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让他滚!寡人的小叔父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吗?
小姑娘过于惊诧,瞳孔地震:“你、你就是镐池君?!”
又没法轻松愉快地聊天了,赵琨心中有几分小小的遗憾。在这个封建时代,阶级等级十分森严,哪怕是一同长大的好朋友甘罗和蒙毅,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也是有分寸的。这个小姑娘知道了他是谁,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自在随意了。细细数来,竟只有赵濯敢跟他平辈论交,平等相处。
想来秦王政也有类似的孤独,所以格外青睐赵琨这个不分尊卑、狗胆包天的小叔父。
赵琨幽幽叹了一口气,对小姑娘说:“抱歉,刚才不是有意欺瞒女郎的,女郎也不曾询问在下的姓名,对不对?”
小姑娘脸上微热,慌忙别过头去。很快又把脸转回来,“对。镐池君,你真的认为像我这样的乡村女子也很好?”
赵琨正色道:“当然,天然无雕琢,恰似浑金璞玉,确实很好啊。”就要百花齐放、千姿百态,秀出不一样的风采。如果一眼望去,满目皆是牡丹芍药,多没意思。
前来传召的宦官急得在一旁直搓手,“镐池君,莫要让大王等急了!”
赵琨这才回小竹屋换了衣裳,叮嘱甘罗替他完成数据统计,带上终黎辛和伯高,匆匆往章台宫去了。
虽然已经立秋,天气还是闷热无比。秦王政让宫人准备了几样开胃的小菜,等赵琨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去,脱掉庄重的玄端,换上了清凉散热的丝绸深衣,丝织品自带一种柔和的光泽,冲淡了他冷峻威严的王者气质,让他多了几许少年感。
没有外人在场,赵琨也随意了几分,他拈起一块点心,懒洋洋地斜倚着几案,问:“王上这么着急喊微臣过来,有什么事吗?”
秦王政道:“听说嫪毐气不过,寻了几个剑术高手,杀气腾腾地直奔镐池乡,要找小叔父的护卫终黎辛算账呢。嫪毐背后的赵国势力还没有完全浮出水面,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且让这缺德玩意再招摇一段时间。”跟知进退的吕不韦相反,嫪毐这个人完全没有分寸,他仗着赵姬的宠爱,欺压百姓,为了扩建自家的宅院,逼死邻居。肆意使用王室专用的车马、服饰、宫苑、猎场。种种罪状,让他死十次都不够。
赵琨很是意外,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搞错没有?跟他动手的是濯郎君,又不是终黎。而且那场比试,是他自己要求的。”
秦王政发出一声嗤笑,“嫪毐虽然封了侯,说到底,只是一个弄权的宦官,无论是叔父,还是赵濯,他都惹不起。估计是打听到赵濯的剑术是终黎辛教的,就想拿终黎辛出出气。寡人喊叔父过来,恰好让他扑一个空,气死他。快说说看,赵濯是怎么修理嫪毐的?”
这叫什么事?斗不过老虎斗小猫?
赵琨感觉有些荒唐,也有点啼笑皆非。现阶段的嫪毐,势力确实不大。想不到秦王政还对这些事感兴趣,赵琨描述了一遍赵濯和嫪毐比剑的经过,秦王政听得偷着乐,抚掌微笑,说:“不愧是连寡人都敢糟践一番的濯郎君啊,这次干得漂亮!”
赵琨回忆想起当年在赌坊,赵濯埋汰始皇崽崽的事情,不由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倒是个热心肠的好儿郎,可惜没有一张好嘴。”
他说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霍然起身,“糟糕,甘罗还在镐池乡,臣不在,他对上嫪毐,不会有事吧?臣还是过去看一看。”
“瞧叔父这急性子。甘罗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现在可是吕相的心腹,放心,嫪毐对上他,占不到半点上风。”秦王政跟着站起来,单手按住赵琨的肩,示意他坐下,“先吃饭,其他事不用叔父操心,寡人已经派人去接终黎辛的妹妹,将她安置在镐池乡,和萱姬一起,免得被嫪毐的人捉去。
两年前,秦王政的继位典礼之后,赵琨考虑到宫中规矩多,萱姬和沧海君频繁地书信往来,各种不方便,还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刚好水上乐园也竣工了。赵琨就提出将萱姬接到封地赡养,秦王政立即批准。
因此萱姬已经住上了镐池乡新修的大宅子,过上了惬意又自由的田园生活。她知书达理,能写会算,有时候帮赵琨管理封地,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不输于任何一位官吏。萱姬还将沧海君哄过来,充当免费的护卫,顺便给赵琨当牛做马——比如帮某某大娘寻找跑进封地范围的耕牛,给负责炼钢的徐福提供优质的铁矿之类的麻烦事,都可以交给沧海君,以及他的手下。
赵琨生平头一回觉得恋爱脑也不是没救,如果是萱姬这种,完全可以的,多多益善。
秦王政很是羡慕。对比之下,他的母后赵姬天天跟嫪毐腻歪在一起,于国于家有益的事情,一件也没做过,显得只会添乱,就十分糟心。
赵琨彻底放心了,向秦王政报喜:“今年夏收的小麦,亩产达到了1140斤(相当于现代的285公斤),之前做实验,春末才播种,测试高温天气种子发芽率的杂交一号小麦,这几天也陆续开始收割,亩产在1120斤左右,说明这个品种可以耐高温。下一步,最好在陇西、太原、蜀地各选一两个县,试种杂交一号小麦。”
秦王政的眼睛有点湿润——这些年,小叔父任劳任怨,为大秦培养了五百多名优秀的农官。无私传授种田之术,将许多原本贫瘠荒芜的土地养成了肥沃的良田,土质越来越疏松透气,就连土壤的颜色也逐渐变深。种什么东西都比较高产。秦国小麦亩产200斤、300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各地的粮仓都堆得满满当当。
秦军有了后勤保障,将当初信陵君带领五国伐秦抢走的土地,又一点一点夺回来,并且开疆拓土。他治下的疆域,已经超过了历代先王,霸业可成。
就在这时,暗探前来禀报——嫪毐说,他跟镐池君和赵濯有些误会,特意带人去镐池乡赔罪,却没见到镐池君,于是他在宫门外等着,可能想找镐池君的麻烦。
秦王政霸气地一挥手道:“让他滚!寡人的小叔父,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暗探躬身退下,片刻后,殿外传来嘈杂纷乱的声音,秦王政派人去看,却是赵姬哭哭啼啼,直接带着嫪毐闯进章台宫来了。
秦王政一拂袖,不等母后向小叔父发难,抢先开口,连珠炮似的质问道:“嫪毐有什么功劳?值得母后为他这般胡闹?要地要官要爵位,怎么好意思开口的?小叔父为大秦贡献了那么多军粮,都没封侯,朝廷赏罚不明,让寡人如何面对文武百官?”
赵姬的哭声顿时哽住,整个人都懵了。
第42章 每一下,我都要听到声响。
赵姬过来,是为嫪毐出头的。她连腹稿都打好了——就从当年在邯郸城,母子俩相依为命,她为保护政儿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说起,先打动秦王政,然后她想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哪知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政儿先冲动了一回。政儿不是这么容易闹情绪的人,难道是最近给嫪毐的赏赐太多,政儿早就看不惯了?
赵姬的心中开始打退堂鼓,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女子,先前听吕不韦的,现在对嫪毐言听计从。她下意识看向嫪毐。
嫪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先被赵濯明着骂,偏偏又惹不起,憋屈得要命。他打算挑个软柿子来捏,专门跑去镐池乡找终黎辛的晦气,结果迎面撞上甘罗,碰了一个软钉子。嫪毐咽不下这口气,准备连甘罗一起收拾,万万没想到甘罗看着和善,一张嘴比刀锋还锐利,纵横家的传人,只要发挥得稳定,连死人都能说活了。嫪毐半点便宜都没讨到,反被甘罗阴阳了一番。气得肝疼。
硬碰硬也不行——甘罗身边有吕不韦赏给他的护卫。恰巧就是嫪毐在相府的同僚,被当初的同僚用鄙夷的目光盯着看。甘罗还在一边调笑,说要给吕相表演一个七步丢剑的小节目,先信心十足地拔剑往前冲六步,被打退一步就……
嫪毐的心态直接崩了。哪怕明知道让赵姬替他出头,只会更加惹人厌、招人恨,被甘罗和赵濯瞧不起,他还是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对赵姬说,他得罪了镐池君和赵濯,要先给这两位宗室赔罪。今晚不能回去。
赵姬当然要问一问事情的经过。嫪毐添油加醋地将赵濯和赵琨是如何在背后说闲话,被他这个当事人听见,还无比嚣张地恶语伤人的事情说了。
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地道。
赵姬心疼嫪毐,一定要向赵濯和赵琨讨个说法。然而赵濯他爹卫尉竭一如既往地六亲不认,办公时间不谈私事。于是他们先对上了赵琨和秦王政。
收到赵姬那楚楚可怜的无措的眼神,嫪毐如同打了鸡血,豪情万丈地站出来行礼,说:“王上……”
他刚说了两个字,秦王政猛地端起食案上的酒樽,泼了他一脸酒水,然后将酒樽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守在殿外的郎卫听见这一声,便一股脑地涌进来,迅速列队。
秦王政用赵琨的帕子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寡人与母后说话,一个宦官也敢插嘴?蒙恬、李信,将嫪毐拖出去杖责五十下,以儆效尤。”
蒙恬和李信齐齐地上前几步,齐声答应道:“唯。”
赵琨心中直呼:好家伙,政哥发起飙来,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啊。原来政哥初继位的时候,说会保护小叔父,竟不是一句虚言。
嫪毐暗暗懊恼,他确实不太懂这些宫廷规矩,眼看蒙恬和李信一左一右地上前,伸手就来拖曳他,只好往赵姬的身后躲。
赵姬什么也顾不上了,哭得梨花带雨,抱着儿子的手臂求情:“万万不可,我就这么一个知心人,政儿若是将他打死打残,让我怎么活?”
赵姬苦苦哀求,过了许久,秦王政才勉为其难地改口,让蒙恬杖责嫪毐二十下。
用刑之前,一直置身事外的赵琨忽然追出来,十分腼腆地笑了一下,开口说:“蒙兄、李兄,有劳你们多多费心,每一下,我都要听到声响。”他故意的,既然已经将小人得罪了,就干脆做得绝一些,让嫪毐以后不敢轻易地招惹他。
蒙恬笑道:“镐池君太客气了,杖刑,本就该打出声响的。”
李信搓一搓手,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说:“您听好嘞,包您满意。”
嫪毐彻底傻眼,此时此刻,赵姬还在殿内跟秦王政掰扯,这里可没人会帮他求情!最惨的是:因为聊天,蒙恬和李信数错了数,多打他两杖,这根本没处说理去。
等赵姬和嫪毐涕泪横流,互相搀扶着,登上马车的时候,他们早就忘记了最初来章台宫的目的。
赵琨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干饭,反倒是秦王政显然没什么胃口了。只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开始阅读吕不韦送来的奏疏。
“郑国这个人好像有问题?为了修渠,大秦的赋税又增加了一成,徭役更是一年征调了三回,一共集结民夫八十万,以至于秦国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在挖渠,诸位将军的麾下,士兵都不够用。郑国又上疏,要求再征发十万民夫。吕相居然还同意了?”
当然有问题,郑国是间谍呀!然而现在还不能说。郑国用三年多的时间,走遍了洛水、泾河流域,设计出一条长达400多里的大渠,支渠遍布关中。两年前,他再次来到咸阳,将郑国渠的设计图拿给赵琨看了看,于是赵琨向秦王政举荐了他。
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赵琨想了想,道:“八百里秦川,许多地方都缺水,只适合种植一些比较耐旱的谷物,比如粟(小米)和高粱。郑国渠修好以后,可以冲洗盐碱地,将旱田变成上好的水浇田。再加上漕运的便利,关中会富庶起来,无论怎么看,对大秦都是利大于弊。大王若是担心郑国有问题,派人盯着他便是。”
秦王政欲言又止,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无奈地说:“寡人派了,但是人被小叔父给抓了……”
第43章 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赵琨正在喝汤,直接呛住了,来不及拿手帕,举起衣袖掩唇咳嗽几声。老祖宗说“食不言”,还是有点道理的。
三天前,他确实抓了一个人——侠盗成。
就是几年前光顾过小竹屋的那个飞贼。他至今都不知道被偷走了什么东西,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收集线索,追捕飞贼。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得到准确的消息——侠盗成在郑国居住的宅子附近踩点,准备作案……
时隔五年,大盗终于落网。可惜这家伙的嘴巴紧得很,心态非常稳,意志力也远远超过一般人,常规的问话,根本就审问不出什么东西。赵琨又不愿意动用私刑,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秦王政看小叔父咳得满面通红,赶紧替他拍一拍背,又替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和嘴巴。别人都是将贵重之物揣在怀里,手帕放进袖袋、腰带,或者佩囊之中。唯有小叔父爱干净,还有些奇怪的讲究,手帕一向不跟别的东西混在一起,说是容易沾上外邪(细菌和病毒等等)。
赵琨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嗓音也微微沙哑了,“侠盗成居然是政儿的人?!”
“他原本是父王的暗卫,后来归我了。我让他去盯梢郑国的,谁知道没过几天,他突然就失去联络,变得音讯全无。其他暗卫一打听才知道,小叔父让周青臣带了十几个护卫,守在郑国的屋外,就等侠盗成翻窗出来,直接用大鱼网套住他,把他吊在树上。”秦王政好久都没听见小叔父唤他政儿了,心中感觉十分亲切,因此也不以寡人自称。
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赵琨:“……”
他尴尬地蜷着手指,下意识又要起身,“我去叫周青臣放了他便是。”
秦王政再次按住赵琨的肩,劝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叔父还没吃饱吧?慢慢吃。今晚陪我说说话,明天再打发周青臣放人也不迟。”
赵琨夹起一片鹿肉,在酱碟中蘸了蘸,看秦王政半天都不动筷子,就故意逗大侄子开心,用说书人的语调,夸张地口吻,将他刚才追出去,要求蒙恬和李信重重地打嫪毐的行为,描述成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最后总结道:“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绝,自有天收。嫪毐叫得可惨啦。他至少要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最近都不会四处晃悠,跑来碍咱们的眼。”
赵琨说完,很狗腿地拿起公筷,替秦王政夹了一枚山楂蜜饯。顺便抛给他一个求夸赞的眼神。
秦王政被逗乐了,莞尔一笑,抚掌道:“小叔父干得漂亮!为我出了一口恶气,这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他面前的小碟子中,躺着一枚红彤彤的山楂,上边均匀地裹了一层蜜糖,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他拿起象牙筷子,将山楂蜜饯送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勾起食欲,先前被赵姬闹没了的胃口,又迅速恢复,连干两大碗饭。
赵琨心情愉悦,时不时地替秦王政夹菜,专挑大侄子爱吃的食物。这倒也不是多此一举——当年子楚还在的时候,每每一起用餐,从不许大侄子盯着某一道菜吃,再喜欢的口味都不行。因为君王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摸清喜好。
饭后,秦王政拉着赵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前厅到中堂,从书房到浴室再到卧房,东扯西扯,始终不放他去偏殿休息,看这架势,是要跟他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了。
他们叔侄小时候一起住过两年,后来也经常同吃同住。
不过,赵琨还是觉得大侄子有点不对劲。他若有所思,冷不丁地问:“王上是不是有心事?”
