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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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四年,再次感受到他的指温。
周念如坠梦境。
偏偏男人薄凉如水的目光又在不停提醒她,这不是梦。
他就在眼前。
他的手指正被她握在掌心。
周念彻底慌了神,忘记做出反应, 也忘记了松开他的手指。
鹤遂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表情, 淡扫过她的脸, 而后看向她床头墙上贴着的电子屏幕上。
他的目光很快地划过患者姓名那一栏,表情从容而淡定。
鹤遂再次看向周念时薄唇微启, 嗓音疏离至极:
“周小姐?”
一声周小姐像给了周念当头一棒,将她从自以为的梦境里强拽回现实。
她当场愣住,想到一些从前——他叫她周念,周七斤,念念。
周小姐。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称呼。
他神色淡淡,语气没有一点温度, 陌生得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眸底也有着被几次三番冒犯过后才会有的韫凉。
周念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作出怎么样的反应。
是要道歉吗?
还未来得及想好, 鹤遂看了眼她握着他手指的手, 意有所指地开口:“周小姐, 还想握多久?”
徐徐的嗓音里,透着无边疏冷。
“哎呀,怎么又是你!”站在鹤遂对面的男助理嚷着, 快步地绕过病床走过来,“阴魂不散啊你。”
他伸手, 重重攥着周念的手臂甩开。
周念的手甩撞在床侧栏杆上, 闷响一声后, 钻心的疼痛传来。
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助理如临大敌般挡在鹤遂面前, 指着周念的鼻子质问:“这是第三次了吧?”
周念没有回答,缓缓地低下头, 看见手臂外侧被撞出一团红紫。
她只有骨头和皮肤,没有肌肉的保护,稍有磕碰都会造成触目的伤色,更何况被这么重重撞一下。
这要是从前,鹤遂是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伤她的。
周念更加清醒过来,这不是梦。
她吸吸鼻子,咽下一声哽咽。
“少在这里装可怜。”男助理语气相当厌恶,“我对付过的私生多了去,我不吃你这一套!”
“……”
男助理说完,立马转头询问男人:“遂哥,我去联系主任给你换一间病房吧?你住这儿实在太危险了,本来私生就危险,疯子私生岂不是险上加险。”
鹤遂看了眼对床的裴巷,淡淡道:“不用。”
男助理观察到这一点,忙说:“我去给主任商量,让你和裴巷一起换病房。或者……”他用余光扫了眼周念,“或者把她换走。”
“不用麻烦。”鹤遂调子淡,听不出情绪。
男助理欲言又止,但看鹤遂已经表态,又不敢多说什么,剜了周念一眼后,说:“我去把东西拿上来。”
“嗯。”
男助理前脚刚走,裴巷就晃着瘦条条的身子走了过来,他停在周念面前:“走啊?一路去食堂啊?”
病区有专门的食堂,普通病房的病人可以自行到食堂就餐。
裴巷很喜欢叫周念一起去食堂,他觉得周念是个合格的听众,无论他发表怎样的高谈论阔,周念都会安安静静地听着。
一顿饭吃下来,周念东西吃不了多少,关于昆虫学的知识倒是听了不少。
周念摇摇头:“我还不饿,你去吧。”
裴巷淡淡一笑,反问道:“你有饿的时候吗?”
因为住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病况如何。
裴巷当然也知道,周念是个神经性厌食症患者,对饥饿的感受非常不明确,哪怕已经饿得胃部绞痛,也还是会说自己不饿。
周念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裴巷也不勉强,转脚走到徐散的床前:“别看小人儿了,走吧。”
徐散和裴巷去食堂吃早餐了。
病房里只剩下周念和鹤遂两个人。
沉默了许久。
金黄光线从阳台和窗户照进病房里,铺在周念苍白见骨的肌肤上,反出一种更没有血色的白光。
她努力让混沌的脑子找回理智。
突然,周念意识到一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可是精神病院。
周念缓缓抬头,小心翼翼地朝他看去。
如今就算是打量,她也不敢光明正大,只敢偷偷看他。
鹤遂站在床边,他低着头像是在给谁回消息,唇角勾着一丝浅淡的笑弧。
他身上穿的确实是病号服没错。
与此同时,周念还注意到,他滑出宽大袖口的手腕上缠着白色纱布。
那纱布肉眼可见地缠了最少三层。
她盯着纱布,下意识开口:“你受伤了吗?”
刚说完,周念就觉得很不妥,她现在没有任何立场去关心他。
对于他来说,她连一个粉丝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招人讨厌的私生。
果然,鹤遂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他的反应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继续回复着谁的消息,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周念安静下来,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枯坐在床上像一株马上就要枯死的植物。
病房门被推开。
护士拿着她今天早上要吃的药进来,一进来眼睛就定在鹤遂身上。
周念记得她,上次电梯里看见她的手机屏保是鹤遂。
护士来到周念病床前,把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吃了早饭以后记得吃药哦。”
周念轻声嗯了一声。
交代完以后,护士立马转身,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兴奋:“鹤遂我能和你合照一张吗?我真的超级超级喜欢你,从你第一部 电影开始我就喜欢你了,你的每一部电影我都刷了五遍以上。”
周念眼睁睁地看着,上一秒还在回复消息的鹤遂马上抬头,看向护士的目光温和,很有礼貌地淡淡一笑:“可以。”
和刚刚对待她的态度有如天壤之别。
周念就这么在一旁看着,看他主动拿起护士的手机。
护士个子矮,只有一米五,他就极为迁就地弯腰俯身,将肩膀对齐护士的肩膀。
他们正对着周念。
近得可以让周念看清楚他脸上流畅的线条走向。
周念看着他很有耐心地和护士拍了很多张照片。
拍完时,护士小姐姐开心得眼睛都红了,离开病房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这让周念又开始想起很多从前。
那时候的她也总喜欢缠着他拍照,要么是乖乖地站在他胸口前,要么就是和他头贴头,姿势和表情无不透露着亲昵。
他每次都会很配合她,她想怎么拍都可以,想让他做什么表情他也都配合。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等闲变却故人心。
“鹤遂,我也能和你拍照吗?”
周念猝不及防地问出这么一句,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幽怨。
鹤遂清冷的目光落了过来。
她坐在床上,而他站着,这让他的目光显得格外居高临下和冷漠。
“怎么?”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玩味,他看着周念笑了下,“我记得你很清楚地说过,你不是我的粉丝。”
在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户外路演的现场,周念确实明确说过,她不是他的粉丝。
还以为他过了便忘,没想到竟还记得。
周念苍白的唇开合着,声音虚弱:“你只记得这个吗?”
她平静望他,又问:“还记不记得别的什么。”
记不记得那些和我在小镇的日子。
记不得记得你亲口说过喜欢我。
记不记得你要带我逃走的承诺。
……
剩下的话周念没有问出口,她看着鹤遂的眸光变得越来越深暗难测。
他的俊脸上凉薄不减,好像正在心里酝酿堪比毒箭的回答,然后再刺向她。
对视的画面像电影里慢放的镜头。
每一帧都显得格外漫长。
她看见鹤遂的薄唇微微张开,在他快要发出声音的那一秒,病房门被人打开。
第三人搅乱了静谧时刻。
男助理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说:“遂哥,真不是我说,这电影还有一个月才开机,你非要先住到这里来提前感受,我生怕带的东西不够。”
周念怔住。
他不是因为生病才住进来的,而是为了拍电影。
根据男助理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周念才弄明白,鹤遂的下一部电影是关于精神病人的题材,为了更加贴合角色,在取得院方同意后,他选择提前一个月入住精神病院。
他将饰演一个患上双相情感障碍的知名小提琴家,因为需要观察一个真正的双相患者,所以被安排和裴巷一个病房。
周念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还忍不住关心他。
如今的他风光无限,怎么会变成一个精神病。
有病的只有她。
“郁成,琴带了么?”鹤遂问他的助理。
“当然。”郁成将琴盒举起来,“这儿,我也安排好老师过来上课了。”
“嗯。”
郁成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得意地说:“咱们遂哥学什么都特快,新电影里拉小提琴肯定会再一次惊艳观众,活该遂哥你是长红不衰的命。”
鹤遂漫不经心地轻笑道:“得了,少马屁。”
“对了遂哥。”郁成又想到什么,“你的手怎么伤到的,明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的时候都是好的。”
周念看见他的神色明显凝了一下,眸底有一闪而过的阴暗。旋即,他恢复如常,淡淡道:“不小心弄到的。”
“流血了?”郁成又问,“不然怎么缠那么多圈纱布。”
“没事。”
他看上去似乎不太想聊手腕受伤的事情。
周念觉得疑惑,却想不通原因。
察觉到郁成带有敌意的目光落到脸上,周念无措地收回视线,现在的她是多看鹤遂两眼都是不能。
她下床接了杯水,空腹把护士给的药吃了。
刚放下水杯,抬头就看见冉银出现在门口。
她的目光粘在鹤遂脸上。
“大明星也有精神病吗?”冉银腔调格外阴阳怪气,慢步走进来,“也是,打小就不是什么好苗的人,长大了就算落了些出息,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
“……”
鹤遂转眸,看向冉银的视线如结寒霜。
他抿着薄唇,下颌角线条崩得很紧。
郁成没忍住,说:“这位大婶儿,你谁啊?”他不屑地笑了下,“我们遂哥没招惹你吧,嘴咋这么欠呢。”
“没招惹?”冉银如听笑诞,“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毕竟有些人也不敢承认,只敢把曾经的所作所为藏着掖着。”
郁成急了眼,说:“那你说,遂哥做什么了?”
“郁成。”男人突然出声制止,嗓音寒凉。
“啊?”郁成回头。
鹤遂对他缓缓摇头,懒懒道:“别理。”
“你这是心虚吧?”冉银对鹤遂笑着,“你当初成天追着我女儿后面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追着你女儿跑?”郁成看了眼周念,“就她啊——?我呸!”
“……”
闹剧正在拉开帷幕。
周念是被强行推上台的主角,她听见郁成说:“造谣也有个度行不行?大婶,你知不知道追我们遂哥的都有谁啊?”
“……”
“数不完的千金名媛还有当红小花,遂哥追着你家病秧子女儿屁股后面跑?想啥屁吃呢。”
周念一字不落地听着。
追他的人很多。
“所以你恋爱了吗?”她把目光投向他,很平静地叫他名字,“鹤遂。”
“……”
鹤遂神色比她更平静,说:“这似乎和你没关系。”
周念竭力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你要是真的和我彻底没关系,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四年前的六月九号,那天晚上,你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来火车站,又是为什么丢掉了我写给你的信?”
她抬脚朝他走去,身子在虚空中微微晃着。
似乎随时都能栽倒。
眼见着她靠近,郁成如临大敌,想要立马上前拦住她。
鹤遂却抬手示意郁成别动。
这一次,周念畅通无阻地走到鹤遂面前,她站在他面前是那么虚弱瘦小。
她抬脸,迎着他微凉的目光,鼻尖红红的。
“你想要摆脱我对吗。”她微微一笑,苍白脸上露出两个小梨涡,“那你起码得拿出点诚意来。”
“……”
“告诉我答案。”
死寂的沉默在病房中漫延。
随着周念越来越紊乱急促的呼吸,男人阴郁的嗓音低低响起:“周小姐,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又是叫她周小姐。
他还说那些都不重要。
周念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她看着他突然开始笑起来。
本该甜美的小梨涡看上去是那么悲怆。
她一开始只是无声地笑,逐渐笑出声来,笑出眼泪来。
纵使视线模糊泥泞,也不肯从他脸上移开。
他缓缓皱了眉。
下一秒,只见周念身体剧烈颤了颤,随后张嘴,一大口猩红液体瞬间喷涌出来:
“噗——”
鲜血糊了鹤遂一脸,他的眼前瞬间沦为一片红光。
第6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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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吐出来的是血, 她只以为吐出来的是刚吃下去没多久的药。
直到她看见鹤遂脸上的血迹。
其中几滴悬坠在他的睫毛上,眼角处,其余的正顺着他的鼻梁和脸庞滑落。
她的喉管里起了一场大火。
火烧一路, 烧得周念五脏六腑都觉得火辣辣, 尤其是胃。
她痛得扭曲面容, 狼狈地瑟缩着肩膀,额头冒出大片的冷汗。
“七斤!”冉银担忧地尖叫起来。
“我的妈呀……”郁成被这一幕吓到了。
身处病房的人中, 只有鹤遂保持着绝对的镇定和平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周念。
脸上温热未散,鼻息间被腥浓血味充斥着。
周念看见他缓缓眨了一下眼。
眨眼的速度在0.2—0.4秒之间,他却用足足两秒眨了那一下眼。
等他重新睁眼时,周念看见他的瞳孔在急遽地涨缩,颤动, 缓缓张开,脸上居然出现了震惊和错愕的表情。
仿佛和两秒前冷漠又平静的他完全不是一个人。
区别明显得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错觉吗?
