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病症
==============
周念从未想过, 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像逃离鬼窟似的逃离自己的家。
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画室,下楼, 奔过堂屋。
当她在穿过院子时, 两只拖鞋都因跑得太快跑掉了, 但周念没有弯腰去捡,她生怕自己稍有遗顿,就会被赶上来的女鬼抓住。
她连头都没有回,赤着两只脚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四周白垩墙的颜色衬着周念苍白皮肤,静态的墙面,飞奔的她。
按理说,目前只有七十多斤的她实在太过孱瘦虚弱,她的体力根本难以支撑她跑出去太远的距离, 但是不知道她被从何来的信念支撑着,不停地朝前跑着。
哪怕已经气喘吁吁, 一步一猛喘, 也不肯停下。
一停下就会被女鬼抓住。
周念觉得女鬼始终在她身后十米位置, 披头散发地散发着诡异笑容,伸着手朝她飘来,是的, 女鬼没有脚。
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她只能跑, 不停地跑。
周念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去, 混乱的脑子里始终只有一个答案。
——南水街。
她要去南水街, 去那条去过无数次的小巷, 去小巷的尽头。
哪怕她心里明明很清楚,那个人早就不在南水街了。
他已经离开小镇, 且不会再回来。
过一座石桥的时候,周念右脚的脚底不知踩到什么锋利的物体。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袭来。
痛得她踉跄着晃了下身体,摔倒在地。
周念狼狈地抬头,看着前方南水街的入口,她喘了两口气,然后咬着牙强迫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
石桥上现出斑斑血意,是周念往南水街去的轨迹。
好不容易来到南水街,来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口,周念的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她的旁边是按摩店,门上贴着转租的广告纸。
周念伤在右脚脚底,她只能垫着右脚,扶着墙用脚掌缓慢朝前走着。
巷子幽深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停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时,周念已经狼狈得不成人样,苍白瘦弱,赤着的双脚沾满灰尘泥土,脚踝的骨头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肤。
一阵风灌进这条巷子。
白色连衣裙随着风摆动起来,站在裙中的周念已经撑不起裙子本身,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砰——!
周念开始抬手敲门。
无人来应。
砰砰——!
周念加快敲门的频率,敲得更响。
仿佛这样,就会有一张熟悉的脸来给她开门。
“……”
敲到最后,周念早已经精疲力竭,她不记得自己敲了多久,或许是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更长的时间。
她半边身子靠着门,脱力的身体缓缓坠落。
再也回不去。
之前他总会接住下坠的她,一次又一次。
周念跌坐在门槛上,与他在一个深夜同坐过的门槛上,眼里希冀的光完全湮灭。
她绝望地抱住自己的双膝,埋着脸哭了起来。
面前突然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
有人停在她的面前。
周念心脏一悸,希望重新死灰复燃,她迅速抬起头来。
视线因泪而模糊不堪。
她抬臂,胡乱地擦了眼睛,定睛在来人的脸上。
等看清楚脸时,周念眼里的微光重新寂灭,她哑声开口:“……罗强?”
罗强耸耸肩:“不然还有谁。鹤遂吗?”
周念鼻子很酸,她没有开口。
罗强盯着周念看了好一会儿,低低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周念还是没说话。
她先是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脖子,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卡着,让她呼吸很困难,然后她的手往下滑,滑到胸口处。
胸口有强烈的痛感,像拧痛,又像是放射性的刺痛。
她分辨不清,只觉得很痛很痛。
明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可为什么再一次从他人口里听说时,会让她这么难受,难受到生不如死的程度。
“周念,你怎么不穿鞋,搞成这样。我送你回家吧?”罗强盯着她的脚说。
“……”周念一听回家这种字眼,心里就忍不住觳觫,“不、不用,谢谢,我要走了。”
她扶着门站起来,差点跌倒。罗强伸手扶她,又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
“我送你吧。”罗强又说。
“真的不用。”周念很坚持地拒绝。
罗强没有坚持,他目送周念,看她扶着墙一瘸一瘸地离开,她的右脚抬离地面时,他看见了她血肉模糊的脚底-
周念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没有家可以回,不,那不是家,那是一个驯养臣服的牢笼,也是滋生恶念的地狱。
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徘徊着。
不少人看见她,纷纷侧目,眼神里全是诧异,似乎搞不懂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不知不觉间,周念走到南水河边。
河岸边垂柳依旧,没入水里的石阶长满青苔,她站在石阶上方发呆,然后低头看见自己沾满血迹的右脚。
或许可以用河水洗一洗血迹,这样走在路上不会太引人注意。
想到这,周念开始走下石阶,靠近河水。
越往下,脚底能明显感觉到湿意。
就在她的脚踩在湿润柔软的青苔上,脚趾已经被河水淹没时,后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阵风袭来,扬动周念散在耳边的碎发。
她在风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皂香。
是白色舒肤佳的味道。
周念下意识想要回头,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腰间就突然多出一只冷白色的大手,将她圈紧。
下一秒。
她的双脚直接离地,悬空。
周念整个人都被抱了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双脚,然后感觉到身体掉转了方向,改为面朝着石阶。
她被抱着连上数级阶梯,直到完全到河岸上。
双脚刚刚沾地,周念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是她辗转不能寐时想过无数次的那双眼。
……是他。
熟悉的身量和脸孔,身上穿的黑衣灰裤,都让周念觉得无比熟悉。
害怕他下一秒就会从眼前消失,周念失控地伸手,用双手同时抓住他的一条胳膊,眼圈红红的:“鹤遂,你别走,你不要走。”
鹤遂看着她,眸光微微闪了一下,表情却还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放开我。”
周念将他抓得更牢:“我不放。”
鹤遂没有尝试把手抽走,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周念,你知道这样没用。”
周念比谁都清楚这样没用,她了解他,他那么孤冷内傲的一个人,下定决心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怎么会因为她的纠缠就愿意驻足停留?
只是她不愿意就这么放手,她怕一放手就是永远,怕再也见不到他。
“我不会放手的。”周念坚持着自己的固执,哽咽着往下说,“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走。”
“跟我走?”
鹤遂眸光变深,他微微眯着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念苍白的唇有些哆嗦,声音颤抖:“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鹤遂看着她,沉默许久。
也不知道沉默的这段时间里,他在想什么,只是最终他像拿定主意般用手去掰周念的手指:“我没办法带你走,周念,我之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周念绝望地看着他:“可你明明还是关心我的,不然你刚刚为什么要把我抱上来。”
“……”
“你是怕我也会想不开,选择投河自杀对不对?”