秦王政自己动手,按灭了几盏宫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将头枕在赵琨的腿上,仅剩的一盏灯,灯光刚好映照在他的瞳孔上,他难受地微微闭了闭眼,“叔父,太后要求寡人娶嫪毐的侄女。祖母太后(夏太后)希望寡人娶楚国贵女。吕相建议寡人迎娶齐国的公主。诸侯纷纷送来美人,寡人不知道该怎么选。”
赵琨沉默了片刻。十五岁的少年,在后世还是学生。在战国末年,却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赵琨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虚覆在秦王政的眼睛上方,替他遮住直射的光线。轻声细语道:“那王上呢?王上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一片衣袖垂落,扫在秦王政的脸上,丝滑柔软,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兰花香味。秦王政干脆捞了一把,让宽大的衣袖完全盖住脸。大约也只有小叔父,会询问他的感受,真心希望他可以跟喜欢的女郎在一起。
秦王政幽幽地说:“没有,寡人也不想立后。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母后不喜欢父王,哪怕父王倾尽所有,母后永远思慕别的男子。一厢情愿的事,寡人从小见得多了,也不指望哪个女郎能够垂怜。对寡人来说,娶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人要安分,别像母后一样闹腾。”
原生家庭如果不好,留下的心理阴影有时候需要大半辈子去治愈。
赵琨轻柔地摸了摸大侄子的头,认真提议:“嫪毐的侄女就算啦,他如此招摇能惹事,家中的风气恐怕并不好。我不是说他侄女不美不优秀,但那种家风,很难养出性情比较温柔的女子。大概率跟贤、良、淑、德不沾边。这世间有人骑驴找马,见一个爱一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偷不着。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一对的,也有看遍春花秋月,依旧痴心不改的。男男女女都一样。”
他顿了顿,说:“王上不能因为一个女郎,就否定其他女郎,这对她们不公平。拒绝谈情说爱,的确不会遇见负心人,但也有可能错失了真正的良缘。王上将来若是遇见合心意的,不妨主动一些。”
秦王政沉默许久,说:“那寡人选齐国公主,远交近攻,最符合当年范雎定下的国策。而且齐王建为人比较豪爽,他的妹妹想必不差。楚国贵女也可以一起进宫,美人从来都不嫌多。便是摆在那里看一看,也赏心悦目。”
赵琨:“……”
他要收回刚才的话。大侄子极有可能是个海王。封建时代的婚姻制度,专一的男子很少。
第二天晌午,赵琨热情地招待了侠盗成,得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侠盗成对他说:“镐池君,你是宗室,根基在秦不在韩,不要总帮着韩国人筹谋,当心引火烧身。”
另一边,吕不韦接见了来自燕国的使者,秦国和燕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双方约定——燕太子丹入秦国当质子,秦国派一个人去燕国当丞相。
第44章 甘罗拜相(上卿)
吕不韦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赵琨。他隐隐有种感觉,也就是公叔琨年纪太小,再过十来年,以公叔琨跟秦王政的关系,一定会成长为他权臣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甚至会像他当初取代阳泉君一样,严重威胁他的丞相之位。
这种潜在的竞争对手,还是趁他的羽翼尚未丰满,早点送走比较好。
然而,吕不韦才刚提出来,就被秦王政一口否决。
秦王政的理由很简单——去燕国当丞相,听起来真不错。但让年仅十二岁的小叔父去是几个意思?顺手给燕国附赠一个质子?
于是吕不韦改口,提议让老将张唐去燕国当丞相。
这下秦王政没意见了,谁知张唐想也不想就斩钉截铁地拒绝,理由是去燕国必定会先经过赵国。他曾经领兵攻打赵国,邯郸城的门楼上至今还有他留下的箭簇的痕迹,差一丁点就远程杀伤赵王。赵王怨恨他,下过一道命令——谁能捉住张唐,赏赐方圆百里的土地。
张唐连连拱手推辞:不是我不想为吕相分忧,实在是这种情况,就算我立即出发,半路上也会被赵国人给截胡,还怎么当燕国的丞相?
吕不韦十分心塞,自从嫪毐取代他,成为赵姬的专宠,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违抗他的命令了。路上有风险这种事,也敢拿来当借口?就凭秦赵的关系,哪个秦国官员路过赵国绝对不会被抓?拜托,赵国的公子偃又不傻,这个时间点,秦吏往燕国跑,肯定能抓一个是一个啊,难道还要放他们过去,等着秦燕结盟,秦军和燕军一起打上门吗?
话说就连嫪毐都有封地了,吕不韦就想扩大封地——除了在太后那边争宠争不过,他什么都比嫪毐强百倍千倍!吕不韦早就惦记上了赵国的河间之地。
作为一个执行能力超强的人,当年吕不韦认为子楚“奇货可居”,就立即找上子楚,对他说:“我可以光大你的门第。”
当时,吕不韦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商人。子楚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商人很可笑,他摆摆手就要撵人,毫无顾忌地充分发挥语言艺术,将嘲讽也表达得十分委婉——“你暂且先光大你自家的门第,然后再来光大我的门第。”
然而吕不韦一点都不气馁,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门第要等你的门第光大以后才能光大起来。”
一句话说动子楚,开启了商业史上最成功的一次风险投资。
现如今,吕不韦依旧敢想敢做。他先找了一个来自燕国的秦国高官——刚成君蔡泽。派蔡泽出使燕国,替他办事。
刚成君蔡泽是一只老狐狸,他到了燕国,绝口不提吕不韦想要赵国的河间之地。而是先给燕王喜洗脑——赵国抢了燕国那么多城池,大王不想抢回来吗?我在秦国熬了许多年,总算熬出头了,现如今位列公卿,不仅在太后和秦王面前能说得上话,就连吕相也对我言听计从。如果大王想要收复失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可以帮忙说动吕相,让秦国和燕国结盟,一起攻打赵国。
这就是吕不韦的高明之处,他自己想要地盘,却拉燕国当炮灰。还要站在燕王喜的立场上,派人忽悠燕王喜主动往大坑里跳。
然后吕不韦再告诉赵姬和秦王政:燕国想跟秦国合作,一起去抢赵国的地盘,燕王喜把太子丹都送过来了,真的非常有诚意,咱们是不是也表示表示?
要不是秦王政的暗卫给力,赵琨都意识不到吕不韦如此能耐。
至此,两国即将结成同盟,一切都非常顺利。唯一的问题就是——秦国这边让谁去燕国主持联合伐赵的相关事宜?毕竟对面来的是太子,我方的人选,身份也不能太低。还必须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不然没法平安地抵达燕国。一路过赵国,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秦王政不许赵琨去,张唐又不肯去。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吕不韦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他摆摆手,示意张唐暂时退下,召集门客,请大家给他出主意。
李斯眼观鼻、鼻观心,没说一句话。这事情不难办,只要派一个口齿伶俐的说客,去跟赵王沟通,让他答应不为难路过的秦国使者,张唐就没理由继续抗命了。
然而这事风险很大,有可能说服赵王,也有可能直接被赵王砍头。千万别相信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之所以要提倡不杀使者,就是因为两国交兵,诸侯一怒,往往先拿使者开刀。搞得每次一开战,官吏都不愿意当使者。比如晋王杀死前来谈判的郑国军使1,宋王也曾杀掉楚庄王的使者。
杀不杀使者,主要看事情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能够协商解决,何必大动干戈?
如果已经没得谈,那就干脆把使者砍了,挫一挫敌方的锐气,表达我方抗争到底的决心。
一旦站出来给吕相出主意,万一吕相顺口来上一句:“很好,先生去吧。预祝先生马到成功。”岂不是自己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李斯来秦国,还想青云直上,不带这么作死的。
也有门客出了几个馊主意,比如杀掉张唐,杀鸡儆猴,震慑百官。态度强硬一点,再派一个人就行。哪怕让赵琨去也可以。毕竟秦王政一直都非常尊敬吕相,如果是吕相坚持要做的事情,秦王政也会退一步。
吕不韦很是意动,确实不妨杀个老将立威,除掉不听话的张唐,就制造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将赵琨送走的机会。等赵琨到了燕国,秦燕的友好合约,吕不韦一条都不会照办,那赵琨自然就回不来。一石二鸟,完美。
甘罗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愿意看着赵琨去涉险。而且真要这么搞,将来秦王政掌权,吕不韦还能全身而退吗?作为吕不韦的家臣、门客,他们岂不是要被牵连?
他上前几步,主动请缨,说:“臣有办法让张唐听君侯(吕不韦)的话。”
其他门客都笑,呵斥他说:“甘罗,君侯亲自出马,张唐尚且无动于衷。你一个小小孩童,瞎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回家玩泥巴去。”
甘罗不卑不亢道:“古时候,项橐七岁就当孔子的老师,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为何不让我试一试,不由分说就呵斥我?”
众人听了,便不再反驳。
甘罗虽然年少,待人接物却十分老练。这两年,他替吕不韦做事,接待过各国的使者,神童之名早已传遍诸侯。
所以吕不韦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他,他说有办法,吕不韦就鼓励他放手去做。
甘罗去拜访张唐,见了面,直接反客为主,伸手邀请张唐入座,张唐不坐,甘罗作了一个揖,以极其优雅的姿势先坐下了,劈头盖脸地就问:“您跟武安君白起相比,谁的功劳更大?”
张唐说:“白起战必胜,攻必克,夺取的城邑,不计其数。我比不上他。”
甘罗又问:“应侯范雎,与文信侯吕不韦相比,谁的权势更大?”
答案明摆着——虽然都是丞相,范雎侍奉的是一位雄主,吕不韦则捡了一个大便宜,侍奉一个还不能掌管国家大事的少年郎,臣强主弱,只手遮天。张唐不知道这个小孩干嘛老说一些废话,不耐烦地回答:“范雎的权势比不上吕不韦。”拜托,三岁小孩都知道。
甘罗缓缓抚平衣袖上的褶痕,字字诛心:“当年范雎要攻打赵国,白起认为已经错过了灭赵的最佳时机,阻挠范雎,不肯出征。在距离咸阳七里的地方,被绞死了。现如今,吕不韦亲自邀请,张将军却执意不肯,我不知道张将军将会身死何处呀?张将军当真自知功劳不如白起吗?”
张唐听了这番话,冷汗都下来了,这小孩该不会听见什么风声,知道吕不韦起了杀心,特意来示警吧?
为了彻底打消张唐的顾虑,甘罗向他保证:“我会先一步出使赵国,为您打通关节。”
张唐一瞧,一个小孩都敢自告奋勇地出使赵国,他再说不敢从赵国路过,委实很丢面子,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混?于是他立即让仆从去准备车马、收拾物品,跟甘罗商量了一下前往燕国的行程。
尽管派一个孩童当使者,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是甘罗已经跟张唐约定了行程,不好再随意更改。吕不韦也找不到更靠谱的使者——精明一点的官吏,都了解局势,知道秦赵的关系恶化,转眼又要开战,此行将极其凶险。吕不韦给甘罗配了三十辆车,外加一个上百人的卫队。秦王政听闻甘罗要出使赵国,又给他添三十辆豪车。尽管甘罗没有爵位,但使者代表着国家颜面,不能寒碜。所以给甘罗代步的豪车超出了一般士子的规格,属于公卿级别的四驾华盖车。
得知好友即将远行,赵琨让厨娘用大铜锅炒了一大锅芝麻粉,加入红糖、核桃粉、红枣片、少许麦面,制作成速食的黑芝麻糊。吃的时候用热水一冲,搅拌均匀就好。
甘罗闻了一下,特别香,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有点馋。
赵琨用小勺子舀了半勺冲好的芝麻糊,送到甘罗的唇边:“糖放得少,你先尝尝看,要是不够甜,可以再加糖。如果不喜欢甜口的,就给你再炒一锅咸的,这个留着我吃。”
他估摸着,这个甜度,应该比较符合甘罗的口味。
果然,甘罗尝过以后,眼神都亮起来,“好吃,就要这种。”
赵琨找出好几个小罐子,跟厨娘一起将芝麻糊分装,然后密封。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倚着修竹,望着甘罗将日用品一样一样清点,安排仆从搬上马车,忍不住说:“甘兄,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做的?”
哪怕史书上显示甘罗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十二岁就被拜为上卿,然而真的身处其中,赵琨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说辞能打动赵王和公子偃,使者也是高危职业,诸侯经常扣押别国的使者,此行太危险了。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大团大团的云絮,不时有几片黄叶、红叶翻飞着坠下来,甘罗朝着夕阳伸出手,让一束穿过树梢的光落在掌心,“万一我没能回来……”
赵琨跺脚:“呸呸呸!没有万一!”不要乱立flag啊。
甘罗灿然一笑:“是假设,假设我一去不回,请镐池君多多照拂我姐姐。其他人不用管,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甘氏必定要分家的。”
第45章 早上好,打工人。
甘罗出发的当天,六十辆豪车排成一条蜿蜒前行的长龙,开路的卫队、以及前三辆车已经出了城门,最后一辆马车还停在甘家的院子里。
赵琨坚持要送好友一程,也登上秦王政赐给甘罗的华盖车,坐在好友的身侧。这辆车上插着几面迎风招展的旌旗,甘罗手持使者特有的符节,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大家倒也不是没见过使臣,主要是没见过小小孩童当使臣。
赵琨听见人群中一个路人甲说:大王年少胡闹,竟然选个小孩子出使赵国!
甘罗应该也听见了,他目不斜视,没什么反应。事情是他自己主动揽到身上的,出使赵国看似冒险,却也伴随着机遇,甘罗很乐意试一试。吕不韦顺水推舟,出面举荐他担任使节,秦王政只是点个头。反倒成了背锅侠。“背锅”这个词是他跟赵琨学的。
赵琨替好友愤愤不平,他握了一下好友的手,压低声音说:“王上年少,却十分英明。赵某不才,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甘兄更聪明的人,当丞相都绰绰有余了。甘兄,我等你回来一同喝桂花酿,试徐福新打造的不锈钢铁剑。”
甘罗用力回握了一下,笑道:“好。到时候我为镐池君舞剑,同饮佳酿。”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且看他不费一兵一卒,以纵横之术为大秦开疆拓土!
周青臣带着两队护卫跟随左右。徐福也来了,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多出来的马是替赵琨预备的。
使节团出了城,一直走到十里长亭。甘罗示意车夫停车,对赵琨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送到这里吧,镐池君珍重,在下去也。”
赵琨与甘罗拜别,转身时,感觉突然起风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很低很密集,今天应该会有雨。甘罗是带了伞的,只是他的衣服都装在箱笼中,放在后边的马车上,要拿出来也没那么方便。赵琨解下身上的大氅,抛给甘罗,道:“过一会可能要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有备无患。”
甘罗接住大氅,随手对折,挂在臂弯上,意气风发地对赵琨挥了挥手,车队再次起步,滚滚烟尘之中,故人渐行渐远。
赵琨站在原地,等甘罗的背影变成一个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的小黑点,他才走进十里亭中休息,顺便看了看徐福牵着的马,用眼神询问周青臣:这是什么情况?不是带了十几个专用的马夫吗?为什么是徐福牵马?
