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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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景色依旧,混沌冬日里的蓝花楹绿叶舒软,随寒风轻摇慢荡,在皮下酝酿着新一年的花开。
离开一个多月后的今天,周念重新呼吸到花楹镇的空气。
踩在青石板路上为时,还以为是在梦里。
南水河依旧潺潺,茶馆里桌上摆着的盐水毛豆还是一样分量,就连废旧戏台上的斑驳痕迹都没有改变分毫。
再也看不清稠密的高楼大厦,和没有尽头的车水马龙。
周念呼出一口白气,脚步缓慢地往北清巷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见镇子上的人同她和冉银打招呼,人们笑脸相迎,转过身立马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想都不用想,周念都知道那些人在议论她什么。
她也在不经意间听到不少。
有人说:“你看她不是被带着出去治病了吗,怎么回来还是瘦得像根杆儿?”
另一个人说:“嗐,她那压根就不是去治病的,是去找鹤遂的,上个月我还在网上看见视频了呢,她抓着人家问认不认识她,结果鹤遂说不认识,我都替她尴尬。”
“是啊,真有点不自量力。鹤遂现在是飞升的大明星,又帅又红,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怎么还会看得上她一个小镇姑娘。”
“我也觉得。”
“说到底就是活该,她当初就因为不检点自爱和鹤遂搅在一起,被睡了,被玩弄够了然后被扔掉,啧啧……我回家得好好教育我家闺女可千万不能这样。”
“……”
墙倒众人推好像就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底色,四年前那场黄谣风暴从未停息,只不过在周念风光无两时暂时被人们遗忘。
现在的她成为一座坍塌楼宇,人们便不畏惧踩着她的废墟,对她极尽羞辱。
周念垂下眼睫,听着冉银回头对那两人破口大骂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没有停下回家的脚步。
她觉得好累好累,只想快点回家躺着,仿佛只要躺着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不容易走回北清巷,停在家门口的周念愣住。
吸进的空气里是油漆味。
木门上被人泼了红色油漆,还用红油漆写了字——
不要脸!
离鹤遂远一点。
去死!
……
不堪入目的字眼到处都是,面前还摆放着花圈,以及祭奠死者时用的纸元宝和黄色钱纸,甚至还有寿衣,寿衣上写着周念两个字。
“这些人可真是疯了!”冉银怒骂着,上前将那些东西挥洒在地,“我要报警,把干这些缺德事儿的人全抓起来。”
周念站着没有动。
冉银将那巨大一轮黑白的花圈推翻在地,使劲地用脚踏烂。
再将寿衣和纸鞋撕得粉碎。
她只是站着,表情木然,目光空洞,仿佛在看别人家的灾难,也仿佛那寿衣上写的名字并不是自己。
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冷柔的漠然感。
擦油漆得用汽油,家里没有,冉银到小镇上的加油站买了一桶回来。
又从院子里打了两桶水出来。
“你先进去,上楼休息吧。”冉银对周念说。
“……”周念没听,自顾自地拿起抹布,开始蘸了汽油擦门上的红油漆。
正好又是个阴天。
褪去阳光后的深巷是倦怠的,周念置身其中,有着同样的疲惫不堪。
她不停擦拭油漆的手臂越来越酸疼。
还记得在很久以前,周念也这样擦过门上的油漆,在一个雨雾天气,在那个她很久不曾踏足的南水街。
那时,她身边站的不是冉银,而是另一个人。
……
两小时后,周念终于得以回到卧室躺下,躺下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躯骨是一副为她量身定做的棺材,她躺进去,得到解脱。
周念长长舒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疲倦的眼,陷入梦境。
梦境里是突如其来的仇恨、暴雪、惨白色的月光,她被挟裹其中,飘荡沉浮,不知何处是出路。
一阵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冉银的声音:“七斤,有朋友来看你了。”
周念动了动唇,唇角有着开裂的刺痛感,却没能发出声音。
冉银推开门进来,说:“七斤,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周念还以为自己只睡了几十分钟而已。
她发出的声音沙哑不堪:“什么朋友?”
冉银说:“他说他叫霍闯。”
“你带他上来。”
霍闯进周念房间的时候,看见周念趴在床边,正狼狈地往地上吐着酸水。
他快步走过去,关心地问:“周念姐姐,你没事吧?”
冉银紧在后面看见这一幕,也赶紧走上前:“哎呀又吐了。”
周念抬头,对霍闯虚弱地笑笑:“没事的。”
她早就习惯了。
冉银拿来拖布,把地上的胃液拖掉,然后默默地退出房间。
霍闯手里还提着几袋水果和营养品,他把东西放在周念的书桌上,又回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说:“姐姐,你为什么还没有好起来。”
周念笑笑,选择善意地撒谎:“马上就会好了。”
霍闯抿抿唇,说:“是吗,可是我看你的状态很不好。”
“真没事。”周念看一眼桌上的东西,转移话题,“你一个高中生哪里来的钱买这些?”
“我存的钱。”
霍闯在床沿上坐下,“姐姐,厌厌还在等你去喂它呢。”
周念呼出一口气,维持着气息开口:“我会去的。”
霍闯嗯了声。
随后,他的嘴张了张,又重新闭上。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周念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霍闯犹豫地说:“我很奇怪,鹤遂哥哥为什么说不认识你,明明以前……以前他好喜欢你,我当时还在读初中都能看出来。”
“……”
周念已经厌倦了这场混乱的情恨,他的名字每听一次都会在心口划开一道新的裂痕。
她却没有让伤口愈合的能力,眼睁睁看它流血化脓,腐烂生蛆。
“不重要了。”她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
“好吧我不问了。”霍闯看出她很难过,“姐姐,你不要听外面那些留言风语,我相信你,你是个很好的人。”
“好。”
霍闯是周念多年以前种下的一颗善果,所以他是如今还愿意相信周念的人。
他又陪着周念说了会儿话,起身准备离开。
离开时,霍闯突然想到一件事,又在门口转了身。
“周念姐姐。”
“嗯?”
霍闯想了下,说:“我有一个朋友的表哥之前和鹤遂在一个厂里打过工,他说鹤遂找他表哥借过身份证。”
他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就突然想到了。”
周念眸光微闪,没有接话。
见她没说话,霍闯悻悻地说:“好吧,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
周念又躺了好一阵,直到冉银端着一碗不加糖的银耳进来。
银耳煮得软烂,入口即化。
即便是这样,周念也只是喝了两勺,便把头转到一边不愿意再喝。
以前厌食是出于对掌控的报复,总觉得自己可以成为身体的主人,冉银要她吃,她就偏偏要往外吐。
如今厌食是因为她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分离感。
周念觉得她是她,身体是身体,身体与她并不是一个整体。
身体的饥饿与痛苦与她完全没有关系,她大可以做一个旁观者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也可以不为所有的痛苦买单。
只是饥饿的人体就是一道封闭系统,无限期地降低运作水平。
直到再无法负荷压力,彻底停止运转的那天。
周念很清楚最终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局,但她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完全相反,她有着一种无畏的固执。
她什么都不害怕,什么也都不在意。
她只想躺着。
又躺了一整个下午。
傍晚时分,周念换上外出的衣服,拿上放在书架旁的一小包猫粮。
起身时不小心踢倒一个纸箱。
纸箱侧翻在地,里面滚落出许多的白色长方形小盒。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数不清的白色舒肤佳香皂,全是新的。
整个房间里都是淡淡的皂香,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周念蹲在散了一地的香皂前,把纸箱扶正,又一块一块地往箱子里放。
他如今怎么还会用这些5块钱一个的香皂呢?
什么都变了。
周念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燎着食管的热烧感,她知道胃酸又涌上来了,但她没有管,把香皂全部捡回箱中后,拿着猫粮出了卧室。
……-
周念来到了长狭弄,声息微弱地喊着:“厌厌,厌厌。”
好在猫耳朵灵敏,又或者厌厌早就在等周念,一听见声音就很快出现在瓦檐上,迈着灵巧的小猫步快速地走向周念。
如今的厌厌已经长成了一只皮毛发亮的漂亮黑猫。
身形流畅,四条腿长而矫健。
厌厌跳到周念脚边,亲昵地蹭着:“喵呜,喵呜~”
周念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厌厌的猫脑袋,又抓了抓它的背,然后倒出猫粮捧在手心里喂它。
周念每次来都会和它说会话,即使厌厌一点都听不懂。
这次也不例外,她说:“厌厌啊,还好你八个月的时候我带你做了绝育,不然你就会像那只大白一样,得大着肚子流浪了。”
正说着话,周念的身体被一道阴影笼住。
她的身后站了个人。
她回头,仰起脸,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那是一张四年未曾见过的脸,因此陌生得很,同时感觉到熟悉的原因是周念看见了来人脸上的疤痕。
那个疤像被强硫酸腐蚀过的深坑,疤疤癞癞的。
“肖护……”她的牙齿在格格打颤间说出了这个名字。
肖护咧嘴一笑。
周念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后退好几步:“你想做什么?”
肖护阴恻恻地冲她笑:“我什么也不做。”他瞟了一眼躲在周念脚边的黑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出来了。”
周念至今记得当初出庭作证时,肖护看她的目光。
毒辣阴险,凶光毕现。
周念哽着脖子不说话,死死盯着肖护。
肖护上下打量着周念,嘲讽地笑道:“当初不是画画的天才少女嘛,如今怎么搞成这副德行啦?”
周念没有说话。
肖护又说:“听说你还去大城市找鹤遂啦?结果呢?哈哈哈——你当初帮他作证,为他打抱不平,结果人家现在说不认识你,你好贱啊哈哈哈。”
周念被这话狠狠刺痛,脸上失去仅有的血色,身体微微发颤。
肖护勾着脖子笑得猥琐,继续出言羞辱:“我出来后可听说你和他关系深得很啊,他是不是活儿特好啊,把你搞爽了让你做什么都愿意啊?”
“你、你滚!”周念终于忍无可忍,颤抖着嚷着。
“……”
肖护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继续为难她,涎笑两声后离开巷弄。
周念被气得哆嗦不停,只觉得一股血涌向头顶,她伸手扶着墙站了好久才缓过来。
厌厌使劲儿蹭蹭她的裤脚,喵呜叫着,仿佛在叫她别难过。
周念鼻子一酸,蹲了下去,把厌厌紧紧抱在怀中,想要汲取一点安慰。
很快,她的眼泪就滴进了厌厌黑色的毛发里。
……
周念回去后,担心受怕地过了三天,生怕肖护再来找麻烦。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就在她逐渐放心后,在冉银出门买菜的一个清晨,家门被敲响。
她当时正好在院子里。
打开门,门外没有人,而是放着一个纸箱。
周念低头看见纸箱的箱底浸出鲜红的血时,心里剧烈地咯噔一下,感受到一种诡谲的不详。
她极缓慢地蹲下身去,用同样缓慢地速度打开了一扇箱盖。
入目是一块褶在一起的黑色毛发。
那是周念再熟悉不过的颜色,再往里看,她看见血淋淋的红色,看见泡在血水里的皮肉筋膜,表皮从中间被分离。
这让周念一时忘了尖叫,她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在瞬间决堤,泄洪般冲出了眼眶。
“喵……”一声极微弱地声音从纸箱里传来。
周念一下就看见了厌厌奄奄一息的眼睛。
她这才失控地哭嚎出声:“啊!啊!!!”
好像除了嚎啕地哭,她再也讲不出任何话来。
周念把纸箱抱起来,发了疯似的冲出北清巷,她不停对自己说,还是活的,厌厌还活着,现在送去宠物医院一定来得及。
她手上沾满温热黏腻的鲜血,像是在灼伤皮肤。
周念拦下一个不认识的叔叔,他身边停着一辆红色摩托车,她哭着哀求:“叔叔,求求你送我去市里面好吗?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我回来会给你钱的……求求你好不好?”
