可以用这么廉价的材料,烧出相似的东西吗?
金斗的眼睛亮了起来。
此后,但凡轮到他开火看火,金斗都会捎带不同比例的东西放进去煅烧。
不断尝试后,最终得到了一根晶莹剔透的透明簪子。
簪子约三寸长,顶端有着半开不开的梅花,在太阳底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注释:①京畿读音为jīng jī,是指国都及其附近的地区。
②督捕司(掌督捕捉逃犯、缉拿要犯之事。
第29章
太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
相似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已然进了深秋。
宫女秋静手脚利索地收拾好了自己,看了眼小小的妆盒,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根新得的簪子,这根簪子全身通透,泛着微微的绿,最顶端似雕刻着几朵梅花,含羞待放的样子像极了年轻小姑娘。
看得出做工不细致,但她仍旧非常珍惜、仔细地别进了头发里。
侍弄完头发,秋静又拿水面当镜,再次将簪子正了正。这才心情很好的出了门赶去上差。
秋静是乾清宫的前院宫女,正五品。
她进宫时长不算短,从最开始的无品级小宫女慢慢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陛下身边的御前尚义①还不齐全,她如今正在朝着这个职位努力。
今天是她的十五岁生辰。
这日子特殊,若是放在民间,就该庆祝一下少女及笄成年了。放在宫里,只能是一个一如往常的清晨。
但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摸了摸头上的新簪子,笑眼弯弯。
秋静想来人缘不错,今日轮到她执勤,一路走过去不少人和她打招呼。她头上的簪子也被重点招呼了出来。
无他,看着粗陋简单了些,但胜在新奇。
秋静倒也坦荡,每次有人问他都大大方地说是自家弟弟送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问她头上簪子的人里面,居然还包含了当今圣上!
天气高爽,安临琛的朝服外配备上了薄薄的披风,正走在去往每日早朝的路上。
秋静就是这个时间段里撞入了帝王的眼睛。
准确来说,是秋静的头。
那透明簪子反射光一晃而过,直直的照进了安临琛的眼里。
偏时间临近早朝,安临琛来不及拉人问话,只简单的交代了麦冬问下今日执勤宫女是谁等待后宣。
秋静在接到前殿公公的召请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出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就接到了陛下的传召?
早朝结束,秋静晕晕乎乎地跟着走到了乾清宫。
她的职位,只够她每日来到殿前的走一遭做清理,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乾清宫正殿。
座上的君王声音温和:“免礼平身。你头上这簪子,哪里来的。”
秋静心中忐忑,更是不敢抬头,只在行礼的时候悄悄瞄了眼那明黄色的裙边。
突然听到这个问话,她瞬间懵了下,接着才理清思路说出了今天说了不少次的答案:“回皇上,是小人的弟弟送的;说是自己闲来无事无意中烧出来的,他就在火药局当差。”
“小人的弟弟不是亲弟弟,只是和小人一起进的宫,都是苦命人,一直以姐弟相称。”
秋静本来只想说前半段,但若是按照宫规,宫内当差的宫女是没有权利接收外面人送进宫内的东西的。她怕解释不清,下意识地将弟弟也是内廷人说了出来。
后面加的这句话显然引起了皇帝的兴趣。
“哦?火药局?”
秋静:“是。小人的弟弟是火药局的一名杂役。”
“今日是小人及笄的日子,这簪子是他利用空余时间自己打了送我的。听弟弟说,并没费什么银钱,是他拿沙子石头烧出来的。”
秋静越说越紧张,深怕自己一个表达不到位就给自己弟弟扣上‘偷懒耍滑’、‘贪墨银两’的名头。
这句话引来的安临琛真正的兴趣:“嗯?自己用沙子石头烧出来的?”
这不就是最开始的玻璃吗?
秋静肯定点头,她弟弟是这么说的,那她自然这么相信。
……事情到最后,秋静留下了簪子,抱着陛下的赏赐回了自己住处。
而金斗,同样有人急急地去召唤了。
安临琛是真的好奇。
只要秋静没撒谎,这个叫金斗的就是绝对的奇才。
单枪匹马、一个人将玻璃给折腾出来了!
