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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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东返被气走了。
此时此刻,正在悉心喂周念吃早餐的鹤遂,眉目不动地发问:“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话无疑是在问餐厅里的第三个人。
郁成表情稍显尴尬,吞吐了几句,才老实说:“生导逼着我说你在哪里,我被逼问得实在没办法,只能告诉生导。”
见鹤遂脸色阴沉,郁成立马滑跪认错:“我的问题,遂哥,我下次不敢了。”
“……”
鹤遂没再说什么,淡声道:“出去。”
“哦。”
郁成往外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小心翼翼地说:“遂哥,总得给粉丝们一个说法吧?大家都在等你,要不你发条微博说要休息一段时间?”
“随你。”
男人语气寡淡至极,一副毫不挂心的模样,“我手机在卧室,你自己去拿。”
郁成应了一声,然后去卧室拿鹤遂的手机。
餐厅里只剩下周念和鹤遂。
周念微微偏头,躲开他喂过来的东西,鹤遂挪开勺子问:“怎么了?”
她没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周念轻声开口:“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鹤遂平静反问:“什么话?”
“你说你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周念完整地复述着他说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发问。
鹤遂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高兴她终于不再对他不闻不问,不再对他漠视;惆怅她的第一次发问就如此尖锐,像一根锤进灵魂深处的钉子。
“你要是不说,那我们之前就再无话可说。”周念说着近乎威胁的话语。
她刻意放缓呼吸,坚定眼神,以此来增加这句话的份量。
鹤遂的呼吸与她同频,变得又缓又轻,因此两人的气息同时减弱。
彼此的存在感在加重。
他和她都在凝神注意着对方动静,区别在于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
周念靠听,也许是错觉,她总觉得今天的听觉灵敏不少,有点回到刚失明时的状态。
那时候,她的听觉是最灵敏的,是普通人的好多倍。
她可以听见一声极其微弱的蛐蛐叫,听见身边人清晰的心跳声,也能听见一阵从旷野吹来的凉风。
比如现在,她完全能听清鹤遂的呼吸声,他的呼吸越来越慢。
最后,他的呼吸慢到令她快要听不见。
她听见他屏住了呼吸。
周念的周遭陷进一片诡谲沉默里,她没有反应,在等待。
等待他的坦白亦或是逃避。
他的呼吸消失了足足一分钟。
等周念重新听到他的呼吸声时,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而短促,像是情绪动荡得厉害的表现。
旋即,她又听见他竭力控制自己恢复到正常的呼吸。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鹤遂伸出指尖泛着苍白的手,轻轻握住周念放在腿上的手。
周念想要抽出手时,反而被握得更紧。
她放弃了挣扎。
男人阴郁英俊的脸孔上呈出落败之势,他说:“念念,我是真的怕你不肯和我说话,所以——”
他顿住。
周念把他的话接下去:“所以?”
“所以我要告诉你。”他的语气听上去挣扎又悲伤,握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那的确不是我。”
周念眸光一凝,睫毛微微轻颤。
“不是你?”她问,“什么不是你。”
“……”
“说清楚。”她又说。
鹤遂抬起脸,目光落向落地窗外,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
他再次陷入沉默。
一团厚重的积雨云正好飘到落地窗的正对方位,鹤遂盯着那团迷雾般的云,盯了好久,也不知道从当中看出个什么玄机来。
就在周念以为他再不会回答她时,她突然听见他低低说:“那个风光的影帝不是我。”
“……”
“在京佛精神病院伤害你的人,也不是我。”
这下,轮到周念沉默,轮到周念的呼吸快要消失不见。
留给鹤遂的是无尽煎熬。
他把目光从云上移到周念脸上,意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丁点的情绪变化,可是他什么也找不到。
他在她眼中,看见错综盘结的空洞。
空洞除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剩。
周念突然笑了起来,一种觉得事物荒诞不经的讽笑,她终于舍得开口:“鹤遂,你觉得生活也是在拍电影吗?”
——她不信他。
男人漆黑瞳孔里的微光凝住,一点一点地堙灭,他张了张薄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
他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吞噬着。
他思绪混乱地想着,她被重伤时,是不是也有这样深的无力感。
周念从樱桃木的椅子上站起来,他便跟着站起来。
她用手摸着桌沿,缓慢地移动,他便跟在她身后缓慢地移动。
周念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这么干坐着,她得动一动,否则很有可能会被这样的静杀死。
“念念。”鹤遂在她的身后叫她,声音里透着绝望和无助,“那真的不是我。”
“是吗?”
周念停下脚步,却没回头,“那是谁?”
鹤遂静默两秒,缓缓说出了那个名字:“那是沈拂南。”
这更加引得周念想笑:“你还要编个假名字来发疯,鹤遂,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
鹤遂扶着桌沿,强行稳住随时可能倾倒的身体,他不知道要怎么让她相信,又怕说太多让她困扰,会影响她的病情康复。
他想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眸色颓败。
周念还想往前走时,腰间突然多出一只大手,将她紧抱。
她被挟裹进一个深深怀抱里。
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头顶。
鹤遂只敢吻一吻她的头发,他的眼尾泛着红,艰难地嘶哑开口:“念念,我怎么可能舍得伤害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周念感受到残存的皮肉和骨头被挤压着,她被抱得快要喘不过气,却还是坚持说:
“不管你现在怎么说,你已经给我造成伤害了不是吗?”
鹤遂的脸庞来到她耳边,呼吸温热,嗓音微颤:“伤害你的,真的是沈拂南。”
“……”
“他在我的身体里,是我其他的人格。”
周念只觉得荒谬,休养回来的一点力气全用来推开他,推得鹤遂往后退了好几步。
“念念……”他再次走向她。
“够了!”周念提高声量,制止他的靠近,“不要再说这些可笑的话,你以为编造一个莫须有的人出来,就能将之前的那些事一笔勾销吗?不可能。”
“……”
鹤遂被她呵得停住脚步,身体虚弱地晃了晃,有摇摇欲坠之态,明明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此时此刻看上去却那么脆弱易碎,像是被风一吹,生命的光就会彻底熄灭。
沈拂南从来不是他的编造。
沈拂南不仅真实存在,且无比强大,有着绝对掌控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鹤遂眼见着周念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情绪也激动起来,便立马服软:“你不要生气,我不说了好不好?”
周念不肯放过他:“你真是让我觉得恶心,为了给自己洗什么理由都能编出来。”
男人垂着长睫,低低说:“是,我恶心。”
周念回想着那些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又说:“其他人格?那我是不是去杀了人,我也可以对警察说,是因为我有其他人格,所以不用负法律责任?你简直是在诡辩。”
鹤遂没有反驳:“嗯,我在诡辩。”
周念毫不遮掩眼中流出的厌恶:“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真的恶心。”
垂额黑发挡不住男人眸底的悲伤,他整个人都是苍白颓废,他再没说什么,只是答应她:“我不会再说了。”
说着,他自讽地低笑出声,笑得肩膀连连发颤,根本停不下来。
“也是,你现在一点都不相信我,都是我咎由自取。”他自顾自地说,“当初把你一个人丢在火车站,现在这样都是我的报应。”
“……”
周念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冰冷的雨夜。
她最后躺在雨地里,张大嘴巴,任凭无数雨水落进嘴里,肆意地将她身体里的黑洞填满。
这一天的鹤遂注定是失败的,不仅失败,还表现出万物衰竭的颓废姿态。
他苍白,他阴郁,他危险。
但他也深情。
这样的深情只涉及周念。
周念却不会再信他,他们之间存在着恰如其分的来不及。
也是在这一天,一条微博引得微博的服务器瘫痪。
#鹤遂发文宣布隐退
#当红顶流突然隐退,原因成谜
他是影坛的传奇,是二十二岁就同时摘下戛纳和奥斯卡双影帝奖项的天才人物,却突然发了一条微博宣布隐退。
内容如下:
@鹤遂:[谢谢大家近来关心,我很好,但是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期,归期不定,勿念。]
评论里哀嚎遍野。
[呜呜呜等你回来,会永远爱你/爱心]
[天哪真的好突然,还以为从洛杉矶回来后会直接开拍新戏。]
[看见这条微博真的想死,没开玩笑/微笑/微笑/微笑]
也有狂怒的事业粉:
[拿了小金人就歇菜?鹤遂你在搞什么啊?]
[同意,真的很让人失望啊……]
[趁着年轻多拍电影多拿奖啊,放长假休息是什么鬼啊,我真的会谢。]
微博是郁成发的,他发完后给鹤遂看了评论,但鹤遂一点都不在意。
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他,是沈拂南。
而真正满心满眼喜欢他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念——曾经的周念。
只是他弄丢了她,弄丢了一个曾经最爱他的人。
第8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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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每天会定时更换新鲜的花朵。
前天是双色混搭的满天星,昨天是清香馥郁的白茉莉,今天是和艳阳一个颜色的向日葵。
客厅茶几上置一瓶,周念的床头放一瓶。
转眼间,病房中已经换过三十多种的鲜花。
窗外有关于夏的气息也愈发浓烈,几种只有夏天才会出现的青鸟会在不经意间,从男人漆黑的眼眸里路过。
经过近端时间的精心调养,周念体重从入院时的52斤上涨至60斤,一个多月时间增重8斤,算是相当显著的成效。
重新全身体检时,结果显示周念的身体各项基础数据明显变好。
现在的周念依旧瘦得皮包骨,看着有些骇人,但比刚住进东济时肉眼改观不少,起码从手臂上就能看出,先前薄薄的一层皮稍微变厚了一点。
能取得这么好的治疗效果,除开医护人员的共同努力外,其中一部分原因还得是鹤遂。
哪怕周念本人都不愿意去承认,但他的确为她的康复做出很大付出和努力。
那条隐退微博发出后,鹤遂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半步。
他负责她的起居,三餐饮食,亲手喂她吃药,上厕所都抱着去,然后在门口等着,晚上临睡前还会给她讲故事。
只有她洗澡的时候会叫一个女护工帮忙,其余时候全是他亲力亲为。
周念对他却是冷漠的,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
她不肯给他任何回应,永远对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淡态度,时不时皱眉表现出不耐烦。
不仅如此。
她好多时候故意甩他脸色,想把他逼急,想把他气疯,让他自己离开。
鹤遂却从未对她有过任何不满,他像是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对她关怀备至,有着事无巨细的呵护。
又是一个夜晚。
这段时间以来,鹤遂依旧在她的床边打地铺,今晚的他一边铺床,一边问她:“今晚有没有想听的故事?”
周念翻身用背对着他,没有理他。
鹤遂也没有继续再问,说:“那就还是我讲什么,你听什么。”
他早就习惯了周念的冷淡,非常擅长自说自话。
常人难以遭受的冷暴力,他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忍耐着。
铺好床,鹤遂把枕头摆好,摆正和她枕头相同的水平线上面。
没急着躺下,而是盘腿坐着望着她。
沉默了好一阵。
周念以为他会开口讲故事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说:“今天冉银过来了。”
周念的呼吸立马停住。
她的反应如此明显,后背瞬间僵停住,很像猫应激时的特有反应。
“她说想看看你。”
鹤遂语速很慢,但也平静,“但我拒绝了。”
不得不说,周念听见他说拒绝两个字的时候,重新找回了呼吸。
鹤遂也看见她的后背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他抿了下薄唇,说:“我觉得你并不想见她,就自作主张赶走了她。”
周念确实不想见到冉银。
自从当年知道周尽商去世的真相后,每一次看见冉银她都痛苦万分,她想着冉银告诉她真相时的丑恶嘴脸,耳边不停响起六岁那年陶瓷小狗的破碎声。
还是会做那个噩梦——
梦里面,陶瓷小狗碎了一次又一次,周尽商也死了一次又一次。
她不止一次想着要去报警。
证据呢?