周青臣躬身上前几步,悄悄地对赵琨说:“这位徐先生可了不得,鬼谷子的高徒,会仙术呢!他能入火不伤、起死回生。不光是马夫,我手下的护卫也将他视作神人,他说要为镐池君牵马,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马夫就立即把缰绳递给他了。”
赵琨心说:不愧是徐大忽悠。这才多长时间,镐池乡的百姓,镐池君的护卫、仆从纷纷沦陷,被徐福治得服服帖帖。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那个老翁没死,他只是怒火攻心,暂时闭过气去了,徐先生救人,用的是医术。”
不过有一说一,相处下来,赵琨已经可以确定——徐福见过海市蜃楼,他坚信世上真的有神仙,还忽悠齐王建打造大船,年年资助他出海寻找仙山。他是真心相信海上有仙山,难怪能将始皇帝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在徐福的主观意识里,他根本没说谎。
有道是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赵琨利用显色反应表演了一个魔术,成功镇住徐福,然后拿出化学元素周期表,每天给徐福上半小时的化学课,有时候还讲点物理、数学。把徐福培养成了苦逼打工人(划掉),是镐池君最得力的门客之一。
赵琨难得悠闲,慢悠悠地在亭子里煮了一壶自制的花茶,邀请徐福同饮,顺便继续忽悠他,“你上回出海发现的岛屿群,应该是倭人居住的地方。你要寻找的仙药不在那里,在更遥远的美洲大陆。”
赵琨说着,还从袖中摸出了几张植物图鉴,上边分别画着玉米、土豆、红薯。赵琨就连这个时代的玉米极有可能长得比较瘦长,玉米粒最多只有几行都考虑到了,特意画出各种比较原始的小玉米品种,只要徐福能找到美洲,总会发现相似的物种。
老实人坑起人来,更加防不胜防。比如赵琨,谁敢相信他骗了徐福?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居然说谎。
赵琨神色认真,一本正经地介绍:“这几种,都是生长在海外的灵药。徐先生若是想炼制长生不老药,最好先找到它们,带回来。我再教先生怎样提炼它们的药性。”
第46章 不瞒你说
徐福捧着玉米的彩图细细观摩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这个玉米看起来有点像蜀黍,但是蜀黍的穗子长不了这么大。”
赵琨点点头:“没错,玉米又叫玉蜀黍。它可比蜀黍高产多了。”都是禾本科的植物,自然有几分相似。
徐福将画着农作物的绢帛叠起来,用防水的鹿皮小袋子装好,揣进怀中。略微踟躇了一下,“镐池君给我的《秦律问答》,我还有许多不通的地方,能否请教一二?”
赵琨心中嘀咕:千万别,不瞒你说,连你都看不懂的部分,我八成更不通。
秦律非常细致,要全部通读、达到精通的程度、并且灵活运用,至少需要好几年。赵琨这个年纪,只学过一些常用的部分。哪怕是廷尉府(国家最高法院)的官吏,大多数也只精通他们负责的那一部分律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我所知也不多,你可以先说说看,咱们探讨一下。实在不行就把问题写下来,我拿去向王先生请教。”王绾才是专业的,就连法家的李斯也是跟着王绾进修秦律。
徐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俯身过来,附在赵琨的耳边说:“根据《毋故入人室律》的规定,如果有陌生人不打招呼,就无缘无故地闯进你家里,哪怕你将这个陌生人就地格杀了,也是无罪的。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嫪毐被人引过来,突然闯进我家中,我杀了他会怎么样?”
没错,秦律就是这么彪悍。这年头,房主失手打死盗贼之类的非法入侵的人,完全无罪,也不存在什么防卫过当。就算房主故意打死盗贼,也无罪。
赵琨一个激灵,“徐、先、生,你想干嘛?”
徐福抿了一口花茶,微微眯眼:“入冬以后,琅玡会刮偏北风,这时候出海,顺风顺水。如果镐池君的航海图没问题,大约五十天左右,我就能到达美洲大陆,只是不确定多久才能回来。镐池君得罪了嫪毐那样的小人,我放心不下,要不还是想个法子弄死他,永绝后患。实在不行,等到三更半夜,我去把他绑了,装个麻袋,到时候随便往哪里一埋,在土中拌上一些药粉,哪怕是猎犬都闻不出来,保管没人找得到。”
赵琨沉默,徐福这个主意太“刑”了,要牢底坐穿的节奏,可能没法请教王绾……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说:“大可不必,我好歹也是宗室,嫪毐暂时不能将我怎么样。”
关键是秦王政还想借嫪毐的手,将潜伏在秦国的赵国势力全部连根挖出来。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嫪毐获得列侯的爵位以后,也开始养门客,因为待遇好,长信侯嫪毐的门客,人数迅速超过了三千。其中有六国的暗探,也有真正的想出人头地的布衣士子,甚至有郡县的官吏。复杂程度,让秦王政都头疼。
徐福叹气,看向赵琨的眼神甚至有些慈爱:“镐池君还是太年少啊,不懂人心的险恶。明面上,嫪毐确实拿你没办法,但背地里可就难料了。你今日不肯对付嫪毐,有朝一日嫪毐对付你的时候,他可不会手软。”
赵琨的良心隐隐痛了一下,徐福这个人虽然蔫坏蔫坏的,但对他是真不错,要出海之前,还一心想替他摆平嫪毐,虽然是字面意义上的摆平——直接埋在土里,就说平不平吧?他却忽悠徐福996给他打工。
风渐渐小了,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赵琨的额角。他缓缓站起来,“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杀人。”开什么玩笑?他连鸡都不敢杀。
再过几天,便是秋狩。按照礼仪,秦王政不仅要上猎场,还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射出第一箭。
赵琨答应要陪秦王政练箭,虽然雨越下越大,他仍然冒雨赶路,提前了两刻钟抵达章台宫。
好巧不巧,在宫门口遇见了赵濯。
赵濯这张嘴,一向没个把门的,一见面就乱开玩笑:“呦豁,镐池君又来侍寝呀。”
赵琨轻轻地踢他一脚,翻白眼道:“你才侍寝,你全家都侍寝。”
赵濯笑得潇洒又率性:“怎么还不乐意了?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但这三千美人加在一起,也不及镐池君这般深得君心。我表妹说,她在宫里一年多,不仅见不到大王,连饭都吃不饱。”
赵琨十分惊诧:“不至于吧?当年我与娘亲住在华阳宫,顶多是吃不好,吃饱是没问题的。”
赵濯挑眉道:“你还不知情?王上至今也没有立后,太后赵姬让嫪毐掌管后宫,嫪毐克扣宫人的月钱,吃穿用度样样都扣,把钱拿去养门客。”
“我要告诉王上。”赵琨一拂衣袖,进了殿。秦王政让宫女取来一套干爽的玄端,叫他去换衣裳。就在这个间隙,李斯跑来打小报告,将吕不韦想将赵琨打发到燕国去,最后甘罗主动请缨的事情说了。
赵琨在隔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此刻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第47章 君臣好比夫妻。
李斯汇报了吕不韦近期的动向,言辞详略得当,条理十分清晰,一听就很有水平。之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不着痕迹地从吕不韦说到国事,向秦王政分析了天下大势,认为秦王横扫六合、一统江山的契机已经到来。君臣之间的氛围非常融洽,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赵琨刚才淋了点雨,一边擦头发,一边偷着乐。看来大侄子已经成功地挖塌了吕不韦的墙脚,这俨然就是一幅君臣相得的画面。
赵琨默默地穿戴整齐,像猫一样慵懒地在隔间里窝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等李斯走了,他才笑嘻嘻地踱步出去,对秦王政竖起大拇指,说:“李斯这是新娘子待嫁,天天瞧嫁妆,数着日子要跟王上走呢。可笑吕不韦又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秦王政的薄唇扬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道:“叔父又没个正经。不过这君臣相处之道,确实有几分像夫妻,寡人与李斯的姻缘红线,还是小叔父亲手牵的呢,哈哈哈,政拜谢大媒。”
方才为了让李斯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秦王政示意宫人和郎卫都退了出去,所以此时此刻并没有外人在场,秦王政说到“拜谢大媒”这四个字的时候,还当真像模像样地朝赵琨拜了拜。
赵琨配合大侄子一起闹着玩儿,煞有介事地回拜还礼。也只有私下相处,大侄子才会表现出几分少年心性。他一直很小心地呵护着始皇崽崽极力克制、从不肯展现在人前的不够成熟冷静的这一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真想拿相机帮始皇崽崽记录下来每一个成长的瞬间。
时光太匆匆,赵琨蓦然回首,才惊觉当年口是心非,嘴上嫌弃花朝和霜降这两只小雏鹰麻烦,却温柔地解下外袍给它们取暖的孩童,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赵琨有点气闷,怎么还是比他高一些?他这个身高除了甘罗和成蟜,跟谁比都比不过,还能不能抢救啊?
也不对,其实他在同龄人中算个子比较高的,主要是秦王政、蒙恬、蒙毅、赵濯等小伙伴,随便哪一个都比他大几岁。他亏在年龄上。
因为下雨,练箭的计划也临时取消。秦王政示意赵琨坐在他身侧,“险些忘了正事。侠盗成被叔父抓住,又好端端地放出来,一点事都没有,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寡人让他转到明处,去将军麃公的麾下担任军司马。郑国那边,得再派一个人过去。选谁比较好?”
赵琨思考了片刻,提议说:“这件事其实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水利工程,让不懂水利的暗卫暗中观察,就算有问题,可能也看不出什么。李斯曾经在楚国的兰陵县,协助荀子疏通河道,也算半个行家。可以让他给郑国当长史(秘书),这样无论郑国做什么,都瞒不过李斯的耳目。王上也可以随时了解情况。”
秦王政抚掌道:“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
秋狩当天,千乘万骑上南山,先在长杨宫举行了祭祀仪式。
随后,进入游猎环节。秦王政穿一身劲装,显得腰细腿长、英姿飒爽。他骑着白马,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衣袂上的繁复花纹在秋阳的照耀下暗光流转。进入最佳射程的一刹那,他抽出一支金鈚箭,举起宝雕弓,拉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只听“嗖”的一声,雄鹿应声倒地。
公卿百官齐齐喝彩,纷纷纵马奔驰,下场一展身手。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马蹄踏折纤细的草茎。
赵琨也换上了狩猎专用的窄袖胡服,束腰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
尽管赵琨每天都练箭,然而箭术可能还是需要一点天赋的。他从老末不断地进步,然后就遇到了瓶颈期,无论怎样下苦工,跟小伙伴们相比,始终只是中上的水准。只不过他看上去气定神闲的,完全是一副神箭手的风范。单看这架势,要说他不是箭术高手,估计都没人敢信。
以至于六国的质子,比如燕太子丹、魏太子增、赵国的春平君,纷纷前来邀请赵琨,要跟他比赛射大雁。
赵琨:“……”
他看了看彼此之间气氛微妙的燕太子丹和春平君。吕不韦这个老六,让燕王以为秦国要帮忙一起打赵国,又让赵王以为秦国要帮忙一起打燕国。然而吕不韦哪边都不选,秦国的军队直接放了燕赵的鸽子,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顶着他们双方望穿秋水的期盼的目光,跑去攻打魏国了。将军麃公夺取了魏国的几座城邑。侠盗成第一个杀上城墙,打开城门,立了大功。
赵琨又仰头看了看天边的大雁,随着雁群排成人字形,越飞越近。他有点慌。
他只擅长射位置固定的箭靶子。会飞会跑的东西,他的命中率就很感人了——赵濯围观他陪秦王政射猎麋鹿之后,自信心暴涨,拽了好几天。
算了,顶多就是射不中。他输人不输阵,绝不认怂。
赵琨大大方方地接受邀请,挽弓搭箭。就在这时,隗林隗先生隔着人群,大声对赵琨喊话:“镐池君,摒除一切杂念,你就想,我要一箭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
这些年,隗林每年都亲要手做一张孩童专用的弓,送给赵琨。
赵琨听见隗先生的话,果然瞄准了太阳的方向,不知不觉地就将弓给拉开了。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好有几只大雁,结伴出现在了太阳的轮廓中。
他忽然就找到了射箭的感觉,什么空气阻力、风速、大雁飞行的轨迹和速度,他通通都不考虑了。这一瞬间,他的感官无比灵敏,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大雁的身影被他的眼睛无限放大的错觉,只凭感觉瞄准,射出了截止到今日,他飞得最远的一支箭。紧接着,因为仰视太阳,他的眼睛有些难受,干脆暂时闭上了。
四周传来无数喝彩的声音,纷乱嘈杂,但赵琨没觉得这动静跟他有关,他还以为众人在给燕太子丹喝彩。这位燕国质子爱好游猎,箭术一向十分出众。
下一刻,隗林的声音传来,带着说不尽的惊喜:“快看,镐池君一箭射中了一双雁!”
蒙毅比赵琨更激动,直接跳起来:“中了!中了!你中了!”
赵琨睁开眼,但见周青臣策马狂奔到近前,一个急刹,马蹄都在草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他手中提着一支箭,箭上串着两只大雁,一只被穿透了胸腔,已经不动了。另一只被穿透了翅膀,还在挣扎哀鸣。这支箭靠近箭羽的位置,刻着一个篆书的琨字。为了区分是谁射中了猎物,围猎使用的箭支都有特殊标记。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赵琨吸引,燕太子丹找上秦王政,跟他叙旧,请求昔日的小伙伴放他回燕国去。
第4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燕太子丹所谓的叙旧,就是回忆他跟秦王政一起在邯郸城当质子的岁月。这段记忆对他来说或许值得怀念,然而对秦王政来说,却是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愿意揭开的伤疤。
秦王政至今还会偶尔陷入梦魇,梦见邯郸质子府的高墙,梦见他和赵姬依然生活在那里,被赵国的权贵拿来泄愤,每次秦赵交战,等待他的就是花样百出的欺辱和霸凌。他以为他早就走出那片阴影了,不念过去,也不畏将来。然而事实就是——总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午夜,于噩梦之中重复当年的痛楚和焦虑,猝不及防,难以摆脱。哪怕是梦醒之后,也要过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
或许伤口从来都没有结痂,这么多年一直在流血。
他没有立即回应燕太子丹的请求,而是一步步顺着台阶向上攀登,坐在“射熊观”的高台上,俯瞰公卿百官围猎野兽。
远处的山林中不断地有鸟雀被惊飞,在天空中盘旋着不敢落下。
那是蒙恬、王贲、李信各自率领了一支预备役的军队,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将隐藏在南山深处的野兽分批驱赶出来。这相当于军事演习,可以培养青年将领的指挥能力和协作精神。无论是哪个方向的负责人拖后腿,野兽都会乱跑乱窜,无法准时抵达百官围猎的场地。
每隔一小段时间,都必须人工驱赶一些野兽过来。不然那么多官员同时上场,却找不到猎物,场面岂不是很尴尬?
