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阉猪、腊肠、儿童车。
竹枝和竹叶将光线分割成一束束、一缕缕,投射在赵琨俊秀的侧脸上,使得他的笑容仿佛在发光。
伯高从未见过镐池君提起谁的时候是这样的神态,一下子就记住了“张良”这个名字。幽幽地问:“镐池君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我好提前将屋子收拾妥当。”伯高现在相当于镐池君的长史(秘书),作为镐池乡的二把手,这些事情其实不需要他去做。但他还是坚持亲自侍奉镐池君的起居。
赵琨随口道:“与我相邻的那处新宅。”
那是萱姬和沧海君出资修建的深宅大院,比较奢华,是预备给赵琨娶妻用的新房。就这样安排给别人住了?
伯高看准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土包的顶端有些开裂,隐隐露出一点笋尖。他用小铲子绕着笋尖挖开疏松的土壤,一枚胖胖的冬笋渐渐现出身形,他狠狠地用力一铲,将竹笋拔起,扔进半人高的竹篓中。
赵琨直起腰看了看,已经装了大半篓竹笋,便将小锄头交给侍从,道:“够用了,咱们回吧。”
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冬至,《周易》上记载:“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
秦国也沿用了这种习俗——在每年的冬至日,暂时关闭各处的关隘,商旅不再通行。公卿百官也开始放长假,暂时停止办公,每个官署、衙门都会留人轮值,遇到紧急突发事件,也不会耽误大事。
所以在冬至日来临之前,北方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好充足的饮食,尽量减少外出,开始“窝冬”。
赵琨之前安排了几十户人家专门负责养猪、养兔子,但是由于卫生条件差,猪圈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恶臭,那气味隔着老远就把赵琨给熏跑了,所以他只是口头要求公猪都要阉割——阉过的公猪肉质更好,而且半年就能长得比较肥大。不过秦国本土没有后世的那种大白猪,只有两三个品种的小黑猪,养上一整年也长不了太大,但是小黑猪的肉质非常好,做成腊肠香得很。
赵琨指挥着仆从灌了几百斤的广式香肠,用细细的竹竿子,在小木楼二楼的阳台上悬挂了整整两排。一只小耗子馋得很,在下边团团转,就是够不上。赵琨头一回知道,原来老鼠爬不上去特别细、特别光滑的竹竿子。
冬日食物匮乏,很多不吃肉的鸟类也会跑来啄绳子,翻动香肠。赵琨怜惜它们,考虑到大雪覆盖原野,鸟类难以觅食,就经常在院子里撒些谷物,笑眯眯地望着鸟雀啄食。
这几天,镐池乡的望族纷纷开始杀猪宰羊,分社肉。赵琨也跟风安排下去,大清早就宰了八十几头猪,给门客、护卫们分一分。听着好像挺多的,其实家家户户都是聚族而居,还要送亲戚,最终每个人只能吃上几块。
分肉也是个技术活,这个时代的人很少开荤,都希望多得一些肥肉。因为肥肉可以炼成油脂,用来烧烤、煎炸。
顺便说一下,这年头的食材虽然不多,但烹饪花样却不少。就拿秦国宗室来说,食物的加工方式有炙(烧烤)、炮(先裹上一层粉浆再烧烤)、煮、蒸、煎(煎炸)、脍、渍、醢(肉酱)、脯、熬、羹等等。
刚好赵琨和他的家人都不喜欢吃肥肉,就让负责分肉的侍从给门客、护卫们多分肥肉,瘦肉留着,今日多做一道冬笋木耳炒肉片。另外,猪蹄居然也没人喜欢,因为猪蹄上的毛发和指甲不好处理,再加上一般人家缺少香料调料,烧出来也难以下咽,于是再加一道酱猪蹄,给每个门客都送一份尝尝鲜。他的门客不多,总共不到两百人。但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才,涉及到各行各业,比如甘罗、徐福、徐咨……
赵琨洗了手,去屋里换上一套崭新的深衣直裾,刚好宦官也带着扶苏到了。扶苏扒拉着小厨房的门,看厨娘用大铜锅炼油。刚出锅的猪油渣香脆酥松,闻着十分诱人,扶苏好奇地观望着,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赵琨瞧见,就找了双筷子夹起一小片猪油渣,等温度稍微降下来,才喂给扶苏,道:“多嚼几下,慢点吃。”
扶苏很快就咽下去,说:“叔公,扶苏还要!”
扶苏才三岁,赵琨不敢给他多吃油腻的食物,刚巧另一个厨娘的冬笋木耳炒肉片出锅了,赵琨就给扶苏夹了一小片瘦肉。扶苏嚼了两下,感觉不如刚才的肥肉渣入口即化,就趁着赵琨不注意,将瘦肉扔在几案底下。又指着肥肉渣说:“还要那个。”
赵琨又给扶苏夹起一片,然后直接将他抱出厨房,带他去院子里玩耍了大半个时辰。
赵琨以为:他特意让墨家弟子打造的儿童推车,扶苏一定会喜欢,结果扶苏根本不愿意上车,赵琨无奈,自己坐上去玩,给他示范。可以前行,也可以后退,座椅还能升降旋转。
秦王政来接孩子的时候,就看见赵琨坐在一辆小巧精致、漆得花花绿绿的手推车上打瞌睡,扶苏兴奋地推着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孩子老费劲了,推得满头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笑得无比欢快。
秦王政:“……”
忽然有点想笑,原来小叔父带娃也不是特别靠谱。毕竟还是少年郎,才十五岁,童心未泯,就成了祖父辈的人。
秦王政和长公子离开以后,赵琨睡了个午觉,把负责配送冬笋木耳炒肉和酱猪蹄的侍从都叫到跟前,询问各家的境况。尤其是像徐福这样为他四处奔波,不在家的门客,他们的家人更要重点关照,遇到什么困难,赵琨都可以帮忙解决,确保为他办事的人没有后顾之忧。
哪怕侍从保证各家的生活质量都挺好的,没有谁家遇到麻烦。赵琨还是带上各色小点心、以及给孩童的小福袋,亲自去了一趟徐福家。
徐咨也在,原来徐福的妻子比较淳朴,生怕给人添麻烦,有时候报喜不报忧。南方的孩子初来北方,没见过雪,打雪仗受了寒,有点发烧,徐妻就悄悄地请他大伯去医治,愣是没有惊动别人。
赵琨陪着坐了一会儿,看徐咨施针用药,等孩子的烧退了,徐咨献宝似的从药箱里拿出来一把秦椒1,让弟妹拿去炖菜给孩子吃,据说可以驱寒。
赵琨一直以为古籍中记载的秦椒不是辣椒,没想到还真是辣椒的一个品种——长得有点像红线椒,味道香辣。只不过不像后世的辣椒那样又当蔬菜又当调味料,而是作为一种中草药,主要用于治病——治疗寒痹。
他立即向徐咨收购了一大袋秦椒,第二天又安排杀猪,这次做了五百斤川味腊肠,冬天吃麻辣的更攒劲。
又过了几天,张氏的车队进入了咸阳县的范围。赵琨带着两队护卫,冒雪出城去接张良。
第62章 独一无二
城外的积雪无人清扫,天地间苍茫一片。
赵琨纵马从树下经过,瞧见不远处的小河滩上空升腾着一缕青烟,似乎隐隐有火光闪烁,他特意带上终黎辛绕路过去看了一眼。
稀稀疏疏的雪树冰花点缀在周围,一道青年男子的背影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垂钓。听见马蹄声,垂钓的那个青年回头,他的头发很乱,从赵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张清隽干净的侧脸,对比之下,衣裳就显得格外邋遢,一袭长袍也不知穿了多久没换,衣袖皱皱巴巴地卷在小臂间,衣摆上沾着污渍,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小洞,像是穿过荆棘丛挂破的。
终黎辛不知发现了什么,警惕地伸手按住剑柄。
青年依然懒散地坐着,大大方方,任由赵琨上下打量,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仿佛他穿的不是破衣裳,而是鲜衣华服,还朝赵琨坦荡地一笑:“喂,少年郎,你和你的护卫惊跑我的鱼了。”
赵琨觉得此人风姿卓绝,哪怕一时落魄,看着也很是非同一般。对方说话的口音,跟魏太子增有点像,是魏国人吗?
青年找了一个如此幽静的地方钓鱼,他突然骑马过来,确实会吓跑鱼群。
赵琨解下腰间的酒囊,隔空抛给青年,道:“抱歉,出门在外,没有鱼可以赔给先生。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先生要是不怕,可以跟我走,我带先生去个好地方。”
青年接住酒囊,站起来,身高足有八尺,萧疏落拓地说:“走就走,在下还没怕过谁。”
这时,赵琨的其他护卫也追了过来,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脚步微微一顿,突然问:“你是长安君,还是镐池君?”
厉害了!赵琨这边低调出行,一面旗帜都没挂出来,连仪仗队都没带,选用的马车上也没有赵氏王族的玄鸟徽记,对方居然仅凭目测卫队的规格就能判断出他的爵位。赵琨挑眉:“是长安君如何,是镐池君又如何?”
青年随手掸了掸衣袖说:“若是长安君,那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在下不想惹麻烦。要是镐池君,跟你走一趟也无妨。”
果然不是一般人,对秦国的局势一清二楚。秦王政继位以后,封弟弟成蟜为长安君。三年前的那次秋狩,行宫大火。秦王政派人彻查,线索最终指向华阳太后身边的女官,长安君成蟜也脱不了干系。秦王政原本要处死他,下令的前一刻,陡然瞧见长安君成蟜腰间系着玉佩的丝带上缀了一枚琉璃珠。
就是当初秦王政还是公子政的时候,子楚赏赐给他和成蟜的琉璃珠,两个儿子,一人一颗,花纹正好是一对。
想起父王子楚,秦王政心一软,决定再给成蟜最后一次机会,只禁足了华阳太后。这几年,长安君成蟜夹着尾巴做人,表现还不错。秦王政对他的印象颇有改观,甚至考虑放他去军中历练一段时间,将来委以重任。在大多数人看来,长安君前程无量。但赵琨几乎可以确定,狗改不了吃屎,成蟜只不过装乖罢了。一旦放出去,远离都城必反。
赵琨莞尔:“我是镐池君,放心,不会将你论斤卖了。”
青年仰头饮了两口酒,发出一声满足的鼻音:“这酒真不错。你说的好地方,是水上乐园吗?”他说着,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从一侧的小树林中冲了出来,长嘶一声,仿佛在催促主人。青年凌空一跃,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轻轻挽起缰绳,加入了赵琨的队伍。
赵琨:“是的。”
终黎辛警惕地策马上前,隔开了青年和赵琨。青年也不介意,反倒朝终黎辛笑了笑,对赵琨说:“慕名已久,终于有机会得偿所愿。你这护卫不错啊。”
赵琨:“那是,泼天的福气,旁人羡慕不来。”
又走出二十里,迎面遇上一条车马长龙,看对面的旗帜,应该是来自魏国的使节团。
赵琨示意众人退到路旁,给使节团让道,对面的使节团出来一个人,举着一幅画像请众人观看,询问道:“谁见过此人?提供消息可获赠百金,捉住他可获赠万金、封关内侯!”
赵琨沉默,这不就是刚刚才加入的青年嘛?只不过画像中穿得衣裳比较体面,这估计是魏国的官服吧?至少上卿级别。
赵琨用眼角余光看过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暗戳戳地找了半天,只瞧见青年的枣红马躲在护卫队中,跟好几匹枣红马混在一起,莫名透着一种猥琐神态。
赵琨看向对面的魏国使者:“画像上画得什么人?你们为何要捉他?”
魏国使者不回答的他的问题,却反问道:“尊驾见过他?”
赵琨摇摇头,“我们有要事在身,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并未留意过往行人的相貌。”
他说得极其自然,神态从容,再加上魏国使者东瞧瞧,西看看,确实没发现他们要找的人,又绕着赵琨的队伍转了一圈,雪地上也没有中途离开的脚印之类的痕迹,于是魏国使者摆摆手,两支队伍交错而过。
魏国使节团渐行渐远,看不到了,青年才不紧不慢地从赵琨的马车里钻出来,又跃回马背上,对赵琨拱一拱手,“多谢。”
赵琨心说:太客气了,就凭您这警惕性、这反应速度,就算没人打掩护,他们也抓不住您。
他轻咳一声:“口头道谢没诚意,我瞧你的身法和步法都不错,如果方便,指点我一二?”他见过不少高手,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青年想了想道:“至少一两年才能练到小成,到我这个程度,大约需要六七年,你确定要学?”
“确定。”
“好,在下姓方,单名一个缭字,将在镐池乡停留上一段时间,包教包会。”
赵琨有点激动,方缭啊,是同名同姓的路人甲,还是政哥盼了许多年的高士尉缭?
一路聊天,又走了半个时辰,赵琨心中渐渐有数了。战国末年不比现代,信息大爆炸,想看什么书都能买得到。这年头没有印刷术,书籍传播主要靠手抄,学问主要靠面对面传承。或者家学渊博,或者师承不凡,甚至家世和师承都不简单,才能培养出像方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才。
这个时代纵有千般不好,却有一点是非常优越的——百家争鸣,思想高度自由。而且如果没有得到传承,根本接触不到别家的典籍。比如孙膑和庞涓,师兄弟一同在鬼谷子的门下求学,但他们得到的传承其实是有差别的——孙膑的祖上孙武有一本著作叫《孙子兵法》,孙膑得了真传,在这个基础上又创作了《孙膑兵法》。庞涓是没有家传的。所以他们虽然是同门,会的东西却不一样。
因此无论赵琨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推脱说得了高人的传承,就没人跳出来质疑他——怎么这个知识点别人听都没听说过,就你知晓?这张图纸上的东西大家都没见过,你突然画出来?
因为法家、儒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等等,各家的传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是独一无二,别家没有的。绝对不会因为折腾出什么新东西、新言论,就被烧死。不仅名家的“白马非马”可以大行其道,赵琨的种田术也能高调地四处推广,真的一点都不可疑——反正只是农家秘传而已。农家擅长种田,天下人都知道。
和尉缭说着话,就到了约定的地点,一处驿馆附近。
战国末年也没个电话,赵琨提前过来等人,然而等到雪停风止,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天,路过五六队人马,都不是张良。
赵琨让侍从将马车围成一圈,挡风,在中间垒起土灶,架锅烧水,熬了一大锅小米粥。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粥,再配上一大盒熟食。特制的不锈钢饭盒装得满满当当,有煮熟切好的广式香肠、川味腊肠,也有提前准备的炙鹿肉、盐水鸭、糖醋里脊、小酥豆、白灼秋葵、凉拌藕片、藿菜团子等等,握住木头手柄,将饭盒伸到炭火上烤一烤,吃着非常暖和。
要是吃不饱,还可以自己动手烤面饼、烤米饼,主食管够。众人头一次吃川味腊肠,尤其是尉缭,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吸气,一边继续往嘴里送,直呼过瘾。
等到篝火熄灭,天色渐渐昏暗,张氏的车队才姗姗来迟。
先是一名中年男子上前,翻身下马,与赵琨互相见礼。他是大哥张温,负责护送弟弟妹妹入秦。张温说表妹在后边的马车上。
赵琨望了一眼,隔着竹帘,隐约有一道纤瘦的人影。他走过去,温声说:“表妹,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先在驿馆住上一夜,再回镐池乡可好?”没办法,以古代的交通速度,这么远的路,赶回去就半夜了。
竹帘陡然被掀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面,美是很美,就是略微带了三分薄怒,说:“谁是你表妹?在下张良,张氏儿郎。”
第63章 天下第一德——武德
关于张良的相貌,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原话是——“状貌如妇人好女。”
赵琨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表弟果然长得不逊于任何一位美貌女子,不过其实能看出来是个男孩,只是年纪太小,眼睫毛过于浓密纤长,肤色冷白,乍一看有点雌雄难辨。
一连串又甜又清脆的笑声,如同糖粉一般在空气中飘动,娇俏悦耳的少女的嗓音从马车边上悠悠响起:“表兄,阿良最讨厌别人将他认作女郎。”
赵琨心说:很好,天寒地冻的,顶着风雪忙活了一整天,却一见面就把人给惹恼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回头看向表兄张温。说话挺稳重,瞧起来挺靠谱的一个人,怎么初次见面就戏耍他?他可是确认过马车里坐着表妹的。
张温也有些诧异,他走过来,挽住白马的缰绳,问骑在马背上的少女:“怎么是妹妹骑马,阿良坐车?”