而且听起来,这人应该相当年轻。
严格来讲,在古代历史上,是没有建立完整的玻璃制造技术的。
现在的锦朝也没有烧制玻璃的技术,不过他们能够制造出和玻璃相似的材料——琉璃。
琉璃的性质与玻璃相似,但成分不同。而此时烧制的琉璃,是一种有别于西方钠钙玻璃体系的铅钡玻璃体系。
制造琉璃的历史非常漫长,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最初制作琉璃的材料,是从铸造青铜器时产生的副产品中获得的,经过提炼加工然后将其制成琉璃。
即,这透明好看的家伙,是武器或者说其他重要器具的衍生品。
自是既贵又少。
与此同时,现在烧制出的琉璃透明度不高、模糊迷蒙者居多,不如玻璃来得透亮。
而且琉璃器具只能盛些不热、轻巧的东西。甚至用琉璃杯盛温酒,琉璃都会开裂,实用性很低。
且与之相比,另一种同样精美的器具——瓷器,就更好一些。不但外形漂亮,耐热性好,相对易得,实用性更高。
实用至上,从古至今都是华夏人民的朴素追求。
人们早早掌握了瓷器的烧制技术,在瓷器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不实用的琉璃自是被抛却。
安临琛手里摩挲着这根短短的簪子,眼睛却盯着不远处透过窗纸晕出的光晕出神。
仿佛那透着光的窗纸已经变成了通透的玻璃。
帝王常居的居所,自然所有材料都是最好的。
紫禁城中,三大殿糊窗户所用的纸叫高丽纸,这种纸透明白净,经久耐用,能够很好地抵挡风雨。
虽说是高等的纸张,但说到底仍旧还是纸。
帝王用的都是纸了,民间自然也是纸居多。
此时建筑有檐,雨水轻易无法淋到窗户。普通人结贴窗户一般用竹篾纸,比较透亮;富贵人家用油浸过的桐油纸。防潮、透光度更好。还有些人家会糊一层纱窗。
而这些窗,上面用的东西再轻巧,也比不过玻璃的通透。
玻璃窗啊……
安临琛满脑子玻璃窗,不知不觉出了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
他还没将目光转到玻璃着这种东西上,它就出现了,这是不是说明玻璃和他有缘?
恰巧麦冬回来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感慨飘入耳中,他脚步一顿,装作没听到帝王的自言自语,慢了半步才进来汇报:“陛下,臣将那烧出簪子的太监金斗带过来了,可否现在宣见?”
安临琛立刻正色:“嗯,宣吧。”
金斗跟着麦冬走了进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发抖,身体仍旧有些瘫软的迹象。
哪怕是他这等小人物,也听说过当今圣上是明君,英明神武,刚正不阿。
他一个小太监,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大事到惊动皇上的地步啊!
难道是之前塞钱买位子进火药局之事?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没有他还会有别人,难道他倒霉地被卷入了些自己不知道的大案子里?什么样天大的事情会让陛下宣一个小杂役?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转着,并没有影响他的见礼。
“火药局火器司杂役金斗,见过圣上。”
安临琛看着掉落了一路的忐忑心声,倒也没直接叫这小太监起来。
转而问了个问题:“这簪子是你烧制的?”
金斗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但并没有影响他的回答速度:“是的陛下。这簪子是小人得空做的。小人的姐姐今年及笄,但是小的没钱,这才想了巧思。用了些沙子石头做成了这簪子。不怎么值钱,胜在新奇。”
他老老实实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说了。
和秋静的说法一致。
安临琛不语,仔细打量了这个嫩生的小太监。
个子小小的、整个人看着瘦弱,脸上还带着细微未退干净的婴儿肥。一双手却指节粗大、粗糙异常。
手和脸不匹配,脸和眼睛也不匹配。
这是双干净成熟却略带沧桑的眼。
帝王的打量让金斗不安,好在时间并不长。
安临琛:“沙子石头?哪里的沙子石头?”