“别多想。”鹤遂嗓音淡,毫无情绪,“我只是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再死在这条河里,换谁都一样,我都会这么做。”
“……是吗?”周念握着他的手在听到回答后,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鹤遂终于得以抽回自己的手臂。
他深深看了周念一眼,转身离开,那么决绝无犹豫。
周念看着他的背影,瞬间心如死灰,他说换谁都一样,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既然如此,那她就搏一搏——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
周念毫不犹豫地转脚,比他转身离开时还决绝,一瘸一瘸地朝着南水河奔去,她顶着一张苍白而绝望的脸,纵身一跃。
白裙的裙摆在虚空中翻飞。
两秒后,河面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听见落水声的鹤遂,脚步骤然一僵,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不禁咬牙:“疯子。”
话音落下,旋即迅速转身飞奔起来。
鹤遂一跃入水,朝周念游去。
他看见水里的周念闭着眼,双手自然地浮着,没有任何挣扎地往下沉,好像她就是准备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淹死在这条南水河里。
当一只手被抓住时,周念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彻底赢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疯子,偏要拿命去赌他的在意。
鹤遂将她一只手臂架在肩膀上,又搂着她的腰,游上了岸。
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火。
他生气时也很隐晦,毫不显山露水,只会单膝蹲在周念面前,用手轻轻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眸光沉沉地低声警告:“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周念迎上他的目光,浅浅一笑:“只要你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会往南水河里跳。”
她在明目张胆地威胁他。
这惹得鹤遂很恼火,他第一次觉得她嘴角的梨涡是那么刺眼。
僵持许久。
最终,鹤遂松开她的下巴,凉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周念。”
周念又咳嗽了几下,吐出好几口水。
她的唇上已经完全没有血色,她还在冲他笑,笑着用最清软又最绝望的声音说:
“鹤遂。”
“要么带我走,要么让我死。”
“你选一个。”
第52章 病症
==============
一场声势浩大的沉默正在河岸边上演。
听着很矛盾, 沉默怎么能声势浩大,但只有两个当事人能体会当中滋味。
两个湿淋淋的人,一个坐在地上, 一个站在旁边。
彼此身下都是一大团水渍。
周念是坐在地上的那一个, 背后是颗柳树, 她就屈膝坐着靠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几步远外的鹤遂。
鹤遂不看她, 他甚至不拿正面对着她,而是侧身站着,面朝着南水河。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保持着沉默。
自从周念让他做出选择后,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他沉默着,她看着他也沉默着。
周念看得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似乎非常焦灼纠结,他胸口的起伏是乱的, 有时更是会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 准备拿一支出来时, 发现烟已经被泡烂,不悦地皱了一下眉,转而将烟带火机一并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他从垃圾桶处折回, 抬眼看见柳树下的周念,那么瘦小苍白的一个, 她的锁骨凹得不成样, 薄薄的皮肤下面是肉眼可见的青色血管。
他的眸光动了动, 与她对上视线。
她的眼睛湿漉漉, 还特别明亮,看上去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周念眼巴巴地回望他。
下一秒。
鹤遂抬脚走向周念, 停在她的面前,垂睫低眼。
周念仰视他。
这样的姿势,很像救赎电影里的某一帧,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他要是不带她走。
那她就死路一条。
周念的眼角凝聚着一颗泪珠,将落未落,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祇。
下一个瞬间,属于她的神祇冲她俯身弯腰。
旋即,水流声里传来鹤遂低沉阴郁的嗓音:“你想怎么跟我走?”
周念怔住。
紧跟着又听见他温柔地低低问她:“背你走,还是抱你走。”
她给了他两个选择,让他选一个。
他也给了她两个回答。
似乎是一种绝对的对称美学。
听见鹤遂回答的那一刹,周念的眼底瞬间明亮起来,眼角的那一滴泪也因为喜悦而落下。
她没有犹豫地冲他伸出双手,红着眼哽咽道:“你抱我。”
“嗯。”
鹤遂弯下高大的身体,结实有力的胳膊横搂住周念的腰,另一只胳膊穿过她的膝弯底下。
抱起她,就像是捞起一捧沙般轻松。
周念被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她用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怀里,缓缓把眼睛闭上了。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用触感来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鹤遂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第一句话是:“周念,你瘦了很多。”
在他面前,周念从不避讳自己的情感,很委屈地说:“你不理我,我很难过,我吃下去的东西全部都会吐出来。”
“……”
说着说着,周念就有点想哭:“我感觉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你了,像过了一万年。”
鹤遂耷下眼皮,扫她一眼:“有这么夸张。”
“真的。”
鹤遂妥协:“行吧,真的。”
周念一下把眼睛睁开,抬头去看他:“我是说真的。”
鹤遂语气淡淡:“我没说是假的。”
周念:“……”
她失落地垂下眼睛,很轻声地说:“我感觉这么久没见,你好像没有特别想我,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想我。”
“哪有。”鹤遂还是那把慵懒的嗓子,说得特别漫不经心。
“你很敷衍,你就是有。”周念更失落了。
顿了一秒。
一秒后,周念听见头顶落下他低沉的嗓音:“周念,我从来不骗你。”
周念怔住,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
他从没骗过她。
这么说来的话,他并不是不想她,而是情绪内敛没表现出来。
或者是——
是他经常都能见到她。
周念恍然大悟,重新抬起头,迫不及待地问:“鹤遂,你有偷偷地看我对吗?”
他沉默不语。
周念已经知道了答案,怯怯地问:“在我联系不上你的这段时间,你一般几天来看我一次?”
鹤遂抱着她走得很稳:“每一天。”
周念呼吸滞缓,近日来死凉的内心感受到一股暖流,她呐呐道:“原来你每天都有来看我。”
事实确是如此,鹤遂没有哪一天不是在北清巷徘徊的,他在她家附近待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好像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只为能看她一眼。
一开始能看见她每天出门,后来发现她出门的次数减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出来,好不容易看见她,发现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的厌食症应该是又复发了,他想。
周念重新将脸靠在他的胸口,这一次,脸颊靠在一个什么坚硬的小东西上面。
她转过脸,才发现鹤遂的脖颈上有一圈黑色的细绳。
“你这戴的什么?”周念问,“我能看看吗。”
“嗯。”
得到应许,周念伸出手用小拇指勾起那条黑绳,小心翼翼地把绳上的坠物从他圆口衣领里拉出来。
出现在周念视线里的,是一颗人类的牙齿。
牙齿被清洗得很干净,做过抛光,看上去就很亮,是一颗很漂亮的牙齿。
牙齿周身都被极细的银丝覆盖缠绕,根部固定在为其量身定做的银座里,像是它自己坐进去的一样。
看得出来,做工无比精细用心。
“这是牙齿项链。”周念觉得很稀奇,“我第一次看见用牙齿做的项链。”
“嗯。”
“哪来的牙齿?”周念问。
鹤遂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你说哪来的?”
