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托孤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落入殿内,在赵政的深衣上划分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光斑。
寂静了半晌,赵政淡淡地开口:“父王,政没想过要将成蟜怎么样,无非是多养一个人,多封一块地,又不是给不起。还有,关于杀人这件事,如果询问小叔父,他必然不赞同。哪怕是鸟雀飞虫一头撞进他屋里,他都要让侍女把窗户打开,好端端地送出去。要是找蒙骜蒙将军,父王只需说杀谁,他肯定提刀就上。如果询问王先生(王绾),他必然能搬出一堆大道理劝说,并且举例——明君从不滥杀。若是问吕相,他能搞出对方谋反的证据,让父王名正言顺地杀。”
子楚沉默了,光落在他身上的玄端礼服的一角,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如霜覆雪。片刻的安静后,子楚倚着凭几,清了清嗓子说:“政儿倒是看得很清楚。答应寡人,只要成蟜不谋反,你不会找任何借口杀他。”
赵政微微垂着眼,换成长跪的姿势,小半边身子藏在阴影中,正色道:“唯,只要成蟜不谋反,政就保他一生富贵,绝不杀他。”
当年秦昭襄王也曾长跪,向范雎请教秦国的霸业。这个动作显得很诚恳了。子楚果然十分满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父王的手偏凉,掌心十分细腻,只有经常握笔的位置,指腹上带着一点薄茧,轻轻摩挲过赵政的眉眼,温柔地激起一片痒痒的感觉。
赵政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一直存在,却又被他刻意忽略的对父母的渴望从心底冒了出来,就像一粒被深深埋藏的种子突然间生根发芽,钻出了层层泥土的禁锢,迅速疯长蔓延,占据了他的意识。
赵政见过父王和成蟜之间的亲昵言行,他以为他不那么想要的,也不是很羡慕,甚至可以毫无情绪起伏地冷眼旁观这一切,原来都是错觉啊。哪个孩子不渴望父母的宠爱?他内心的喧嚣陡然无限放大,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抱住了子楚的腰。
子楚愣了愣,他的大儿子回来将近一年了,长高了一大截,却总是一副理智冷静、独立自强的模样,从来没有做出过类似的黏人撒娇的举动,但父子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只一瞬,子楚就有点明白了,他笑着将大儿子揽入怀中。
赵政有些委屈,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意,声音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父王。”
子楚叹息一声,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赵政僵硬了片刻,抬手紧紧地抱住子楚。儿时被父母抱着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只有此刻无比地鲜明、温暖。哦,不对,是热。都快立秋了,天气怎么还是这么热?
不多时,内侍前来通报,列侯文信侯吕不韦进宫谢恩,子楚依然揽着赵政。
当吕不韦脱靴解剑,跟着内侍一步步走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子楚正用一双象牙筷子夹着一小块鹿肉投喂公子政。
子楚在邯郸当落魄质子的时候,就知道吕不韦最需要的是尊重,瞧见吕不韦进殿,连忙安排了许多宫女、宦官小心伺候着,让内侍再摆上一张食案,送来新的美酒佳肴,邀请吕不韦入座。
酒酣耳热之际,子楚借着酒劲,对公子政说:“寡人与君侯(吕不韦)相交十二载,情谊深厚,更胜过无数手足兄弟。寡人比君侯虚长一岁,政儿以后便唤君侯一声‘仲父’吧。”
子楚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声“仲父”一叫,满朝文武都会将吕不韦视作公子政的铁杆支持者。万一有一天他不在了,吕不韦就可以帮助政儿稳固朝局,协助他坐稳王位。
按照伯、仲、叔、季的顺序。仲父吕不韦还要排在子楚的诸多弟弟之前。赵琨原本是季父,但政儿叫惯了小叔父,就一直没改口。
赵政难得乖顺,按照子楚的要求,低低地唤了一声“仲父”。
吕不韦最吃这一套,开怀大笑,嘴上却谦虚道:“王上折煞人了,不韦何德何能,与宗室并列?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子楚当然知道吕不韦不敢当,但是没关系,在场这么多宫女、宦官,他们君臣今天的对话一定会传出去,将来谁要对付政儿,也会捎带上吕不韦,所以只要不出意外,吕不韦会全力辅佐政儿。
这就算是将政儿托付给吕不韦了。也算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吕不韦志得意满的时候,赵政却有些挥之不去的忧愁——父王这顿饭还是吃的很少,跟吕不韦对饮之后,双颊上浮起了不太正常的、浓烈的红色。就算强打精神,也难掩病骨支离。
同一时间,相府门前。
终黎辛将赵琨扶上了马车。赵琨把玩着一枚玳瑁,李斯送给他的这只玳瑁非常大,花纹清晰又美观,可以加工出成套的玳瑁首饰——手镯、簪子、耳坠……应该是李斯为家中的女眷挑选的。
这个时间点,咸阳西市已经快要关闭,赵琨紧赶慢赶,总算拿上了沧海君留给萱姬的礼物——一只完全密封的玉石盒子。打开一看,里边居然是秽国国君沧海君的夫人(诸侯正妻)的印章!还有一封信,写在丝帛上。
赵琨:好家伙,我生怕你跑不掉,你竟然惦记着我娘,一心想当我后爹。啊呸!
但转念一想,萱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终究会离开,难道要萱姬孤独终老吗?不是说女子不能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许多女性,一个人也可以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丰富多彩、幸福快乐。主要是他娘亲似乎不属于那种很享受单身生活的类型。如果余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对萱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算了,他先瞅瞅沧海君靠不靠谱。
赵琨用手指叩了叩几案,等店铺的掌柜看过来,就问他:“你能联系上沧海君吗?”
“当然能。”掌柜拍拍胸口,表示没问题。
赵琨拿出丈母娘挑女婿的架势,问:“沧海君还没有成亲吗?他养了多少姬妾?”
掌柜连连摆手:“君上一直未娶,长年在外漂泊,据说心有所属,一个姬妾也没有。”
赵琨试探:“他这年纪,总有喜欢的人吧,是谁?”
掌柜摇头:“不知道。”
赵琨似笑非笑:“盒子里的东西,你没偷看过吗?”
掌柜的冷汗都冒出来了:“瞧您说的,刚才这盒子拿出来,封泥,以及封泥表面沧海君的印章都保存完好,完全是密封状态,肯定没有人拆开过。如果不是您拿着沧海君的信物找上门,我也不会把盒子交给您。您可不能冤枉人,沧海君要是怀疑我看过盒子里的东西,会杀掉我的。”
于是赵琨放心了,他先回宫,让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下。最后,猗兰殿中只剩下他和萱姬母子俩面对面,赵琨问了问萱姬的意思。
结果很意外——萱姬看过沧海君留给她的夫人印,白皙的面颊上浮起了一抹鲜艳的桃花色——她破天荒地脸红了,
赵琨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娘亲,你真的认识沧海君?”
萱姬转身,背对着赵琨,声音细的像蚊子叫:“年少的时候不懂事,曾经偷偷溜出去逛庙会,遇见匪徒,沧海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与他没有什么,他是正人君子,知礼仪,不曾……”
赵琨单手扶额:娘,你这神色,可不像是“与他没有什么”的样子。
第32章 叔父也是父。
整个傍晚,萱姬的表现都很反常,一会儿看着沧海君留给她的信傻笑,一会儿又对着铜镜细细端详她自个儿的容貌,摩挲着那枚夫人印,一时喜,一时忧。她还给沧海君写回信。
赵琨悄悄地凑过去,刚看了个一开头——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萱姬就用衣袖将帛书遮住了。墨迹未干,也不怕染在袖子上。
赵琨自讨没趣,他原本对沧海君没什么偏见的,这时忽然又有了——沧海君还不在跟前,就已经分走娘亲的心,万万不能让他轻易上位。想当他后爹?没门!最多留一扇窗。
这会子外边凉快,赵琨就去亭子里乘凉。让月夕点上熏香。他熏香不是为了香,而是为了驱蚊驱虫。
又多点了几盏宫灯,那种带轻纱灯罩的铜灯,又透光、又无烟,在微风中,灯影也不会晃得很厉害,照明功能勉强算合格。
赵琨坐在院子中整理去年和今年积攒的图纸。
他明天肯定还要跑一趟咸阳西市,去替萱姬送信。干脆把后世才传入我国的一些农作物,包括葡萄、核桃、石榴、胡瓜(后来被石勒改成黄瓜)、西瓜、大蒜、蚕豆、香菜、豌豆、胡椒、大葱等等的图鉴都挑出来,拿给经常在咸阳和西域之间往返做生意的胡商,看看能不能提前引进,扩充一下食谱。秦国的蔬菜种类实在是太少了!