现在矿石很贵。而普通石头、河沙这些,岩砂杂质太多;提纯成本高,并不适合烧制玻璃。
这小伙子能一口气撞上正确的材料并且烧了出来,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天赋和运气。
至少在烧制玻璃这方面,绝对是天选之子!
安临琛再次摩挲起来手里的簪子,暗暗感慨。
金斗懵了:“这?沙子是小的从宫殿四处收集的一些白色石头敲碎的,石头是生石灰,小的认识,这个不值钱,是小的在火药局里收集的残渣。”
安临琛没从这个脸嫩的太监身上看到什么特别心声。
干脆将人提溜回了火药局。
他还挺好奇这人的玻璃制作流程。
帝王大步流星,金斗小跑着才能跟上。
很快就到了金斗负责看护的炉子边上。
原本的火药局并没有这么多高炉,还是安临琛需要铸神兵,才又后起了不少。
金斗被分配到的就是一个新起的高炉,建在墙角,地方非常拥挤狭小。
火药局原本就处在整个宫城的东北角最外围,在得到安临琛的看重以后高速运转起来。
京郊如今已经有了火药局分局,已经有不少不算机密的东西转移到了京郊;而一些精密东西的制作,仍旧放在了这里。
显然金斗这打造的东西不算好东西,才会被分配到这个位置。
安临琛稳稳地站在了这方逼仄的小天地里。
金斗过了最初的胆颤惊吓后,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能够直接在帝王面前露脸、被帝王记住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潮澎湃压下,这才一丝不苟地准备起来。
不管这机会是怎么来的,他只需要紧紧抓牢。
很快,安临琛就看着金斗拿出了各种不同的粉末和石头有序排列起来。
最先做的是查看火炉的温度是否合益。
接着金斗转身将一捧乳白色的大颗粒砂石放进了一个看不出材质的、厚厚的碗状容器里。
安临琛上前拿手捏了捏,这东西他很眼熟。
“嗯?这是石英砂?”
难怪能烧出玻璃,材料倒是一击即中。
而普通石英砂里含有铁质,因为铁质的存在才造成玻璃呈绿色。
这才是那根透明簪子呈现上了些许绿色的原因。
金斗茫然,他也不知道这石头的具体名字,陛下这一提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安临琛摆摆手让他继续,金斗便又瞬间投入到了自己的制作流程中。
将石英砂倒完以后,他先是加入了两批不同的白色细碎粉末,接着又加入了些黄黑色颗粒;将它们整齐的捣碎成差不多大小的颗粒,这才将混合好的原材料一股脑都倒入了铁质的容器中。
最后站在窑炉边判断温度,觉得差不多了;才拿起一根黑色的长钳子将容器仔细地送到了窑炉里。
一套做完,金斗乖巧地蹲在了炉子边上等它们融化。
他知道陛下在看,但是陛下不出声,他更不敢出声,只能将自己手上的动作仔细再仔细。
安临琛眼睛跟着麦冬手里的容器走,脑袋里却不断闪过原文内容。
在拿到簪子的瞬间,他就开始翻原文了。刚好金斗一套操作时间不算短,他在这期间翻到了点自己想要的内容。
之前看得囫囵,而且雇主的要求重点全放在情情爱爱上,他没有注意事业线的内容。
比如,女主那被一笔带过的发家史。
原文中,穿越三件套——肥皂水泥玻璃,都被女主整出来了。站稳了之后更是彩妆蛋糕点心美食都整了起来。
尤其肥皂,它是女主的商业敲门砖。
女主最开始先是推出了普通肥皂,接着做到香皂美妆再到服饰潮流。一步一步结识不同的人,迅速打入贵族圈子,从而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
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以后,身边有保驾护航的人选,手里同样也攒足了第一桶本金,她拿出水泥和玻璃。
这两样东西不仅成本低还利润奇高,身后的人又背景一个比一个硬,使得原女主的事业一飞冲天,蒸蒸日上。
这几项东西飞快的布满了整个大锦全境甚至向草原蔓延。
可谓爱情事业两丰收。