小镇只有大巴车,然而大巴车很慢,坐过去的话肯定来不及。
叔叔看她一个小姑娘哭得伤心欲绝,不忍拒绝,说:“那你上来吧。”
周念抱着纸箱坐上摩托车。
路上,她把箱盖合拢,怕寒风吹进箱子里,厌厌会着凉。
箱盖上是她密密麻麻的眼泪。
冬夜的寒风刺骨,周念头脸都被吹得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只想快一点到医院,再快一点。
摩托车叔叔恰好知道一个最近的宠物医院,准备送她过去。
摩托车的速度保持在八十码。
已经算很快。
周念看见了宠物医院亮着的灯牌,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同时她听见了箱中响起很微弱的一声:“喵……呜——”
“我们到了,我、我们已经到了。”周念哽咽着回答它,
“……”
摩托车在马路边停下。
周念抱着纸箱冲下去,踉跄地奔进宠物医院,哀求见到的第一个工作人员:“救救它,救救它……”
对方赶紧把她带到医生的检查室。
检查室里。
周念轻轻地把纸箱放在检查台上,退开一步喘着气等着。
医生把纸箱打开一看,立马抬头冲着周念摇摇头。
周念愣住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地走上前,看见了箱中已经咽气的厌厌,眼睛都还是睁着的。
也许这就是不可避免的遗憾。
明明她已经带它赶到了医院,把它带到了宠物医生的面前,却还是难以改写这悲哀的结局。
一分钟前的那声喵呜,原来是厌厌在和她告别。
谢谢她照顾了它四年。
谢谢她让它做了四年无忧无虑的小猪咪,可以享受自由的同时又不用挨饿。
周念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浑身失去所有的力气。
她怕吵到医院里的其他人,只能忍着不发出声音,眼泪却如连串的珠子般落下,张着的嘴巴却怎么也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
她哭着哭着,就觉得眼前一黑,模糊得厉害。
她揉了揉眼,发现还是模糊的。
所以——
周念瞎了。
第7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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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的卧室中,原本放在窗前的书桌被挪开,换成了床。
床侧对着窗,窗户关着,窗帘被束收在两边。
这样一来,周念就可以根据光线在眼皮上的变化,来感知窗外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如果光落到眼皮上,她看见的是一片昏蒙红色,那窗外就是白天。
相反,如果窗外是黑夜,她就只能看见黑色。
除了红与黑,现在的周念看不见任何颜色。
昔年对色彩有着高度敏感和极强把握的天才少女,也最终逃不过神陨的命运。
她不再画画,不再做任何事情,只没日没夜地躺着。
感受红与黑在眼皮上变了又变,蹉跎过数不清的一日又一日。
冉银带着她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她的眼睛并没有器官性病变,属于心因性失明,也就是情绪导致的失明情况。
这种情况吃药打针都没用,必须要多注意情绪,放松心态。
医生还说尽量让她开心起来,这样的话说不定哪天突然睡醒后就发现又能看见了。
周念只听着,完全没往心里去,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是没办法好起来的。
对于失明这件事,她反而接受得很坦荡。
反复被焚烧的灵魂是不会怕再添一把火的,她会配合地落下更多灰烬。
年关将至的时间点,小镇上变得热闹非凡,外出务工的人员全部回来,加上学生也在寒假期间,街上总是人满为患。
周念总与这样的热闹格格不入,她不爱出门,同时也无法出门。
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她独立行走。
失去厌厌后,周念一开始还可以扶着墙慢慢走,但是走一会儿就得坐下休息,后来渐渐地无法走路,她的大腿已经瘦到和正常人的手臂一般粗细,肌肉全部萎缩,成了一具活骷髅。
她有一次出门,还把邻家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她当时不知所措地扶墙站着,活像个罪人。
冉银给她准备了一辆电动轮椅,偶尔推她出门逛逛。
不过更多时候,周念都只是待在院子里,坐在轮椅上晒晒太阳,精神状态不好,时常昏泛地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有一天。
一个男人敲响了周家的门,冉银去开门,看见来人后皱了眉:“你不是鹤遂的助理吗?你找来干什么?”
郁成站在门外。
他的目光越过冉银肩头,看见院子里坐在轮椅上的周念,说:“哦,我找周小姐有一点事,方便请我进去吗?”
冉银吊着脸,不耐回绝:“不方便。”
郁成没放弃,礼貌地微笑道:“是很重要的事情。”
说着就直接越过冉银快步走进院子。
冉银在后面追着:“诶——你这人怎么回事!”
她还嚷着,郁成已经停在了周念的轮椅前。
周念知道有人停在面前,她睁着的双眼无神望着前方, 视线无法聚焦, 耳朵微微动了动。
紧跟着,她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周小姐,我是郁成。”
“……”
骤然间听见一个和鹤遂身边人的名字,还真叫周念有些措手不及。
她愣了足足半分钟。
周念腿上盖着一条毛毯,她把瘦骨嶙峋的手伸进毯中,语气很淡地开口:“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郁成礼貌地说:“是这样的周小姐,遂哥说你从他那里拿走了一样私人物品,现在需要你进行归还。”
私人物品?
周念眨了眨眼,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在阳光里微微一缩,“我没有拿他的任何东西。”
郁成还是笑着的:“的确拿了。”
他帮周念回忆,“是一条项链,上面是一颗牙齿。”
闻言,周念很轻地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原来只是一颗破牙齿。”
郁成没有说话。
周念整张脸暴露在明亮光线里,苍白得如纸,变成近乎透明的质地,连细微的毛细血管都能看清楚。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在精神病院楼梯间里的一幕。
昏昧的暗色里,他粗暴地扯断项链,将牙齿扔给她,不屑地言词间透着满满的冷漠。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你家老板可真是好笑。”周念扯了扯唇角,“当初是他选择不要,亲自扯断项链扔到地上,现在却来找我要他自己扔掉的东西。”
“……”
郁成听着也不生气,脑海里不停回响着来之前遂哥嘱咐的话——
“不论如何,都要把那条项链给我带回来。”
他维持着笑容,又说:“周小姐,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但是现在遂哥确实想要回那条项链,还麻烦你可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周念被这四个字弄得笑出声,甚至笑出眼泪来。
毛毯下的手指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只是没有人发现。
郁成看着失声大笑的周念,竟有些害怕,她比在精神病院时更瘦,脖子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上面还有骇人的爆根。
尤其在这样的阳光下,她薄薄一层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和筋都能看清楚。
周念笑够了,气喘吁吁地喘着,脸上还有着没有完全散去的笑意:“郁助理,希望你转达他,那是从我嘴里拔出去的牙齿,要论所属权的话,那也合盖是我的东西。”
郁成:“……”
有种一筹莫展的无力感。
她说得没错。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鹤遂打来的。
郁成几步走到院中角落,把电话接起:“遂哥。”
男人嗓音低沉:“东西拿到没有?”
“她,她……”郁成犹豫着说,“她不给啊,而且她好像瞎了,精神也不太好。”
那边沉默下来。
隐约传来一声男人隐忍的叹息。
良久后,鹤遂冷冷道:“一定要把东西带回来。”
郁成感觉压力很大,回头扫一眼轮椅上的周念,透着点不情愿:“遂哥,可是——”
男人打断他,说:“没有那条项链,我没办法参加下个月的奥斯卡颁奖礼。”
这让郁成一下大了脑袋。
“遂哥,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啊,项链和奥斯卡颁奖礼?”郁成捂着脑门说,“我真的不能理解。”
“你不用理解。”
鹤遂嗓音更沉了几分,“把那条项链带回来。”
电话挂断。
郁成揣好手机,又回到周念的轮椅前,斟酌了下,再次开口:“周小姐,要不然你开个价?多少钱才愿意把项链拿出来。”
“……又是钱?”
周念藏在毛毯里的双手,指甲扣进肉里,已经出了血。
沉默了下,周念继续说:“他是不是觉得,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也可以用钱买到。”
郁成陪着笑脸:“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和周小姐商量。”
周念缓缓闭上眼睛,拿出赶人的态度:“没什么好商量的,东西我早就扔掉了,请回吧。”
“扔了?”郁成瞪了眼,“你扔了!”
“不然呢。”周念按住心里滚动的雷霆,平静地往下说,“一颗破牙齿而已,留着干什么,哪里值得顶流影帝专门派人来买?”
字字呛人,郁成被呛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无奈地空手离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周念听到不远处传来冉银的咒骂,还是以往那些骂鹤遂的话,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瘾君子的烂种之类的。
骂够了后,给周念端来一碗热食。
周念吃了很小的一口后,说:“已经连续一周吃白粥了。”
冉银顿时僵在轮椅前。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八宝粥,呐呐着:“七斤,妈妈给你吃的不是白粥。”
周念一愣,舌尖动了动,还是没有尝出味道。
接着又听冉银说:“之前的一周也没有吃过白粥。”
“……”
周念张着的唇隔了很久才缓缓合上,仿佛在合上的瞬间也接受了事实。
——她失去了味觉。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对自己说道,“反正我也不爱吃东西,有没有味觉都一样。”
冉银已经在面前哭出了声。
周念却魔怔般重复二个字:“没关系……没关系……”
……
失去视觉和味觉也只是沦丧的其中一环。
这还不是终点。
除夕夜,阖家欢乐的日子,周念潦草地喝了两口汤后就回房间躺着。
午夜十二点来临。
她听着外面响起烟火鞭炮的鸣沸声,只觉得那些声音比往年小了很多很多,就像被人故意调小了音量。
周念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声音其实也并没有小,只是她的听力不大中用,才觉得小。
她翻了个身,面朝窗户,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翻身时被子滑落到地上,她也没察觉,就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睡了一整晚。
第二天早上冉银来看她,发现她的手脚已经冻得青紫。
冉银连忙把被子捡起来,给她盖好:“你这孩子,怎么被子掉了都不捡?手都冻得发紫了。”
发紫?
周念还真想看看,自己的手真发紫了么,那她怎么感觉没有感觉到很冷。
所有感官都在退化,生命的经幡开始停息。
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口:“纸箱里的香皂给我一个。”
冉银拿了一个给她。
周念接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吸了一口,却没闻见熟悉的淡淡清香。
果然嗅觉也没能逃过。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识尽丧之际,谁又还能记得周念也曾是个风光无两的画画天才。
也没人知道周念的遗憾是什么。
是回不去的天才少女,是没有心的沉重□□,是在悲哀尘世的孤独灵魂。
她走在一条名为失去的路上,在暮色里摇摇晃晃,回头望时,隐约看见在这条不归路上,依稀曾有过一个眉眼深邃的少年。
第7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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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1日,洛杉矶的好莱坞星光大道。
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的颁奖典礼在这条道上的杜比剧院举行。
剧院门口记者如云,镁光灯下,是数不清的巨星云集,各色的西装与礼裙频频红毯上占据着镜头。
每十米就会有一尊超两米高的金人雕像挺拔伫立。
学院红的地毯上正在怒放一场盛宴。
傍晚时分,洛杉矶的天空返青,开始飘毛毛小雨。
一辆黑色特斯拉停在红毯入口。
现场全是几千万上亿的豪车,刚百万出头的特斯拉毫不抢眼,只有寥寥几个镜头对准黑色的特斯拉。
特斯拉后座车门被人拉开。
走下来的男人是那么醒目耀眼,他现身在一派金发碧眼的红毯上,有着独具东方特色的黑发黑瞳,同时也有着毫不逊色西方人的优越骨像。
“HelenSui!”有记者高喊出鹤遂的英文名。
“wow.”
……
鹤遂出现的那一瞬间,身后低调的特斯拉仿佛也身价倍增,所有镜头不约而同地转了过来,正正对着他。
红毯上由此掀起一番浪潮。
很难让人不激动,此次奥斯卡唯一入围的中国男演员。
在这之前,就已经有不少西方媒体报道过鹤遂,认为他年轻,英俊,天赋异禀,高度评价他为华语影坛无比璀璨的明珠。
刚露面,就已经有媒体将鹤遂团团围住,采访他有几成把握在一众好莱坞巨星里夺得小金人。
鹤遂姿态沉稳,眉眼间染着淡笑。
他的回答并不表现出自负和傲慢,只是淡淡笑着说了句:“如果我有幸,会成为今晚亮起在洛杉矶上空的一颗星星。”
周围为他的回答发出欢呼声。
鹤遂在金人雕像旁边站定合影,而后继续往前走,一众扛着摄影机的记者随着他移动,镁光灯光线始终聚在他的身上。
他是那么闪耀,那么的骄傲恣意,所到之处便是焦点。
在鹤遂现身杜比剧院的十五分钟后,连上数条热搜。
后面连连显示一个爆字。
#鹤遂奥斯卡
#鹤遂红毯无修生图
#鹤遂冲刺小金人
无上光芒,属于一个刚满二十二岁的年轻影帝。
像奥斯卡颁奖礼这样的隆重场合,座位按资排辈,资历越深,座位越靠前。
在这样的情况下,鹤遂的座位竟被安排在第一排,由此可见组委会对他是何等的看重。
鹤遂在第一排位置落座,实况直播的镜头立马对准他。
他也友好地冲导播镜头微笑示意。
剧院里金影辉煌,亮如白昼。
二十分钟后。
在主持人激情振奋的开场白中,颁奖典礼正式开始。
运动表演奖过后就是最佳男主角奖。
大屏上出现五部本次奥斯卡最佳男主入围名单,最后一部就是鹤遂所参演的电影——鹤遂·《六十六道》
《六十六道》正是让鹤遂拿下去年戛纳影帝的那部,如果这次他又能凭借同一部电影斩获奥斯卡最佳男主,抱小金人回家,那无疑将会在世界影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往后十年,估计都不会再出现如此天赋异禀的男人。
轮播到《六十六道》的电影片段时,首先出现字体加粗的一句话。
【青鸟衔爆,六十六道。】
这是一部悬疑电影,悬疑氛围浓烈,情节曲折多变,引人层层入胜,最后又有着让人意料不到的反转,逻辑严谨,深受观众喜爱。
2008年,奥运会举办得如日中天时,藤栖市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入室盗窃杀人案件,情节极其恶劣,引发市民恐慌。
一家四口全部遇难,死状凄惨,身上不仅遍布着捅刺伤,还有着被动物撕咬噬啮的痕迹,当邻居闻见臭味报警后,警方赶到现场时,挂在骨头上的肉已经所剩无几。随后警方在周围捕到几只流浪狗,在流浪狗的胃里发现没有消化的人肉……
此案唯一幸存者是这家最小的儿子,青鸟,17岁。
青鸟被发现时躲在阁楼里,整条左小腿都被啃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森森白骨暴露在外面。
所有人都在同情这个可怜的少年,但随着警方的一步步深入调查,青鸟成为了此案的第一嫌疑人,并且……他有共犯。
电影最后揭露,青鸟是幕后主犯,共犯是一名流浪汉和他长期喂养训练的多条流浪狗,至于他的腿是他故意让狗咬伤的,以此来混淆警方视线。
青鸟策划了整起案件,其中大小设计细节总共六十六道,少一道都不能成功,所以也有了无比出圈的电影台词——
青鸟衔爆,六十六道。
此时此刻,大屏上播放的片段正是青鸟自我回忆的作案画面,他站在血泊中,脚边或横或竖躺着四具尸体,少年肤色苍白,眉眼阴郁至极,手里拿着的刀还在滴血,眼神戏绝顶,有着挣扎和慌乱,但更多的还是痛快和冷漠。
镜头一转,少年藏在阁楼的阴暗角落里。
他看着门口探进来的恶犬,微微一笑,他伸手用手指一勾:“嘬嘬嘬——”
恶犬亮出獠牙冲他扑来。
他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满足而诡异的笑容。
现场不少人,光是看最后一个片段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位东方男人实在是让人惊艳。
谜底揭晓时刻,全场屏吸以待。
主持人高喊出本次奥斯卡最佳男主的获得者:“HelenSui!”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起。
导播将镜头给到鹤遂的座位,屏幕上,座位上空空如也。
掌声瞬间弱了下去。
全场哗然。
明明二十分钟前还坐在座位上的鹤遂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主持人都惊呆了。
沉默半分钟后, 主持人才想起救场, 让同来参加颁奖典礼的生东返导演代为领奖,正好他也是《六十六道》的导演。
……
鹤遂在奥斯卡颁奖礼现场消失的消息很快传回国内。
网络上一片哗然。
粉丝疯狂抨击工作室的不尽责,要工作室立马给出解释,并且交代出事情真相。
工作室装死沉默,被逼得不行后才发了一篇声明,全是些口水废话,既说不清鹤遂为什么会在典礼现场消失,也没告诉粉丝现在鹤遂究竟身在何处。
舆论还在疯狂发酵。
[工作室是死了吗?半个月过去了,连鹤遂在哪里都不愿意告诉我们?还是说工作室也不知道啊?]