其实在这个时期,尽管还没有张骞出使西域,陆上丝绸之路也未曾开辟出来。然而西域和各个诸侯国之间都有商贸往来——青铜之路、玉石之路、齐国的海上丝绸之路。这些路线形成的时间还要远远早于陆上丝绸之路。
据说上古时期,尧将首领的位置禅让给舜,西王母派使者参加了禅让大典,向舜献上白玉琯1。
周穆王西征,不仅在昆仑山的瑶池会见了西王母,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攻玉2,就是开采于阗玉(和田玉)。他带回中原玉版三车,玉器上万件。
细腻温润的昆山之玉,许多诸侯都喜欢,市场需求量巨大,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贸易往来。
所以只要肯出高价,请上几个有实力的大胡商,提前搞一些产自西域、甚至是中亚等地的蔬菜、水果、香料、药材回来,并不难。
另外,在所有诸侯国之中,齐国的经济最发达。齐国的丝绸漂洋过海,已经卖到了燕国、朝鲜、斯里兰卡4等地。不是胡扯,战国末年,蜀锦还没有兴起。最高端、最精美的丝绸产自齐国、鲁国,“齐纨鲁缟”泛指名贵的丝织品3。
可以再找几个航海专家搞搞外贸,海贸的利润相当可观,哪怕只收进出口关税,都能让国库迅速地充实起来。至于人选,赵琨比较看好徐福徐大忽悠。寻找神仙和长生不老药这件事虽然有点扯淡,但赵琨查阅过相关的史料,发现徐福出海不只一次——话说方士侯生和卢生找不到“仙药”,不敢承认求仙问药是一场骗局,偏要把责任推给秦始皇,说他刚烈狠毒、贪恋权势、为所欲为,不应该为他寻药,发完牢骚,这两位老兄还逃跑了。
秦始皇暴怒,坑杀了数百方士,并且开始怀疑耗费巨资、航海许多年,却一无所获的徐福。
徐福照样求见秦始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忽悠他说:蓬莱的仙药可以得到,但是海中有巨大的鲛鱼5,经常袭扰船只,所以无法抵达蓬莱。
于是秦始皇亲自携带连弩5,在海上漂泊数日,从琅玡到罘山,确实见到了巨大的鱼,还射杀了一条。徐福因此获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又得到一笔巨款,领着当时最先进的船队,携带无比充足的物资和人手,再次出海。
别的不说,徐福的心理素质、口才、以及航海技术很有可能是秦朝方士中的No.1,跟他合伙大力发展海外贸易,让大秦早日富裕起来,提高百姓的生活质量,完全没问题。
而且太医徐咨的医术很不错,据他说,他弟弟徐福的医术更加高明,早点把人请来,有病治病,没病养生。
计划通√
赵琨清点了一遍,感觉还缺几样。他调了些彩墨,现场画图。为了这个任务,他强化学习过很多不同领域的知识,而植物学、生态农学,他是专业级别的。
先画芝麻,可以榨油,芝麻油很香的。赵琨每次吃糕饼、烤串,都希望撒上一些芝麻。
再画红花,妇科良药。预备上。
胡萝卜,秦国的士兵,好多都营养不良,患有夜盲症,夜间很难正常行动。胡萝卜可以缓解这种症状。
苜蓿,产自大宛,是上好的牧草。大宛马为什么又高又壮?陇西的马就长不了那么壮,汉武帝抢回来的大宛汗血马为什么会品种退化?把遗传基因、气候地理因素先放在一边,会不会跟马儿吃什么种类的牧草也有关系?赵琨的发小,父母都不高,去外国留学,吃不起蔬菜,一天三顿饭,吃两顿牛肉,个子长得很快,十几岁就一米九三了。于是赵琨也实验了一下,适量多吃牛肉,饮食尽量做到营养均衡,确实又长高十几公分。可见饮食和一个人的身高是有关联的。换成战马,应该也适用……
不管了,先弄些西域的牧草过来试一试。再搞上几匹优良的小马驹,给政儿当生日礼物。政儿到了该学骑射的年纪啦,要给他最好的马。
赵琨把农作物图鉴吹干,让月夕用针线缝成小册子。
月上中天,他忙完一看更漏,已经是三更半夜。
考虑到赵政应该早就睡下了,赵琨就没去宜春宫,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屋,谁知他和月夕刚走到廊下,一阵风吹过来,宫灯陡然熄灭。风摇竹叶,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暗淡的月光中,隐约可见窗前有一道黑影。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站在他的窗外?怪吓人的。
赵琨停下脚步,问:“谁在那里!”
那道黑影动了动,猛地转过来,说:“小叔父,我睡不着,屋里没点灯,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听声音,原来是赵政。
旁边,月夕已经再次点亮宫灯。昏黄的光晕映出大侄子孤冷的身影。
赵琨瞬间没脾气了,上前拉着赵政看了看,衣服上已经染了些许夜风的潮气,也不知道出来瞎走了多久,又站了多久。赵琨的嗓音没来由地放轻放软了几分,温和地问:“政儿,为什么睡不着?”
赵政极其罕见地激动:“父王抱我了!”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
“这么开心?以后可以再跟王上多亲近一些。其实王上也很喜欢政儿的。”赵琨表示理解,毕竟子楚一般只抱成蟜,他都没见过子楚抱赵政。
赵政迟疑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小叔父,能不能抱我一下?”
赵琨:???
他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大侄子的要求,将双臂环了上去。
赵政紧张兮兮地问:“什么感觉?”他很难表达此刻的心情,有些患得患失的,总是担心有哪里没做好,让父王又不喜欢他了。有时候得到过,反而会更害怕失去。
赵琨迷茫:“什么什么感觉?”五十斤的人,四十九斤的反骨,硌得慌,算不算?
赵政难得急切:“我想知道父王抱我,是什么感觉?这样抱着一个人,是不是有点难受?”他就感觉抱着很不舒服,被父王的手臂勒得有点疼。父王会不会也有不好的感觉?千万不要因此又偏向弟弟了。
赵琨:大侄子的体型偏瘦,抱起来略微硌手。实话说,是有些难受。但有情亲加持,子楚应该并不会介意这一点,父亲抱儿子,还是温馨的感觉多一些吧。
赵琨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开玩笑说:“很温暖。有子初长成,你父王必定感觉十分欣慰。叔父最看好你啦,来,摸摸头。”叔父也是父,没毛病。古代的宗族势力很庞大,一个强盛的宗族,内部一般是比较团结的,集中力量才能对抗别的宗族,在权利竞争中取得优势。就连诛三族,也是父母妻儿、叔叔侄子一个都少不了。所以叔侄关系会相对比较紧密,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说得非常放肆,然而赵政听见,内心的忐忑忽然就消失了。君臣父子,至亲至疏。反倒是小叔父更能让他体验到情亲的温暖。
子楚继位的第二年,派遣蒙骜领兵攻打赵国,得到了太原之地。而且是秦国和燕国联手,一起伐赵。
话说赵王曾经因为戍守雁门关的将领李牧只防守,从不主动迎战匈奴,被百官弹劾,被士兵议论——李将军什么都好,就是胆气不足。就连匈奴都嘲笑李牧胆小。虽然赵国也没什么实质上的损失,但被匈奴嘲讽,赵王心中那个憋屈啊,他催促李牧出战,李牧照旧窝在雁门关,于是赵王撤销了他的官职。后来匈奴频繁地入侵,在边境烧杀抢掠,接任的雁门守将确实敢于出击,但屡战屡败,损失惨重,就连雁门关都险些失守。
局势相当危急,秦军和燕军正在攻打赵国,如果雁门关再失守,赵国就是三面受敌。老将廉颇都扛不住。
公子偃劝说赵王,放低姿态,再请李牧出山。
赵王生病以后,公子偃执政,他一上台就给李牧无数特权,允许他自由支配雁门一地的税收来训练军队,自行任命将官、选择在什么时机出战,自行决定如何赏罚士兵等等。李牧也没有辜负公子偃的信任,他牢牢地守住雁门关,让赵国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抗秦军和燕军。
子楚听说了这件事,既佩服公子偃有魄力,也不再担心他继承赵国的王位以后,威胁到秦国。因为公子偃给李牧的权利太大了,军政大权齐齐下放,必定会埋下极大的隐患。
赵琨委托胡商寻找的各种农作物,也已经陆续寻到了一部分,有胡椒、芝麻、胡萝卜,西瓜、苜蓿等等。
只不过,和赵琨想得不太一样,这个时代的胡萝卜,居然是紫色的。西瓜还没手掌大,有红瓤的,还有黄瓤的,都不是那种很甜很鲜艳的瓜瓤。
不过,这难不倒赵琨,简单的杂交不需要很高的科技,只要不断地人工筛选出更甜更大的品种,将优势品种再次杂交,反复强化优势,就可以得到比较甜比较大的西瓜。
骊山温泉附近,都被赵琨派人种上了反季节的蔬菜、西瓜、甜瓜、小香瓜。冬天也会有又甜又脆的甜瓜供应王室。
这时,位于封地的水上乐园终于建成。吕不韦和赵姬居然在赵琨的地盘上演了一出红眼掐腰文学。
第33章 听墙角
话说秦王子楚对传说中的自来水十分好奇,近来他吃了吕不韦进献的丹药,感觉精神焕发,身体似乎好了不少,就趁着秋高气爽,田园山水如画,带上王后赵姬,微服出宫来到镐池乡。
赵琨和滈水亭的亭长杨樛已经提前准备了许多天。
为了安全,杨樛在主要道路上全部设了卡,严格盘查来往的车辆、行人,闲杂人等是过不来的。
至于镐池乡的百姓,虽然谈不上路不拾遗,但大多数人都遵纪守法,连小偷小摸都非常少见。因为自从商鞅变法以后,秦国的一切为“耕战”服务,对百姓实行“军事化”管理。各地的百姓都像军队一样以“伍”和“什”为基本单位,五家编为一“伍”,十家编为一“什”。
邻里之间必须互相监督,发现犯法行为请立即举报,否则一人犯法,五家或者十家全部连坐。主动举报的人家,可以免除刑罚,如果隐瞒、包庇犯罪,刑罚加重。
赵琨参观过镐池乡百姓的户籍,登记的极其细致——家中的男丁、直系亲属、女性、未成年人……祖宗三代都清清楚楚。还搞分类,除了一般百姓的户籍,给商贾另外登记“市籍”,官吏有“宦籍”,类似赵琨这样的王室宗亲,有宗室籍。
如此严格的管理,导致一些新迁入秦国的百姓无法适应,甚至频繁地出现一人犯法,整“伍”、整“什”集体逃亡的现象。当然一般情况下,这些人成功逃走的几率约等于零。
赵琨的几个厨娘,就是因为“什伍连坐法”(由管仲发明,商鞅改进),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邻居犯法,导致她们无辜受到牵连,沦为隶妾(女犯),都是一些可怜人。
天气不冷不热,各种瓜果接连丰收,河鱼正肥,景致正艳,恰是去水边游玩的好时节。
赵琨再次检查了为子楚和赵姬准备的农家小院——外围是竹篱茅舍,带一个小型的喷水池。房屋主体是用石头砌成的,李斯在墙壁上题了字——一小段庄子的《逍遥游》,逼格瞬间就上去了。不愧是传说中书写传国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的李斯。赵琨这种完全不懂书法的人看了,都感觉通体舒泰。篆书难写,但是老祖宗的审美是真的绝。
屋前有一小片果园,迎面几颗树,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好几种水果混植,果树主要有奈、林擒、李子和山楂(朹),边上还有两三株爬藤,是小香瓜和猕猴桃(苌楚)。
“奈”和“林擒”都是蔷薇科苹果属的植物。奈是一种非常小的绵苹果1,酸酸甜甜,有清香味,春秋时期就开始人工栽培了。林檎是西域那边的另一种小苹果,赵琨委托胡商寻找各种农作物,今年才引进的。在秦国适应得良好,果型比奈还要大一点点,长得有些像大号的香妃海棠果。