若不是原文的侧重点一直放在多角恋情、爱恨纠缠上,光看商业发展,完全可以说是一本顺风顺水飞速登顶的商业爽文。
看着近在咫尺燃烧着的火炉,安临琛就想翻翻,看能不能从原文中找到点描写具体做法的片段。
他好摘抄出来。
原本他是做不到阅读原文的,但如今小云是他的半身,自己翻‘自己’自带的内容,有什么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
安临琛到底还是从那些你爱我我爱你的行文中扣出了点大概流程。
简单来说,玻璃是二氧化硅制成的,即石英砂。石英砂的熔点很高,在熔化时,加助溶剂——纯碱,冶炼成液体水玻璃,再加上石灰石,经过化学反应后,冷却结晶,就得到了普通玻璃。
安临琛想到了之前金斗加入的两拨白色粉末,想来一个是纯碱;另一个则生石灰了。
确实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偏这人非常准确的找到了。
金斗终于忙歇了,安临琛这才开口问人:“除了最开始的石英砂,你怎么想到加入后面的东西的?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轻缓含笑,金斗不自觉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回陛下,加的东西小的都有数的。第一种是纯碱,小的知道它在印染和制革都能用,而且能食用,想来是没有危害的,就想加进去试试。后来发现,不加就烧不出透明的疙瘩,就一直加进去了。”
“第二种是石灰石,小的见很多方子里都会加这个,干脆也就加了点试一试。”
“最后这些个黑色的,是我磨得一些铜粉铅粉。说来惭愧,虽然我叫这名儿,却没有日进斗金的能力,金子银子我都没有,所以想着给姐姐加点别的金属吧,也算亮闪。”金斗说兴奋了,忘了自称,眼睛里闪闪发光。
安临琛点头,想来后面这个黑色的应该是氧化铅氧化铜一类。
难怪能把绿色洗掉,而且整体还算透亮结实。
而且现在的很多金属并不纯粹,想来应该也混了点别的进去。
安临琛得到答案,又问了点问题,譬如他怎么会想到这么做。
金斗被问得发懵。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就觉得应该放进去,这么做了。
看着两个硕大的蚊香圈顶在面前的嫩脸上,安临琛笑着呼噜了一把金斗的头毛。
若是放在现代社会,这么点大的孩子可能还在读初中。
在这里,早熟早慧不说,也是个能扛起自己生活的大人了。
安临琛没有再为难人。
他将人放回炉火旁,心里继续翻着原文。
他之前将整篇文跳着看了个大概。现在为了生活,又老实从头开始扣这本情情爱爱的狗血文。
金斗飘飘然地回到了窖炉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泛着晕,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将心里那些忐忑念头通通扫除,只一心一意地等待自己的成品出炉。
好一会儿,金斗打开炉子,小心给自己戴上了厚厚的手套。这才拿着金属钩将自己那炉混合物拿了出来。
热浪袭来,小小的、红色的一坨不明溶液放到了模具边上。
金斗之前为了给秋静做簪子,做了不少模型。此刻他像处理铁水一样,直接将这一锅‘玻璃水’注入了之前放置好的模具中。
很是简单粗暴。
安临琛好奇:“这样就行了?”
金斗先是点头而后摇头:“小的是做到这步就结束了,但是等这些模具冷却以后,也不是各个都能成为好的簪子,会有不少裂开的、或者直接碎了的。能一次成型的少。成型以后,小的还会打磨一遍,成品才透亮。”
“小的也试着雕刻过那些坏掉的簪子。但是它们太脆了,几乎一雕刻就碎。那些小碎块小的都收着了,留着回炉。”
说话间,金斗打开了那些模具,安临琛又看到了一朵半开不开的梅花在其中。
金斗惊喜:“呀,这次成的好多。”
安临琛笑了,像是在问小太监,也像是在告诉自己:“你知道此物叫什么吗?”