没有证据,又被道德深深绑架,她要做个把母亲送进监狱的恶人吗?
周念陷进这样的内耗里,日复一日,病入膏肓也是注定中的事情。
当天深夜里起了雷暴。
那种响得可以掀翻屋顶的爆累,一个雷劈开,宛如一场战役降临,在兵荒马乱里踏碎万千人的安眠。
周念也不例外。
在她已经服用安眠药的情况下,依旧被雷暴声吵醒,可想而知这雷声是有多响。
周念被巨大的惊雷声吵醒时,正在做噩梦,梦里她正在被蜱虫啃噬。
她醒来后意识混沌,以为还在梦里,下意识就要逃。
以很快的速度掀开被子下床,踩在柔软的床子上面,再继续往前,踩到一只手臂,她被那只手臂绊倒,猝不及防地朝前摔了下去。
周念没有摔到卧室的地毯上去,而是不偏不倚地正好摔到男人身上,还是脸对脸的那种。
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动了动,发现嘴唇压住什么东西。
一个分明的凸起。
紧跟着,那个凸起滚动了下。
周念恍然惊醒,她亲在了他的喉结上面。
这时候,男人喑哑的低嗓伴着雷声响起:“念念?“
周念:“……”
她好像没办法解释这尴尬的一幕。
还没有等周念开口,鹤遂一只大手抚上她的纤细脊背:“是不是要去卫生间?”
半夜周念想上厕所时,也都是他抱她去。
他以为她这次也是要上厕所。
周念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很轻地嗯了一声。
鹤遂碰了碰她的手臂:“你先下来?”
周念神色一僵,赶紧从他身上滑下来,若无其事地坐到旁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也包括刚刚她有亲到他的喉结这件事。
鹤遂坐起来,身上那条薄薄随着起身动作滑落,露出未穿上衣的上半身。
薄肌状态看着很结实,皮肤是干净的冷白色,连圆晕都是粉色,看着就特别漂亮诱人。
褶着的被子堆叠在男人窄胯处。
被他一把掀开。
周念感觉到鹤遂伸来一只手在她腰间,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将她一把抱起。
她的双脚悬空,脸颊若有若无地蹭到他的胸口,感受到一片温热。
……温热。
温热?!
为了验证这一感觉,周念鬼使神差地再次将脸贴上去。
鹤遂垂眼,看见主动靠在胸口的周念,眸光一凝,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缓。
外面的雷声也在此刻变小,让他听不真切。
周念的脸颊处感受到男人胸膛热度,不只是温热,而是逐渐的滚烫。
火灼般地烧着她的脸颊和耳朵。
她真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如此真切。
那就是说明她的触觉恢复了。
鹤遂抱着她来到卫生间里,他把她放在马桶旁边后,到门外等着。
周念一人在卫生间里心乱如麻。
她现在触觉恢复。
再加上先前味觉有轻微的恢复,情况已经改善不少。
明明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反而有点恐惧担忧。
也可以说是懦弱,她压根没有勇气重新去感受这个世界。
她完全丧失了配得感,认为自己就是不配拥有美好,只配在黑暗里腐烂生蛆。
周念呆呆地在马桶边站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按了冲水键。
旋即摸索到盥洗台前洗手,装出确实上了个厕所的样子。
她出去的时候,鹤遂并没有在外面等着。
周念知道他应该是在客厅里抽烟,他不在卧室里抽烟,怕她闻着不舒服,虽然她现在还闻不见。
但按照这个恢复速度,周念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能闻见烟味。
且不止是烟味。
鹤遂回卧室的时候,看见周念正摸索着想回到床上,他快步走过去:“怎么不叫我一声?”
周念抿抿唇,没有接话。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三两步就走到床边。
把周念轻轻放到床上后,鹤遂给她盖好被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睡吧。”
周念把脸转开,翻了个身,依旧背对他。
外面一声惊雷炸开,周念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鹤遂看在眼里。
他盘腿坐在地铺上,没着急躺着,手肘支在膝盖上,慵懒地托腮盯着周念的后背看。
观察到只要雷声响起,周念就会控制不住地哆嗦。
看来她很害怕这样的雷暴。
周念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像是鹤遂起身的声音,此时她正在雷声里瑟瑟发抖。
下一秒,突然感觉到床往下陷。
他上床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周念,立马开口:“你干什么?”
身上被子被一只大手掀开。
紧跟着,男人结实的身躯躺进了被窝里,他一把揽过周念肩头往怀里一带,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这是住院以来鹤遂第一次上她的床。
周念怔住,愣了好几秒,才又问:“你干什么?”
鹤遂的脸贴在她颈窝里,气息轻浅,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抱着你, 就不怕了。”
“……”
周念微微一讶,他知道她在害怕打雷。
她能感受到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温度包裹,很热,自然也很温暖。
触觉重新恢复,就是让她可以感受到任何一点细枝末节,包括他此时拂洒在她颈部的呼吸,让她觉得有点痒。
这样让她浑身也跟着热起来。
周念的脸颊有点发红,轻声说:“我不喜欢你抱着我,不想你碰我。”
“是么?”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对。”
男人闭着倦怠的眼,嗓音有着刚从酒里打捞出的低醇质感,一丁点的哑意显得更加诱人:
“那你刚刚主动靠我胸口做什么?”
周念哑口,没有解释,只生硬地说:“我就是不想你碰我。”
他沉默着。
过了一会,她听到他低低一声叹息,嗓音无奈:“可我不想让你害怕。”
周念抿紧唇,反手去推他,手指正好摸到他右腹部的刀疤。
总共两道疤。
一道旧的,源自四年前肖护所为。
一道新的,源自……周念也不知道源自哪里。
她像触电般缩回手,确实是被那两道狰狞的疤吓到。
察觉到她的反常,鹤遂睁开眼往被窝里瞟一眼,在昏暗光色里也看到自己腰腹处的疤:“你摸到了我的疤。”
顿了一秒。
他重新凝定目光,紧盯着周念的后颈:“念念,你的触觉恢复了。”
那一晚周念没有回答,也没有再推开他。
雷声一直都没停过。
她却没再发抖。
第8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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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温暖实在阔别已久,周念上次如此真切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是在四年以前。
她醒来时依旧有着不真实感。
男人双臂放松地环在她的腰间,他的脸一整晚都亲昵地贴着她后颈,温热呼吸持续而绵长。
窗外是阴雨连绵天,雨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
鹤遂通常会比她早醒。
今天却是个例外,周念闭着眼睛躺了很久,他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出声叫醒他时,客厅方位传来一阵紧促的按铃声。
听见领响,鹤遂一下就醒了。
男人晨间的一张脸有着惺忪慵懒,眼皮半耷,垂额黑发凌乱而蓬松,看上去像一只未经打理的漂亮小狗。
也不晓得谁这么缺德,扰人难得的清梦。
鹤遂将落在周念腰间的双手收回,慵懒地坐起来,抬手捏了捏了眉心。
手落下时,摸到周念细密柔软的头发。
她的头发还是和从前一样软。
出于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周念的发质格外细软,相对就摸着特别滑顺,捞在指间,像捞起一段绸。
他又轻抚两下她的头发,才下床。
鹤遂到衣柜前,随意取出一件黑色体恤,一边往头上套一边说:“等我回来抱你去洗漱。”
周念闭着眼没说话,佯装没听见。
他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平时见她这样早就恹恹沉默,今天却笑着说了句:“别装了,知道你醒着。”
“……”
周念还是没理他,听见他一路往客厅去的脚步声。
她现在的耳朵非常灵敏,在卧室里就能听见客厅里轻微的动静,她听见男人一步又一步的脚步声,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听见——
听见男人骤然如冰的低沉嗓音:“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周念疑惑。
这是谁来了?
她已经很久没听见鹤遂这样的语气。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碰撞声和厮打声。
周念再也躺不住,被好奇心驱使着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伸出双手摸索着缓慢朝客厅方向走去。
住了一个多月时间,她还算能搞得清地势。
医生鼓励她平时多下床走动,她每天都会在鹤遂的照看下在屋子里走上几圈。
今天走的有些心急,周念不小心踢到一个柜脚,疼得五官扭曲,倒吸好大一口冷气。
身体过份消瘦导致她的耐痛度太低,稍微碰一下都痛得钻心。
左边脚背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听着客厅越来越凶烈的殴打声,周念没有去管高肿起来的脚背,还是继续摸索着往前走去。
当鹤遂打开门,看见来人的那一瞬间,神色瞬凝,连起床的那点惺忪慵懒感也全然消失,被肃杀和凌冽完全取代。
来的人不是被人,而是鹤广。
鹤广穿着件翻领皮夹克, 身上行头一样没少戴, 金戒指金项链很齐全,只是他脸上黄气依旧,颧骨上挂不住肉,显出一副刻薄毒相。
他冲鹤遂谄媚的笑,刚要开口,翻领就被一只大手擒住。
鹤遂揪着他的领子,眸底蓄着万里冰封:“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你毕竟是我儿子嘛。”
鹤广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我们好好谈?”
“谈什么?”
鹤遂攥着领子把人提起来,往旁边一摔,他把鹤广撞在门上。
发出砰地一声响。
“我,问,你,谈,什,么。”他每说一个字,就把鹤广往门上重重撞一下,重响和字音完美重合。
鹤广痛得喘不过气,黄脸转白,饶是这样,他还是攒着气儿说:“你两个月没给我打钱了,我的生活费呢?”
“打钱?”
听见这两个字的鹤遂被活生生起笑,“打钱哪有打你有意思?”
话音落下,男人瞬间发狠,揪着鹤广领子把人甩进屋里。
鹤广摔到地上,刚爬起来一半,肩膀就被重踹一脚,人就立马重新摔到在地上。
男人速度之快,在鹤广眨眼间已经冲至眼前,腹部又狠狠遭了一脚。
“啊哟——”
鹤广痛得哀嚎,捂着肚子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地上。
动静引来护士,鹤遂回头,愤怒阴鸷的双眼吓得护士后退一步。
他用脚把门踢上。
旋即回到鹤广面前,慢条斯理地蹲下,眼里写满厌恶和憎恨,还有一种近乎癫狂的狠厉,周身气场迫人。
鹤广抱着脑袋呜哇乱叫:“打老子了!儿子打老子了!”