至于甜度,那个胡商信誓旦旦,对赵琨说他家乡那边的林檎很甜,超级好吃。然而种植在镐池乡的,就是一般的酸甜口味,好在水分足,口感还不错。
赵琨:可以理解,毕竟这个胡商的家乡,是我国日照时间最长的地方,昼夜温差也大,瓜果之乡嘛,种什么水果,只要等到自然成熟,都偏甜。
李子也是新品种,青白玉一般透亮的颜色,看着像是生蛋蛋,吃起来甘甜。
不管怎么说,这些水果让子楚尝个鲜,体验一把田园乐趣,足够了。
屋中的陈设简单精致,主打一个低调的奢华。赵琨不求有功,只求不出乱子,只要子楚满意,就算其他人不满意,他也兜得住。
作为合伙人,吕不韦负责准备筵席,向赵琨借了几位厨娘过去帮忙。
子楚一进院子,就对着喷水池看了又看,询问是怎么办到的,是不是方术?赵琨向他解释虹吸原理,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进屋以后,子楚将铜质的水龙头开到最大,水哗哗地流。多大的人了,居然玩水!赵琨那个心疼啊,尽管秦朝没有水费,但这是清水!每一滴水资源都不应该被浪费。
赵琨示范了一下怎么关水。
子楚又打开水龙头,他精神亢奋、身上发热,直接将手臂伸出来用凉水冲着,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很可能是又吃了吕不韦进献的丹药。
赵琨委婉地劝说子楚,别吃丹药。然而子楚把丹药碾碎,喂给猎犬,一个时辰过去了,猎犬依然活蹦乱跳的,仿佛精神焕发,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子楚就不在意了,他也不相信吕不韦和赵姬会害他,他对中毒的理解,还停留在简单粗暴的一吃就病,或者一吃就死。对于慢性中毒没有什么概念。
赵琨完全没办法,因为方士也不是吃素的,会在炼丹的过程中不断地提纯材料,最终的成品丹药,重金属含量其实没有赵琨想象得那么高,要累积到身体出现大问题的程度,估计得吃上十来年才行。看来得给始皇崽崽另外加一门化学课,谨防上当受骗。
没赵琨什么事了,子楚让他和赵濯带着几个宗室的孩子去玩耍,包括赵政和成蟜,还有子婴等人。
几个熊孩子一致决定玩捉迷藏,赵琨觉得有点无聊,又不想躲在树林、草丛之类的地方喂蚊子,就找了一间没人住的空屋,躲在夹墙柱后边,有帘幔挡着,空间也不算很小,还能靠在木板上养神。
片刻后,赵姬一脚踹开房门,将吕不韦推了进来。吕不韦一直后退,赵姬步步紧逼,最终把一个大男人逼得背靠墙壁,退无可退。
赵姬眼尾泛红,揽着吕不韦的腰问他:“不韦,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不要骗我,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
赵琨:你俩是不是搞反了!这还算不算红眼掐腰?赵姬这恋爱脑,也是没救了,毁灭吧。
吕不韦的喉结上下滚动,努力端着:“请王后自重。”
赵姬嗤笑一声:“那丹药的事,如果本宫没记错,你父亲就是吃了好几年的丹药,一开始精力旺盛,每夜需要数位女子陪伴,后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皮肤溃烂而死。”
赵琨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无比惊诧:吕不韦知道服食丹药的后果?
吕不韦的门客,数量已经超过了三千,其中不乏会炼丹的方士。赵琨去参观过,这些方士什么奇葩的材料都往丹炉里加,包括但不限于硫磺、丹砂、玉石、陨石、各种金属矿、药材、唾沫、童子血……
但他们已经掌握了提炼水银、雄黄、提纯铁矿、铜矿、金矿的方法,还是有点东西的。算是最早的化学家。
顺便说一下,秦汉时期,江湖骗子、杂耍艺人、医生、药师、玄学家,天文学家、化学家等等,通通算作方士。比如神医扁鹊、神医华佗,数学家、天文学家、发明家张衡,都是有名的方士,在史书上,这几位的个人传记直接被归类在“方技”。
所以赵琨还挺惦记这些方士的,因为他想炼钢——场地好找,高炉也不难制造,风箱完全可以改良。但是他个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亲自带人搞铁矿石提纯这一块,而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要将他们培养到可以自主设计炼钢实验的程度,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所以赵琨经常跟这些方士打交道,观察哪个人的提纯技术比较好,具备丰富的化学、物理实验经验,就把对方的名字记在竹简上,时刻准备把人挖过来。
吕不韦挣脱赵姬,出去转了一圈,确认附近没人,才又进屋,关好门窗,对赵姬说:“我招揽了一位医术极其高明的门客,他说王上的身体,确实时日不多了,这种丹药是他独创的,和家父吃过的丹药不是一种。这种药可以减轻痛苦,王上最近不是感觉好些了吗?也能出来散散心。”
第34章 从公子政,到秦王政。
赵姬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似有意,又似无心,一缕衣袖隔空掠过了吕不韦的鼻尖,幽幽道:“这么说,竟是我错怪你了。你当真不希望大王早日……不想跟我再续前缘?”
早日什么?
赵琨心说:赵姬,别想得太多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除了子楚,谁还能这般信任你和吕不韦?任由你们随便拿捏?
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香风拂面,吕不韦的额角沁出了一层细汗,“臣与王上相识于微末,王上还是公子、太子的时候,从来没有因为臣是商人出身,就像别人一样轻视怠慢。王上执掌社稷之后,对臣加倍敬重。哪怕满朝文武都议论臣、排挤臣,面服心不服,王上还是坚持让臣担任相邦(丞相),掌管国政,加封万户侯。君恩深重,臣不会再做对不起王上的事。”
赵琨回忆起子楚每次接见吕不韦,态度都是无比亲切,以礼相待,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仿佛吕不韦既是好友,也是尊长,还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子。
赵琨暗暗感叹:一直以为是吕不韦拿捏了子楚,岂不知,吕不韦也早就被子楚死死地拿住了要害。果然能继承王位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赵姬的脸色不太好看,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廊下传来两个孩童对话的声音。
“兄长为什么如此小家子气,不就是不小心摔了兄长一颗琉璃珠吗?上回小叔父也碎了一颗,怎么不见兄长说什么?”
这是成蟜在说话。
赵琨确实弄碎过一颗琉璃珠,一开始,他不知道在战国末年,琉璃珠居然是十分贵重、稀罕的珍宝,习惯性地拿起来当弹珠弹着玩儿。他小时候在乡下过暑假,几块钱买一盒弹珠跳棋,先玩跳棋,等玻璃珠子丢得多了,下不成棋,小伙伴们就在地上掏十几个小洞,将玻璃珠子往洞里弹,比谁弹得准。谁知战国的琉璃珠易碎的很,才弹了几下就碎了。
当时赵政眼睛都没眨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弹珠子,丝毫不在意。还是赵琨主动要求换成不容易摔碎的铜珠子。
成蟜话音刚落,赵政清清冷冷的声线响起:“成蟜,别和小叔父比,人跟人没法比。只要小叔父高兴,再拿几颗琉璃珠给他碎着玩儿也行。但是你,我不喜欢你动我的东西。还有,这颗琉璃珠是父王送给我的,不一样!”
这件事赵琨有印象——吕不韦有个门客(方士),用五种颜色的石头炼丹,结果丹药没练成,烧出来三颗彩色的琉璃珠,其中一颗有明显的瑕疵,另外两颗珠形圆润,花纹非常漂亮。吕不韦进献丹药的时候,将那两颗琉璃珠也一起献给了子楚。子楚赐予两个儿子一人一颗,这么快就碎了一颗?
始皇崽崽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得到些许父爱,却如掌中流沙,越想紧紧地抓住漏得越快,转瞬就要失去了。赵姬又是个要情夫不要儿子的超级恋爱脑,赵琨忽然很心疼始皇崽崽,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隐隐听见成蟜服软说:“不动就不动。我答应过父王,以后会听兄长的话。哎,赵濯怎么还没找到这里?是只乌龟都该爬来了,真慢!”
赵姬跟吕不韦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偷偷向外张望,等成蟜和赵政走远,赵姬也理了理衣裳和头发,赶紧离开。
吕不韦又在屋中独坐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开门出去。
赵琨的掌心都是汗,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委实不容易。哪怕被蚊子扒在脸上吸血,他都不敢打。终于,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挠了挠左眼下方新添的蚊子包,换了一间屋子藏身。
恰好和赵政藏在一起。
门外有削竹子的声音。
赵政小声问:“谁在外面?”
赵琨趴在门缝上看,故意逗他:“好美的小娘子!特别清秀,不信你看。”
赵政凑过去一看,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正在编竹篓,“叔父又诓骗人!”
赵琨狡辩:“她的骨相十分优越,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赵政:“……”
然后,因为聊天,他俩双双暴露藏身之地,被赵濯给发现了。紧接着,躲在竹林中的成蟜受不了蚊子咬,主动出来投降。
子婴是第一个被赵濯找到的,他提议继续玩。
赵琨摇摇头,对小伙伴们说:“我渴了,想回去摘果子吃。”如果吕不韦说的是真话,那子楚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应该给他们父子多制造一些相处的机会。
赵濯第一个答应,他夸张地大笑三声,走在最前边,说:“是镐池君从西域弄来宝贝树苗?我早就想摘几个果子尝尝鲜了,赶紧的。”
几个小不点都跟着他穿过回廊。
赵琨和赵政肩并肩走在最后面。赵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给大侄子提个醒。在他踮起脚的瞬间,仿佛有某种默契,赵政也低头配合。
赵琨附在大侄子的耳边悄悄地说:“政儿,所有人都出来玩,只有王上还闷在屋中。我觉得王上其实也很孤单,我们最近多多陪伴王上吧。”什么时候都可以玩耍,现在还是让他们父子多聚一聚,将来也能少几分遗憾。
说话产生的温热气流像羽毛一样拂在耳廓上,赵政的耳朵微微发痒,他略微一思索,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按住赵琨的肩膀,压低声音问:“叔父听见了什么消息?是不是那些太医不敢对父王说实话,却对叔父说了?难道父王的病其实没有好?徐咨说的?”