金斗茫然摇头。
安临琛:“这叫玻璃,你创造了历史。”
注释:
①御前尚义:皇帝贴身宫女。
第30章
火药局,窑炉边上。
金斗仍直愣愣的站着。
陛下已经离开了很久,金斗还在原地发愣。
他表情一片空白,内心却有声音在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陛下,摸了他的头!
陛下,说他创造了历史!
陛下,说要提拔他做一局之首!
好一会儿,金斗才飘飘忽忽地回到了自己的炉子面前。
好温柔的陛下,洒家这辈子值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甚至未来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安临琛回到寝宫后,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金斗的重要性升了一级。
这是个直觉系天才。
桌案上,安临琛趁着刚翻完原文的热乎劲,抓紧将从原文中提炼出的各种制作流程编写成册。
时间静静流淌,很快午后的阳光就给宫殿门窗渡上了层金色的暖光。
安临琛伸了个懒觉,吹了吹自己奋笔疾书的成果,墨色的字迹干得很快,这本‘赚钱指导手册’初初成型。
反复看了会儿,安临琛抽出其中和玻璃相关的几张,唤来麦冬,准备给金斗递过去。
接到安临琛指示的麦冬欲言又止。
麦冬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安临琛瞥了一眼他头顶。
嗯?还没有心声。
安临琛直接问了出来:“怎么?有想说的就说。”
麦冬俯首:“陛下您是好意。但据臣所知,金斗应该不识字。”
不管陛下您写些什么、哪怕是座金山银山他也看不懂啊!
安临琛:“……”
安临琛梗了一下:“是朕马虎了。”
是他想当然到犯蠢了。
至今为止,自己身边接触到的都是识字人,下意识觉得如今的识字普及率跟现代没什么差别。
忘了封建社会大部分人都是睁眼瞎。
安临琛扶额自嘲一笑。
每当他稍微有点飘的时候,现实就会兜头遇到一泼冷水,让他好好清醒。
他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有些奇遇、哪怕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也不见得这个世界就会像单薄的纸张一样任他玩弄。
“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马哲了啊……”
不然他怎么会把辩证看待问题、世界总是在客观变化的这些重要知识给忘了呢。
麦冬不安:“陛下?”
安临琛摆摆手,将递出去的纸收了回来,并准备将它变成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
“给朕找点对内廷没什么偏见的夫子来,给内廷安排个扫盲班,男夫子女夫子都要有。排出个章程来,但凡不识字的,通通在下值后去上课去。”
“不需要他们读正经书到能去科考的程度,识字即可。不识字不明理,连朕给的东西都看不明白那怎么行。”
这还等着他们上岗新职业呢,不识字可不行。
说到这里,安临琛一拍手:“对了,金斗特事特办,这折子上的东西就由你先代为转达,务必让他以最快的速度上手。朕要他一边出成品一边认字。告诉他,他能看着这册子将朕要求的玻璃烧出来的那天,就是他正式上位玻璃局掌印的时候。”
安临琛准备在京郊圈块地,专门留着折腾水泥玻璃香皂这些赚钱利器。
金斗,正是他看中的第一个对口型人才。
宫廷没有秘密,在上位者推波助澜的时候传播的尤为快速。
仅仅半天,基本所有宫女太监都知道了他们需要上‘扫盲班’的事情。
这个消息已经让众多底层宫女太监的内心沸腾了起来。
要教他们识字啊。
此事若真能落地,他们将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对常年挣扎在底层的人们来说,太过重要了。
如今还能活在内廷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实在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二是有些野心足够机灵滑不溜手的。
总之,没有蠢的。
光这一条消息,就足够点燃他们心里那团渺小的火。
而且这可是来自陛下的直接命令,金口玉言,落地成真。
其实当初“废除贱籍”这一政令下达的时候,宫廷众人最先跟随皇帝的脚步,是第一批改换身契的。现下的他们,不管宫女还是太监,都是“自由人”,只签了长契,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辞职。
只是目前没人这么做,也没人打从心底当真。
对于扫盲班这件事,不说事件本身就对他们有利,如今的忠君思想下,内廷人对自己的认知同样清晰——他们都是帝王的附属物。