[哥哥究竟在哪里啊呜呜呜呜呜]
[拿了奥斯卡影帝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现在却搞成这样。]
[我真是要疯了,人到底在哪里……]
花楹镇上的人也都在讨论这件事,毕竟鹤遂的国名度很高,又是从这个小镇走出去的人,几乎茶余饭后都在聊这个。
所有人都在好奇,鹤遂究竟去了哪里?
又是一年春夏交接的四月。
蓝花楹的花期到了,簇簇合怒而放的淡紫色花朵,染得半面天空都是紫。
近日里的周念总爱发呆。
她要么坐在院子里发呆,要么坐在卧室阳台上发呆,就么就是躺在床上发呆。
以前她总不理解,小镇上的老人为什么总喜欢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发呆,老人们不玩手机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就只是发呆。
她现在理解了。
发呆就是唯一的娱乐活动,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自然也不会觉得累,会让人有一种麻木的快感。
周念享受着这种麻木的快感,不再悲伤,不再恨,只成为一潭没有生气的死水。
她感受到眼皮上的红一点一点消失,就知道一个新的夜晚即将来临。
周念准备睡觉,即便她这一天还没下过床。
这么想着,但睁着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闭上,只无神地盯着虚空着某一个点。
最近入睡越来越困难了。
总是很容易惊醒,醒来后浑身都是汗,但她感觉不到自己是冷还是热。
周念的一只手放在被子外,她感觉不到冷热,却感觉到有人将她的那只手轻轻握住,再缓缓收紧。
那是一只很大的手,将她的整只手都包裹住。
即便她现在的脑子很迟钝,也很清楚这不会是冉银的手。
并且冉银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握住她。
就在周念疑惑的时候,她感觉到身体一轻,轻而易举地被人抱起来。
上半身感受到一股腾空感。
周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抱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有一条手臂从她腰侧出来,从背后紧紧将她圈住。
她被圈在一个人的怀里。
来人一只手圈搂着她,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
“是……”周念的声音哑的厉害,“是谁?”
没有人回应。
只是下一秒,抱着她的人将她抱的更紧了。
周念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被抱得太紧,以至于她快要无法呼吸。
她微微张开唇,开始大口地用嘴呼吸。
与此同时,周念纤细的肩颈被东西压住,她细细分辨着,是有人把脸深深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这让她一下慌了神。
突然被人闯进房间紧紧抱住,换谁都会慌吧?
“放开我,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里已经透露出了颤抖和恐惧。
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离得太近的缘故,即便周念听觉下降也能听清楚。
也正是这一声啜泣,让周念瞬间浑身都僵硬住。
有的人在骨子里留下深刻记忆,以至于光是发出一个音节都能被瞬间辨认。
她的呼吸停住,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抱着她的人再次收紧手臂,眼泪流到她的锁骨上,蜿蜒着往下淌,开口时嗓音又低又哑:
“念念,我回来了。”
第74章 病症
==============
窗外是潜逃中的夜色,月光正在追影寻踪。
周念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分辨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毕竟她已经将两者搞混了很多次。
她现在没有视觉,看不见此时的景象,也没有嗅觉,闻不到他身上的味道。
极端的感知丧失将她困于混沌的狭岸。
也许是五分钟,十分钟,再或者是更长的时间过去。
才让周念搞清楚,这不是梦。
此时此刻紧紧抱着她流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鹤遂——
是那个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认识她的鹤遂。
是那个将智齿项链扯断扔掉的鹤遂。
是那个失诺没有赴约,让她在火车站等了整夜的鹤遂。
……
他回来了。
周念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开始挣扎,激动得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
可他的手臂像钢条般砥硬,将她死死禁锢。
周念咬着苍白的下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颤声开口:“放开我。”
抱着她的男人没有回应,也自然没有放开她。
她没有停止挣扎,却一直在做无用功。
他抱得她上半身钝痛不已。
周念被气得呼吸不匀,哽着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放,开,我。”
从身后紧拥她的鹤遂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脸还停留在她颈间,一滴眼泪正好滑落到他冷□□致的鼻尖,悬悬欲落,他的嗓音也是:“我不放。”
话音落下时,鼻尖上的那一滴泪滴到了周念的锁窝里。
只是他的眼泪却没能让周念动容,反倒叫她心里横出一股狠意。
她偏头,一口重重咬在他的胳膊内侧。
鹤遂穿着一件布料薄软的黑色衬衫,被周念咬住那处迅速蜷缩泛皱。
从起皱的程度就能看出她有多么用力。
周念的确用了她现在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她狠狠咬住他,唾液浸湿他的衬衫布料,牙齿深陷进他的肌肉里。
很快,她感受到另一种湿润从衬衫里冲出来。
——是血的味道。
即便她现在没有味觉,也知道那就是他的血。
浓腻的血意迅速在口腔里扩散,周念却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甚至皱着眉咬得更重。
她咬得腮帮开始酸软作痛,可他却还是没有任何放开她的意思。
“念念。”
他在她耳边叫她,低沉嗓音颤得很厉害。
周念没有回应。
然而他也什么都没说,也好像根本说不出,只能反复地低低叫她名字。
“念念。”
“念念。”
“……”
僵持到最后,周念是先累的那一方,她的体力根本难以再支撑下去。
她松开嘴,浑身脱力地瘫在他怀里。
“别让我恶心你。” 她有气无力地说,“请你离开。”
“……”
鹤遂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不会走,我要陪着你。”
周念喉间一哽。
又听见他说:“念念,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周念缓缓闭上眼睛,让眼前原本的黑更上一层,心灰意冷地说:“可是我不需要了。”
四年的等待折磨,重逢时的剜心之痛。
她独自熬过那些至暗时光,在深渊的泥沼里挣扎求生,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冷漠重创。
可不是他现在的一句不会离开就能抵消掉的。
一切都再无转圜之地。
鹤遂嗓音相较之前更加嘶哑,气息是乱的,他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我会守着你。目前你的身体最重要,先让你的身体好起来再说。”
“……”
“没什么好重要的。”
愤怒过后,周念的内心又回归为死水状态,“我的身体不重要,也没有任何事情重要。”
鹤遂没有接话。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像是被她说的话狠狠刺痛,悲伤迅猛地泛滥着,却又在竭力地控制。
良久后。
他抬起一只手,捧着她的头,让她的头与他的靠在一起。
两人的脸庞贴上。
周念感觉不到他的温度,她累极了,没有挣扎,但也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他紧挨的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真矛盾啊。
他们明明紧靠在一起,头碰头,脸贴脸,却遥远得如同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形中有一根线在牵掣着两人的靠近。
无论他怎样将她抱紧,与她无限近,依旧不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这一刻,鹤遂终于明白——
她对他完全死了心,并且对他不再有任何感情。
不再喜欢,不再爱,不再憎恨,不再厌恶。
什么都不再有。
鹤遂捧着她的脸,长指在她瘦削脸颊上摩挲,近乎乞怜的语气说:“念念,你继续咬我吧,你别这样不理我。”
周念依旧闭着眼,表情疲倦,没有任何回应。
接下来,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嗓音低而哀:“就算是恨我也好过这样。”
听上去他对周念不理他这件事却有悲肠。
周念终于舍得开口,平静到不能再平静:“我一点都不恨你,恨一个人是很累的你知道吗?”
“……”
“我没有力气来恨你,你也不值得我花一份力气来恨你。”
鹤遂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也不想着急地向你解释,一切都等你身体好起来再说。”
周念没有理他,倦怠地把头偏到另一边,不肯与他相贴。
见她这样,鹤遂说:“你很累了,先休息吧。”
他轻轻把她放回到床上,替她把被子盖好,仔细地掖了被角。
躺着后,周念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不过没响几下,就没了声音。
他动作很快地挂断电话,没有接。
随后,她听见他来到床头的位置,空气里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挲声,她险些没能听见,是他坐到地上的声音。
周念没有去管他,她翻了个身,把脸对着窗户,把纤瘦的后背留给他。
鹤遂看着她的举动,也看着她颈椎的骨头一节一节地突起,他的目光凝定两秒,然后缓缓抬手用指腹擦掉眼角残留的湿润。
紧跟着,他的手落到颈间,摸到空空如也。
心突然就空了。
……
夜色还在窗外潜逃。
空气里飘着好多无法安放的情绪。
周念不记得自己是多久睡着的,只知道醒来后,动动眼皮看见模糊的红色,才知道外面已经天亮了。
她手指微微一蜷,才发现手被男人紧紧握在掌心里。
他就这么在地上坐了一整晚,握着她的手,只在她熟睡的时候小寐了会儿。
她醒来后,他也第一时间就醒了。
“念念,你醒了?”
鹤遂从地上站起来,俯身弯腰看她。
周念没有理他,悄无声息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又躺了一会儿。
周念撑着手想要坐起来,鹤遂搂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她下意识地将他的手一把推开。
鹤遂看着悬在空中的手,有两秒的失神。
她现在一点都不愿意和他有接触。
周念掀开被子,盲着伸手去够床尾的轮椅。
怕她反感,鹤遂不动声色地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把轮椅挪到她的手能够到的地方。
周念一下就摸到了轮椅扶手。
今天的轮椅似乎比往日放得离床边更近,让她更容易碰到。
她动作缓慢地下床,准备坐上轮椅。
鹤遂静静地站在轮椅后方,注意到轮椅的刹车扳手没有放下,他怕她上轮椅时轮子打滑,就用一只手紧紧握住后把手稳着。
周念稳稳地坐上轮椅。
等她坐好后,他松开把手,看她前进键往厕所方向去,他也跟了上去,在门口等着。
周念在洗漱时,不停在想,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找她?
大半个月前,他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突然消失,然后再次现身竟然在她的卧室里。
显得格外突然且扑朔迷离。
只是不管他这次突然回来找她的原因是什么,她都不愿意和他再有任何交集,希望他尽快离开,别来打扰她的生活和已经落定在沼泽里的灵魂。
周念洗漱完以后,操作轮椅出了卫生间。
她停在卫生间门口,耳朵动了动,仔细凝神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安静里突然响起男人沉郁的嗓音:“我没走。”
方位就在她的正前方。
周念脸上立马露出失望的表情,她抿抿唇,操作着轮椅出卧室。
鹤遂忽略掉她眉心的不耐烦,立马抬脚跟了上去。
家里楼梯进行过改造,改为一半楼梯,一半缓坡,这样可以让周念使用轮椅更加方便。
她坐在轮椅上,沿着缓坡下楼。
院子里,冉银正好在给院子里的果蔬浇水,听见动静,她回头看见从堂屋里出来的周念,还有跟在她后方的鹤遂。
她一下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的场景。
昨晚夜已经很深。
整个小镇都陷进沉睡的寂静前奏里,路上已经没有人影。
她在堂屋里灭掉燃着的香,准备上楼睡觉,突然听见院中传来敲门声。
敲门声无比急促,暗示着来人心境的混乱和心切。
“谁这么缺心眼子,大半夜这样敲门!”她一边骂着,一边匆匆朝外走去开门。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看清来人的脸孔时,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震惊从她的眼睛里跑出来。
“怎么会是你?!”她无比震惊地问。
出现在门口居然是鹤遂,男人穿着一件黑色衬衣,冷白脸孔上有着深深的倦怠,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赶来。
此刻,他正扶着一旁的墙喘息,宽肩微微坍着,胸口线条剧烈地起伏着。
男人喘着大气,说:“……我要见她。”
“不可能。”
她想都没想,一口拒绝,“我不会再让你伤害七斤。”
鹤遂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瞧着冉银的黑眸里迸发出冽寒,沉沉道:“我不是在求你让我见她,而是在通知你——我要见她,立刻就要。”
“……”
冉银只觉得眼前男人和在精神病院时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他好像变了,气质都不尽相同。
又好像没变,他还是几年前印象中的那条疯狗。
冉银一手扶门,用身体挡住唯一的入口,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我不接受你的通知呢?”