周念没来得及看清, 就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席卷。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 整个人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楼宇般开始坍塌下坠。
意识四散之时,周念的身体摇晃着往一旁倾斜栽去。
眼角余光里倏地出现一双冷白色的大手。
下一秒。
她被牢牢接在一个温热的怀里。
周念再次感觉堕进梦里,她在梦里看见十七岁的鹤遂, 那时候的鹤遂会一次又一次接住下坠的她。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闻见雪松的清冷男香, 上方沉沉落下模糊的一声:
“念念?”
周念只觉得身体一轻, 她好像被人抱了起来。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 她还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是鹤遂的嗓音,他的语气听上去很焦急:“医生, 医生——!”
……
……
给鹤遂上小提琴课的老师到了,准点到的。
只是老师到了,学生还没到。
郁成不好意思地向老师道歉做解释,说出了点突发状况,鹤遂弄脏了衣服,正在病房的卫生间里洗澡。
老师说没事,等等也没关系。
卫生间里。
洗完澡的鹤遂站在镜子前,他卷起右边袖子,把手腕和小臂露出来。
只见腕骨到小臂处有一道五厘米长的伤口。
沾了水的伤口被泡成一种触目的样子,皮肉外翻,猩红可见。
他垂眸盯着伤口看了很久,而后缓缓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神色冷淡,眼神无比阴郁。
看了两秒,鹤遂唇角扯出一抹嘲讽至极的冷笑。
他收回视线,拿起放在一旁的纱布重新将伤口缠上,缠得格外仔细。
缠好伤口,再随手把先前拆下来的带血纱布扔进了垃圾桶里后,他拉门出去。
出去时发现郁成就等在卫生间门口。
正在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鹤遂头发没完全吹干,半干半润的状态,垂额的黑发透着潮湿。他姿态慵懒而闲散,漫不经心地扫一眼郁成:“我脸上有东西?”
“也不是……”郁成斟酌着语气和用词,“就觉得你刚刚很反常。”
“反常?”
“实不相瞒。”郁成说,“当我看着你抱着14床那女的冲出病房的时候,我都惊呆了,但是当你把她交给医生后又马上没事了,真的太反常了。”
鹤遂看向14床,上面空的,他抿了抿薄唇没有接话。
郁成欲言又止,忍了下还是没忍住,问:“遂哥,你该不会之前真和那女的有点啥吧,真对不起人家了?”
鹤遂眸光一凝,情绪不明地反问:“你觉得呢?”
郁成立马闭了嘴。
鹤遂倦怠地半耷眼皮,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问:“老师在哪?”
郁成说:“安排在一间没人用的理疗室等着了。”
鹤遂:“带我过去。”
郁成:“好。”
……
周念被推出急救室的时候,已经是两小时后的事情。
医生给她做了内镜止血,她本身就贫血严重,加上呕血量大,还额外输了一袋血。
上完课,拎着小提琴回病房时,周念还在昏睡,他没看她,倒是看见周念母亲站在他的病床前等他。
冉银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双手抱在身前站着。
等鹤遂一走近,冉银就说:“你把我女儿气得吐了血,就没个说法吗?”
鹤遂把小提琴靠墙放下,琴弓还拿在骨节分明的大手里,他连看都没看冉银一眼,懒声问:“你想要什么说法?”
“你这人可真是奇怪。”冉银冷声道,“一边说着不认识我女儿,一边见我女儿吐血又火急火燎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鹤遂没理,自顾地弯腰拿过小提琴的盒子。
冉银又说:“不管怎么说,是你把我女儿气吐血的,害她病情加重,你想就这样算了是不可能的。”
男人并没有第一时间理会。
他拿了块鹿茸布,慢条斯理地擦着琴弓,眼皮都没抬:“那你想怎么样?”
冉银顿都没顿一下,直接说:“你得赔钱。”她说完又笑了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是从前那个三天两头家门口都遭泼油漆的臭小子了,现在最不缺的应该也是钱了。”
“……”
病房里还有其他两个患者。
裴巷和徐散都在。
听了冉银刺人的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注意力,看了过来。
就连周念也在这个时候醒了。
她还没睁眼,就听见鹤遂的声音传来:“我是有钱,但我不是有病,你想讹人的话还真是找错了对象,如果你非要就你女儿呕血一事赖上我,那我现在就可以通知我的律师过来,您觉得呢?”
最后一问,更是赤直无比的挑衅。
冉银登时被气得脸上煞白。
“少给我装出人五人六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翻身成了大明星,尾巴就能摇上天?瘾君子的烂种也配摆谱,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的玩意,可真活该你当年死亲妈!”
空气的流动随着话音落下而静止。
病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敢有,几人的呼吸声都似乎被同时扼住。
周念昏沉的脑子被激得清醒几分,她哑声开口:“你怎么能这样说鹤遂?”
冉银的话说得又重又毒。
估计还真没人能忍得了被指着鼻子这样骂。
就在周念觉得鹤遂马上就要发作时,他却极轻地笑了一下,满面的不在乎,仿佛在听旁人的事:“嗯,骂完了?”
冉银像一拳砸在吸水海绵上,气焰瞬消,再也发作不起来。
僵持许久。
病房里只有鹿茸布擦拭琴身的细微摩挲声。
周念把目光投向鹤遂,他却专注地擦着小提琴,擦完琴又擦琴弓,反正不肯看她一眼。
这让她陷入了一种混乱。
她记得在呕血时,分明是鹤遂一把抱住了她,还叫了她念念,最后好像还把她抱了一下。
这下难道都是错觉?
真要不是错觉,那他为什么连看她一眼不肯。
周念迷糊不已。
冉银来到床边,俯着身子关切地问:“七斤,你好点没呢?”
周念把头转到另一边,说:“你回酒店吧。”
冉银说:“可是我得留在这儿看着你,我不放心。”
周念语气微凉:“我不需要你看着。”
冉银还想再说什么,周念已经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藏了起来,拒绝一切沟通。
被子外传来冉银幽幽一声叹息。
等了一会,周念听见冉银离开病房的动静后才从被子里出来。
对床很少主动和人说话的徐散,主动和周念搭话:“看不出来,你对你妈妈还挺强势的。”
周念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对冉银强势,一时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扯扯嘴角,露出个不大好看的笑容。
冉银的那一番话勾起周念的回忆,她想到了宋敏桃。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脑海里关于宋敏桃的长相已经模糊,她却清晰记得那天鹤遂捧着两个骨灰盒的无助和绝望。
怕他会被冉银的话刺痛,周念轻轻叫他:“鹤遂。”
鹤遂平静地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周念说:“你别往心里去。”
没想到,鹤遂的回答格外云淡风轻:“我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我根本不在意。”
周念当场怔住。
她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
“没想到你都不在意了。”周念苦笑了下,“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给宋阿姨还有你妹妹扫墓,从来都没见你回来过,原来是你不在意了。”
鹤遂没有再理她,拿出电影剧本靠在床头开始看。
她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他连宋敏桃的死都已经不在意,那还会在意什么?
既然如此,那在她昏迷前所感觉到的种种也不过是错觉而已。
他没有变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鹤遂。
当天夜里,后半夜开始打雷。
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刚刚勉强睡着的周念听见一声刺耳的炸裂声,像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惊醒过来。
又是一声轰隆雷鸣,周念恐慌地坐起来,她下意识扭头看向旁边的13床。
上面是空的,鹤遂不在床上。
她再看向卫生间,门留着缝,泻出一道光亮。
刚刚的炸碎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鹤遂在里面?
周念掀开被子下床,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朝卫生间走去。
窗外电闪雷鸣,病房里诡谲四起。
昏黑的环境里,消毒水味弥漫,只有卫生间里亮着灯。
周念来到卫生间门口,侧着头,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里面望。
她看见了里面的景象。
站在盥洗台前的鹤遂,满地的镜子碎片,还有他正在流血的指骨。
正当周念在想他为什么要打碎镜子时。
鹤遂突然转头,看向她。
第6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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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传来滚动的隐隐闷雷声。
闪电将黑夜豁开一道四分五裂的口子, 白昼般的光打进病房里时,鹤遂的目光好死不死地落在周念脸上。
毫不意外,两人的视线准确地对上。
闪电的光照到周念的半张侧脸上, 把她的恐慌和无措照得一览无余。
她完全是被鹤遂的眼神吓到的。
他的眼阴沉、泛冷, 里面没有一丝温度。
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鹤遂眼神慑到的感觉, 这一瞬间,周念仿佛回到17岁时和鹤遂初遇的那天。
那天和他对视时, 她被他吓得不轻,双腿发软。
此时此刻也一样,周念觉得自己活像个被抓现行的纵火犯,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脚底的火星子。
透过门缝的对视还在继续,他的眼神越来越阴鸷。
又是一阵闷雷滚过。
镜子前的鹤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张开薄唇说了一个字:“滚。”
周念僵在原地没有动, 她明明想走,双脚又像被灌了铅。
只因她看到了他受伤的右手。
“你……”周念开口时声音抖得厉害, 她指了下他的右手, “你在流血。”
鹤遂顺势往下看。
他看到了自己右手的指骨, 因打碎镜子时受伤,还在流血。
殷红鲜血顺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滑落,衬着冷白的肤色和青色血管, 显出一种荒诞不经的美感。
他穿着病号服,眉眼阴郁, 浑身都透露出破碎感。
“我让你滚。”鹤遂冷冷道。“你聋?”
他的手直接伸了过来。
下一秒, 周念的下巴被他的手狠狠攫住。
他手劲儿大, 还没用力就足以让她痛得直皱眉。
好久之前, 她也被他这么掐过下巴。
在南水街的那条小巷。
她没忘。
周念被扼住呼吸,她哽着脖子被迫仰脸, 看见鹤遂一张逼至眼前的俊脸。
他用带血的右手掐着她下半张脸。
温热粘稠的液体在彼此皮肤中间摩擦着,周念闻见浓浓的血腥味,她看着眼底骤起的风暴,有着大难临头的恐慌感。
她被迫只能张嘴呼吸,像渴死的鱼,气息紊乱。
他却变本加厉地将她的脸抬起,让她离他的脸趋于无限近。
两张脸间隔不超过两厘米,呼吸纠缠在一起。
她能感受到鹤遂温热鼻息,一阵一阵地扫在脸上,他的呼吸也是乱的,像是在克制愤怒。
男人眸底阴寒至极,他掐着她的下巴沉声发问:“你是聋还是他妈的听不懂人话?”
周念鼻尖泛出点红,眼角湿润地哽咽道:“鹤遂,我疼。”
话音落地,他的大手立马懈力,只余长指轻轻停留在她的皮肤上。
力度轻得说是抚摸也不为过。
这让周念怔住。
眼前这一幕无比的似曾相似,像重演的历史。
“鹤遂,你还是会怕我疼对不对?”周念眼睛微微发亮,藏不住的希望流露出来。
鹤遂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看着她。
近距离的对视,周念看见他的瞳孔正在一点一点涨缩。
他却猛地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他松开了周念,迅速背过身去。
“你怎么了?”周念很疑惑地问。
“……”他没有回答。
周念站在原地等着,不久,大概只有五秒钟的时间,鹤遂就重新转过了身体。
他的表情冷淡又从容,和刚刚的反常很不一样。
没等她再开口说什么,鹤遂就将门关上,把她完全隔在门外。
那天晚上,周念忘记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打碎那面镜子,也暂时忘了去追究与他的种种旧事,只是很平静地帮她叫来了护士,替他处理伤口。
护士问出了她的疑问:“你怎么把卫生间的镜子打碎了呢?”