既然是帝王直接下达的命令,自然是放在首位,需要最先去完成的。
他们迫不及待的很。
宫廷里轰轰烈烈的扫盲班刚宣传开,安临琛就收到了不少来自前朝的‘委婉劝诫’:开放内廷宫人识字,不大好听。
他半点没管。
这条政令下达的第二天,安临琛就收到了一个特别的拜见。
来自内廷敬事房,长顺公公。
安临琛顿了下才想起来这是谁。
那个擅自给他端牌子的敬事房主管公公。
安临琛没有拦人,直接让麦冬将人放了进来。
长顺这次前来拜见皇帝,同样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上次是擅作主张就让皇帝直接给他发配到了储秀宫。看似升了官,身上还多了个奇怪的职位‘编辑’;实则明升暗贬,每日困在小主们身边,挣扎在一些他看不懂的文书中不得出路。
前朝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现下陛下的目光好不容易又分了点给内廷,他咬咬牙,还是冲着这档口来了。
若是不主动找陛下,陛下更是不会想起来他了。
长顺:“陛下,小人之前领了编辑一职,现下已经出了一定成果,所以小人斗胆向陛下汇报来了。”上次端牌子事件的余威还在,长顺甚至不敢在自称臣。
老老实实地摆正自己的位置。
安临琛:“……”
他看到这人后,就想起来了那个自己之前说的储秀宫报社。
这事在他心里占比不大,一个从无到有的东西本就要给上一定的时间让它成型。再加上自己的心思主要放在了火器那边,更是无暇顾及相关的进度了。
仔细想了想,距离他提出这个概念到现在,已经快半年时间了。
怪不得人找到他面前了。
安临琛摸了摸鼻头。
他有了点自己是个渣男的既视感。
留个种就跑什么的。
安临琛:“嗯。现下报社准备如何了?”
长顺:“回陛下,已经有了点规模。现下娘子们基本上人人都有活。写文章的、排版的、校对的。基本没有空闲的人。”
这段时间他是看着那些小主们如何抓耳挠腮想文章的,稍稍回想都心有戚戚然。
后来不少小主更是愿意去做粗活杂活而不是写文章了。
好在陛下给钱给物大方,并没有出现活字不够、纸张欠缺这样的事情。
长顺回完话,迅速流畅的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呈了上去。
麦冬迅速接过递到帝王桌面上。
安临琛伸手翻了开来。
他之前给了储秀宫办报的大致流程,还手绘了张他想法中的报纸样式。
不过他现在收到的‘报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份报纸显然参考了邸报的形式,并不是安临琛认为的一整张,而是可以翻页的书本模式。
前朝是有报纸的,大锦也沿袭了这一规定。
即‘邸报’。
邸报,即能带回宅邸的报纸。
是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政治情报的抄本,也叫邸抄、邸钞。也有人叫做‘京报’。
面向官员的东西,自是少之又少,无法流传开来。
安临琛要掌握舆论,要天下人的口舌动向在自己的引导下,既不能靠邸报,也不能总靠着小官吏们口口相传和百姓们的私下八卦,都太慢了。
报纸报社,也算是应运而出的东西了。
安临琛简单翻了两页,对上面的内容有些失望。
他当时给后宫布置的作业是‘帝厌恶小脚’,算是一种命题作文了。
如今到他手里的文稿,却没有一篇是敢直白命题的文章。
写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多是大脚女子嫁入夫家得到宠爱,家庭和睦,公婆宠爱,一家和谐。少数写着男子专门求取大脚女子,因为大脚女子干活更麻利更旺家,进而受到欢迎和爱戴。
行文里看得出女子的细腻和共情处,但更多的是她们长期被拘谨和压抑的内心。
没有一篇文章出发点是女人本身,她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儿媳’、‘世人眼中贤惠淑德的女子’、‘有人求娶的贤良女子’。
章章不同,篇篇相似。
安临琛一目十行扫完整本‘报纸’,放到边上、微微叹气沉思不语。
不能说这些人的不对,是他的想法放在现在太过石破天惊。
从以前到现在的大锦,女本弱女该弱的思想枷锁重重加压,延续了千百年,女子们追求也慢慢变成只要家宅安宁、夫妻恩爱了。
这哪里是他一句话、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何况后宫中人知道这是写给皇帝看的,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流露太多。
是时候找枪手了。
毕竟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新生,那么思想自然也要跟着新生。
长顺被这一声叹气吓得腿又开始发软。
陛下又又又发现了什么吗!