男人粗暴地将他的手赚开,俯身骑上去,牙齿快要咬出水来:“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
鹤遂随手拿起身旁茶几上的花瓶。
就在他要将花瓶砸下去时,突然听见周念清软的一声:“鹤遂。”
花瓶悬停在半空。
他抬眼望去,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周念。
她穿着洁白色长裙,乌发披散在肩膀和胸前,苍白又美好,难聚焦的双眼四下看着,像是在确定他的位置。
“念念?”他用颤抖不堪的嗓音喊她。
“……”周念抿了抿唇,“你不能打死他。”
她在走出来的同时,听见两人对话,知道来的人是鹤广。
也知道,鹤遂正在发了疯似的揍他。
男人漆黑的眸子里是无尽深渊,其中情绪动荡,他哽了哽,有些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周念沉默了下。
她听见他错乱不定的呼吸,平静开口:“你不能因为一个烂人毁了自己。”
鹤遂身体骤然发软,高举花瓶的手缓缓垂下,她说得没错,他不能因为鹤广这么个烂人毁了自己。
花瓶被他放回原处,里面的向日葵毫发无损。
周念是个骨子里善良的人,就算她再怨鹤遂伤害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犯下大错。
男人从鹤广身上站起来,踢了他一脚:“滚。”
鹤广无比狼狈地爬起来,被踹两脚痛得浑身都在抖,但是他在离开前还是不忘给鹤遂放了狠话,他说了句:
“好得很鹤遂,你给我等着。”
“……”
鹤广离开后不久,有保安人员前来询问情况,应该是刚刚那个护士通知保安的。
保安解释,东济不会轻易放人上来,但鹤广说他是患者家属。
鹤遂什么都没说,只淡淡说别再让那个人上来。
周念明显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低气场,他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抽的又凶又猛。
她始终站在不远处,无比安静。
透过朦胧烟雾,鹤遂看见她左脚脚背上的红肿,他立马将烟揿灭在玻璃缸里欧起身。
他来到周念面前蹲下。
周念感觉到男人的手指在脚背上一瞬游走。
“哪儿碰的?”他问。
“没事。”
“肿成这样还没事?”他皱了眉。
周念抿唇不语。
……
鹤遂把她抱到沙发上,拿来药膏,她的左脚被他拿起来,轻放在他的腿上。
他拧开药膏,挤出一点在指腹上,轻轻地涂在她脚背红肿处。
周念感受着他动作无比轻柔,生怕弄疼她似的。
脑子里却在想着他和鹤广。
他为什么会对鹤广那样?
明明之前在京佛,她还在莫奈住的别墅区遇到鹤广,他在那里给鹤广买房子,每个月还拿高额生活费供鹤广挥霍。
今天态度却有着天壤之别,今天的他恨不得鹤广立马死。
“为什么?”她突然问。
“嗯?”男人擦药的动作一顿,“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今天对鹤广这样?”周念故意问得稀松平常,尽量不把好奇心暴露得彻底。
反倒是鹤遂觉得奇怪,他想了想,说:“我这样对他不是很正常?”
还补了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样的人。”
周念犹豫了下,还是说:“可是你之前在京佛不是这样对他的,你给他买别墅,还给他花钱。”
鹤遂眸光凝住。
他沉默了几秒,薄唇缓慢开合:“都说了那不是我。”
这次周念没有急着反驳。
鹤遂抬眼观察周念,见她神色平静,才继续说:“他也算是个间接害死我妈和我妹妹的凶手,我怎么可能还会对他好?他死了我都不会给他买口棺材,还给他买别墅?”
“……”
周念细细思考着,今天他的作态才像当初那个南水街的少年。
至于在京佛的他,简直让她觉得陌生到可怕的程度。
难道他身体里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吗?
从一开始的完全不信,到现在的有所怀疑。
究竟是他在骗她,还是确有此事。
如果说是在骗她,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现在是当红的顶流影帝,风光无两,要什么没有?会突然良心发现回来找一个小镇姑娘。
如果是真的,那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的身体里会突然多出其他人?
周念想了半天,期间鹤遂已经替她擦好药。
他无声等待着,等待她的发问亦或是再一次爆发般的责办,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已经做好准备。
上次聊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周念并没有记住他的名字,所以她这次主动问:“他是谁?”
“沈拂南。”他说。
“沈拂南?”
“嗯。”
周念想了想,保持着平静问:“你的意思是,之前那么多次伤我心的话,都是沈拂南说的,而不是你说的。”
男人低低嗯一声。
周念声音也低下去:“也包括扔掉智齿项链的事情么。”
一提到那条项链,鹤遂下意识去摸自己空荡荡的颈间:“念念,项链可不可以再给我。”
“不可以。”
周念想都没想,“我扔了。”
鹤遂追问:“你扔哪儿了?”
周念缓缓眨了下眼:“别问了,找不回来的。”
他低沉的嗓音里有着旁人难懂的坚持:“你都没给我说扔在哪里,怎么知道我找不回来?”
周念目光微微一闪,没有温度地说:“扔在了南水河。”
听到这个答案,鹤遂似乎并不意外,他漆黑的眸紧紧盯着周念,继续问:“南水河哪个位置?”
“……”
周念皱眉说:“你该不会真的想从南水河里捞起一条项链吧?”
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低声说:“我不能没有它,就像我不能没有你一样。”
周念喉间一堵,说不出话来。
几秒后,她巧妙地转开话题:“我怎么知道沈拂南的存在是真还是假,毕竟你可是奥斯卡影帝,想骗过一个人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鹤遂看着她的眼睛,说:“可以做测试。”
周念:“测试?”
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人会撒谎,可仪器不会。”
周念沉默下来。
鹤遂握住她的手,温柔摩挲:“念念,你要是想,我现在就可以去做。”
周念不动声色地抽出手。
他一怔,低下头,看着她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抽出。
再开口时,周念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不重要了,鹤遂。”
鹤遂就那么当场凝固住。
她接着说:“因为我仔细想了想,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的身体里的确有沈拂南这么一个人存在,伤害我的是他而不是你,对我来说也都不重要了。”
“……”
“因为无论怎样,我们都是回不去的我们,中间有着渡不过的河。”
男人薄唇微微张开,持续半晌,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
外面阴冷的雨仿佛在这一瞬落在他的心中,融进他的眼里,让他的绝望和痛苦都变得何等明显。
他望着周念,阴郁脸孔上覆着化不开的愁。
无声催化着这所有的负面情绪。
他哑然良久,最后情绪黯落地低低道:“可是念念,我不能没有你。”
嗓音发颤,透着隐隐的卑微和破碎。
周念对他的绝望视而不见,她深深吸一口气,以绝对淡然洒脱的姿态说了一句:
“那是你的事情。”
自此,有关他的绝望彻底尘埃落定。
第84章 病症
==============
自从那天的交谈后,鹤遂就变得更为寡言,他依旧悉心地照顾着周念,只是变得更不爱说话。
晚上也不给周念讲故事了。
更多时候,他都是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抽烟,眼眸深邃,清晰轮廓被深化,浑身上下都被悲伤笼罩着。
周念半夜浅眠的时候,总能听见他轻手轻脚去客厅的声音。
有一回他回来躺下后,周念闻见隐隐的烟味,她深闻一口确认,那的确是烟味没错——嗅觉就是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恢复的。
她没有告诉他,她现在只差视觉没有恢复。
周念知道他近日里失眠情况越来越严重,在夜里枕着淅沥雨声,怎么也睡不着。
有时候一分钟翻好几次身,她都听得真切。
她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定难过得紧。
是她的话太伤人。
周念想要放下过往,偏偏是他不准,他偏要回来让彼此重新产生交集。
她只是没有接受而已,这算不得她的错,周念尽可能这么告诉自己,也难免让心里有负罪感。
她想到沈拂南。
如果京佛那个残忍对待她的人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沈拂南,那鹤遂又何错之有?
即便她不愿意再和他和好,这样对他是不是有些过分。
周念胡思乱想之际,听见鹤遂的手机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和她待在东济的这段时间,他几乎不用手机。
视频播放着,里面人声传出——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你毕竟是我儿子嘛,我们好好谈谈?”
“……”
“儿子打老子了!”
“老子打不死你。”
……
一段两分多钟的视频,完整记录着那天事情的全过程。
站在落地窗前的鹤遂神色平静地看完视频,发出一声极为不屑地冷笑。
周念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个靠枕。
她知道视频谁发来的。
也大概能猜到,鹤广发这视频的目的是什么。
果然,在鹤遂收到视频后的一分钟,几条短信就相继跳进手机-
想不到我那天录下全程了吧嘿嘿?-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1.你还像之前那样,每个月按时给我打生活费,那看见这个视频的人就只有我和你;2.我把视频卖给狗仔,你觉得他们愿意出高价买吗?比如解渤腾?他应该会把标题取得很吸睛炸裂,比如说影帝暴力殴打亲生父亲之类的?够不够炸裂-
我只给你二天时间考虑,你最好想清楚后果。
……
男人随手删除短信和视频,把手机扔到一旁,满眼的不在乎。
倒是沙发处的周念轻声发问:“他威胁你了?”
鹤遂懒懒嗯一声,还是那副毫不挂心的模样,好像那视频和威胁没给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你就不担心他曝光视频吗?”周念问。
“不担心。”他来到茶几前,茶壶里正热着,给自己倒了杯热红茶,“随他折腾。”
周念算是明白,他对这事采取一种绝对漠然的态度,如一个旁观者。
他难道不知道那个视频一经曝光会掀起多大风浪吗?很可能会让他从神坛跌落,再无翻身的余地。
大众绝不会允许一个罔顾人伦的不孝子站在金字塔赚钱。
她想到鹤广那张令人生厌的黄脸,本能地皱眉。
她在最憎怨鹤遂的时候,都没有把合照卖给狗仔,没有选择去伤害,而他作为鹤遂的生身父亲,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从未停止过伤害。
想到这里,周念的内心还是被激起怜悯,与情爱无关,只是对命运悲惨之人的本能同情。
如今的鹤遂剥去光鲜亮丽,似乎什么都不剩,灵魂贫瘠,内心荒芜。
对于接受苦难和疼痛,他都非常擅长,早在南水街的时候他就很擅长,所以现在才能表现得如此平静。
他甚至比周念还要平静,喝下半盅红茶后问她:“要不要去阳台晒太阳?”
周念嗯了声。
阳台在客厅,地上铺着人造草地,摆着鲜花和绿植。
中间有一套白色雕花桌椅。
鹤遂扶着她慢步走到阳台,让她沐浴在清晨金灿灿的阳光里,皮肤被温暖覆盖,微风轻拂,让这一刻显得无比安谧柔和。
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深邃地看她。
她还看不见,否则一眼就知道他看向她的视线有多么专注。
病房专属的服务生送来新的饮品。
鹤遂的是一杯不加糖黑咖啡,她的是一杯花茶。
周念问:“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阳台,不怕被人拍到吗?”
她听见男人很轻地笑了声,笑声懒懒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觉得我都不怕打鹤广的视频曝光,还会怕被人拍到在阳台喝咖啡么?”
“……”
他说得也是。
周念伸手去摸陶瓷杯,被他先一步递到手边:“还有点烫,小心点喝。”
她嗯一声,双手捧住茶杯。
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是还有点烫,不过周念立马品出了是什么花,是一朵牡丹花的味道。
看来她的味觉也恢复得很不错。
周念放下杯子,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没想过,还有这样和你坐在一起喝东西的时候,起码在你消失那段时间是真没敢想。”
“我也是。”
“你也是?”她的脸转了转,从面朝阳光改为面朝他,“什么意思。”
“倒也没什么。”男人喝了口咖啡,唇角是苦涩的笑,旋即把话题转开,“挺好,这真苦,和我的命一样苦。”
“……”
他给周念开了并不那么好笑的玩笑,周念也没笑出来,但也没有接着往下追问。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如果她要是继续问,气氛会变得格外沉重。
这样一个清晨的长度,让周念想到很多和鹤遂的过去——她总爱在周末的清晨去找他画画,他会任劳任怨地给她搬桌子,让她摆画具,还会给她削铅笔,更多时候——他是躺在旁边的藤椅上,随意扯过一张她的画纸盖在脸上佯装睡觉。
当时的甜蜜,笑容,温馨,酸涩,放在现在回想已经是很遥远的种种。
……
谁都回不去-
当天夜里,周念被渴醒。
挂壁电视上播放着某档高收视的国民户外综艺,音量开得小,但还是能听清嘉宾们做游戏的嬉闹声。
鹤遂不看综艺,应该只是随手调的,睡前又忘记关掉。
她下意识想到让鹤遂帮她倒一杯水时,听见电视声伴随着人的说话声。
说话声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
如果没有电视声,周念就能轻松听清楚内容,但有电视声的干扰下,她只能分辨出是鹤遂在卫生间里说话。
周念掀开被子下床,轻脚走向洗手间。
随着距离的拉近,她逐渐能听得更清楚——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又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仔细一听还是一个人,因为只有鹤遂一个人的声音。
可让人奇怪的是,明明是一个人的声音,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语速,还有语调。
周念停在门口,终于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起先是一个十分冷漠自傲的声音,语调放得很低:
“你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这一切吗?你他妈知道我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吗?”