燕太子丹以为刚才镐池君一箭射中双雁,人群太过喧闹,秦王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再次攀交情,依然从邯郸说起。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要求:“吕不韦并没有履行当初的约定,既然秦国不打算协助燕国伐赵,孤也没必要继续当质子,放孤回去吧。”
秦王政望着一小群在山林上空盘旋的乌鸦,似笑非笑道:“等乌鸦的头变成白色,骏马长出犄角,寡人就准你回国。”
这种条件,摆明了是戏弄人。燕太子丹气得脸色涨红,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叹息。他们当年都是质子,曾经同游邯郸西市。然而现如今,秦国的质子已经继承了王位,他依旧还是质子,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
秋狩(秋狝)通常要持续二十天左右。
第一天,无论水平怎么样,大部分人都会下场溜一圈,重在参与。
这时候,明显的狼多肉少,猎物通常要靠抢,拼得就是手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逐鹿、射鹿,不敢跟秦王政狩猎同一种动物。
一只灰兔子刚刚从草丛中蹦跶出来,就同时被两支羽箭命中要害。
蒙毅又反手从箭袋中抽了一支箭,一边挽弓搭箭,一边对赵濯说:“濯郎君,这只兔子归你。”
赵濯根本就不领情:“谁要你相让?我连熊瞎子都猎过!”他说着,脚尖微微一动,他的马收到无声的命令,瞬间加速,陡然将蒙毅甩在了身后。
看台上有不少女眷,都瞧着这边,居然还有美貌的女郎站起来为赵濯喝彩。蒙毅不甘心落后一步,也催马疾驰。
“嘚嘚”的马蹄声清脆悦耳,两个少年郎飞快地冲出了赵琨的视野,他们纵马飞奔扬起的烟尘又过了片刻才随风消散。
赵琨笑着摇摇头。他拍了拍终黎辛,又拍一拍周青臣,说:“你们也去露一手,秋狩的前几天最容易出风头,越到后面,高台上的达官贵人越少,就算身手好,也没多少人能看到了。”
当年隗林隗先生就是在春猎的时候大放异彩,得到秦王的赏识,他如今已经官至仆射(相当于博士祭酒,首席博士)。
周青臣眉开眼笑,拱手道:“属下遵命。”
这几年,他日日挑灯夜读,对儒家的典籍颇有研究,学识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小吏,只缺一个展现的机会。
想在猎场上出风头,至少要猎一头公认的猛兽。周青臣看向终黎辛,颇有心机地顺口一问:“终黎兄来不来?咱们往山里走,去打老虎。给镐池君做几只虎皮的弓箭袋子。”
终黎辛痴心剑道,安静地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又飒又酷,一开口就显得有点愣:“要是没找到老虎呢?”
周青臣翻身上马:“花豹的皮毛,花纹也漂亮,狐狸皮也成。来呀,咱们遇上什么就猎什么。”
终黎辛这才取了弓箭,牵起缰绳,说:“事先约定好,打到老虎算周兄的,我不想当官。”
赵琨好奇地追问:“为什么?”
终黎辛深深地望他一眼:“我只会玩剑,其他什么都不会。父亲、母亲是被糊涂官冤死的,小妹讨厌贪官污吏,最讨厌糊涂官,我如果当了官,很多事情也搞不明白,我不想变成小妹最讨厌的那种糊涂官。”
赵琨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腰带,轻声说:“终黎,你只是心思单纯,并不是糊涂。谁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没做过的事,学一学就会了。你有自知之明,仁慈且勇敢,已经超过了许多官吏。尽管放手去搏一搏,到时候我给你配十个幕僚,有什么不懂的就向他们请教,拿不准的事,尽管回来问我。”
终黎辛咬着唇,好半晌才说:“我就喜欢当护卫,不想与公子分别。”
“你呀!”赵琨头一回意识到——换一个角度看,他对终黎辛的种种优待,同时也是一种束缚。时隔六年,再次听见终黎辛唤他一声“公子”,他恍惚了一瞬。回头看向高台上的秦王政,好巧不巧,秦王政也几乎同时偏头望过来。
隔着人潮,叔侄俩四目相对,赵琨挥挥手,潇洒地转身,也朝山林中走去。伯高牵着赵琨的马,立即跟上,另有两队护卫,不着痕迹地分散在四周,隔开人群。
赵琨早就想徒步走一趟山林,看一看战国末年秦川的生态环境、野生植物资源。
这一走,就让他发现了许多草药和野果、野菜——党参、黄芪,五味子、猕猴桃、龙葵、小蒜、山药、菖蒲、山葱、蕨菜、蒲公英……
赵琨小心地靠近溪涧,踩着浅浅的溪流中凸出水面的大青石,折了一根菖蒲。这个地形,他的护卫暂时没法跟上。
就在这时,数人骑马而来,跑在最前边的一个,看见赵琨,非但不减速,还突然加速,让马蹄重重地踏过溪流,溅了赵琨一身水。紧接着,对方勒马,回头,笑盈盈道:“抱歉,刚才没瞧见镐池君。”
这人穿着跟伯高相似的宦官服饰,竟然是嫪毐。
当真是冤家路窄。
嫪毐之前被大板子打了二十二下,赵琨脱不了干系。等到嫪毐终于养好伤,刚能下床溜达了,又恰好赶上赵琨向秦王政告状,揭穿了他克扣后宫的月钱、以及吃穿用度,让宫人吃不饱饭的事。于是又被秦王政一顿训斥、修理,管理后宫的权限也被取消了。
当然,嫪毐也没干好事,赵琨选定了太原的几个县,打算种植杂交一号小麦,官府还在走流程。嫪毐直接让赵姬将太原也送给他做了封地。河西的太原郡已经改名叫毐国。
第49章 想把他变成真太监
这个河西,是指汾水的西岸,相当于分割了大半个太原郡给嫪毐。也就是说,大秦的将军们忙活了数年,辛辛苦苦从魏国抢来的土地,都便宜了他。
而且包括了人口稠密的战略要地龙城。赵琨把小麦的试点之一选在太原,就是看中了汾水西边成片的土壤肥沃、适合耕种的河谷平原。别的不说,灌溉起来都要方便许多。
嫪毐故意霸占了这片沃土,赵琨很生气,然而他还没怎么样,吕不韦先破防了——秦国的列侯(彻侯)屈指可数,到目前为止,一共就五个:商鞅、穰侯魏冉、应侯范雎、文信侯吕不韦,这四位都立过功,位极人臣。到了第五位长信侯嫪毐这里画风突变,嫪毐一件正事都没做过,名义上还是一个宦官。
吕不韦不乐意跟嫪毐并列,如果另外三位老兄还活着,应该也不愿意跟宦官并列。
据说吕不韦大发雷霆,将一方青玉砚台摔成了八瓣,把小儿子都吓哭了。
赵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从来不拿物件撒气,比较欣赏“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范雎。而且不主动惹事,并不代表赵琨怕事。毕竟是当过校霸的人,发起狠来,嫪毐这样的,他能打三个。他轻轻地拂开了伯高替他擦衣裳的手帕,用最快地速度挽弓搭箭,瞄准嫪毐。
这个距离相当近,赵琨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嫪毐别乱跑,他的箭能精准到每一分每一毫。
嫪毐的笑容渐渐凝固,有些紧张,虚张声势地喊话:“镐池君,我、孤可是长信侯,你敢……”
赵琨勾唇一笑,打断嫪毐的话,说:“闭嘴,别动,不然误伤了可怨不得我!”
事实上,除了连秦王政都要隐忍的大权臣吕不韦,赵琨不需要忍让任何人。何况就算是吕不韦,在赵琨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因为他们是合伙人——吕不韦干这干那,东征西讨、修渠铺路,频繁地折腾,如果都从国库拨款,根本就入不敷出。很多时候,需要由赵琨提供后勤保障,否则没钱没粮,做什么事都很难。水上乐园通过自来水和每季推出的新菜式、以及来自西域、中亚地区的没人吃过的水果,和前所未有的新奇节目,吸引了无数六国的游士,可谓是日进斗金。
嫪毐应该是还没有拎清他的位置——长信侯是列侯没错,但是嫪毐并非朝廷官员,手中没有实权。简单点说,就是他爵位虚高,其实不管事,也没编制,更不曾有功于国,众人都不买账。
赵琨觉得有必要日行一善,教他重新做人。
嫪毐还想说什么,根本就来不及开口,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的耳垂飞了过去。某一个瞬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铁箭头的冰冷森寒之气,被吓得肝胆俱裂。
嫪毐的护卫想要冲上前,却被赵琨的护卫挡住。双方剑拔弩张。
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这次是一支小箭,直接贴着头皮,打歪了嫪毐的发冠。手动给他换了一个新款的鸡窝发型。
直到这时,嫪毐才惊觉他的右耳下方,接近脖颈的位置有点痒,他抬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上了殷红的血。应该是第一箭从这个位置擦过去的时候,划破了皮肉。
不等嫪毐惊叫出声,他的马突然惨嚎一声。不受控制地跑进了溪涧中,在溪水最深的区域横冲直撞,险些将主人甩下马背。嫪毐试着安抚骏马,然而没用,他仔细检查,发现马臀上赫然插着一支儿童专用的小箭,箭尾还在微微震颤。
赵琨观赏着嫪毐极力保持平衡、唯恐坠马的狼狈模样,人畜无害地说:“抱歉,手滑了。我刚才瞄准的明明是一只水鸟,一不小心竟然射偏了。哎,这次不算,再来!”
其实他心中还有点小遗憾——嫪毐刚才居然真的听话,留在原地没动,不然趁这个机会一箭将他废了,变成一个真正的阉宦,免得以后他跟赵姬搞出娃娃来,还要蛊惑赵姬舍弃秦王政,想办法让他们的孩子继位,彻底伤了秦王政的心。
反正嫪毐名义上就是一个阉人,哪怕把事情闹大,别人也只会说嫪毐受过宫刑,本来就没有那个功能。关镐池君什么事?
赵琨正打着坏主意,嫪毐的马不知道踩在哪里,一只马蹄陡然陷了下去,他终于没稳住,身形一晃,从马背上摔下去,掉进溪水中,成了落汤鸡。
水花四溅,这回又溅了赵琨一身水,就连脸上都有几滴,但他高兴。
嫪毐的门客连连拱手求情:“镐池君,手下留情!”
他们七嘴八舌地劝解。
“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镐池君,看在太后的面上,一笑泯恩仇,就此罢手如何?”
赵琨的门客则相反,一个个精神抖擞。非但不劝架,还要再添一把火,指着刚爬起来的嫪毐大笑,起哄道:“水鸟在那里扑腾得正起劲,公叔琨再来一次!这次必中!”
赵琨莞尔,随手将弓抛给一名护卫。今天算嫪毐走运,有官员朝这边来了,暂且放他一马。
赵琨一口气连射三箭,爽了,也摊上事了。不过他一点都不在意,淡定地摸出一方绢帕,擦掉脸上的水珠,折了一支菖蒲拿在手中,踩着大石头轻盈地跑回岸边。跟先前一样,立即有侍从上前,将赵琨采集的植物接了过去,让众人挨个儿传看,学习如何辨认这种植物,然后装在背篓中。
赵琨把沾上污渍的大氅解下来,伯高善解人意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腰带和衣摆,不披大氅,只穿胡服,看上去反倒更加英姿飒爽。
他带着人,沿途采集小蒜、山药等野菜,有时候也收集各种山花的种子。渐渐的,他的护卫、侍从,每个人都能辨认出好几种野菜、野花、药材。大家分头行动,按照赵琨的要求采集植物,有的只要种子,有的只要花,有的只要根茎,有的需要挖出整株……
等赵琨一行人赶到野营地,蒙恬、蒙毅、王贲、李信、赵濯等小伙伴早已围着篝火,一边烧烤一边吹牛。
赵濯瞧见赵琨过来,调笑说:“我跟你们讲,假如你们谁有姐姐妹妹、姑姑姨姨在宫里混的,可以多拜一拜镐池君,他顺口一提我表妹。王上便召见了表妹,比庙里的神像还灵呢。”
赵琨摆手:“千万别听濯郎君瞎扯,我刚教训过嫪毐,这回要摊上大麻烦了。”他将被嫪毐溅了一身水,怒射嫪毐三箭的事情说了。
赵濯:“只是一个犯了罪被没入隐宫的宦官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去射他三箭,陪你挨太后一顿骂。”这便是宗室的好处了。能在秦王政跟前说得上话,并不需要惧怕嫪毐这种人。
众人纷纷附和,说起嫪毐,神态语调满是轻蔑。
赵琨单手扶额,除了他和吕不韦,还有赵濯。其他人,包括秦王政在内,都以为嫪毐是一个阉割过的宦官。将来赵姬给他生孩子,真相爆出来,得有多炸裂啊!
第50章 选一个吧
篝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这一片是野外露营专用的场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棵小树,杂草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倒也不用担心引发山火。
蒙毅打了两只兔子,一只狐狸。赵濯猎了四只雉鸡,还活捉了一只偷鸡豹(豹猫),这小东西的体型和家猫差不多,皮毛的纹路有点像花豹,这种自带纹身的小猫,看着就不好惹。赵濯一个不留神,小豹猫轻盈地一跃而起,跳到悬挂着猎物的木头架子上,叼起一只雉鸡,一溜烟地窜进了远处的草丛中。
赵濯颇有几分舍不得,遗憾地直拍腿,说:“我还想养它呢。特意去打雉鸡来喂它。哼,跑了也好,今晚咱们吃烧鸡。”
蒙恬正襟危坐,唇角微扬。
蒙毅立即说:“还是吃兔子吧,这个季节的野兔最肥,裹上蜂蜜烤一烤,肯定好吃。你们稍等,我去捅个蜂窝。”
赵濯坚持道:“不用这么麻烦,雉鸡烤出来比较香,就吃雉鸡!”
蒙毅无奈:“咱俩一向谁也不服谁,再争执下去也没意义。今晚吃兔子还是吃鸡,让公叔琨来选。”
赵濯点点头,和蒙毅几乎同时侧过身,看向赵琨。其他人也朝这边望过来。
突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赵琨轻咳一声,诚恳地说:“野兔和雉鸡,我都想尝一尝。我特意带了烧烤的调料,咱们再添几样野菜,用竹签子串起来,一边烤一边吃。”
众人纷纷赞同。
镐池君的侍从开始摘菜、洗菜。赵濯好奇地翻了翻竹篓中的“野菜”,有常见的田间杂草,有山间的野花,还有一些,赵濯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他抱着怀疑的态度,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确定这些杂草可以吃?”