周念下意识看一眼手里的牙齿,瞬间反应过来。
这是她的牙齿。
那天他陪着她去拔智齿,拔完牙后他向医生索要了她的那颗智齿带走,并对他说,那会是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周念抚摸着那颗牙齿:“你的生日到了吗。”
鹤遂抱着她拐进巷子:“还没。”
周念:“你生日是多久?”
鹤遂:“十一月十三号。”
周念很诧异:“啊。”
鹤遂垂眼看她,淡淡问:“怎么?”
周念眨眨眼:“我的生日也是那一天诶。”
鹤遂薄唇微扯,露出个浅笑:“那赶巧。”
这的确是一件很巧的事,两人居然是在同一天出生的。
周念脑回路清奇:“等我们生日的时候,就可以只买一个蛋糕,岂不是很省钱。”
鹤遂被她逗乐,轻笑一声:“嗯。”
周念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许多,只有和他待在一起才会变得轻松,才会觉得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苦难,日子好像也还过得去。
想到这里,她不禁收紧了勾住他脖子的那只手。
注意到她的身体在往下滑,鹤遂往上颠了颠她,将她抱得更稳。
与此同时,周念注意到他的项链很不好解开,没有活扣,反倒是系了个死结。
“你这个项链怎么解开啊?”她问。
“不好解。”
“那洗澡的时候怎么办,不摘吗?”她又问。
“不摘,它不怕水。”他回答得很简洁。
“……哦。”
周念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领口,把牙齿放回他锁骨中间。
她往里看了眼。
少年有一把很漂亮的锁骨,骨线流畅又完美,中间躺着一颗银丝牙齿,就显得锁骨更加精致。
收回目光抬眼时,周念发现已经到了他家门口,疑惑地问:“那个人不是把房子给卖掉了吗?”
她不称鹤广是他的父亲,只说是那个人。
因为周念知道,鹤遂比任何一个人非亲非故的人都还要恨鹤广,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他从人间消失。
“最后没卖成。”他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后来周念才知道,当有人来看房子准备签合同时,鹤遂提着把杀牛刀坐在门口抽烟,他没看任何人,也没说一句话,就只是坐在那里抽烟。
三根红塔山下肚后,买房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鹤遂直接把周念抱到卧室里,把她放在床上后,就到衣柜前翻找衣服。他的衣服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随便挑了件黑t出来。
又拿了条之前周念用的毛巾,一并拿给她。
“去洗澡。”他说。
“哦。”周念接过衣服和毛巾,看了眼,有些犹豫,“没有裤子吗。”
“我的裤子你穿不上,你穿着会踩脚。”鹤遂把那件黑t提起来给她看,“这很长,你可以当裙子穿。”
“我也没那么矮吧。”她嘀咕一句,抱着衣服和毛巾去洗手间了。
洗手间里没有沐浴露,只有洗发水和一块白色的舒肤佳香皂。
男生就是这么简单。
周念用他的香皂洗了澡。
属于那栋房子的豆蔻香被一点一点洗去,被他身上的味道取而代之。
穿衣服的时候,周念发现,他的衣服还真能当裙子穿,刚好完全遮住臀部。
两条晃在外面的腿又长又白,就是过于瘦了。
没有找到吹风机,周念把头发擦得不再滴水后,推开门出去。
外面。
鹤遂准备好酒精和纱布,还有棉签,等周念出来后给她处理脚下的伤口。
周念穿着他44码的拖鞋,走得很费劲,她的脚才36码。
他的拖鞋在她脚上完全挂不住,她只能怯怯向他求助:“鹤遂,你,你扶我一下。”
鹤遂在摆弄绷带,没注意到她出来,一听见声音就立马站了起来。
他走了过去,可能是嫌她走得慢,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利落,脚步很稳地走回到床边。
周念被轻轻放到床上:“你的拖鞋太大了。”
鹤遂此时看上去心情不错,在她面前单膝蹲下,随口道:“是你的脚太小。”
周念看着他把她的右脚抬起,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他歪着头去看她脚底:“你这踩到什么,这么大口子。”
周念温吞道:“我没注意。”
“你今天很反常。”鹤遂用棉签蘸着酒精,“怎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
“……”
一提到与家相关,周念就反常地沉默下来,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情重新跌到谷底。
她一想到冉银,一想到那个家就觉得难以呼吸,心口紧得难受。
酒精抹上伤口的疼痛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周念失神地沉默着。
见她这样,鹤遂也不勉强:“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沉默的周念突然抬眼,定定望着他,无端笑了下:“我要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鹤遂抿了抿薄唇,黑眸沉定:“只要你说,我就信。”
周念向他确认:“无论再荒唐的事情吗。”
“嗯。”
周念以很轻的语气开口:“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鹤遂微点了一下头。
“里面的女主人公杀夫骗保。”她顿了下,语气平静得出奇,“……我妈妈也是。”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就此安静。
鹤遂的眸光明显凝住,为这听到的消息而震惊。当他看见周念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湿润时,就知道她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替她缠绷带的动作也一点一点慢下来。
沉默了许久。
他替她缠好绷带,蹲在原处没有动:“你怎么知道的?”
周念哽咽了下:“就在今天,我妈说漏嘴亲口告诉我的。”
鹤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很难想象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周念在家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开始无比后悔那天晚上答应了冉银的要求。
他冷静下来,问:“那现在,你有什么打算?是要报警还是……?”
周念痛苦地用手捂着脸,不停地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警察也不会信的,我没有证据,只会把我当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再说——我妈杀了我爸,我再亲手把我妈送去坐牢吗,这天底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
周念的神经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崩溃。
鹤遂去拉她的手,把她的手从她脸上拉下来:“周念,你听我说。”
周念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凑上来,一把抱住她。
周念感觉到整个人都被潮湿的温暖包裹——他还没洗澡,身上穿的是浸过河水的衣服,这样的情况下反倒让他的体温变得明显。
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道:“念念,你还有我。”
周念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泄洪般地爆发,她呜咽着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说:
“鹤遂,我讨厌这个小镇,讨厌这里的一切。”
“你带我逃吧,好不好?”