他他他,没做出什么惹得陛下不喜之事吧?
难道今天来求见皇帝是个错误?
长顺脑袋上形象地出现了两条非常宽的面条泪。
安临琛回神:“……”
很好,这么大的心声想看不到都难。
安临琛:“嗯,做得还不错。这些稿子里有不少能用的。但是这般排版不太行。后面的事情会另行通知,先下去吧。”
长顺战战兢兢,却没立刻走。
安临琛:“嗯?还有何事?”
长顺深吸一口气:“陛下,储秀宫各位小主听说内廷现下开展了一个‘扫盲班’活动。不少小主表示她们也能尽一份力。可以教授一些愿意去她们那的宫人们,为陛下分忧。为夫子分忧。”
也是听到了扫盲班只需要教些基础的识字,不少编不出故事的庶妃们都将目光转移了过来。尤其是一些小脚庶妃,她们非常明确的感受到陛下对裹脚这一习俗的不喜,自是着急给自己找出路。
若是能抓住这个教书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小恩小惠,但施出去总没坏处。
说不得未来就是救命稻草呢。
安临琛扬眉,会主动找活干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
安临琛点头:“如此,先内部排出个章程,若是可行就直接进行,另自愿原则,不拘太监还是宫女都可一起听课。”
长顺:“是!”
安临琛:“行了,下去吧。”
长顺:“小的告退。”
长顺行礼结束就退了出去,安临琛仍旧坐在原位没动,手指敲击着桌面,一脸深沉。
麦冬同样老实的站在桌案后面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唱着悲悲戚戚的调子——这明晃晃拉人、结党营私的手段,陛下怎么还答应呀,也不管管,以后这后宫怕是能被渗成筛子哦。
唉,咱家受累,多忙忙多看着点吧……
也不知道圣上是不是也在想这件事,难不成是故意的?
嗯!一定是这样,得提醒自己看好的那几个小子小心些。
安临琛没有注意到麦冬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另一个重要的点上:刚拿到报纸的时候他才想到,这个世界的造纸术和印刷术发展得如何他不知道。
而想要发行一版面向全国的报纸。哪怕做成月刊,也是很大手笔了。
现下的技术能够支撑他发行吗?
安临琛直接百度了下麦冬。
麦冬果然了解。
“陛下,不必担忧,如今的印刷业很发达的。光是宋大家的《天工开物》一书就有详细记载,给了不少人出路。现今的手工造纸已相当发达,品种繁多。”
“且内廷织染局下有印染司,陛下可以先行让内廷试验一下这‘报纸’需求。”
安临琛:“嗯?宫内的所有纸张都是自己做的?”
麦冬:“那倒不是,织染局主要是做衣服的,纸张只是附带。通常宫内书写的纸张都是安徽宣州府进贡的宣纸。其他各类纸张也是出宫采买居多。并没有大批量生产。”
纸张也算是民间使用非常频繁的东西,朝廷若是插手,少做点供自己用没什么,若是大范围制作,就有与民争利的由头让人攻击诟病了。
“至于印刷术,现今都是活字印刷,不过版印、套印、彩印的手艺同样是主流存在。宫中藏书众多,同样有不少懂得这方面手艺的人。”
前朝皇帝想求长生,经文抄本就没断过,印刷的人和物件都整齐的存放着呢。
安临琛直击重点:“那现在都能生产些什么纸张?造价几何,速度如何?”