赵琨失笑:“当然可以。等会我第一个吃。”人类的食谱本来就是在不断地尝试中,一点一点扩展开来。这些野菜,大多数人只认识其中的两三种,都是到了季节,直接去野外挖,没有人工栽培的,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因此一年也吃不上两三回。
还有几只竹篓,底部铺着浸湿的粗纱布,里边装满了带根的野菜苗子,每一株小苗都是精心挑选,叶片健康,株形紧密漂亮。赵琨的杂交小麦已经进入试点阶段,正在局部推广,他有时间也有精力再培育一些新的蔬菜品种,丰富秦人的餐桌。
蒙毅发现赵琨面带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身体微微向前倾,掌心正捂着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什么稀罕的小玩意?这般藏着掖着?手拿开,让我瞧一瞧。”
赵琨缓缓移开手,几只看起来挺吓人的虫子争先恐后地爬开。
蒙毅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脸上泛起一抹潮红,道:“多大的人了,还捉虫子玩儿。”
赵琨跟蒙毅笑闹惯了的,眨眨眼说:“多大的人啦,还怕这种毛毛虫。它长大了是蝴蝶,可漂亮了。”
一顿烧烤没吃完,赵姬派了一名女官前来斥责赵琨。
赵琨理不直气也壮,淡定地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手滑。我瞄准水鸟,嫪毐两次冲进溪流之中,吓跑了猎物,还弄脏了我的衣裳,我正要找他算账呢。还有,我原本想赔偿他一匹马,但他的马术太差了,不适合骑马。我这儿还有一头毛驴子,与嫪毐很是相配,让他牵走吧。”
赵濯扯开大嗓门:“嫪毐算个什么玩意儿?太后再宠幸宦官,也该有个度。等秋狩一结束,就让我爹弹劾他。”
女官还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宗室,说不通,灰溜溜地告辞。
当夜,山脚行宫的方向,燃起了滚滚烈焰。赵琨惊醒,披上外袍走出帐篷,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紧。他一面吩咐侍从去备马,一面随手揪住一个人就问:“那座行宫,是不是王上居住的?”最近过得太顺,已经忘了华阳太后还想让成蟜上位。
被赵琨一把揪住的人有点懵,眺望了几秒钟,说:“好像还真是王上今夜安寝的行宫。”
第51章 他冒火而来
另一边,蒙恬也冲出了帐篷,皱眉望着行宫的方向。
赵琨安排侍从将所有人的水囊都灌满,让护卫去击鼓。隆隆的鼓声远远地传开,夜宿在这片营地的青少年纷纷惊醒。
“怎么起火了?”
“我们要不要过去?”
“擅闯行宫可是死罪!”
“情况特殊,我们先去附近看看,王上不会怪罪的。”
众人七嘴八舌,没个主意。秦律森严,除了宗室、宦官、以及秦王政身边的郎卫等等,其他人没有接到命令,不能随意靠近君王居住的地方。
赵琨一边系腰带,一边故作镇定地安排:“蒙恬、赵濯……带上你们的护卫,随我去救火。王贲、李信,你们去调兵,不要进入行宫的范围,在距离起火的位置大约一里左右的地方画线,让军队围成一个圈,砍树、割草、垒土……不管用什么方法,要确保火势蔓延到那个位置就没有东西可以继续燃烧,只能熄灭,一般需要砍出一个宽七丈左右,没有任何树木之类的可燃物的安全地带,才能阻止山火蔓延。”
众人齐声答应了,各自去准备。
王贲和李信原本就要负责带兵驰骋山林、驱赶野兽,只要不进入行宫的范围,都是合法合理的,无论是谁也挑不出错。蒙恬、赵濯等人皆是郎卫,原本就应该轮换着守卫秦王政。
何况秋狩是国家大事,不容许出岔子。就连秦王政都要亲自参与田猎,顺便阅兵。青年将领的指挥调度能力将在围猎中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新兵也将锻炼出杀气、默契。谁能尽快灭火,确保秋狩顺利地进行,也是亮闪闪的功劳。
赵琨微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蒙毅,你派人去各处营地,将他们装水的器皿都借来。多多准备清水,运送给负责救火的人。救火的时候一定要多喝水。最好把衣裳也打湿。所有人立即行动,不要有所顾忌。万一出了问题,王上怪罪下来,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这番话一出口,原本还有些忧虑,不敢参与救火的人,也纷纷行动起来。
秋季干燥,一眨眼的功夫,火势蔓延,火光已经扩大了不止一圈。以古代的救援条件,一但爆发山火,只能是修一条隔离带,在安全距离阻止山火蔓延。想要直接扑灭山火基本是人力办不到的。
这时,侍从刚好牵来了他们的马。
赵琨带头佩剑、背弓、随身挂两只水囊,纵马扬鞭。万幸他们的营地设在一处小山坡上,离行宫比较近。官办的田猎活动,一年要举行四次,春夏秋冬都有,所以这段山路早就被前人踏平了,能驾车能跑马。速度飙得快一些,十分钟就能赶到行宫。
路过小溪的时候,赵琨示意众人翻身下马,在溪水中滚了两圈,湿漉漉地爬起来,又狂飙了三分钟左右,已经能感受到火场特有的浓烟,木材烧焦的炭火味、锦缎、肉类、动物皮毛焚烧的气味……各种味道混杂着烟尘,熏得众人直咳嗽。
浓烟滚滚、热浪铺面,直到此刻,众人才理解赵琨为什么要让他们在溪水中打滚——用湿布蒙住口鼻,明显要稍微好受一点。于是有手帕的用手帕,没带手帕的撕一片衣袍下摆,也能凑合着用。
整座行宫,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建筑物被火光吞没。火焰映亮了半边夜空。
呼救声、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里边的人想逃生,行宫的大门上却挂了一把铜锁,紧紧地锁着,他们开始撞门、翻墙、钻狗洞……
场面乱极了。
赵琨与蒙恬对视一眼,蒙恬策马上前,拔剑连劈数下,铜锁落地。赵琨组织人手救火,安排护卫去疏散被困在火场的人员。
\"嘭!\"
一道沉闷的重物倒地声,骤然穿透了浓烟和火光,是一处殿宇的梁柱被烧坏了,陡然折断,从高处砸落到地面上。
秦王政冷淡地掀起眼睫,数十丈开外火光冲天、殿宇倾斜、廊柱倒塌,不时有燃烧的断木翻转着坠落下来,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恍如末世之景。
他本该睡在最先起火、目前已经倾斜的殿宇之中,然而暗卫发现朝中的楚系官员打听了秦王的具体住处,别人只知道秦王政今夜宿在行宫,并不会刻意去打听他究竟会睡在哪一间殿宇。
所以秦王政留了个心眼,悄悄换了一座偏殿休息。昨天晚上,小叔父打发了伯高来给他送烤串,羊肉串、鸡肉串、烤兔腿、烤蘑菇、烤面筋、烤豆皮都很好吃,豆皮中还卷着不同的野菜,有好几种口味。秦王政最喜欢孜然味的串串,只是烧烤吃多了,半夜口渴。他起来喝水。但见月色朦胧,窗外有黑影一晃而过。
秦王政抓起剑,带着几名郎卫追了出去,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宦官,对方潜入殿宇中,故意点燃了重重帘幕,推倒了宫灯。
秦王政离得远,等他反应过来,示意郎卫冲上去擒获那个小宦官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火势蔓延的太快,郎卫们用脚踩、用水泼,手忙脚乱地灭火。秦王政也参与救火,直到脚心微烫,鞋底被烧穿了一个洞。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许多郎卫的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他们终究还是没能阻止火势扩散。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过他们,烧着了木质的墙壁。
秦王政果断下令,让所有人从起火的寝殿中撤离。他没有冒冒失失地跑出行宫,因为如果是他派人放火,肯定还有后招,比如请上几位神箭手,守在外边,假设目标人物运气好,从火场中跑了出去,可以直接一箭送走。
一片骚乱中,小叔父焦急地呼唤着他,逆着像潮水一般逃离的人群,迎着火光,冲破了滚滚浓烟。
第52章 秦王政:叔父骗人!
“王上!”
“咳咳,谁瞧见王上了?”
秦王政立刻追上去,总算在赵琨冲进火场之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拽得后退了两步。
赵琨猝不及防,猛地被人拽过去,后背撞在一片结实、□□的胸膛上。
他蓦然回头,发现是大侄子。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确认大侄子完好无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长吁一口气说:“幸亏你没事。”
秦王政一直站在上风口,基本没有被烟雾呛到,看起来比穿着湿衣裳、头发和衣襟微乱的赵琨还要整齐体面一些。
刚才小叔父差一点点就冲进了火场!
秦王政心中有些后怕。他神色严肃,手指用力攥紧,沉声道:“说好的有事不要往前冲,遇到危险叔父第一个躲开,骗人!”
赵琨被他攥得手腕生疼,轻轻挣脱出来,不走心地说:“下次一定。”
他环顾四周,没找到熟悉的身影,眉心微皱,问:“伯高呢?”
秦王政根本就没留意这个小宦官,他看向身侧的侍从,用眼神询问。
侍从望了一眼大半边都在熊熊燃烧的殿宇,战战兢兢地回答:“伯高应该还在里边,他是公叔琨的人,奴婢不敢怠慢,安排他宿在西厢房。”
话音未落,火场中传来少年的呼救声。
嗓音已经暗哑变调了,根本听不出是谁在求救,不过那个方位,房屋的采光不好,大概率是住着无权无势的小宦官。
赵琨飞速打开一只水囊,将清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助跑几步,一闪身就飞跨过一道跃动的火焰,
蒙恬正指挥着众人救火,发现赵琨以身犯险,急坏了,追到火场跟前,大喊:“别过去!只是一个宦官。”
秦王政的声音透着一丝薄怒,更多的是无奈:“小叔父!”他知道他劝不住赵琨。
“我很快就回来。你们留神保护王上!”赵琨被浓烟熏得直流泪,好在烟和热气都是往上飘的,他尽量躬着身体,避开不断升腾的烟雾。身后不远处,秦王政还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赵琨飞速地穿行,越来越接近呼救声传来的位置,呃,被一道已经烧成碳状的木头门挡住了。
他果断挥剑,一下、两下……五下,总算劈开了雕花门。
四面都有火光跳跃,纵然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跟前,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烟尘也能让人焦灼不堪、呼吸困难。伯高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感受到四周的气流越来越灼热。他睡得比较沉,醒来时门窗已经被烧得变形,完全打不开。
高温中,呼吸间都是滚烫的浓烟,人的意识很快就开始昏沉。伯高听见蒙恬说“只是一个宦官”的时候,心中十分绝望,艰难地喘息着,愤恨、不甘、留恋等种种情绪漫过心头,指甲在地面上扣出了两道印子。他暗暗发誓——如果此番不死,将来必杀蒙恬!
也许隔了很久,也许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伯高听到利刃破门的声音,有人踹倒了什么东西,哑着嗓子说:“还能走吗?快出来!我……”
来人一句话没说完,吸入烟尘,被呛得连连咳嗽。
求生的渴望让伯高再次凝聚出力量,他连滚带爬,往门的方向冲过去。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一抹气息逼近,浓烟滚滚,哪怕他竭力分辨,也看不清来人的五官。刚才那沙哑的嗓音,应该是烟熏的,根本听不出是谁。伯高觉得很像是赵琨,但赵琨没这么矮。
对方握住他的胳膊,强势地将他拽出门去。拉着他向外飞奔,还摸索着,把一方潮湿的手帕塞进他的掌心,“遮住口鼻。头低一些,烟就没这么大。”
这手帕……熟悉的丝滑柔软的触感,伯高终于确定了,颤声道:“镐池君!”
前方的障碍物被人粗暴地劈碎,赵濯双手执剑,骂了一句脏话,低吼:“我就片刻没看住,你就能闯进火场去!”他猛地冲上前,帮赵琨将伯高拽出来。
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赵琨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边喘边咳。还不忘对赵濯笑一笑。赵濯气得跳脚,道:“傻透了!”
秦王政抿着薄唇,替他拍背。
伯高暂时被撇在一边,没人管他。他从满怀希望到绝望,又从绝望到浴火求生,其实都在须臾之间。赵琨冒火而来,牵着他,拽着他,又重见天光。在生死之间走一遭,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揉了揉眼睛,渐渐清晰的视野中,蒙恬打开水囊,很是体贴地给赵琨喂了几口清水。
这就是刚才说出“只是一个宦官”的人啊。一群雄鹰、秃鹫之类的猛禽,以及乌漆麻黑的乌鸦之中,怎么会混入了像赵琨这样的小白鸽?
赵琨发现伯高盯着他看,以为伯高也想喝水,解下另一只水囊,默默地递给他。赵琨的嗓子还有点疼,手臂上有一小片皮肤轻微烫伤,也疼,不想说话。
伯高仰头饮了水。将水囊抱进怀中,眯眼看向秦王政。这一刻,他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爬到比蒙恬、嫪毐、吕不韦都更高的位置上。最好能向秦王政一样,给赵琨提供最强力的庇护。如果说从前,他最关心赵琨的起居,只想背靠大树,一生一世过得安安稳稳,哪怕一直是小宦官也可以。现在,他开始留心观察秦王政的喜好。琢磨怎么往上爬。
和蒙恬、赵濯这样的官宦子弟相比,伯高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生父是谁——他母亲获罪,被没入隐宫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因为长相甜美,说话温温柔柔的,宗室子弟来隐宫住宿,都喜欢点名让他母亲去贴身服侍。后来便有了他和弟弟妹妹,只能确定他的生父也是嬴姓赵氏,具体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
第53章 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抢来的,包括……
不过,这不重要。
伯高决定,从今天开始,那几个宗室之中,最有权有势的一个,便算作他父亲了。
刚巧他现在很得镐池君的看重,那几位宗室都非常乐意认下他这个儿子。一来镐池君跟秦王政的关系十分亲近,消息最是灵通,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知晓。二来水上乐园每季推出的新鲜玩意,可以找他提前预约,第一批带人来玩儿,还能观赏保留节目,倍有面子。
伯高想到这里,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恭敬的,心中却有另一个他露出了无比嘲讽的笑容——当初在隐宫,他时常挨打,始终无人问津。
没爹的小孩子,谁都敢欺负一下。一连两天,管事的大宦官故意把他的饭菜倒进装着垃圾的木桶中,他一开始强撑着不愿意吃,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于是趴在木桶边上,挑拣还算干净的饭,直接往嘴里塞。捡别人不要的点心、竹简、秃笔……有一回,一个宗室开心,赏了伯高一盒肉脯,他舍不得吃藏起来,结果长毛了,他一边吃一边哭,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又臭又酸的,怪得很。
他从小就会看别人的脸色,时常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大宦官打。
直到那天,他远远地认出了镐池君,假装晕倒,被带出隐宫,才过上舒心的日子。镐池君太好辨认了,丰神俊秀,而且没什么架子,对宦官宫女也是最客气、最温和的。后来,伯高渐渐混得有个人样了,对那几个宗室有用了,他们总算想起伯高这个人跟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镐池君曾经安排周青臣为伯高讲解儒家典籍,对于“温良恭俭让”这一套,伯高一向嗤之以鼻——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抢来的,包括留在镐池君身边的机会,也是耍了心眼才得到。只有弱者才坐等施舍,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努力争取。
跑出火场许久了,肺部仍然有一种被滚烫的气流灼痛的感觉。
伯高又喝了两口水,偷偷摸摸地观察了许久,发现想在秦王政跟前露脸的人太多了,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秦王政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接近的人,看来还是得从镐池君入手。
目光又转回赵琨身上的一瞬间,伯高敏锐地感觉到赵琨在忍耐着什么。
他挪动了一下,换了一个角度望过去。只见赵琨右臂的衣袖上被烧出了几个洞,手臂似乎也有烫伤,但是围着他打转的那两个官宦人家出身的纨绔很是粗心大意,估计这辈子都不曾照顾过谁,根本没发现赵琨的异常。
秦王政和蒙恬都在忙碌。
伯高用力捏了一下水囊,一骨碌爬起来,挤到赵琨的身侧。
赵琨依然坐在地上,一脸迷糊地望着伯高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撩起了那一截烧坏的衣袖。烫伤导致的红肿在一片冰肌玉骨上格外显眼。万幸皮肤没有破损起泡,不需要请太医,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伯高的手颤了一下,低低地说:“怎么总要逞英雄啊?为救一个像奴婢这样的小宦官,值得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轻柔自然地将赵琨的衣襟捆平、拉展,小心翼翼地把衣袖挽上去,用袖带束好。再以手指为梳子,替赵琨将头发拢得整齐好看一些。都是日常做惯了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琨暗暗感叹:这般体贴入微的小伙伴,怎么没多来几个?