“……”
十七岁的少年无惧山海,心性似无转移的磐石,他在她耳边温柔无比地许下诺言:
“好。”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座小镇。”
“相信我。”
周念当然会相信他,他从来都不会骗她,也舍不得骗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两章就结束小镇了!
第53章 病症
==============
那天, 在鹤遂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周念坐在他的书桌前,用他的纸笔, 给他写了一封信。
写信时,窗外天气骤变。
像突然发脾气的小孩, 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雷鸣电闪。
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
周念坐得端正, 捏笔的姿势很标准,她低垂着睫毛,一笔一划地在纸张上写着。
纸张是从他英语单词本上撕下来的最后一页。
四线三格的格式。
没有找到其他可用的纸,只能将就,但周念的字可不将就。
每一个字都写得非常娟秀,是那种写作文时, 就算偏题,老师都会愿意多给几分卷面分的漂亮字迹。
一道雷暴炸在空中。
开始下雨了。
狂风把雨点子卷进窗内, 飞溅在信上, 未干的墨迹被雨水洇开, 其中两个字变得模糊。
周念并没有划掉重写,她觉得还看得清。
她写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鹤遂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 她都没发现。
“在写什么?”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问她。
“啊——”周念条件反射般用手把纸捂住,像个怕被抄作业的小朋友, “你还不能看。”
“……还?”鹤遂单手落在椅背上, 肩膀微微下塌, “写给我的?”
周念慢吞吞地嗯一声:“但你现在还不能看。”
鹤遂拿手里的吹风机给她看:“我只是想给你吹头发。”
周念这才发现自己头发还没吹, 便说:“那你只能给我吹头发,吹头发的时候不能偷看。”
“行。”
鹤遂插好吹风机的插头, 修长的手指穿梭进周念浓密的头发里。她的头发又长又多,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发梢处微微发黄。
他给她吹头发。
她在给他写信。
谁都没有出声打扰这美好温馨的一幕,尤其是周念,她好希望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
就算外面漫山遍野都是风暴,但她和鹤遂所在的这间小屋子却有着人间小美好。
那是一封不算长的信。
写好信后,周念把那张纸对折起来,再对折,然后将它和他的那些奖状夹放在一起,在玻璃桌面底下。
吹风机风声停了。
周念回头看着他,说:“这封信要等你兑现诺言那天才能看。”
鹤遂一边缠着吹风机的线一边望着她。
怕他不明白,周念又说:“就是你带我逃出这座小镇那天。”
鹤遂脸上是浅浅笑意,眸光里却有万分的认真:“好。”
暴雨里,从院中传来急促无比的敲门声。
周念心中立马警铃大作:“怎么办,会不会是我妈妈来了?”
鹤遂又眼神安抚她:“别怕。”
周念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鹤遂漫不经心地说:“什么都不做。”他看了眼窗外的暴雨,眼里是同样的潮湿阴冷,“她想敲就敲个够,敲累了就走了。”
“……嗯。”
果然,像鹤遂说的那样,敲门声伴着雨声响了二十多分钟后停止。
随后再也没有响起过。
周念心里很清楚,冉银不会轻易地善罢甘休,但她已经下定决定不会再回到那个家中去。
等了半天没有再听到敲门声,她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
到下午饭点时,鹤遂给她做了饭。
他做饭的时候,周念就去厨房里呆着,想帮帮他的忙。可是鹤遂这也不要她碰,那也不要她弄,还嫌她在旁边碍手碍脚的。
无奈之下,周念只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周念很好奇:“你做什么呢。”
鹤遂抬眸看她一眼,嘴角是坏坏的笑:“山珍海味。”
周念看着他手里正切着的西红柿:“你骗人。”
鹤遂懒声一笑。
他动作娴熟地将西红柿切丁,又打了两个鸡蛋在碗里:“你那个胃太差,吃点面养养。”
周念说:“一小碗。”
他点点头说知道。
那是周念吃过最好吃的番茄鸡蛋面,汤汁浓郁,面条软烂。她也没有强迫自己吃,纯粹是觉得可口。
鹤遂见她吃得香,提醒道:“量力而行,等下不准吐,听见没周七斤?”
周七斤。
听见这个称呼,周念差点把面汤喷出来。
她咽下那口,急了:“你叫我什么?”
鹤遂看着她,俊脸染着笑,慢条斯理地又喊了一声:“周,七,斤。”
周念:“…………”
这人真的好坏。
她撇了下嘴:“不准叫了。”
鹤遂笑得很欠揍,再帅的脸都让她忍不住想揍他,他说:“偏要叫,周七斤。”
周念还没来得及开口,鹤遂又说:“周七斤,七七四十九公斤,我的目标就是把你喂到98斤,你太瘦了。”
周念无情提醒:“那你离目标体重还有24斤。”
鹤遂:“……”
两人就在笑闹间吃完了晚餐。
周念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她觉得是鹤遂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座乌托邦,是绝对理想的国度。
入了夜。
周念没有主动提要离开,鹤遂也没有说要送她回家。
两人之间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雨还在下。
晚上十点左右,鹤遂正在衣柜里找被褥,准备在床边打地铺,周念已经躺在他的床上,盖好了被子。
这时候,院中传来破门而入的脚步声。
还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串脚步声。
混乱,急促,来势汹汹。
周念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
鹤遂合上衣柜的门,快步来到窗边,微微掀开帘子朝下方看去:“有人来了。”
“谁来了?”
“看不清。”
外面是暴雨淋漓的夜,万物都模糊在一片水光里。
隐约可见几人在院子里疾走。
“他们上来了。”鹤遂放下帘子说道。
“到底是谁……”周念呐呐道,一颗心已经开始颤抖。
鹤遂冲到门口,动作迅速地将门反锁。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木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
那些人来了。
十秒后,房门被人从外面拍响:“开门!警察!”
警察。
警察为什么会来?
只是如果是警察的话,就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快一点!把门打开!”
随着警察的暴喝,门也被拍得震颤。
鹤遂解了门锁,把门打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好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进来:“不准动!”
他们冲着鹤遂喊,“把手举起来!”