少女笑声如银铃般悠扬,好一会儿才单手掀起幕篱上垂下来的轻纱,说:“兄长,我一直想要纵马驰骋,可是一旦告诉你,你就不让我骑马啦,所以干脆偷偷地跟阿良换了一下。兄长果然不再阻拦,还鼓励我多多练习马术。”凭什么女孩子就要喜欢胭脂水粉?她就不能同时拥有胭脂水粉和骏马利剑吗?趁着弟弟还乖巧好玩,多换几次。
她的身高和张良差不多,换上男装,带着幕篱,不说话的时候,确实不容易分辨。
张温朝赵琨拱一拱手,“抱歉,是我大意,弄错了。”
赵琨还能说什么?确实是长兄的风范呀,妹子顽皮,他一个字都不提,只检讨自身的问题。韩国人对女子是不是有点苛刻?秦国这边,男人在外征战,属于按照规定服兵役,军饷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就连武器和衣服都要自己准备。如果不能立功,大概率是零收入的,不仅不赚钱还赔钱。很多妇女都要挣钱养家,所以许多人家是妻子当家做主。
张良一开始对赵琨有些排斥,但他心如明镜一般,很快就发现赵琨对他是真的关心——生怕他冻着,特意替他预备了冬衣和大氅,因为不知道他穿多大的衣裳,让绣娘准备了好几套。
他一露面,赵琨身侧的小宦官伯高发现他穿得不够厚实,就立即取来一套质地良好的冬衣,服侍他穿戴整齐,感觉特别暖和。兄长和姐姐就没这个待遇了,他们也有新衣裳,然而赵琨的人并不侍奉他们添衣。这很正常。虽然都是表亲,但唯有张良是张氏的嫡系子孙。他的父亲张平和萱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亲缘关系比别人更近。
就在这时,又有大型的车队路过,被他们挡住了去路。
赵琨微微一笑,对张温说:“别杵在这里说话了,咱们先去驿馆安顿下来。”
驿馆门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坑坑洼洼,上马石的花纹已经磨损湮灭了,石料变得光滑如玉,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自从有了伯高,赵琨从未操心过住宿之类的事,果然,伯高已经提前预定好一处幽静的院落。
赵琨大致看了看,与其他房屋隔着一道小石桥,桥下干涸无水,桥洞里躲着一窝小狗崽。狗妈妈是典型的黄犬,小崽崽还没换毛,肉乎乎的,憨态可掬。
院落的外围有两排小木屋,木屋里边都是那种大通铺,每间可以睡十几到二十人。张氏带来的两百仆从刚好住得下。
此处是交通枢纽,每日来往的官员不少。尤其是临近正旦,到时候将会有一场三年一度的超级大朝会。每个郡守都要派一名计吏在冬至日之前进入咸阳,于正旦当天,在大朝会上汇报郡里的人口、农桑、经济、狱讼等等各项政绩。
因此驿馆的房屋十分紧张,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不错了。赵琨和张氏兄弟、尉缭同住,其余人也都是好几个人一间房。只有表妹作为姑娘家,赵琨和张氏兄弟默契地将最好的屋子让出来,示意表妹带着两名侍女入住。
至于赵琨的卫队,由于人数众多,所以并不入住驿馆,而是在附近搭帐篷,分批过来守夜。出行之前,伯高早已预先考虑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提前准备了很多兽皮、棉被、棉褥、鸭绒毯子、小铜炉,住在帐篷里倒也不怎么冷。
排在赵琨的队伍之后进入驿馆的官员就没那么幸运了,只剩下30-50人的大通铺,夜里磨牙的、打呼噜的、说梦话的……还有自带味道的糙汉,一般人根本没法安睡。
晚饭的时候,驿馆提供了热腾腾的汤饼,赵琨让人把带的熟食拿出来,在铜炉上稍微加热,跟张氏的人、尉缭、终黎辛、伯高分着吃。
赵琨使坏,哄小张良吃川味腊肠。
张良才九岁,头一回吃麻辣的食物,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仍然辣得慌,小嘴微微张开,不断地吸气,甚至能看到一点粉红的舌尖。
赵琨忍不住伸出魔爪,轻轻地捏了一下张良脸颊上的软肉。嗯,手感极佳。
张温是儒家弟子,言谈之间,对老秦人颇有偏见——他认为秦人缺少教化,野蛮粗俗如同戎狄。秦王不遵循王道,一昧地推行法家,德行不足。就差没直接说出“暴秦”这样的字眼。
赵琨听得直皱眉,怎么还搞地域歧视呢?
好像也不算很奇怪,战国的地域歧视挺严重的——比如守株待兔、揠苗助长、野人献曝、不龟手药之类的很傻很天真的典故,主人公都是宋国人。另外,刻舟求剑、画蛇添足、自相矛盾、买椟还珠、一叶障目之类的成语,主角都是楚国人。后来宋国被楚国灭了,宋人也加入了楚国国籍。
自从秦王以会盟为借口,把楚怀王骗到秦国软禁起来,要求楚国割地赎人以后,秦国的国际形象就跌落谷底,直接跌成了负数,还不如楚国呢。
赵琨正要反驳,尉缭先开口了,他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是王道”
张温认真地说:“施行仁政,忠君爱民,恢复周礼……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就是孔孟极力推广的那一套儒家理论,赵琨捏着鼻子听完了。只听尉缭轻飘飘地说:“哦,可是孔丘(孔子)为了阐明推广王道1,求见过七十多位国君,都没有得到任用。当时周天子尚在,却跑去游说诸侯,孔丘本人是否‘忠君’,还有待商量吧。”
赵琨暗暗好笑,尉缭这番话,明明是陈述的语调,听在耳中,却是十足的讽刺。偏偏他说的还是事实,难以洗白。
张良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张温涨红了脸,深吸一口气说:“那先生认为,什么是王道,什么是霸道?”
尉缭浅酌小半杯酒,笑吟吟道:“我们兵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遇见不听话的诸侯,灭掉他的国家,从他身上碾过去,就是王道。这个诸侯对你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你依然灭了他的国家,还从他的祖坟上碾过去,这就是霸道。依我看,近百年,秦王的品德都极其出众——天下第一德就是武德。”
赵琨暗笑:这个尉缭是有点东西的。
张良见兄长吃瘪,眸光闪烁了一下,狡黠地岔开话题:“我知道先生是谁了,国尉缭,猜得没错吧?”他和兄长半路上遇见过魏国的使节团,魏国使节正在追杀的人应该就是尉缭。这很容易猜出来,假如让张良来当魏王,他也不会放任尉缭这样的兵家传人去秦国发展。
“后生可畏。我小时候可没这般机敏。”尉缭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张良,忽然在他头顶挼了一把,对赵琨说:“你这个表弟,很是聪慧。我师父若是瞧见他,必定欢喜,没准儿又想收徒。”师父还有一门绝学,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人,发现好苗子,八成会起收徒之念。
张良被夸了,表现得十分淡然。似乎对方夸得不是他。
没听说尉缭还有师父啊,赵琨好奇地追问:“先生的师父是谁?”
尉缭朝南方一拱手,道:“我师承鬼谷门下,家师黄石公。”
赵琨没搞懂:“鬼谷子不是王诩吗?”
尉缭耐心地解释道:“鬼谷子这个名号,代代相承,传到家师这里,已经是第三代鬼谷子。”
赵琨弄明白了,黄石公是当代鬼谷子。正史上关于黄石公和尉缭子的记载,基本约等于无。不过北宋官方颁布了一套兵法合集,叫作《武经七书》,其中就有《尉缭子》五卷,黄石公《三略》三卷、黄石公《六韬》六卷。这对师徒很厉害的!不愧是政哥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渴望招揽的奇人异士。
第64章 正常发挥
驿馆的房屋久经岁月,木质的墙壁上有很多霉斑。而且上一批房客才离开不到一天,可能会残留一些致病菌。
赵琨让侍从去马车上取来艾条,将每间卧房都熏了一遍。艾草的烟雾可以杀菌消毒、驱虫,高效地去除霉味。
等赵琨在厅堂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卧房也熏好了。伯高打开窗户,待烟雾散尽,就另外点了一炉熏香,开始替赵琨铺床,在床帐四角悬挂上驱虫的香囊。
张氏兄弟先回屋,赵琨和尉缭进屋的时候,就听见张温正在训斥张良,让他不要乱动镐池君的东西。
话说得有些难听。
张良十分好脾气地听完他的指责,浓密纤长的睫毛渐渐垂落下来,委屈地轻颤了两下,眼里泛起一点水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瞥了伯高一眼,紧接着,他倔强地仰起头,向张温解释道:“我只是看见有一条发带掉在地上,顺手捡起来。”
有一小部分成年人就是这样,对外人总是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对家人却有一副急脾气,倒也不是故意使坏,就是情绪不稳定。尤其是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有一种近似于不可理喻的强势。
赵琨十分不赞同没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轻易地评价一件事、指责一个人。事实上,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又有谁能知道事情的全貌呢?有时候,不评价才是一种仁慈。谁能确定自己的正义感,不曾被舆论误导,甚至是被有心人利用呢?如果一片好心,却无意中伤了人,岂不是平添冤孽?
赵琨半蹲下来,平视着张良,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信赖,“谢谢表弟。”
张良捏着发带,半晌没吭声。漂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对于寄人篱下的种种担忧,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其实早就没有家了——母亲改嫁以后,又生了一个弟弟,母亲的新家,是不欢迎他去的。张氏这边,现任族长是大伯,大伯不曾苛待过他,然而没有父亲的孩子,多多少少是要受些委屈的。上有叔伯对家产虎视眈眈,下有恶仆欺负他年幼,以长辈自居,还总是做假账,贪墨钱财。
折腾了许多年,当初父亲留下的一千五百家仆,散去了一多半。就剩下六百多人。好在那股子歪风邪气,总算是被他遏止了。
刚巧赵琨年年派人去韩国送东西,似乎很盼着张良到秦国相聚,姑母萱姬听说张良的母亲改嫁了,更是一年写十几封家书,唯恐他过得不好。
张良幼时懵懂,今年再次收到表兄送来的十几车东西,单是小孩子的玩具就有一整车,还有表兄亲手制作的一整套士兵人偶,有骑兵、步兵、车兵、弓弩手、都尉、将军等等,木料打磨的非常光滑,一个木刺都没有。人偶的关节可以活动,张良能随时给他们更换衣服、铠甲和武器。让他们摆出不同的姿势、阵型,车兵的车放在斜坡上就能跑起来。玩伴瞧着都眼热,请了最好的工匠,愣是捣鼓不出一样精巧的人偶。
张良把玩着这套精致的木偶军队的时候,心中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听说当年父亲和姑母的兄妹感情十分深厚,或许姑母跟表兄是真心盼望他去镐池乡一起生活?
于是就有了这趟长途跋涉。
屋里只有两张床,却要住四个人。张良眨眨眼,抓住赵琨的衣角,“阿兄,我们共用一张床吧。”
“好啊。”赵琨牵着他坐在绵密柔软的虎皮席子上,塞给他一只特制的暖手炉,“一会儿你先去洗漱。”
尉缭将佩剑解下来,对张温说:“张兄睡床,我把几案拼起来凑合一夜。”他沐浴过后,换了一套干净的、样式有些像道袍的靛蓝色衣裳,这种深邃又宁静的颜色,衬着他骨秀神清的模样,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这么冷的天,睡几案怕是会冻病。
张温偏过头,眸子里还藏着一丝不服气,别扭地开口:“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先生若是不介意,咱们大可以挤一挤。还有,刚才我辩不过先生,可不是因为儒家不如兵家,是我的学问还不够精深。”
尉缭也不推辞,直接走到床边坐下,对张温笑一笑,说:“我可没说过儒家不如兵家,儒墨显学,弟子遍布天下。各国的学官,有一大半都是儒生,儒学兴盛,自然有它兴盛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亮,赵琨就摸黑披上外袍,让伯高张罗着尽快起程。
直到众人即将出发,张良还没睡醒,赵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起来,裹上一件大氅。张良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发现是赵琨抱他,又睡过去了。任由赵琨把他带上了马车。
等张良睡到自然醒,车窗外的景物已经完全变样。道路两边不再是原野,或者散乱又低矮的乡镇民宅。取而代之的,是宏伟的咸阳城,成片的亭台楼阁、宫殿之间,以一种高高架起的空中阁道“飞阁1”相连,这东西也叫天桥、复道。上下都有道路可以通行。桥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桥下的车马川流不息,一片繁华景象。
赵琨:大约相当于秦汉时期的“立交桥”。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许多散落在路边的马粪蛋蛋,以及牛粪、车辙印迹等等。
这年头,女子称姓,用以区别婚姻——法律明确规定:同姓不婚。所以同人小说里常见的赵国公主嫁给秦始皇的设定,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秦国、赵国的宗室都是嬴姓,不能通婚。这样做不仅违反伦理,还违法。
这一路,赵琨跟表妹也混熟了,得知表妹的名字叫姬冰砚(姬姓张氏)。
姬冰砚今年十三岁,和大多数少女都不一样,她既爱胭脂钗环,也爱长弓利剑。张温不让她骑马,她就借了赵琨的马,一路风驰电掣。
赵琨不觉得女子骑马有什么问题。别说在后世,女子能顶半边天。哪怕在秦国的陇西郡,由于汉族和戎狄之类的游牧民族杂居,那边的妇女儿童皆能挽弓搭箭,个个都是优秀的骑手。而且战国时期,女子掌权也并不罕见,比如秦国的宣太后、齐国的君太后。所以赵琨只是派了一小队护卫跟着姬冰砚,保护她的安全。
张温被赵琨和姬冰砚气得自闭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路过商鞅当年主持修建的宫门——冀阙,姬冰砚和张良同时注意到了门楼上张贴的秦国政令,以及军功封爵制的相关律法。
姬冰砚仔细阅读了一遍,很是兴奋,转头问赵琨:“表兄,这个军功封爵制,如果是女子立功了,也可以封爵吗?”
赵琨仔细回想,军功封爵制好像并没有限定性别。他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封爵,回头我去问问王先生,再给你答复。”如果法家的专业人士王绾说可以,那就肯定可以。毕竟王绾正常发挥,能把对面的讼师(律师)送进去吃牢饭的。
伯高原计划,他们的车队从南门进入咸阳,横穿半座王城,再从东门出去,抄一条近路去镐池乡,可以节省不少时间。谁知走到章台街,满街都在议论嫪毐的事,据说嫪毐和都城著名的败家子赵濯进行了一场豪赌,嫪毐的赌注是山阳一县之地,赵濯的赌注是万亩良田,外加上百张房契,还都是咸阳附近的产业。
然后嫪毐赌输了,关键是这厮根本输不起,他不肯交出赌注,还说了许多脏话,并且威胁赵濯,自称是秦王政的假父!
第65章 鬼谷门人
昨日在赌坊二楼的除了赵濯,还有秦王政身边的几位侍中,以及上卿甘罗等人,个个都是官宦贵戚。大家一同饮酒,喝高了以后,就开始玩六博,赌得很大。引得无数赌徒纷纷围观。毕竟万亩良田,外加一百多份房契这样的豪赌,在咸阳城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唯有甘罗安静地旁观,始终没有参与博戏。
一开始,赵濯要求嫪毐说话算数,兑现赌注。嫪毐不愿意,故意借酒装疯,双方起了争执。一位侍中就站出来打圆场,轻声细语地劝嫪毐愿赌服输,别耍酒疯。
谁知嫪毐直接一把将这位侍中推开,瞪大眼睛冒出来一句:“我是秦王的假父,你这种卑贱之人竟敢与我作对!”
秦国的侍中的确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大官,但人家是在秦王政身边伺候的人,平日里出入宫廷,参闻朝政,绝对称不上卑贱。如果秦王政出行,通常还会挑选一两名侍中陪他一起乘坐马车,在路上聊天解闷。
比如赵濯和蒙毅,他俩就刚刚被提拔为侍中。
嫪毐真是喝醉了,他这话一出口,非但没把赵濯给唬住,还将他彻底激怒。赵濯扶住险些摔倒的侍中同伴,冲上去对着嫪毐的脸就是一拳。嫪毐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当场就跟他扭打起来,两个醉汉,打得不可开交。
赵濯将嫪毐打得鼻青脸肿,随后又牵头带着几位侍中齐齐入宫,找秦王政告状去了。
围观的人比较多,事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到了今天上午,街头酒肆已经传出十几个不同的版本。
甘罗派了侍从在赵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一看见赵琨,就叫住他,请他移步附近的官署。
甘罗早已等候多时,将事情向赵琨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据说秦王政暴怒异常,今日的早朝,秦王政问起此事,公卿百官却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反倒是秦国的宗室先炸锅了。
赵琨可以理解——公卿百官不敢置喙,是因为弹劾嫪毐,会得罪太后,不弹劾嫪毐,会得罪王上。太后与王上毕竟是至亲,身为臣子,掺和进这种事情里,万一影响到太后和王上的母子关系,岂不是要倒大霉?还不如装傻充楞,就当不知情。
“假父”就是继父、养父。
宗室这边,绝对容忍不了嫪毐自称是秦王政的继父,踩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只认子楚,就连吕不韦这位仲父都不认,何况是嫪毐?嫪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男宠,也敢跟子楚并列?