赵琨被一连串问题搞懵了,万万没想到,大侄子竟然如此敏锐。他只好小声解释:“不是徐咨。前段时间,吕不韦带了一个游医进宫,为王上诊脉,是游医说的。这个人现在是吕不韦的上等门客。他的结论未必正确,天下名医那么多,我们多请几个来,总有人能治。”
赵政早就发现了一点端倪——太医对父王的病情总是语焉不详,嘴上说能治,用的药却没什么效果。父王一直被病痛折磨,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消瘦了许多……还有父王那类似于交代后事的行为。
其实不用小叔父提醒,他最近经常抽空去陪父王说话,也不跟成蟜闹别扭了。
赵琨一路上都在讲笑话,想要分散大侄子的注意力,免得他过于忧心。
回到子楚暂时居住的农家小院,赵濯带着几个小孩子采摘林檎(小苹果),他依次将每个孩童都高高地举起来,让他们自己挑选心仪的果子。成蟜很久都没玩得这么开心了,咋咋呼呼地要求赵濯再举一次,举高一些。
赵琨和赵政先去了堂屋。
子楚又开始犯困,合衣躺在小榻上打盹。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李斯特意题在石墙上的字,并没有引起秦王子楚的关注,却勾得赵政停下脚步,细细赏玩了许久,还追问这字是谁写的。
于是吕不韦将李斯介绍给公子政。
赵政安排李斯担任宫廷郎卫,跟蒙恬、王贲、李信等人一起,就负责守卫他居住的宫殿。
子楚继位的第三年,派蒙骜领兵攻打魏国,占领了高都等地。又让蒙骜继续攻打赵国,一共夺取了三十七座城邑。
先前,秦国灭东周国,就已经震惊了天下诸侯。现在,秦军又将韩、赵、魏挨个儿揍了一遍,终于犯了众怒。
由魏国的公子信陵君魏无忌牵头,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五国伐秦。
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每次出场,都能秀出不一样的优雅——据说在魏国的都城大梁,有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隐士,名叫侯嬴,他担任夷门监,就是看城门的小吏。
这个侯嬴家里穷的叮当响,却一向洁身自好、安贫乐道,不肯接受任何人的财物资助。
魏王的弟弟、信陵君魏无忌久仰侯嬴的大名,亲自驾车,去请侯嬴赴宴,礼仪十分庄重。
侯嬴整理了一下破旧但整洁的衣裳,径直登上马车,坐在信陵君特意让出的尊贵座位上(当时乘坐马车,以左侧为尊位),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借此观察信陵君的态度。信陵君的姿态越发恭敬,把马车赶得又快又稳。侯嬴又故意让他把马车停在集市中,和屠夫朋友朱亥聊天,让信陵君在一边等候,引来一群百姓围观。信陵君依然面色温和愉悦,没有半点不乐意。
这份十足的诚意,终于打动了侯嬴。
也有人认为,这是隐士侯嬴“出山”,献给信陵君的第一策——礼贤下士。并且让天下人都知道信陵君仁爱宽厚、礼贤下士。
话说赵国的都城邯郸被秦军围困,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赵王派出使者平原君,四处求援。
秦王威胁其他诸侯国——谁敢出兵救赵,等灭了赵国,就去打他。
于是各国诸侯都不敢当出头鸟。魏国和赵国相邻,所谓“唇亡齿寒”,如果赵国灭亡,下一个就是魏国。关键时刻,魏国的信陵君以国家利益为重,决定置生死于度外,救援赵国。
还有一种说法:信陵君的姐姐嫁给了赵国的平原君,是平原君赵胜的正室夫人。平原君给信陵君写信:“我以为你有救人急难的高义,邯郸这般危急,魏国的救兵不来,你却无动于衷。纵然你轻易地放弃我,难道你也不怜惜你姐姐吗?”信陵君屡次请求魏王发兵救赵,魏王都不答应。万般无奈之下,信陵君采纳了门客侯嬴的建议——窃符救赵。
总之,侯嬴献策:借魏王的宠妃、如姬之手盗窃兵符,让信陵君夺取兵权。
信陵君照办。他光有兵符,没有其他相应的手续。魏国的主帅晋鄙验过兵符,是真的,但事情不合常理,晋鄙并没有接到魏王的命令,心存疑虑,不肯轻易地交接兵权。
此事,早在侯嬴的意料之中,他提前举荐了一位朋友——屠夫朱亥,让朱亥跟随在信陵君的身侧,以防万一。
朱亥此人,是个另类。信陵君多次携带厚礼探望他,朱亥只收礼,却从不答谢,大家都觉得朱亥有点过分。
朱亥说:“我不过是集市上挥刀杀牲的屠夫,公子竟多次探望我,帮扶我。我之所以不答谢公子,是因为我觉得那些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现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您杀身效命的时候了。”
彼时,魏国边境,中军大帐。主帅晋鄙审视着信陵君,疑惑地问:“我统率十万大军,驻扎在此地,这是关系到魏国国运的重大责任、今天,公子只身一人前来取代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个另类的屠夫朱亥,在晋鄙将要拒绝交出兵权的这一刻,猛然挥动铜锤,一锤子砸死了晋鄙,并协助信陵君,震慑住其他将领,夺得兵权。(传说江湖上从此开始流行锤子类的兵器,后来张良在博浪沙行刺秦始皇,他招揽的大力士也用锤子。)
魏无忌接管了晋鄙的军队,对将士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中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一番整顿和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赴前线。
最终跟楚国的援军一起击败了秦军,拯救了赵国。
赵王和平原君赵胜亲自到郊界去迎接信陵君。平原君替信陵君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边引路。一路上,赵王多次拜谢信陵君,还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得上公子的。”
当初,侯嬴跟魏无忌诀别的时候,曾说:“我本来应该随公子一起去,然而年迈(侯嬴这时候已经超过七十岁),力不从心。公子行至晋鄙军中的那一天,我会面向北方(信陵君所在的方向)自刎,以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
兵符被偷,魏王暴怒。侯嬴果然依照承诺,面朝北边,刎颈而死,替信陵君承担了窃符之罪,保全了他的家小。
魏王余怒未消,剥夺信陵君的封号和食邑。过了一段时间,又将信陵还给他,食邑照旧。偷窃兵符是重罪,信陵君害怕魏王追究,一直不敢回国,长年客居在赵国。赵王也给他封了一块地当食邑,规格还要超过平原君的,所以信陵君非常富有,再加上他无处安放的个人魅力,他到赵国没多久,平原君的门客就跑了一大半,直接跑到他这边来了。
现如今,魏国的国都大梁城已经和秦国接壤,魏国危在旦夕,魏王和信陵君暂时摒弃前嫌,积极筹划合纵伐秦。时隔多年,魏氏兄弟重聚,相对哭泣。
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后,名扬天下,振臂一呼,无数人响应。他被推举为诸侯联军的统帅。
四月,信陵君率领五国军队攻打秦国,秦国将军蒙骜惨败,秦军退到黄河以北。黄河以南的土地,都不再归秦国所有。
前线接连传回战败的消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信陵君身边有高人。
经过多方打探,给信陵君出谋划策的高人,姓氏未知,单名一个“缭”字。因为他是魏国大梁人,所以称作“魏缭”。魏缭已经累积军功,升官成了魏国的国尉,因此也称尉缭。尉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兵法也颇有研究,最气人的是,他还有一句豪横的发言——我玩得不是兵法,而是人心。
赵琨才知道,赵政小心珍藏的那柄桃木剑,就是尉缭送给他的。而且赵政知道尉缭的姓氏——方氏。
据说尉缭估算出了日食的准确时间,安排精锐军队偷袭了秦军,导致秦军大败。
子楚原本就已经病重,得知秦军惨败的消息,当场咳血。子楚召见赵琨,要他发誓,会竭尽全力,一直保护赵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誓的时候胡思乱想,不够专心,赵琨回来的半路上,被台阶绊倒,摔了一跤,一只鞋子掉进了水渠中。
某人刚发誓要保护大侄子,结果走路都要大侄子背。
五月,深夜,子楚突然驾崩。
父子之间可能有心灵感应,赵政猛地惊醒,全身发抖,赵琨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又添了炭盆,他仍然感觉冷得很。
之后,便是兵荒马乱的丧礼。这个时期,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守孝的礼仪不像汉朝那么繁琐隆重。
赵政在灵堂跪着,已经守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
大部分时候,赵琨都陪着大侄子一起守灵。大侄子一直没有哭过,悲伤全部郁结在内,更让他担忧。
赵琨提着食盒,迟疑了很久,才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抚上秦王政的头,他没有安抚过别人,动作十分生疏,轻声细语道:“政儿要是难过,哭一哭也没有关系的。这里没有别人。”
赵政全身都绷紧了。过了一瞬,他发狠似的紧紧抱住赵琨,喉咙里溢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
第35章 秦王政:全部使用陶俑,要千军万马。
小叔父的肩膀还很稚嫩,并不能像父王一样让他倚靠,但给他的安全感,竟然一分一毫也不比父王少。只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心中有些难为情。万幸小叔父一点都不别扭,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把脸藏起来,抱着他偷偷地哭。
赵琨猝不及防,被一双铁箍一般的手臂勒得岔了一口气,手中的食盒陡然坠地,各种小点心散落,滚得到处都是。
秦王政哭得很安静,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类似于受伤的小狼崽子的痛楚呜咽,就只有极其轻微的抽泣声,有那么一刻,赵琨以为秦王政没在哭了,却又突然感觉到滚烫的泪水落在肩颈上。
到后来,赵琨的衣襟都被泪珠子染湿了。然而只有这短暂的软弱,当第一缕天光照进灵堂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是幻觉,秦王政已经恢复了沉稳镇定,唯有微微泛红的眼睛,能够证明他流过泪。
没有时间继续悲伤,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
子楚的葬礼非常隆重,他生前用过的几万件日常物品,他喜欢的犬马豪车、奇珍异宝,伺候他的宫人,全部一起入了王陵。单是陪葬的陶俑,就有歌舞俑、奏乐俑、武士俑、将军俑等等。
赵琨以为秦国早就废除了“人殉”制度,没想到只不过是不再要求官吏殉葬,后宫中属于子楚,却没有生育过子女的妃嫔、宫女,依然逃不过悲惨的命运。
赵琨跑去劝赵姬和吕不韦,不要让活人去殉葬,反被怼了几句,赵姬说子楚白疼他了。
赵琨见不得这么残忍的事,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夕阳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山中的千岩万壑、葱茏草木,都在猎猎风中呜呜作响,仿佛那些殉葬的人还在地下哭泣。
秦王政猜到小叔父为什么如此难过,私下对他说:“寡人的陵墓已经在选址,就快要开始修建了,将来寡人不容许活人殉葬,一个都不许。全部使用陶俑,要千乘万骑、千军万马。叔父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比这上百人壮观多了?”