鹤遂靠在床头,伸着右手让护士包扎,说:“不小心。”
护士留意到鹤遂右手的手腕上还有伤,笑着搭话:“你好倒霉,怎么全部伤在右手,平时可都是用右手。”
鹤遂没有说话,神色淡淡。
14号病床上,周念侧躺着,藏在被窝里给置顶的他发消息:
【今晚打了很响的雷,我有点害怕,我怕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多?怕打雷,怕楼道里警报响起时的红光。】
【明明你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看见你受伤,我还是会担心你】
【不知道你会在这个医院待多久,等你离开后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了你吧,希望在这之前我可以搞清楚真相】
【我只是要个真相……】
……
多滑稽可笑的一幕。
明明鹤遂就在她不远处,她却没办法把心里话同他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把所有想说的话发给他早就废弃的微信号上。
四岁枯荣的时间,一千多个朝朝暮暮,漫长得足以抹杀掉太多的存在。
抹杀掉她全部的希望、生命里的微光。
还有她的爱意。
如她发出去的消息一样,现在的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是真的不敢信,也是真的不甘心-
精神病院的日子可以算得上丰富,可以说比外面绝大部分苦逼的上班党要轻松得多。
在这里,有图书馆,清晨吃过早餐后就可以到图书馆看书。
还有娱乐室,娱乐室里有桌球,台球,电视机,还可以坐在一起打扑克牌,不过打后需要把扑克一张不差地还回去,不然下次就没得打。
以及还有专门的音乐理疗室,里面有按摩椅,病人可以一边听歌一边享受按摩。
当然综上所述,都仅限自由活动时间,活动时间结束就得乖乖回病房,该吃药的吃药,该输液的输液。
周念和莫奈聊天时,聊到这些时,莫奈都会一本正经地问:“我也想住进去,没开玩笑。”
周念会很难得地笑一下。
今天的活动时间,周念待在图书馆里,她一时没找到想看的书籍,就在书架间缓慢地穿梭徘徊。
她看见一本书的封面很熟悉。
深褐色的。
她伸手,将那本书抽出来。
密集的书列里出现一道裂缝,她抽出那本书,看见裂缝里有一只冷白色的大手。
周念抬眼望去,与对面的鹤遂对上视线。
他刚好也要拿这本书。
周念把书递过去,说:“给你。”
鹤遂没接,抬着慵懒的眼皮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周念默默把书拿回,低头看着。
是一本日本的悬疑小说,名字是《绝叫》,也就是鹤遂曾经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
他也想重温这个故事吗。
周念盯着封面高悬的女人发呆,在原处站了很久。
周念拿着书走出书架,想找个座位坐下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鹤遂。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明亮,即便他身上穿着病号服,也难以阻挡周身的光芒和耀眼。
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镜头。
他出现在这里不会是巧合。
周念往他对面看去,果然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的裴巷。
裴巷此时处在抑郁状态,面前摆着一本书也不看,要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脸对着窗外,眼里一潭死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鹤遂在模仿裴巷。
他果然是吃演员这碗饭的,他学着裴巷的样子趴在桌子上,表现出如出一辙的要死不活,连眨眼频率都是那么的相近。
那桌还有空位。
周念没有选择过去,而是挑了距离他们两桌远的位置坐下。
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扎着可爱的羊角辫。
小女孩面前摆着画画本,还有散落开的蜡笔,她正忙着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周念坐在小女孩旁边看书,氛围安静。
看了没一会儿,周念听见身旁传来隐隐的抽泣声,她转头,看见小女孩正在抹眼泪。
她看了眼小女孩的画,明白了为什么会哭。
画纸上有好几只绵羊的身体,但都没有画头,就算画了头也形不对物。
小女孩用红色蜡笔在画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周念抿抿唇,没有理会,转头继续看书。
她已经不拿画笔很多年。
但凡和画画相关的,她都不想碰,一碰就是暗涌。
小女孩越哭越厉害,完全没办法控制情绪,索性趴在桌子上开始哭。
趴下时小手碰到一只绿色蜡笔。
蜡笔滚到了周念的手边,她盯着绿色的笔头发怔,想到一些旧事。
还记得四年前,鹤遂有一段时间要与她断绝来往,她在那段时间里也是没办法画画,面对画纸时大脑一片空白。
后来他回到她身边,并许下承诺要带她逃亡,她又开始画画了。
她拿下了那年的联考校考双第一,成功收到京佛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时的她也还是没有放弃画画。
直到冉银撕碎了她的录取通知书,断了她去京佛的念想。
她被这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压断了骨头。
倘若冉银没看见那两张火车票的话,可能会让她去念京佛美院,但偏偏冉银看见了,冉银宁肯断掉她的前程,也要将她牢牢掌控在手里,不允许旁的人将她带走。
冉银觉得只要复读一年就好,考别的美院也是一样,认为周念的才华不会被学校所束缚,读哪里都一样。
周念怎么可能如她的愿,她长的反骨收不回,绝不可能让冉银如愿。
于是她从此不再画画。
只是此刻看着滚到手边的一直蜡笔,心里难免感慨万千。
三岁就开始画画的她,竟也有不画的这一天。
周念犹豫了好一阵,才拿起那只蜡笔,然后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抽噎着抬头。
“你看着。”
怕吵到其他人,周念声音特别小,“绵羊脑袋这么画。”
小女孩揉揉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周念骨瘦嶙峋的手握着粗短蜡笔,她甚至不用把画纸挪到自己身前,就三两笔画出了一个可爱又标准的羊头。
小女孩一下就不哭了,怔怔地看着周念,没有说话,但表情写满了“这个姐姐好厉害”。
“她叫小昭。”身后传来人声,“有自闭症,所以不爱说话。”
周念回头,看见是一个男护工。
图书馆和任一地方随时都会有护工盯着,怕有的病人会做出过激行为,需要及时制止。
周念嗯了一声,把头转回来。
她温柔地轻声开口:“小昭,你这么画……”
她开始教小昭画画。
男护工就一直站在身后看着。
周念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只认为是男护工看她教小昭画画觉得好玩。
初冬光线轻暖,照得周念皮肤薄而白,有着近乎透明的质感。
尤其是颈部,又白又纤长。
一道瘦高身影出现在桌旁,挡住阳光,周念的眼前一暗。
她画画的动作一停。
在抬起头来以前,周念就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质地清冷的男香。
病房里,鹤遂每次洗完澡出来身上就是这股香气。
她不会闻错。
周念抬头,果然看见鹤遂站在桌旁,他的手懒懒往桌面一撑,五指修长,姿态格外吊儿郎当。
他冲周念身后伸手:“拿出来。”
周念“?”
她扭头,发现鹤遂在和那个男护工说话。
男护工神色一蹙,说:“拿什么?”
鹤遂眸色平静:“手机。”
周念站了起来,人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鹤遂没看她,语气寡淡:“他拍你。”
“啊?”周念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拍我了?”
“……”
鹤遂没理她,手还朝外伸着,目光定定落在男护工脸上,非常有威慑力:“我让你拿出来。”
男护工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没拍。”他看了眼周念,“再说她穿着病号服,有什么可拍的?”
周念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病号服很宽松,如果站在她身后,能看见她领口里的内衣。
她又羞又气,忍不住微微发抖。
鹤遂笑了下,神色傲慢,懒懒道:“你拍没拍,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男护工哑口,手机死死攥在手里。
看这情形,周念抖得更厉害,问男护工:“你真拍了?”
男护工盯着周念说:“我没拍,我刚刚只是和你说话,难道不是吗?”
图书室里已经不再安静,好多病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包括还有其他的护士,也相继走了过来。
周念转头问鹤遂:“你看到他拍我哪里了?”
鹤遂扭头对上她惊慌的目光,平静地说:“拍你胸了。”
周念:“……”
那场小镇的黄谣风暴在瞬间袭上心头,这一刻的羞耻感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很难让她不气愤。
她看着男护工,张了张嘴:“你……”
她被气得讲不出话。
鹤遂注视她,发现她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用一种漫不经心地口吻说:
“你要是怕,你就站到我身后。”
周念怔了,一时忘记颤抖。
他这是在保护她吗?
第64章 病症
==============
一种熟悉的感觉卷上心头。
早在四年以前, 周念就有过这同样的感觉,脑中闪过好多个刹那,全是鹤遂带给她安全感的无数瞬间。
她生出错觉。
恍惚觉得17岁的鹤遂站在了她的面前。
鹤遂看她半晌没反应, 索性长腿一迈, 站在她的面前。
周念的视线被挡住。
她看不见那个男护工, 只能看见病服被他的肩胛骨撑出挺实的轮廓。
周念闻着他身上的清远淡香,心脏轻轻一悸。
鹤遂再次朝男护工伸出一只左手, 说:“趁我还愿意好好说话之前,把手机拿出来。”
男护工脖子上冒了一圈汗,却还是不肯,只将手机攥得死紧。
四周安静下去。
有另外的护工上来劝,说:“鹤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看上去不像是会偷拍的人。”
鹤遂没有理会, 眸底是风雪俱灭的暗。
男护工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倏地,鹤遂脸上阴霾散开, 他笑了下, 用很轻松的口吻说:“行。”
男护工看见他收回了左手, 胸口高高起伏一瞬,隐隐间做了个深呼吸,就像是逃过一劫般地放松。
只是深呼吸还没做完, 众人就看见鹤遂豁然伸出右手,快得差点没办法用肉眼捕捉。
定睛时, 鹤遂已经狠狠揪住了男护工深蓝色的圆口衣领。
冷白色的大手抓捻起了大片布料。
“啊。”不知道是谁尖叫了声。
鹤遂比男护工高出一个头, 他揪住对方衣领, 轻而易举地把人提起来时显得很轻松, 就像是在拎鸡仔。
男护工的双脚直接脱离了地面。
周念诧异得微微张开了唇,以她的角度, 她能清晰看见男人的手背因为用力,而暴出的青色的筋和脉络。
他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臂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质地冷淡的诱人荷尔蒙。
与此同时,她发现他右手上的两处白色绷带都开始渗出血。
分别是手腕侧面和指骨处的。
周念忍不住轻声提醒:“鹤遂,你在流血。”
鹤遂仿若未闻,没有理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男护工,看着男护工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唇角笑意在一丝一丝地抽开。
周念看得晃神,真觉得现在的鹤遂就是当年那个17岁的少年。
他身上的那股疯劲和眼里狠厉,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男护工无法呼吸,浑身脱力,紧攥手机的手指也一点一点松开。
很快,手机终于脱离掌控,开始下坠。
鹤遂眼疾手快地接住手机。
他松开脸色开始转灰的男护工,漫不经心地低头。
手机还没来得及锁屏。
周念从他身后探出张小脸,顺势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上面的照片——肥大的病号服领口微敞,牛奶般的肌肤被白色胸衣遮住一半。
她脑子里一白。
此时,鹤遂也正在看这张照片。
周念很难为情,脸上一阵热一阵冷,细若蚊吟地说:“你不要看了。”
其实他早就没看了,淡淡扫了一眼后就挪开了视线,眼里坦荡荡。
这时候,围观的人中冒出个男患者的声音:“嘿嘿,到底拍没拍啊?”
鹤遂清冷目光望过去,说:“还能给你看不成?”
紧跟着,他懒懒喊了声:“郁成。”
郁成这才敢上前,就刚刚那剑拔弩张的阵仗,他大气都不敢出。
鹤遂把手机抛给郁成:“报警。”
郁成一把接住:“好。”
男护工这才开始害怕,央求着鹤遂让他别报警,他以后会改的。
“狗哪改得了吃屎?”鹤遂漫不经心地说,“再说,在精神病院里性骚扰女患者的男护工,罪加一等。”
“……”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姑娘,你也要欺负?”
听到这里,周念突然被戳中泪点,鼻子一酸。
他在为她出头,为她伸张正义,同时也将她重创,让她的劫难依旧。
他讽别人欺负她。
那他的故作不识,蓄意伪装,又何尝不是一种欺负?
鹤遂冲男护工招招手:“过来。”
他往身后的周念方向抬抬下巴,示意:“道歉。”
男护工给周念道歉,态度算不上诚恳,更多是事情败露后的悔恨。
鹤遂垂耷着眼皮,用手按住还在渗血的绷带,语气冷淡:“要我教你道歉是不是?”
他没看男护工一眼,却将压迫感推至最高点。
男护工重新向周念连连道歉,这次的态度诚恳不少。
周念没听进去多少,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没说话,强稳着虚弱身体走出了图书馆。
没过多久,警察赶到医院,带走了那名男护工。
围看的人也散了。
鹤遂到护士站重新包扎伤口,郁成站在旁边是将他看了又看,表情更是变了又变,一会是疑惑,一会是惊讶。
鹤遂头都没抬,就将郁成看穿:“有屁就放。”
郁成:“……”
犹豫了下,郁成才说:“遂哥,你真的很反常。”
鹤遂淡淡反问:“有么。”
“有啊,当然有。”郁成举了个例子,“在拍《六十六道》的时候,男二不是和男三在剧组打起来了嘛,当时那阵仗真的吓人,你就坐在旁边喝茶,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
“遂哥,你就不是好管闲事的主。”
鹤遂静静听着,眼里情绪不变:“你到底想说什么?”
郁成试探性开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会不会是因为你住到这精神病院里了所以就……反正你就是从住进来开始变得反常的。”
鹤遂听得想笑:“你的意思是,我也是个精神病了?”
郁成:“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蛮不好的。”
鹤遂没说话。
郁成又说:“你看你那个病房里,一个双相,一个厌食症,还有个精神分裂,光是听着都很让人害怕。”
“这就害怕了?”
鹤遂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抬头时眸色深暗,“那你是没见过更吓人的。”
郁成怔住,没明白:“什么更可怕的?遂哥,难道说你觉得精神分裂什么的都还不够吓人吗?”
男人轻轻扯了下薄唇,笑弧冷淡:“也就那样吧。”
……
本以为聊天已经结束时,郁成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问:“那个男护工真拍到了是吧?”