甘罗压低声音对赵琨说:“镐池乡现在可热闹,渭阳君(子傒)、云阳君、公子婴……昌平君、昌文君都那边堵着,就等镐池君回去商量大事呢。”
昌平君熊启的生父是楚考烈王,生母是秦国公主。他既是楚国公子,又是秦国王室的血脉,从小在秦国长大,因此一直受到优待。
昌文君也是楚国人,他属于外戚。俗话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吕不韦和嫪毐掌权的同时,秦国朝堂上的楚系官员也逐渐失势。因为权利的蛋糕只有这么大,多两个人来分,自然就有人要被迫少吃几块。
所以楚系势力反而渐渐倒向了秦王政。
赵琨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一股子厌倦翻涌而出,“怎么,就缺一只出头鸟,突然想起我了?不过,他们押得对,我挺乐意牵这个头。”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
如果大侄子注定要被一群宗室闹上门,赵琨宁可由他来出面,至少他不会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论,在大侄子的伤口上撒盐。
甘罗道:“我陪镐池君走一趟。虽说麻烦了些,但咱们与嫪毐已经撕破脸,就此顺势了结了他,也能防患于未然。”
车队进入镐池乡的范围,有婉转的笛声回荡在阡陌之间,尾音悠长,仿佛一声声拖长的叹息。
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古老的周朝都城残存的建筑,和新修的水上乐园一期完美融合,有一种文化传承的底蕴扑面而来,又不失新奇有趣。而且这边的街道比较干净,附近的居民会定时清扫道路上的马粪和垃圾,然后每月去找书吏领取工钱。沿途还有不少便民设施,比如每隔二十里就有指路牌挂在大松树上,还有赵琨和墨家弟子一起设计的自助饮水屋、水冲式厕所等等。
张氏的人啧啧称奇。
张良望着道路两边傲雪而立的苍松翠柏,哪怕被冰雪覆盖了枝干,依然透出苍翠的颜色,是霜雪也压不住的蓬勃生机。
尉缭喃喃道:“八卦城?”
赵琨破防了,再次强调:“是水上乐园一期!”虽然从高处看,城池的布局确实很像一个八卦阵。大家都这么叫。
他给张氏兄妹三人、以及尉缭每人都安排了一套大宅子,亲自将张良送到提前打扫好的新宅之内,说:“阿良,我有事要离开一两天,你且安心住着,待我回来,再一同拜见长辈。”
上卿甘罗、秦国宗室,以及昌平君、昌文君聚集在赵琨的住处商议事情。
赵琨有意使用话术引导,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鼓动众人支持秦王政亲政,执掌秦国的大权,让赵姬退居后宫,这样嫪毐自然会失去倚仗,随时都可以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甘罗配合赵琨,一唱一和的,将所有人的情绪都煽动起来,然后现场研墨,写了一份奏疏,从渭阳君开始,每个人依次签字画押,并且发誓会效忠于秦王政。
甘罗跟赵琨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了这份签名,就算这些人事后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吕不韦和嫪毐都不会放过他们。
另一边,尉缭在院子中找了一块比较空旷的雪地,清理出一小片,点上一堆篝火,依次向火中加入各种粉末和药石。
很快,醒目的紫色烟雾升腾而起,凝在半空中久久不散。附近的鬼谷弟子都放下手中的事,朝着烟雾升起的位置疯狂赶路。
没过多久,深宅大院就聚集了一百多人。
尉缭负着手,面色沉静如水,向这些同门下令:“我要嫪毐和吕不韦的全部信息。”
还有陆陆续续来迟的,尉缭都给他们一一安排任务,轮到最后两个人,已经没什么正事可做了。尉缭想了想,说:“咸阳下辖四十多座城邑,其中离崆峒山最近的驿馆,桥洞里有一窝小狗崽,你们先好生喂养一段时间,等小狗断奶以后,挑三只好的给我送过来。”
昨天傍晚在驿馆,尉缭就想抱一只黄狗回来养,又担心狗崽子太过幼小,喂不活。之所以要挑三只小狗,是预备着给赵琨一只,张良一只,赵琨应该也挺喜欢小狗的,路过桥洞的时候,他盯着看了许久,眼中泛着细细碎碎的光。
赵琨和甘罗他们也瞧见了远处袅袅上升的紫色烟雾,向伯高询问是怎么回事,伯高也不太清楚,只能判断出烟雾来自尉缭居住的地方。
终黎辛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说:“尉缭必定是个剑道高手,无论是行走坐卧,我一直找不到他的破绽。还有,他不是一个人,一路上,我们遇见了一批又一批的过路客,有些的确是路人。还有一些,比如商队、樵夫、书生、武士等等,很可能都是他的人。”
赵琨表示理解:“鬼谷传人,家大业大,他这次入秦,要是孤身一个人才奇怪呢。”
他换了衣裳,独自去了章台宫。
秦王政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嫪毐恶心到了。但最让他伤心的,其实是赵姬的态度。
三年前的秋狩,还发生了一件事。太后赵姬时常感到困倦,跟秦王政一起用餐,刚吃了几口,忽然呕酸水。
秦王政安排御医徐咨为太后诊断,徐咨当时支支吾吾的,只说太后没什么病,最近不要剧烈运动,饮食不可过于辛辣、别饮酒……好好休息就行。
事后,等众人都散去,徐咨才跪在地上向秦王政请罪,并且实话实说——赵姬有身孕了,已经两个月。
秦王政没联想到嫪毐的头上,误以为是吕不韦做的好事。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在意,但是又没有那么在意。
赵琨懵了,他没想到秦王政对赵姬怀孕是这样的态度。因为后世的小说,影视剧,通常都会描述秦王政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嫪毐造反,才发现赵姬还生了两个弟弟,愤怒到失去理智。然而赵琨跟秦王政聊了聊,才意识到秦国民风开放,风气与儒学盛行的齐鲁地区完全不同,寡妇养情夫,又怀孕,真不是什么大事。到了汉朝《女戒》、《列女传》才问世,三从四德才被拿到台面上,到了宋朝官方才开始提倡寡妇守节。
赵姬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在这个时代,的确不算很丢人。因为舆论不反对寡妇拥有第二春,秦的历史大多湮灭了,汉朝一大堆名人娶寡妇的,比如汉景帝的王皇后,陈平、张耳、司马相如等等。
秦王政尝试过跟赵姬沟通,解决问题。然而赵姬极力隐瞒怀孕的事,甚至搞了一出闹剧,让负责占卜的官员——奉常的属官太卜出面,向秦王政禀报,太后身体不适,彗星袭月,卦象显示,太后应当回避居所,才能转危为安。
赵姬只想躲开他。
世人以为秦王政意志坚强,其实他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害怕被亲人抛弃。当初子楚逃走,就是抛下了他和赵姬,造成了他儿时的噩梦。现在赵姬也选择躲到雍城,住进离宫,离他远远的,只为隐瞒一件不怎么严重的事。当年宣太后也跟情夫义渠王生过孩子,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总是被至亲第一个抛开的感觉,就像是被极薄的刀锋划过心口,最初并不觉得如何疼痛,眼看伤口微微裂开,翻出浅红粉白的皮肉,直到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才猝不及防地感觉到切肤之痛。
第66章 真当宗室这边都是死的?
此时此刻,在宫殿中最高的一层台阶“陛”之上,秦王政早已平静下来,端坐在王位中,一派龙章凤姿。
天子之“陛”一共九级。李斯就喜欢以“陛下1”这个词来尊称秦王政。
凛冬午后的阳光隔着窗棂照在秦王政身上,没有丝毫暖意。从君王的冕冠上垂下来的十二条玉旒模糊了他的眉目,庄重之中又透出几分天威莫测。
完全看不出他曾经为嫪毐的事情暴怒过。
赵琨还是细心地发现了异常——迎接冬至的郊祭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大侄子还没有将冕服、佩绶换下来。这个姿势,落在别的臣子眼中是君王威仪,但其实就是在想心事而已。
时下的礼制规定:祭祀和大朝会必须穿冕服,早朝时可以穿玄端,到了午后,太阳缓缓落下,就能换上更轻便一些的深衣。
赵琨太了解大侄子了,他一向不喜欢繁复厚重的冕服,尤其是冕冠,戴在头上好几斤重,委实称不上舒适。大侄子喜欢简单的玄端、深衣之类的常服。每次郊祭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
秦王政缓缓摘下冕冠,对上赵琨的视线,原本凌厉的眼神骤然一软。相伴长大的默契,无需多言,他就知道赵琨有要紧的事找他商议。挥挥手,让所有宫人都退到殿外,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赵琨迟疑了一下,跑过去给秦王政一个大大的拥抱,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咱们不生闷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秦王政的薄唇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口吻异常冷静:“父王曾经多次告诫,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做决定。寡人已经派暗卫去彻查此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他没有听信赵濯等人的一面之词,而是要细致调查这件事。
赵琨松开秦王政,自觉地坐在他身侧。
秦王政抬手拂去他肩头半融化的雪花,疑惑道:“雪早就停了,小叔父这是在哪里弄的?”
赵琨讪讪一笑:“过来的时候,听见宫女和宦官议论嫪毐的事,一口恶气无处倾泻,在树干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把这些乱嚼舌根的家伙吓得心惊肉跳,全散去了。”树枝上的积雪落了赵琨满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人自称是秦王的继父,如此惊天大瓜,已经成为时下最火热最劲爆的话题。以至于又有好事之徒质疑秦王政的血统。
秦王政也笑了:“叔父还好意思劝我别生气?”
赵琨在袖袋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封写在绢帛上的奏疏,双手呈给秦王政,“王上,现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成。”
秦王政看过奏疏的内容,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沉吟良久,道:“有这些人相助,除掉嫪毐不难,只是吕相那边……”
赵琨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几案上写了一句话——“甘罗已在相府。”
他凑近了些,悄悄地对大侄子说:“吕相耳目众多,要调动这么多人手,是不可能瞒过他的。所以咱们提前给吕相打好招呼,让他以为杀嫪毐之后,王上会将嫪毐手中的大部分权利都交给他,他不仅不会坏事,还会带头出人出力,促成王上亲政。”
秦王政心说:感觉小叔父已经被甘罗带坏了。又要骗驴子拉磨,又要驴子不吃草,还暗戳戳地盘算着卸磨杀驴。
他幽幽道:“甘卿是不是一直思慕吕相之女?要不寡人给他们赐婚?”
这件事赵琨多少知道一些,甘罗两次抛开礼仪,在相府中快步行走,两次都在拐角处撞到了同一个女郎——吕不韦的千金。一来二去,眉来眼去,确实是郎有情,妾也有意。
只不过吕不韦这人比较迷信,甘罗请的媒人上门之前,他让算命先生去给甘罗看相。算命先生说甘罗慧极必伤,不是长寿之相,于是吕不韦再也不提与甘氏结亲的事。他倒是真心疼惜女儿的。
赵琨转着紫竹哨,想了想,说:“还是当面问一问甘兄的意愿。”众所周知,吕不韦的结局并不好。是否要跟吕氏结亲,应该由甘罗自己来决定。
不多时,负责调查嫪毐的暗卫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瞅瞅秦王政,又瞅瞅赵琨,欲言又止,焦虑到抠手指。
秦王政拍一拍他,道:“查到了什么?只管说,小叔父不是外人。”
暗卫紧张兮兮地禀报:太后赵姬在雍城的离宫居住三年,跟嫪毐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都藏匿起来。嫪毐并不是真正的阉宦,当初吕不韦收买了负责执行宫刑的小吏,只刮去了嫪毐的胡须,就对外宣称已然阉割过了,把人送进宫2。
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嫪毐和赵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说起王上渐渐长大,心智成熟,渴望亲政掌权,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没那么好控制了。
赵姬执政多年,不太甘心交出手中的权柄,从此退居后宫。
嫪毐就给她出了一个馊主意:尽早弄死秦王政,另立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继位,制造一个比秦王政当年更加年幼的君王,这样赵姬和嫪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掌权。
赵姬居然没有反驳,还颇有几分动摇的模样。
赵琨简直无言以对,嫪毐和赵姬的愚蠢和恶毒总是能突破他对坏人的认知。搞笑了,秦王政能继承王位是因为他是子楚的嫡长子,嬴姓赵氏的血脉。赵姬和嫪毐的孩子能相提并论吗?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觊觎王位?真当秦国宗室这边都是死的!?哪怕确实需要另外拥立一位新君,至少也得是嬴姓赵氏的公子王孙,才有可能得到宗室、以及公卿百官的认可。
这些年,百官皆要看赵姬的脸色行事,她是不是遗忘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而是因为她的丈夫是秦王、儿子也是秦王,秦王政不仅年少,而且对她这位生母的容忍度非常高,可谓是仁至义尽。隐忍又隐忍,本来就已经到了要在沉默中爆发的边缘。嫪毐还在赌坊说那种话作死。
“啪!”
秦王政捏碎了茶盏,眼眸中迸射出冷冽的寒光,满身戾气,仿佛躯壳已经被某种嗜血的凶兽占据,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他一字一顿道:“小叔父,替寡人联络王先生(王绾)和隗先生(隗林),让他们探一探公卿百官的口风。寡人要选个良辰吉日亲政,先杀嫪毐,将他车裂,五马分尸!再逐吕相。”
第67章 秦王政:武德充沛(灭嫪毐)
由赵琨担任联络人,有一个极大的优势——他原本就是个活泼好动的,照旧每天鲜衣怒马,呼朋引伴地去上学。今天招摇过闹市,带着同窗找王先生蹭饭。明天跟尉缭一起垂钓,捣鼓出一款超级鱼饵,引得咸阳城中的钓鱼爱好者纷纷抢购。后天到隗先生在终南山的别院观看弓箭的制作流程,大后天邀请昌平君、昌文君等贵戚在水上乐园宴饮,顺便介绍表弟张良给大家认识……
无论赵琨怎么折腾,都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因为他一向如此爱玩爱热闹。
吕不韦虽然发现一点端倪,但甘罗已经事先报备过,是要除嫪毐。所以吕不韦并没有干涉,还利用职权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缺人手就帮他们调配,缺兵器就签字开咸阳武库去领。只可惜吕不韦的权限不高,他每次只能从武库调用五百套兵甲,再多,就需要太后赵姬的印玺。
今年的正旦,恰好赶上三年一度的大朝会。上至公卿将相,下至公府掾属,都要沐浴熏香,换上簇新的礼服,用隆重的礼节朝拜秦王政。
话说在秦国扩张版图的过程中,吞并了二十多个戎狄之国,其中有十二个戎狄国家,成为了秦国的附属国,他们的现任首领也来朝贺。
章台宫中处处张灯结彩,铜鼎中焚烧的香篆升起袅袅轻烟。
由吕不韦带头,渭阳君、镐池君……昌平君、昌文君,廷尉、治粟内史、仆射隗林、五大夫王绾等几十位官员出列,联名进谏,要求为秦王政举办成人仪式——冠礼。
赵姬猝不及防,根本招架不住这么大的阵仗。一旦秦王政加冠,传达政令就不再使用太后的印玺,而是需要秦王的御玺,这意味着权利的转移。
赵姬使出拖字诀,敷衍道:“冠礼需要准备很多东西,还要提前选择吉日,仓促间怎么能行?改天再议吧。”
谁知赵姬一手提拔的负责占卜、挑选吉日的官员太卜竟是一株墙头草。
感受着朝中汹涌的暗流,以及秦王政鹰隼一般冷锐的目光。太卜见势不妙,知道风向已经转变,他立即顺风倒向秦王政和吕不韦这一边,凑趣地说:“微臣最近观天象,亲眼目睹紫薇宫中的北辰帝星与日月交相辉映,此乃大吉之兆,于是微臣沐浴斋戒,占卜了一番,二月就有两个适合为大王举办加冠典礼的吉日。”
这属于友军的背刺,稳、准、狠,赵姬险些吐血三升——她继续拖延的理由被推翻了。
渭阳君老神在在地开口:“那臣就厚着脸皮自荐一回,臣请担任大宾,为王上主持冠礼。”时下,成人典礼要在宗庙中举行,让宗室来宣读祝辞、主持加冠仪式最合适不过。
赵姬轻蹙了眉心,嫪毐的神色变幻莫测。
吕不韦环顾百官,笑眯眯地拍板:“甚好,既然诸位同僚都没意见,微臣也凑个热闹,举荐五大夫王绾担任赞冠,协助加冠仪式。”
吕不韦毕竟是商人出生,哪怕位高权重,一些旧贵族照样排斥他。这些年,为了拉拢王绾,吕不韦费了不少心思。王绾却一直保持中立,既不鸟他,也不鸟嫪毐,除非因为公务必须跟他们交涉。
最近,王绾的态度终于软化了,竟然主动为吕不韦的长子解答法律方面的疑惑,颇有几分要跟吕相联手扳倒嫪毐的意思,吕不韦也乐意送一个人情给他。
话说嫪毐酒醒以后,意识到触了秦王政的逆鳞,即将大祸临头,就召集门客商量对策。嫪毐的门客,本来就混了许多六国的暗探,唯恐秦国不乱,直接给嫪毐出主意,让他瞅一个好时机发动叛乱。把秦国的局势搅得越混乱,暗探背后的诸侯越满意。
他们选择在秦王政去秦国的旧都城——雍城,祭祀宗庙的时候,发动兵变。因为嫪毐和赵姬已经在雍城经营了数年,势力根深蒂固。
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走漏了。秦王政决定不去雍城,就在咸阳的太庙加冠。
嫪毐一不做二不休,和赵姬串通,伪造了秦王的御玺,再加上太后赵姬的印玺,以及虎符,调集了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戎翟君公,以及他们麾下的兵马。
其中卫尉竭掌管着守卫王城内外的军队,卫尉相当于禁卫军的指挥官,麾下大约有一万人。就连宫门的守卫都是卫尉竭的士兵。
内史肆掌管关中各地的县卒,有权征发咸阳县的军队。
佐戈竭是少府的官员,掌管戈矛、弓弩等冷兵器。
中大夫令齐掌管王城的近卫骑兵,是官骑的指挥官。
戎翟君公就是十二个戎狄附属国的首领,他们手中也有卫队。
这些倒霉蛋都被嫪毐的假诏书给骗了!他们点齐兵马,一共四万多人,跟嫪毐的门客(舍人之类的)、护卫合兵一处,被蒙恬下令关城门,挡在了王城之外,才发觉不对劲。现在就有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已经意识到上当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按照秦律,只要参与兵变谋反,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肯定是诛三族的大罪。
除非一条道走到□□嫪毐兵变,夺取政权,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他们手下的官兵接到攻打王城太庙的命令,全都懵了,一个个惴惴不安。天下人都知道:咸阳太庙里供奉着嬴姓赵氏的祖宗排位,历代先王都在里头。王上正在那里祭祖,准备加冠典礼。
唯有卫尉竭没有下令。他在对面的城楼上,认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儿子赵濯。赵濯急匆匆赶来,他身上的锦衣,颜色过于鲜艳,十分醒目。好几位弓箭手都朝他放冷箭,有个剑术很好的护卫在一边保护他,顷刻之间已经击落了两支羽箭,好像是镐池君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叫终黎辛的。
赵琨穿着崭新的礼服,稳坐于太庙之中,听着王城外传来士兵集结的鼓声。其实秦王政早已更换衣裳和发型,提前两天,带着蒙毅、王贲、李信、以及一部分信得过的宫廷郎卫,悄悄地去了百里之外的雍城,目前住在蕲年宫。
赵琨身边的这位秦王,只是一个长得跟大侄子有八分相似的替身。他宣布了秦王政事先预备好的命令,“所以参加平叛的人,包括宦官,皆赐爵一级。平叛有功的人,皆封爵厚赏!”