赵琨十分欣慰。但如果他没记错,始皇帝一驾崩,胡亥就把兄弟姐妹都送去陪葬了……
但尚未发生的事,没必要拿出来扫兴。他由衷地附和道:“那当然,便是这份心,已经胜过无数君王。”夏商周、春秋战国,搞活人殉葬的诸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始皇崽崽能这样想,真好。
秦王政认真地想了想,说:“寡人要各种各样的陶俑,从将军到士兵,包括大秦所有的兵种。一会儿就安排工匠去做。”
秦始皇陵兵马俑!
赵琨一时间说不出话,他隔着袖袍,抓住了秦王政的胳膊。
当天晚上,秦王政搬进章台宫居住,换上了秦王的专属服饰——玄端。
秦王政的继位大典还要再等上几个月,明年正月才举行。但宫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为他量身定制继位典礼上要穿的冕服。准备各种物品,有祭祖要用的,有举行各种吉礼要用的……
玄端很长,黑色的衣摆拖曳在暗红色的毡毯上。秦王政张开双臂,等宫女替他系上腰带、组佩和绶带,对着铜镜瞧了瞧。威严庄重的服饰,深沉的色调,衬得镜中人身姿修长、肤色冷白,眉眼的轮廓越发锋锐。
再转身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也有明显的变化——仿佛一只小狼崽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锋利的爪牙,蜕变成了危险的猎食者。
璀璨的灯火中,他展了展堆叠的广袖,对赵琨说:“小叔父,政会像父王一样,护着你的。”
赵琨心中感动,俯首道:“臣愿以手中之剑,为王上披荆斩棘!”愿以萤火之光,点缀长夜。
廊柱边上,李斯、蒙恬、王贲、李信等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似乎很想参与。然而宫里的规矩,为了避免惊扰到贵人,郎卫是不可以随意发出声音的。
下一刻,秦王政对他们招招手,挨个儿点名,“都过来,请诸君说说看——关于这次的五国合纵,应该如何破局?说得好,寡人有赏。说得不好,也无妨。打发时间罢了。”
他说完,还抛给李斯一个鼓励的眼神。
赵琨心说:你就使劲勾搭李斯吧。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始皇崽崽加油。
过了几天,前线又传回来一封战报——秦军退守黄河以北。信陵君并没有撤兵,而是乘胜追击,再次击败秦军,秦军的主帅蒙骜逃跑。
这消息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甚至有人往蒙家的大门上泼马尿,扔牛粪和烂菜叶子……
吕不韦担心蒙骜投降,提议先将蒙恬和蒙毅看押起来。
赵琨听到消息,先一步赶去蒙毅的家中,想将他接出来,避一避风头。
蒙毅双目赤红,双手握拳,大声说:“祖父不可能叛逃!我哪里也不去。蒙氏儿郎,就算战死,也不当逃兵,更不曾有降将!”
赵琨拍一拍好友,“我知道。问题是吕相手底下的门客,乱得很,齐楚燕韩赵魏的人都有,你要是落在吕相的手里,只怕被宵小之徒给害了。四郎,赶紧跟我走。你兄长也不会有事,王上会庇护他的。”
蒙毅已经十三岁了,藏在后宫会有人说闲话。躲在隐宫就刚好。一般只有宗室才会进出隐宫,所以吕不韦不会派人搜查这里。
赵琨带蒙毅去挑选住处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个小宦官跪在烈日下,晒得小脸红扑扑,嘴唇却已经干裂发白,有好几道口子。一名趾高气扬的大宦官手持马鞭,狠狠地抽打他。
这个小宦官用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赵琨,嘴唇动了动,仿佛在求救,却没有发出声音。
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赵琨不想节外生枝——被人发现镐池君来过隐宫,就会有人猜到蒙毅藏在这里。他这次出门,都没有穿宗室的衣裳。轻车简从,处处都很低调。
所以他快步走过去了。
等赵琨安置好蒙毅出来,大宦官已经不见人影,那个小宦官还跪在烈日下,衣服都被打烂了,背上一大片纵横交错的血印子,干涸的鲜血和破布粘在一起,触目惊心。
赵琨原本打算直接离开。他必须对蒙毅的安全负责,不敢随便当好人。
然而,赵琨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咕咚”一声,他回头一看,那个小宦官晕了,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赵琨叹了一口气,让周青臣将小宦官抱到他的车上,送到徐咨那里疗伤。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咨终于将人救醒了。
赵琨问那个小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刚醒的时候,眼神迷惘,听见有人问话,目光瞬间聚焦,立即翻身下榻,向赵琨行礼,说:“奴婢单名一个‘高”字。是家中的老大,他们都唤奴婢‘伯高’。”
隐宫里的宦官,都是触犯刑法之后,被没入宫廷的。伯高的年纪和赵琨差不多,应该不是罪犯,而是罪犯的孩子。他的礼仪竟然非常标准,一点都不逊于赵琨。可能有些来历。
赵琨略微难为情地说:“抱歉,伯高。我去过隐宫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暂时不能放你回去。”
伯高怔了一下,显得十分开心:“镐池君太客气了,奴婢做梦都希望离开隐宫,娶妻生子,再也不回去。”
战国末年,宫里的宦官,只有一部分是阉人,也有许多不曾经过阉割的。伯高身上的零件就很齐全。
赵琨只是随手捡了一个人,万万没想到居然捡到宝了——伯高善解人意,很会照顾人,自发将赵琨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件事都办得合他的心意,就连洗脚水的温度都完美地符合他的习惯。才过了两三天,赵琨就决定将伯高留下来。从隐宫要个人,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这么会看人脸色,应该是没少挨打。赵琨总是忍不住对伯高温和一些,也从不安排他去做任何事情,但如果他主动端茶倒水,赵琨也不拒绝,每次都真诚地道谢,小心地维护着伯高的自尊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伯高不再那么紧张,但还是不安,总是迫切地想证明他对赵琨有用。
很快,又有战报传回来——蒙骜没有逃跑,他收拢了残部,退守函谷关。凭借着函谷天险,秦军总算抵挡住了五国军队的进攻。
然而,接连战败,蒙氏还是成了众矢之的。蒙恬和蒙毅总被其他少年议论、排挤。
赵琨请秦王政帮帮蒙毅。
秦王政的唇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拖长声音问:“叔父想怎么帮?”
第36章 秦王政:母后只留吕相,撵我走。
赵琨闻言一愣。他原本抱着两个小香瓜,这是今年才出现的超甜的新样品,特意带给大侄子常常鲜的。
具体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赵琨其实没什么头绪。就是看不下去别人那样对待蒙氏兄弟,心口窝了一团火,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再说了,蒙骜虽然战败,但那些懂军事的官员,集体讨论了数次,一致认为蒙骜并没有出现指挥失误。
相反,他展现出一个优秀将领的素养——在败退的时候,还能重新收拢士兵,再次列阵,有序地撤退到易守难攻的地方,将秦军的损失降到最低。秦国的主力部队还在,依然具备征战天下的实力。
这相当不容易,很多主帅都是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损兵又折将。当年秦国想要收复河西之地,跟魏国打拉锯战,每次战败,至少要休养生息数年,才能恢复兵力。
所以不应该惩罚蒙骜,不是蒙骜不骁勇善战,是他的对手信陵君和尉缭太过强大。换成其他将军,完全有可能败得更惨。
吕不韦采纳了这个建议。然而多少人做梦都渴望立下军功,升官加爵。大家的愿望集体落空,负面情绪总要有个宣泄口,蒙氏兄弟就成了受气包。仿佛所有人不如意,皆是因为蒙氏。
秦王政看赵琨的神色,心中了然,他这位小叔父是侠客的肝,义士的胆,见不得好兄弟受委屈。秦王政慢悠悠将竹简向左侧翻过一段,道:“蒙四郎今年多少岁?”
赵琨将小香瓜放在几案上,如实回答:“四郎虚岁十三。”但长得很壮实,已经开始对漂亮的小娘子感兴趣了。
秦王政拿起一个金黄色的小香瓜,这种来自西域的香瓜是标准的椭圆形,刚好和他的手掌一般大,散发着一股子非常好闻的甜香,他示意宫女和宦官都退下去。说:“那简单,再虚一岁,按十四岁算,也进宫来当郎卫。以后寡人出行,邀请他同车。”
郎卫制度主要是为了选拔人才,入选郎卫的青少年,一般在十四到二十岁之间。个别岁数偏大,或者岁数偏小的,通常是秦王特招的亲信。
赵琨放心了。蒙氏兄弟都在秦王政的身边侍奉,秦王政出宫溜达一圈,还要带上蒙毅,同乘一辆马车,那就是给文武百官一个信号——蒙氏并没有失宠。将军蒙骜的地位依然稳固。明眼人就会约束好家中的子侄,不再去招惹蒙氏兄弟。
秦王政惬意地倚着小凭几,姿态威武霸气,“听闻叔父捡了个小宦官,就是那个叫伯高的。去哪里都带着,还给他讲故事听,寡人也要听故事。”
赵琨:“……”
伯高那是我见犹怜,大侄子,你这叫猛男撒娇。
赵琨现编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条小黑龙,要过独木桥。它太小了,刚走到一半,桥上的猫将它当成小黑蛇戏弄,伸出爪子拨它。小黑龙差一点就掉入桥下汹涌的波涛之中。桥下兴风作浪的大蟒蛇也以为它是一条小黑蛇,张开血盆大口就想吞掉它。小黑龙只好暂时忍耐,把尾巴缩回桥头,避免被咬。等它又长大了一些,吞掉了大蟒蛇,赶走了野猫,才顺利走过独木桥。
秦王政抽出腰间的宝剑,用清水冲了冲,手起剑落,只见寒芒一闪,小香瓜已经被劈成两半。他一边掏籽、削皮、切瓜,一边敏锐地问:“叔父想说,寡人就是需要忍耐的小黑龙,吕相是把小黑龙当成蛇戏弄的猫,那大蟒蛇是谁?”