鹤遂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他听见郁成说:“我看你当时的耳朵尖尖红了。”
鹤遂:“……”-
随着漫长冬季的到来,白昼变短,黑夜变长。
时针还没有指到七点,窗外暮色就像泼开的墨水,飞快地倾倒蔓延。
周念回病房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接连做了几个噩梦。
随后被护士叫醒吃晚饭。
她最近开始恢复自主进食,不再管饲。
也许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她每天能看见鹤遂,总愿意在吃饭这件事上多花费点心神。
周念坐在食堂的餐桌前,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菜,格外卖力。
毕竟只有吃下东西才能活着,活着才能去追寻想要的答案。
至少在她将一切搞清楚前,她需要这么做。
周念又咽下了一大口饭菜,就连在食堂监看的社工看见她,都会忍不住夸她最近状态不错,恢复良好。
……
食堂和住院部不在同一栋楼,两栋楼间以一条封闭的天桥相接。
吃完晚餐,周念经过天桥回病房。
天桥两面都是落地的透明玻璃,其中左面上趴着一群人正在往下查看。
下楼不过就是医院的花园。
有什么可看的?
周念被好奇心驱使着,也走到落地玻璃前,往下看。
花园里绿植葳蕤,树影婆娑,喷泉池正在交替变化着水柱形状,池中坐着一尊美人鱼雕塑铜像。
美人鱼的正对面,立着身量颀长的男人。
鹤遂站在那里,肩上搭着小提琴,他运弓的姿态潇洒又自如。
悠扬旋律自他的长指间飞出。
他的指位准确,揉弦快速,每一个发音都那么清晰明亮。
拉得竟是至高经典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完美的诠释让人很难想象他学小提琴也不过才数月。
周念很浅地笑了下,他从前就很聪明。
那时她总为他觉得可惜,现在纵使和他人非情变,也还是会感到一丝欣慰。
天才不该被埋没。
周念看了眼四周,他的观众是一如既往的多,永远不会差她一个。
她收回目光,退出了人群。
周念回病房后,拿了套换洗的病服去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里已经换上新的镜子,她看了好几眼镜子,始终没明白那晚的鹤遂为什么会将它打碎。
洗完澡,周念吹干头发后离开卫生间。
外面病房中,其余三人都在。
裴巷正捧着标本罐盯着蝴蝶发呆,徐散在对着根本不存在的小人说着话,看上去很渗人。
鹤遂则半靠半躺在床上,单条长腿屈膝着,膝盖上放着剧本。
周念走到病房中央时,发现地上有一张纸条。
她弯腰捡起纸条查看。
纸条上面写着两行话:
你别太过分,我已经仁至义尽。
休想再要得更多,贪心的人可什么都不配得到。
字迹龙飞凤舞,写出了山河壮阔的气势。
不知道谁的纸条,周念疑惑地抬起头,先问的裴巷:“裴大哥,是你的吗?”
裴巷有气无力地看了眼,摇头。
周念又问徐散:“那是你的?”
徐散冲她做了个嘘的动作:“别打扰我们的谈话。”
周念:“……”
她只好走到鹤遂病床边,不经意瞥到他剧本上做的笔记。
字迹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
哦,可能是台词。
周念把纸条递过去:“这是你的。”
鹤遂从剧本上抬头,扫她一眼,又看见她手里的纸条。
他没说话,神色淡淡地伸手接过。
周念抿抿唇,说:“今天的事情谢谢你。”
鹤遂低头,长指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说:“你真想谢我,就少来烦我,离我远点。”
离我远点。
这也是鹤遂从前对她说过的话。
“你从前说过好多次让我离你远点的话。”周念轻声细语地说,“我当时都没有听,现在也不会听。”
“……”
“除非——”
她顿住了。
“除非?”他把话头接了下去。
“我之前说过。”周念很平静,“除非告诉我真相,否则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都会缠着你。”
“……”
鹤遂把剧本合上,耐着性子看她:“我也明确回答过你,那些都已经不重要。”
周念固执地说:“对我很重要。”
男人轻笑一声,眼眸漆黑,脸上浮着几分嘲弄:“你都说了,是对你很重要。”
周念怔住,明白了他的话中意。
那些都只是对她重要的过往而已。
真相也只是她在不停地要。
而他不在意,也不愿意提起过去。
第65章 病症
==============
京佛的冬天到了。
周念在病服外面套了一件长款羽绒服, 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晒太阳。
看阳光从梅花的枝桠间筛落。
红梅开得惹眼,怒放着又一冬的傲骨。
护工和她搭话:“最近老看你教小昭画画,还教得怪好勒, 以前是学过吗?”
周念的目光落在一枝红梅上, 眼里没有情绪:“没有, 随便画画而已。”
护工夸道:“那你很有天赋啊,之前没考虑走画画这条道啊?”
周念笑了笑, 说:“试过,走不通。”
护工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呢?”
周念随口诌了个借口:“学艺术太烧钱了。”
护工认同:“可不嘛,我儿子就是学画画的,高中三年下来花不少钱,都快把家底儿掏空了,不过还好考上了。”
周念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 说:“在哪读?”
“就本市的美院嘛。”护工说。
“京佛美院。”周念很缓慢地眨了下眼,声音变轻, “挺好的, 挺好。”
护工欣慰地说:“我儿子和联考和校考都是擦边及格, 真是运气好!”
周念跟着笑,说:“挺好的。”
护工永远都不知道,她正在照看着的小姑娘, 曾经同时拿下过13年的美术联考和京佛校考双第一,是个从来不会靠运气取胜的天才。
护工从身旁的长椅站起来, 说:“我肚子有点痛,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 不要乱跑, 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
“好。”
周念看着不远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着。
她觉得自己和那个老人没什么区别,有着同样日暮西垂的衰败感。
护工刚走没多久,身边突然坐下个人:“你好。”
周念转头。
一个穿着灰色翻领毛衣的男人,脖子上带着一条黑色围巾。他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方圆脸,发际线后退得厉害,两边鬓角是凸的。
他拿着手机的手放在腿上,手机背面朝上。
“周小姐?”他主动打招呼。
“……”周念眼神里带着警惕,“我不认识你。”
男子哈哈笑两声,自嘲道:“怪我没有自我介绍。”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个名片夹,从中抽了一张出来递给周念,“你好周小姐,我叫解渤腾。”
周念迟疑地接过名片,低头一看。
——月炎工作室
——创始人·解渤腾
周念没搞明白这工作室是干嘛的,问:“找我有什么事?”
解渤腾笑得很有亲和力:“是这样周小姐,我是个记者,今天来找你也只是想简单和你聊聊天。”
一个记者怎么会突然找她聊天?
周念敏感得很,直接问道:“哪方面的记者?”
解渤腾也没藏着掖着:“娱乐圈。”
周念微微一笑,说:“原来是狗仔。”
本以为解渤腾听后会挂脸,但他却依旧笑容满面,说:“周小姐想怎么叫都可以,我本来也是个狗仔。”
这男人情商很高。
沉默了会儿。
周念看了眼他放在腿上的手机,淡淡笑着说:“单纯聊天可不会录音。”
解渤腾笑容一僵。
不过很快,他就缓和下来,笑着把腿上手机翻过来,把录音关掉后说:“周小姐你好聪明啊。”
周念眨了下眼,平静问:“你想聊什么?”
解渤腾把手机揣回裤兜里,说:“我看过你在鹤遂的路演现场问他认不认识的那个视频,网上好多人都骂你,但我相信你。”
“……”
周念没说话。
解渤腾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又说:“天底下没有空穴来风的洞,你不会无缘无故那样。”
周念表情很淡,苍白的唇弯了弯:“即便我是个精神病人,你也相信我吗?”
解渤腾很笃定地说:“那当然,周小姐你是厌食症,而不是别的什么精神病,有什么不可信的?”
这狗仔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病,看来是有备而来。
而且非常擅长交谈和获取对方信任——所有人都骂她是个私生,是个疯子,他却说愿意相信她。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她,但这一招的确算得上高明。
“而且据我所知——”解渤腾稍作一顿,“周小姐来自南方的一座小镇,花楹镇,好巧不巧,咱们的鹤影帝也来自那座小镇。”
“……”
“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周念对此毫不意外,“也是,一家娱乐工作室的创始人,多少是该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周小姐说笑了,这种花点小钱就能查到的事情不算什么本事。”他说。
解渤腾摸出一盒烟,冲着周念举了下,用眼神询问是否介意。
周念摇了摇头。
解渤腾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笑着说:“能挖到鹤影帝的料才是真本事,他可是出道至今没有任何黑料的人。”
听到这里,周念终于明白解渤腾此行的目的。
她表情很淡然,眼里也没有任何情绪,说:“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解渤腾笑容里是自信:“我很相信我的直觉。”他脸上多了些势在必得,“我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是吗?”
解渤腾掸掉一截烟灰,说:“我相信周小姐与他之间是有一段过往的。”
冬风凌冽,寒意直往脖子里钻。
周念把羽绒服的帽子从后面拉起,戴在头顶。
白绒绒帽檐挡住她的额头和一双眼睛,苍白的唇开合,声音平静得如死水:
“真是在说笑,我一个素人和影帝能有什么过往?”
解渤腾摆出知心大哥的姿态,放缓语气说:“给你说实话吧周小姐,干我这一行的,什么见得都不多,始乱终弃如是非迎的故事见得最多。”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
周念听出弦外之音,迟迟没有开口。
“周小姐,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什么都别怕。”解渤腾说,“我是来帮助你的,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
“……”
委屈。
听着这两个字,周念变得麻木不仁。
委屈受得足够多,就会习惯,习惯它带来一遍又一遍的疼痛。
周念沉默了会儿,吸进一口冷凉的空气,说:“没有什么委屈。”
她感受着体腔里刮过的冷风,又说:“我也没有什么爆料可以提供给你。”
解渤腾哪里肯信,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他都不愿意承认认识你了,你还想着维护他啊?”
“……”
“我是个男人,最清楚不过一个男人能有多烂。”
他还给周念举了很多圈内例子,比如某个立顾家人设的男星,其实在背地里玩得相当花,最喜欢开多人派对;再比如一个新晋的流量男爱豆,不仅恋爱睡粉,还让某个粉丝为他打过两次胎;又或者是一个老前辈演员打着照顾晚辈的名头,在剧组里骚扰年轻女艺人。
……
周念默默听完,脸上始终没什么情绪。
解渤腾还在加火候,继续说着:“周小姐,你只用相信我,到时候你的委屈可以被大家看见,你还能得到不菲的经济赔偿。”
“……”
“只是口说无凭,有照片为证最好了。”
周念手机里存着上百张和鹤遂的亲密合照。
她的睫毛颤了颤。
一分钟后,周念站了起来,张开的唇里呼出白气:“很抱歉,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解渤腾跟着她站起来,指了下她手里的名片,笑笑:“周小姐,我等着你的电话。”他顿了下,又补充了句:“随时。”
语气笃定得就好像周念一定会打给他似的。
周念目送解渤腾的离开后,又在原处站了一会,等护工回来。
护工问她:“还要再逛逛花园吗?”
周念摇摇头:“回病房吧。”
这外面的风太冷了。
自由活动的时间,病房里没有别人,周念把万年青从床头挪到窗台上后,用手机给莫奈发微信。
她把解渤腾的名片拍下来发了过去。
莫奈回得很快:【?】
莫奈:【解渤腾来找过你了?】
周念站在窗边,慢吞吞地回了个:【嗯】
她又想到什么:【看你这语气,你也认识这个解渤腾吗?】
莫奈:【看来你是真不关注娱乐圈,他很有名啊,是近几年最牛逼的狗仔了,从不曝假料,光是靠那些明星在他手里买断爆料都赚得盆满钵满了。】
莫奈:【他真的好牛逼,居然直接找上你了!】
莫奈:【他对八卦的敏锐力比狗鼻子都灵/狗头】
周念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
那个解渤腾是很聪明敏锐,在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还骂她的情况下,就已经做到调查和准备找上她,并且断定她手里会有他想要的料。
莫奈又发消息过来:【你给他说了些啥。】
周念:【……】
周念:【我什么都没说。】
莫奈:【那你手里有没有证据啊什么的?】
周念想了想,回复:【倒是有一些照片,但是我没准备给他。】
莫奈无语:【周念你就是太善良了!】
莫奈恨铁不成钢地发过来一段:【他都这样子了,你不如直接把照片拿给解渤腾,让他去和鹤遂交涉,看鹤遂愿意出多少钱,到时候你和解渤腾八二开,你八,他二。】
周念微微叹口气,回:【我要是真想这么做,完全可以直接当面和他谈……】
莫奈:【?】
周念:【他现在和我住一个病房,就住我旁边。】
莫奈:【???】
莫奈相当震惊:【你没有给我说!】
周念解释:【这周过得太乱了,我心里也很乱,一时没来得及说。】
莫奈:【他也得精神病了?】
周念:【没,他是为了拍戏来的,观察病房里的一个双相患者。】
莫奈:【哦,那真可惜。】
莫奈丢过来一个微笑emoji:【真希望他也得精神病,他值得/玫瑰】
莫奈是真心疼周念,在莫奈的心中,周念就是被鹤遂毁了。
没有鹤遂,周念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正当周念犹豫着该怎么回复时,身后传来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回头,看见鹤遂提着小提琴走了进来。
他把小提琴收进盒中,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喝水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解渤腾的名片。
病房里响起一声男人的轻笑:“解渤腾找上你了?”