“你没有不接受的资格。”
他微微低头,薄唇带出一丝恶劣的笑,“如果你不想蜱虫杀夫骗保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就马上让我进去。”
这一瞬间,冉银才真正地确信——
当年南水街的那条疯狗,回来了。
更让冉银惊愕地是,他居然会知道周尽商的事情,他必然不是刚刚得知的,而是早就知情。
也就是说,四年前他就知道。
也就是说,四年前周念要和他逃跑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
在她晃神之际,男人已经拨开她挡门的手,大步流星地朝院中走去。
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
夜色里,他朝她狂奔而去。
第75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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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寐,深重的云层在小镇上方浮移。
应是个要下雨的天气,空气里卷着萧瑟的凉风,整个小镇都像被人套上了一个暗色的滤镜。
明明还是清晨,周家院子里竟然有着薄暮将至的光景。
刚到院中,周念就隐约地感觉到头发在扬动,同时听见冉银说:“今天的天气这么凉,怎么就穿个睡衣就出来了,衣服也不换。”
冉银刚说完,自己就察觉到不对劲。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看向轮椅后方面色阴郁的男人,他在房间里,周念怎么换衣服?
冉银克制着情绪,说:“我上楼去给你拿外套。”
周念不语。
有一根头发被风吹进眼睛里,周念感受到眼里的异物感。
耳朵旁边伸来一只冷白色的大手,想要帮她把头发拂开,对此她没有察觉,并先他一步,抬手将眼睛里的那根头发拨开。
鹤遂的手悬停在她的耳边。
她的手则缓缓往前伸去,停在正前方的虚空里。
风还在吹。
周念在尽可能地去感受她现在根本感受不到的风,她知道此时一定在吹风,因为她的发丝在不停扬动。
只是可惜她感受不到冷热,也感受不到此时此刻的风。
她的唇角是苦涩笑容。
身后的男人感受着凉风从指缝间穿过,黑眸微微一眯,看着周念伸出去的那只手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低低开口:“念念,你……”
他顿了一下,嗓音更加沉下去:“你感受不到风?”
感受不到的又何止是风。
周念神色未动,唇角苦涩的笑也没有消失,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沉默的当口,冉银已经拿着外套和薄毯从堂屋走出来,阴阳怪气地说:“没有触觉的人,哪里还感受得到风?”
她来到男人身旁,眼神里带着敌意,又说:“连最基本的冷热都感受不到,该加衣服还是脱衣服都没办法分清,这样的情况下感不感受得到风还重要吗?”
“……”
鹤遂眸底流转的微光渐渐凝滞,叠作一带动荡的冰川。
那只停留在周念耳边的手渐渐垂落在身侧,感受得到风的指尖微微一颤,与他眸底的动荡格外相衬。
“其实还不够彻底。”一直安静着的周念突然开口,声音虚弱缥缈,“失去的只是身体触觉,还没让我失去心里触觉。”
她在想,如果能失去心里触觉该有多好。
那她就不会感受到痛,悲伤,绝望,和无尽的深渊,她可以完全陷进一种绝对麻木不仁的状态。
真的,有时候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已经是一种幸福。
鹤遂到来周念的轮椅前,缓缓蹲下,仰着脸去看他。
暗色天气里,他眼圈的红是那么明显,原本一双凌厉至极的眼变得破碎感满满。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眼泪没有流出来,却打湿了上下睫毛,这让他的眼像迷失在雨雾中,朦胧里飘着深浓情绪,薄唇有些艰难地开合着:
“念念,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握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
两人的手指刚刚碰上,周念就迅速地蜷起手指,把手缩了回去。
周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睫毛微微一颤,语气平静地说:“鹤先生,你完全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悲情,我既不怪你也不恨你,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鹤先生。
极度陌生疏离的三个字,就像是三根针一样扎进鹤遂的心里。
“为难?”
他低哑地重复这两个字眼。
“在我看来,你这般装腔作势的纠缠,就是对我的一种为难。”她满不在乎地笑笑,“也不知道你摆出这幅深情的姿态给谁看?”
“……”
看见周念态度冷漠坚决的冉银,暗暗里长松一口气,表情也变得有些得意和痛快。
鹤遂蹲在她面前,眼睫湿润,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在他开口前,周念又说:“影帝的演技合该是用在大屏幕上的,而不是浪费在我这里,这一点都不划算。”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鹤遂沉默良久,眸色几l经变化,最后下定决心般哑声开口:“念念,那不是我。”
惹得周念冷冷一笑:“嗯,那是鬼。”
冉银插话进来:“怎么就不是你啦?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认识七斤的人不是你?说那些伤人话的不是你?”
她替周念披上外套,在膝盖上盖好毛毯,“真是叫人无语,扯谎不打草稿,也不知道突然跑回来干什么。”
周念苍白的脸浮着笑,淡淡问:“回来看我死没死?毕竟我是影帝过去唯一的污点,没了我,你就可以真正的清清白白。”
鹤遂本能地摇头,发现她看不见以后,立马说:“不是的念念,我回来是——”
周念打断他,说:“总不该是为了我吧?”
他倏地停住。
她这样的一句话,让他没有任何开口的余地。
冉银在旁边煽风点火,逮着机会说:“七斤,就算他是真为了你回来那又怎样,还有用吗?”
“……”
“你现在双目失明,五识尽丧,他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狗屁用都没有,反倒看着惹人心烦!”
鹤遂眼里残存的微光随着话音一并泯落,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五识尽丧?”
周念心绪平静,眼神空洞。
她听见他嗓音又哑又低:“除了没有视觉和触觉,也没有味觉和嗅觉?”
冉银把男人脸上的痛苦尽收眼底,她选择给痛苦的火焰里再扔一把柴:“很快听觉也要彻底消失了,你可以趁着七斤还没完全失聪,把忏悔的话一次性说个够。”
“……”
这时候,不远处的木门传来响动。
有人从外面推开门,是霍闯。
霍闯经常来看周念,冉银也对他非常熟悉,有时候见大门留着缝就会自己开门进来。
对此,冉银没有意见,毕竟霍闯是现在唯一会来看周念的人。
霍闯一只脚跨过门槛,不经意的一个抬眼,看见院中蹲在轮椅前的男人时,瞬间瞳孔地震,另一只脚僵在门槛外。
震惊十几l秒后。
霍闯才回过神,立马进来回头把门关好,生怕被路过的人看到院中景象。
要是被人看见失踪大半个月的顶流影帝,此时此刻就身在眼前这个民居小院里,那还得了?
霍闯走进院中,看着男人背影,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鹤遂哥哥?”
男人没有回应,肩膀微微塌着,黑发有些凌乱,背影看上去是无比的孤寂萧索。
霍闯又看看周念,周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立马又快步绕到男人的正前方,看清楚脸的那一刹那,说:“还真的是你,鹤遂哥哥。”
他看见鹤遂薄白色的单眼皮被眼睛里血丝染红,长黑睫毛湿浸浸的,眼下横着淡青色的阴影,看着像是好几l宿没睡觉的样子。
怎么说呢。
总之看上去,鹤遂狼狈又绝望,他却又偏偏生一副绝好皮囊,破碎感让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掉价,反而更加醒目和蛊惑。
霍闯打破寂静,说:“鹤遂哥哥,你应该清楚,要是被人知道你在这里的话,会给周念姐姐带来怎样的麻烦吧?”
鹤遂没有说话,只目不转睛地仰着脸看周念。
霍闯又说:“因为你当时的一句不认识,害周念姐姐被你的极端粉丝网暴,家门口被人泼红油漆,你的粉丝让姐姐去死,还给姐姐送了花圈和寿衣。你知道吗?寿衣上甚至还写了周念姐姐的名字。”
“……”
鹤遂没有说话,他比谁都清楚他给周念带去了怎样的灾难。
他给她光,给她有且仅有的救赎。
又给了她暗,给她最极致的苦难。
他是她的救世主,也是她的灭世主,如此的矛盾,又有着如此皮开肉绽的鲜血淋漓。
周念轻轻笑道:“那些寿衣尺寸都不太对,对我来说,都太大了。”
鹤遂被她的话狠狠刺痛,心脏表面探出细密针头。
一如当初,他用语言的利刃一次又一次将她划伤。
他张了好几l次唇,狼狈气息溢出,几l经尝试才找回颤抖的声音:“念念,过去都是我不好,以后……以后我都不会离开你。”
过去。
以后。
倒影般的两个字眼,听得周念想发笑:“你口里的过去是什么过去?”
男人眸光凝住。
她无神的眼珠一转,声音竟开始变得轻盈:“是被你用三千万买断删掉的那些合照,还是那条被你扯断扔掉的智齿项链,又或者是那株你送给我的万年青,可惜我已经把它扔在了那个精神病院,现在估计早就枯死了。”
风吹来,吹起周念极为轻的一声笑和话音:
“所以说——”
她顿了下,一字一顿地往下说:“鹤先生,物消人散,我们之间没有过去。”
鹤遂潮湿的睫毛颤了缠,眸光闪烁中渗出长夜般的黑。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气雰阴冷诡谲,周遭死寂一片。
他的整个人近乎要与这阴寐天气融为一体,浑身上下都是化不开的暗,他听见风里有万物断裂的声音,还有周念四年时间以来的破碎声。
他的内心在进行一场炙烤般的审判。
审判他的所作所为,审判他犯下的罪孽,审判他皮囊里已经感染生病的灵魂。
甚至在这一刻,审判他的不是周念,而是那个年少时对周念许下承诺的自己。
是四年前说要带周念一起逃亡的南水街疯狗,也是那个曾经对周念满腔热忱和爱的十七岁少年。
他有着万死难辞的罪。
无法得到她的宽恕,是他罪有应得。
第76章 病症
==============
浮动着的阴色云层逐渐变矮,压城般厚重,正在酝酿着落下一场仇恨。
风吹得几人频频眯眼。
只有蹲在轮椅前方的男人一动不动,他连眨眼的频率都是那么缓慢,只有周念苍白麻木的脸孔在他的瞳孔里恒定。
“好像要下雨了。”
霍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来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周念轻声说:“你推我回房间吧,霍闯。”
霍闯说了个好。
霍闯来到轮椅背后,双手握住把手,看着还蹲在周念身前的男人,迟疑地说:“鹤遂哥哥,你还是离开吧,周念姐姐她不想看见你。”
冉银跟了句:“是啊,你在七斤跟前,只会让她情况更糟。”
“……”
说完,霍闯便推着周念的轮椅后退几步,拉开与鹤遂的距离,再转了个弯,往堂屋里推去。
上楼时,霍闯好奇地问:“周念姐姐,你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周念平静地反问:“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霍闯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在找鹤遂哥哥,从四年前开始,你就四处打听鹤遂哥哥的去向,包括这次去京佛治病也是为了找他。既然费尽心思地找他,他现在就出现在你眼前,你这么平静,让我有点摸不清头脑。”
“……”
周念沉默不语。
霍闯把轮椅停在床边,她动作缓慢地爬到床上躺着。
周念把被子拉过胸口盖着后,才轻飘飘地说:“霍闯,你会对一棵树或者一座石桥有什么特别情绪吗?”
霍闯不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他想了想,如实回答:“不会。”
“那就对了。”周念无神的双眼睁着,语气寡淡,“现在他对我来说,就只是一棵树,一座石桥,或者别的随便什么东西,我不会有什么特别情绪,因为他一点都不重要。”
房间外,男人的脚步戛然而止。
已经准备开门的手僵停在距门把手三厘米的位置。
黑夜从鹤遂的眼底漫卷而上,他的薄唇抿着,脸上是显然意见的悲凉和无助。
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
在她眼里,他是一颗无人问津的树,是一座被踩踏千万遍的石桥,再也不会是她的心里人。
门内的谈话还在继续。
霍闯迟疑着说:“我刚刚看见他很难过的样子,都哭了。”
鹤遂听不见她的回答。
霍闯又说:“我记得当初的鹤遂哥哥是那么骄傲冰冷的一个人,没想到他还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鹤遂依旧听不见她的回答。
……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了。
昔日历历在目在脑海里重现。
周念笑得梨涡浅浅,朝他手里塞了一颗带蒂巴的橘子;当他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时,周念在他耳边颤声乞求让他别死。
她说他是一件易碎品,她会挡在他面前,不让肖护父亲伤害他。
她会和他一起擦家门上的油漆,会不顾旁人目光勇敢地走在他的身边。
……
而他都做了什么?
他毁了她。
在他深陷回忆的时候,冉银端着一碗煮得软烂的红枣燕麦来到门口,说:“你能让让吗?”
鹤遂回过神,看见冉银手中的碗,便伸手:“给我。”
冉银微微皱眉:“不用。”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冉银,周身阴冷气场渗人,他平静地低声重复:“给我。”
他伸出去的手也没有收回。
出于对眼前鹤遂本能的畏惧,冉银犹豫了几秒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碗递给他。
但在完全松手前,冉银不忘说:“你拿给她,她更不会吃。”
鹤遂没有理会。
他接过陶瓷碗,长指握住门把手旋开,推开门往里走。
鹤遂端着碗来到周念的床前。
旁边的霍闯识趣地让到一边。
鹤遂拿起瓷勺,舀了一勺燕麦粥,放在唇边吹了吹。
他俯身弯腰,把勺送到她的嘴边,低低叫她:“念念,张嘴。”
周念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躺着。
氛围冷硬。
霍闯走过来,说:“要不还是给我吧?”