替身的嗓音比较沙哑,这是一个很大的破绽,不过太医徐咨说王上受了风寒,再加上镐池君赵琨一直陪伴在王上的左右,所以并没有人疑心大王不是大王。
替身终究是替身,随着冷兵器的碰撞声,箭、弩离弦的破空声、惨烈恐怖的厮杀声密集地响彻王城,青年渐渐面如土色。
赵琨递给替身一颗糖,替他抚平衣袖上的褶痕,沉稳地轻声说:“别怕,臣会保护王上的。”
虽然一切都计划好了,但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召集军队需要时间。秦王政原本不同意赵琨留下来,但赵琨坚持这样做,因为赵姬选择支持情夫,这场叛乱的规模之大,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属于十分严重的内乱,秦国总共才多少人口,怎么经得起如此内耗?只有他在这里,才有机会招降那些根本就没有谋反之心,却被嫪毐欺骗、被裹挟着参与叛乱的人。每个生命都是宝贵的,人口也是大秦发展的基础要素之一。
听动静,叛军已经相隔不远了。赵琨吹响了紫竹哨,伴随着尖锐高亢的哨声,终黎辛收到指令,示意镐池君的护卫队行动起来,在城楼上拉起了巨大的红色横幅——王上有令,只诛首恶嫪毐,被假诏书蒙骗的人,全部赦免。
与此同时,伯高领着几百个大嗓门的宦官,齐声高喊:“投降不杀!只诛嫪毐!”为了前途,这些宦官也都参战了。
嫪毐这边的叛军,虽然大多是秦军的精锐,但士气低落,根本没有勇气攻打王城太庙,听见对面的喊话声就不再往前冲。军官们识字,看见横幅,也纷纷停止了指挥调度。
再加上威望最高、最有能耐的卫尉竭一直按兵不动,叛军打了半天,连王城的城墙都没摸到。
嫪毐气急败坏,亲自挽弓搭箭,朝着对面城楼上一个衣着极其鲜艳的青年就是一箭。其实他的视力不太好,根本没认出那人是谁。只是瞧着对方穿得如此奢华惹眼,比他还招摇,不爽而已。
赵濯没事,反倒是站在他身侧的终黎辛不幸中了流矢,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单手拄剑,努力保持平衡。用另一只手拔出了羽箭。
赵濯一把扶住终黎辛,焦急又惊恐地捂着伤口处汩汩涌出来的温热血液,血色发黑,说明箭上淬了剧毒。如果伤在四肢、手足,这时候立即壮士断腕,还能活。然而终黎辛伤在肋下。
终黎辛不觉得难受,中箭的位置是麻的,剧毒破坏了身体的知觉,甚至没有太明显的痛感。他嘴唇发颤,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赵濯说:“镐池君,还有,我妹子。”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我替你养妹妹,我替你保护镐池君,你别……”赵濯的声音哽咽了,他知道刚才嫪毐瞄准的是他,他穿得太招摇,箭矢都朝他这个方向射,但是为了让父亲认出他,不要犯下诛三族的大罪,他没有躲起来。
终黎辛救了赵濯数次。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命。嫪毐的箭术,委实离谱。
紧接着,赵濯也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身形晃了晃,陡然向一侧倾倒。
城楼下,卫尉竭怒吼一声,发疯一般挥舞着令旗,指挥他的兵马调过头来,攻打嫪毐。叛军的阵型顿时大乱,士气跌到谷底。
与此同时,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带着一万多军队前来平叛。
这几位都没正经带过兵,好在叛军已经开始溃散。
赵琨亲自登上城楼招降,保证投降不杀。他的信誉很不错,绝大多数叛军士兵都选择放下武器,听他的话直接投降。少数逃跑。
赵琨一直没有看见终黎辛,只瞧见赵濯似乎昏倒了,他的手上沾着乌黑粘稠的液体,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被护卫抬下去找医工。赵琨担心得很,却有必须要立即去做的事,只匆匆看了一眼,确认小伙伴还活着,四肢健全,摸出帕子替他擦了一下手,就错身而过。
冷风潇潇而过,古城墙上无数斑驳的印记,有些是箭、弩、利刃留下的,有些像是雨水冲不干净的血色凝结。
赵琨心神不宁,竟然失手将紫竹哨上的穗子扯断了。他拢一拢衣襟,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这时,嫪毐才收到消息,秦王政不在王城太庙,在雍城的蕲年宫,那边是旧都城,也有宗庙可以祭祖。秦王政已经在那边加冠、佩剑。
嫪毐知道事不可为,与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带着他们的亲信逃跑。
这场叛乱,双方参与的总兵力达到六万,不过还没有短兵相接,镐池君就劝降了大部分士兵,最终战死的只有数百人。
秦王政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通缉嫪毐,有谁生擒嫪毐,赏赐一百万钱,有谁杀死嫪毐,赏赐五十万钱。没过几天,嫪毐就落入法网。与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多名官员一起被车裂示众。嫪毐的门客,一共有四千多家,共计两万多人,罪名轻的,被罚去宗庙砍柴,罪名重的,被流放到蜀地。这些人将比较先进的织布工艺带去了蜀地。
卫尉竭没有进攻王城,而且当场跟嫪毐划清界限,再加上他的儿子赵濯参与了平叛,所以他被赦免,只不过丢了官职。
太后赵姬被迁居到雍城的萯阳宫居住。
所有参与平叛的人都增加了一级爵位。伯高不仅获得了爵位,还被特许进入学室读书。
庆功宴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有秦王政处于喧闹之中,却寒入骨髓,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的孤寂。他下意识寻找赵琨,却发现赵琨根本不在筵席上。他们最近都太忙了,一个在雍城,一个在咸阳,头一回这么多天没说过话。直到秦王政接收了嫪毐的权利,提拔王绾担任御史中丞(副丞相),举办了这场筵席,他俩才碰面。
秦王政询问宫人,找到赵琨的时候,发现全城欢庆,只有小叔父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
第68章 转变
秦王政听说了终黎辛的事。也知道这个人对小叔父来说非同寻常。然而小叔父之前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难过的情绪。吕不韦和昌平君、昌文君还在讨论功劳分配的时候,小叔父已经带着卫队去封锁了咸阳武库,并且派人给秦王政送信,请他尽快安排官员来接管武库。
武库涉及到兵器、铠甲、兵车等各种军事装备的储存和分配,有必要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随后,小叔父安抚了投降的叛军。建议秦王政将他们的军籍打乱,重新编队,让他们继续为国效力。按照朝廷的惯例,这些士兵原本都要被流放到偏远的地区。
紧接着,张榜安民,督促农桑,照旧在二月大量育苗……
总之,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以至于秦王政觉得他已经放下了,毕竟只是一个护卫,小叔父有百八护卫,他能记住名字的不足两百人。
现在看来,并没有。
假山和回廊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灯火阑珊处,疏疏淡淡几枝腊梅。赵琨伸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直接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头台阶上,薄唇微微抿着,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遏止地汹涌流泻。他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泪珠子不断地滚落的同时,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
秦王政以前都没发现,小叔父居然有这么多眼泪。这个位置,依稀能听见夜宴中的欢笑声,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有时候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时间,秦王政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不太会安慰人。学着当年子楚哄弟弟的模样,用拇指拭去小叔父眼角的泪痕,说:“泾河发大水了。”
赵琨的眼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迷茫地抬头:“啊!什么时候的事?”
秦王政摸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一拍他的背,一本正经道:“就刚才,让小叔父的眼泪冲的。”才数日不见,人就清减了几分,衣裳都显得有些宽大,看着怪心疼的。
赵琨:“……”
原来大侄子也会开玩笑?被这么一打岔,心中居然略微好受了一点。
偷偷地哭泣,却被大侄子当场撞破,赵琨觉得有点难为情,主要是有损他男子汉的形象。然而他努力了半天,把脸都抹花了,眼泪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先前少府、武库都由太后的心腹掌管,支持秦王政的昌平君、昌文君的军队反倒急缺兵甲。赵琨特意求了一道诏书,去少府找工匠定制,给每个护卫都配了全套的铠甲。然而终黎辛登上城楼,发现伯高组织了许多宦官参与平叛,这些宦官都没有护甲,就将自己的铠甲解下来,给伯高套上。
赵琨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伯高参战——他早已写好了举荐书,要举荐伯高去学室读书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伯高。而且战备物资都是吕不韦分配,正规军都还有许多人没有兵甲,根本顾不上宦官……
诸多巧合,最终导致终黎辛中箭。
赵琨一开始不敢置信、不能接受,有那么一瞬间,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伍子胥当年为父亲和兄长报仇,将楚平王从陵墓中挖出来鞭尸的行为。他也恨,恨到几乎疯魔,有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去鞭尸嫪毐。
他身边总是有人,手头总是有不能耽误的事。甚至都没有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这些天,赵琨照旧组织了今年的新品种推广活动,鼓励百姓种植杂交小麦、棉花、葡萄、石榴、山药、当归、黄芪等能获得较高收益的作物,并且跟他们签订契约,只要按照官方推荐的方法,精耕细作,成熟以后,会有专人负责平价收购。
前年去年,镐池乡已经有一部分农民种植棉花赚到钱,盖了新房,还买了耕牛,所以今年人人都抢着要种棉花。然而赵琨却开始限制棉花的种植规模,要求每家必须保留超过二十亩的粮田,并且大力推广其他农物种。对于这种要求,百姓虽然不理解镐池君保证国家粮食储备的用意,但也老老实实地照办,因为秦国人均一百亩地。每个四口之家,至少都有六十亩地。现如今粮食的产量大幅度增加,赋税依然维持着原样,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在逐渐变好。从吃饱就是此生最大的追求,到兜里有了闲钱,可以买布裁新衣裳过年。家中也有了余粮,可以养鸡、养猪。
隗先生还夸赵琨变得沉稳了,他是变了,看似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稳重可靠。却没有人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是怎样的风一程,雪一程,冰一重,火一重。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
赵琨有一位叔爷,就是在当地人均月工资几十元的时候,一下子涨了五百元的工资,十分高兴,晚上跟同事喝了三瓶二锅头,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新工资还没拿到手,人先没了。
赵琨当时还没有出生,记事以后,偶然听长辈议论这件事,唏嘘得很。因为这件事,赵琨的爷爷退休以后,总说人世无常,想吃什么就吃,想去哪里看风景就去,不要亏待自己,别到吃不动、玩不了的时候,徒留遗憾。赵琨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响,是个比较会享受、也舍得花费的人。
他也曾试图开解自己——绝大多数人,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人,离世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一刻。终黎在的时候,他不曾亏待半分。终黎走了,他也不用总是设想——如果那天他没有派终黎登上城楼,在那样危险的地方办事,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他不是那么固执,非要坚持留在咸阳。如果伯高没有立功心切,偷偷地组织宦官参战。如果终黎没有将铠甲让给伯高……
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可明知没有意义,也会一遍遍假设。知道和做到,其实也隔着天堑的。
赵琨眼睛红红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秦王政说:“你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能好。”他连君臣之礼也不讲究了。
秦王政也在台阶上坐下,伸出手臂揽着赵琨,
赵琨忽然眨了眨眼,破罐子破摔,满怀期待地问:“政儿,来都来了,能不能唱首小曲儿哄哄我?”
自从秦王政被怒火冲昏了头,下令把嫪毐和赵姬的两个私生子装进麻袋里摔死,将赵姬迁居到雍城之后。每天都有儒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暴君,说他流放生母,是个不孝子。儒生的数量可真多,当面就敢骂他,背地里更不用提了。仿佛一夕之间,他忽然就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被世人狠狠唾弃。
本来想跟小叔父聊一聊,找点慰藉的,现在反倒要唱歌哄他开心。
第69章 当猛男吟唱“弃妇诗”
秦王政默默地观察着赵琨的神色,他怀疑小叔父还不知道他在雍城做过什么,那些儒生又是怎样议论这件事的?
以他们的关系,估计没人敢当着小叔父的面非议他。
秦王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大多数人的谩骂和指责他都可以假装不在意,但如果小叔父也觉得他流放母后,与暴君没什么分别,选择从此疏远,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呢?
他想了想,问:“假如所有人都认为寡人暴虐,做了错事,叔父会怎么选?还会站在寡人这边吗?”是不是当了孤家寡人,就注定要体会独自立于权利巅峰的孤独、寒冷和寂寥?
赵琨心念一转,想到了史书上记载的秦始皇第一次大开杀戒——在赵姬选情夫不选儿子、配合嫪毐发动兵变之后,她被软禁在雍城的萯阳宫,有二十七个大臣劝谏,为赵姬说情,要求秦王政与赵姬和解,秦王政将他们都杀了。直到第二十八个——齐国人茅焦前来游说。
秦王政非常诧异,已经陆陆续续砍了二十七个,怎么还有人敢来劝谏他?
茅焦不卑不亢地说:“那二十七位仁兄,加上我,刚好凑成二十八星宿。”
秦王政终于意识一个问题,像茅焦这样的书生,心中有信念支撑,贪生但并不是很怕死,他们认为正确、正义、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会前仆后继地去达成目标。
好在茅焦并没有像之前被砍的那二十七位老兄一样,一上来就斥责秦王政,左一句“暴君”,右一句“不孝”。他是以天下、以国家利益为突破口,劝谏说:“秦国正处于以经略天下为大业的关键时期,大王却有了流放母太后的恶名,影响非常恶略,恐怕六国诸侯听说这件事,会因此背弃秦国。”
这番话一下子就戳中了秦王政的心思——横扫六国,经略天下。最终秦王政妥协,将赵姬接回咸阳的甘泉宫。
赵琨像猫洗脸一般将眼泪都抹干,用力拍了大侄子一下,不假思索道,“那我当然是帮亲不帮理啊。他们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换成他们自己,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未必能比我们宽容大度。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们凭什么要求受害者去原谅罪魁祸首?凭脸大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轻易就原谅了太后和嫪毐,我不答应。终黎的事情,在我这里,永远都不存在宽恕。嫪毐应该庆幸他已经死了,不然我现在就能发明一种酷刑,必须割满三千刀才允许他断气。不过,杀劝谏的大臣,委实太冲动了,以后怕是没人敢提意见,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敢提。下回碰巧遇上不想听、不爱听的时候,让内侍拿扫帚把他们打出去就好。”
秦王政放心了,郑重地点点头:“好。以后不杀劝谏之人。广开言路。”
赵琨翘起一条腿,换了一个坐姿:“刚才说好的唱小曲儿,别想蒙混过关,快唱,我要听!”