由于秦王政年幼,国家大事由太后赵姬做主。赵姬如果有魄力、有能耐,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宣太后,把持朝政,大权独揽。然而,她什么事都依赖吕不韦,吕不韦的权势很快就超出了普通权臣的范畴。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只手遮天,就连秦王政也要暂避锋芒。
本来,赵姬和吕不韦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应该让秦王政和赵琨在一边旁听的。这是先王子楚留下的惯例。然而,赵姬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朝政,她一心跟吕不韦调情,总是找借口不让秦王政和赵琨参与议事。
这年头民风开放,女士相对比较自由。《女戒》、《列女传》什么的,都还没出现。比如宣太后就有好几个情夫,和义渠王生了两个孩子,临死前还拟了一份遗言,要让男宠魏丑夫给她殉葬。被劝住了。
作为一个掌权的俏寡妇,赵姬也是比较自由的。
慢慢的,吕不韦的态度也转变了,跟赵姬眉来眼去。每逢议事,赵姬就屏退左右,只留下吕不韦,两个人关起门来,也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朝野上下,流言蜚语满天飞,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有人说秦王政不是赵政,而是吕不韦的儿子吕政。
秦王政听见了,神色阴郁,却拿亲娘没什么办法。因为母后要调戏情夫,嫌他碍事,将他撵来撵去。导致所有人都以为秦王政被排挤出了权利中心,这叫什么事?
赵琨被大侄子的敏锐惊呆了。他讪讪道:“就是打个比方,大蟒蛇还没有出现。”
他最近才想明白一个问题——就算没有吕不韦和嫪毐,也会有张不韦和孙毐……因为秦王政今年虚岁十三,还不能独自管理一个国家,权利出现了真空,必定会有人来填补。所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乎每一个年幼的无法亲政的君王,身边都会出现大权臣。如果没有,那就有一位足以把持朝政的太后。
秦王政用剑尖插了一小块香瓜,递到赵琨的唇边。
这动作很危险,但秦王政的手非常稳,剑尖静止不动。赵琨小心地吃了,摸出一方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脑子里仿佛有弹幕在刷屏——他用辘轳剑切瓜!!!切出了砍头的气势!话说政哥捅荆轲用的是辘轳剑,还是太阿剑?
秦王政插起另一块香瓜,送入口中。又香又甜,丰盈的汁水浸润了唇齿。
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治愈了,一直在心中盘旋升腾的烦躁和对吕不韦的杀意,突然就消散了,“叔父,是新品种的香瓜吗?这种最好吃,以后多种这个。”
赵琨:没有生物科技的支持,人工培育一个新品种,大约需要6-8年。他种瓜已有三年,现在只能说出现了一批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实验样品,但要让样品瓜的性状稳定地遗传下来,形成一个新品种,至少还需要三年。所以还不能算新品种。
不过对于品尝瓜果的人来说,只要每次都挑最好的样品,完全吃不出区别。
他贼兮兮地挼了始皇崽崽一把,说:“嗯,今年秋天,骊山温泉边上都种这个,下雪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吃瓜。但是别用剑插着吃,万一割到舌头怎么办?”
秦王政莞尔,“好。”
大约是赵姬与吕不韦厮混够了,又派人来请秦王政和赵琨去商议国事。
隔着帘幕,赵琨就闻到浓郁的熏香。空气中还混杂着一股子男人都懂的味道。赵琨假装不懂。秦王政面无表情,走向属于他的位置。
第37章 魏国,盛产秦国高官。
赵姬的坐姿很耐人寻味,她上半身前倾,朝着吕不韦的方向,整理了一下衣摆,并不避讳她对吕不韦的喜爱。
吕不韦紧张兮兮地观察着秦王政的神色,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片刻后,确认秦王政还不懂男女之事,才镇定下来。
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目前的局势——秦军固守函谷关,冲不出去,好在敌军也打不进来。韩、赵、魏、燕的军队收复了大片的失地。
这次合纵伐秦的主帅信陵君魏无忌威震天下,魏军拿下了秦国的管城、定陶、河东之地,顺手占领了齐国的五都之一——平陆,可谓是“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1”几年前,魏国灭了(小)卫国,魏王圉(魏安僖王)派自己的女婿去当卫王。再加上信陵君夺取的土地,魏国拓地千里,隐隐有要中兴的势头。
吕不韦和秦王政的情绪都非常激动。
吕不韦就来自(小)卫国,老巢被人端走好几年也就算了。问题是魏军可能急缺军费,偷偷地把他家的祖坟给盗了。老家的族人纷纷哭着上门,吕不韦气得不轻,险些原地爆炸。
秦王政原本计划着设立河东郡,就连郡守的人选都想好了,结果河东郡的地盘直接被信陵君抢走。还有,两年前他父王才设立了三川郡,转眼之间,三川郡的土地就被信陵君抢去了一小半。管城就是三川郡的。
赵琨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秦军面对的,不是那种最多能撑几十年的普通的地方割据势力,而是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军政独立,拥有整套精英团队管理层的诸侯国。
秦王政有点郁闷,他派使者去提醒楚王——打打打,打什么打?五国伐秦,别的诸侯还能收复失地,楚国出人出力、出钱出粮、忙前忙后的,能捞到什么好处?尽帮别人抢地盘了。
于是楚王不干了,楚国的军队一撤退,五国军队暂时解散。信陵君也退兵,回到了魏国的都城大梁。
秦王政还给齐王建写信,寡人秦政,刚继位,现在秦国是母后赵姬掌权。老兄,交个朋友呗。
齐王建当然也知道五国伐秦的事,秦王政刚继位,就失去了很多国土。然而齐王建笑不出来,他虽然不是刚继位,但是他刚掌权还不到两年,就丢了齐国五都之一的平陆。之前当家做主的是他的母后君太后。
虽然很多老臣都劝齐王建积极参与合纵,但是,齐王建感觉他和秦王政更有共同话题——他们都经历了太后掌权,都被魏国军队“暴揍”。
于是,秦国和齐国建立了友好邦交,秦王和齐王同病相怜。两国成了兄弟国,好得如胶似漆。
赵琨趁机提要求,请秦王政帮忙向齐王建借一个人——徐巿(徐福)。
化学元素周期表他都写好了,可惜吕不韦太过豪横,相府的方士待遇极高,带薪摸鱼,赵琨暂时挖不动墙脚。不如先把徐福弄过来,帮忙炼钢、烧玻璃、搞外贸。他手下就缺徐福这样的人才。
吕不韦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他拿出万两黄金,派人寻找信陵君的仇人——晋鄙的门客,让他们造谣。
晋鄙就是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时候,命令手下的门客朱亥一锤子打死的那个魏国将军。晋鄙没有做错任何事,杀他的人却成了魏国的上将军(最高军事统帅),名重天下,风头无二,没有人为晋鄙伸冤,只有晋鄙的门客还在愤愤不平。
他们收了钱,在大梁城中四处散播谣言,说:“信陵君流亡在国外十年了,现如今回来担任魏国的上将军,主持合纵伐秦,各国诸侯的将领都隶属于他,诸侯只听说过魏公子(信陵君),不曾听说过魏王。信陵君还打算趁这个时机定南面而称王,各国诸侯都畏惧他的威名,正想共同拥立他。2”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十分粗陋的离间计。
然而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除了最后一条——信陵君魏无忌想谋反,自个儿当魏王,所有的谣言都是真话。
事实就是各国诸侯只卖信陵君的面子,从来都不把魏王圉当一回事儿。
信陵君这个人没有明显的弱点,他最大的隐患,就是名声太大,手底下的能人太多,而且刚刚击败了虎狼之秦,声望如日中天。魏王圉从前就信不过他,一直忌惮他。现在更是连睡觉都睡不稳——信陵君确实具备谋反成功的能力。
魏王圉派人一打听,各国诸侯的宾客都进献兵法给信陵君,信陵君来者不拒,给他们挨个儿亲笔提名,直接整理编纂成一本兵书——《魏公子兵法》。布衣士子都以成为信陵君的门客为荣。他的府邸天天门庭若市,高朋满座。
魏王圉的疑心病又犯了,开始监视信陵君的一举一动。
赵琨看到这些情报,终于理解了汉高祖刘邦少年时的冲动——据说刘邦从小就崇拜信陵君,渴望成为信陵君的门客。然而等他长成少年郎,跋山涉水找过去的时候,信陵君已死,信陵君的门客张耳正在招人,于是他当了张耳的小弟。
吕不韦发现离间计有效果,继续添柴加火,他一连派出好几批使者,到了魏国,不去拜见魏王圉,反而先带着礼物去求见信陵君,祝贺他即将成为魏王。
无论信陵君是坚决否认,还是试图解释,或者避而不见。秦国使者一概笑得高深莫测,仿佛心领神会。
魏王圉的疑心病一天天加重,忌惮与日俱增,最终派人接替信陵君担任上将军,收回了他的兵权。五国合纵再次土崩瓦解。
最新的消息:信陵君惨遭软禁,他的门客聚集在一起,相约发动兵变,准备趁乱救他出来。关键时刻,尉缭孤注一掷,违抗魏王圉的命令,护送信陵君回到封地,瓦解了一场大乱。可惜信陵君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饮酒作乐。
尉缭原本是一介布衣,与信陵君在市井中相识,信陵君礼贤下士,给他超出上等门客的礼遇,还举荐他做官。如果说他是千里马,信陵君就是他的伯乐。
尉缭眼睁睁地看着魏国中兴的最后希望破灭,心灰意冷,在信陵待了一段时间,替信陵君安抚门客,打理封地,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将官印悬挂在房梁上,悄然离去。
各国诸侯都想招揽尉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公子王孙的座上宾。而且,就算尉缭不肯留下,也没有一个诸侯愿意放他走——这位深谋远虑的兵法家,原本是信陵君手中最锋利的刀。就算他不肯归顺,养着也吃不了几斗米,用不了多少钱,还能博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要是把尉缭放走,万一他成了别的诸侯手中的宝刀,哪天再带着军队杀上门来,那损失就太大了。
所以就算用不成,只能束之高阁,也好过将这“绝世神兵”递进别人的手中。
不过,尉缭这厮有个比较诡异的特长——他会原地消失术。
据说尉缭经常玩失踪,特别能跑。江湖人送绰号“魏跑跑”。至今还没有一个诸侯能把他留住。
这天傍晚,秦王政再次打开密封的剑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桃木剑,轻轻摩挲良久。七八岁的小孩子初学剑术使用的木剑,对于现在秦王政来说,已经有些短小。心中一直惦记的,无非是送木剑的人——他还在赵国当质子的时候,就十分看好尉缭。
赵琨隐约明白一点点,挑亮宫灯,轻声问:“王上想招揽尉缭?”