随后是一个慵懒疏离的声音:“我不关心。”
周念一下分辨出,这是近段时间里鹤遂平日的声音,而刚刚那个不是,那个更像是……像是在京佛精神病院时期的鹤遂。
她立马想到一个名字,沈拂南。
难道现在是鹤遂在和沈拂南进行对话吗?
那个冷漠自傲的嗓音继续说:“我拿了戛纳影帝,又拿了奥斯卡影帝,你现在要因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姑娘毁了我的这一切成就,我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我要你立马去找鹤广,买下那段视频,不准他卖给任何狗仔。”
“沈拂南。”男人平静至极地淡淡开口,“那我也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
“你妈的鹤遂!”
咆哮声骤然响起,沈拂南震怒,“你他妈活该就只是一条疯狗,天生的贱命,不要钱不要名要爱情,多可笑?”
“……”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门外周念早已听得心惊肉跳,鹤遂真的没有骗她,他的身体里真的有另外的人存在。
鹤遂淡漠嗓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别折腾了,我不可能如你的愿。”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沈拂南的声音变得更加阴恻,听着让人周身生寒:“你就不怕我学你一样?”
“学我?”
鹤遂似乎觉得好笑,嗓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学我什么,给自己来上一刀?”
周念呼吸一凝,她这是听到了什么。
他给了自己一刀,那之前不小心被她踢裂的刀伤就是他自己捅的吗?
想到这里,她的心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没有等沈拂南再次开口,周念就直接摸到门把,她试了一下,并没有从里面反锁。
她直接摁下门把,推开了门。
卫生间里。
并没有第二个人,只有独自站在镜子前的鹤遂。
他听见开门的动静,转头看见门口表情有些仓惶的周念,眸色转温:“念念?怎么了。”
周念没有回答,而是抬起脚步缓慢地走进卫生间。
鹤遂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着她问:“你要用卫生间么?”
周念还是没有回答。
她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在他深邃的眸光下,她缓缓伸出双手,触碰到他薄薄一层衬衫布料。
男人垂下眸光。
他看见周念的手指捻住他的衬衫下摆,一点一点地把衬衫往上面推。
腹部整个暴露出来。
劲瘦的腰,腹肌勾人,玉石质地般的冷色皮肤,只见两道疤纵横交错在右腹部的两块腹肌中间。
周念微微发颤的手指轻触上去。
在她摸第一下的时候,还是被那凹凸不平的疤痕吓到,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手指后,再次大着胆子触摸上去。
看着她的动作,他的胸膛起伏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慢。
周念清晰地摸到那两道刀疤,新旧两道疤。
它们有重叠的部分。
也就是说,第二次的刀是捅在旧的那道疤上面,且捅得更深更用力,导致第二条疤比第一条还要更长更宽。
这是他自己捅的。
周念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此时一样,那么迫切地想要恢复视觉,想要亲眼看看他身上的疤。
更想看着他的眼睛问一句,究竟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时至今日,周念才愿意去相信,他在没有她的那段时间里,或许过得并不如意,也并不风光。
或者说风光和享受簇拥的都不是他,而是另有他人。
而他和她一样——
在黑暗里挣扎,在深渊里不得好活,经历着百般溃烂。
第85章 病症
==============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一半晴一半雨。
鹤广给出的三日时限,正在进行最后的倒计时。
只剩下最后一小时,如果鹤广的银行账户收不到转账,他就会按照短信上的说的,把视频高价卖给狗仔。
或许此时此刻的鹤广正在和解渤腾通话也说不定。
鹤广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偏偏鹤遂半点没上心,他照旧过着日子,日子里无非被那么几l件事充斥——陪着周念,抽很多的烟,摄入过量的□□。
差点儿忘记还有件事。
那就是他还是会在半夜和沈拂南说话,在卫生间里,每晚都去。
恰好,周念每次都能听见。
只是周念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走近去细听对话内容,她打心底里抵触沈拂南的存在。
她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忘记。
当沈拂南出现在那副完美又漂亮的躯壳时,对她造成近乎凌迟般的伤害。
沈拂南是那么的高高在上,那么的冷漠,看她的眼神没有一丁点温度。
他扯断智齿项链扔给她时,像是直接把她的灵魂生吞。
他是个绝对冷血的人。
午夜十二点,周念半梦半醒间,又听见卫生间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
他们永远都在吵架,似乎都对彼此有着最深的厌恶,恨不得对方去死——她听清一句,是沈拂南说的。
沈拂南说:“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你们?
除了他和鹤遂还有谁。
周念没敢往下听,把自己藏进柔软温暖的被窝里,顺便把露在外面的脚趾也缩进来,以寻求绝对的安全感。
没过多久,周念就睡着了。
随后是被一记破碎声吵醒的。
尤其是在寂静深夜,那声音尖锐又刺耳,周念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她凝息听了听,动静是从客厅方向传来的,再仔细地听,还能够听见陶瓷碎片摩擦碰撞的轻响。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碎了。
周念注意到身旁的地上没有气息,表明鹤遂并不在卧室里。
他在客厅。
周念心里生出一种不祥预感,睁开的眼前是无尽黑暗,恢复后的嗅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与此同时,空气里配合地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腥苦而烈。
周念平时可以闻到很多味道,新换床单的清香,一日三餐的饭菜香,还有鹤遂身上特有的凌冽气息。
她却从未在病房里闻见过血味,何况她现在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也根本用不着输血。
想到这里,周念掀被下床,赤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
往客厅的方向去。
随着一步一步靠近客厅,周念可以听见男人急促的喘息,他喘得很厉害,呼吸变得紊乱且粗重,透露着奄奄一息的狼狈感。
“鹤遂?”她迟疑地开口叫了一声。
“……”
沉默两秒后,男人颤抖的低吼声传来,“——别过来!”
吓得周念立马停住前的脚步。
周念不会知道,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踩在一块锋利的花瓶碎片上。
她怔在原地,表情透着无措。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周念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受伤了吗?”
“念念。”
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她听见他喘着粗气走过来的声音。
男人冷冽气息挟裹着腥苦的血味逼近。
周念眨了眨无神的双眼,感觉到他已经来到身前。
下一秒。
她的脸被他温凉的大手捧住,却又不止是被他的手碰住宿——也被粘稠的液体一并捧住。
她的触感已经恢复如常,明显能感觉到那股黏腻是什么。
是血,而且是好多好多的血……他现在正用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念念,希望你能记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另一只手也捧住了她的脸。
鹤遂双手捧着她的脸,额头落下来,温柔地贴住她的额头,阴郁黑眸里写满虔诚:“允许我向你坦白,我是个废物,是死不足惜的一粒尘埃,我的爱更不值一提,说出来都怕你嫌我恶心。”
下一秒。
一滴伤心泪落在周念的眼角。
他的手和声音都是颤抖的:“但我爱你,念念,我爱你胜过世间万物,也包括我的生命。”
周念忘记呼吸,她屏息着,混乱的脑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他在说遗言。
听上去,他像是马上就要死了。
唇上传来轻柔触感,周念感觉到他的大拇指以很轻的力度抚过她的下唇。
他紊乱不堪的呼吸也在同时拉近。
再下一秒,男人薄凉的双唇极其温柔地亲在了周念的唇上,他的唇也在颤抖,还抖得很厉害。
他久久不愿意离去,让彼此在血腥味里接吻。
周念尝到一股咸湿,是他的眼泪流到了两人亲吻的双唇间。
这一瞬间,无数关于鹤遂的记忆在脑里闪现,如旋转着倒放的万花筒,各种画面重叠,像一场真正的告别。
像要印证她的这个想法似的,他的唇与她的分离,他的气息瞬间弱了下去。
他高大的身体虚弱地晃了晃,开始往后倒去——
在他的身后,是满地的白色花瓶碎片,纯洁的白玫瑰。
渐落在一旁的几l片玫瑰花瓣被染成真正的血玫,盛开着触目惊心的妖艳,它们见过争执和绝望,见过一个男人大限将至时的深情告白。
它们什么都见过,除了他渴望的爱和原谅。
……
砰——!
周念听见一声重重的闷响时,才意识到鹤遂是来真的,他在和她告别。
她愣了一分多钟。
耳边响起好久没出现的幻听,万根针的尖锐震响像要活生生扯破她的耳膜,让他瞬间头痛欲裂。
“鹤遂?”她很轻地喊了声。
“……”无人回应。
“鹤遂,别故意吓我,这一点都不好玩。”
“……”依旧无人回应。
“鹤遂!”
“……”
周念恐惧地蹲下去,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
刚好摸到他的手腕。
她的指间清晰地摸到被割开的皮肤,是无比黏腻的触感,断裂中还在大量往外喷涌着液体。
直到这一刻,周念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迅速站起身,往卧室的方向跑,她找不到客厅的呼叫铃在哪里,只知道卧室的床头有呼叫铃。
她已有很久没这样疯跑过,在黑暗里剧烈喘息。
在快要跑进卧室的时候,周念眼前有着一闪而过的雪花,不再是彻底的黑暗,很像是八零年代那种老电视机出故障时的样子。
只是她无心顾及,此时满脑子都是躺在客厅里的鹤遂。
他真的要死了。
她是真的恨他,但还没恨到要他去死的地步,她只想一别两宽,各自生活,而不是阴阳两隔。
周念跌跌撞撞地奔进卧室,期间摔了一次也顾不上痛,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好不容易跑到了床边。
她拍下呼叫铃的手是那么用力,生怕轻一点他都会没命。
第86章 病症
==============
半夜三点四十分。
和抢救室的红灯一同亮起的,是一条热搜微博后面跟着的“爆”字。
#鹤遂殴打父亲两分钟长视频曝光【爆】
视频全程被打上独家字样的马赛克,曝光者是解渤腾,圈内最具知名度的狗仔。
解渤腾擅长把网友们的键盘变成尖刀,玩弄舆论和人心,自然也会把视频配文写得相当具有争议性——
@解渤腾:不难从视频里看出,鹤遂对其父进行暴力殴打的行为完全属实,那之前立的孝子人设是怎么回事?之前粉丝曾营销过出道四年无绯闻黑料,各位网友怎么看呢?[思考]
短短几分钟,评论就已经破万,说什么的都有。
[天哪,完全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演技再好有什么用,演戏之前还是先学做人吧,从此以后路转黑。]
[最好快点出来回应,这要真踏了我再也不搞内娱了/挥手]
[总觉得有隐情吧,视频里看得出来遂哥很生气了啊,谁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爸爸按在地上打啊?]