秦王政清一清嗓子,略微腼腆地唱了一首据说是周公卿想要挽留郑庄公,创作的歌谣——“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小曲儿还挺动听。
翻译一下,大约就是——沿着大路走啊,双手拽住你的衣袖呀,千万莫要嫌弃我,不念旧情与我分开。沿着大路走啊,紧紧地攥住你的手呀,千万不要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抛却情谊不同我好。
赵琨的手指碾过衣襟上繁复的丝绣,摸到系带,随手将大氅拉紧了些。
古人真的挺会,将自己比作多情的女子,句句都在挽留夫君,简直要卑微到尘埃里。然而王先生特意讲解过这首诗歌,非要说是:周公卿恳请有才能的贤人留下,别走。
当时,赵琨还跟罗开玩笑,说这首歌谣分明就是“弃妇流”的鼻祖。古代有不少遭遇了挫折的男性文人都写过“怨女弃妇诗”,希望得到贵人、伯乐的垂怜,比如曹丕、曹植。
不过秦王政身高八尺六寸,嗓音比较洪亮,音调偏高,唱这样的弃妇小曲儿有种强烈的反差萌。
赵琨忍着笑,抬手在大侄子的脑袋上轻轻地挼了一把。心说:难怪六国君王都搞不定尉缭,你却能留住他,原来你最会了。哪怕有时候冲动暴躁了一些,谁舍得就此分道扬镳啊?
第二天清晨,乌鸫在窗外鸣叫,音韵悠扬。这鸟号称“百舌”,最擅长模仿各种鸟的叫声。
赵琨醒来以后,又闭目静听了片刻,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伯高正拿着一封帛书怔怔出神。赵琨迷糊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提前写好,却来不及派上用场的举荐信。伯高已经凭本事争取到读书晋升的机会,不需要他的举荐了。
第70章 我有个朋友
伯高原本不会偷看赵琨的书信,然而他替赵琨整理书案,刚巧发现这张写满字的绢帛露出了一角,上边有细微的褶皱,似乎沾了几滴水,署名的位置,有半个“琨”字已经晕开了一点,就顺手抽出来。
这信不管是写给谁的,都要重新抄一遍才好。伯高这样想着,不经意地瞥见了他自己的名字,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多瞅了几眼。
他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颤了一下,原来赵琨已经为他谋划了一个好前程。假如他不是那么急功近利,非要拿命去博功名,终黎辛就不会……他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终黎这傻子,当真是太可惜了。伯高只恨他的地位太低,如果他不是小宦官,而是正经官吏,又怎么会领不到护甲呢?他若有护甲,或许终黎辛此刻还好好的。
去学室读书,是像他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学满三年,只要成绩合格,出来至少是个文法小吏。
如果学业有成,还能参加郡一级的选拔,成为令史(县令的秘书)。令史之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可以参加国家级的选拔,有机会进入宫廷担任尚书卒史,尚书卒史这个官职虽然不起眼,却有机会经常见到秦王政,也比较容易升迁。
就凭他是赵琨身边的人,只要学业拿得出手,没有选不上的道理。
伯高知道这封帛书为什么没寄出去了,这上边也不是沾了水,而是赵琨昨夜在宫里大哭了一场,回来蓦然看见书案上的青竹笔筒,想起这笔筒是终黎辛亲手为他削的,又毫无征兆地落泪。
伯高当时还松了一口气——镐池君表面还算正常,其实悲哀难过一直郁结在心底。这些天,他夜里辗转反侧,从前最爱的美食摆在面前也吃不下几口,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太医徐咨说,这样下去迟早折腾出病来。最好想法子让他排解一番。昨夜镐池君大哭了一场,反倒浇透了胸中的块垒,得到一场好眠,睡得格外沉。
猝不及防地对上赵琨的视线,伯高攥紧了手中的丝帛,喉头动了动,艰涩地说:“对不起。”
赵琨披衣起身,找了一只非常精致的白玉匣子,将青竹笔筒仔细地擦干净,收了进去,“你没有做错什么,有上进心是好事。王上让我休息几天,我与赵濯约好了,今日去探望终黎的妹妹,你要跟我们一起吗?还是直接去学室报到?”
嫪毐谋反,一共战死了六百二十八人,加上被诛三族的二十几位官员,还有被流放死在路上的嫪毐的门客。总数超过了两千。多少人失去了他们的至亲、好友、同伴……
伯高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一起去终黎家瞧一瞧,过两天再去学室报到也不迟。”
时隔半个月,再次见到赵濯,赵琨险些没认出来,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穿一袭非常素淡的深衣曲裾,咸阳城中最普通的样式。手上的红疹还没完全消下去,中规中矩地向赵琨行礼,说:“多谢。医工说,要不是镐池君替我擦了手,等到毒素侵入肌肤、筋骨,便是神仙来了也难留我。”
赵琨赶紧将他扶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客套。”
他们先去水上乐园,只要是女客喜欢的东西,都给终黎的妹妹多准备上几份。再添一些优质的丝绸、锦缎,侍从们装车的时候,赵琨就去池塘边喂鱼,然而他刚拿出鱼食,花朝就将鱼食抢过去,扑扇着翅膀,蹦跶蹦跶地走到池塘边上,有模有样地喂鱼。
赵琨:花朝厉害了,天天看尉缭喂鱼,居然也学会了。
有两只小黄狗扒在尉缭的靴子上睡着了,尉缭瞧见赵琨他们,也不起身,坐在原地纹丝不动,笑吟吟道:“镐池君,我有个游侠朋友,虽说是糙汉一枚,但剑术是当世一流的。你要不要?介绍给你当护卫。”
第71章 只知道吕相,不知道秦王。
水中的鲤鱼纷纷争抢食物,带起一圈圈波纹,有一条红鲤鱼竟然破水而出,凌空飞跃,接住一粒鱼食,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又落回了水中。
花朝兴奋地“哑啊”一声大叫。海东青的鸣叫声穿透力很强,仿佛直入云霄。
趴在尉缭的靴子上睡觉的小黄狗瞬间惊醒,其中一只狗的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看一看四周。
赵琨摸了摸狗头,对尉缭说:“要啊,先生还是头一回夸赞别人剑术一流,这样的好汉最是难得。只是不知道好汉的姓名?”
“他姓朱,单名一个诸子百家的“家”字,是鲁国人。”尉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从腰间抽出一支精巧的短笛,横在唇边吹奏。一小段极其高亢刺耳的音符穿透了整片水域、以及岸边的层层建筑,远远地传开。
魔音贯耳,出于礼貌,赵琨没有捂着耳朵遁走,然而他对尉缭的滤镜终究是碎了一地,这是什么挑战人类极限的笛声?传说中的又菜又爱吹?
朱家!?
这个人貌似上了《史记》的游侠列传,是一位乐善好施、救人于急难的大侠。据说他藏匿、搭救了数百豪杰,遇见贫困人士还附赠生活费,自己却穿着又旧又破的衣裳,每日粗茶淡饭,家中没有多少余财。
赵琨略微激动,深呼吸:“朱家真的愿意为我效力?”
尉缭满不在乎道:“他与我比剑,输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游侠儿最看重名誉,一诺千金,只要我开口,他就得照办。”
他们说着话,一名渔夫打扮的大胡子糙汉划着小船靠岸。
尉缭朝他招招手,笑道:“阿家,过来。”
早春还有些冷,只见朱家头戴一顶旧斗笠,光着脊背,只穿了一条长度到膝盖的中裤(膝裈)。他生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肌肉线条非常漂亮,一看就有很好的爆发力。
朱家向尉缭和赵琨行了礼,什么都没问,尉缭让他给赵琨当护卫,他就抱着剑,自觉地站在了赵琨的身后。
赵琨:“……”
不是,这位老兄,你都不关心待遇的吗?
赵琨注意到了朱家的剑,不是那种又轻又窄的文人剑,而是一柄超长的重剑,一般人根本挥不动的分量。他轻咳一声,提醒道:“朱兄,我的护卫俸禄是六百石,你若不满意,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朱家挠了挠头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特别满意。先前我跟着燕国的丞相栗腹,他只管饭,从不给我们发俸禄。后来栗腹领兵攻打赵国,战败被杀。我也遭到赵王的通缉,是尉缭先生救了我的命。先生每日管两顿饭,也没有俸禄。”
赵琨有点同情朱家了,多么老实的一名游侠儿。却遇见了这么多大坑货。让他免费打工许多年。
考虑到终黎未是个女孩子,赵琨将月夕和姬冰砚都叫上,张良也跟着一起来了,一碰面,张良就压低声音说:“表兄,咸阳城这几日起了谣言,说六国诸侯只知道吕相,不知道秦王。”
第72章 你能看出我养的是什么
尉缭的听力远超一般人,恰巧听见了,他也不掩饰,顺手将短笛插进了腰带中,一本正经地说:“我掐指一算,吕不韦这个相邦(丞相)算是当到头了。不出一年,他必有性命之忧。”
朱家满脸都是崇拜:“我信。尉缭先生一向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
张良暗笑,确实未卜先知,不过这并不需要能掐会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自从嫪毐被诛三诛,而且嫪毐入宫这件事还牵涉到吕不韦,秦王政就想处死吕不韦了。只不过吕相的势力太大,还有众多的客卿、辩士为他求情,其中不乏文武重臣,秦王政也不好拂逆众意。
然而以秦王政的魄力和手段,既然起了这种念头,就不会再留着吕不韦过年,可不就是“不出一年,必有性命之忧”?
江湖算命的把戏。尉缭若是不入朝堂,去占卜,也能养活他手底下的三百鬼谷弟子。说不定还能混成名满天下的神算子。
赵琨望着烟波碧水上的几只白鹭,幽幽一叹。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一直关注着尉缭的动向,心中再清楚不过——这谣言的源头,正是鬼谷弟子,尉缭肯定脱不了干系。
先前,赵琨的护卫还无意间撞破尉缭与人密谈,说要为信陵君复仇。就像当初吕不韦派人散播谣言,挑拨魏王和信陵君的关系,让信陵君百口莫辩、忠信见疑一样,这一回,吕不韦也将体会到谣言的威力,并且同样有苦难言。
这世间有因就有果,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主要是尉缭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开赵琨,他甚至一边教赵琨九宫步,一边安排鬼谷弟子去摸吕不韦的底。还厚着脸皮要求赵琨帮忙打掩护。
按照尉缭的说法,秦王政想扳倒权臣吕不韦,镐池君不可能置身事外,既然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可以合作。
尉缭温和地拍一拍朱家,语重心长地说:“阿家,你以后要多听镐池君的话,别再被人用三张饼骗去卖命,还要帮人数钱。”
朱家气呼呼的,浓密的大胡子抖了抖,中气十足地大声说:“栗相(栗腹)没有骗我!我幼时流落街头,饿了一整天。他与我素不相识,停下马车问路,我说不知道,他仍然给了我三张饼。”
尉缭无奈道:“好好好,他没有骗你。是我骗你,行了吧?”
朱家憨厚地摇摇头:“尉缭先生也没有骗我,救命之恩,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你们都是好人。”
张良掩着唇偷笑。
赵琨沉默了。
难怪朱家没有俸禄,他对好人的要求可真低。
尉缭该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决定给朱家介绍一个好去处?
伯高意味深长地一笑:“朱兄真是妙人。”
朱家折回小船边上,双手将渔网拉了起来,网中大大小小几十条活蹦乱跳的鱼,有鲤鱼、鲫鱼、白条、青鱂、花鳅等等。朱家只留下十来条比较大的鱼,其余的都丢回水中,目送它们游走。
朱家一边用草绳将大鱼串起来,一边说:“我运气好,在危难时刻遇见了你们,得到救援,才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如今。我也要像你们一样,多行善事,多救人之急。有时候啊,人就那一道坎过不去,你拉他一把,送他一程,他后面就平顺了。”
赵琨心说:真看不出来,这大胡子糙汉,居然有一颗柔软的、怜悯众生的心。被人救了,就想将这份善意传递下去。
张良不笑了,忽然有点佩服这个大胡子。
朱家开始哼着小曲儿分鱼,给每个人都送一条,不管男女老少,锦衣布衣,皆一视同仁。他身上有几道伤疤,其中两三道年深日久,已经变得极淡,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还有一道扭曲的疤痕位于胸腹要害,仍然有点凹凸不平,还泛着一点淡粉色,现在瞅一眼都让人心惊,可见当时有多严重。
赵琨解下大氅,亲手替朱家披上。旁边还有女孩子,总这样光着脊背不合适。
尉缭让二十八个戴着面具、穿着样式相同的宽袍大袖的鬼谷弟子站成一圈,伸出双手请张良看,问张良能不能从一个人的手判断出他的特长。
姬冰砚嘟嘟嘴,带了一丁点小情绪,“先生故意为难舍弟,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我回府弄上几只鸟,蒙住头,让先生只看鸟爪子,你能看出我养的是什么鸟?是听声的、狩猎的、吃肉的、还是观赏的?”
尉缭气定神闲道:“我能。常见的也就那么十几种。猛禽的趾爪强健有力,呈钩曲状。比如花朝。栖息在树上的鸟,爪子细长一些,通常两趾向前,两趾向后,比如鹦鹉、杜鹃、雨燕。家禽常在地面行走觅食,爪短而健壮,三趾向前,一趾向后,比如雉鸡……”
姬冰砚:“……”
张良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手,他最近每天练字,手指上握笔的位置磨出了一层老茧。再去看那些鬼谷弟子,有十七个人,手指相同的位置都有茧。其中三个人的茧格外厚。
张良想了想,说:“这十七个人,应该都识字,这三个人比较擅书,日常主要负责抄抄写写。”
尉缭赞许地点点头:“孺子可教,握笔的手和握剑、弹琴、种地的手,当然是不一样的。过来,我一个个给你讲。”
赵琨也饶有兴致地跟着学,不得不承认,尉缭这个人是很有些门道的。
就在这时,侍从前来禀报,所有物品都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半路上,尉缭压低声音问朱家:“我不是让你穿整齐一些,给众人留一个好印象。虽说镐池君不在意这些,但世人多是先敬华裳,后敬人,你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朱家拢一拢身上厚实柔软的大氅,小声解释:“你让青雪送来的新衣裳,我收到了,多谢。有个兄弟今日要去拜见未来的老丈人,这关系到终生大事能不能成,我就转送给他了。”
尉缭白他一眼:“你就说吧,哪个不是你兄弟?”
朱家哈哈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觉得镐池君真不错。你知道的,我还有个兄弟名叫高渐离,他擅长击筑,不知镐池君这里收不收乐师?”
尉缭沉吟片刻,说:“高渐离啊,倒是个仗义的人。只是燕赵游侠儿轻生死,重意气,常常以武犯禁。秦法如此严苛,你现在叫他来,他三天就犯事去蹲大狱了。且等上几个月,待吕不韦倒台,镐池君手中有实权了,能罩得住你们,再叫他入秦。”
朱家:“……”
赵琨:“……”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有些人一转身就再也不见。说小也小,行刺过秦始皇的猛人总共才几个?他这里即将迎来第二位。
越靠近终黎家,赵琨的心中就越忐忑。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终黎未。终黎辛出事以后,他派了身边最妥帖的几位侍女和厨娘去陪伴终黎未。却隐瞒了终黎辛的死讯。没敢让她们知道。
赵琨经常去终黎家串门,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好东西,也都要给终黎兄妹送一份。所以终黎未一直都不曾多想。
今日,终黎辛的棺椁即将下葬,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众人一进门,终黎未随口问了一句:“兄长呢?怎么没有跟镐池君一起回来?”她身体不太好,很少出门,所以至今还没听到消息。
赵琨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他默默地撩起衣摆,跪在终黎未的面前。
终黎未吓了一跳,伸手要扶赵琨起来,赵琨却不肯起,终黎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颤声问:“兄长他出事了?”