秦王政发出一声长叹:“真羡慕信陵君啊,能让尉缭鼎力相助。寡人有办法让尉缭入秦,就怕他来了又想跑。”
赵琨回忆了一下:尉缭子入秦以后,政哥拿出了最高规格的礼遇,然而尉缭子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像他这样的布衣士子过分热情,肯定没好事。他多次试图逃跑,每次都被政哥追回,而且不计前嫌,依然重用他。野史上说,尉缭是韩信的老师。
魏国,盛产秦国高官——战国的文化中心先后有两处——最早在魏国的安邑,后来在齐国的稷下学宫。秦国的一流人才,比如公孙衍、张仪、范雎、尉缭,都是从魏国引进的。商鞅虽然不是魏国人,但他是在魏国接触到变法,在魏国的丞相公叔痤那里渡过了新手期,学有所成以后才入秦的。
想到这一点,赵琨信心满满:“王上也可以的。只要尉缭敢来,就跑不掉。”
第二天上课,王绾最得意的弟子甘罗居然没有来,也没请假,他旷课了。
王绾觉得很奇怪,赵琨也有些担心,于是结伴去甘罗家中探望他。半路上,王绾让赵琨将马车停在咸阳西市,下车去买了两包饴糖,一包给赵琨,另一包带给甘罗。
咸阳城横跨渭河两岸,穿过繁华热闹的章台街,过了文王祠,便是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一大片朱甍碧瓦、富丽堂皇的高门大户之中,夹了一座破旧的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的屋瓦,朱漆斑驳的大门还是五十年前的老样式,跟左右两侧的彩绘门楼形成鲜明对比,与这豪宅区格格不入。
唯有门口的上马石很是气派。隐隐显出名门望族的底蕴。
收到门卫的通报,甘罗只穿了一袭单衣,快步迎出门来。他的头顶扎了两个小发髻,远看就像长了两只羊角,赵琨一直觉得这种叫“总角”的发型有点喜感,混熟以后,经常跟小伙伴互相揪发髻闹着玩儿。谁知今日他刚伸出手,就瞧见甘罗的眼中泪光莹然,似乎快要哭了。
赵琨投降,摸出一颗糖:“抱歉,你揪我,我不还手,别哭啊!王先生又给我们买糖,这次换了一种新口味,你快尝尝。”
甘罗看看他,又看看王绾,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王先生,镐池君。”
赵琨跟他聊了聊,才搞清楚——甘罗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父亲甘超了。每年的五月,他都会收到一封家书,还有一笔钱。然而今年因为秦军吃了败仗,一开始没收到信,八月才收到,但信上的日期不对,内容也有点问题——谁都知道秦军吃了败仗,在这封信中,甘超依然说他们战无不胜,他一切安好。
正巧有同乡的士兵服役期满,已经回来了。甘罗去打听消息,才知道他父亲甘超几年前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伤口腐烂化脓,高烧不退,早就死了。
第38章 吕不韦居然偷偷这样
起初,甘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将住在附近的、从战场上回来的同乡挨家挨户都问了一遍,才发现这个噩耗竟然千真万确。
他六神无主,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甘罗抹了一把眼泪,抓住赵琨的手,嗓音略微沙哑:“我想先弄清楚,信是谁寄的,钱又是谁给的?”
赵琨感觉到甘罗的指尖冰冰凉,将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指上,想了想,柔声问他:“你心中有没有怀疑的人选?”
甘罗回忆:“几年前,跟父亲在同一个都尉帐下的亲兵,关系比较好的,有李瑶、蒙武、王贲。”
李瑶出自陇西李氏,是李信的父亲,已经累积军功被封为狄道侯,现如今正在南郡当郡守。蒙武是将军蒙骜的长子,蒙恬和蒙毅的生父,现在已经是副将。王贲是老将王翦的儿子,目前在宫里担任郎卫。
赵琨郑重道:“蒙副将(蒙武)和王郎君(王贲),我可以带你去当面问一问。至于,陇西李氏的人,我跟他们不太熟。”
一直安静旁听的王绾忽然开口:“我与李府君(李瑶)自幼相识,总角之交,他那边我来打听。”
王绾蹲下来,平视着他最喜爱的小弟子,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温柔地替小弟子擦了擦脸。然后将一包饴糖塞给他,极其温和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有事没事的,都可以来找为师。镐池君也一样。王氏的族人大多住在乡野之间,咸阳城里总共也没几个,你们若是不来,还挺寂寥的。”
甘罗捧着糖点点头,低低地“嗯”一声,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先生待我最好了。”
赵琨:险些忘了,王先生当年也是做过郡守的。人脉其实很广。
王绾和王翦、王贲父子其实是同宗,属于王氏的不同分支。赵琨就听见过王贲喊王绾三叔。王氏和其他的名门望族都不同,他们从来不买繁华地段的豪宅,也不抢人人都喜欢的上好的良田,只在偏僻的城郊,或者乡下,盖那种比较朴实的大宅子,买一般般的田地。主打一个低调,满朝文武谁看了王氏的家业都不会眼红。
据王绾说,这是王氏的现任族长王翦定下的规矩,万一哪天家族败落了,也不会有达官贵人盯上王氏的产业,祸及子孙,安全系数非常高。
他们分头行动。赵琨先进宫一趟,去找王贲和蒙恬,跟他们约好了登门拜访的时间。
等赵琨考虑到去别人家里最好不要空手的时候,伯高已经贴心地替他准备了礼物,提前装在马车上了。
赵琨抛给伯高一个赞许的眼神,笑吟吟地带着甘罗上了车,先去蒙恬的家中,蒙武回咸阳来报信,还没有返回军营,正坐在院子里读兵书,读得抓耳挠腮,似乎颇为苦恼,头发都揪下来好几根。有些读不通的地方,竟然需要蒙恬来讲解。
听甘罗说明来意,蒙武如释重负,把手中的一卷兵法搁在一边,挠了挠头,一脸憨相地说:“啊!在下怎么没想到?贤侄,你等等!”
他挥挥手,让亲兵装了满满两大车的东西,丝绢、锦缎、竹简、笔墨、肉脯、鱼干都有,要送给甘罗。
甘罗:“……”
赵琨:“……”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甘罗再次行礼,恭恭敬敬地说:“多谢蒙伯伯,心意领了,但这些东西请恕晚生不能收。”
紧接着,他们去拜访王贲。王贲生得短小精悍,不似蒙恬那般英俊儒雅,也不像李信这般高大健壮,在一众郎卫之中很是不起眼。秦王政显然更喜欢蒙恬和李信。事实上,在这个时期,就连列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王翦也还没有崭露头角,资历是足够老了,却一直没有机会担任主帅。
甘罗将事情又说一遍。
王贲似乎回忆起来什么往事,恍惚了一瞬。他望着甘罗,目光中满是怜惜之色:“贤侄已经知道了?那些信,是甘兄提前写好的,由李府君(李瑶)每年寄出一封。甘兄临终前,最放不下就是贤侄。”当时甘超的断腿剧痛难忍,写废了不少家书,却还是咬牙坚持写。
王贲只跟甘罗叙旧,绝口不提钱的事。然而伯高跟他的小厮闲聊,已经打听清楚了——钱是王贲和李瑶各出一份,每年王贲出三分之二,李瑶出三分之一,加在一起,足够甘氏一年的日常开销,原本计划要给到甘罗成年以后,做官也好,为吏也罢,可以领到俸禄为止。甘超当年也没有立功,是因为他死了,秦王才额外开恩,让甘罗入学室,和诸位公子王孙一起读书。
甘罗再三拜谢王贲,跟赵琨回到镐池乡,坐在门槛上,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发呆。第二天,他去求见吕不韦,成了吕不韦的家臣——相府的少庶子,俸禄四百石。
再加上赵琨给他开的俸禄,不需要任何人资助,就可以供养家中的亲眷。
吕不韦的权势在秦王政的继位典礼上达到了巅峰。六国的使者,都先求见吕不韦,再见秦王。百官都看吕不韦的脸色行事。
然而吕不韦志得意满之余,反而惊出了一身冷汗,感觉到危机重重——军中的将领,无论是老将蒙骜、王翦,还是年轻一辈的将才蒙恬、王贲、李信等人,都只听从秦王政的命令。
联想到大秦历代的丞相,能够善终的寥寥无几,吕不韦忽然就害怕了。他不再跟赵姬打情骂俏,还按照赵姬的喜好,给她挑了一个男人,希望和赵姬撇清关系,免得被秦王政记恨,将来秋后算账。
第39章 震,长信侯哪里比文信侯长?