[不是这都能洗啊?粉丝是属洗衣机的吗?都对自己亲爹动手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啊?]
……
鹤遂微博开始持续掉粉,评论区也开始沦陷。
[突然隐退,现在直接爆出来个大的,你可以。]
[对你真的很失望。]
[就陪你到这儿吧,以后的路自己走,白瞎我四年,就当喂狗了。]
只是这些的这些,鹤遂本人并不知道,他此时正躺在抢救室的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桡动脉断裂,大量失血导致他已经进入到休克状态。
医生正在对他进行抢救。
周念等在抢救室外面,24小时轮班制的女护工在旁边陪着她,她跟来这的时候,连鞋都没穿,一路赤着脚。
医院的地瓷砖又滑又冰凉,一路凉到她的心里去。
让她觉得好冷好冷。
女护工替她拿来拖鞋穿上,看见她还在发抖:“您冷吗?”
周念哆嗦着唇点点头。
女护工又给她拿来外套穿上,过了会儿,见周念还在发抖:“您还冷吗?要不回病房等着?”
周念固执地摇摇头。
她就要在这等着,等着那扇抢救室的门打开,等着他平安的消息,亦或是他的死讯。
周念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经过。
“谁来了?”她问。
“是护士拿着血袋进去了。”女护工说。
“……嗯。”
过了一会儿,周念再次听见脚步声匆匆而来,再越过她。
“又是谁过去了?”她又问。
“还是护士拿着血袋进去了。”女厨工说。
“……”
当周念第三次听见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时,她没有问是谁,而是轻声问:“又拿着血袋进去了吗?”
女护工说:“是的。”
血袋都拿了三次, 难以想象到底从他身体里流出了多少血。
周念眼睛发干, 她用手使劲揉了揉,揉出眼泪来。
模糊的水光覆在瞳孔表面,她眨眨眼,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的上方有一个闪动的红光。
“那里是有个红色的什么东西?”她用手指着红闪的方向。
“您能看见了?”女护工惊喜地问,“那是抢救室的灯,现在正是红色的。”
周念再次揉了揉眼睛,重新睁眼去看那个红色的灯。
红灯似乎变得更清楚了些,红色光晕照出显示牌的轮廓,轮廓中间似乎显示着几个字,好像是抢救中?
她的眼前终于不再是全黑,这还得归功于鹤遂带来的这场致命刺激。
周念闭上眼睛,不愿再看。
如果说她的重复光明是要用他拿命换,那她宁可不要,对她来说简直是一桩罪业。
一个半小时后。
听见抢救室钢门打开的声音,周念立马睁开眼睛,她转头看去。
明亮的场景落在她此时眼里是昏暗的。
她并不能看清所有的亮,只能隐约阴寐地看个大概轮廓。
周念看见,在一片重郁的暗色里,一张移动病床被缓缓推了出来。
她无意识地站了起来。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一点一点被送到周念眼中,她还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看见他苍白至极的脸色,瘦得显出病态。
他的右边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圈白纱布,左手手背上打着点滴。
周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病床也在她面前停下。
鹤遂安静地躺在她面前,气息微弱,微弱她差点就要感受不到,他现在如此虚弱消瘦,和之前在京佛完全判若两人。
“周小姐,不用担心。”急救医生对周念说,“虽然情况相当危机,血都用了八袋,但好歹是抢救回来了。”
“……”
“也得亏是离得近,照他这么个割法,换别的地方送来医院指定不行。”
周念沉默许久,哽咽了下,才勉强挤出一句:“麻烦您了。”
她跟在他的病床后面回病房。
前脚人刚进病房,郁成后脚就跟着进来了。
郁成身上穿着套有点褪色的睡衣,外面裹了件西装外套,胡子没刮,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特不修边幅,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感觉。
也确实如此。
现在凌晨五点多钟,被叫醒的不止郁成,还有鹤遂工作室的公关工作人员。
突然爆出来的一条料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在这之前甚至没有一点风声。
这不,郁成立马赶着来医院问个情况。
进病房的卧室里后,郁成当即傻在原地,鹤遂躺在床上,腕部缠着纱布,手上打着点滴,双眼紧闭,薄唇苍白。
俨然一副刚经历过大灾大难的状态。
这还能问到什么?
“遂哥这是怎么回事?”郁成问站在一旁的周念。
周念沉默了会儿,垂下眼睫:“他割腕了。”
“啊???”
郁成满脸震惊,震惊过后又是担心:“怎么会这样?”
周念:“我也不知道。”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周念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在想今晚发生的这一切会不会和沈拂南有关。
她还记得沈拂南说过这么一句——
“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这让周念隐隐觉得,今晚鹤遂会割腕命悬一线和沈拂南脱不了干系。
郁成说话打断周念的思路,他问:“遂哥没事吧?”
周念嗯一声:“现在没事。”
郁成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那什么时候能醒啊,出大事了啊。”
周念没有去问什么大事,只说还不知道。
郁成无奈地站了会儿,自己离开了,离开时嘴里还在不断嘟囔着完了完了,全完了之类的话。
周念轻手轻脚地上床,来到他旁边,抱膝坐着,把下巴轻轻放在膝盖上。
用模糊的目光去看他的轮廓线条,看他一张脸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她真的很难去想象,如果他今晚没有挺过去怎么办?
鹤遂整整昏迷了四天。
四天时间里,他说过梦话,没说别的,一直叫周念名字,说着些特别摇尾乞怜的话。
他总说让她别离开他,让他去死都行。
还说下地狱也可以。
周念有时候也不忍心,她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轻轻拍拍他的手。
神奇的是,只要她一碰他,他立马就不喊了。
这四天时间里,周念的眼睛可以看得越来越清楚。
模糊褪去。
她清晰地看见男人的眉眼唇鼻,他依旧好看得不像话,光是躺在那里都是一幅画。
怪不得她当年几次三番被拒绝也想把他画在纸上。
他醒来的时候刚好是傍晚,外边的太阳落得没影,墨水似的夜泼开。
周念正好接了杯水在喝。
她听见低弱的一声长呼吸,她立马转过头去,看见床上的鹤遂缓缓睁开了眼。
“鹤遂?”周念拿着水杯走了过去。
男人睁开的黑眸深邃,幽幽望过来,看向周念的目光里带着嘲弄与薄凉:“你在叫谁?”
啪嗒。
水杯掉在地毯上,晕开一大片湿漉漉。
周念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你不是鹤遂。”
男人冲她露出微笑。
周念喉咙一哽,缓缓叫他名字:“沈拂南。”
男人英俊脸孔十分阴刻,分明在笑,却让看的人脚底生寒,他对周念微笑着说:
“好久不见,周小姐。”
“你滚。”
“你滚——”周念冲他嚷起来,她恨透了他,“你让鹤遂出来!”
沈拂南在顷刻间敛住所有微笑,眼眸冰冷如霜:“抱歉,他已经死了。”
第87章 病症
==============
那杯打翻在地的水浸湿大片地毯,湿意迅速扩散,漫延至周念的脚尖。
周念无从闪躲,感受到彻头彻尾的寒。
他无温的目光,化作重锤,落在周念心脏表面。
周念怔愣许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着喉咙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男人轻笑了声。
“也没做什么。”他淡笑着扫一眼腕部的白色纱布,“我不过是和他做了一样的事。”
“一样的事?”她也看向白纱布。
“他鹤遂得明白一点。”男人眼眸里掺着戏谑,“他做得出来的事情,我也可以,我不会比他弱。”
周念没有理会他的获胜词,自顾地走到落地窗前沉默着。
33层的楼高。
这样的高度,足以她俯瞰整个大半个云宜,看霓虹中鳞次栉比的建筑,看无一盏为她的万家灯火。
就这么看上许久后,周念突然转身,来到病床前。
她俯身,一把抓住男人肩膀。
“鹤遂一定还在你的身体里。”周念死盯男人双眼,迫切地想要确认什么,“你只是暂时压住他,你杀不死他。”
男人肩头布料被她抓得卷起几l层褶皱。
她笃定地说:“如果你真的杀死了他,那他不会说梦话还在喊我的名字,他一定还在。”
“在哪儿?”
沈拂南锁住周念的眼,冷冷笑着,“你能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他?”
周念抓着他肩膀的力气变大:“这不是你的眼睛,你也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你就只是一个掠夺者。”
沈拂南也不生气,笑着说:“是吗?”
这样的态度更让人恼火。
“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沈拂南目光一寸一分地滑过周念的五官,“他最爱你,但你不爱他,甚至不肯原谅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他。”
周念呼吸一凛,眸光虚虚地闪烁。
男人捕捉到她眼底的微妙情绪,薄唇轻扯出讥嘲弧度:“我说中了?所以说他活着没意义,把身体给我,我能创造无穷无尽的价值,我现在已经拿下戛纳和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下一步我就能拿国际大满贯。吧身体给他,他能做什么?他不过只是小破镇的一条疯狗而已,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竟想把一生时光蹉跎在你身上。”
周念听得眼圈发红,声音有些哽咽:“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鹤遂好像从未被人理解。
以前在南水街就是,人们唾骂他,羞辱他,对他敬而远之,现在连和他同住一个身体里的其他人格也要对他这样诋毁。
沈拂南满目不屑:“就算我这样说他,你又能怎样?”
他用余光扫一眼周念紧抓肩膀的手指,然后去看她的眼睛,“你真想伤害我,那大可以来。”
周念被气得微微颤抖。
沈拂南和鹤遂有着同样一张脸,他用一模一样的脸冲她说这样的话,恶劣至极。
有的人生就一把坏骨头,骨头缝里长不出任何月光和慈悲。
有的只是冷漠傲慢,和高高在上的自负。
沈拂南就是这样的人。
“念念?”
正当周念内心愤慨时,男人突然低低喊了她一声。
周念一怔,紧扣着男人肩膀的手指马上懈力。
她去看他的眼睛。
男人黑白分明的一双眸,瞳孔深邃,隐匿着不动声色的暗。
却又清晰地映出周念一张脸。
周念分不清是他还是他,只能怯怯地试着喊了一声:“鹤遂……?是你吗?”
男人脸上阴霾瞬消。
他看周念的表情舒展而温柔,黑眸隐隐跃动着光,“是我。”
周念长长松了口气,鼻子一酸,差点想哭:“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刚刚有多吓人,他出来了。”
“他出来了?”
“嗯。”她点点头,“沈拂南出来了,他还说他……他把你杀了。”
说完,周念像耗尽全身力气,浑身发软,抓着男人双肩的手也支撑不住,有些颤悠悠地晃着。
她紊乱地呼吸着,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
他适时地抬手,温柔地将她的手取下。
同时,男人一把将周念往下拉,让周念匐在他的胸口,他的手顺势搂上周念的腰,另一只手落在她的后脑。
一个深深的拥抱。
男人在周念耳边低低道:“别怕。”
周念还有些瑟瑟发抖,没有推开他,仿佛只有感受到他的体温,才能感受到他真切的存在。
“我不想你消失,鹤遂。”她有点哽咽,真的被吓得不轻。
“我知道。”
男人温柔地揉揉她的头,“你看你担心成这样,是不是决定要跟我和好?”
周念从他胸口抬起脸,表情有点懵:“怎么突然提这个?”