他解释道:“我没有逞英雄,我只是没法子听着别人呼救,却无动于衷。而且,你也是我的同伴啊。没有什么值不值,做什么事都衡量利弊,会活得很累。”
同伴嘛?
伯高心花怒放,唇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秦王政的卫队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因为不确定哪些人是前来观望情况的,哪些人是暗藏的弓箭手、刺客……亲王政干脆下令,将闲杂人等全部驱散,不允许任何人在行宫附近逗留。
众人有条不紊地追随秦王政一同撤离。搬去了另外一座行宫。后半夜,火烧到隔离带,渐渐熄灭。赵琨派人统计了一份名单。秦王政论功行赏,所有参与救援救火的人,都升了一级爵位。包括搞后勤送水的蒙毅等人。
赵琨担心还会有什么事,陪秦王政在射熊馆住下了。事实上,秦王政也不许他走,他老咳嗽,住在这边御医给他看病、熬药方便一些。安顿下来没两天,嫪毐耀武扬威地带人过来,说有个官员遇害,是被人一箭穿心,箭杆上刻着一个“琨”字。
赵姬怀疑赵琨游猎的时候误杀了一名官员。希望他配合调查。
第54章 东窗事发
赵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散地斜倚着几案,打了一个哈欠,说:“没搞明白,为什么怀疑是我?”
嫪毐耐着性子又强调一遍:“咸阳令的尸首是在射熊馆的后山发现的,位于草木繁茂的南山坡,造成致命伤的凶器是镐池君的箭。”
赵琨微微挑眉,慢条斯理地分析:“首先,刻着“琨”字的箭,不仅我有,长信侯(嫪毐)也有。其次,虽说行宫后山一般只有宗室才能去游猎,但长信侯一向没把自个儿当外人,这山上的各处宫苑、朱楼紫殿不是都玩遍了吗?怎么只怀疑我,不怀疑长信侯呢?”
嫪毐抱臂,皮笑肉不笑:“这是太后的意思。”
秦王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叔父射了嫪毐三箭,彻底撕破脸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一刻,嫪毐有一种被大型的猎食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虽然只是错觉,还是叫他心中惊悸难安,有一丝丝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秒,秦王政面无表情地说:“没错,单凭这两点,嫪毐的嫌疑更大。小叔父的箭术还不错,不可能那么离谱。”
嫪毐:“……”
有一说一,提什么箭术?箭术好了不起啊?
赵琨谦虚道:“一般一般,就比王上逊色那么一丢丢。”其实自从上回一箭射中双雁,他便开了窍,找准了射箭的感觉,箭术明显地突破瓶颈期,又精进不少。
秦王政疑惑地重复:“一丢丢?”
赵琨微笑着解释:“就是‘一点点’的意思。”
秦王政学以致用:“咸阳令身高八尺,以小叔父的眼力,要误杀他,有一丢丢困难。何况咸阳令被杀,算是一桩大案,追查凶手、审案之类的事应该交给廷尉去办。赵濯,送客。”
赵濯接到命令,一点都不客气,上前推着嫪毐就向外走。
嫪毐急道:“太后那边……”
秦王政打断他:“太后那边寡人去说。”
秋狩的第七天,廷尉确认了咸阳令的死亡时间,排除了赵琨的嫌疑,那个时间段,他不在场。最终被揪出来的嫌疑犯,是嫪毐新收的门客。
明摆着就是嫪毐故意找事,然而秦律严苛,廷尉查到门客这里,线索就断了,没有证据表明事情是嫪毐主谋的,不能仅凭推论就给一个人定罪,所以最终判定门客腰斩,嫪毐只是治下不严,判定为失察之罪,罚俸思过。
秦王政气得连放长线掉大鱼都顾不上了,拔剑要杀嫪毐。赵姬一哭二闹,秦王政吃不消,只好捏着鼻子放了嫪毐一马。
当天下午,周青臣如愿以偿,和终黎辛一起猎了一只老虎、一头熊瞎子。
作为王室频繁使用的狩猎场地,南山的熊瞎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绝迹了。这老虎和黑熊其实是从秦岭西边的褒斜谷捉来,放养在山林之中,专门为这次秋狩准备的大型猎物。
周青臣和终黎辛互相谦让,都说老虎和黑熊是对方猎到的。
从箭支来判断,其实两个人都射中了老虎和黑熊,不过只有一处是致命的要害。秦王政心中跟明镜似的,箭术精准一些的,应该是终黎辛。但秦王政早就注意到了博学多才、心细如发、办事干练的周青臣,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决定两个一起赏。提拔周青臣为待诏博士。至于终黎辛,他不愿意当官,赏赐给他的锦缎和钱财,转眼就拿去请客,帮小叔父挑选了一批半大的少年郎,训练成新的护卫。
这批护卫的整体武力值更高,潜力也不错,因为小叔父是个有名的伯乐,举荐了不少千里马。很多家世一般,没有机会出头的青少年,都愿意追随他。
秋狩的第十五天,秦王政阅兵的时候,甘罗回来了。他带回了赵国河间之地的五座城邑的舆图,以及人口户籍簿册。还有赵王希望秦赵两国结盟,一同攻打燕国的愿望。谈判的相关事宜也是由甘罗负责,前前后后又从赵国要过来十二座城。也就是说,赵国大将廉颇刚从燕国抢来的三十座城,秦国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一小半,可见甘罗的嘴皮子功夫有多厉害,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伶牙俐齿的范畴。
赵琨眉开眼笑,扯一扯大侄子的衣袖,说:“甘兄这一张嘴,能抵十万雄兵。”
秦王政开怀大笑。他十分高兴,派人清点曾经属于左相甘茂的房产和土地,一一整理出来,赏赐给甘罗。将他拜为上卿。十二岁的上卿,天下独一份。在战国末年,上卿已经是最高等级的爵位,比如丞相吕不韦,也属于上卿的级别。所以百姓都称甘罗十二拜相。
甘罗如释重负——此番拿回祖上的产业,比预想中更加顺利。数千亩良田,几十处老宅的房契到手,甘氏族人从此衣食无忧。他也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光阴如流水,一转眼便是三年。嫪毐始终没有放弃找赵琨的麻烦,还真让他找到了关键之处——赵琨举荐的水利工程师郑国被查出来是个韩国间谍。
第55章 睡懒觉,秦王政用上了棉被。
事情大约是这样的:
趁着燕赵打得不可开交的大好时机,秦王政派蒙骜领兵攻打韩国,一连夺取了十三座城池。
这一回,赵国自顾不暇。魏国因为信陵君魏无忌称病,不再上朝,终日沉迷酒色,国尉缭出走,士气低落,爱莫能助。魏国不出兵,就算楚王愿意发兵,楚国的军队也过不来。所以无论韩王派出多少使者,都没能搬来诸侯的援军。
在这期间,郑国三次上疏,请求增加徭役,让更多的青壮年男子去修水利工程。甚至严重影响到了兵力扩充,他刚好是韩国人,便有人起了疑心。嫪毐派出几个门客,在郑国那里潜伏了两年多,总算查出一点东西——郑国始终跟韩国的暗探保持着联络,多次传递消息。
目前,郑国正在廷尉府接受调查,如果他被判定为间谍,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举荐他的镐池君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萱姬急得团团转,她也曾参与其中,是经不住细查的。沧海君甚至做好了带萱姬逃亡的准备。
赵琨反倒跟没事人一样,在难得的休息日,睡了一个懒觉。日上三竿,他还赖在床上,裹了裹被子。这是用胡商从西域带来的白叠子(棉花)制作的棉被,松软如同云朵一般,晒得干爽,又熏了淡淡的蔷薇香,舒服极了。大侄子在他这里住了一晚上,回去就将寝宫的被褥都换成了纯棉的。
“哐!”
有人粗暴地从外边踹开了房门,风风火火地撩起帷幔,直奔床边。
赵琨依然闭着眼。根本不用看,他就知道来的是赵濯——其他小伙伴都讲礼仪、守规矩,不会在他睡觉的时候闯进来。秦王政有时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不过他开门没有这么粗鲁。
确实粗鲁,赵濯直接抓着他的一只脚腕,使劲将他往外拽,说:“你摊上大事啦!还睡呢?”
赵琨扒着床栏不放手,“就是摊上大事了,才更要多睡一会儿。万一进了廷尉府的诏狱,应该很长时间都没机会似这般好眠。”
赵濯一撩衣摆,在床沿坐下,吓唬他:“你想得美,嫪毐如今的权势,直逼吕不韦,他八成要把你弄进咸阳狱和老鼠作伴。廷尉诏狱那种专供高官贵戚的小单间,你还住不上!”
这下不用他拽,赵琨自个儿坐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叹气:“我太难了。”
赵濯狡黠地提议:“你赶紧进宫去,脱掉上衣,跪地向王上谢罪,王上不会为难你的。秦王政都不罚你,下边的官员自然不敢动你。”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秦国的法治其实并不健全,因为王权始终凌驾在秦律之上。赵琨举荐郑国这位韩国间谍的事,可大可小,是追究到底,还是轻轻放过,秦王政就可以做主。
不过,赵琨不愿意打感情牌,让秦王政为难。这些年,赵姬总是利用母子亲情,逼迫秦王政一次一次地退让,给嫪毐谋取权利,以至于嫪毐的草台班子最终做大做强。吕不韦也习惯了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相权和君权的冲突愈演愈烈。
秦王政十六岁的时候就渴望加冠,执掌大权,完成横扫六国的功业——按照惯例,君王可以提前举行冠礼,比如周文王十二岁就加冠,周成王举行冠礼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
然而吕不韦和赵姬都不同意,权力使人疯狂,很少有人愿意轻易地将权柄拱手让人。
彼时,赵琨问过秦王政一个问题:“政儿为什么想要一统江山?”
他一直都很好奇——创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的秦始皇,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始皇帝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就算是周天子,也是分封诸侯,周天子直接管辖的土地其实并不算十分广袤。
秦王政迎着风雪,拢了拢大氅,“小时候每次被赵国的权贵欺辱,母后就抱着我哭,那时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秦赵交战,别人拿我撒气。后来我听见尉缭和信陵君争论,他说‘谁不想安居?百年战乱,何以安居?’他愿辅佐一人,荡平天下,彻底终结乱世。然后再回故乡安居。”
秦王政听了这番话,一宿没睡着,翻来覆去,心想;秦国将军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军,所以赵人怨恨难消,迁怒于秦国质子,可以理解。可是秦王想要开疆拓土,也很正常,哪个君王不想?所有人都没错,那他遭遇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所以,他也希望一统天下,没有诸侯,自然不需要交换质子,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如他一般被欺辱。历代秦王,都热衷于开疆拓土。他也不例外。
赵濯忽然伸手,在赵琨的眼前晃了晃,“怎么还走神?小侍女端着水等你洗漱,等半天了。”
赵琨回神,把自个儿收拾得衣冠楚楚,呼朋唤友,招呼大家一起围炉赏雪吃小火锅。
先秦时期的火锅叫作“温鼎”,花纹精美,还带托盘。赵琨又私人定制了一批温鼎,仿照汉朝的五宫格火锅的样式,一锅可以做五种口味。再从胡商的手中购买肉牛,大冬天的,吃一顿牛肉涮火锅,又暖和又过瘾。
饭后,赵琨跟赵濯下棋。他身姿修长挺拔,才十五岁,已经跟赵濯一般高了。外加天生一双秀丽的桃花眼,看条狗都能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十指修长白皙,指甲干净有光泽,粉红的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赏心悦目。
一局棋没下完,嫪毐直接带人闯进来,拿着一封密信问:“镐池君,这是萱姬写的,还是你写的?”
赵琨接过密信仔细看了看,应该是萱姬的东西,于是他轻轻叹息,说:“我写的。”
说完,他又转向赵濯,“濯郎君,今日招待不周,见谅。这局棋留着,等我出来,咱们再继续。”
第56章 急什么?到了门口再说。
赵濯披上火红的白泽纹大氅,说:“好,我等着便是。今日风雪颇大,我送镐池君一程。”
他佩上宝剑,寸步不离地跟在赵琨身侧。他的护卫、侍从、车夫,也赶着马车、牵着马追上来。
吃饭的时候,甘罗有事先行一步,临行前曾经细细叮嘱赵濯:如果镐池君被嫪毐带走,尽量盯紧一些,别给嫪毐折辱镐池君的机会。
嫪毐火冒三丈,怒道:“赵濯,孤亲自押送嫌犯,你敢捣乱?信不信孤连你一同拿下?”
赵濯一扬下颌,邪魅地勾唇一笑:“我捣什么乱了?镐池乡又不是你的封地,官道也不是你家修的,你们能走,我自然也能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捣乱?要不要找王上评评理?”
嫪毐噎住。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不下来,憋屈得慌。
赵濯至今不肯唤嫪毐长信侯,因为他爹的关系,嫪毐也只能咬牙忍了。他原本都计划好了:走到半路上,就绕去人烟稀少的地方,给赵琨一点颜色瞧瞧。可以谎称赵琨拒捕,用麻绳像拴狗一样拴住他,骑马拖着跑,让他吃足苦头。别人也挑不出错。然而现在有赵濯盯着,却不方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位超级纨绔可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嘴里拔过牙、龙王颌下扯过须的。
官差要上前捆绑住赵琨,赵琨瞥一眼麻绳,躲开了,平静地说:“不必如此,我自己会走。”
一路行来,雪花纷纷扬扬,靴子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许多镐池乡的百姓自发地跟在后边。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曾经因为连坐制度,不幸被牵连成为囚犯、奴隶,却万幸被分配到镐池乡种地,遇见了赵琨。每年的小麦、稻谷、豆子大丰收以后,赵琨都要为他们讨一道特赦令,让勤劳种地的人恢复平民的身份,重获自由。技术好的,赵琨还会举荐,安排他们去各乡担任农官,主管农耕事宜。
热心的大叔大婶看见赵琨就笑得跟花一样,专门走过来打招呼:“镐池君,吃了没?”
“又长高了,定亲了没有?”
“快要成亲了吧?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呐?”