赵琨的肩背都在发颤,眼尾瞬间红了,哽咽道:“对不起。”
与此同时,伯高双手平托着一柄剑,跪在了赵琨的旁边落后半步的位置。是终黎辛惯用的、从不离身的剑。
终黎未接过剑,轻轻摩挲,心中已经隐约知道答案了,她转身去屋里,取了一样东西,对赵琨说:“这是兄长留下的,他说如果他没有回来,就交给镐池君。”
第73章 口嫌体直的始皇
赵琨双手接过来,是一只非常小巧的雕花乌木盒子。他缓缓打开,盒底铺着色彩鲜艳的锦缎,一对小鱼形状的老桃木梳子静静地躺在锦缎上。
赵琨拿起其中一把鱼形梳,木料入手细腻光滑,每一根梳齿都打磨得非常圆润,还雕刻了精心设计的图案——五只蝙蝠围着一个篆书的“琨”字。
五只蝙蝠的谐音就是“五福”。
赵琨知道这是时下流行的吉祥纹,至于五福具体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张良善解人意地说:“《尚书·洪范》中提到五福,一是长命,二是富贵,三是身体健康、心神宁静,四是道德良心得到满足,五是安稳一世能够善终。”1
梳子的另一面刻了一行小字——愿君平安喜乐。
后天就是赵琨的生辰,原来终黎辛提前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赵琨把玩着精心雕琢的梳子,这一瞬,他忽然就从之前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如此美好的祝福,如果终黎辛还在,应该也不愿意看他日日伤怀。
终黎未又试着扶赵琨起身。赵琨便不再坚持,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谢谢,我很喜欢这对小鱼梳子。”
终黎未给了赵琨一个带着泪光的微笑,嗓音略微沙哑:“喜欢就好。兄长特意跟秦墨的首领相里氏学来的手艺,练了好几个月,雕废的梳子都积了半竹篓,生怕镐池君用着不舒服。”
赵琨原先有一把用惯了的旧梳子,就是那种很一般的桃木梳,只是打磨得格外光滑。过年的时候,月夕侍奉赵琨梳头,不小心摔断了。
后来,赵琨又换过好几把梳子,有玉石的、纯银的、名贵木材的,用起来感觉都差点意思。
然而当初制作那把梳子的相里氏现在已经入朝为官,赵琨不好意思开口让他帮忙做木匠活,又用不惯新梳子,经常偷偷地将断梳子拿出来梳头。
终黎辛发现了,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起断梳子看了看,用手指量了尺寸。
这一对小鱼梳子,厚薄、长短、材质、手感都和赵琨惯用的那把梳子相似,只是做工要精致许多。伯高上前,想将东西接过去,赵琨摇摇头,将梳子放回小盒子里,原样封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他微微垂眸,有点羞涩地问:“雕废的梳子还在不在?如果还在,也给我吧。”
终黎未在柴房的一角,翻出一只竹篓。赵琨目测了一下,里边的桃木梳子,估计超过了一百把。看着也都好好的,并不像是作废的东西。还有小猫形状的,煞是可爱。
赵琨疑惑地瞧了许久,拿起第三把梳子,才意识到:其实以终黎辛的剑术,这些梳子的做工没有大毛病,仅仅是花纹的线条不够完美。他轻叹一声:“终黎啊!”
张良知道赵琨又伤感了,默默地陪着他。
终黎辛的佩剑也被放进棺椁中,将要下葬的时候,终黎未终于忍不住,抱着月夕,失声痛哭。
赵濯等终黎未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问她,“女郎今后有什么打算?”
终黎未摇摇头。
赵濯双手递给她一面腰牌,难得轻声细语地说话:“你别怕,以后我便是你兄长。将来你若嫁人,我来出嫁妆。”
赵琨附和:“我也出一份。”
伯高郑重承诺道:“在下也出一份。”
送了终黎辛最后一程,内侍前来禀报——秦王政带着长公子扶苏去水上乐园寻找尉缭,刚巧扑了一个空。
赵琨瞥了尉缭一眼,总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这已经是大侄子第三次扑空了。
他挽起衣袖,神色不善地瞅着尉缭:“事不过三,先生是自觉过去,还是我派人将先生绑过去?”
尉缭吊儿郎当地席地而坐,完全不带怕的:“你能绑得了我?”
赵琨拖长了声音下令:“朱兄!立刻、马上把尉缭先生五花大绑。”
话音未落,朱家直接甩出一圈麻绳,套住了尉缭的脖颈。
尉缭单手握住拇指粗细的麻绳,挑眉:“阿家,你六亲不认啊。”
朱家挠挠头,迷惑不解:“不是先生亲自叮嘱一番,让我以后都听镐池君的嘛?”
尉缭:“……”
赵琨鼓掌:“朱兄好样的,干得漂亮。”
他们一行人赶到水上乐园的时候,就看见秦王政换了普通士子的衣裳,皱眉望着一只小泥猴。哦,不是泥猴,是在水边疯玩,踩了一鞋子泥巴,钻草丛钻得满头满身灰土的扶苏。
扶苏可怜兮兮:“阿嚏,父王,我冷。”
秦王政嘴上嫌弃地说“麻烦。”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大步走进赵琨的屋中,翻出一件外袍,把扶苏裹起来。
第74章 打扰一下,先给我解开,你们再继续
扶苏一点都不配合,小身板扭来扭去,“不行,外袍太长了,手、手伸不出来。”
“抬手。”秦王政语气冷淡,动作却轻柔至极,略微有些生涩笨拙地替扶苏将袖子挽上去,衣裳在腰际折叠再折叠,用腰带束起来,总算是能正常行走了,就是皱皱巴巴的有点丑。毕竟秦王很少做这些事,不太擅长。
谁知小孩子也懂得要漂亮。扶苏瘪着小嘴,使劲拉扯衣襟,不愿意这样穿。
秦王政抓狂:“跟小叔父小时候一样不好带,真难养。”
赵琨一进门,刚巧听见这么一句,顿时就不乐意了:“辈分摆在那里,小时候明明是我带政儿,政儿才难养。”
秦王政坚持:“是我带小叔父,虽然叔父比我长一辈,但是岁数小啊。每次小叔父闹别扭不肯起床读书,不都是我给拽起来,还背着去学室的?”
赵琨哼唧一声:“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要这样讲,政儿当年生病不肯吃药,偷偷地将温热的汤药倒进花盆里,我那一盆兰草都烂根枯萎了。”
一开始,赵琨还以为是积水导致的盆栽根系腐烂,把兰花挖出来,用清水冲洗,将烂掉的根须全部修剪干净,稍微晾一晾,让伤口自然风干,又重新换土移栽了一次,将兰花救活了。然而过了几个月,大侄子再次感染风寒,那盆兰花又开始蔫不拉几、半死不活的。赵琨暗中观察,将偷偷摸摸倒汤药的大侄子抓了一个现行。
还有始皇崽崽换牙的时候,新牙已经长出来一点点,老牙却愣是不掉,他每回吃东西牙齿就晃,还容易卡食物残渣,但是一直没有脱落。最后牙龈都有点发炎了,疼得很。
太医徐咨让始皇崽崽坐在凉亭中一个光线比较好的位置上。请他张大嘴,说要看一看是哪颗牙。结果始皇崽崽还没反应过来,徐咨就一边说笑,一边直接用小工具将他的牙拔下来。
拔牙超疼的,彼时,始皇崽崽猝不及防地惨嚎一声,眼泪都出来了。
赵琨问他:“你哭啦?”
始皇崽崽嘴硬道:“没哭!是眼睛里进了东西!这桃花开始凋零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
不过这件事不能说,说出来大侄子要恼羞成怒的。
叔侄俩斗嘴,都认为是自己带大了对方。
尉缭:“……”
感觉知道的太多了,容易被灭口。
尉缭干咳一声,懒散地斜倚着门,向众人展示被缚住的双手,礼貌微笑:“打扰一下,能不能先给在下解开?松绑以后,你们再继续争论这个问题。”
第75章 那真是不巧
叔侄俩同时回头,相近的身高,相似的脸型,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鼻薄唇,就连衣裳的色调也出奇地和谐一致。
不同的是:赵琨偏瘦一些,神情温和,一双桃花眼含笑望过来,让人如沐春风。秦王政看起来要健壮一些,他眼眸深邃,用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将尉缭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不太确定地问:“方先生?”
尉缭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眨眨眼道:“原来大王还记得在下。嘶,绑得太久了,手指发麻,快快给我松开,我保证不跑。”
赵琨抛给秦王政一个求夸赞的眼神。
叔侄俩相视一笑,刚才的争论仿佛从未发生。秦王政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亲自替尉缭松绑,“听闻先生入秦,寡人不胜欣喜。谁知往返数次,竟然无缘得见先生一面!”
这是暗戳戳地控诉尉缭每次都故意躲开。
尉缭的神态从容自若,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那真是不巧,在下有时候闲不住,喜欢找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垂钓。或者跟友人出去走走。”
秦王政还在跟麻绳作斗争,他根本就没解过如此复杂的绳结,三下两下,把活结给扯成了死结。
尉缭:“……”
下一刻,秦王政干脆利落地抽出佩剑,辘轳剑的剑刃如霜覆雪,清光湛湛,只一下,就将麻绳削断了。
与此同时,扶苏胡乱拉拽,总算将外袍扯开,踩到脚底。赵琨像拎小猫崽一样,抓着扶苏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拎起来,顺手掂了掂,道:“又长了些。”
扶苏的小身板微微向下滑,往下坠,衣领发出不堪重负的开线声,他可怜兮兮地嘟起嘴:“叔公,我可能要摔了!啊啊啊!”
秦王政:“小叔父,抓猫抓狗才这么拎,抱小孩不是这样抱的。”
扶苏蹬着小短腿,倏地扭头,煞有介事地纠正道:“父王叫错了,应该叫叔公。”
秦王政耐着性子解释:“你叔公,就是我叔父,没错。”
扶苏还不能理解,为什么父王喊同一个人,称呼却跟他不一样。他仰着小脑袋瓜,迷惑地望着秦王政。
这叔侄俩,没一个会带孩子的。伯高实在看不下去了,提议道:“长公子的衣裳有些潮湿,所以总觉得冷,让奴婢带长公子去换衣裳吧。”
赵琨疑惑:“我这儿有扶苏能穿的吗?”显然都不合身。
伯高微微一笑:“回镐池君的话,最近长公子常来,奴婢就让绣坊预备了两套,衣裳、鞋袜都有。”
秦王政不由得多瞧了伯高一眼,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宦官了——心细、善解人意、做事漂亮,而且还很会伺候人。据说是小叔父在隐宫随手捡的,可真会捡,他怎么就捡不到这样好的?
尉缭活动了一下双手,揉搓着手腕上的轻微勒痕。他并非秦国人,所以不需要行君臣之礼,只是向秦王政作揖。
赵琨似笑非笑地瞥尉缭一眼,说:“你们聊,我带扶苏和阿良去玩儿。”
张良和朱家,还在附近的凉亭中等赵琨跟他们会合,一起行动。
第76章 女装
秦王政知道阿良是谁,却故意打趣赵琨:“小叔父要去陪未过门的夫人呀,那可不能耽误了,要不再给小叔父多放几天假?”
陈年旧事,又被拿出来调侃。赵琨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必。”
如果不是尉缭还在一边看着,他都要当场手捶大侄子了。
张良来秦国已经有一段时间,恰好赶上嫪毐之乱,赵琨抽不开身,都没带他在咸阳城痛痛快快地玩过。
赵琨心中对这位表弟很是亏欠。刚好还有六天休假,陪表弟四处玩玩,假期过后,又是春耕最关键的时期,他还有得忙呢。
离凉亭还有十几丈远,赵琨就听见姬冰砚那犹如银铃一般的清脆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真好听。
原来干等无聊,姬冰砚撒娇,求朱家耍剑给她看。
朱家追随尉缭的时候,是很有节操的一位侠客,剑出鞘必杀人,绝不存在什么耍把戏给人观赏。然而娇俏少女眉目如画、温声软语,他委实扛不住,就破例了一回,解下大氅来卖艺。
朱家的裤子已经穿了很多年,磨损得非常严重,耍剑难免有些大幅度的动作,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边绣着两只小兔子图案的粉色犊鼻裈(三角裤)。
一脸大胡子的猛男,穿粉色内裤,还绣着超级可爱的小兔子。
反差过于强烈,姬冰砚爆笑。
朱家红了脸,窘迫地拿起大氅,披在身上,站到了赵琨的身后。
张良扯一扯姬冰砚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对朱家不敬,解围道:“我好像看会了一点点,朱兄瞧瞧,是不是这样?”
他握住尉缭送给他的桃木剑,认真地依次比划出基础剑招中的崩剑式、撩剑式、截剑式。
红梅花片片吹落,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花瓣,数点残红被风吹落在溪水中,随波逐流。张良生得秀美,踏着落花耍剑,十分赏心悦目。
朱家点点头:“就是这样,小兄弟于剑道上甚有天赋!”
赵琨默默地补充:张良做很多事情都挺有天赋的。这是实话,这孩子学什么都挺快,目前没发现对他来说特别有挑战性的学科,甚至包括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也是刚巧赶上,或者要用到的时候,赵琨顺便讲解一回,示范一下,他就明白了。
如果非要说张良有什么短板,那就是体弱多病,而且不太合群,目前还没有在秦国交到新朋友。
赵琨捡了一朵落花,在凉亭中闲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良聊天。又安排了一个人带朱家去领几套护卫专用的衣裳,总不能穿着走光的裤子出去浪。
不多时,伯高带着公子扶苏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扶苏似乎不太喜欢伯高,走着走着,突然甩开他的手,不肯让他牵着,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向赵琨。
赵琨接住小家伙,抱起来随口一问:“这是怎么啦?”
扶苏扭头,指着伯高说:“他坏得很。”
伯高的人缘比赵琨还要好一点,赵琨还是头一回听人说伯高的坏话,感觉很是新奇,“伯高做什么啦,你就说他坏?”
扶苏告状:“有好多好看的衣裳、首饰,他故意放在高高的地方,不让我碰。”
伯高无奈地一摊手,解释道:“是小女孩的襦裙和首饰。”虽然扶苏喜欢,但他绝不敢给长公子扶苏穿女装,又不是嫌命长。
赵琨疑惑:“我屋里哪来的女……”
话没说完,他反应过来了,萱姬不想生孩子,但是很羡慕儿女双全的人家,想再要个女儿。赵琨考虑到他将来总会离开,有个孩子陪伴萱姬也好,就支持萱姬再养一个孩子。
于是沧海君一直留意着,过年的时候从老家领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算是赵琨的妹妹了。
这个妹妹年纪小,还不记事,没养多久,就跟他们特别亲近,完全像是一家人。
萱姬非常偏爱女孩子,为她准备了许多小衣裳、小首饰、小玩具……还非要在赵琨的屋里也放一些,让他学着养妹妹。还说女孩子要娇养,免得将来被人随随便便就骗了去,从来不舍得打骂,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赵琨小时候都不见萱姬如此上心,他多多少少有点吃味,选择刻意遗忘了这件事。呵,他小时候就可以打骂,妹妹就不能,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十分不爽。
所以赵琨屋里其实存着小女孩的衣裳,样式还挺多。伯高知道他的心思,因此并不指明是谁的衣裳。
扶苏耍赖,小身板扭了扭:“为什么不能穿?我就要穿那个花裙子!”
赵琨:“……”
他将扶苏举起来一点,平视着小家伙,“你是男孩子,我不建议你穿女式的襦裙,可能会被人笑话的。当然,如果你一定要尝试,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自己做出的选择,要担得起后果才行哦。”
扶苏根本不听劝:“一定要穿,现在就要!”
这时,朱家已经穿戴整齐,正式开始他的护卫生涯。赵琨看了看天色,对伯高说:“给扶苏带一套襦裙,就在车上帮他换。”
张良掩唇偷笑。
姬冰砚挑眉:“表兄,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赵琨笑了笑,没吭声,他是个尊重别人自身意愿的人,只要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哪怕是小孩,他也喜欢让别人自己做决定。
扶苏正是探索欲比较强盛的年纪,好奇心特别重,什么都想尝试一下。有时候没必要拦着,有些事多说也无益。反正有赵琨在一旁照看,不会遇到什么大麻烦,就让扶苏这样上街,亲身体验一回,他自然会知道为什么不建议他穿女孩子的衣裳。事教人,一次就能教会,吃一堑,长一智。总比苦口婆心地劝半天,扶苏还嫌他啰嗦要强上一些。
时间不早了,所以今天先在咸阳城内逛一逛,明天再去远一些的地方玩耍。
路过绿杨里,有一群少年正在蹴鞠。张良听见喧闹嬉戏的声音,掀起车帘瞅了一眼,颇有几分羡慕的样子。
赵琨道:“阿良要不要去隗先生办的私学上课?会有许多孩童、少年跟你一起读书,一起玩儿。隗先生除了太过严厉,没有别的缺点。”
老秦人要积累军功,每每出生入死才有机会出头。六国的客卿凭借着学识、政绩就能顺利地晋升,丞相基本都是外来的有识之士。所以近几十年,秦国的官吏、乡绅望族也开始重视子女的教育,一些私学的教学质量非常高。可惜到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 213年),丞相李斯上疏,要求禁止私学,不允许民间私藏诗、书,以及诸子百家的典籍。让所有读书人都“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秦始皇采纳了这个建议,才有了焚书事件。
李斯自己就是从荀子开办的私学毕业,平步青云。却在数年之后,斩断了无数像他一样,渴望通过学习改变人生的寒门士子的求学之路。搞笑了,一般人有机会“以吏为师”吗?普通百姓一生也接触不到几名小吏,官员就更够不着了。推行法教固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如果朝堂上只有法家的声音,显然会出问题。
赵琨还在走神,忽听张良问:“有多严厉?”