鹤遂也没有任何反应,坚持地弯着腰,伸着手,非要等周念张嘴。
氛围变得更加冷硬。
瓷勺里的燕麦粥一点点冷掉,鹤遂只能把那一勺放回碗里,换了一勺热的,再次送到周念嘴边。
他耐着性子,再次开口:“念念,你张张嘴。”
这一次,周念不仅不肯张嘴,还把脸转到另一边,不肯给他哪怕一点点的回应。
随着她的这个动作,让鹤遂看见她胸口一根一根清晰的骨头,甚至能看清极细微的骨线走势。
她浑身上下就只剩下薄薄皮肤和骨头。
瘦得已经完全没有了人样。
那一根根骨头仿佛在无形中化为长着倒刺的重鞭,接连不停地抽在他身上,抽乱他的呼吸,抽得他痛苦万分,也抽断他的脊骨和双膝。
鹤遂如遭重创般,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下后,身体微微一晃,发软的膝盖直陡陡地跪了下去。
砰——
膝骨撞地,发出一声脆闷的响。
端着碗的男人竟然跪在了地上,这举动把霍闯吓了一大跳,他看见鹤遂两只膝盖都跪在地上,肩上如有千斤般塌着,脖子也耷着,头更是深深垂着。
看上去一点都不窝囊,只是很狼狈和阴郁,他像是单独身在一个晦暗图层。
如今声名鼎沸的顶流影帝,此时此刻活像一条丧家之犬,跪在一个骨瘦如柴的姑娘床前。
换谁来看都会觉得震惊和不敢置信。
鹤遂拿着瓷勺的手在颤抖,他再开口时嗓音隙出喑哑:“念念,你张张嘴,好不好?”
周念闭上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吐出一个字:“滚。”
“……”
他紧盯着她嶙峋的胸骨,说:“只要你肯吃,我就滚。”
周念深深吸一口气,平静问:“我吃你就滚是吗?”
男人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自己在撒谎,就算她吃了他也不会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周念突然坐起来,碰掉男人手里的瓷勺,她没管,而是直接伸手去探碗在哪里。
她的手触碰到男人微凉长指。
惹得她微微激灵一下,迅速挪开手指,改为去端碗。
周念端过碗,不管粥还很烫,张嘴就仰头开始灌。
这一举动激得男人大恼:“周念!”
他很快地站起来,伸手想要从她手里将碗夺下。
也不知道周念在这一瞬间哪里来的力气,她用两只手死死捧住瓷碗,尽可能把嘴长大,让粘稠的粥体一咕噜地滑进嘴里。
她向来很擅长这种事情,不咀嚼,不品尝,只负责让食物进到胃里。
鹤遂握住她一只手腕,怕弄疼她,不敢太用力:“别这样吃,停下来。”
周念只当没听见,持续性地吞咽。
等她愿意松开碗时,鹤遂发现她已经喝完了。
碗里只剩空空。
鹤遂颓然地站着,声息低下去:“念念,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算我求你行不行?”
“我已经喝完了。”
周念尽量平顺着呼吸,语气冷漠,“所以你可以滚了吗?”
鹤遂垂睫看她,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周念笑了下:“可以。”她顿了顿,“那我走。”
她利落地掀开被子下床,却因过分虚弱站都站不稳,眼见着就要摔倒,被鹤遂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
“你别碰我!”周念尖叫起来,对他的触碰反感至极,用两只手胡乱推搡挥打。
她挠得他脖子上全是指甲的红痕。
即便这样鹤遂也依旧没有松开她,甚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重新把她往床上放。
周念的后背刚刚沾着床,就用脚踹他,踹中他的小腹位置。
“嘶——”
传来男人一记倒吸冷气的声音。
鹤遂捂着右边的小腹,另一只手扶着床沿缓缓弯下腰,他的身体像是不受控制般低下去。
最后他单膝跪在了床边,低低垂着头半天没有反应。
霍闯走上前查看,小心翼翼地问:“鹤遂哥哥,你没事吧?”
刚问完,他就看见男人指缝间隐隐的鲜血。
“你受伤了啊。”霍闯音量提起来,“在流血诶,你要不要去医院啊?”
周念的耳朵动了动。
鹤遂额头浸出冷汗,摇摇头,低低说:“没事。”
霍闯欲言又止:“可是……”
这时候,周念接过话头说:“别死在我这里,我可承担不起一个当红影帝的死。”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关心,甚至没有一丝怜悯。
有的只是冷漠和无情。
对此,鹤遂居然还笑得出来,他说:“放心,暂时还死不了,就算要死,也要等你好起来后再死。”
周念还想说点什么,一股呕意却阻止了她。
刚咽下去的那碗燕麦粥立马在胃里造起了反,它们叫嚣着翻涌而上,胁迫着周念脆弱的神经,要与宿主来一场共存亡。
“呕——”
周念难以控制地开始呕吐,轻而易举地就把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她就吐在鹤遂的眼皮子底下。
鹤遂看着这样的她,立马回头看站在门口的冉银,问:“她这样一吃就吐,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
“她不肯去。”
“那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男人问出口时,嗓音有点发颤。
冉银冷笑着提醒:“可别忘了,让她变成这样的人是你。”
鹤遂哑口无言。
的确是他这个罪魁祸首。
楼下院中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冉银转身离开去开门。
很快,木楼梯上传来吱吱呀呀的脚步声。
一张熟悉脸孔出现在门口。
郁成看见房间里的情形愣了半拍,有床上刚呕吐完的苍白女子,穿着高中生校服的男生,还有——单膝跪在病床边捂着腹部的男人。
看到这里的郁成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我的遂哥啊,你这刀伤还没好就跑啊?”
刀伤?
周念神色一凝。
第77章 病症
==============
房间里一共五个人。
除开周念的眼睛看不见以外,其他三人都能看到此时的鹤遂有多么狼狈。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一颗比一颗大,已经汇成线正往下流着。
尤其是他捂在腹部的那只手,指缝间的血已经渗出来。
偏偏他连呼吸都不肯加重,极尽可能的隐忍着。
生怕惊扰到床上的周念。
郁成拨开一侧的冉银,脚步匆匆地走到男人面前,说:“流这么多血,得马上去医院啊。”
鹤遂只是摇头,屏住一口气咬着牙说:“不用。”
郁成又急又气地说:“人命关天的事又不是说不用就不用的。”
鹤遂没再开口,用沉默代替回答。
郁成只能干着急。
沉默了会儿,郁成注意到病床上的周念,人精的心思一转,瞬间明白个八九分,便对周念说:“周小姐,你劝劝遂哥吧,让他跟着我去医院,他这样子下去也不是办法。”
“……”
周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呛人的话:“我何德何能劝得动你的老板,我不过就是一个疯子而已。”
郁成脸色稍稍一僵。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周念在记之前的仇——他三番几次的对她出言不逊,还曾经直接骂过她是个疯子精神病。
在娱乐圈那种名利场里伺候影帝的人,不仅有眼见力,也自然能屈能伸。
郁成脸上的僵色很快消失,不带一点犹豫露出极为有礼貌的微笑:“周小姐真是对不起,之前是我出言得罪,您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周念没反应,倒是冉银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哈!真是笑死人,我之前说这条疯狗——”她指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鹤遂,“他成天追在我女儿屁股后面跑,你当时不是不信吗?”
郁成陪着笑,没有反驳,他当初的确是不信,即便是现在,看见的情形仍旧会觉得魔幻。
冉银愈发得意,得寸进尺地走到郁成和鹤遂中间,弯腰去看鹤遂:“不知道鹤影帝这次是从哪里赶回来找我女儿的?”
问完她又直起腰,极阴阳怪气地笑着去问郁成:“不会是洛杉矶吧?”
“……”
郁成礼貌性地保持微笑,没有回答。
心里却在想——
的确是洛杉矶。
3月11日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
主持人宣布最佳男主角获得者是鹤遂时,导播把镜头给到第一排鹤遂所在座位,大屏上只出现个空座位。
满场皆惊,作为本次奥斯卡唯一入围的东方脸孔本就是一件罕事,最后真能得奖更是稀奇。
所以鹤遂突然从颁奖典礼上消失,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中的事情。
当生东返上台代为领奖时,郁成发疯般奔梭在杜比剧院里面找人。
没有人拍到鹤遂离开剧院,那一定就还是在剧院里。
最后,郁成是在洗手间里找到鹤遂的。
他冲进洗手间时,被里面情形震惊,瞬间刹停了脚步,并且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直到他的后背撞到墙上才停下。
深褐与白相错的盥洗台上面淌着血,白色的洗手池上更是布满血手印。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苦味,是人血的味道。
郁成看见抹不开的红,他恐惧得觳觫不止,开始张着嘴呼吸。
随着视线的往下,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鹤遂。
西装革履的男人躺在血泊里,白色衬衫领口被鲜血晕泡,他半张脸贴在粘稠血地里,奄奄一息地喘息着。
“遂哥!”
郁成咆哮一声,冲过去。
他来到鹤遂面前蹲下,看见鹤遂右腹部插着一把匕首,一下变得语无伦次::“我的老天我的老天……谁捅的你?谁把你搞成这样的啊!”
男人艰难地转过头,脸朝上,目光看向某一处。
郁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鹤遂看向的是洗手台上方的镜子。
那是一面被擦得相当干净的大镜子,上面几乎没有一点灰痕颗粒。
镜子正中间被用鲜血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放我回去】
血还顺着笔画走势往下流,且写得歪七扭八,不难看出写字人当时的手抖得多么厉害。
……
郁成并不理会冉银,而是继续对周念说:“周小姐,您劝劝遂哥吧?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人。”
周念把脸转向窗外,声音很轻:“别死在我这里。”
她还是说着一样的话。
郁成叹了一口气,又蹲下身去对鹤遂说:“遂哥,要不我们养好身体再来?”
男人额角迸出青筋,他疼得有些哆嗦,却依旧低声说:“我不走。”
这让郁成十分恼火,也不顾上下级关系,嚷道:“不要命啦?!”
怎料,鹤遂没有一点犹豫地回答:“不要了。”
周念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局面一度陷入僵持。
氛围冷结。
这时候,鹤遂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扶着床沿,缓慢而艰难地站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冉银脸上,累极地张开薄唇喘了口气,才沉沉开口:“你跟我出来。”
冉银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鹤遂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重复:“出来。”
他先一步越过几人,离开周念的卧室,冉银狐疑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上。
鹤遂出来后发现旁边的画室门并没有关上,他的脚尖一转,走进了画室。
曾经,周念带他参观过这间画室。
早在四年以前,他踏进这间画室时还不是这幅光景——画布蒙尘,笔具染灰,入目皆是颓败的灰暗色。
听到身后跟进来的脚步声,男人语速缓慢地问:“她不画画了?”
冉银声音响起:“早不画了。”
那一瞬间。
周念背着画板走在青石板路上的画面浮在脑海里,她那时模样无忧,裙摆洁白,梨涡浅浅。
她所经之处,总有数不清的艳羡目光。
哪里像现在?
冉银又说:“自从四年前找不到你开始,就没画了。”
鹤遂黑眸隐隐闪动,情绪翻涌。
见他不语,冉银问:“你把我单独叫出来干什么?”
鹤遂转过身,说:“我要带她走。”
冉银神色一凝,语气坚决地反对:“不可能。”
男人的眼眸微微一眯,冷冷道:“非得看她死在你眼前才甘心?”
冉银沉默不语。
“……”
隔了很久以后,冉银阴阳怪气地笑问:“难道让你带她走,你就能有办法救她?你真当自己是什么救赎主吗?”
“这和你没关系。”他说,“我也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只是知会你一声,希望你到时候不要阻拦,以徒生事端。”
“……”
没等冉银再开口,鹤遂已经离开满是灰尘的画室,他再多待一秒都觉得窒息。
看似他是受不了蒙层的那些画具,实则是受不了消失的天才画家周念。
她本该无限荣光-
郁成从周念房间出来的时候,发现鹤遂正好从旁边画室出来。
他赶紧走上前,看一眼鹤遂沾着血的手,问:“遂哥,现在怎么办?”
鹤遂沉吟片刻,说:“找一家私人医院。”
“现在?”
鹤遂低低嗯一声,又给郁成交代了几句重要的,郁成听完后应了好,便快步下楼打电话去了。
霍闯正好又从周念房间出来,看见站在门外的鹤遂,犹豫着开口:“鹤遂哥哥,如果最后你还是会离开的话,你就不要在招惹周念姐姐了。”
“……”
“她真的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男人眸色暗淡无光,他盯着木楼梯上的一道裂缝,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了。”
顿了顿,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嗓音更低:“再也不会了。”
“哎。”霍闯叹了一口气,“周念姐姐真的很可怜,你都不知道周念姐姐失明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什么。”
“是什么?”
“算了。”霍闯没往下说,“也没什么意义了。”
“……”
霍闯下楼离开,留鹤遂一人在走廊上。
鹤遂在原地站了很久,脑子里思考着霍闯的话——周念在失明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定是不好的事情,否则霍闯也不会以那样同情怜悯的语气。
这天的雨还是落了下来。
雨水浇在每一个人的心底,灌溉恨意和不甘,还有后悔和痛苦。
暴雨倾盆的小镇上少见人烟, 暗色深巷里更是空无一人。
一辆从市里来的救护车历经两小时, 驶进北清巷的巷口,停在周家的门口。
郁成正在门外等这辆救护车。
随车而来的救护人员一共三名,一个医生,两个男护士。
郁成见男护士正冒着雨往下拖移动担架,忙说:“不用,患者很瘦很瘦,能直接抱着走。”
男护士把移动担架推回车厢:“那走吧。”
……
周念听见房间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问:“床上那个是吧?”
周念听见郁成回答:“对。”
紧跟着,周念又听见鹤遂低沉声音响起:“我来抱她。”
她完全在状况外。
鹤遂挡开要来抱周念的医护人员,来到床边,动作利落地用被子将周念裹着,再整个抱起。
她瘦得让他感觉不到在用力。
周念感觉到被抱起来后,才慌乱出声:“放开我,要带我去哪里?”