周念给莫奈回了个下次再聊,然后才把头抬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很平静:“他觉得我手里有和你的料。”
男人握着玻璃杯的手指修长冷白,他把玻璃杯送到唇边,又不喝,深邃目光落在周念脸上:
“所以你有么。”
周念放下手机,她抬起手指,轻轻抚摸着一片万年青的绿叶,动作显得很是耐人寻味。
她对上鹤遂的目光,浅浅微笑,小梨涡露了出来:
“我有没有,你不是很清楚吗?”
第66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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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佛的冬天到了。
周念在病服外面套了一件长款羽绒服,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晒太阳。
看阳光从梅花的枝桠间筛落。
红梅开得惹眼,怒放着又一冬的傲骨。
护工和她搭话:“最近老看你教小昭画画,还教得怪好勒,以前是学过吗?”
周念的目光落在一枝红梅上,眼里没有情绪:“没有,随便画画而已。”
护工夸道:“那你很有天赋啊,之前没考虑走画画这条道啊?”
周念笑了笑,说:“试过,走不通。”
护工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呢?”
周念随口诌了个借口:“学艺术太烧钱了。”
护工认同:“可不嘛,我儿子就是学画画的,高中三年下来花不少钱,都快把家底儿掏空了,不过还好考上了。”
周念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说:“在哪读?”
“就本市的美院嘛。”护工说。
“京佛美院。”周念很缓慢地眨了下眼,声音变轻,“挺好的,挺好。”
护工欣慰地说:“我儿子和联考和校考都是擦边及格,真是运气好!”
周念跟着笑,说:“挺好的。”
护工永远都不知道,她正在照看着的小姑娘,曾经同时拿下过13年的美术联考和京佛校考双第一,是个从来不会靠运气取胜的天才。
护工从身旁的长椅站起来,说:“我肚子有点痛,你在这里坐一会儿,不要乱跑,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
“好。”
周念看着不远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着。
她觉得自己和那个老人没什么区别,有着同样日暮西垂的衰败感。
护工刚走没多久,身边突然坐下个人:“你好。”
周念转头。
一个穿着灰色翻领毛衣的男人,脖子上带着一条黑色围巾。他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方圆脸,发际线后退得厉害,两边鬓角是凸的。
他拿着手机的手放在腿上,手机背面朝上。
“周小姐?”他主动打招呼。
“……”周念眼神里带着警惕,“我不认识你。”
男子哈哈笑两声,自嘲道:“怪我没有自我介绍。”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个名片夹,从中抽了一张出来递给周念,“你好周小姐,我叫解渤腾。”
周念迟疑地接过名片,低头一看。
——月炎工作室
——创始人·解渤腾
周念没搞明白这工作室是干嘛的,问:“找我有什么事?”
解渤腾笑得很有亲和力:“是这样周小姐,我是个记者,今天来找你也只是想简单和你聊聊天。”
一个记者怎么会突然找她聊天?
周念敏感得很,直接问道:“哪方面的记者?”
解渤腾也没藏着掖着:“娱乐圈。”
周念微微一笑,说:“原来是狗仔。”
本以为解渤腾听后会挂脸,但他却依旧笑容满面,说:“周小姐想怎么叫都可以,我本来也是个狗仔。”
这男人情商很高。
沉默了会儿。
周念看了眼他放在腿上的手机,淡淡笑着说:“单纯聊天可不会录音。”
解渤腾笑容一僵。
不过很快,他就缓和下来,笑着把腿上手机翻过来,把录音关掉后说:“周小姐你好聪明啊。”
周念眨了下眼,平静问:“你想聊什么?”
解渤腾把手机揣回裤兜里,说:“我看过你在鹤遂的路演现场问他认不认识的那个视频,网上好多人都骂你,但我相信你。”
“……”
周念没说话。
解渤腾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又说:“天底下没有空穴来风的洞,你不会无缘无故那样。”
周念表情很淡,苍白的唇弯了弯:“即便我是个精神病人,你也相信我吗?”
解渤腾很笃定地说:“那当然,周小姐你是厌食症,而不是别的什么精神病,有什么不可信的?”
这狗仔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病,看来是有备而来。
而且非常擅长交谈和获取对方信任——所有人都骂她是个私生,是个疯子,他却说愿意相信她。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她,但这一招的确算得上高明。
“而且据我所知——”解渤腾稍作一顿,“周小姐来自南方的一座小镇,花楹镇,好巧不巧,咱们的鹤影帝也来自那座小镇。”
“……”
“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周念对此毫不意外,“也是,一家娱乐工作室的创始人,多少是该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周小姐说笑了,这种花点小钱就能查到的事情不算什么本事。”他说。
解渤腾摸出一盒烟,冲着周念举了下,用眼神询问是否介意。
周念摇了摇头。
解渤腾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笑着说:“能挖到鹤影帝的料才是真本事,他可是出道至今没有任何黑料的人。”
听到这里,周念终于明白解渤腾此行的目的。
她表情很淡然,眼里也没有任何情绪,说:“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解渤腾笑容里是自信:“我很相信我的直觉。”他脸上多了些势在必得,“我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是吗?”
解渤腾掸掉一截烟灰,说:“我相信周小姐与他之间是有一段过往的。”
冬风凌冽,寒意直往脖子里钻。
周念把羽绒服的帽子从后面拉起,戴在头顶。
白绒绒帽檐挡住她的额头和一双眼睛,苍白的唇开合,声音平静得如死水:
“真是在说笑,我一个素人和影帝能有什么过往?”
解渤腾摆出知心大哥的姿态,放缓语气说:“给你说实话吧周小姐,干我这一行的,什么见得都不多,始乱终弃如是非迎的故事见得最多。”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
周念听出弦外之音,迟迟没有开口。
“周小姐,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什么都别怕。” 解渤腾说,“我是来帮助你的,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
“……”
委屈。
听着这两个字,周念变得麻木不仁。
委屈受得足够多,就会习惯,习惯它带来一遍又一遍的疼痛。
周念沉默了会儿,吸进一口冷凉的空气,说:“没有什么委屈。”
她感受着体腔里刮过的冷风,又说:“我也没有什么爆料可以提供给你。”
解渤腾哪里肯信,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他都不愿意承认认识你了,你还想着维护他啊?”
“……”
“我是个男人,最清楚不过一个男人能有多烂。”
他还给周念举了很多圈内例子,比如某个立顾家人设的男星,其实在背地里玩得相当花,最喜欢开多人派对;再比如一个新晋的流量男爱豆,不仅恋爱睡粉,还让某个粉丝为他打过两次胎;又或者是一个老前辈演员打着照顾晚辈的名头,在剧组里骚扰年轻女艺人。
……
周念默默听完,脸上始终没什么情绪。
解渤腾还在加火候,继续说着:“周小姐,你只用相信我,到时候你的委屈可以被大家看见,你还能得到不菲的经济赔偿。”
“……”
“只是口说无凭,有照片为证最好了。”
周念手机里存着上百张和鹤遂的亲密合照。
她的睫毛颤了颤。
一分钟后,周念站了起来,张开的唇里呼出白气:“很抱歉,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解渤腾跟着她站起来,指了下她手里的名片,笑笑:“周小姐,我等着你的电话。”他顿了下,又补充了句:“随时。”
语气笃定得就好像周念一定会打给他似的。
周念目送解渤腾的离开后,又在原处站了一会,等护工回来。
护工问她:“还要再逛逛花园吗?”
周念摇摇头:“回病房吧。”
这外面的风太冷了。
自由活动的时间,病房里没有别人,周念把万年青从床头挪到窗台上后,用手机给莫奈发微信。
她把解渤腾的名片拍下来发了过去。
莫奈回得很快:【?】
莫奈:【解渤腾来找过你了?】
周念站在窗边,慢吞吞地回了个:【嗯】
她又想到什么:【看你这语气,你也认识这个解渤腾吗?】
莫奈:【看来你是真不关注娱乐圈,他很有名啊,是近几l年最牛逼的狗仔了,从不曝假料,光是靠那些明星在他手里买断爆料都赚得盆满钵满了。】
莫奈:【他真的好牛逼,居然直接找上你了!】
莫奈:【他对八卦的敏锐力比狗鼻子都灵/狗头】
周念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
那个解渤腾是很聪明敏锐,在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还骂她的情况下,就已经做到调查和准备找上她,并且断定她手里会有他想要的料。
莫奈又发消息过来:【你给他说了些啥。】
周念:【……】
周念:【我什么都没说。】
莫奈:【那你手里有没有证据啊什么的?】
周念想了想,回复:【倒是有一些照片,但是我没准备给他。】
莫奈无语:【周念你就是太善良了!】
莫奈恨铁不成钢地发过来一段:【他都这样子了,你不如直接把照片拿给解渤腾,让他去和鹤遂交涉,看鹤遂愿意出多少钱,到时候你和解渤腾八二开,你八,他二。】
周念微微叹口气,回:【我要是真想这么做,完全可以直接当面和他谈……】
莫奈:【?】
周念:【他现在和我住一个病房,就住我旁边。】
莫奈:【???】
莫奈相当震惊:【你没有给我说!】
周念解释:【这周过得太乱了,我心里也很乱,一时没来得及说。】
莫奈:【他也得精神病了?】
周念:【没,他是为了拍戏来的,观察病房里的一个双相患者。】
莫奈:【哦,那真可惜。】
莫奈丢过来一个微笑emoji:【真希望他也得精神病,他值得/玫瑰】
莫奈是真心疼周念,在莫奈的心中,周念就是被鹤遂毁了。
没有鹤遂,周念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正当周念犹豫着该怎么回复时,身后传来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回头,看见鹤遂提着小提琴走了进来。
他把小提琴收进盒中,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喝水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解渤腾的名片。
病房里响起一声男人的轻笑:“解渤腾找上你了?”
周念给莫奈回了个下次再聊,然后才把头抬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很平静:“他觉得我手里有和你的料。”
男人握着玻璃杯的手指修长冷白,他把玻璃杯送到唇边,又不喝,深邃目光落在周念脸上:
“所以你有么。”
周念放下手机,她抬起手指,轻轻抚摸着一片万年青的绿叶,动作显得很是耐人寻味。
她对上鹤遂的目光,浅浅微笑,小梨涡露了出来:
“我有没有,你不是很清楚吗?”
第67章 病症
==============
鹤遂慢条斯理地喝水,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两下,说:“能让解狗亲自来找你,说不准你还真有。”
圈内人都叫解渤腾为解狗。
因为他有着对八卦气味格外敏感的狗鼻子。
周念观察着他的神情,他始终从容平静,就好像正在议论他人的事情。
她沉默了下,说:“看来你一点都不担心我会给解渤腾点什么东西。”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鹤遂握着玻璃杯,修长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能用钱摆平的事就不算事。”
“是吗?”
周念睫毛颤了颤,察觉到划过心脏表面的刺痛感。
他没说话。
周念被他的冷淡烫伤,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以及语气的平静:“一张照片十万块,我手机里有二百多张,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折,按照二百张算。”
“……”
“二百张,二千万。”
鹤遂从头听到尾,不论听到“一张十万块”也好,还是听到最后的“二千万”也罢,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闲散地把玻璃杯放到桌上。
可他越是这样的平静,越让周念身体里的冷风越刮越烈,让她忍不住要继续拿话激他:“二千万就能让一个影帝继续清白,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鹤遂并没有如周念的意,他还是那样的从容淡定,身上散发出的疏冷气质不减反增。
“是很划算。”他轻笑了声,“但是你和解狗合作的话,和他分钱,最后再扣点税,到手可就没多少了。”
听上去鹤遂是真的在为她考虑,他又说:“可以直接把照片卖给我,我给你税后二千万。”
“……”
他是真要和她做这笔生意。
周念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扶着窗台勉强站稳,险些将万年青打翻在地。
她觉得好笑,苦笑了下:“你想怎么买?”
鹤遂往病床上一坐,长腿不羁地敞放着,语气懒懒的:“也不难,我可以先给你打钱,然后你当着我的面把照片删了就行。”
周念沉默了很久才从剧痛中活过来,她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而后当着他的面打开了手机照片相册。
周念点开第一张照片,把那张合照举了起来给他看:“你现在是要我删掉照片对吗?”