赵琨一一回答,没有丝毫不耐烦,仿佛他真是出来游玩的。
这个时代,穷一点的地方,百姓是衣不蔽体的,一家子才能凑出一套可以出门见客的衣裳。镐池乡稍微富裕一些,却也不是人人都有冬衣可以御寒。赵琨已经引进了白叠子(棉花),但以目前的纺织技术,一天从早织到晚,也织不了多少棉布。需得是达官贵人,才穿得起。零下的温度,一眼望过去,还有不少百姓衣衫单薄,脚穿草鞋。
赵琨轻轻叹息,如果今天没有被捕,他原计划要画一款改良版的织机,熟练以后,织布效率至少能加快三倍,让更多的人穿上纯棉衣服。最好人手一件大棉袄,过一个暖冬。
聊天总会拖慢步伐,耽误时间。
官差看得直皱眉,但镐池君到底是宗室。听说与王上相伴长大,情分非同一般,还是王上的亲叔叔,他们也不敢太失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何况也不能太较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是嫪毐,还是镐池君,他们都惹不起。不得罪为好。
跟着的百姓越来越多,赵琨只得团团作揖:“雪越下越大了,诸位父老乡亲,别送啦,快快回家吃饭。”
等众人散去,赵濯笑嘻嘻地解下钱袋,直接豪横地洒了两把金豆子,引得官差纷纷争抢,哪怕嫪毐连连呵斥,也没什么用,官差都忙着捡金豆子去了。就连嫪毐的属下也十分心动,眼巴巴地望着,一副很想捡的模样。
这些是咸阳县衙的差役。虽然新的咸阳令是嫪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但阎王好斗,小鬼难缠,这些差役明着不会违背嫪毐的命令,却格外擅长阳奉阴违,就是每件事都好像严格地照办了,又跟嫪毐预期地效果相差十万八千里。
比如此时此刻,知道的,这是押送嫌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官差正簇拥着镐池君出游呢。
嫪毐只好给他的门客、护卫使了个眼色。有些事还是得靠自己人。
赵琨很是惊讶地发现:赵濯已经跟官差打成一片了。不愧是咸阳城中一等一的败家子,在家能得父母的宠爱,百般纵容。在外边嘴甜起来,也能将七八尺的虬髯壮汉哄得晕了头,一口一个“濯郎君”,一群北方爷们故作温柔可亲的夹子音,谁懂啊?
赵琨一听就想笑。
赵濯还一本正经地承诺:“相逢就是有缘,以后诸位兄长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卫尉府找小弟说道说道。”
为首的捕头膀大腰圆,激动地直拍胸脯:“濯郎君够义气,俺们也识相。郎君放心,只要不是过堂审讯,在其他地方,俺一定上上下下打点好,看着镐池君,不叫杂七杂八的人乱来。”
嫪毐:“……”
他忽然感觉有点心梗。
已经可以望见咸阳县衙,赵濯一边走,一边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摘下来,就连腰带里藏的金帛都一并取出来,解下大氅,一股脑地包起来,绑成一只包袱,塞给赵琨。
“我有经验,你进去以后,出手阔绰些,就能少吃点苦头。”
赵琨诧异地抬眸:“你哪来的经验?进去过啊?”
赵濯摸摸鼻子:“少时不懂事,穿小厮的衣裳在街头打群架,没报我爹的名字。就在这咸阳县衙,吃了两天牢饭。牢里冷的很,大氅你先凑合着用,我去给你备点东西,今晚送来。”
赵琨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快上车去,别冻坏了。”
赵濯道:“我穿得厚,不碍事。”
赵琨还想再劝,赵濯的侍从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一件貂毛的轻裘,替他披上。
县衙大门口,一个宦官左顾右盼,瞧见嫪毐,连忙迎上来行礼,说:“太后有话要问镐池君,请先移步长乐宫。”
嫪毐得意地朝赵濯一撇嘴,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濯郎君请回吧,长乐宫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赵濯摆摆手:“急什么?到了长乐宫门口再说。”
一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章台街,在长街转角,斜刺里突然跑出来一个雪白的团子,哦不,是个十三四岁的娇俏女郎,她披一袭雪白的狐裘,肤光更要胜过满城雪色。是相府的千金吕氏,闺名未知。
吕姑娘瞧见赵琨,上来就堵着他的去路,问:“镐池君,看见甘罗没有?他刚才撞到我,说了声‘抱歉’就跑得没影了。”
赵琨摇头,“上午见过。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甘罗说有急事,一起吃着小火锅,突然就去牵马,走得火急火燎的。
吕姑娘相当失望,一跺脚,跑远了。
赵琨躬身向赵濯告别,“濯郎君,后会有期。”
长乐宫的一重重朱楼紫殿,数十道朱门次第开启。赵琨一身锦衣华服,上台阶的时候,衣摆会拖地。
嫪毐故意挤过来,踩住他的衣摆,手中的伞微微倾斜,将融化的雪水滴在他脸上。
赵琨抱着赵濯给他的“包袱”,腾不开手,于是用胳膊肘狠狠地一顶,在嫪毐的惨叫声中,他脱掉靴子,解下佩剑,入殿拜见太后赵姬。
半晌没听见赵姬让他起来。
第57章 就是这么自觉。
当年子楚还在世的时候,从未让赵琨拜这么久,都是他还没有拜下去,子楚就先一步将他扶住了。平日里也是关怀备至,一直都是好哥哥。
想起阿兄子楚,赵琨心中黯然。
他抬眸一瞧,好家伙,赵姬直直地望着殿门处嫪毐的方向,一张艳冠群芳的玉面上满是心疼、关切的神色,似乎想要起身走过去看一看。
嫪毐脸色发白,双手紧紧地捂着腰腹左侧大约是肾脏的位置,又哆嗦着惨嚎了几声,额头上不断地有细汉渗出来,似乎真的特别疼。
赵琨平常动手都比较有分寸,还不曾把谁打出问题。只是刚才那一下带了些火气,他又一向极其厌恶嫪毐,下手有一点点(亿点点)重。
看这情形,该不会是把嫪毐给打成肾出血或者肾脏破裂了吧?人的身体有时候真的很脆弱啊。
对于赵琨来说,太后也是自家嫂嫂,与他是平辈,礼数到位就行,不必过于拘泥细节。太后暂时顾不上他,不发话,赵琨就自觉地站起来,走到几案边将包袱放下,把跪坐神器“支踵1”挪到合适的位置上,优雅地入座。
还有那么多宫人在场,外加赵琨这么大一个超级电灯泡,赵姬就完全抛开了太后的架子,直接提着裙摆跑过去,亲昵地扯开嫪毐的腰带,依次扒拉开好几层衣裳,俯身去看他的腰侧。
嫪毐果然伤到了,肌肤上有一块非常明显的淤血,肿得很厉害。
赵姬有点慌,轻轻摸了一下,嫪毐又发出一声哀嚎。赵姬吓坏了,和两个小宦官一起将嫪毐扶到床上躺好。急切地派人去请太医。嫪毐都没哭,赵姬的眼圈反倒先红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跪坐这种姿势,衣摆上嫪毐留下的污渍就十分明显。赵琨蹙眉,搓了一下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爆响。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以他跟嫪毐的关系,没冲过去再补上一刀,就算他有涵养了,“不知太后唤微臣过来,有什么事?”
赵姬听见说话声,怔了一下,总算想起正事。她其实不希望嫪毐和赵琨交恶,因为嫪毐是她倾心相许的男子,赵琨作为她儿子最亲近的人,既是叔父,也是至交好友。是她看着长大的少年郎,仁慈、宽厚、爱玩也爱闹,得过高人的传承,有许多寻常士子没有的见识。赵琨的为人怎么样,她心里清楚。嫪毐和赵琨最初也没什么矛盾,都怪赵濯乱说话。同为宗室,赵琨自然会偏向赵濯多一点。
赵姬觉得彼此都是亲眷,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
事实证明,还真有解不开的结。小宫女已经悄悄地将嫪毐挑衅赵琨,被打的事情说了。赵姬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男人为什么如此争强好胜?各退一步,和睦相处不好吗?如果赵琨愿意帮忙说说好话,她跟嫪毐在一起的事,政儿应该更容易接受一些。
赵姬带着几分期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尾的细微越发明显,嗓音轻柔:“看在我与政儿的面子上,你们和好吧,不要再闹别扭啦!”
嫪毐假意答应,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赵姬,说:“宝贝儿,都听你的。”
赵琨无言以对——明争暗斗了好几年,嫪毐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拿什么和好?项上人头吗?
三十多岁还能如此天真的女子,多多少少是有些福气在身上的。比如赵姬,嫁对了夫君,还有一个好儿子。赵琨有个女同学,看了史料,就感叹说:“我要是赵姬,有个像始皇崽崽那样的好儿子,还要什么男人?!”
可惜赵姬是个恋爱脑。按照徐福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病——“肾”主宰人的情志,如果一个人经常心神不宁、喜欢过度付出,甚至为了某个人失魂落魄、失去自我。说明她(他)肾虚,体弱则托情。
赵琨听不懂,但大为震撼。很好,按照这个标准,他一点都不虚。
其实嫪毐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每天都亲自为赵姬捏肩、搓脚,坚持了数年。也很会说哄女人开心的漂亮话,能为赵姬提供正向的情绪价值。人是渣了些,但不论真情还是假意,确实非常疼爱赵姬。这一点,倒是超过了吕不韦。不过,在赵琨心中,嫪毐是不配跟子楚相比的。
这时,在偏殿当值、随时待命的太医赶到,替嫪毐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认为他没事,只是轻微的“内伤”,给他开了药,嘱咐他卧床静养半个月。
赵姬放心了,开始跟赵琨探讨郑国的案子——功是功,过是过,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年范雎辅佐秦昭襄王驱逐“四贵”,巩固王权,制定了远交近攻的国策,沿用至今……范雎的功劳大不大?非常大,然而他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出了问题。
一开始,郑安平战败投降,秦昭襄王还想保住范雎,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讨论郑安平投敌的事,然而紧接着,王稽也犯法,范雎因此受到非议,最终失去了丞相之位,黯然离去。就连秦昭襄王都无能为力。
赵琨自然也是大功臣,但郑国一边修渠,一边当间谍这件事,却是必须要查清楚的。
不过赵姬还算是顾忌着亲儿子的感受,没有按照嫪毐的提议,将赵琨关进又脏又乱、又暗又冷的咸阳狱。而是让赵琨自己挑一个地方。还替他准备了不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挺齐全。
当天下午,赵琨被押送到廷尉府,接受审讯。
第58章 公叔琨有什么事,都可以吹哨子
根据赵琨多年追探案剧的经验,这种时候说的越多,错的越多。越说越容易被别人发现逻辑漏洞,被揪出毛病。哪怕是同一个人,反复叙述同一件事,排除口误,细节上也会有略微的差异。因为发生过的事,很多人原本就不能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郑国的案子,时间跨度长达数年。赵琨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回答任何问题,都尽量简练,有一些事情他也不能确定,就干脆说不知道,没印象。
太后事先打过招呼,不允许对赵琨上刑。所以尽管嫪毐再三要求严审此案,廷尉也只是口头问话。
涉及到萱姬的线索本来就十分稀少,赵琨又有意识地用简短的词组回答问题,规避语言陷阱。所以他很快就下了公堂。
反正暂时还不能回去,赵琨就厚着脸皮对廷尉提要求:“请给我挑一处采光好一点、相对干净的牢房。而且我不跟任何人混住。每日三餐都会有人给我送来,记得放行呀。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廷尉有种请回来一位小祖宗的错觉。然而太后发过话,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都尽量满足赵琨。毕竟是秦王政的亲叔父,说实话,审问赵琨的时候,廷尉比赵琨还紧张,生怕审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惹上超出能力范围的大麻烦,心情似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廷尉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温和地说:“不麻烦,一会儿让杨樛准备一只哨子送过去,公叔琨有什么事,都可以吹哨子。吩付狱卒去办。”
说起来,杨樛还是赵琨的老熟人,他就是曾经的滈水亭亭长,帮赵琨抓小偷的那位仁兄。这些年,因为屡次破获大案、奇案,又得了镐池君的举荐,杨樛不断地升迁,已经官至廷尉左监,俸禄一千石。
赵琨作揖:“多谢廷尉,对了,我还缺一张卧榻。”
廷尉诏狱的走廊上,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幽暗的光线中,示意狱卒打开牢门,抬手整了整衣冠,才独自走进来,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只雕花缀玉的紫竹哨。
是杨樛。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杨樛升职加薪,赵琨却被扣押在诏狱,沦为阶下囚。但是面对赵琨的时候,杨樛却比从前更加恭敬。
他原本只是一名乡间小吏,基层小吏很难升迁的,要么靠山过硬,要么具备远超一般人的优势,比如能力、财富、容貌等等。谁能想到,他当年抓不到飞贼侠盗成,多次扑空,赵琨认为他需要专业人士的指导,随手安排了一个小偷为他答疑解惑,这看似儿戏的行为,竟然改变了他的一生。
赵琨摩挲了一下哨子上精细美观的花纹,笑道:“多谢杨兄,临时用几天的哨子,这委实有点奢侈了。”
杨樛腼腆地笑了笑:“这是我妻子亲手制作的小玩意。镐池君应该见过她,我们两家原是邻居,当年她家中出了变故,被发配到镐池乡种地,一度极其自卑,无论我怎么保证,她都不敢相信我小时候就喜欢她,现在依然倾心相许。直到镐池君夸赞她很美,她才想通了,决定给我一个机会。”
赵琨漫不经心地微笑,他夸赞过很多女孩子,只隐约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
难得闲暇,赵琨把玩着紫竹哨,练习转笔。他从前就喜欢转笔,穿过来以后转毛笔,直接甩了自个儿一身墨,就很少再转了。
这只小哨子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穿了一根黑色的丝带,可以挂在脖颈上,或者腰带上。赵琨试着吹了两声,嘹亮的哨声回荡在诏狱中,几名狱卒纷纷跑过来。
他解开钱袋,随手抓了一把金豆子,赏给跑得比较快的、第一个赶到的狱卒。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前三个每人一把金豆子,接下来,赵琨尴尬地笑一笑:“这次没什么事,我就试一试新哨子。”
有些狱卒跑得慢了,没能赶在前边,但听见哨声就立即过来,赵琨也抓了一把金豆子,给他们分一分。这一招是他从吕不韦那里学来的用人术,跟君子谈理想,跟小人谈利益。将每个人都用得明明白白。这么折腾了一次之后,赵琨有事一吹哨子,所有狱卒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要来。
当天晚上,郑国的审讯结果出来了——与韩国暗探同罪,月底将在咸阳闹市腰斩。
赵琨心中坦荡,一点都不担忧焦虑,吹了灯,躺在卧榻上呼呼大睡。半夜,他被打更的声音惊醒,发现有个身穿郎卫服饰的人,就站在卧榻前,似乎正在看他。
最初,赵琨以为是蒙毅或者赵濯去而复返,然而等那人又走近了些,看身形轮廓,却更像秦王政。
第59章 你瞧见什么了?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赵琨半躺半坐,伸长手臂去摸索火镰荷包,想要点灯。当年他送给李斯的火镰荷包,已经在士族圈子里流行起来,几乎人手一份,男女老少皆宜,算是居家旅行必备。
赵琨的指尖刚刚触到火镰荷包,突然被一只大一号的手按住了,对方掌心温热,熟悉的气息靠近,在他耳边说:“小叔父,我来吧。杨樛将狱卒都支出去了,咱们说点悄悄话。”
是秦王政,他不自称“寡人”,应该是打算在这个深夜,只以叔侄的身份,说些私房话。秦王政小时候就喜欢偷偷地把玩火镰,只不过他的侍从太多,一直没有机会亲手用火镰点灯,应该是很想尝试一下的。
赵琨缓缓躺回原位,玩着紫竹哨,指尖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丝带,说:“嗯,政儿来点灯。”
秦王政十分生疏地打开荷包,取出火镰、火绒、火石,不太熟练地打出了一点小火花,又打两下,才找到感觉,凑近了赵濯送来的九枝灯,依次将九个灯台上的铜灯都点亮了。
这一瞬间,光线过于明亮,赵琨轻笑一声,抬手遮住眼睛,缓了缓。
秦王政一把抓住小叔父的手臂,强势地移开,让小叔父看着他的眼睛,一双凤眸映着璀璨的灯火熠熠生辉,一字一顿道:“叔父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同样是举荐的人有叛国行为,当年秦昭襄王大权在握,乾坤独断,都没法子庇护范雎周全。秦王政才十八岁,相当于大一大二的学生的年纪,还没有亲政掌权啊。后世许多人看见的都是少年君王、千古一帝身上的光环,却很少有人看见他在权臣吕不韦和嫪毐的阴影中,那比寻常青少年更艰辛千百倍的隐忍。
吕不韦府上的童仆,已经超过一万。门客也超过了三千,很多门客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嫪毐因为只讲究数量,不太追求质量,门客居然比吕不韦还多,有四千余人。
这两位权臣共同把持着朝政。吕不韦办事的风格,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不容违逆。嫪毐则一直仗着太后的宠爱,手段非常强硬。如果说吕不韦在秦国呼风唤雨,嫪毐就是搅风搅雨。
“忍”字头上一把刀,大侄子已经遭遇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应该面对的风雨,背负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承担的事情。
赵琨舍不得再让大侄子为难,思考了片刻,说:“千万不要冲动。想个法子将郑国保下来,大渠还没有修好。他只是一个水工,单纯的技术人士,什么韩国暗探、什么诸侯密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本来就不应该牵扯到他。郑国确实有暗探行为,但他修渠修得也是真专注。八百里秦川即将变成沃野,是留着他对秦国有益,还是杀了更好?政儿心中也有答案吧。”
眼下的大秦,究竟要何时何地才能创造一个良好的大环境,让徐福之类的“自然科学先行者”专注地搞研究,让博士们安静地做学问,让各行各业的技术人员、士农工商安心的做事?