据他所知,现代用来印刷报刊课本的纸张叫新闻纸。纸质松轻、有较好的弹性、吸墨性能好,保证了油墨能较好地固着在纸面上。
除却不宜长期存放,保存时间短,没什么缺点。
但显然,这对于一份想要用来售卖的报纸来说,并不算缺点。
他想要在这个时代找一份新闻纸的替代品。
麦冬心声里小人挠头:“造价有贵有贱,速度很快,各地都有靠着纸张发家的大户。在臣看来,如今的制纸工艺挺成熟。”
陛下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他有点不明白圣上为什么会突然将话题跳到这里。
不管哪里缺纸,宫里都不会缺。
不过既然陛下问了,他老实作答就是。
安临琛白了一眼:“仔细介绍,哪些地方有些什么纸?何种用途?”
这回答跟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想看看如今有没有和新闻纸类似的纸,在哪里出产。
麦冬低头:“是,陛下。”
他先是在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才开口做介绍:“自宋起,文人们对于纸张需求就越来越大,那时的造纸业就已经很繁荣了,规模和产量都远超如今水平。”
“皮、竹、草等均可用以造纸。分类挺多,容臣慢慢说。”
“第一大类是布头笺,是用碎布制造的优质纸张,质地细腻,适合创作,这一类纸是大部分文人们常用的纸张,多产于蜀中地区。”
“第二类是澄心堂纸做代表的各色贵重宣纸,据说澄心堂纸是唐时的李煜皇帝委托金陵特设局加工的。非常珍贵,至今依然算是纸中的贵族,是代表地位象征的纸张。”
“接下来是小竹纸和各类金粉彩笺,小竹纸是较为普遍的纸张,备考的学子、诗人都爱用,多数来自闽南地区的竹纸产业。彩笺纸带色带香,防虫功效强劲,很受欢迎。造纸可是闽南地区的支柱产业呢。”
“另外就是藏经纸,张以丝蚕为原料,用黄蘖汁进行染色,成品呈现金黄色,能抗虫蛀水渍,纸性坚韧。经打蜡后,纸张光滑有韧性,方便储存又非常防蛀,十分受欢迎。毕竟前、咳咳,楚朝当时佛教和道教盛行,这种藏经纸现在还剩很多。”
“除了前面说的。日常里普通民众用麻草做的黄白麻沙纸多。富贵人家则用各类宣纸的多,譬如罗纹纸、棉连纸。还有些特殊的纸张比如竹制连七纸,观音纸,榜纸,大内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印金花五色笺,瓷青纸,吴中洒金纸,松江谭笺,泾县连四纸,高丽蚕茧纸等。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用途。”
麦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逻辑清晰吐字轻快,安临琛脑子里立刻有了些大致概念。
安临琛:“那印刷呢?”
麦冬:“从科举复苏开始,各类书本、考卷的需求量急速增加。根据臣所知,最近的私刻的人家收入很不错。官刻也忙,寺刻倒是没什么动静。”
安临琛:“寺刻?”
麦冬迅速讲解了三者的区别。
简单来说,大锦印刷业分三大类:官刻、私刻以及寺刻。
官刻顾名思义,就是为官员、衙门府邸等制作,承印官方颁布的文书,和历史方面书籍;私刻则是各地书院私塾书坊书肆自家刻印、售卖书籍;寺刻是前朝皇帝专门授权给各个寺庙的,他们的各类经书道典都允许寺庙自刻。
寺院的自刻书本叫做‘寺刻’?
安临琛好好消化了一通,开始头疼。
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原来纸张还分这么多类别。
那到底该用哪个做报纸的印刷载体?
安临琛头疼了会儿,干脆摆烂,直接问起了麦冬。
安临琛:“你觉得哪种纸张能用来印报纸,要大量售卖的。”
麦冬:“陛下?自然是贵的便宜的都印一点。给人多点选择余地。”
随着这句话落下,麦冬头上升起来几个巨大的心声气泡。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想用什么印就用什么,大不了所有纸张都拿来印一份看看嘛。】
【皇家出版定然有人乐意翻印,考虑纸张作甚?”】
安临琛:“……”
硬了,拳头硬了。
安临琛;哦?是我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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