第77章 谁这么多嘴?
赵琨讪讪地道:“就是对学生的要求比较高,我小时候射箭稍微差一点点,下课以后,隗先生不让走,盯着我继续练。”
后来学习度量衡,隗林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掌握测量物体的长短、容积、轻重等各项数值的方法,并且熟记大秦的统一标准。他不允许数值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甚至将学生领到少府,拜托老工匠教他们制作军中制式的铁箭头,让赵琨重做了五次。第二个成品出来的时候,老工匠都说可以了,隗林却不能容忍任何瑕疵,非要让赵琨重做。
不过,隗林对自身的要求更高,他为赵琨制作的弓,每一张都堪称艺术品,能当传家宝的程度。所以赵琨也没什么不服气的。他小时候用过的弓,至今还收藏在书房中。
张良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经常脱靶,只是稍微差一点点?”
赵琨轻咳一声,“谁这么多嘴,这种事也告诉你?”不知不觉间,黑历史都被人抖出去了。
张良诧异道:“竟然是真的?我以为别人胡说,逗我玩呢。”
他原本不相信的,以表兄现在的箭术,谁敢相信他当年箭箭脱靶?偏偏让表兄亲口给坐实了。看来先生严厉一些,是件好事。
赵琨炸毛:“明天就去长杨宫打猎,让你瞧瞧我游刃有余的箭术。”他是宗室,可以随时使用王室的游猎场。顺便多叫些人,让他们都带上自家的子侄,孩子多了,总有跟张良比较投缘,能玩到一起的。
张良莞尔,轻轻拍一拍赵琨:“表兄,我知道你现在射箭很厉害。”
赵琨心中舒坦了,“那隗先生的私学,你去不去?想去我就托隗先生留一个名额。他可抢手了,别人想把孩子送过去读书,他还要先看一看,有眼缘的才肯收。也就是我开口,才能十拿九稳。”这个时代的师徒关系比较密切,说句荣辱与共都不过分。所以隗林收徒十分谨慎,毕竟弟子闯了祸,先生也要担一部分责任的。
张良道:“我想去。只是隗先生见了我,有没有可能不想收呢?”
赵琨得意:“绝不可能!隗先生常说,希望‘得良才而教之’,他要是遇见像阿良这样聪慧的学生,必然高兴。”
张良感觉赵琨对他有一种近似于盲目的信心,他自己心中都没底。
另一辆马车中,伯高替扶苏换上了小女孩的襦裙,将他的眉毛略微描粗、画长了一些。把鬓边的碎发梳下来,遮住了发际线和前额,这样只要扶苏换掉女装,就不会被人认出来。
赵琨让车夫停在咸阳西市,带张良和扶苏去看了一场百戏(杂耍),除了常规的弹琴、击筑、斗鸡、走犬、猴戏,今日还有踩着高跷表演幻术的,居然还有金发碧眼的波斯美人踩着节拍跟大蟒蛇一同翩翩起舞。美人的玉足雪白,踏在织花的地毯上,很是惹眼。
张良还没到懂得欣赏美丽女子的年纪,反倒更喜欢踩高跷的那位老先生。场中许多大大小小的孩童,都是跟长辈来看百戏的,每到精彩处,就大声喝彩,相比之下,张良显得异常安静,
扶苏过年期间在宫里看过好几场百戏,花样更多,幻术更精彩,因此并不看台上的表演,而是跟几个同龄的小孩子在一边玩过家家。他不说话的时候,好几个小朋友围着他转,等他开口说话,声音比一般的小女孩要低沉,被怀疑是个男孩子。
一个成年人拉住自家的小孩,疑惑地问扶苏:“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扶苏很诚实:“我是男孩。”
小伙伴们一下子就变了脸,都不肯跟他玩了,还推推搡搡,要赶他走。
扶苏很委屈,提着裙摆扑进了赵琨的怀中。
第78章 跟少年人出来玩就是痛快
如果是成年人,看不惯一个人,大概率会暂时容忍。甚至表面嘻嘻哈哈,心中骂骂咧咧。然而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大多数孩童还不会刻意掩藏真实的想法。对一个人的喜欢和厌恶都非常明显。
几个小孩追过来,被朱家挡住了,他长得比较粗犷豪迈,板着脸往那里一站,大胡子根根粗长,顿时吓得没人敢靠近。
只有一个小男孩隔着几案朝扶苏大喊:“你的襦裙真漂亮,他们不跟你玩,我跟你玩。”紧接着,他就被家长拖走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跟乱七八糟的人玩耍。
赵琨抱起扶苏,目光冷冽地瞥了那位家长一眼:“请注意言辞。素不相识,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这样说一个小孩子,恶语伤人,你才是乱七八糟的人!”
对方明显不服气,然而看赵琨衣饰华美,气度不凡,并且护卫众多,每个护卫都是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瞧见那些乡绅富豪挤到附近,也一律赶开,不让任何人惊扰到主人观赏百戏。猜出赵琨的身份不简单,不敢招惹他。反倒客客气气地道歉。
扶苏快要哭了:“叔公,我做的不对吗?”
赵琨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也不是不对,其实穿什么衣裳,应该是你的自由。只不过这世上有许多人会将他们自己对事物的认知当作常态,并以此为参照标准,发现比较特殊的人,与众不同的行为习惯,往往怎么看都不顺眼,没多少包容心。但如何看待男孩穿女装,也是他们的自由,你很难改变任何一个人的认知。想特立独行,就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不过,人有时候还是要试着入乡随俗,和光同尘。”
扶苏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可是我觉得女孩的襦裙更好看。”
赵琨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让绣娘给你设计两套颜色相似的男式襦裙吧?也很好看的。下次出来玩就可以穿。”
扶苏点点头:“好,让伯高服侍我换衣裳,我不想被人笑。”
赵琨对伯高招招手,伯高就领着扶苏出去了。
张良不仅爱看幻术,还十分好奇这些幻术效果是怎么达成的?他偏着头,小声跟赵琨讨论。
幻术和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赵琨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门道,他并不说破,而是引导张良自己思考,还随手就给张良最喜欢的节目打赏了二十五镒(五百两)上币黄金1。
难得有贵客出手如此阔绰,很快,百戏场的东家就亲自送来了糕饼和酒水。
赵琨彬彬有礼地道谢,邀请东家入座,问他:“你接不接上门表演的生意?”
张良显然爱看这个,但是百戏场的人太多、太杂乱,三教九流都有。赵琨不放心表弟自己过来,所以替他问问,看能不能预约上门演出。以后在家就能看百戏。表弟毕竟才九岁,据说小孩子心性不定,容易被人带偏,还是要注意一些。等表弟长到十二三岁,比较有主见,心智相对健全,知道什么事情危险不宜参与的时候,再放他四处霍霍。
东家一听,连忙道:“当然接。我们齐云社上门演出,还可以点戏。蒙氏、李氏、王氏经常叫我们在府上演大戏,男女老少都喜欢看。”
他对跑堂的少年招招手,吩咐说:“快将咱们齐云社的百戏谱取来,请这位郎君过目。”
少年飞奔去后台,很快就捧着竹简折回来,双手奉上。
赵琨接过来,随意瞅了两眼,节目还挺多的,大致做了分类,有动物表演,也有幻术、歌舞、乐器、俳优(古代的相声、说书、说唱艺人)等等,每样都有十来个节目可以选择。名叫齐云社,是因为他们有个压轴节目叫:龙游云海。
他将竹简递给张良。
张良将《百戏谱》上的几十个节目的简介都瞧了一遍,眼睛都亮了。然而看见标价,发现上门表演非常贵,费用是现场观看的数百倍,相当于包下一整天的场次。他微微咬着下嘴唇,说:“这,还是算了。让表兄太过破费,良心中也会过意不去的。”
赵琨大咧咧地一摆手:“富贵犹如过眼云烟,花得舒心,买了称心如意的东西,改善生活品质,才叫钱。放在库房里就是一堆落灰的金属而已。千金难买我高兴。”
东家听了,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夸赞:“小郎君是个明白人。”
赵琨发现张良还是不好意思让他出钱,就亲昵地揽住张良,半开玩笑似的说:“阿良不必给我省钱,我不娶妻,将来让阿良给我养老。阿良现在不花,以后可就亏大了。我超会玩的,到时候我可不会替你省。”
张良总算放开了,微微一笑:“好,现在你挣钱养我,以后我挣钱养你。”
赵琨一本正经道:“嗯,一言为定,咱们拉钩。”
张良疑惑:“拉钩是什么?”
赵琨伸出小指,勾住张良的小指,一大一小两只手勾在一起来回拉扯,口中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于是张良彻底安心,一口气点了二十多个节目,预约在后天赵琨生辰的时候演出,好好庆祝一番。
从百戏场出来,夕阳光芒万丈,格外绚烂。
长街喧闹,许多人乱哄哄地朝着咸阳城东门的方向涌去,有刚刚散值(下班)的官吏,有布衣士子,也有贩夫走卒。
伯高拦了一位士子打探消息,原来是丞相吕不韦让门客编撰了一本《吕氏春秋》,派人贴在城门上,请众人鉴赏。吕不韦还放出话来——如果有谁能改动《吕氏春秋》的一个字,赏千金。
改一个字赏千金!
这就是最好的宣传,迅速轰动了全城。无数人慕名而来,聚集在咸阳东门,阅读《吕氏春秋》。
赵琨也带张良和扶苏去看乐子。还真有很傻很天真的布衣士子,跑去相府,要给《吕氏春秋》改一个字,立志领走千金大奖。无一例外,他们全部都吃了闭门羹。吕不韦只是搞搞营销,推广他的书,让所有人都抢着看《吕氏春秋》。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般人赚不到这千金。
张良感叹:“这通天的手段,难怪他富裕。”
赵琨道:“是啊,吕不韦曾说‘富在数术,不在劳身。2’有时候人得审时度势,尽量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找对方法,因势利导,财富自然聚集。而不是只会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埋着头,辛劳地付出。”
吕不韦其实很有才华,他完成了史上最成功的风投。而且,他这个人很有几分兼收并蓄的风度,对于诸子百家的学说,接受度良好,每样都有涉猎,都不甚精通,算是个杂家。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不会随着生命终止而湮灭:立德、立功、立言。
著书立说,可以算作“立言”。《吕氏春秋》这一波推广,势必将吕不韦的名望再推上一个新高度。
赵琨带张良去咸阳东市买弓箭。
张良挑选弓箭的时候,赵琨瞧中一柄剑,掌柜的介绍说着这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赵琨就拔剑在手试了试,霜刃如雪,确实锋利,他不留神手滑了一下,剑刃轻轻一挑,就割断了系玉的丝带,玉佩瞬间坠地,摔成了两半。
赵琨捡起玉佩,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年轻女子的呼救声,听起来很是无助、惊慌、恐惧。
他循声找过去,但见两个青壮年男子当街扯住了一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郎,将她往一辆又脏又破的骡车上拖曳,动作野蛮又粗鲁,非打既骂。
女子一边惊叫,一边向路人求助,说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
秦律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见义勇为,遇见需要救援的人,却视而不见,违法。就在路人将信将疑的时候。
却有一位老太太撒着泼,捶胸顿足,向围观的人群哭诉隐情,说老两口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给大儿子娶了妻,却是个好吃懒做的懒婆娘,不干活,还贼能吃。昨天跟大儿子吵架,就从家中跑出来,一夜未归,不肯认他们,也不肯跟他们回家。
众人一听,这是别人的家事,于是无论女子怎么呼救,都没有人伸出援手。
眼看女郎已经被拖曳上了骡车。赵琨拦在车前,挡住了男子再次高高举起的巴掌,道:“等一等。”
男子凶神恶煞道:“干嘛?”
赵琨微微蹙眉,这两个青壮年男子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家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来判断,应该属于黔首(平民百姓)。黔首娶妻不容易,许多黔首根本就娶不起。那个年长一些的男子真的特别粗暴,将女郎打得耳朵出血,头发都被拽下来好几缕,而且这女郎看上去比较爱干净,男子却穿得脏兮兮的,委实不像夫妻俩。
说起来,最近咸阳城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丢的都是大姑娘。会不会就是这样被人强行拖走的?
老太太哭得更大声,“自家媳妇跑了,不该追回去吗?小郎君怎么还拦路?莫非小郎君认识这懒婆娘?”
众人议论纷纷,周遭一片嗡嗡的声音。
赵琨丝毫不受影响,冲女子眨眨眼,询问老太太:“她真的是你家长子的结发妻子?”
老太太说:“真真的,赶紧让路。”
赵琨将摔成两半的玉佩托在掌心,给众人看,“那就好办了,这女郎刚才撞了我一下,我价值千金的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了,你替她赔偿吧。也不用千金,给一百金意思意思就行。”
老太太愕然,紧紧地捏着衣角,“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赵琨不紧不慢地说:“我可不是吓大的。我的护卫会陪你去找你们当地的亭长,让他开个证明,证明这女郎的确是你的家人,不用赔钱,我也照样放人。但若证明是你们撒谎,当街抢人……”
老太太见势不妙,跟两个儿子互相使眼色,想要开溜。
赵琨抛给朱家一个眼神,朱家没反应过来,他身旁的一名少年护卫一把扯住骡车,说:“大兄弟,别急着走呀,咱们去咸阳县衙说道说道。总不能让你爷娘省吃俭用给你娶的妻子就这么跑了。”
他说着,一挥手,七八个护卫一拥而上,将两名男子擒住,按在地上。至于老太太,这个少年护卫还挺有人道主义精神,请老太太坐在骡车上,他牵着骡车走,“大娘,您可要坐稳了,就算摔断腿,摔死了,这衙门您也是一定要去的。在这咸阳城,还没人能讹诈我家主人。”
老太太原本要从车上跳下来,躺地上讹一笔钱财,听见他这样说,顿时面如死灰,老实了许多。
赵琨对这个少年护卫有点印象,去年冬天新来的亲卫,长相平平无奇,经常默不作声地跟在终黎辛的身后,早就混了个眼熟,只是还不知道姓名。赵琨上前两步,替少年护卫拢了拢衣襟,温和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
护卫抱拳,说:“在下章邯,印章的章,邯山的邯。今年十六,尚未娶妻。”
赵琨有些恍惚,同名同姓吗?该不会是那位秦末的著名将领吧?尚未娶妻也用不着向他汇报!这少年护卫既靠谱,又不那么靠谱。
赵琨轻笑一声:“章邯,你晋升一级,以后就是我的亲卫百夫长。这件案子,你去盯着,办完以后,具体是什么情况,给我说一声就行。”
朱家接替的是终黎辛的职务,护卫统领,相当于千夫长。都算是低阶小将。军中职位从低到高依次是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司马、都尉、副将、将军。
章邯欢快地应了一声,叫了几个人,押送着三名嫌疑犯去县衙了。
当天晚上,赵琨回到镐池乡的水上乐园,秦王政竟然还没走。
他提着灯,英英玉立,长长的曲裾拖曳在台阶上,披在身后的大氅随风而动,侧身回眸,冷峻的眉目难得透出几分温情,“小叔父怎么才回来?”
赵琨大步走过去,“怎么不在屋里等?以后有事情,可以派人去叫我早些回来呀。”
秦王政携着他的手进屋:“叔父打小就爱玩,却难得有闲暇痛快地玩耍,我实在不忍心叫你提前回来。”
原来秦王政跟尉缭相处了半日,心中越发没底。尉缭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松弛感,就仿佛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为秦王政效力,也不打算在秦国停留太久,随时准备走人的那种慵懒随性,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自信。
和李斯等人的心态,以及对秦王政的认可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立刻就分别,尉缭也可以很从容,潇洒无比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让秦王政很是苦恼,有一种干着急,却使不上劲的无力感。
他拜托赵琨帮他探探口风,看看尉缭到底是怎么想的?秦国的国尉对尉缭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尉缭当初对信陵君,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赵琨拍一拍大侄子,“尉缭当初追随信陵君的时候,才十八岁,还是少年心性,古道热肠。他现在二十九了,经历过大起大落,又不是没当过国尉,心态自然不同。这个官职对他的吸引力恐怕还真不大。咱们不要盲目攀比,人和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法比较,请务必耐心一点,静待花开。”
秦王政一揖到地,“请小叔父多多指教!”