“……”
“这张照片,你当年还拿它当手机屏保。”
鹤遂看了她一眼,然后垂眼,把目光落到照片上。
那是一张双人合照,背景是在一个简朴房间里,少女位于少年的胸膛前,双手乖乖地放在腿上,脸上是带着小梨涡的笑。
而少年头上缠着绷带,唇角笑弧明显,眼里尽是对她宠溺的微光。
周念把照片划过,一张又一张地给他看,声音里有了些哭意:“你现在是要我全部把它们删掉吗,以前你可是——”
“周小姐。”
鹤遂突然打断她,“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用‘以前’和‘当年’这种词, 可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得向前看。”
周念在一瞬间变得阒然无声。
她早就该明白,他不是过去的鹤遂,自然不愿意谈论和她的那些过往。
“我真傻……”周念缓缓摇了摇头,“我还奢望你看到这些照片,会有什么反应。”
她拿着手机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鹤遂没有理会她的绝望和眼泪,只是淡淡地说:“要做这笔买卖的时候告诉我。”
他离开了,随手带上门,把周念和一屋子窒息的空气关在病房里。
头顶的灯泡闪了一下,周念的半边身体也跟着暗了一下。
她用手指擦掉眼角的泪。
紧跟着,她将那张写着解渤腾的名片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里-
下午,冉银过来看周念,她带来一双新的毛绒手套,让周念到花园晒太阳的时候戴着。
母女俩站在天桥上。
周念在落地玻璃前往下看,看见美人鱼喷水池前的鹤遂,他又在那里拉小提琴,脸孔英俊阴郁,动作潇洒亢奋,活像双相患者的兴奋发病状态。
周围有着一群愿意陪他狂欢的人,护士和病人都有。
她没伸手接冉银递过来的手套,只是说:“给我办理出院吧。”
冉银愣住:“什么意思?”
周念看着男人的身影,轻声道:“我想回家了。”
回到那个牢笼般的花楹镇,或许才是她最好的结局。
她的执著没有意义。
冉银也看向鹤遂,说:“看来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周念没有说话。
冉银叹口气:“七斤,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好。”
周念:“无所谓。”
“但是——”
“我说过的,我不会用一分赔偿金。”周念打断她,“之前家中存款多少我有数,你该去办理出院了。”
“……”
冉银沉默了很久,心神无主地呐呐道:“存款还能撑二天,二天过后再说吧。”
她怕周念立马催她办出院,也不敢多做停留,匆忙地离开了住院部。
“二天。”
周念重复着这个时间。
她回到病房中把二天后要出院离开京佛的消息,告诉了莫奈。
莫奈没有回复她。
隔了一个钟,莫奈直接推开了病房门。
莫奈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好不容易长了一两肉,就急着出院啊?”
周念找了个借口:“这里的医院太贵了。”
莫奈在她的床边坐下:“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我现在有钱。”
周念:“我怎么能用你的钱。”
“又不是白给你用,是借给你的。”莫奈一板一眼地说,“等你好起来以后要努力赚钱还我。”
周念不想欺骗莫奈, 选择说实话, 但不想在病房里,便说:“你陪我到花园走走吧。”
莫奈站起来:“好,你外套呢?”
“那边。”
莫奈给周念拿外套时看到尺码,说:“你穿xs,我穿xxxxl。”
周念笑着接过外套:“健康最重要。”
两人到了花园里。
太阳再过半小时就要西沉,光线温度变淡,让人感受不到暖意。
莫奈注意到周念已经开始喘气,她忙说:“我们坐着吧。”
周念轻声嗯了声。
她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周念顺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其实钱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
“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莫奈静静听着。
周念咳了两声,接着说:“最开始我抱着怀想来到这座城市,甚至想过有没有一丝可能可以和他破镜重圆,直到亲口听他说不认识我,后来我只想要个答案,不对他有任何期待,然而现在……现在我只想离开,因为我想通了,不论是破镜重圆还是得到答案,都不能使我愈合。”
一面粘起来的镜子,必是不能细看其裂痕的。
更何况,她现在甚至都没找到一丁点的碎片。
她从未停止失去。
莫奈眼里尽是心疼:“可是你就这么离开的话,真的太便宜他了。”
“细细想来,他也没做错什么。”周念虚弱地笑笑,“他不过是没有遵守一起离开花楹镇的诺言而已,我那时和他连早恋都算不上,就当他是年少轻狂不懂事吧。”
就在莫奈还想说什么时,听见一道敞亮的男声,正叫着:“遂哥!”
周念的目光落过去。
看见郁成正急慌慌地跑向一株红梅旁边的鹤遂。
“他还真的在这啊。”莫奈也看见了。
“嗯。”
那两人距离周念所在位置不远,不超过十米,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郁成说:“不好了遂哥,有人扒出一张照片,现在已经冲到热搜前几位了。”
鹤遂一只手背在身后,淡淡问:“什么照片?”
郁成着急地说:“就是你和你隔壁床那女的照片。”
鹤遂:“?”
听见这话,周念和莫奈都不约而同地拿出了手机,打开了微博。
#鹤遂与素人女子合照流出
#与鹤遂合照女子系前段时间被曝光的私生
周念看见了那张照片。
是她和鹤遂一起在长狭弄喂厌厌的画面。
她记得这张照片。
四年前,她和鹤遂喂猫的时候,有个旅客拍下照片,并且询问是否可以发到微博上,她当时说的可以。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扒了出来。
在她准备离开京佛的时候。
营销号的内容写得很有争议性:
[影帝先前当众说过不认识该女子,现在又被网友扒到一张四年前的合照,看上去两人关系还挺亲密,影帝为什么要撒这种谎,你们怎么看?]
舆论风暴卷了起来,评论里说什么的都有。
[怎么看,用手机看/白眼]
[这照片真假啊?就算是真的也不怎么样吧,就是一张喂猫的照片而已,我们遂哥真有爱心,不如多关注电影《昼春》吧~]
[粉丝不要忙着控评ok?万一这小姐姐之前真和你家哥哥有点什么,你家哥哥又说不认识人家,害人家小姐姐被网暴,美女实惨……]
[造谣一张图,这照片顶多说明两人认识吧?遂哥说不认识也正常啊,说不定是这女的之前就很烦人,过后才说不认识的。]
……
莫奈被气个半死:“又在骂你。”说完,她立马扬高音量,“不见得影帝又有多清白无辜!”
这一声无疑吸引来了鹤遂的注意。
鹤遂抬眼望过来,清冷目光落到周念脸上,短短停留一瞬便立即收回,表情冷漠。
下一秒,他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周念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握着拳,鲜血从指缝间不停滴落。
红色血迹沿着他的脚步,写了一路。
第6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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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搜被撤得很快。
鹤遂离开花园的十分钟后,热搜上关于那张照片的相关词条就全部消失。
莫奈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说:“顶流的团队动作就是快,这才多久就把热搜给撤了。”
周念舔了舔发干的唇,尝到轻微的腥甜。
她还在看那一串延至远处的血迹。
他又受伤了。
好像自从鹤遂住进来以后,他就总是在受伤。
“对了。”莫奈突然想到什么,“你真的不打算把照片给解渤腾?”
周念想到关于三千万的生意谈判,不由笑了一声。
莫奈很疑惑:“笑什么?”
周念摇摇头,张唇呼出的一口气散作白雾,“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回到从前,再见一见十七岁的鹤遂。”
那时候的他那么纯粹,寡言冷淡的皮囊里住着最炙热的灵魂,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永远有光,会非常在意她的感受。
那时的她皱了下眉,他都要连问好几声怎么了。
现在……
现在不提也罢。
莫奈还是觉得不甘心,说:“他现在红得可怕,就算你手机里的那些照片曝光也不见得对他有什么影响,顶多掉一两个代言,对他来说完全不痛不痒。”
“……”
“而且不是床照那种的话,可能一两个代言都不会掉。”
周念看着远空逐渐消散的夕阳余晖,说:“不是床照,就是一些普通的合照。”
她和他之间,最亲密的行为就是象征着救赎般的深拥,还有两人十八岁时的初吻——他在月光找不到的阴影里亲她,隐忍克制的,浅浅一下就马上抽离。
除此之外,他再无逾越,也实在不算罪无可恕之徒。
“对他进行报复或许能让我心里好受点,那然后呢?”周念的瞳孔被沉暗裹住,越来越黑,“然后我看见他依旧站在高处闪耀发光,被无数人追捧喜爱,还是那个骄傲的影帝,把报复衬得像个笑话,也把我衬得那么渺小和不自量力。”
“……”
之后会迎来怎样的骤痛,不言而喻。
周念难以承受,所以她选择什么都不做,守得住现有的伤痛就已经是万幸。
嗡嗡——
手机震了两下。
周念拿出手机一看,是一条银行的收款短信。
[您尾号为5335的储蓄卡收到一笔转账,金额30000000.00元。]
周念盯着那串数字,目光凝固住。
她不用想都知道这笔钱是谁打过来的。
“我得回病房。”她说着,脚步匆匆地往住院楼走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莫奈边追边问。
周念没有力气一边说话一边走路,只能挥挥手示意回头再解释。
莫奈也没有再问,紧紧跟着。
进住院部,两人乘电梯上三楼,匀速上升的电梯让周念有强烈的超重感。
她有点想吐,又忍不住在想鹤遂为什么会有她的银行卡号。
电梯到层,两扇门缓缓打开。
周念迫不及待地走出去,一路走回病房,却发现病房里空无一人。
想到鹤遂手受伤的一幕,周念脚尖一转,快步朝着护士站走去。
短短百米的距离,就足以让周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额头上出了层热汗,鼻尖微微发红。
她看见护士站对面的配药室门口围着四五个护士。
看这阵仗就知道鹤遂在里面。
远远就能听见护士们小声的交谈声:
“手长得太好看了。”
“是啊,但老受伤,看着真叫人心疼。”
“也是真的倒霉,怎么这次摔跤又伤到了右手。”
……
根据护士们的谈话,周念得知,鹤遂是在花园里不小心散步时摔了一跤,手掌按在一块隐在草坪里的碎玻璃上,掌心被划了老长一道口子,流了不少血。
周念靠近,透过肩与肩的缝隙,看见坐在治疗台前的鹤遂。
他背对门口坐着,右手放在台上,护士正在用镊子帮他挑出血肉里的玻璃碴子。
那的确是很长一道口子,横着贯穿整个掌心。
血流得整只手都是。
周念默默等着,她看见护士用双氧水淋他伤口时,他一点没有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听见旁边的护士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护士替他包好伤口,鹤遂站起来,说:“麻烦了。”
护士笑眯眯地说:“没关系的,但是你要多小心呀,别沾水。”
“嗯。”
鹤遂转身的瞬间,与门外的周念对上视线。
周念握着手机的指缓缓收紧,定定望他,喉间变得越来越紧。
他神色淡漠地收回视线,抬脚往外走。
护士们纷纷散开给他让路。
就在他要擦肩而过的瞬间,周念叫住他:“鹤遂,我们谈谈。”
尾音里是藏不住的颤抖。
鹤遂顿住脚步,肩膀与她在同一条线上,他转头,看见周念瘦而苍白的侧脸,懒声问:
“在这儿?”
周念深深呼吸一口气:“你选地方。”
鹤遂撤回目光,单手插进病号裤里,姿态散漫地朝着活动区的方向走去。
周念跟了上去。
她在进音乐理疗室前,回头对莫奈说:“你就在外面等我吧。”
莫奈点了点头:“我等你。”
近段时间,这间音乐理疗室是鹤遂专用的,他会在这里上小提琴课。
推开门,看见里面的宽敞明亮。
有一架披着深紫色罩布的钢琴,旁边摆着留声机,留声机旁是几件小的铜摆件。
对面则摆着几张按摩床,每张按摩床配着智能屏外搭一副耳机,可以一边按摩一边听歌。
周念将门关上, 不想谈话时被打扰, 便顺手将门反锁。
理疗室内安静无比。
没有开窗,空气的流动都显得异常缓慢,窗帘半拢,惹得光线呈出逆反般的昏暗感。
鹤遂到钢琴前坐下,随手掀开有些积灰的罩布,他摩挲了下手指,摒掉沾上的灰尘。
周念来到钢琴旁边,站定。
她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打钱给我?”
“很抱歉没给你时间考虑。”他随意地按了一个键,清脆的琴音响起,“我只是不想被解狗抢先一步,他比狗皮膏药还难缠。与其和他掰扯,还是和你做买卖更方便。”
……
今天爆出来的热搜,会让解渤腾更加坚定,周念手里一定会有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再找上她。
很显然,鹤遂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抢先一步打钱给周念,要她删除照片。
周念很轻地笑了下,说:“按照你如今在娱乐圈的量级,就算照片曝光应该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何必这么急切地想要我删掉照片?”
她故意顿了下,语气变得寻味,“鹤遂,难道说你在心虚吗?”
鹤遂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颤着,笑过后他说:“不至于到心虚的地步,我也不是怕,只是我这人呢,很怕麻烦,单纯地想少点麻烦而已。”
周念又陷进自耗的怪圈里,小脸惨白,哽咽着问:“我想知道,你难道对我就没有一丝愧疚?你就这么心安理得?”