鹤遂没有理她,而是径直往门外走。
她想挣扎,又苦于被被子裹着,根本动弹不得
鹤遂抱着她下楼,下楼的脚步沉稳有力,却是一种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从他小腹处流出来的血已经染到了被子上。
周念又正好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想要推她,却摸到一手的黏腻潮湿。
她怔住。
反应过来她刚刚在房间里踹他的那一脚,把他的刀伤踹裂了。
而他现在还在流血。
与此同时,头顶上方落下男人低沉深情的温凉嗓音:
“念念,我会治好你。”
第7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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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一路被男人抱着下了楼,穿过堂屋,步入雨中。
男人所经之处踏出雨花。
声势如此浩大的雨,竟没能将周念淋湿一分半点。
她有着恰如其分的保护——
男人深低着的头,往里内扣的宽肩,是为她而撑的独一把伞。
她被他抱紧在胸口,雨水只淋在他的身上。
救护车的后车厢敞开,鹤遂抱着周念弯腰走进车厢里。
他把周念小心翼翼地轻放在担架床上面,过高的身形让他不能够在车厢中挺直背脊,只能塌着肩膀,微弯腰的姿势站在担架床旁。
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再上车,就显得车厢略拥挤。
这时,郁成撑着一把伞站在外面,在雨声里冲着鹤遂喊着:“遂哥,你别坐这个了,太挤,要不还是坐咱们自己的车去吧?”
说着,郁成的手往后方一指。
鹤遂抬眼望去,看见郁成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埃尔法。
那是他出行时的用车,没想到郁成开来了这里。
“不用。”
他的语气淡淡,说完又看向担架床上的周念,声音低了下去,“我要陪着念念。”
周念呼吸微微一凝,只当做没有听见,脸上无一丝情绪起伏。
暴雨里的路并不好走。
雨刷器高频地左右来回刮,司机的能见度依旧很低,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雨帘。
最高的车速甚至不超过二十五码。
周念在轻摇慢晃里思绪飞散,想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相较在京佛的精神病院时,他的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只让人觉得又反常又离谱。
明明把话说尽说绝的是他,现在摆出乞怜悔恨姿态的也是他。
此时,旁边传来男人沉哑的声音:“等你好起来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做好多事情,可以看夏夜稻草田里的萤火虫,看万物蓬勃的小镇,还能一起去喂厌厌。”
“……”
周念听前面几l句时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她听到最后一句。
她冷不丁地轻轻笑了一下。
鹤遂眸光一凝,人怔住。
“……厌厌?”周念把脸一转,面向蹲在她旁边的鹤遂,以便让他看清她眼里足够的冷漠,“你还记得厌厌?”
每个字眼间都充斥着问责和心灰意冷。
鹤遂看着面色如灰的她,沉默几l秒,缓慢地开口道:“我当然记得。”
周念唇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影帝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竟还愿意花心思去记一只小镇的流浪猫,还真是难得。”
“……”
男人的薄唇抿着,脸上散出不动声色的沉凉。
周念继续说:“也许在你眼里,我和厌厌没什么两样,我不过也是一只被你遗忘在偏远小镇的流浪猫而已。”
“念念……”
鹤遂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分明的骨节间弥出青白色,“根本就不是这样,而是——”
周念也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自顾自地说:“只不过我和厌厌还是有区别的。”
她顿住,长长呼出一口虚弱的气。
最后,周念在一声惊雷的余音里轻声把话说完:“区别在于我还有一口气,而厌厌已经死了。”
男人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
厌厌死了。
鹤遂花了好几l分钟才消化掉这个消息。
“怎么死的?”他问。
“……”周念沉默。
“厌厌怎么死的?”鹤遂继续追问。
那一日厌厌的惨状重新在周念脑海里浮现——脱离本体的皮毛,死不瞑目的双眼,还有肖护得逞的猥琐笑容。
明明她已经把厌厌带到宠物医生面前,却依旧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这永远都会是周念内心深处一道凹凸不平的疤。
鹤遂看见周念的双眼里渐渐浮满泪水,显得本就无神的双眼愈发空洞,就好像她这个人早就没了灵魂和思想,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她终于愿意开口:“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鹤遂凝神听着。
周念缓慢地开合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肖护出来了,你还记得肖护吗?那个捅了你一刀被判了四年多的肖护。”
光是听见肖护这两个字,鹤遂本能地皱眉。
很快,一个可怕的猜想卷上他的心头,让他瞬间有了别的表情,是恍然大悟的决然:“是他,是他杀了厌厌。”
所以说有时候太过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丧失钝感力,对万事万物都敏感如斯。
就像现在,周念只消说个开头,鹤遂就已经猜到一大半。
“不是杀。”
周念心寒地微笑着纠正,一字一顿地说:“是,虐,杀。”
车子正好碾过一处凸起的地势,颠簸好几l下。
鹤遂的心也跟着颠了好几l下,他看见一滴眼泪从周念的内眼角滚落,滑到鼻梁上。
他伸出手指,替她轻轻拭去那滴眼泪。
周念现下没有触觉,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在流泪,还知道提起旧伤时心里痛得犹如刀绞。
“你永远都不会懂那种感受。”周念疲倦地闭上眼,连眼里的冷漠都不再舍得赏给他,“在你风光无限的时候,肖护剥了厌厌的皮,把它送到我的面前。”
“……”
这一瞬间,鹤遂突然就明白过来,在周家时前霍闯在走廊上对他说过的话。
【你都不知道周念姐姐失明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什么。】
他现在知道了。
——是厌厌凄惨的死状。
人言常道杀生不虐生,肖护不仅要杀,还要虐杀。
无疑在最大程度的刺激周念。
“你走了以后,是我在喂养厌厌。”她说,“我喂了它四年,就算去京佛看病都没忘记叮嘱霍闯帮我喂它,它是我生命里仅存的一点温暖。”
“……”
“它却那么凄惨地被肖护虐杀,也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此,她在无尽的暗海里溺亡。
这是自从鹤遂回来后,周念主动开口对他说的一番话。
鹤遂也早就在她的话音里红了眼。
他的眼里布满凌乱的红色血丝,漆黑的瞳孔里深不见底,眼尾被泪水打湿。
再加上在上车前淋过半轮雨,周身泛着潮湿,整个人仿佛被浓雾笼罩,看上去狼狈又悲伤。
气氛既然已经到这儿,有许多话周念不得不去说。
周念想到一幕又一幕他被许多人狂热喜欢的画面,说:“归根结底怪不得你什么,如今光芒万丈的你实在值得抛下太多的过去——抛下厌厌,抛下十七岁的鹤遂,抛下南水街,抛下这个小镇,当然,也理应抛下我。”
“……”
鹤遂垂下眼,看着右手手腕上的一道疤,低低开口:“念念,我没有抛下你,也没有抛下任何东西。”
周念也不反驳,只是说:“对,你只是做了你觉得对的选择。”
在京佛精神病院时,鹤遂亲口对她说过——
“你只是不被我计划在未来里面而已。”
这是他的选择。
周念完全明白,如今也坦然接受。
鹤遂没有再解释,而是说了句:“等你重新能看见那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
周念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有深究的欲望,她太累,累的只想沉睡。
让她睡吧,睡一会儿可以,睡很久很久也可以。
趁她熟睡,鹤遂的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时候,救护车刚好驶出小镇,开上一条宽阔而平滑的柏油路。
有的人心里却一直泥泞不堪,前路昏暗一片-
下午一点,救护车停在云宜一家私人医院的住院部楼下。
这家医院的名字叫东济,不仅是云宜最好的私人医院,也是全国排第一的私人医院,除了收费高昂以外,几l乎挑不出任何错处,这里有最好的名医,也有最好的医疗设备。
连装修都能媲美五星级酒店,据说VIP病房的一晚费用是两万元。
救护车的车厢一打开,鹤遂就看见站在外面的郁成,他的手里拿着口罩和一顶黑色棒球帽。
郁成把口罩和帽子递进来。
鹤遂接在手里,动作熟稔利落地把帽子和口罩分别戴好。
他现在只要出现在有人的地方就能引起骚动。
所以不被认出才是最好的。
就连郁成的脸上也戴了一只口罩,鹤遂如今红透半边天,许多人都能认识跟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
市里面的雨刚停,一地的潮湿。
鹤遂走出车厢,等两名男护士推着周念下来后,便寸步不离地紧跟着。
一路进到住院部。
其中一名男护士说:“要先把她送去给医生看看。”
鹤遂轻声嗯一声:“我陪着。”
男护士看一眼他腹部被鲜血染成另一种黑色的衬衫布料,说:“鹤先生,您回病房等着吧,会有人替您处理伤口。”
鹤遂的一只大手覆在伤口上,平静地说:“我没事,先等她检查完。”
“好吧。”
东济医院保密性绝佳,这里的病人多是富豪、明星,政客,工作人员不论见到谁都不会表现出惊讶。
在这里使用手机不允许拍摄别人,如有违者会被强行要求删除。
鹤遂进医院发现这点后,就直接把口罩摘掉,他本来就觉得胸口闷得慌,戴着口罩更透不过气。
负责周念的主治医师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女老者,有名的精神科名医,不少人慕名而来,被人们亲切地称为韩老。
韩老以前在京佛精神病院工作,给周念看过病的王学知正是她带出来的得意门生。
韩老第一眼看见周念,就扶着眼镜说:“现在才来医院,早点在干什么?”
她这话在问陪着周念的鹤遂,以为鹤遂是周念的家属。
鹤遂没有在意韩老语气中的责备,沉默着不说话。
韩老让助手把诊室的门关上,站起来绕出办公桌,来到周念的担架床前,俯下身子问:“小姑娘,醒着的没有哇?”
周念是醒着的,只是累得不想睁开眼。
“嗯。”她轻声地应。
“……”
“来,你把眼睛睁开。”韩老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周念身上的被子。
周念缓缓把眼睛睁开,空洞又无神。
韩老的手探到周念大腿处,捏到清晰的腿骨,又往上摸了摸周念根根分明的肋骨:“这已经是瘦得不能再瘦了,哎呀——”她恰好对上周念的眼睛,“眼睛都瞎了?”
她抬头又看向鹤遂。
鹤遂如鲠在喉,有些困难地开口:“不止是眼睛。”
韩老:“还有哪里?你替她说。”
要他说出周念如今的惨状,无疑是对他的一种精神凌迟,但他不得不说:“五感都没了,听觉还剩一点。”
韩老听完后沉默了下,说:“都变成这种样子了,不用仪器检查我都敢说,如果不积极进行治疗,她撑不过两个月就得死。”
一想到最坏的可能性,鹤遂就感受到一种噬骨寒意。
他压根不敢想象她的消亡。
如果他再晚回来一段时间,很有可能会永远见不到她。
后怕感在顷刻间生出,让他不寒而栗。
韩老在这时对护士说:“还是先做个检查吧,做个全身的。”
护士推着周念往外,鹤遂正要跟上去,却被韩老叫住。
“你等等。”
鹤遂停住脚步,转身回望。
韩老慢悠悠地回到桌子里面坐下,指了下对面的一把椅子:“你坐这,我要和你谈谈。”
鹤遂看一眼门外的担架床,还是到椅子前坐下了。
门关上,室内一片安静。
韩老问:“你是她什么人,哥哥?”
鹤遂摇摇头。
韩老又问:“那是男朋友?”
鹤遂沉默。
两秒后,他还是摇摇头,周念现在一定不愿意和他沾上关系。
韩老:“那你了解她的情况不?我得了解她的情况才能知道怎么治疗。”
鹤遂:“怎么说?”
韩老扶了扶眼镜,说:“厌食症毕竟是一种心理疾病,往她身体里输营养液用药什么的很简单,但要想她真的好起来,要找到她的病根在哪里,从根上下手,否则治不好的。”
鹤遂低声接话:“她的病根是我。”
所有的罪魁祸首都是我。
这句他没说出口。
韩老深深看他一眼,继续说:“很多厌食症患者其实很聪明,为了应付医生,会强迫自己吃下食物也会假意配合治疗,只为尽早出院,但是出院后立马会被打回原型,这就是心理上的根没有解决。——我就怕我在这里治好了她,但是又没完全治好,所以需要她身边人的密切配合。”
鹤遂脸色深沉地点点头:“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辜负她。
韩老注意到他手上的血迹,观察他苍白的脸,说:“我看你的身体也很不好的样子,黑眼圈相当的重,晚上睡不好觉?”
男人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瞳孔骤涨骤缩间,仿佛瞬间换了个人。
神情与刚才截然不同,变得无比阴恻深狠。
他冲着韩老微笑,眼睛里却全是阴寒:“你帮我杀了他,我就能睡个好觉。”
韩老不动声色地问:“杀了谁?”
男人说:“他。”
韩老:“他到底是谁?”
男人:“杀了鹤遂。”
韩老:“那你又是谁?”
男人紧盯着韩老,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沈拂南。”
尾音刚刚落下,男人闭上眼,眉间皱了下,重新睁开眼时脸上又恢复到先前的淡漠平静。
他站了起来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说:“我没事,韩老,麻烦您费心治好她就行。”
韩老一怔。
这是他在回答她刚刚那个问题。
鹤遂开门离开前,韩老突然出声:“姓鹤的小伙子,你知道你的身体里有其他人格的存在吗?”