赵琨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跟尉缭相处的点点滴滴,思考许久,说:“指教不敢当,我感觉尉缭是挺矛盾的一个人。一方面,因为信陵君的事,他耿耿于怀,甚至将功名利禄视作浮云。任何一位诸侯招揽他,他都能扛得住诱惑。但另一方面,他多年研读兵法,关注各国的局势,却没能辅佐一人,一统天下,终结这乱世,心中其实是有遗憾的。他不肯留在秦国,应该是多方面原因,比如这些年野惯了,容易触犯秦律,不想吃牢饭。另外,他似乎不喜欢繁文缛节,下次见面,记得给他免礼,他肯定会自在许多。”
秦王政若有所思。
赵琨拍一拍的他肩:“咱们一定可以留住尉缭的。政儿负责礼贤下士,我负责盯着人别跑掉了。放心,我要了一条他亲自喂养的小狗,闻着气味就能找到他。还有花朝,天天围着他转,一找一个准儿。他要是敢跑,咱们就牵着狗,架着鹰,给他绑回来。”
秦王政爽朗大笑:“好,就这么办。”
临睡前,伯高敲门进屋,向赵琨禀报,张良的力气比一般的男孩要小一些,从咸阳西市买来的小弓,他用着非常吃力,倒也不是拉不开,就是开弓三五次就没力气了,手臂直抖,显然不合用。
赵琨把张良带进书房,揭开布幔,只见九张异常精巧的弓挂在墙上,尺寸从小到大,每一张弓都漂亮极了。
赵琨笑眯眯,眼中满是鼓励的神色,对张良说:“挑一张吧。这些弓是隗先生亲手做的,爱惜一点。不过,用坏了也没关系,我知道物件都会自然磨损。”赵琨小时候力气也偏弱,这些隗先生特制的弓,虽然有点旧了,却保养得当,张良应该能用。
张良连着试了三张弓,最终选择了赵琨八岁那年用过的小弓,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可见他的力气还不如赵琨当年。
赵琨心说:表弟身子太弱了些,得补一补。还得加强锻炼。
考虑到猎场有人工放养的熊瞎子,据说经常观摩人的行为,已经学会敲门了。赵琨特意叮嘱张良:“进了猎场的范围,千万不要落单。我们要在山里住一晚上,半夜听见敲门声,千万不要开门。有可能是熊瞎子,不是人。”
张良捧着弓箭,语气轻快:“知道啦,我保证不落单,不上熊瞎子的当。”
因为提前给各家送了帖子,第二天陪着赵琨和张良一起去长杨宫游猎的青少年足足有一千多人。有些是老熟人,比如蒙毅、甘罗、赵濯、王贲……刚巧休沐,就来聚一聚。有些是新朋友,比如尉缭,以及这次平定嫪毐之乱,赵琨才结交的少府官员冯去疾。还有蒙氏、王氏、甘氏、李氏、冯氏的旁支、姻亲、故交,把家中的子侄都叫出来参与游猎。
这年头也不搞计划生育,每家都是好几个孩子,那些名门望族,更是几十上百个少年孩童一起行动。其中不乏大侄子领着小叔父出来玩的。游猎已经不是单纯的游猎,而是演变成交际圈子、人脉共享了。加上各家随行的侍从,总人数超过了八千。
最夸张的是王氏,王离才九岁,已经当爷爷辈了,自称领来了十一个侄孙儿,还要求他们听话。赵琨定睛一看,好嘛,有一小半侄孙儿的年纪都能当王离他爹,众人都被逗笑了。
冯去疾有个堂弟,大名叫作冯劫,今年十二岁,弓马娴熟,一个飞身下马的动作,就引得一群孩子围观他。冯劫跟张良、王离很有共同话题,三个孩童围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
出发前,蒙毅去牵马,不小心踩到了王离的马鞭,小家伙抬眸对蒙毅说:“你个斗样子。”
蒙毅没有听懂,不知道王离这话是什么意思。隔了大约一刻钟,人都到齐了,马嘶声,犬吠声,鹰鸣声,好不热闹。王离指着一条健壮的猎犬对张良说:“我们去牵一条斗吧。”
蒙毅:???
破案了,王离口中的“斗”,居然是狗!
蒙毅有点郁闷,向王贲告状:“你儿子骂我像狗。”
眼看王贲就要暴揍儿子,冯劫挡在前边,张良立即替王离狡辩:“不是骂人,狗是我们游猎的好帮手。他夸你忠诚、可靠、勇敢的意思。”
蒙毅挑眉,扯一扯赵琨的衣袖:“你这个表弟了不得呀,我都险些信了。”
赵琨抖开马鞭,护短地哈哈一笑:“我也觉得狗挺好的。”尤其是在这山野之间,有时候比人还靠谱。
尉缭看起来挺喜欢张良的,一路上都在给他科普入山的注意事项。
很多地方,人们入山之前,都要祭祀山神,祈求山神保佑,因为山中有很多未知的危险。尤其是阴雨天,山中会起雾,雾气浓得地方,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极其容易迷失方向。山石和山间的缝隙会将雨落的声音汇集叠加,密集的被放大的雨声让人精神焦虑,雨水还容易导致人体失温,山路湿滑,非常危险。基本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尉缭问张良:“跟镐池君游猎,你是相对安全的,如果是荒山野岭,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危险?”
张良想了想:“是熊瞎子吧,听长辈说熊瞎子会模仿人的行为,从背后拍你,你只要一回头,就会被它咬断咽喉。昨天晚上,表兄还特意提醒我小心熊瞎子半夜敲门。”
王离忍不住插嘴:“我伯父也遇上过,熊瞎子会躲在雾气中,模仿人作揖、招手,将人骗到近处偷袭。这时候,就算你看清是熊瞎子,也来不及跑了。”
冯劫咂舌:“太可怕了。”
尉缭递给张良、王离和冯劫一人一只小竹筒,示意他们喝点水,道:“是啊,熊瞎子是非常危险的猛兽。模仿能力不亚于六七岁的孩童。不过,荒山野岭,最危险的不是野兽,而是遇到人,你不会知道出现在深山的人,是猎户,是采药人,是附近的村民?还是逃进山的强盗、匪徒之类的穷凶极恶之辈。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独自在山中,看见陌生人靠近,躲开为好。鬼谷弟子每年都要新招几个,因为每年都会减员,大多数都不是被野兽袭击,而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人见财起意,劫财劫色。”
赵琨觉得教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些东西,太早了。但他没有说什么,因为战国末年,社会不安定因素比较多,尤其是出了城,独自一人,很难不被匪徒盯上。滈水亭(镐池乡派出所+驿站)经常接到报案,都是村民去外乡办事、走亲访友,进城赶集,走在半路上,已经出了镐池乡的范围,却还没进城的时候遭遇抢劫。咸阳县衙接到的报案更多,甚至有赶着驴车出城捡柴火,连人带驴车一起失踪的。所以百姓出远门,喜欢约几个同乡结伴一起走,比较安全。
别说在战国,哪怕在后世,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落单的姑娘,也很容易被犯罪分子盯上。从儿童时期,就开始培养自我保护意识,确实能避开很多危险。
赵琨让朱家领五百名护卫跟着张良,随行保护他。赵琨叫上伯高,带着其余的护卫,与蒙毅、赵濯、王贲等箭术和武艺最拔尖的青少年同行,鲜衣怒马,有说有笑,飞驰过两座小山坡,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的、地势微微起伏的原野。
低矮的灌木丛飞速倒退,人骑在马背上,就像是无人机低空飞行的视角,山河间温柔的曲线都活过来,所有的景物都是动态的。
赵琨在辽阔的天地间纵声长啸,这段时间,郁积在心中的各种情绪一扫而空。但见春阳温煦,碧空如洗,原野广袤,亲朋好友在侧。这一瞬,他什么都没想,整个人处于一种类似于放空的状态。尽情地感受春风拂面而过,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阳光洒在脸上,山野间的空气超级清新,感官再次变得敏锐。
一骑快马从后边追了上来,轻轻一跃,掠过茅草丛生的溪流,尉缭懒洋洋地冲赵琨一笑:“跟少年人出来玩就是痛快,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赵琨大笑,乐呵呵:“尉缭先生本来就很年轻啊。再玩五十多年,还能学姜太公垂钓,愿者上钩。只可惜周文王并非时时都有。良才美玉,绝世佳丽,固然可遇不可求,盛世明君也同样如此。”
尉缭压根就不买账:“就此打住,别替秦王政当说客。”他其实有一点点心动了。如果说天下诸侯,还有谁有魄力任用他这位兵家子,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也唯有秦王政。更何况打仗还要拼国力,只有秦国经得起大规模征战的消耗。他此生要么终老山林,要么追随秦王政。似乎怎么选都不甘心,怎么选都有缺憾。心中乱纷纷。
“好好好,我不劝,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我只招呼你吃好喝好玩好。”赵琨吹了一声口哨,在他的头顶上方,花朝轻鸣一声,赵琨说:“花朝,今个儿抓两只兔子,我给尉缭先生露一手,一只麻辣,一只孜然。”
花朝仿佛听懂,还真抓来了一只兔子。赵琨挽弓搭箭,又打了一只野兔,就将弓箭递给护卫。春天是许多动物的繁殖季节,所以春猎通常以祭祀为主,不会大量猎杀野兽。
赵琨还教张良抓野鸡——放一只竹笼子,笼子里关一只母鸡,用绳子绑住母鸡的爪爪,防止逃走,再洒上一些谷子。短短一个多时辰,有九只野生的大公鸡钻进笼子,要跟母鸡成双成对,直接被张良活捉。品相最好的一只大公鸡,全须全尾的送给了赵濯斗鸡玩儿。其他的,都做成叫花鸡、野蘑菇炖鸡、辣子鸡,祭了众人的五脏庙。
关于赵琨入山打猎,还让侍从带着烹煮食物用的三足铜鼎这件事。蒙毅表示:这样的好友,可以多来几个。在野外还能喝到一口热气腾腾的鲜美鸡汤,真舒坦。
赵琨在一处小河边上发现了一种可以食用的野薄荷的幼苗,让侍从收集了一些。等这些幼苗长大,他就可以制作一批薄荷味的牙膏了。
赵琨摘了些薄荷叶带回去。刚巧秦王政派兵伐赵,吕不韦趁机往军中塞了好多亲信,让他们去混军功,秦王政正恼火。赵琨就给他冲一杯薄荷凉茶,凉丝丝的,喝着清热降火。
第79章 过生日
秦王政有时候是个面瘫。就比如此时此刻,他看着吕不韦安插在军中的心腹的名单,其实已经动了肝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呼吸声比平常略微粗重一些,嘴唇上有一点干裂。
赵琨又冲一杯薄荷凉茶,小口啜饮着,与秦王政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就瞧见大侄子看一份帛书看得满身戾气,却非常努力地克制情绪,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从怀中摸出一对昆山白玉玉佩:“今日是小叔父的生辰,祝小叔父岁岁平安,如松如鹤,多福多寿。”
依照时下的礼仪制度,白玉是天子专用。秦王政早就注意到赵琨又没有依照礼制佩玉,问了伯高才知道,赵琨的玉佩摔坏了。
赵琨连忙推辞:“谢谢,心意领了,这玉佩请恕微臣不敢收受。”
秦王政抿着薄唇,直接把赵琨拽过去,替他将玉佩系在腰间。因为很少做这种事,秦王政动作生疏,用丝带打结的时候,手指甚至显得有几分笨拙,直接就系成了死结,“有什么不敢的?就佩戴跟寡人一样的,小时候咱俩的玉佩,不也是出自同一块玉石,由同一名工匠雕琢而成。”
赵琨心说:问题是小时候,秦王政还是公子政,确实可以佩戴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过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繁文缛节,君王专用的颜色,戴就戴了,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乱穿衣裳、乱佩玉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隐约有锣鼓声震荡着耳膜,婉转悠扬的唱腔回荡在亭台楼阁之间,应该是张良预约的齐云社的百戏已经搭好了台子,开始演出。
赵琨走到铜镜前照了照,白玉果然很衬他的气质。镜子里映出了明明不开心,却非要强颜欢笑,为他庆贺生辰的秦王政。
别扭的可爱,赵琨豁然转身,一把将秦王政扯到跟前,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政儿,在我这里,任何时候,你都不需要勉强自己。不高兴就不用笑。王冠已经很重了,私下里可以放轻松一点,别太累。”
秦王政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因为不肯迎回太后赵姬,甚至还制定了一条法律——不允许任何人乱搞男女关系,妇女改嫁,也不能抛弃孩子。赘婿如果出轨,妻子可以直接打死赘婿,无罪。
他最近听过太多的阿谀奉承、唾弃怒骂。心中本来就窝火。吕不韦又搞事情,将心腹安插进军中,准备跟正儿八经的将军们抢功劳,弄得怨气冲天。秦王政心烦,总感觉这次伐赵会出幺蛾子,昨夜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
被赵琨这么一揉,焦躁的情绪反倒消散了。他缓缓垂下眼帘:“小叔父,我也想看百戏。”
赵琨爽朗一笑,“走哇,阿良、冯劫和王离也在。带一个是带,带一群也一样带。今日我要当一回孩子王,政儿也算大男孩,一定要玩得尽兴。”
话说张良结交了新朋友,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聊起水上乐园的步行街,张良一个劲夸赞,他说在步行街,什么东西都能买到,样式和质量都不错。有个卖糖的小摊贩超级热情好客,每次都给他多称一些糖,付钱的时候还给抹去零头。
于是冯劫打听了小摊贩的位置,也去买糖。结果对方懒洋洋,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十分冷淡,没有多称一丁点。冯劫买的多,询问能不能抹掉零头,小摊贩冷着脸拒绝了,说原本就挣不了几个钱。
冯劫站在附近观察了小半个时辰,对比了许多来买糖的人,才终于搞明白——这个小摊贩是看脸的,遇见像张良那样长得好看的客人,他就特别热情大方。
冯劫:“……”
典型的看人下菜碟儿。
第80章 好白菜被猪拱了
镐池乡这座戏台子,日夜赶工,耗时一天两夜才建好,彻夜不熄的灯火,早就引起了附近的百姓的关注。
再加上恰好是赵琨的生辰,萱姬和沧海君为他置办了一整条街的流水席,乡里的人都可以来吃,已经人满为患。
戏台搭在前院,跟赵琨居住的小木楼相隔数百步。他和秦王政并肩朝那边走,听见墙外街道上的喧闹声,他们好奇地绕路,从角门钻出去偷看了一眼,直接就被百姓扶老携幼来吃席的情景给惊呆了——那么多人,同时挤在露天的长街上用餐,不断地有人来,有人走。坐席和几案根本不够用,许多青壮年村民就捧着碗,蹲在地上吃汤饼,在街边排成几条蜿蜒的长龙,场面有点震撼。
赵琨一出现,就被热情的乡亲围住了。有好事的大叔大婶打量了一下秦王政,问:“镐池君,您身旁的这位郎君是?”
赵琨彬彬有礼:“我侄子。”
他的二十多位哥哥,有一大半都挺能生的,侄子其实也超过一百个啦。只是他的年纪跟兄弟们相差太大,再加上三观不合,从小就玩不到一起,关系亲近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婶得意洋洋地叉腰:“我就说是镐池君的亲戚吧,长得多像啊。镐池君瘦了些,这位郎君就正好,矫健有力,威风凛凛,壮得跟牛一样,一看就是一条好汉子。”
大叔弱弱地小声反驳:“可他们是叔侄呀,你却猜他们是兄弟。”
大婶狠狠地拧了大叔一把:“死鬼,你听错了,我(发音nge)明明猜得是兄弟之子。”
大叔“嗷”的一声惨叫,讪讪的不敢再顶嘴,然而瞧他的表情明显是不以为然的。
秦王政被他俩逗乐了。
赵琨并不希望秦王政的身份暴露,团团作揖,拉起大侄子就开溜。他们穿过角门,一口气跑到戏台附近,因为只顾着看台上的幻术,没怎么看路,秦王政跟一位宾客撞了个满怀。
赵琨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女扮男装的终黎未。
终黎未很久以前就被安置在镐池乡居住,与赵琨常来常往的,秦王政也见过她,大约是觉得有几分眼熟,秦王政多瞧了两眼。
终黎未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立即躲到伯高的身后,双手抓着他的衣裳,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地望着秦王政,柳眉杏眼,楚楚动人。
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终黎未的半边身子几乎要贴到伯高的后背上,但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伯高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替终黎未道歉。他自然认出了秦王政,然而秦王政穿着富贵人家傻儿子的衣裳出行,轻车简从,连护卫都没带多少,应该并不希望被人认出来,所以伯高就假装不知情。
终黎未不善交际,她对伯高是一个全然信任的状态。
片刻后,秦王政观察到伯高忙前忙后,还不忘给终黎未安排最佳的位置观赏百戏,为她端茶倒水,体贴入微,薄唇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拍一拍赵琨,说:“小叔父,终黎未的喜事近了,你应该很快就会喝到她的喜酒。”
赵琨眉心微皱,有点恼火。虽然是他特意叮嘱伯高,一定要多多陪伴终黎未,经常带她四处散散心,别一个人在屋里,容易伤怀。伯高也算个体贴的、会疼人的男子,具备成为一名好夫君的潜质,赵琨还是有一种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怒火,他将终黎未视作亲姐姐,总觉得天下男子都配不上他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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