周念惶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你们做什么!”
“……”
“鹤遂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她眼睁睁地看着鹤遂被撞翻在地,被迫趴在地上,双手被警察反剪在背后。
紧跟着,一副银色手铐落在他的腕骨上。
这时候,方才有人向周念说明:“你妈妈报警,说他诱骗强.奸你。”
诱骗。
强.奸。
……
周念简直被刺痛耳朵,她掀开被子,赤脚冲下床:“他什么都没有对我做,你们放开他。”
“小姑娘,请你冷静点。”
警察劝告她,“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周念一下就急哭了,又不敢肆意妄为,只敢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她看见鹤遂被粗暴地压着,半张脸在地板上反复摩擦。
他却还在一直看着她,冲她微笑,用眼神告诉她别怕。
这时候,周念见到警察中有两张熟面孔。
卢国强和段武。
她记得他们,还记得卢国强的眼皮会时不时抽动。
周念赶紧走到卢国强旁边,哭着说:“卢叔叔,你知道我和鹤遂之前就认识的,他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也许是见她实在哭得可怜,卢国强说:“真没啥不会冤枉他,但是得先回派出所再说。”
周念立马说:“我也去。”
卢国强:“你是当事人,你当然得去。”
地上的鹤遂被提起来,被一名警察押着朝外走,其余警察也跟上去。
周念跟在最后面。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才注意到外面还站着一个人,她转眼,和冉银对上视线。
周念毫不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
“你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周念绝望地看着冉银问道。
“不然呢。”冉银面无表情,“你以为我会让一个死混混毁了你的一生吗?他休想!你想和他玩叛逆游戏,你也休想!”
“……”
事已至此,周念只觉得争论没有意义。
不论她说什么,冉银都不会听,冉银是个永远只会相信自己的人。
周念看冉银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擦掉脸上的泪,漠然地收回视线,抬脚下楼-
到派出所的时候,所有人身上都被淋得透湿。
这雨实在太大。
周念和鹤遂被先后分别带进审讯室,负责问话的警察是卢国强和段武。
先进审讯室的是鹤遂。
问话如下:
卢国强:“你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鹤遂被手铐铐着的双手懒散地放在长腿上,他懒懒地说:“给她吹头发算不算做了什么?”
卢国强皱眉:“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鹤遂满不在意:“我这就是在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卢国强拿根笔戳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那除了吹头发勒?其他的没做?”
鹤遂动动身子,调整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靠着:“没做。”
卢国强:“那人家妈妈怎么报警说你强/奸?”
鹤遂:“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她。”
卢国强回想,接警时间是四十分钟前,周念母亲亲自来派出所报的警,说闺女被鹤遂拐到家里强.奸,她去敲门,鹤遂不给开门,无奈之下才来报警。
出于谨慎,卢国强还是严肃提醒道:“不要和警察撒谎哈,撒谎可没好果子吃,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鹤遂扯唇一笑,淡声道:“我这都坐在后悔椅上了,还撒什么谎?”
审讯室的椅子就是后悔椅。
只要坐在上面的人,在经历过大记忆恢复术后,总会交代清楚犯罪事实,表现出深深的悔意。
卢国强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不过还好稳住了。他又简单地问了鹤遂几个问题,比如周念是几时去的他家,去他家后两人都做了什么之类的。
问完后就让人带他出去,换周念进来。
这下轮到周念。
周念比谁都着急,甚至没等卢国强发问,就主动开口:“鹤遂没有对我做什么,真的。”
卢国强和段武对视一眼:“这么维护他呢。”
周念语塞。
沉默了会儿。
“我想到上次在医院见你和鹤遂时,你们当时动作就挺暧昧。”卢国强顿了顿,“所以说实话吧。”
“什么实话。”周念有些糊涂。
“你要是自愿和他发生性.关系,是不构成□□的,虽然你没成年,但是满了16岁。”卢国强说。
周念脸色一热,惊慌解释:“没、没有,我们没有。”
卢国强看着她,见她这样也分不清是在害羞还是真的没有,沉默了下又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去找他?你妈妈敲门你们还不给开门。”
周念眼神虚闪:“我和妈妈吵架了。”
卢国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追问:“因为什么吵架?”
因为我妈妈坦白她杀了人。
她杀了我爸爸。
周念没有勇气将真相说出口,一想到就难受得要命,她哽咽了下,最后细声细气地说:“因为我不想画画,她非逼着我画。”
卢国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因为这个?”
“……嗯。”
就在周念被盯得喘不过气时,卢国强终于收回视线,翻了翻面前的纸,又问:“你妈妈要求,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情况。”
周念懵懂得很:“什么情况?”
这把卢国强一个老爷们搞得怪不好意思:“就是看看有没有性/生活的情况嘛。”
周念沉默了下,说:“是不是我去做了检查,证明了没有后,你们就可以放鹤遂离开。”
卢国强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周念没有犹豫:“那我去。”
坐警车去的医院。
冉银和周念同坐在后排,周念离她很远,脸朝着外面,看被雨淋花的玻璃。
冉银一直盯着周念看,上下打量,好几次欲言又止。
隔了好一会儿,冉银还是没忍住:“你看看你穿的什么,穿着小混混的衣服,还穿着他的拖鞋,你还敢给我说你们没做什么?”
周念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没有回答。
冉银又说:“真没做什么,你当时为什么会在他的床上?”
“……”
“你真觉得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周念烦躁地把眼睛闭上,下定决心不理会。
到了医院,挂号做检查。
躺在检查床上的时候,周念不停地在想,为了控制她,冉银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哪怕是报假警,哪怕是冤枉鹤遂强.奸她。
检查完就能知道结果。
女医生当着冉银还有卢国强的面说:“膜都还在哈,没有过任何性生活经验。”
周念站在一旁,羞愤得恨不得原地消失,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也想不通,被她牵连的鹤遂又为什么要经历这些烂事。
……
这晚,冉银还是如愿地带着周念回了家。
周念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和冉银说一句话,过了今晚,她一有机会就会去找鹤遂。
毕竟这个家中再没有什么能留得住她,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恋。
只是让周念万万没想到的是,虽然鹤遂被安全地放回了家,但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时,他已经在所有人口中成为了和鹤广一样的人。
一个强.奸犯。
消息不胫而走,比病毒滋生得更快,整个镇子的人都在说——
那条疯狗强/奸了周家懂事乖巧的小姑娘。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烂根能播下什么好种?