“怎么会。”
鹤遂没抬头看她一眼,自顾自地在黑白琴键上弹了一段旋律,“你现在这样,我还真有点抱歉。”
他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刺人心窝的话。
每个字都让周念觉得窒息。
听见她克制不住的啜泣声,鹤遂缓缓抬头,眼里是比窗外夜色更稠的黑,他淡淡开口:
“抱歉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以及你想要重温旧情的需求。”
“我能给的便只有钱。”
“要是嫌三千万少,我可以再让助理多给你转一些过去。”
夜色如倾如注地落下,周念摇曳的灵魂也终于尘埃落定。
她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整个人都彻底混乱崩溃。
“够了,够多了。”她呐呐着,“是我赚了,年少的一段经历居然值影帝的三千万,这的确是我赚了。”
“……”
她不是在对鹤遂说这些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活像是在给自己洗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一张纸巾递了过来。
周念怔住。
她泪眼朦胧地看见,男人冷白的手指拿着纸巾,他说:“你老在我面前哭,次数一多,我还真有心疼你的趋势。”
趋势。
这字眼听着就好笑。
周念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纸,说:“恭喜你,你会如愿的。”
说完, 她就在他的注视下拿出手机。
鹤遂不再弹弄黑白键, 合上琴盖,拉过罩布遮好。
他站起来时,周念正好打开手机相册。
周念的眼泪滴到屏幕上,晕成滴花的形状。她点开第一张照片,手指悬在删除键上面,颤抖不已。
这些是她和他仅存不多的回忆。
现在,她要在他面前亲手将它们全部抹去。
只为应他的要求,如他的所愿。
周念挣扎了很久,颤抖的手指迟迟落不下去。
开在屏幕上的泪花却越来越多。
这些都是她和他最美好的回忆,让她怎么忍心,又怎么舍得。
只是这些都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就在她准备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周念眼圈通红,缓缓抬头,对上男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他说:“你要真不想删也可以,你保证不让这些照片曝光就行。”
周念抽出手腕,吸吸鼻子,声音哑得厉害:“不用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拿了你的钱,替你消灾是应该的。”
话音落下,周念在他的目光下,颤着手指按下了删除键。
照片从眼前消失的那一瞬间,她体会到彻骨的寒凉,所用酸楚在顷刻间泄洪,给她一击又一击。
照片被一张接一张地删除。
记忆进入到清零模式。
周念哽咽得越来越厉害,呼吸紊乱急促,删到一半时,她就再也绷不住,从呜咽出声到抽噎不止,却还是倔强地接着删照片。
三百多张照片,删了近小半个小时,才删完。
删完后,周念返回到最近删除里,点了全部清空后,把手机拿给鹤遂看:“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鹤遂眸色深沉,沉默着。
周念控制着抽噎,尽量让字词成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卡号的?”
鹤遂淡淡道:“让助理问的你妈。”
果然是这样。
其实当周念在踏进这间理疗室的时候,就猜得八九不离十的。
“好的。”周念用手擦掉两边脸颊的泪水,“谢谢你的慷慨。”
沉默几秒钟。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鹤遂,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以后,周念转身离开理疗室,背影看上去瘦弱不堪,在关上门的前一秒,她的肩膀都因为哭泣在颤抖。
但不管怎么说,来京佛的这段时间,她看过无数次他冷漠的背影,然而这一次——
总算是她将背影留给了他。
第69章 病症
==============
莫奈看见从音乐理疗室出来的周念,眼睛又红又肿。
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又颓丧。
“他怎么把你欺负成这样了啊?”莫奈愤愤地说,“不行,我得找他理论。”
“莫奈。”周念伸手拉住她。
莫奈停住脚步,转头,看见周念眼底有着某种难以磨灭的决然。
一种独属于朋友间的心照不宣扩散开来,再不用莫奈多问什么,她也知道周念已经在内心做好裁断。
她陪着周念回病房,什么都没说,临走前轻轻说了句:“下次再来看你。”
周念面朝窗户站着,好像没有听到。
人退出去,门关上,整个室内都安静下来。
周念眼中是外面的稠潋夜色,看远方高楼灯火不灭,过耳微风带着夜晚限定的微凉。
她低眼,看着看窗台上结出小红果的万年青。
就连一株植物都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而她和他却不能。
物是人非。
周念捧起万年青,不再将它挪回病床边的柜子上,而是将它放在临着病床的墙角处,在一个阳光绝对照不到的地方。
她蹲在墙根处,抱着膝盖,下巴放在膝头,盯着其中一颗红果果发呆。
周念总应该自己想点什么,让思绪不至于淤堵,却又实在不知道想什么,脑子里混沌不堪。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人推开。
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遂哥,你最近老受伤啊。”郁成的声音先响起。
“没事。”紧跟着是鹤遂的声音。
周念还蹲着,人完全被病床挡着,他们都没发现她的存在。
也正因为是这样,郁成说话时就没有太多顾忌。
郁成说:“说真的遂哥,我是真没想到你原来和那女的之前还真认识,和你一个地方出来的啊?”
男人没有接腔。
郁成啧了一声,说:“从那张照片上看,你隔壁床这女的长得很赞,不夸张地说,比生导上回新挑的女主角还灵气漂亮,但是你看她现在这样……幸好咱这京佛啊,它不刮台风,不然第一个被卷走的就是她,成日里看着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
周念缓慢地眨了眨眼,眼里全是郁成口里说的死气沉沉。
她没有出声,也没有站起来。
那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遂哥,你和那女的——”郁成的尾音拖着试探,“之前是什么关系啊?”
“……”
空气直接陷入一种溺亡后的死寂。
良久过后,周念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还能有什么关系?”
他说:“一个镇的。”
语气相当的漫不经心,只有谈论路人甲的冷淡。
郁成没有再继续好奇,而是想到另外一件事:“对了遂哥,明天就是出今年奥斯卡入围电影名单的日子,你觉得《六十六道》入围的可能性大不大?”
男人淡声道:“大不大明天不就知道了?”
郁成:“哦,说得也是。”
默了一秒,郁成又信心满满地开口:“好歹我们遂哥是戛纳影帝,我dream一个奥斯卡提名不过分吧?而且我从不觉得金棕榈比小金人的含金量低。”
鹤遂往单人的布沙发上一坐,坐姿慵散,眉眼间倦怠不堪。
他闭着眼,手指揉着眉心,好似刚经历完一场战役,对奥斯卡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
郁成还在旁边滔滔不绝:“遂哥遂哥,你说万一要是这回你能拿个奥斯卡,我们以后不得在电影圈横着走?不,我们现在已经是横着走了,以后直接躺在天上。”
鹤遂没情绪地泼冷水:“死人才在天上。”
郁成:“……”
鹤遂抬抬下巴,示意:“给我接杯水。”
郁成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往回走的时候注意到14床旁边蹲着个人,吓得他大声地叫出声:“啊——”
杯子里的水都洒了一半出去。
周念缓慢地站在来,强烈的晕眩感直冲脑门,让她眼前一黑。
她赶紧扶着床沿,弯腰站着。
郁成质问:“你干嘛偷听我们讲话啊?”
周念没听清这一句,耳边出现万根针响的幻听,她摇摇头想把声音甩开,却发现只是徒劳。
郁成皱着眉瞪了周念一眼,不再管她,转身去饮水机前重新接水。
等周念缓过来时,郁成已经从病房中离开。
她看见鹤遂坐在不远处单人沙发上,面前小桌上摆着杯喝了一半的水,他腿上摆着一本剧本,正低头看着认真。
她黯然地收回目光。
晚上,周念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他没有说假话,按照他如今的成就和地位,那些被删除的照片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只是纯粹地想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她和照片,都是麻烦中的一环。
凌晨一点三十六分。
依旧睡不着的周念看了眼手机,才发现三小时前莫奈给她发过微信。
莫奈:【我给你预存了一个月的住院费。】
莫奈:【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但是身体还是要顾好的,加油啊!】
周念没有回好,只是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
她知道,轻易答应做不到的事情,必定是日后辜负的认定。
她不想辜负莫奈的好意。
夜深了-
清晨,周念起床后只觉得浑浑噩噩,有种被现实和梦境撕扯的割裂感。
她下床到卫生间洗漱,刚进门就踩到一张纸条。
把脚挪开,看清纸条上混着鞋印的字迹:
“我不畏惧死亡,但爱情与自由至死不渝。”
整间病房中,只有鹤遂会用纸笔,但这明显不是他的字迹。她上次也捡到过他的纸条,与眼前这一张纸条上的字截然不同。
上次的字迹龙飞凤舞,气吞山河。
这次的字迹遒劲板正,力透纸背。
周念盯着脚下的纸条看了很久,只觉得字迹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倏地。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字很像鹤遂从前的笔迹。
上回看见他写字,发现他字迹变化不小,只当是四年时间过去,一个人字迹发生变化是件寻常事。
而眼下这张纸条上的字,让周念看见了17岁时鹤遂的字迹。
不过转念一想,同一个人能写出多种的字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就像有的书法家同时行、楷、草书一样。
周念没有像上次一样,把纸条捡起来还他,而是当做没有看见,抬脚跨了过去。
她现在会尽可能地避免与他发生交集。
正在刷牙的时候,周念听见病房里传来嘈杂声。
有年轻女子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也有中年男人沉稳内敛的笑谈生,以及鹤遂时不时的轻笑和回应声。
看来是有人来找他。
周念洗完脸,梳好头后打开卫生间的门出去,一眼就看见病房中的情形。
鹤遂盘腿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撑在身后,另一只手正被一个年轻女孩拉着摇晃。
周念目光凝定在女孩脸上。
那个女孩看上与周念年龄相仿,二十出头,扎着丸子头,齐刘海,长得十分明朗可爱。
她衣着不菲,一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超百万,手上拎着一只海水蓝的爱马仕。
女孩两只手一起拉着男人一条手臂摇晃,笑着撒娇:“阿遂哥哥,你穿嘛,现在就穿,我求求你啦。”
语气亲昵又自然。
只有长时间相处的人才会有这样相处状态。
不知怎的,周念一下就想到来京佛后第二次在这家医院碰到鹤遂的场景,他当时正在给一个女孩子打电话,还提到了礼物。
第六感告诉周念,这就是那个女孩子。
周念双脚像被灌满铅水,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干看着。
鹤遂不反抗,任由女孩子拉着他的手撒娇。
周念心脏一紧。
她又开始想到从前,从前她也这样拉着他的手臂撒过娇。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唇角挂着懒散的的笑:“生雅娇,你看谁在精神病院穿得西装革履的?”
“是啊娇娇。”
床尾站着中年男人笑着发话,“你这不是为难你阿遂哥吗?”
“不嘛。”那个叫生雅娇的女孩不肯依,指着旁边放着的手提袋,“这是我专门让人订做的,到时候阿遂哥去奥斯卡颁奖礼领奖时穿的,今天就不能先穿给我看看吗?——还有鞋和袜子,我都准备好了,哦,还有领带也是!”
“……”
鹤遂轻笑了下, 说:“我还没拿奖。”
生雅娇强调:“今早出入围名单啦, 我看见《六十六道》入围了呀。”
鹤遂懒懒笑着说:“那也是只是入围。”
生雅娇脸上是灿烂明媚的笑:“入围怎么啦?入围就说明离小金人不远了!到时候拿了奖记得给我买包包~~”
鹤遂坐直身体,伸手点了一下生雅娇手臂上的包:“这不是才给你买的?”
生雅娇微微瞪眼:“这是恭喜你新电影票房破20亿,你送给我的礼物,下次的肯定不算啊。”
一番话惹得男人连连失笑:“好得很,你恭喜我,我给你买包。到时候我要是拿奖,我还是得给你买包。”
生雅娇嘿嘿笑着:“就买就买。”
中年男人插话进来:“我听说阿遂给你买的这包一百二十万,赚点钱全给你买包了不是?”
“爸!你怎么老向着阿遂哥?”小姑娘娇嗔着,“他一年赚那么多,买几个包破不了产!”
“好好好你都对,行了吧?”
“……”
一番话听下来,周念搞清楚,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生东返导演。
生雅娇是他的宝贝女儿。
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她站在病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她。
“阿遂。”生东返指了下装西装的袋子,“你去换给她看看,不然她能一直在这闹腾你。”
“成。”
男人笑着,瞥一眼女孩的手,“还不松开?”
生雅娇心满意足地松开他,一并提起几个袋子塞给他,嘱咐:“手表我也准备了,也要戴上!”
鹤遂瞥她一眼,说:“你怎么不直接把我的造型团队搬过来?”
生雅娇:“我怎么没想到!”