男人身形一僵,他转过半张脸,语气平静至极:
“我知道。”
韩老:“他想杀了你。”
鹤遂沉默一瞬,说:“这个我也知道。”
他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情况,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怪物。
第79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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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遂找到周念的时候,周念已经被转移到轮椅上,正在抽血。
在东济护士相当专业温柔的情况下,周念都挨了两针,她的血管太细,扎进去以后抽血也相当困难,再加上贫血严重,出血速度相当缓慢。
三小管的血抽完,周念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鹤遂注意到她抽过血的地方有些青紫,对护士说:“我想要一块热毛巾。”
护士:“好的。”
东济医院的服务是一流的,每个护士都十分亲和有礼貌。
很快,护士拿来一块消过毒的白色热毛巾,递给鹤遂。
鹤遂来到周念的轮椅旁,将毛巾敷在她抽过血的手臂内侧位置。
周念感受不到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手臂上。
她用另一只手探去。
周念摸到男人修长的指和一块质地柔软的毛巾,她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拨开,抿着唇一言不发。
抗拒的姿态很明显,她还是不愿意和他有任何触碰。
鹤遂的眸色深深,眼底一丝光也没有,全是落寞和黯伤。
只是站着,就如一处被人忘却的遗迹。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神伤,眼见周念被护士推着去做下一项检查,立马抬脚跟上去。
接下来,周念分别进行各项检查,照脑ct和肺ct,还做了头部核磁共振和心脏彩超等等。
做完这些后,周念被送回顶楼的vip病房。
病房位于33层的顶楼,是个面积约300平的套房。
内里采用落地窗设计,站在设有病床的卧室里,就能俯瞰云宜美丽江景和整座城市的灯火阑珊。
此外还有待客用的客厅,装潢精美的餐厅,和单独的会议室和书房。
周念被送到卧室里,她被放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旁边响起护士的声音:“周小姐你先好好休息,检查结果出来后韩医生会过来。”
周念没有接话,她根本就不想治。
一个自愿溺亡的人是不会有求生欲的。
眼下的周念正是如此。
“鹤先生,现在给您的伤口换药。”护士推着医疗推车来到鹤遂面前,用手势示意,“您就坐沙发上吧。”
鹤遂在沙发上坐下,主动解开黑色衬衫的纽扣。
纽扣一颗一颗地被解开,露出男人冷白色的结实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腹肌。
以及染血的绷带拆开后,还没有拆线的腹部伤口,缝线正在出血,伤口恢复的情况并不乐观。
护士给他的伤口进行止血处理,重新上了药后用纱布重新包好,又缠了一圈绷带。
护士叮嘱:“伤口要多多注意哦,不能再撕裂了。”
男人态度冷淡地嗯一声,似乎压根没往心里去。
落地窗外是还未放晴的阴寐天空,一条去向不明的江正流向远方。
护士离开后的卧室里陷进一片沉寂。
周念知道鹤遂没有离开, 他就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或许正在凝视着她。
她猜想得一点儿都没错,鹤遂已经从沙发处来到床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地上铺着地毯,所以周念没察觉到脚步声。
她自顾自地轻声开口:“你知道你在做无用功对吧?”
一片沉默。
隔了很久后,才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念念,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根据声音的方位判断,周念知道他就站在床尾处。
她又说:“可我现在和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鹤遂的黑眸微微一闪。
他听她接着往下说:“我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去死,我每天都会想好多次各种各样的死法,摔死,流血过多而死,被车撞死,溺死。”
听到溺死两个字时,鹤遂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噤。
当年宋敏桃和宋平安浮尸水面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的血液在一瞬间骤冷。
周念刚躺下没多久,就觉得烧心得严重,胃酸一路顺着食管反到胃里,呼吸着的空气也是灼热。
她不能这么平躺,得靠着,不然马上就要吐。
察觉到她有要起身的动作,鹤遂立马走到床边,将她扶起来:“哪里不舒服?”
周念没有回答他,一如既往用胳膊挥开他的手。
她自己将枕头竖了起来,无力地靠了上去。
刚靠上又开始剧烈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感受到呼吸困难,开始张大嘴巴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紊乱地起伏着。
这样的她吓坏了鹤遂:“念念?”
他急忙去按了床头的呼叫铃,俯身弯腰询问,“哪里不舒服?喘不过气?”
周念早就有呼吸困难的症状,不过每一次她都能蒙混过关,没有被死神她的脖子。
此时此刻,她骨子里的倔强弥出来,非要剩下的话说完才肯罢休。
“我、我就是想看看,苦难的极限到底在哪里。”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剧烈地呼吸一大口气,再接着喘气的功夫急促说出,“也想看看,我这具身体的极限在哪里,因为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我咎由自取。”
“……”
鹤遂的膝盖软下去,人伏在她的手边,嘶哑地哽咽道:“你先别说话了念念,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周念有着自己的固执,她冲他摇摇头:“那天的我不该去找你说话的。”
鹤遂陡然怔住。
一时间,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周念喘息着,说:“就是你砸烂肖护车的那天,那么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开始,后来的我也不会从身体里掏出如此多痛苦。”
鹤遂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后悔和他认识,后悔和他所有的一切。
用三两句话便抹杀掉他和她的所有过去。
“所以——”她说着竟开始笑了,“我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活该,怪我太过相信你,怪我自己把你当救命稻草。”
“……”
话音刚落下,周念就听到一记很响亮的耳光声。
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数不清的多少个。
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响。
他打人有多狠,周念是见识过的,没想到对自己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周念没有阻止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男人低低的嗓音在旁边响起:“怪我,这一切都怪我。”
刚说完,两名护士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卧室。
护士看到鹤遂时同时愣了一下。
她们知道那就是销声匿迹大半个月的影帝鹤遂,此时此刻正跪在周念的床边,两边脸颊上面遍布清晰错乱的指印。
他的双眼是猩红色,下眼睑全是淡青,也不知道是没休息好还是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
总之,他看上去状态很不好。
鹤遂见护士进来,保持着平静说:“她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麻烦看看。”
护士:“那先上个呼吸机,具体治疗要等检查结果出来。”
“好。”
护士给周念戴上氧气罩后,来到鹤遂旁边小声说:“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麻烦您到会议室稍等片刻。”
鹤遂嗯了一声。
离开前,他对周念说:“我很快就回来。”
周念没有理他-
鹤遂来到病房里自带的会议室等着。
桌上摆着一颗仙人球,长满尖锐的刺。
他随意在一个座位坐下,盯着仙人球上的其中一根刺发呆,耳边不停回想着周念说的那些话。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韩老拿着一大堆检查报告单走了进来。
韩老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说:“我先给你简单说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她全身上下都是病,多处脏器衰竭,功能不全才导致五感的丧失。这个病的死亡率最高可以到20%,毫不意外,如果再不对她治疗的话,她就会成为那20%中的其中一个。”
鹤遂紧盯着的那根刺,在这一刻,刺仿佛直接扎进了他心中。
带来难以抵挡的尖锐疼痛。
韩老继续说:“她现在还有严重的抑郁,也不奇怪,这样的情况想不抑郁都很难。”
如此静谧空间里,悲伤不会显得突兀。
韩老看见男人深深垂下了头,肩膀有些发颤,像是在隐忍地哭泣,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很快,韩老看见一滴泪落在了黑亮的桌面上。
韩老想到在之前在办公室那一幕,还是选择多嘴一句:“我觉得你也应该做心理测试。”
顿了下,补充:“我治疗过几个多重人格的病人,进行人格整合,效果都很不错,如果只是双重人格,会让治疗更容易进行。”
听到这里,鹤遂停止颤抖,他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睫被泪水打湿。
被红血丝包裹着黑眸里全是破碎和不堪。
他对韩老缓缓摇了摇头。
“不行,他还不能死。” 鹤遂这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还有存在的价值。”
“你的身体里除了他还有别人吗?”韩老记得这个他的名字,叫沈拂南。
“有。”他说。
韩老推了推眼镜,问:“你怎么知道?”
鹤遂:“我们说过话。”
韩老追问:“你们怎么说话?”
鹤遂:“写在纸上。”
韩老顿了顿,又问:“你和他们上次说话是多久?”
鹤遂眸光一闪,记忆被拉回到遥远的一个黑夜:“四年前。”
韩老:“和沈拂南呢?”
鹤遂:“半个月以前。”
……
韩老还想问点什么,鹤遂却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话题重心拉回到周念身上:“现在要怎么让她好起来?”
韩老把检查单摞在一起,翻看着说:“目前就是会通过静脉营养的方式维持她的生命,先把她身体养起来,同时配合抗抑郁药物的使用。”
“嗯。”
“任何精神类药物都是起个辅助作用,还是像我说的,要想她真的好起来,就要从病根上入手。”韩老看着他说,“尽量让她心情保持轻松愉悦,会对她的病大有帮助。”
“好,我明白。”鹤遂站了起来。
韩老在他离开前,又说:“治好她以后的话,你也会治治自己吗?”
鹤遂脚步一顿,眸底晦暗不明:“也许。”
也许。
那就是不会。
韩老没有再劝,眼角皱纹里褶出通透:“祝你好运。”-
会议室外面就是客厅,鹤遂打开门,看见郁成等在客厅里。
韩老后脚跟着出来。
等韩老离开病房后,郁成才开口:“生导打过电话来,问我你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没敢说……”声音逐渐弱下去,“说是京佛那边已经在筹备开机,让你尽快回去。”
鹤遂想都没想,就说:“我不会回去。”
郁成:“可是——”
“没有可是。”鹤遂打断他,“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只会留在这里陪着她。”
郁成疲倦地搓了把脸:“那你什么都不管了吗?遂哥,你知道有多少粉丝在等你回去吗?她们那么喜欢你支持你,你就要这样辜负了?”
鹤遂转过脸,漆黑的眼里渗出寒意:“辜负又怎样?”
郁成被怼得哑口。
“对我来说,辜负所有人所有事都无所谓。”他的脸上有着一种绝对的决然,“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我再也不会离开她。”
“……”
郁成困惑不已,问:“遂哥,明明是你之前对那个姑娘很冷漠啊,还说不认识,现在又这样,我是真的不理解。”
鹤遂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躲在拐角处的周念也同样不理解。
她听到了鹤遂和助理的对话。
他说不会回去,说辜负所有都无所谓,只不会离开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
并非周念故意偷听,在鹤遂和韩老谈话的期间,她摘掉氧气罩下床想离开。
只是环境陌生,让她举步维艰。
她只能摸着墙壁缓慢地移动,没想到这房间太大,挪了半天才刚到客厅拐角,又正好听到两人对话。
鹤遂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拐角处的周念。
她纤瘦而立,整个人是弱不禁风的虚弱,在空气里摇摇欲坠。
他快步走上去,什么都没说,轻而易举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重新把她抱往卧室。
“不管你这次做什么,我们都回不去。”周念在他怀里轻声开口。
“我知道。”他低低地说,“你要是真的想离开,就赶紧好起来,重新恢复五识从这里走出去,到时候我也不拦你。”
周念沉默了下,说:“希望你说到做到。”
他没有回答。
鹤遂很清楚自己在撒谎,他根本做不到,他不会放任她的离开。
他刚把周念放到床上,郁成就拿着手机冲了进来:“怎么办啊遂哥,生导又打电话来了,说让你接电话。”
“我没空。”他说。
“生导说要是你不接电话,他马上过来找你。”
“随便。”
鹤遂语气冰冷,动作却极尽温柔地帮周念拨开脸庞的一缕发丝。
周念听见郁成慌里慌张离开的脚步声,又听到上方落下鹤遂有些颤抖的声音:
“我不敢奢求别的。”
“我只想要你长出新的血肉。”
最后,他说:“念念,我要你好起来。”
第8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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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周念入住东济医院的第一个夜晚。
白日里,周念身体里输进几组营养液和200cc配型合适的血。
她的贫血情况已经严重到心肺功能,考虑只用食疗改善的话效果太慢,便决定先输血缓解改善。
一天下来效果不错。
周念明显感觉到呼吸有力了些,双唇的苍白有所改善。
落地窗外是月明星稀的夜,和霓虹闪烁的一座城。
周念本来以为他晚上会去客厅里睡觉,直到她听见鹤遂按铃跟护士要了一套床品。
他直接在她的床边打了个地铺,地铺的边缘紧紧贴着床架。
“你能去客厅么?”周念下了逐客令。
“……”一旁传来男人抖擞被子的窸窣声,他平静地说,“不能。”
周念皱了皱眉,不想再继续和他对话,翻了个身把背留给他。
身后铺床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
鹤遂铺好地铺,盘腿坐在上面,正对着周念的后背,说:“念念,我给你讲故事。”
周念只当没听见,没有给任何回应。
鹤遂的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来电人的备注是娇娇。
“娇娇?”
男人略带疑惑地喊出这个名字。
听见这个名字,周念后背一僵,只觉得一股恶心卷上心头,冷冷说:“你跑回花楹镇搞出这么多事,你女朋友知道了一定会非常不高兴。”
“……”
“对感情不忠的人可是要遭报应的。”
鹤遂回过神般,把电话挂断,随手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
他看着周念纤瘦的颈骨,说:“我没有女朋友。”
周念:“……”
亲昵地喊着娇娇,还说自己没有女朋友。
也真是好笑。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没有再开口掰扯的打算,只觉得眼皮沉重,想来是吃下去的安眠药生了效。
周念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长的深层睡眠时间,她一觉从晚上九点半睡到第二天早上凌晨六点。
她醒来的时候鹤遂还在睡。
她能听到床边传来男人均匀平顺的呼吸声。
这也是鹤遂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好眠。
也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睡得安稳。
周念缓缓睁开眼睛,明显感觉到脑子混沌感有减轻的趋势,这和她之前每个早上醒来的感觉都有所不同。
她慢慢坐了起来,想下床上厕所。
鹤遂听到轻微的动静,立马睁开眼睛,看见周念的一条腿已经伸到床下:“你做什么?”
周念抿着唇不理他。
他本能地把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快速地握住周念纤瘦白皙的脚腕。
——他以为她又要逃。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而易举地将她一只脚腕掌控住,五指扣拢,人为地将她锁住。
她外突的踝骨磕得他掌心生生发疼。
周念平静开口:“放开。”
鹤遂没松开,撑起上半身仰着脸看她:“要去哪?”