没被抓去坐牢又怎样?还不是用了些手段哄骗了人家乖乖女,乖乖女刚好又满了16岁,反正是个强.奸犯就对了。
周念也在众口铄金中成为了一个年纪轻轻就不懂自爱的女孩子。
不检点,不自爱,不懂得保护自己。
一场黄谣如风暴般卷来。
而制造这场风暴的人就是周念亲妈,谁会给自己女儿造黄谣?冉银会,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掌控欲,什么都做得出来。
逢人就说是鹤广那个儿子玷污了她的女儿,糟蹋了她女儿的清白。
周念不懂事情为什么会这样,鹤遂从不曾对她有过任何预约之举和非分之想,最多摸摸她的头,在她难过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仅此而已。
她找到鹤遂时小脸苍白,鹿眼湿漉漉的,道歉的时候哭得很厉害。她在他面前低着头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搞成这样的。”
鹤遂看上去丝毫没受影响。
他用纸巾给她擦眼泪,笑着哄她:“周七斤,你别哭了,我真的见不得你哭。”顿了下,嗓音低了下去,“你一哭我就心疼。”
周念还是在哭,索性蹲下去哭:“……真的对不起。”
鹤遂便蹲下哄:“都说了没事,我都习惯了,被误会,被曲解,在我这里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的眼泪在我这里才是头等大事。”
“……”
听他这么说,周念更加自责。
鹤遂耐着性子哄了她很久,才让她收住眼泪,他使出了杀手锏:“只要你不哭,我什么都答应你行吧?”
“你说的。”
“嗯。”
周念洗了洗鼻子,抱着膝盖盯着他,眼睛还是红的:“那比如说——要是我画画的时候,让你摆出一个很可笑的姿势呢,你摆吗?”
“摆。”
他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你让我怎么摆,我就怎么摆。”
周念终于愿意破涕为笑。
这时候,蹲在她面前的鹤遂,突然抬手捧着她的半张脸。他的指温微凉,眸光深邃深情,低声道:“念念想怎么画都可以,我都配合。”
这是鹤遂最宠惯周念的时候,自愿剥去狠厉皮囊,展露最柔软的内心。
在她面前,他乖得像只被驯顺的狼,会满足她的各种需求。
多么美好。
但也只是停留在这个时候的美好——
第54章 病症
==============
七月中旬, 周念收到法院的通知,三天后,让她作为证人出庭作证。
数月前肖护持刀故意伤人的案子。
冉银得知这件事后, 不知道具体情况, 就不同意周念出庭作证。
夜色如水, 周念站在院子里,看着脚下那几株要死不活的万年青, 平静地说:“我不需要你同意。”
冉银站在她身后:“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的,你还不明白吗?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给那个混混作证?”
外面那场黄谣风暴还在卷,从没停过。
现在的周念在那些人眼里,也成为了和鹤遂一样的存在,一个不知检点的女孩子,作为他们女儿的完美反面教材。
周念蹲下来, 拨弄着万年青的叶子:“外面为什么会那样说我,你不是很清楚吗?你不是很得意这样的结果吗?”
自从那天起, 她再也没有叫过冉银一句妈妈。
在她心里, 她已经没有妈妈了。
冉银:“我都是为了你好, 七斤。”
周念:“……”
又来了,又是为了她好。
周念不想再听,沉默了会儿, 突然说:“你去自首吧。”
冉银立马听懂了。
似乎是没想到周念会突然这样说,她被激怒了, 拿出手机来摁了110递到周念面前:“来!你报警吧, 你报警去给警察说, 你看警察会不会信你!”
周念低眼, 看着110三个数字发呆。
她伸手,手指准备落在拨号键上。
悬而未决。
时间在流逝, 分分秒秒消散间,冉银眼里的把握更胜一筹,反观周念,唯唯诺诺地不敢摁下拨号键。
冉银甚至挑衅:“怎么?不敢打报警电话。”
周念蹲着的双脚发麻。
她没说话。
冉银是量她不敢,又说:“周尽商的价值就是那一千六百万。你要为了这么个人去报警,七斤,你才是真的不孝。”
不孝。
那什么又是孝?
一味地服从听话,做到她口中的懂事听话,就是孝吗?
周念咬了咬唇,然后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下了拨号键。
冉银瞳孔一缩。
在110电话被接通以前,冉银迅速挂掉电话,质问周念:“你真想看你亲妈去坐牢是吧?”
周念安静了三秒,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画的不好时,都会被你惩罚继续画。然而现在你做错了事,杀了人,却想逃之夭夭吗。”
冉银沉默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久,冉银突然转脚从厨房里走去,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周念眼里闪过晃眼白光。
她惊愕地站起来,不知道冉银要做什么。
冉银拿着刀,说:“我告诉你,七斤,你想我去自首,可以。你甚至想我去死,也可以。但是前提是我必须看到你出人头地,看到你成为赫赫有名的大画家,那到时候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不用担心妈妈会骗你,我会证明给你看——”
那把菜刀高高举起。
“啊——!!!”周念尖叫出声。
随着她尖叫声一并落下的,是菜刀,是冉银的一根手指。
……
……
三天后,周念还是作为证人出庭了。
法庭上。
周念被公诉人问话时,条理清楚地陈诉了那晚看到的完整事发经过——看见肖护一身是血地从巷子里跑出来,后面跟了好几个人。
以肖护为首的被告一共八个人。
肖护爸爸很有钱,给肖护请来了很有名的刑事律师。
可惜证据确凿,再有名的律师也打不过这一仗。
肖护最终判了四年零八个月,其他几人也都依照情况判了刑。
宣判结束后,周念正好和肖护对上视线,她这才注意到肖护的脸,肖护的有脸上有一个深坑,看上去疤疤癞癞,有点像被硫酸腐蚀后的皮肤。
那就是鹤遂咬出来的伤口。
猝不及防地看见,周念被吓得不轻。
肖护恶狠狠地盯着周念,目光里射出寒光,周念连忙转开视线。
她很害怕,但她不后悔出庭作证。
她觉得,鹤遂值得一个公道和清白。
鹤遂此时就在旁观席上,他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她在给他作证时,他收起了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慵懒样,听得格外专注。
他知道,这是她在为他勇敢。
两人从法院出来。
法院是在县城里,他们需要坐大巴车回镇子上。
车程一个多小时。
周念带了遮阳伞,鹤遂很自然地接过,替她撑着。
去车站的路上,路过一家小商店,鹤遂看见绿毛怪包装的跳跳糖。他停下来,买了几包散的。
青苹果口味的。
周念瞧见了:“这不是我之前给你买过的那种吗?”