冷色大手在她腰身上轻缓游走,搂得更紧,他的眸光深深:“我以为你这样,是要跟我和好呢。”
“和好是另一回事。”周念温吞道,“就算是一个普通朋友也会这样担心你,不是说我担心你就要跟你和好。”
“噢。”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原来抱在一起也只能算普通朋友。”
周念一噎。
她正要从他身上爬起来时,听见男人嗓音带着浓浓玩味响起:“看来他在你心里的确没分量,都到这地步,你还是不愿意和他和好。”
“……”
周念表情凝固的同时,男人眼底骤寒起,反出冷冽的光。
吓得周念尖叫了一声。
“啊——!”
她几l乎是从男人身上弹起来的,惊慌地被自己绊倒,跌坐在地上。
这举动引得男人发笑。
“你真是蠢得可爱。”他偏过头,看坐在地上的周念,脸上是一种被取悦后的笑容, “再这样下去, 我都怕自己对你感兴趣。”
周念眼里流出不可置信。
她用了足足两分钟才缓过神来,哑声问:“你刚才都是装的?”
“不然?”
男人薄唇轻扯,弧度嘲讽至极,“以为你的鹤遂回来了?”
周念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假的,包括他的安慰,和他的温暖拥抱。
她还以为鹤遂真的回来了。
她真傻。
沈拂南可是天选演员,出道四年就拿下奥斯卡和戛纳双影帝的存在,只要他想,他可以用演技骗过任何他想要骗的人。
想到这里,周念怒不可遏。
她动作很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做两步重新走回床前,高高扬起手,没有任何犹豫地甩了男人一个耳光。
啪——!
声音响彻整个卧室。
男人被打得骗了脸,瘦削英俊的脸颊迅速浮出红印,他不怒反笑,低笑出声:“就当你给鹤遂报仇了。”
力的相互作用,周念手掌阵阵发麻,她刚刚是没留一点余力。
只是一巴掌下去,怒气依旧没消。
“沈拂南。”
周念找回声音时,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她红着眼伤心地问,“你是魔鬼吗?”
沈拂南从不在意任何一个人的苦难,不管是鹤遂的,还是周念的,他统统不在乎,所以他能给出的回答也是足够冷血的。
“是你们太蠢。”他说。
“你和鹤遂都一样。”他又说,“真不知道困于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我看着你们两颗恋爱脑袋都烦人。”
“……”
周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为这不知死活的悲伤。
沈拂南不懂她和鹤遂的曾经,也没有她和鹤遂互相救赎的那段记忆,他残忍地否定她和鹤遂的一切,不讲道理地夺去鹤遂的身体。
她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窒息的悲伤。
大脑仿佛被虚妄占据,明明鹤遂就躺在她面前的床上,五官一模一样,但是她就是觉得他死了。
她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沈拂南对她的绝望和眼泪隔岸观火,过了好一会儿,他兴许时被周念哭得烦,便冷笑着开口:“你喜欢他什么?这张脸?那我是一模一样的脸,我不介意喜欢我的人中多你一个。”
周念耷垂着头抹眼泪,没有说话。
沈拂南果然什么都不懂。
沈拂南又说:“你想,同一张脸同一个身体,我还比他更有钱更有名气,哪里不如他?”
周念不肯往下听,转脚往客厅走去。
不管她和鹤遂的结局是什么,鹤遂都只是鹤遂,是谁都无法取代的鹤遂。
谁都没法和他比-
周念在客厅的沙发上待到大半夜,怀里抱着个靠枕,歪着身子靠着,表情恹恹,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一直到凌晨四点,她才轻手轻脚地往卧室走。
想看看里面的动静。
她想着趁沈拂南睡觉,在他耳边喊鹤遂名字的话,鹤遂会不会出来。
周念走进卧室时,第一眼没在床上看到人。
看第二眼又被吓一跳。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双臂大大展开,双脚分开,呈现出一个大字的姿势。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周念怔了半天,不晓得他这样的怪异举动是什么意思。
她慢步走过去,来到男人的旁边,看见男人神色平静,但眼睛里透着淡淡的悲伤。
她不确定这是谁。
“鹤遂?”她尝试地喊一声。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不是鹤遂。
“沈,沈拂南?”她又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男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不仅如此,他还上下挥了挥手臂,很像是在模拟翅膀扇动的动作。
这下子,周念更加可以判断,眼前的男人谁都不是。
她又想起沈拂南曾经说过的那句“我会杀掉你们所有人”,也就是说,眼前的男人是除了鹤遂和沈拂南以外的其他人格。
周念尽可能把语气放得友好:“你好,请问你是谁?”
男人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视线对上。
周念看见他眼里那股淡淡忧伤,旋即,他在嘴唇中间竖起一根修长食指,冲周念说了一个字:
“嘘。”
第88章 病症
==============
周念在落地窗前和男人干巴巴地耗去一个钟的时间。
远处的天边已经泛出一弧鱼肚白。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他只会用眼神或者手势示意周念闭嘴不说话,除此外,他就张开双臂一动不动地站着,时不时上下挥动手臂。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周念不禁想,他一直这样,手臂不会觉得酸吗?
“你是不是说不了话?”周念再次尝试沟通。
男人缓缓上下挥动着手臂,没有回答。
周念:“……”
挥手臂到底什么意思。
她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动作很像某种鸟类,也像裴巷嘴里经常提到的那些蝴蝶。
她正思考时,男人突然放下手臂,眼中是浓浓的疲倦,有着刚经历过一场死亡般的灰暗。
他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安静地睡去。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周念愣在原处,好半晌后得出结论——
新出现的人格是个哑巴。
周念离开卧室,回到客厅沙发上,想着等早上韩老来查房时,一定让她看看情况。
韩老每天的查房时间是早上九点。
七点半,周念听到卧室里传来男人起床的动静。
他应是去到卫生间洗漱,安静十五分钟后,她听到缓缓往外而来的脚步声。
周念心中警铃大作。
她坐直身体,后背绷着,转脸看向卧室方向。
希望走出来的人会是鹤遂。
拐角处,男人修长的一双腿款款迈出,他穿着东济医院淡蓝色的男士病号服,明明是没什么设计的衣服样式,套在他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还得是他肩宽腿长气质好,把普通衣服衬得不普通。
周念目光直直落在男人脸上,透露着几l分迫切。
和她急于求证的视线对上,男人脸上不紧不慢地扯出一抹冷笑:“周小姐,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劝你趁早死心。”
他的声音一出来,周念的心瞬间就凉下去。
她的希望落了空。
“等下韩医生过来,麻烦你配合检查。”周念眼神冷下去,语调没任何情绪。
“我当然会配合。”他意味深长笑了下。
沈拂南居然会同意,这完全在周念的预料之外。
此时,病房服务按铃进来送早餐。
周念看着服务生把餐车推进来,忙说:“我的早餐放茶几l上就好,谢谢。”
她可不愿意和沈拂南一桌吃饭。
沈拂南对此嗤之以鼻,不屑开口:“你以为我想待在这儿和你同吃同住?你放心——”他垂眸,扫了眼腕部上的白纱带,“等这个一好我就会离开。”
“……”
周念抿着唇,没有说话。
沈拂南来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睥睨而暗。
一张英俊的脸看着冷漠又无情。
他说:“我会回去,继续当万人之上的顶流影帝,而你就回你的小破镇,平凡过你的人生。”
知道眼前这具躯壳里此时装着的沈拂南,周念便不会这样的话所刺伤。
她甚至头脑清楚地知道怎样反击。
“把窃取当做荣光,小人行径。”她仰脸,对沈拂南露出微笑,“你偷走别人的身体,赶走别人的意识人格,只能永远当见不得光的小偷,不要脸的掠夺者。”
男人眸光不动声色地暗下去,薄唇的笑意敛住。
周念追迫着发问:“你敢对外公开真相吗?你敢对那些喜欢你的人说你只是一个次人格吗?”
沈拂南眼里冷冽的经脉逐渐分明。
她毫不在意窒息的压迫感,小梨涡更加清晰地笑着:“承认吧,沈拂南,你看似强大,实则你害怕的东西很多,你怕被别人知道你是个小偷,你害怕鹤遂出来,他才是身体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
“够了。”
男人俯身而下时掠起一阵风,他用力地攫住周念下巴,整个抬起,“你是不是话太多了点?”
周念被捏得下巴作痛,却没有服软的迹象:“你急了?”
沈拂南被气笑了,长指收紧,让周念脸颊上为数不多的薄肉通通从指缝中溢出来:“你觉得自己很懂?”
没等周念开口,他又说:“是老子把那条疯狗从那个地方救出来,把那群废物救出来的,疯狗和他们都该对我感激涕零,跪着给我道谢,我都还不一定接受。”
周念愣住。
忘记反抗,任由他这么钳着自己:“你什么意思?”
沈拂南牵唇冷笑,没有回答。
“那个地方?”周念追随着他戏谑目光,“沈拂南,你把话说清楚,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男人从鼻腔里哼出一丝不屑的笑。
他还是没有回答。
下一秒,冷色大手松开对周念的牵制。
他转身要走。
周念下意识紧紧去抓住男人袖口,清冷小脸上透着倔强:“把话说清楚再走。”
第六感告诉她,沈拂南一定知道点什么。
比如说她没能知道的事情。
沈拂南用眼角余光扫过她的手,冷漠地甩开:“倘若那条疯狗还能活着出来,你可以问他。”
他没有再给周念开口的机会,转身去了餐厅。
周念呆呆看着男人的孤傲背影,如鲠在喉,在原地愣怔许久。
面前茶几l上摆着的营养早餐渐渐冷掉。
她想到之前每个被鹤遂哄着吃早餐的日子,记忆清晰如昨,栩栩如生。
胃口欠佳的缘故,周念潦草地吃了几l口就放下了筷子,然后不停去看墙上的挂钟,等待时针走到数字九上面。
韩老来的很准时,九点整,就推开病房的门。
穿着一身白大褂的韩老格外亲和,微笑时皱纹堆叠间透着慈祥,她在和患者谈话时喜欢双手插兜。
韩老一进门,周念就立马站起来迎上去:“韩医生,鹤遂有点不对劲。”
韩老表现得一点都不意外,平静开口:“说说看哪儿不对劲?”
周念想了想,说:“他身体里有别人,也就是有另外一个和他完全不想关的人,哦不对……不是一个,是两个,也有可能不止两个。”
她越说越混乱:“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我目前只知道有两个。”
“……”
韩老:“具体有多少个,得做检查才知道。”
周念一顿,有些疑惑:“韩奶奶,您都不觉得意外,是之前就知道吗?”
韩老微微一笑:“你入院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周念惊讶:“那怎么……”
韩老:“他不愿意接受治疗,当然,也不愿意我告诉你。”
周念心中微微一颤。
鹤遂永远都是这样,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坏和苦难。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完美诠释他向来都是阴沟恶臭般的人生。
她吸吸鼻子,问:“他这是什么病?精神分裂吗?”
韩老摇摇头:“精神分裂是出现幻觉,意识混乱,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鹤遂他不是精神分裂,是多重人格。”
“多重人格?”
“学名叫分离性身份障碍。”韩老给她解释,“患者身体里会出现多个人格,每个人格都是独立存在,有着完整的自主意识和个人记忆,且记忆不互通。”
这涉及到周念的知识盲区,她努力消化了会儿,还是没太懂:“韩奶奶,我不是很明白。”
韩老:“通俗点讲,就是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很多个人的灵魂,懂了吗?”