周念:“不关你的事。”
鹤遂沉默几秒,眼眸漆黑,重复问:“去哪?”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五年。
周念作为曾经最了解过他的人,自然知道他的骨子里有着怎样的倔和硬,她要是不说出去哪,他能一直这么握着她的脚踝不放。
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挣扎的打算,她和他的力气是何等悬殊。
周念皱着眉,不耐烦地说:“我想去厕所不行吗?现在连上个厕所都要给你打报告吗?你觉得你是谁啊?”
说到最后,语气隐隐藏着怒气。
鹤遂担忧的眉心终于得以舒展。
还好是去厕所。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周念的脚踝上没有半点被捏红的痕迹,他刚刚只用了很轻的力气握住她的脚踝,就是怕把她给弄疼。
即使……即使她现在没有的触觉。
“这倒不用打报告。”鹤遂掀开被子起身,从地铺上站起来,“我抱你去。”
“不用,我自己——”
周念的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被打横抱起。
她又无奈又没办法抗拒他的这种行为。
只能紧皱眉头表示不满。
以前鹤遂这样抱她,她都会主动把手抬起来,亲昵地勾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现在的周念不会,她只会绷紧全身,把脸转向外方,双手也自我保护似乎抱在胸前。
鹤遂把她抱到卫生间里,放在马桶旁边,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马桶水箱上:“马桶在这里。”
又拉着她的手去摸放卫生纸的地方:“纸在这里。”
周念抿了下唇,觉得有些难为情。
只是因为男女有别的难为情,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愫。
“你能出去吗?”她说。
“我当然要出去。”鹤遂替她掀开马桶盖,旋即往外走。
听见卫生间门关上的声音,周念才松了一口气。
上完厕所,周念慢吞吞地摸索了半天,这碰一下,那撞一下,好半天才摸到盥洗台的位置。
陌生环境就是如此不方便。
她找不到洗手液在哪里,好不容易找到洗手液,又找不到擦手纸,想洗漱又找不到牙具。
人真的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崩溃。
周念本来就情绪不稳定,一清早起来就频频碰壁,诸事不顺,鼻子瞬间一酸。
下一秒,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她小声啜泣的声音很快就吸引了门外鹤遂的注意。
“念念?”
男人低沉嗓音透过一扇门传进来,“你在哭?”
周念没有回答,委屈至极地在盥洗台前抹着眼泪。
外面安静了五秒。
鹤遂的声音再次传来:“不回答我进来了。”
也没等她回答,卫生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开门的第一眼,鹤遂就看见周念站在盥洗台前,哭得双眼通红,看上去特别崩溃难过。
他瞬间心疼得无以复加,呼吸也变得困难。
鹤遂快步走到周念身边,轻轻扳过她的肩膀,俯身弯腰与她平视:“怎么了?”
嗓音温柔得像吸满水的一朵野百合。
周念没有回答,继续抽噎着用手背擦眼泪。
鹤遂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别用手擦。”他随手在盥洗台上的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我给你擦。”
周念哭得累,连开口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没有触感的她感受不到鹤遂的触碰,也感受不到他此时正在特别温柔细心地替她擦去眼泪。
她只觉得难过和介怀——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失明这件事介怀。
以前总觉得无所谓,怎么样都行,就算到死看不见都没关系。
现在又是什么让她开始对此介怀?
周念自己都搞不明白。
鹤遂替她擦干眼泪,大手轻捧住她的脸,指尖摩挲着。
即使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也要这么做。
“给我说说,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哄小孩,有着数不清的耐心,“哪里不舒服?”
“……”
周念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尽量控制着哭腔说:“我需要一个护士帮忙。”
“我不就在这里么?”
鹤遂摸摸她的脸,“你要做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周念还有一大堆的困惑没解决,她不愿意接受他的示好和帮助。
她沉默着没说话。
见她这样,鹤遂就只能猜,一个人在早上的洗手间还能做什么?
不外乎就是洗漱。
他转头,看见牙具摆放在镜子旁边置物架的第二层。
那个位置摸索不到很正常。
鹤遂伸手拿过牙具,拆开牙膏的包装,挤好在电动牙刷上面。
再递到周念的手指中间。
“牙刷在这里。”他说。
当周念握住牙刷的时候,表情明显是震惊的,震惊于鹤遂居然会这么懂她。
这个时刻,她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教她拿利刃刺向冉银阿喀琉斯之踵的十七岁少年。
周念没有说任何话,只摸摸地准备刷牙。
他伸手过来替她摁了牙刷的开关。
安静空间里只有电动牙刷轻微的嗡嗡声。
谁的心绪都不太分明。
周念刷完牙的时候,鹤遂已经给她备好洗面奶和毛巾。
对此,周念没有察觉。
她只打算洗个清水脸了事,旁边突然传来鹤遂的声音:“手摊开,我给你挤洗面奶。”
她犹豫着,没有动作。
“念念,你可以恨我,可以讨厌我。”
鹤遂眸光深邃,看着她往下淌水的枯瘦脸庞,“但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换谁都能做,你就把我当个护工就行。”
周念摊开手心的同时,轻笑着说:“谁敢把影帝当护工使,还真看得起我。”
但是不得不承认——
听他这么说后,她内心竟真的不在纠结,不仅心安理得,还觉得理所当然。
鹤遂也没有开口,一言不发地尽职当个“护工”。
给她挤洗面奶。
给她擦脸。
又抱她出卫生间。
……
鹤遂没有把她抱回床上,而是直接把她往餐厅的位置抱,路上说:“吃了早饭后你要输液吃药了。”
餐厅是经典的美式装修。
简洁,明亮。
头顶上方悬着一顶很大的水晶吊灯,照着下方的樱桃木桌椅,表面都有精心的花纹涂饰。
地上有一块可以容纳整套桌椅的深棕色地毯。
周念被放在其中一把樱桃木椅子上,她没有穿鞋,赤脚落在干净柔软的地毯上。
病房里长时保持恒温,也不会觉得冷。
桌上已经备好为周念专门准备的营养餐。
一份蛤蜊丝瓜汤,五个紫菜包饭,珍珠丸子,牛奶,水煮菠菜。
鹤遂扫一眼桌上的食物,目光停留在紫菜包饭上面,立马叫来了护士。
他指着紫菜包饭说:“这个不要。”
护士:“紫菜可以改善贫血的,是周小姐的专供厨师搭配的。”
只要是入住东济VIP病房的患者都会有单独的厨师。
鹤遂还是说:“不要。”
周念也觉得奇怪,紫菜没什么不能吃的。
紧跟着,她就听见鹤遂说:“她不吃糯米,以后都不要做糯米类的东西。”
周念眼神一滞。
她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她不吃糯米制的东西。
护士:“好的,还有别的忌口吗?我一起给厨师说。”
鹤遂端起那杯牛奶:“这个也不要,她喝牛奶过敏的,还有任何动物的内脏都不要做,她不吃那些玩意。”
“好的。”
周念垂下眼睫,藏住眼里的不可置信,他怎么还会记得这样清楚。
他应该早就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才对。
“你先喝点这个汤,把胃暖一下。”鹤遂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端起那碗蛤蜊丝瓜汤,“不逼你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
他舀了一勺汤送到周念嘴边:“张嘴。”
周念迟疑好几秒,还是缓缓张开了嘴,接住他喂过来的汤。
温暖汤汁滑进嘴里,她隐隐尝到一股清新鲜美的味道,却又转瞬不见。
她的瞳孔固定住。
——她好像尝到了味道。
破天荒地,周念主动开口说:“……还要。”
本来在观察她有没有呕吐前兆的鹤遂都怔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又立马舀了一勺汤喂给她。
周念又温吞地喝了一口,这次却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嘴里又是寡然一片。
但她可以肯定,就在刚才喝第一口汤的某个瞬间,她一定是尝到了什么味道。
她要去印证这一点:“是什么汤?海鲜的?”
这一问让男人眸底迸出欣喜,他控制不住上扬的唇,忙问:“念念,你能尝到味道?——这是蛤蜊汤。”
“……”
真的是海鲜类的汤。
周念心里涌出一点微光的同时又涌出蓬勃的悲凉,这才是鹤遂回来的第三天而已,她居然就有恢复味觉的迹象了?
这让她感觉很不好受。
仿佛她没有他就真的会死,有了他就能重获新生。
究其根本也不难理解,他给过她最致命的创痛,曾一次又一次地朝她开枪。
如今只是子弹回溯,抹去来时路上的致命擦痕。
仿佛他在用行动告诉她——
他能毁了她,就能救赎她。
只不过周念不愿意要这样的救赎,她重新活过来又怎样,她和鹤遂绝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毕竟伤口再怎么愈合结痂,也会留下极丑陋的疤痕。
身体被救赎。
而她的灵魂永沉深渊。
正当她思绪翻涌的时候,鹤遂取了一个蛤蜊的肉,喂到她嘴里。
她下意识地开始咀嚼,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
这时候,外面的客厅传来脚步声。
郁成的声音随之而来:“遂哥,遂哥!你在哪啊遂哥?”
鹤遂正在取蛤蜊肉,没抬头,只淡淡应了声:“餐厅。”
郁成的声音扬进来:“遂哥,生导来了!还有——”
话都还没说完,一连串高跟鞋撞地的声音便响到了餐厅里。
冲进来的人不是生东返,而是生雅娇。
生雅娇穿着春季新款的高定,拎着个两百万的爱马仕,周身明艳惹目,只是脸色相当不好看。
别看生雅娇平时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实则却是一个火爆脾气。
从小被娇纵惯了,凡事一有不顺心就爆炸。
生雅娇一进餐厅,就把包摔在餐桌上,格外不满地质问男人:“你玩失踪大半个月,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条微信,跑来这里躲着是吗?”
“……”
周念凭声音听出了来的人是谁。
哦。
兴师问罪来了。
她一下就没了所有食欲,甚至有种被正牌女友抓包的难堪和不适。
周念很快地把脸转向一边,没有张嘴吃下鹤遂喂过来的一根菠菜。
她听见男人隐隐叹出一口气。
鹤遂放下碗筷,神色疏冷地转过脸,看向生雅娇。
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
这让生雅娇更加恼火:“你看着我做什么?你倒是说话啊!你难道不和我解释一下?”
“我需要解释什么?”
男人语气凉薄又傲慢,眼神更是冷的可以凝冰。
“阿遂,你这么说话可就过分了吧?”生东返走了进来,脸色平静,“娇娇也是担心你,不然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就立马要和我赶过来。”
“我不在意。”鹤遂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你——”
生雅娇被气得红了眼,跺了一下脚,转头对生东返说:“爸爸,你看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鹤遂变化巨大,变得奇怪。
生雅娇觉得眼前的鹤遂陌生又冷漠,就像之前和鹤遂重逢后的周念,她也觉得那时的鹤遂陌生又冷漠。
可他明明就是一个人不是吗?
生雅娇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坐在男人旁边的周念,问:“你是为了她留在这里的吗?”
男人没有回答。
生雅娇又问:“京佛一班子剧组的人在等你回去,你却在这里浪费时间。”
鹤遂眉梢一挑,漆黑的眸里尽是不了然:“说话注意点,我在这可不是浪费时间。”
周念微微垂着头,只当没听见。
生雅娇说:“可是明明是你之前说不认识这女的,你现在又在发什么疯?”
听了这话,周念也不由得在心里想,对啊,明明是他之前说不认识她的,现在折腾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这让周念忍不住开了口:“你跟她回去吧。”
鹤遂的眉瞬间皱了起来。
周念语气平静:“回去继续当你的影帝,你的确没必要在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
空气瞬间安静。
除了周念,其余三人都能看清楚鹤遂脸色变得有多么阴沉可怖。
他缓了一下后,沉沉开口:“念念,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回去。”
“你不回去?”
生雅娇的眼睛里只差没喷出火来,“你不回去爸爸的新戏怎么办,我的订婚宴怎么办?你答应过我会参加我的订婚宴,参加的时候还会表演节目助兴,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说完一番话,生雅娇伤心地哭了起来,转身跑出了餐厅。
生东返心疼地喊了好几声娇娇,都没能把人留住。
混乱间,周念还在仔细想着生雅娇的话,她说要鹤遂参加她的订婚宴,那就说明她和鹤遂并不是那种关系。
那先前在精神病院看到的种种一切,完全就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纵容。
绝对不是情人间的亲昵暧昧。
周念回忆着那些画面,确实是一个妹妹在和哥哥撒娇。
搞清楚这一点的她,内心深处的某一个点像被戳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伪装着,不让任何人发现她内心的一点触动。
她伸手摸到了勺子,又摸到了汤碗,主动地低头开始喝汤。
生东返开始和鹤遂谈话。
他语重心长地说:“娇娇那么喜欢你,她的订婚宴你还是要去的。“
男人没有回答,脸色寡淡。
生东返又说:“剧组那边景都布好啦,什么都搞好了,就等你啦。”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许久后,鹤遂垂着眼,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说:“抱歉生导演,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生东返怔住,脸上出现疑惑:“你叫我什么?”
鹤遂:“生导演。”
生东返大为震惊,指着鹤遂说:“你这小子,你向来都是叫我生爹,什么时候这样叫过我?生导演?”像是被这个称呼气笑了,又加重语气念了一遍,“生导演!”
鹤遂面无表情地听着,眸色平淡。
……
周念对此有印象,在京佛的精神病院时,她的确听鹤遂叫这位导演为生爹,非常亲密,像是真正的家人。
他到底为什么有着如此大的转变?
他刚刚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说自己不是生东返要找的人?
周念现在心里简直有一万个疑惑点。
生东返也问出了其中的一个疑惑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倒是说说看,谁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鹤遂没有明说。
他沉吟片刻,才开口:“以后你们会明白,我现在没空解释。”
鹤遂从周念手里端过碗勺:“我现在得喂念念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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