鹤遂淡淡嗯一声。
“你现在还买来吃啊?”她觉得很稀奇。
“还不错。”自从那次在医院吃过她买的跳跳糖后,他看见了就总想买,然后倒一包在嘴巴里,感受一整个春天在嘴巴里炸开的感觉。
车站很简单,不算大的一个售票厅,里面没有制冷设备,热得像个蒸笼。
售票的窗口只有两个,里面坐着的是脸色灰败、动作迟缓的中年妇女。
鹤遂到窗口前,头微微耷着对着里面的人说:“两张到花楹的票。”
售票的女人低着头看手机,慢吞吞地撕了两张票递出来:“两张十八。”
鹤遂掏了钱递过去,然后顺便问:“这里有到火车站的车么?”
一直低头看着手机的女人抬眼,扫鹤遂一眼,然后视线就再没移开过。她索性把手机熄屏,脸上浮现笑容:“小伙子,你去哪个火车站?”
“有几个火车站。”
女人笑着说:“一个南站,一个北站。”
鹤遂:“这里买票都能去?”
女人:“当然可以啦。”
鹤遂淡淡嗯一声:“谢谢。”
他站着没动。
女人依旧直勾勾盯着他。
鹤遂又等了几秒,才提醒:“你还没找我钱。”
“哦哦,不好意思哈哈哈。”
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从装钱的抽屉里翻出两张一块的,从窗口的洞里递出来。在鹤遂垂眼接钱的时候,女人不停给对面女人使眼色,仿佛在说“快看有帅哥”。
周念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等鹤遂转过身来时,她就忍不住犯嘀咕:“眼睛都长在你身上了。”
“不是吧周七斤。”鹤遂凑过来低低笑了,整张脸帅得很惹眼,“阿姨的醋也要吃,你别太夸张。”
“我才没有吃醋。”周念口是心非地说完这么一句,害羞地朝着大巴车的方向快步走去。
鹤遂迈开长腿,轻松地跟上去:“有正事和你说。”
周念问什么事。
刚好走到大巴车前,蓝黑混色的车身,鹤遂让她走前面:“先上车再说。”
周念在他面前上车,他拿着她的遮阳伞紧跟其后。
“晕车吗?”他问。
“不晕。”
“那我们坐最后一排去。”
“好。”
周念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鹤遂来到她身边。
阳光斜照进来,周念觉得有些刺眼时,他伸手替她把挡窗户的布帘子放了下来。
周念抿着唇很浅地笑了下,说:“你刚刚说有正事要说?”
鹤遂慵懒地靠着:“你高考报哪里?”
“啊?”
他倦懒地半耷着眼皮:“嗯?”
她有些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是不是傻?”他双臂抱在胸前,转头看她,“你得给我说报哪里,我才能为我们的出逃做计划,总不能带着你乱跑?”
“哦。”
周念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
她也扭头看他,对上他漆黑的眼。
认真想了下,周念说:“京佛美院吧。”
京佛美院。
国内top级的医艺术类院校,要学美术,就没有比京佛更好的学校。
也是属于一流的985院校。
每年都有超三万人报京佛美院,录取人数却不会超过1500人。
这是多么惊人的报录比和录取率。
鹤遂说:“那我们就去京佛。”
周念心里很期待,但又很担心:“可是我们没有钱。”
怕吵到同车乘客,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只有彼此能听见。他看着她的眼睛,低低道:“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用高考结束后跟我逃跑就行,明白么?”
周念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问什么,心里已经百分百地相信他。
“到时候我们从镇上坐大巴车到县城里,然后再从这个车站坐车去火车站。”他平静地说着计划。
周念听完,轻声说好。
沉默了下,周念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到时候高考完立马走,我多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不然真的快疯了。”
“……”
“可以到京佛定下来再收通知书。”
鹤遂依她:“好。”
他说着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懒懒道:“好累,我睡会,到了叫我。”
周念感觉到他蓬松的头发扫在脸上,让她觉得痒痒的。
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她抿抿唇,说:“睡吧。”
在这辆蓝白混色的大巴车上,周念和鹤遂坐在最后一排计划过未来,设想过远方,准备在不久之后上演一出盛大的逃亡计划。
那时候周念是真的相信。
他会带她走。
他昏昏昧昧地靠在她肩膀上时,周念在想,逃去远方的火车上,她也愿意让他这么一直靠着她-
八月初开始,周念去省里参加集训。
集训的日子里没有冉银,她暂时得以喘息,再加上对未来充满希望,她重新对画画燃起了激情。
她又能画了。
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动笔就能惊艳所有人。
老师甚至说她完全可以不用参加集训,轻松过省线不是问题。
周念没有因此自傲,她特别刻苦地画着,没日没夜地泡在画室里,身上永远是洗不干净的颜料。
每天她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室的学生。
晚上回宿舍后,周念会和鹤遂打会视频电话。手机是在她出发前,鹤遂帮她修好的,不然想看看他都是个大难题。
视频里的他不比她轻松,他打着很多份工,休息的时间寥寥可数,年轻英俊的脸上常常挂着倦容。
她总担心他累垮,让他休息。
他总懒懒笑着说不累。
集训结束回花楹镇那天,正好是十一月十三号,是她和他的生日。
然而回镇上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冉银在镇门口来接的她,看见冉银,周念很冷漠,也不让冉银帮忙拉行李拿东西,自顾自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冉银跟在后方:“七斤,我给你准备了生日蛋糕。”
周念没有理会。
到家后,周念径直回房间,拿出手机时发现收到了鹤遂的消息。
他说她在家巷子口等她。
周念立马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下楼,下楼时更是不弄出一点动静。
还好没有被冉银发现。
外面又黑又冷。
十一月的深夜已经很冻人,出来没一会儿,周念的鼻尖就被冻得发红。
她来到巷口。
没看见鹤遂人在哪里。
四下张望时,旁边闪出一道高瘦的身影,轻笑一声:“在找我?”