周念点点头:“懂了。”
顿了下,周念又问:“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韩老扶了扶眼镜腿,说:“我接触过的多重人格患者,病因分为两类,童年创伤和环境因素,不知道鹤遂属于哪一类。”
“……”
周念开始疯狂在记忆里搜索,鹤遂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宋敏桃被砸店开始,还是从宋敏桃和宋平安溺亡开始,又或者是冉银让他不要再和她来往开始?总该有迹可循才对。
他那么隐忍坚韧,像旷野上吹不败的野火,周念不相信他会因为童年创伤变成多重人格。
韩老打断她的思绪:“他是不是决定要进行治疗?”
周念回过神来:“现在他的身体里是其他人格,他好像被困住了,为什么会这样?”
韩老:“人格间一般不知道对方存在,如果知道,会想要杀死对方来掌控身体的主权。”
周念脚底一寒,鸡皮疙瘩爬了起来:“有副人格杀死主人格的先例吗?”
韩老沉默了一秒:“有。”
周念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还真有。
也就是说,鹤遂真有可能被沈拂南活生生给杀死,那这世间,再无鹤遂。
韩老给周念讲了故事,她曾经治疗过一个12岁的多重人格患者,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主人格懦弱胆小,成绩也不好,总是无法完成妈妈布置的钢琴练习任务,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然而副人格不一样,副人格截然相反,开朗阳光,很受老师同学的喜欢,在钢琴方面更是展现出惊人天赋。
妈妈很喜欢副人格,带女孩子来治疗进行人格整合,留下了讨人喜欢的副人格,杀死了无法完成妈妈要求的主人格。
……
听完故事的周念心里像被人塞满棉花,哽得她难受。
鹤遂就像那个不受欢迎的主人格,阴暗,狠厉,周身血污俱下,是不是等待他的也是被消灭的命运。
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男人一声低低的笑:“既然你们聊到了人格整合,不如也给我整合整合?”
他看向韩老,眸光如炬:“把那些废物统统杀掉。”
周念的心一下就提起来,忙说:“韩奶奶,你不能答应他,他只是一个副人格,主人格被他压制住了。”
韩老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念就听见沈拂南冷冷一笑,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就她一个精神科医生?”
“……”
“她不给我治,有的是人愿意给我治。”
周念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声音发颤:“沈拂南,你不能这样做。”
“我为什么不能?”
男人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笑意,“以前我没这样做是因为他还算老实,安安稳稳地睡着,结果从你出现后,他三番几l次挑战我的底线,疯了一样要抢走身体的掌控权。”
周念咬紧下唇,指甲深陷进掌肉里。
沈拂南来到她面前,含胸塌肩去看她眼睛:“周小姐,这一切都怪你,你知道吗?”
周念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他逼近几l分,黑色瞳孔里酿着寒意,“是你把局面变成这样。”
周念感受到男人温凉气息拂在脸畔,她快速地眨了眨眼,想要找回呼吸和声音。
沈拂南唇角散开恶劣的笑:“周念,你才是杀死他的凶手。”
凶手。
两个字重重撞进周念的耳朵里。
她抬手捂住耳朵,愤愤地瞪着男人:“你胡说。”
沈拂南云淡风轻地耸肩笑笑:“你要是知道他为你做过什么,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周念眸光一顿:“鹤遂为我做过什么?”
沈拂南还是嘲弄地看着她:“你根本就不配知道。”
周念放下捂耳朵的双手:“我要知道,你告诉我。”
沈拂南轻嗤一声:“我说过了,你不配。”他顿了下,“有时候连我都会同情那条疯狗,我不懂他那种执著,到头换来的也只不过是一场空。”
“……”
就在一番话落下后的两秒,男人突然变换腔调,是一种格外老沉而缓的嗓音:“今天没去拉货,也不晓得果农给装的橘子好不好?”
周念瞬间惊呆,下意识看向韩老,韩老冲她点点头,用眼神示意,这是另外的人格。
韩老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人:“我叫老墨。”
韩老顿了顿:“你干什么的?”
老墨:“开水果店的啊,我家王牌水果是橘子,今天出门忘记带了,回头带点给你们尝尝,我现在还得忙着去进货。”
……
说着,男人抬脚离开,去的是卧室方向。
周念急问:“韩奶奶,他怎么回事,上一秒还是沈拂南,下一秒就是老墨?”
韩老平静回答:“多重人格就是这样的,转换得很快,有时候你甚至都注意不到,他就已经完成人格转换了,也就一两秒钟的事情。”
周念问出最关心的一点:“那鹤遂一定还在身体里吧,沈拂南说他死了,是不是骗我的?”
韩老:“当然是骗你的,除非进行人格整合,否则一个人格没办法直接杀死另外一个人格,只能进行压制。”
周念表情担忧:“那现在要做什么,才能让鹤遂出来?”
“什么都不做。”韩老叹了口气,“先等着,如果他的意志足够强,可以冲出来,到时候让他尽快接受治疗。”
“好。”
周念握紧拳头,安慰自己。
她等着,鹤遂一定不会被轻易打败,他一定会重新站在她面前。
第89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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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阳台上的光线被分为两段,一段照着周念,一段照着她对面的空白。
不想和人格未知的男人待在一室。
她只能选择到阳台上。
盛夏来临,还是上午就有明显的郁热。
周念旁边放着一杯常温的苏打水,她想喝冰的,又怕胃受不了刺激,只能作罢。
她盯着握杯子的手腕看,已经比入院时粗了一圈。
她现在的体重是65斤。
原来爱真的可以令她长出血肉。
她现在已经可以不用轮椅,独立行走,就是还是容易累。
不过按照目前的恢复速度来看,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她会变得更加有力气。
身后传来阳台门拉开的声响。
周念没回头,淡定地端起水杯,浅浅地啜饮一口。
“他还真是会给我捅娄子。”沈拂南薄凉声线在身后响起,“他把鹤广打了一顿,他倒是爽了,现在视频曝光,才几天时间我掉了上百万的活粉。”
周念一心喝茶,只当没听见。
他又冷冷说:“害我连掉三个高奢代言,可以。”
周念放下杯子,缓缓眨了一下眼:“你知道鹤广是个什么人么,你就把他养着。”
沈拂南在她对面坐下:“我不关心。”
他单手托腮,沐在阳光里的半张脸英俊非凡,“也不在意,我只要他安分,别影响我的发展。”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重新浮现。
河面上的两具浮尸,同时飘在她和鹤遂的眼睛里。
鹤广强.奸宋敏桃才有的鹤遂和宋平安,他做出这样的恶,自母女俩失踪到火化都没露过面。
他还让年仅6岁的鹤遂去帮他买毒.品。
他现在凭什么过得好?
周念咬了一下唇,转过眼看向男人时,眸底已经有明显恨意:“沈拂南,你真的很自私。”
沈拂南勾唇笑着,并不反驳。
他承认,他足够自私,他觉得自私的人往往才过得好。
周念灌下一大口苏打水后,放下杯子,嫌恶地从男人视线挪开视线:“也不知道鹤遂身体里为什么会出现你这样让人讨厌的人格。”
“……”
“谁都比你好。”
“谁都比我好?”沈拂南来了点兴趣,“你都见过了谁?”
周念沉默不语。
他屈着手指叩两下桌面:“问你话呢。”
周念微微皱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拂南自顾地猜了一个:“你见到了夏尔澈?”
周念顿了一下:“夏尔澈是谁?”
男人盯着她看两秒,微微一笑:“那看来不是,他话很多,你见过他的话一定知道他叫什么。”
周念并不想过多和沈拂南说话,又好奇鹤遂身体里的那些人格。
她沉默着纠结许久。
对面的沈拂南替自己点上一根烟, 姿态悠然。
两人中间有虚白烟雾升起。
周念隔着一层雾去看男人, 发现他和鹤遂抽烟的姿势都不同。
鹤遂抽烟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而他喜欢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
盯着看了会儿,周念才下决心开口:“见到了老墨和一个哑巴。”
“哦,那个卖橘子的。”
男人口吻很淡,满不在意的语调,“另一个哑巴?你看错了,我们当中没有哑巴。”
周念很确定那就是个哑巴:“可他不说话。”
沈拂南递来轻飘飘的一眼,轻慢地问:“不说话只挥手?”
“嗯。”
“那不是哑巴。”沈拂南说,“那个人格是一只蝴蝶。”
“蝴蝶?”
这让周念觉得很惊讶,“蝴蝶也能是一个人格?我以为人格只能是人。”
沈拂南被她的话逗乐,笑了一下,说:“我有点儿明白鹤遂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周念抿住唇,脸色变得更冷。
他突然转过脸,盯着周念:“你是真有点儿可爱。”
周念对上男人的眼,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明白,你也永远不会明白。”
谁都不会明白她和鹤遂那段不为人知的曾经。
不明白鹤遂为她捉过的萤火虫,不明白鹤遂让她吃下的那一颗酸杏,更不明白鹤遂戴上智齿项链时眼里涌出的光。
没有人会明白。
不想再和沈拂南说一个字,周念站起身来,转身离开阳台。
她在客厅里听见沈拂南打了一通电话。
她听见他叫对方生爹,就知道是打给生东返的。
他说会尽快赶回去。
周念暗中咬了下牙,沈拂南要回去,要带着鹤遂的身体回去。
就在这一瞬间。
周念脑中闪过一个记忆片段,还在京佛的精神病院时,她有次呕血晕倒,在失去意识之际听见他叫她念念,还抱住了她。
可那时候掌握身体主权的分明是沈拂南。
也就是说,她的岌岌可危可以激发主人格出现。
周念从餐厅里搬来一根高脚凳,目光坚定地走向阳台。
沈拂南看着她经过。
他抽烟的动作一顿,看着她手里的高脚凳:“你干什么?”
周念没有理他,兀自把高脚凳放在护栏前方。
沈拂南接着抽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她一只素白的脚踩了上去。
护栏修得很高。
如果只是站着,那就是安全的,但要加个高脚凳的话,再垫脚,那一个人的上半身就完全处在护栏以外。
周念一只脚踩在凳上,扶着护栏爬上去,另一只脚也踩上去。
整个人都站在窄窄的高脚凳上。
她转过身,清柔眸光落在男人脸上,温温一笑,嘴角小梨涡清晰地浮出。
“鹤遂。” 她对男人甜甜一笑,“你今天要么出来,要么就看我死。”
男人眉头一皱。
沈拂南把烟蒂揿灭,神色与先前普通聊天截然不同,他冷着脸:“你想要用这种方式逼他出来?”
“……”
“我告诉你,不可能。”
周念完全没在听沈拂南在讲什么,她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向另外一个灵魂。
高空的微风吹来。
长发弥散在周念苍白微笑着的脸庞上,她的眼里有着一种深深固执。
她坚信,他一定会为她而来。
周念回头看了一眼,33层的高度,地面上的人小得像是蚂蚁。
她要是坠下去,也理应只是一只蚂蚁的死亡,身后有着大片大片的白色云朵,好像一张白色的墓床。
她不是真的要求死,但也不介意冒险赌一把。
“鹤遂。”周念在风里微微红眼。
“如果再不出现。”她眨了一下眼,眼角渗出一滴泪,“我会完成一个人的逃亡。”
“……”
男人咬紧牙帮,挤出一句:“你要死可以滚远一点死,你死在我的病房里,算怎么回事?”