鹤遂:“……”
男人提着几个手提袋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他看见了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周念,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黑眸平静。
周念看着他的逐步靠近,闻见空气里属于他的淡香。
在接下来的某一秒钟,他与她擦肩而过。
她转头看见他清晰的侧脸,酵着夜色的眸底,却始终看不见他的一个转眸。
他不曾看她一眼。
“诶,你不是那个——”生雅娇看见了周念,“你是昨天热搜上照片上的女生。”
周念望过去,没有说话。
生雅娇笑着问:“你和阿遂哥哥什么关系呀?”
周念喉咙哽住。
她搞不清楚生雅娇问她这个问题的意图,是想排除危机,还是想单纯问问。
周念张唇,嘶哑的声音跑出来:“没什么关系。”
生雅娇好奇:“可是你们一起喂猫诶。”
一种新欢对旧人的感觉,这让周念很不舒服,只想快点结束这段贸然开始的对话:“偶然而已。”
生雅娇哦了一声:“那好吧。”
她没有再理周念,而是转头对生东返说:“爸,等你们新电影开机拍摄的时候,我也要进组。”
生东返问:“你进组干啥?”
生雅娇理直气壮地说:“我要跟着阿遂哥哥,看着他拍戏。”
“不念书啦?”生东返语气宠溺,“到时候阿遂去帮你考试啊?”
“哎呀。”生雅娇说,“我放寒假的时候来不可以嘛。”
“可以!真是怕了你了……”生东返说。
周念回到床边坐下,她本来想洗漱后去食堂的,但是现在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走不动,甚至站不起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什么怪物吸走了她所有精力。
第7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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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
初冬的阳光和煦,病房的窗户和阳台都面向东方,光线轻而易举地铺投进来,落下随处可见的光亮。
只有周念的病床和放着万年青的墙角是暗的。
她整个人也是灰暗的,了无生气,尤其是在生雅娇的对比下。
她们年龄相仿,生雅娇却是明媚灿烂的。
生雅娇穿着清新粉的呢子大衣,整个人都透着蓬勃的生气,笑容一直在脸上挂着,身边有着极其疼爱她的爸爸,还有……还有对她百般迁就的鹤遂。
然而周念——
她死寂衰败,是可可西里无人区里面无法泛起涟漪的沉沉湖泊,身旁只有空无一人的寂寥和无边创痛。
卫生间的门在这时打开。
病房里好几双眼睛同时看了过去,也包括周念。
起先,周念看见一只锃亮的皮鞋从卫生间门口踏出,踩在瓷白色的地砖上。
紧跟着,周念看见男人笔直的西装裤管,裤线清晰可见。
鹤遂走出来,出现在所有人视线里。
饶是在沉痛中的周念,也难以避免在一瞬丢掉呼吸。
他真的太耀眼了。
那是一套为他量身定做的黑色西装,质地精良,裁制讲究。
他有着极优越的头身比,头小,肩宽腿长,后背挺阔,却又不会因为太过板正而失去慵懒感,再加上他五官精致,面部轮廓流畅,合在一起让整张脸挑不出瑕疵。
鹤遂手腕上戴着一块价格唬人的顶奢男表,但却一点都不抢睛。
任何单品放在他身上,都只能沦为失色的陪衬。
“啊啊啊啊啊啊啊!!!”
生雅娇兴奋地叫着,朝西装革履的男人奔去,“帅死了,阿遂哥简直就是女娲毕设呜呜呜。”
鹤遂看着绕着自己转了两圈的小姑娘,懒懒地笑:“哪有这么夸张。”
“就是有嘛。”
生雅娇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生东返面前,“爸你看,放眼整个内娱,还有比阿遂哥更帅的男人么?我宣布——没有!”
生东返开怀地大笑出声:“哈哈哈。”
鹤遂摇摇头,俊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边上站着的郁成也跟着直乐呵。
气氛融洽至极。
周念与欢快格外的不融洽,她只想逃离这里。
她尝试着站起来,却因为双腿无力重新跌坐到床上。
怎么会这么废物……
周念不肯信这个邪,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铆足了力站起来,却又在下一秒往下跌。
这一次不是跌回到床上,而是直接摔到了地上。
在欢声笑语中,突然响起一声突兀的闷响。
病房里立马安静下来。
那几人同时看向周念,周念觉得自己真好笑,好像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她感受到男人落过来的薄凉目光。
只觉得呼吸堵塞,胸口很闷很闷。
她没有办法把无能为力从身体里抽出,只能任由自己被它吞噬咬嗫。
她没有办法把无能为力从身体里抽出,只能任由自己被它吞噬咬嗫。
“呵……”周念极轻地笑了一声。
笑自己现在搞得这么狼狈。
生雅娇小声地问:“要不要帮她叫下护士……”
“不用管她啦。”郁成毫不避讳地说,“神经病一个。”
“哦。”
生雅娇没有再看她,而是拉着鹤遂往阳台走,说:“我要给你拍照发朋友圈,让小姐妹们开始新一天的狠狠羡慕哈哈哈。”
鹤遂边走边回头,对生东返说:“生爹,你看她。”
生东返挥挥手:“听她的听她的。”
生爹。
周念只听见这两个字。
他不叫生导,而是直接叫生爹,由此可见他和生东返关系有多少,也变相证明,他的确也和生雅娇关系亲密。
她跌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生雅娇不停指挥着鹤遂:
“你往后站一点。”
“我要发九宫格,你先插个兜……”
“插右边的兜,我不要左边的!”
……
眼前的这一幕何其眼熟,很像从前她画他时,让他摆造型。
那时他说——
“念念想怎么画都可以,我都配合。”
周念再也看不下去,她扶着床沿站起来,逼着自己用尽浑身力气逃出这间病房。
每一步都难如攀峰,却又被她的倔强拖拽着继续往前。
她走出病房,握着过道里的扶手,直奔主治医生王学知的诊室。
王学知的门是关着的。
旁边就是护士站,周念问道:“王医生呢?”
“查房去了,等会就回来。”
“嗯。”
周念站在诊室门口等着,听见护士站的几名护士在聊天。
她们聊到了生雅娇。
“这辈子得积多少福,下辈子才能投胎做生雅娇?爸爸是国内最牛逼的名导,男朋友是圈内定海神针般的顶流影帝,羡慕这两个字我真的说累了。”
“你咋知道鹤遂就是她男朋友?我只听说鹤遂和生导关系好。”
“一直都在传啊,空穴不来风,两人真没点啥能传这么久?不过他们挺般配,郎才女貌。”
“我先磕为敬哈哈哈。”
……
谈论的话一字不落地落进周念耳朵里。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要哭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愤怒的意思,僵持了会,她又弯了弯唇笑了。
哭是一件很痛的事情。
实际上,笑比哭更痛。
王学知在这时回来了,周念甚至等不及他进诊室,就说:“王医生,我想出院。”
王学知看她一眼,往里走:“你进来说。”
周念扶着墙,脚步虚浮缓慢地走进去:“可以明天就让我出院吗?”
王学知在电脑上调出周念的病历资料,推了下眼镜仔细看了会,说:“你现在这情况还不适合出院啊。”
“可是我想出院。”
王学知盯着周念看了好一会,心平气和地说:“你现在路都走不稳,我怎么放心让你出院呢?而且你现在体重也还没达到70,还差个好几斤。”
周念鼻尖一酸,泫然欲泣,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想治了,您就让我出院吧。”
王学知沉默了。
隔了很久后,他说:“你和你妈妈商量一下吧,如果她也同意,你让她来给我说。”
周念点了点头:“……好。”
王学知和周念心里都很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她出院,那就是默认任她自生自灭,不出意外,九成的几率是死亡。
王学知抱着一丝善念,让周念去和冉银商量,是觉得冉银作为一个母亲,是肯定不会同意周念出院的。
殊不知,母女关系凝冰,现在的冉银在周念面前没有任何话语权。
周念心领王学知的好意,离开病房前,轻声说:“王医生,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
……
刚出诊室,周念就遇见来住院部找她的冉银。
冉银被她此刻死人般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问:“七斤,你这是怎么了?”
周念没有回应,平静说:“今天你找个时间和王医生谈,让他同意我明天出院。”
冉银怔住,问:“明天?怎么会这么急。”
周念没有细说原因,只说:“这个你不用知道。”
冉银大概能猜到原因,试探性地问:“你要是不想在这里治,妈妈带你换一家医院,你看行不行?”
周念沉默着。
她看着走廊尽头的天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地说:“我想回去了。”
回到花楹镇。
回到最初和他开始的地方。
这时候,前方病房里走出来一行人,是鹤遂他们。
还隔着一段距离,就能听见生雅娇清脆的笑声,她跟在男人后方说:“当时爸爸找到你的时候,问你愿不愿意当他的男主,请你拍电影,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的吗?”
鹤遂薄唇微挑,淡笑不语。
“我爸说——”生雅娇俏皮地把身体凑到男人前方,对他说,“你说他是个诈骗犯,还让他滚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
男人伸手,将生雅娇的头从面前推开:“好好走路。”
生雅娇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索性拦在鹤遂面前,倒退着走路:“阿遂哥,你是不是每次拿奖的时候都能想到那一幕,真的好好笑哦。”
周念愣住。
生东返一开始找鹤遂的时候,他是拒绝的。
那他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回过神时,鹤遂已经与她擦肩而过,朝着电梯方向走去了。
周念抬脚追了上去。
“七斤!”冉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念没有理会。
周念追上他的时候,他正和另外几人等在电梯面前。她按住混乱起伏的胸口,喘着,狼狈至极地叫他:
“鹤遂。”
她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第一个回头的是生雅娇,她看见周念有些吃惊,然后碰了碰男人的手:“阿遂哥,她叫你。”
鹤遂眼皮一垂,小幅度地回头,只用眼角余光看向周念。
周念看着他的侧脸,内心风雨飘摇,表面却还要强行保持镇定:“你当初没有来是有什么苦衷对不对?”
她承认,在看到生雅娇的那一刻,所有负面情绪都在崩盘。
她不敢信他身边真的有了新的人。
她也真的不甘心。
滴——
电梯到层。
门打开,却没有人往里面走。
鹤遂转过身来,漆黑的一双眼很深邃,他看着她淡淡道:“我以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什么事儿啊。”生雅娇好奇地插话。
“小事。”他对生雅娇说。
“……小事?”周念再次不计后果地往刀刃上撞去,“你明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你明知道我爸爸他被——”
她没往下说,狠狠哽咽了下,声音也弱下去,“你居然说这个是小事。”
嘈杂的声音引来不少目光。
病人的,家属的,还有几个护士的。
男人眸色清冷,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周念神思开始恍惚,脑中闪过万千个碎片,全是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耳边的幻听一声一声更迭:
“周七斤,七七四十九斤。”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念念,别怕。”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个小镇。”
……
周念抱着头尖叫一声,嘶吼道:“滚——!”
她想甩开那些声音。
旁的人却用异样目光看着她,看着她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喊滚。
只有那些同为精神病的患者看她的表情是正常的。
生雅娇被这一幕吓到,退到男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握住男人胳膊。
周念哆嗦着,满脸苍白的汗水,她颤颤悠悠地走向鹤遂:“是不是我当初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
“鹤遂,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有患者家属开始拿出手机拍照,郁成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拦住。
生东返在这时开口:“阿遂,你处理一下。”又喊生雅娇,“娇娇,我们走。”
生雅娇慢吞吞地往电梯里走,并对鹤遂说:“那微信上说。”
男人应了她:“嗯。”
处理下。
处理谁?
周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要处理她。
她抢先一步对他开口:“不用处理我,我自己会走的,我很快就走了,我明天就会走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周念毫无顾忌,笑着说:“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也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旁边是楼梯通道。
鹤遂突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通道里。
他用脚将通道的铁门踢来关上。
楼梯间里一片昏暗。
周念后背抵在冰凉的铁门上,下巴被男人的大手狠狠攫住,他俯身而下,黑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沉沉道:
“你真的很他妈缠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三千万都买不了你闭嘴?”
男人西装革履,英俊非凡,除了对她的无情冷漠便挑不出错处。
周念瞥到他衬衫领间隐隐可见的黑绳,笑了:“你还戴着我的智齿,之前你穿着病号服,我都没注意到。”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绳,哑声问:“你为什么还戴着它四年?”
男人咬牙,腮帮挺出清晰的咬肌线条。
周念没有哭,她一边感受着他的指温,一边问:“你之前说过,这条智齿项链是你自己做的,非常不好解开。”
他注视她,不语。
她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所以你四年都不摘下,是因为你想戴着它,还是说,只是因为它不好解开?”
听到最后,鹤遂松开她的下巴,反手伸向领口。
他修长冷白的手指抚上白衬衫领口,粗暴地一把扯开,露出里面青筋鼓涨的脖颈和漂亮锁骨。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根黑绳。
周念的目光凝定。
她看见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大力地将那黑绳扯断。
鹤遂扬手冲她一扔。
一点白色飞到周念眼前,人类牙齿的形状在瞳孔里飞速放大。
还没等她完全看清,已经下坠。
“不就是一颗破牙齿?”他的嗓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周念哽住。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还给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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