吕不韦有个门客,名叫嫪毐,长相气质皆符合赵姬的审美,还是个有特长的男人。吕不韦将嫪毐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了一段时间,让他记住赵姬喜欢什么样的陪伴,就连赵姬爱吃什么、爱聊什么话题之类的细节也一一指点,为太后量身打造了一个完美的情郎。
安插人手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对方无比中意,主动把人留在身边。就像当初给子楚设套,让子楚忍不住开口向他讨要赵姬一样,吕不韦借口公务繁忙,冷落了赵姬一段时间。让他的夫人举办了一场贵妇聚会,邀请空虚寂寞的太后赵姬一起狂欢。
全场的气氛到了高潮,嫪毐最后一个上台,表演压轴节目,他让两个小厮举着实木车轮,像观众展示的时候,赵姬非常失望,因为耍车轮不是什么新鲜的把戏。谁知嫪毐当众撩起衣袍,用他的特长穿进车轮子中央,身体有节奏地摇摆,沉甸甸的车轮以他的特长为圆心,缓缓开始转动,越转越快,看台上响起嘘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赵姬捂了脸,又从指缝中偷看嫪毐。
这场贵妇聚会,嫪毐一战成名,人送绰号“大阴人”。
赵姬暗示吕不韦,悄悄地把嫪毐送给她,不要惊动秦王政。儿子长成了少年郎,威严与日俱增,不太喜欢她跟男人乱搞,她下意识就想避免冲突。
吕不韦十分得意,他以为就像从前一样,美人计成功,赵姬成为了子楚的心尖宠,心始终是向着他吕不韦的,有事没事就吹吹枕边风,帮他搞事业。只要将忠心的门客嫪毐送到赵姬的身边,嫪毐也会感恩戴德,为吕不韦效力,替他讨好太后赵姬,帮他巩固权势。
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不惊动秦王政,不显山,不露水,让赵姬的枕边多出一个人。
吕不韦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宦官。这年头,虽然宦官不一定是阉人,但如果要贴身服侍后宫的妃嫔,必须是阉割过的宦官,这是为了保证王室的血脉纯正。
于是嫪毐被刮去胡须,伪装成真正的阉人,以宦官的名义住进了隐宫,隔了几天,赵姬派人去隐宫挑几个贴身伺候的宦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嫪毐带进了她的长乐宫。
吕不韦还以为大功告成,万万没想到,嫪毐竟然是个有野心的。
一开始,嫪毐依然对吕相言听计从,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然而才过了几个月,随着赵姬不再召见吕不韦了,每天都跟嫪毐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就算吕不韦求见赵姬,赵姬也爱答不理的。嫪毐就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了。
一转眼,便是两度春秋。
这一年,秦王政十五岁,赵琨和甘罗十二岁。
赵姬干了一件让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事——让秦王政封她的贴身宦官嫪毐为长信侯,封地山阳。直接对标吕不韦的文信侯。
赵琨以为秦王政会很生气,然而没有,秦王政虽然非常反感赵姬乱搞男女关系,打算将来一亲政,就先把嫪毐给噶了,但他觉得有个人能分走吕不韦的一部分权利,是好事。至少朝堂上不再是吕相一个人说了算。
所以秦王政淡定地读着《春秋左氏传》,仿佛那些流言蜚语,说得是路人甲,与赵姬无关。
赵琨不是很懂,不过他相信秦王政的判断力。
这天放学的时候,他又瞧见赵濯在跟终黎辛一起练剑。温煦的秋日阳光洒在少年的锦衣华服上,色彩极其鲜明夺目。
发现赵琨和甘罗结伴走过来,赵濯顺势收起长剑,笑得意味深长,用胳膊肘碰了碰赵琨,狡黠地问:“镐池君,你说长信侯哪里长?他哪里比文信侯长呀?他成为文信侯的门客之前,只不过是个欺凌孤儿、踹寡妇门的缺德玩意儿。”
赵琨心说:濯郎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怕死啊。有个厉害的爹真好。
他敢打赌,满都城都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开嫪毐和吕不韦的玩笑。
赵琨故作矜持,说:“喂,我还是个孩童。”
赵濯上下打量他,突然比划出一个偷袭下三路,仿佛要掏他鸟窝的动作,好在没真的掏上去,而是坏笑道:“年纪也不小了啊,老实交代,萱姬有没有给你安排温柔美貌的小宫女?长信侯到底哪里比文信侯长,你知道的吧?”
这也太粗俗啦,不过这很正常——这年头的主流汉服是曲裾和袴,袴类似于开裆裤、无裆的长筒袜,穿这玩意坐姿不正就会走光。宫廷郎卫都是青少年,铁哥们之间比比大小,甚至互相掏一把闹着玩的事,并不算罕见。
赵琨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打趣赵濯:“要让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长信侯也就那样,一般般。濯郎君才是最长的。”
就在这时,甘罗忽然咳嗽了一声。眼睛仿佛进了小飞虫一般挤来挤去,还暗示他们向后看。
后边有什么好看的,赵琨一脸纳闷地偏过头,倏忽发现被他们拿来说笑的八卦对象——长信侯嫪毐就站在他俩身后不远处。
这个距离,应该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
第40章 你很好。
嫪毐将脊背挺得很直,努力摆出公卿贵族的仪态,但学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同样的站姿,子楚会展现出一种雍容高华,嫪毐则更像是披着华丽衣冠的禽兽。他没说话,只是望着赵琨和赵濯,眼神有点凌厉。右手紧紧地握成拳,明显在压抑着升腾的怒火。
议论别人很不礼貌,赵琨尴尬到用脚趾抠出大平层的同时,还有些疑惑——嫪毐怎么完全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被戳中痛点了吗?他们刚才说了那么多,也不知是哪一句?
赵琨讪讪地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一本正经地作揖道:“长信侯。”
赵濯一点都不怵嫪毐,大大咧咧甩了一下衣袖,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还问他:“看什么看?我哪一句说错了?长信侯本来就是吕相的门客出身,踹寡妇门的缺德玩意!”
赵琨服了,他这位远房堂兄是真的勇啊,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好汉。
嫪毐一张脸青了又红,额头上隐隐现出青筋,眼睛仿佛要喷火似的瞪向赵濯,好似一头随时都会扑上来吃人的猛兽。只听“锵”的一声,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用剑尖指着赵濯:“竖子,有种跟我比试一场,生死不论!”
几乎同时,终黎辛上前一步,将赵琨和甘罗护在身后。平静观望,似乎并不打算帮忙的样子。冷兵器的锋刃特有的寒光,映得他眉目凛然。
赵濯洒然一笑,随意挽起衣袖:“比就比,要是我输了,绝不会跑回家找大人(爸爸)为我出头。要是长信侯输了,也别去找太后哭鼻子呀!”
甘罗微微蹙眉,提醒他们:“秦律禁止私斗!”商鞅之所以会制定这样一条法律,当然是因为纠纠老秦,私斗成风。据统计,秦简公六年,秦国四十多个县,私斗死亡的人数达到了两万多。立法以后,虽然不再出现大规模的械斗,但秦风彪悍,私人决斗还是屡禁不止。尤其是宗族势力强盛的乡野之间,为争夺水源、田地扯皮互殴。乡老、族长说一不二,连县令都不好插手。
嫪毐假装没听到,怒吼一声,举起宝剑,就冲向赵濯。
“铿!锵!”
赵琨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楚赵濯是何时拔剑的,嫪毐就已经被他逼退了一步。双剑相击的一瞬间,嫪毐手中的那把镶金嵌玉的宝剑受到巨力的震荡,一块镶嵌得不够紧的青玉被震飞,砸在了嫪毐的脸上,留下一小块淤青。
紧接着,赵濯干净利落地一剑挑飞了嫪毐手中的剑。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这时,青玉才“砰”的一声落地。
对赵琨来说,赵濯和嫪毐交手的动作太快了,他眼中都是一道道残影,直到分出胜负,画面才变得清晰。他很捧场地为好兄弟喝彩,击掌赞叹:“濯郎君威武!”
赵濯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扬起下颌,眉飞色舞道:“那是,我这武艺虽不能上马定乾坤,打个把泼皮无赖,小意思。”
嫪毐心中五味杂陈,脸色精彩极了,只说:“你们等着!”
赵濯作出一个非常夸张的表情,戏谑道:“不是吧,真的要哭着去找太后?我们好怕啊。”
赵琨眨眨眼:“堂兄,我们是不是摊上大麻烦了?”
赵濯拍一拍他的背,说:“别担心,就冲你这声堂兄,我定护你周全,不让乱七八糟的人刁难你。”
又是一年的丰收季,赵琨没时间到处浪,他早早地叫上甘罗去了封地。
他种植小麦已有五年,做过成千上万个杂交组合,已经获得了非常优秀的杂交一代小麦品种。下一步,还需要一个区域实验,就是选几个不同的地方,将这个杂交一代再种上两三年,看看杂种优势的稳定性怎么样,能不能适应不同的气候和环境。如果没问题,这个品种就可以推广到全国了。
赵琨换上适合劳作的衣裳,去实验田检查成果——杂交一代小麦真的很棒,抗倒伏、抗多种病虫害,抽穗早,还高产。赵琨和终黎辛随机收割了一些样品,打算拿回去计算一下小麦种子的千粒重。这是高产农作物的一个重要指标。
赵琨很少亲自干农活,才刚收割了一小片麦子,掌心的皮肤就被划破了,然而他高兴。
有个正在除草的小姑娘发现他割麦子,立即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这里是试验田,不能随便收麦子!要等明天一大早,书吏过来,一边分类统计,一边安排我们收割。”
这是赵琨自己定下的规矩,然而他这会子就想知道结果,等不及明天,于是扯谎说:“就是书吏让我们来取样品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地望着赵琨,下一刻,月夕来给终黎辛送小竹篓,每个竹篓上都刻着编号,可以将不同的小麦样品分开装。确保数据的准确。
小姑娘的注意力都被亭亭玉立的月夕吸引过去,自惭形秽道:“哇哦,镐池君的贴身宫女月夕姑姑好美啊。都是女子,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我生得这般粗陋?还不如人家会打扮,哎!”
赵琨觉得长相没那么重要,自信的女人最有魅力,他真诚道:“江南的青山秀丽,塞北的雪山巍峨,都是很美的风景啊。有人爱御苑牡丹、空谷幽兰,自然也有人爱荒野蓬蒿,你很好。月夕清秀,你康健,都是很美的女子。”
这时候,宫里突然来人,说秦王政召见镐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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