周念不回答,缓缓闭上眼睛。
她一点一点张开双臂,像一只欲飞的小鸟,感受着风和蓝天气息。
沈拂南又说:“他出不来,你别白瞎一条命。”
周念眼前一片黑暗,失明时的窒息感瞬间卷来,她更加迫切地想要真正的他回来。
她微微踮起双脚,抵在护栏上的后腰悬空。
改为臀部抵在护栏上。
真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
只要周念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去,变成一滩肉泥。
足够强的信念让周念克服恐惧,她内心平静,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微风,闻着清新空气,做好准备迎接他的出现或者是一场意外。
周念坤直脖颈,把头往后仰,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倚出护栏外。
她闭着眼看不见男人此时是什么表情,现在的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输赢难料,生死亦然。
风鼓起她粉色的病服裙,飘啊荡的没个定数。
四周寂静无声,男人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周念加了下注的筹码——她抬起了一只脚,人在半空中晃了晃。
下一秒。
一只大手猛地握住她的脚踝,那么的用力。
周念闭着眼,唇角缓缓绽放出微笑,她知道她这是赌赢了。
身体在瞬间腾空,她落进一个温暖宽实的怀抱里,上方落下的是男人杂乱无章的呼吸,还有他有些发颤的低哑嗓音:
“周念,你是不是疯了?”
确定无误是鹤遂的声音后,周念才舍得把眼睛睁开。
落进她眼里的是他因为惊慌而微微滚动的喉结,视线再往上,是他失去血色的薄唇,继续往上,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是熟悉无比的眼神。
深邃又深情,清冷又温柔。
他眼里有着盖不住的恐慌和后怕,目光反复在周念脸上扫,像要再三确定她的平安无事。
周念能看出,他这是真的怕了。
“鹤遂,你真的挺狠心。”周念有点委屈,眼圈红红的,“非要等我快要死了,才舍得出来。”
鹤遂看一眼她身后的高空,薄唇微微一颤。
他讲不出一个字来。
周念的头被他大手捧住,他将她的脸紧紧按在怀中,长指不停在她脸庞上摩挲着。
也不知道他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
他被吓得出了好多冷汗,额头上的汗珠都顺着脸庞流滴到周念脸上。
周念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感受着他把脸埋在她的头顶的呼吸灼热且紊乱,他不停深深呼吸着,要竭力感受她的气息。
隔了很久很久。
鹤遂终于平静一些,快步抱着她回客厅里,一副要让她远离危险地的感觉。
他坐到沙发上,而周念还在他怀里,正坐在他腿上。
她想要滑下去坐沙发,却被他一只手臂紧紧锢住,让她动弹不得。
周念背对着他,这样的亲密让她有些窘迫:“你干什么……”她推了推腰间那只大手,“别这样。”
“我只以为我是死了。”他哑声开口。
周念推他的动作缓缓停下。
“死在那天也挺好。”他的嗓音从她颈间传来,低低一声叹息,“纵使你对我无爱也无恨——”
脸庞突然多出一只冷色大手,他捧着她的脸一转,让她与他忧伤的双眼四目相对:“念念。”
他看着她的眼睛,薄唇虚弱地带出淡笑:“如果我死在最爱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能记我一辈子?”
第9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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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割腕那天,鹤遂是真的在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他向来是个只做不说的性格,也不喜把爱挂在嘴边,因为他觉得行动是最有力的证明,而不是语言。
正是这样的鹤遂,会亲口对她说出我爱你这样郑重深沉的情话。
可想而知,当时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鹤遂的倔强见缝而生,满骨都是,他当然不怕死。
鹤遂什么都不怕。
只是他在死之前,要让周念知道,他爱她。
“怎么不回答我?”男人眸色暗郁,连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如果我就那样死掉,你会不会记我一辈子?”
周念觉得喉咙堵堵的,叫她在他的目光里说不出话来。
她动了动唇,停住两秒,才开口:“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
话音落下,就把脸转开。
也不晓得鹤遂哪来的坚持,非要问个答案,他再次把她的脸扳过来,强迫她与她四目相对:“可是对我有意义。”
周念坐在他腿上,被他身上沉郁的气息浸染着,于是她的呼吸节奏与他相同。
贴在他胸膛的后背起伏也是一致。
就这样沉默良久。
她和他仿佛要在沙发上坐至永恒,融为一体。
周念垂着长长的睫毛,藏住眼底情绪,声音放得很轻:“鹤遂,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我都会一直记得你。”
男人环搂她腰身的手一颤。
她看见他修长的指尖泛着苍白,旋即把话说完:“记得曾经的你。”
周念会永远记得17岁的鹤遂,狠厉阴沉,从骨血中恣肆地生长出疯狂,是挺立在南水街的一道禁忌。
所有人都怕他,畏他,辱他,骂他。
他是一张虬扎混乱的网,套在网里,连自己都看不清。
而她以身入网,窥见他有一颗最柔软纯净的内心,发现他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是一件易碎品,也需要被人策无遗漏的呵护。
所以她和他互相救赎,彼此需要,两个颤抖虚弱的灵魂紧紧依偎缠绕。
他们是彼此心照不宣又难宣于口的秘密。
周念当然会永远记得他,记得十七岁的鹤遂。
“我现在也和曾经一样。”鹤遂抱着她,抬起一张被无助装饰的脸,“念念,我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
“……”
“是吗?”周念语气平静,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那我没在沈拂南那里要到的答案,我来问问你。”
男人屏息以待。
周念在他腿上转过半个身子,连正对他,又主动凑近几分去看他眼睛,像答案就写在他眼睛里似的。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鹤遂眸光直接凝固。
想到那晚的暴雨,周念就忍不住鼻头一酸,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对我许下承诺的是你而不是沈拂南,所以那时沈拂南直接没有理我,当然,沈拂南也没有搭理我的义务,他更不用承担这件事上所有来自我的恨意。”
鹤遂听明白了。
她恨他。
至少在这件事上是这样。
她当然会恨他,他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她希望,承诺要带她逃出那个小镇。
到最后他却食言了。
在沉默中,周念渐渐红了眼眶,鹤遂也是,他的眼尾浮出淡红。
只是他始终不说话,让沉默变得格外触目惊心。
周念把脸仰起来,想把眼泪逼回去:“我实在为你哭过太多次,不想再为你掉眼泪了。”
男人手指探过来,想要替她擦掉眼角悬悬欲坠的泪。
周念一把伸手挡开。
“你别碰我,我还没哭。”
她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眼里蓄满泪水,“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那天你到底为什么没有来?是你亲口说的,是你说的。”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个小镇。
周念一辈子都不会忘。
鹤遂的颈骨微弯,他耷着头,眸底情绪被尽数掩藏。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这样的沉默却让周念忍无可忍,她趁他沉默深思的当口,蹭地一下从他身上站起来,又转身面对他。
“你连最基本的坦白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没变?”周念吸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鹤遂跟着她站起身,他没把背打直,颓丧气息横逸斜出。
189的身高让此时的他看起来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山,在周念面前,他没办法挺直脊骨,他是真的于心有愧,问心难安。
“那天——”他顿住。
这种要说不说最急人,周念咬了下唇,委屈地开口:“你倒是说啊。”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着,薄唇抿得很紧,眸底有着显然的挣扎和犹豫。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导致他不敢看周念的眼睛。
周念心中忐忑,她怕自己要不到答案,也怕自己要到答案。
总之就是很纠结。
她等了半天,他还是沉默。
周念点点头:“我觉得我不用再问了。”
眼里的温度随之冷却。
她抬脚作势要离开。
从他身边经过时,周念的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她正要发作时,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句:
“那天我病了。”
嗓音低得周念快要听不见:“你病了?”
她顿了下,问:“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多重人格?”
鹤遂垂着眼,没有回答。
周念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鹤遂,你不要骗我,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要你对我说的每一个都是真的。”
鹤遂微微点头。
周念思考片刻,直击要害:“那我问你,那天在你身体里面的,是你自己,还是别的人格?”
她相信他有他的苦楚和难言之隐。
同样,周念也有自己必须要知道的答案和真相。
男人鸦黑的睫毛微微一颤,他还是没抬头看周念,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是我自己。”
周念登时就愣住。
她设想过好多种回答,万万没想到是最直接也是最伤人的一种。
“是你自己?”
她的心里尚存一丝希望,“好,那你那天生什么病了?”
鹤遂无声沉默着。
分秒都被坤成格外难熬的长度。
周念的手腕依旧被他握着,他收紧手指,生怕她离开。
她按捺住心底的不安,故作平静:“你不说清楚,只是这样拉着我是没用的。”
风从阳台灌进来。
吹不散满室的愁闷和郁结。
鹤遂愈来愈低的嗓音随风而来:“感冒了。”
“感冒了?”
周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发烧到四十度,连回个微信或者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吗?”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再次沉默。
周念脸上流出失望:“鹤遂,这个答案,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鹤遂低眼:“我没有骗你。”
即便是真的,也让周念有一种被狠狠羞辱的感觉。
她经历过的等待和绝望,那些痛彻心扉,到头来都是因为他感冒了。
这个理由她是真的无法接受。
周念曾经无数次在网上搜索过他的资料,现在派上用处,她开始给他捋时间线:
“你说要带我逃走那一天6月9号,但是你没有来,你也是从这天开始消失,我也是从这天开始找你,我用尽一切办法找你,你始终渺无音讯,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等我再次有你的消息,是时隔一年后的7月,那部《屠佛少年》上映,你出现在大荧幕上,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也正是这样的出现,让我一年的坚持寻找成为了一个笑话,你怎么会知道,小镇上的人是怎么嘲笑我的?”
说到最后,周念的声音有点发哑,嘴里无端冒出苦味。
像是在提醒她曾经那段难熬的时光。
一开始,她等他带她逃亡,后来又在漫长的日子里等他出现。
时至今日,周念依旧在等,好比此时光景,她在等一个真正的回答。
“就算拍电影的是沈拂南,我记得很清楚,《屠佛少年》进组时间是2014年的1月,那在这之前的六个月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她顿了下,接着说,“鹤遂,你从没想过要找我吗?”
“……”
鹤遂薄唇微微张开,欲言又止,又缓缓紧闭上。
他没说出一个字。
与此同时,周念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指在发颤,他仿佛陷入一种莫大的纠结。
周念一瞬心死,清软声音泡了水似的冷:“我不逼你了。”
没有一丝犹豫地把手抽出。
她主动与他拉开距离,站在几步开外,旁观他被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透明忧伤中。
“就这样吧。”周念语气彻底平静下来,“当务之急是你的病,先把你的病治好吧,我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感觉扯来扯去都是那点事,再说我也累了。”
“还不是时候。”他终于舍得开口。
“什么还不是时候?”
“治病。”
周念微微蹙眉:“为什么?我问过韩奶奶,只要进行人格整合,其他人格就会消失,包括那个最让人讨厌的沈拂南。”
鹤遂缓缓抬眼,眸底深沉:“他还不能消失。”
周念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为什么不能消失?”
“因为我和他做了一个约定。”男人望向窗外的蓝天,“也可以说是一个赌。”
“什么样的赌?”周念追问。
“……”
那天,窗外白云翻卷成破碎的块状,周念没有得到答案,鹤遂并没有告诉她,他究竟和沈拂南打了一个怎样的赌。
她思绪还混乱着,也无意去细究太多。
又是一阵长时沉默。
周念疲倦地蹲下身,目光放空:“那你做个检查可以吧?”
鹤遂考虑了一下:“可以。”
“我倒要看看,你的身体里都住着些什么人。”她盯着虚空里的某一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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