秦王政平常总穿着宽大肃穆的玄端,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这种束腰绑臂的锦袍,看上去少了几分庄重威严,多了几分英姿飒爽,还有久违的少年气。
他在卧榻边沿坐下,抬脚蹬掉一只靴子,“好,明日我亲自审理此案,找个借口放过郑国,让他继续修渠。叔父,你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赵琨心中落寞,却假装豪迈地一挥手:“没什么需要考虑的——除却生死无大事。何况我这又不是死罪,顶多像范雎一样退出权利中心,去乡下养老而已。我生来本就一无所有,也不算失去了什么。政儿不要有负担。再说了,以后我想做个什么事,政儿还会不支持吗?”
小叔父如此通透,想得开,秦王政蓦然感觉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被搬开了,身心都轻松了不少。
其实他跟太祖父(秦昭襄王)不一样,当年太祖父保范雎,瞻前顾后,根本没有尽全力。他却可以豁出去,把嫪毐和吕不韦都拉下马,看谁还敢说三道四?没错,这件事表面上是嫪毐在推动,其实根据暗卫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吕不韦也掺和了一脚。
吕不韦对小叔父的忌惮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嫪毐。因为嫪毐的脑子被门夹过,没什么本事,还总是趾高气扬的,喜欢四处惹是生非,觉得人人都该敬着他、忍让他。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转瞬即逝,哪天一把火就烧干净了。小叔父虽然行事低调,但人脉、身份、名望、才能……都足以威胁到吕不韦的丞相之位。而吕不韦,是绝不肯轻易放权的。
小叔父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只不过为了让他放宽心,才伪装不在意。将来要加倍补偿小叔父才好。
秦王政蹬掉另一只靴子,挤上狭小的卧榻。
赵琨往里挪了挪,给秦王政腾出一点位置,嘴上却嫌弃地说:“咱俩现在都这么高,别挤,这种小榻真的挤不下两个男子汉大丈夫。”
秦王政与他玩闹惯了,嗤笑一声:“我是大丈夫,小叔父可不是。”他成亲了,已经有俩个儿子,郑姬生的长公子扶苏都会喊爹了,所以是丈夫。小叔父未来的夫人在哪里,还没半点影子呢,当然不算丈夫。
赵琨一个鲤鱼翻身,直接骑在大侄子的腰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故意作出一个凶巴巴的表情,“谁不是大丈夫?政儿再说一遍?”
他之前在睡觉,头顶还有一撮呆毛翘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此刻故作凶狠的模样,像极了一只骄矜的小猫挥着爪子表示它很凶。
秦王政莫名地手痒,抬手将赵琨脑门上那一小撮呆毛捋平,改口道:“小叔父最丈夫。”忽然就理解了父王当初为什么总捋小叔父的头发,又软又丝滑,真的好捋。
诏狱中没有炭盆,夜里冷得要命,小叔父的手指冰冰凉,身上也没多少热气。
秦王政轻轻地叹息,“我想父王了。”
赵琨松开大侄子,温柔地摸一摸他的发顶,说:“我也想念阿兄。”现在的生活多好啊,子楚却早早离去,享受不上。
他们熄了灯,像小时候那样互相依偎在一片黑暗中,挤在一起睡觉。
赵琨不希望秦王政被人认出来,再引发一场风波,所以特意睡在外侧。他不知道秦王政是什么感受,他的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半截都悬空在卧榻边上,脚尖踩着几案,才稍微舒适一点。
不过别说,这样挤一挤还真暖和。大侄子简直是天生的小火炉,身上热乎乎的。
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廷尉急匆匆地跑进诏狱,挥退了所有狱卒,而且这间牢房附近本身就没人,廷尉也不担心说话被人听了去,一边摸钥匙开牢门,一边说:“今日审案,吕相也要旁听,只怕跟嫪毐一样来者不善,镐池君一定要当心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老夫哪边都不偏帮,一切看证据,绝不徇私枉法。还请镐池君勿怪。”
这时,秦王政已经冷静下来,醒悟到最好不要被廷尉认出来,顺势把脸埋在赵琨的怀中。
赵琨十分配合地一手揽住大侄子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头,说:“这样很好,审案本该如此。”
廷尉开了锁,提着灯上前几步,照亮了一对抱在一起的人影,这位老臣手一抖,灯笼瞬间坠在地上,熄灭了。他舌头打结,磕磕巴巴地说:“老、老夫什么都没瞧见!”
赵琨:“……”
什么没瞧见?你瞧见了什么?
感觉又出了幺蛾子。廷尉甚至不等他开口,就急匆匆地向外走。
杨樛一直守在诏狱的门口,只见廷尉火烧眉毛似的出来了,脸色黑如锅底,一看见他,就压低声音训斥道:“杨左监,老夫一直以为你办事干练,是个可造之材。万万想不到你竟如此不靠谱!镐池君是来受审的,又不是来休假的,他要睡男人,你都给他弄进来?真是岂有此理,混账!”
杨樛挨了一晚上冻,没招谁,没惹谁,就被廷尉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他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什么男人?那间牢房里边不就是王上和镐池君吗?然而他又没胆量揭穿里面那位其实是王上,是廷尉误会了,只好闷着头挨骂。
他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秦王政虽然没下令要求保密,但以杨樛的经验,王上深夜探望镐池君,肯定是不乐意走漏消息,不然直接过来就好了,没必要换衣裳,更没必要挑在深更半夜。
赵琨又听了片刻,确认外边没有异常的动静,就放开秦王政。秦王政站起来整理衣冠,赵琨替他将衣服上的褶皱一一抚平,悄悄塞给他一只火镰。昨天赵濯和蒙毅各送了一只,他自己的这个,就送给大侄子玩儿。
“快回去吧,一会儿就是卯时,狱卒会增多的。”
“嗯,叔父珍重。”秦王政紧紧地攥着铜火镰,这东西是冰冷的,一如诏狱的温度,他的心却微微发烫。
只隔了一个时辰,赵琨被带上公堂的时候,主审已经变成了秦王政。堂上热闹的很,除了廷尉以及廷尉府的属官,还有赵姬、吕不韦、嫪毐、甘罗等人在旁听。
郑国已经听过审判结果,知道此番在劫难逃。他感念赵琨这些年对他的鼎力相助、细心照拂,一口咬定赵琨不知情,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蒙骗,才传送了密信。
嫪毐很生气,望向郑国的目光十分不善。
吕不韦这个人,大多数时间都是面带三分笑,单从脸上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廷尉立即宣布:既然镐池君赵琨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应该轻判,所以只是削减封地、杖责三十。
赵琨暗暗感叹: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他比当年的范雎要幸运得多,郑安平战败投靠赵国,根本就没考虑过范雎的处境。但郑国有情有义,从始至终,都希望将赵琨摘出去,恨不得独自承担罪责。
吕不韦和嫪毐都对这个判决不满意。你一言,我一语,逼迫廷尉改口。
秦王政的的眼睛,像暗夜一般冷冽,似湖泊一样般深邃,平静地扫过全场,任何人对上他的视线都要心中一突。
反对的声音很快就小了下去。
秦王政力排众议,非要再给犯人一个自辩的机会。
赵琨示意郑国先开口。
郑国不擅长狡辩,他只是坦诚地望着秦王政,如实相告:“最开始,臣为间(间谍),修此渠不过为韩国续命数年,但对于秦国来说,这却是万世之功业!”
这话倒也没错,大渠引泾河的泥水灌溉田地,一共五期,目前只修好两期,已经将沿途的上万顷沼泽盐碱地冲去盐碱,变为肥沃的良田,预计五期全部修完,秦国至少要多出四万顷上好的水浇田。
镐池乡的滴灌技术虽然好,却难以推广。因为滴灌目前使用的是经过防锈工艺1处理的铜管道,铬铜合金1设备的总体造价太高,难以普及到郡县乡镇。就这样说吧,整个大秦,掌握了这种铬盐氧化层“防锈工艺”的工匠,一双手就能数过来。
同理,由于相关人才的匮乏,以及技术、设备的限制,徐福的不锈钢也无法大规模批量生产。
而且这年头没有监控,哪怕赵琨安排了士兵昼夜巡逻,依然会经常出现滴灌、自来水管道被人盗挖的现象,以至于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先进的东西,放在落后蒙昧的时代,很难推广,因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成熟。
这也不奇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不是还有半夜沿街偷井盖,拿去卖废品的人吗?很多小城的贼更猖狂,大白天的就开工。赵琨有个邻居家的爷爷,就曾经因为有人偷井盖,散步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空,幸亏救上来了。
所以百八里秦川的田地灌溉,主要还是依赖郑国渠。希望徐福早日归来,把海贸搞起来,赚钱充实国库,这样就可以适当的给百姓免税,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时代,小偷小摸自然就少。到时候无论是推广滴灌、自来水,还是干别的事业,都会相对容易一些。
轮到赵琨发言,他根本不自辩,而是平静地报出了一份数据:“大渠的一期工程目前已经投入使用,全长七十余里,造田万顷,使每亩田地的小麦产量增加到两钟(十二石八斗)。预计大渠修好以后,关中再无凶年。”
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吕不韦的态度都明显地软化下来。这么多粮食,意味着秦军粮草物资充足,横推六国的时代到来了。
嫪毐却依旧气势汹汹地问:“镐池君空口白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增产就增产,证据呢?”
第60章 喵~
赵琨慵懒地偏过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嫪毐几秒钟,忽地嗤笑一声。大侄子既然答应了他会保下郑国,自然会提前准备好能够服众的证据。
赵琨一个字也没说,但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嘲讽意味。
嫪毐豁然看向秦王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惜已经迟了。
下一刻,甘罗出列,恭敬地向秦王政拜了拜,说:“当然有证据。臣与二十七位书吏一起抄录了最近十年关中各地的谷物收成,整理出监粮账簿,恳请王上过目。”
这可比仓促间从内府翻出来的“征粮金册”更加细致、直观,更有说服力。秦王政心中大喜,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起身快步走过去,扶起甘罗,说:“甘卿,快快呈上来。”
甘罗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双手递给宦官,宦官检查了一下帛书,确认没问题,又转交给秦王政。
秦王政阅读帛书的时候,甘罗对杨樛使了一个眼色,杨樛走到门边,向外招了招手,六名皂衣吏抬着大约三百多斤的竹简上了公堂。这些竹简是按年份排列的,每一份都有编号。
甘罗带人抄写并计算了一天一夜,每一笔账目,都能跟由治粟内史汇总的、收藏在内府的征粮金册对上。所有数字都有据可查,做不得假。
甘罗交给秦王政的帛书,是汇总之后的,修渠前和修渠后的谷物收成对比。刚好各占五年。无论是谁,只要对这份帛书的内容有异议,都可以现场查阅这批竹简,自己计算一遍,包管心服口服,挑不出毛病。
赵琨抛给甘罗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能同时打三份工,领三份俸禄的超强辅助,他很满意,秦王政也满意,吕不韦更满意——吕不韦在河间的地盘就是甘罗从赵国搞回来的。
甘罗勾唇一笑。吕不韦却微微眯眼,重新审视着甘罗。
众人将帛书传阅了一遍,一顷是一百亩,大渠能为秦国增加四万顷田地,也就是四百万亩,国力会进一步增强,养活百万雄兵都绰绰有余。这一下,大多数人都觉得还是别杀郑国比较好,这人还有大用。
秦王政意气风发地宣布:“寡人特许郑国戴罪立功,继续主持修渠的各项事宜。”
至于赵琨,就连主犯郑国都免罪了,他这位“从犯”,自然也被轻轻放过,之前欠下的三十大板也不用挨了。他跟大侄子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赵濯和蒙恬今日当值,所以是蒙毅来接赵琨出狱,他居然在诏狱门口摆了一个火盆,对赵琨说:“听说诏狱闹鬼,来,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赵琨:“……”
真不至于闹鬼,就是有些屋子采光太差,通风也不好,外加潮湿,墙上长了很多霉菌,人住在里边容易生病。
他撩起衣摆,一蹦三尺高,轻盈地从火盆上空跳了过去。
蒙毅跟他击掌,说了一句吉祥话:“元亨利贞,百祟皆除。”
另一侧,终黎辛牵着赵琨的马,沉默无言,如同一棵挺拔的松树。伯高捧着一件大氅,上前替赵琨披在身上,轻柔地系了一个漂亮的绶带结,欢喜地说:“总算出来了,人没事就好。”
赵琨回到镐池乡,照旧先去探望萱姬。一路穿堂过室,小楼中寂静无声,唯有沧海君守在床前。他看见赵琨,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表情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十分无措,低声道:“阿萱要去投案自首,我拦不住,只好将她敲晕了。一共敲了两次,我完了,她醒来以后,不会再理我了!”
赵琨没崩住,笑出了鹅叫声。沧海君平常看起来挺潇洒的一个人,清风朗月一样的男子,怎么谈个恋爱如此患得患失?
赵琨的剑术是沧海君手把手教的,其实他心中已经认可这个人了,就是嘴硬,死活不肯松口罢了。他随手转着紫竹哨,说:“再帮我搞一批优质的铁矿,我就帮你说好话。不过我娘亲喜欢认死理,性子又倔强,多久才能原谅你,我也不确定。”
沧海君松了一口气:“一言为定,你尽力就行。”
竹林过滤了耀眼的日光,斑驳的光影中,几个少年正在采挖冬笋。
赵琨一不小心,手上沾了泥巴。他直接在伯高的脸上抹了一把,望着新出炉的小花猫哈哈大笑。
伯高用衣袖擦了擦脸,道:“一会儿长公子扶苏要来。还有,主母又收到一封家书,镐池君的表兄、表弟、表妹要到秦国来,已经在半路上了。”
赵琨惊喜:“张良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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