周念捂住胸口,回头看见熟悉俊脸,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
他的双手从背后伸出来,捧着个东西。
太黑,周念看不清。
“念念,生日快乐。”鹤遂低眼看着她。
“谢谢。”
周念很开心地接在手里,东西有点沉,“可是我才回来,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鹤遂沉默了下,低声说:“你现在就可以给我生日礼物。”
周念一怔:“什么。”
话音落下,少年俯身而下,极尽温柔且隐忍地在周念唇上亲了一下。
就很轻很轻地一下,转瞬即逝。
暗里,年少的欢喜在此刻疯涨。
周念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唇上略过,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抽身站好。
轰——
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
他亲她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她的初吻!
周念僵了许久,还是鹤遂拿着手机给她看时间:“还有五分钟,还不祝我生日快乐?”
黑暗里,她的脸早就涨成番茄红。
开口时,周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哑又抖,还结巴个不停:“鹤,鹤遂,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月光洒在他清绝眉眼间,他冲她展眉一笑,笑容蛊惑人心,嗓音倦懒:“谢谢,我很快乐。”
周念听出他的话中意,脸上又是一热。
她想化解一下这暧昧又尴尬的气氛,便说:“我们走过去亮的地方,我看看你送的什么。”
周念走到亮堂的月光底下,才看清楚手上捧着是什么东西。
一株长势惊人的万年青。
叶片肥厚,绿得惊人,意味着新生般的蓬勃生命力。
还用一个特别可爱的粉色花盆装着。
这时候,鹤遂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改为仰视周念。他的眸子又黑又深邃,眸底却又璀璨如星河,看着周念时更像是在发光,开口时嗓音徐徐: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万年青。
一万年都长青的好东西,浪漫得不像话。
所以他说,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作者有话要说:
算错了,本来打算这章结束小镇,发现这章写不完,下章结束小镇!!!(也就是明天)
第55章 病症
==============
那年, N省参加美术联考考生数量有五万多人,竞争相当激烈。
周念在这五万人中杀出重围,以292分直逼满分的高分成绩拿下联考的第一名。
三个月后, 周念在京佛美院的校考中获得第一名的消息传来。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个来自小镇的女生。
听说她之前就得过不少奖, 在画画上面天赋异禀。
这次联考和校考都拿第一是注定的。
小镇上的人们开始对周念产生改观, 大家又开始重新喜欢起来她,和她现在取得的成绩相比, 她之前那些“污点”都变得不足挂齿。
并且看她最近也没有再和那条疯狗来往,人们又纷纷让自家孩子跟人家周念多学习。
这真是一个充满嘲讽又叫人欲罢不能的时代。
周念最近和鹤遂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交流也大多都在微信上。
并不是他们不想见,而是鹤遂都在市里面打工攒钱,他觉得在小镇上做事没几个钱,而且他现在名声臭到极点, 小镇上愿意请他做事的几乎没有。
在高考前一天,周念和他打视频电话, 发现他脸上的倦容越来越重, 眼皮底下永远有着一层淡淡的青影。
“你看上去真的很累。”她的语气里全是心疼。
“我没事。”他身上穿着工厂里普通的深蓝色厂服, 却掩盖不住他的帅气,“你明天好好考试。”
桌上摆着那株他送的万年青。
万年青被周念照顾得很好,她每晚睡觉都要看看它才肯上床, 此时此刻,她摸了摸万年青的一片叶子, 乖乖地说:“我会好好考的。”
鹤遂倦怠地靠在墙上, 单膝屈着坐在床上:“乖。”
听他夸她, 周念有些不好意思, 转移话题:“你睡的下铺吗。”
鹤遂淡淡嗯一声。
厂里宿舍环境一般,一米二的上下床, 鹤遂身材高大,光是坐在床上,都需要微微驼着背,不然脑袋就会顶到上铺的床板。
周念想让他多休息:“先这样吧,挂啦。”
鹤遂:“等等。”
周念:“?”
视屏里,少年坐在床角阴暗处,眸光深恻,他对着镜头勾了勾唇,笑的很蛊惑:“周七斤,不说晚安就想挂电话?”
周念抿抿唇,慢吞吞地说了个晚安。
“晚安。”他笑。
刚挂掉电话,周念收到他发来的一张视频通话截图。
截图上面的她刚好是睁眼又没睁开的样子,看上去就特别像在翻白眼。
鹤遂的消息紧随其后:【你看看你好不好笑?】
周念无语:【……】
他好幼稚,还老是特别喜欢逗她。
周念却生不起气来,她在那张截图上发现,鹤遂是把她在的那个窗口放大,而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她。
周念突然想到一件事:【三天后我们走了,厌厌怎么办?】
周念:【就没有人喂它了/哭】
鹤遂:【我已经处理好了。】
周念:【?】
鹤遂发过来一条语音。
周念点开那条语音,鹤遂慵懒悦耳的嗓音传来:“我让霍闯那个小屁孩有空就去喂一下,我会定期转猫粮钱给他。”
听完后,周念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永远都这么靠谱,值得让人信赖。
骂他的那些人都是没眼光。
要是真的了解鹤遂,怎么会有人舍得讨厌他,欺负他。
……
第二天高考。
打了一周降雨弹的缘故,雨下得特别大。
镇高中外挤满水泄不通的人,全是来给自家孩子加油打气的家长,脚跟碰脚跟,伞檐撞伞檐。
冉银也在其中,周念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周念汇在人群中,快要踏进校门时,口袋里的小灵通突然响了起来。
醒耳的铃声响起来。
周念把小灵通拿出来一看,发现是鹤遂。
怎么会是他。
她记得他现在应该在上早班才对。
周念将电话接起:“喂。”
人声鼎沸里,鹤遂的嗓音低低从听筒里传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回头。”
周念回头。
她看见在这潮湿的大雨天里,鹤遂站在人流正中心,他没有撑伞,只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帽子戴在头上,眼睛和颧骨和没入帽沿里,下半张露在外面的脸却因下颌线和精致鼻唇而太过惹人注目。
雨珠顺着他的冲锋衣不停滑落,他整个人是雨里的一道风景。
黑色手机被他拿在手机,贴在耳边,他似乎感应到了周念的回头,一点点将头抬了起来。
黑色帽沿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浮现。
眸底氤氲着四周最深浓的雨汽。
他和周念对上视线,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缓缓张开薄唇,嗓音低沉:“念念,祝你高考顺利。”
每一个字,周念在看到他嘴型的时候,都通过小灵通的听筒听得真真切切。
那一刹,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哽咽了下,看着被模糊成一团黑影的他,重重点了点头。
……
那天的鹤遂的确是早班,他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只为亲自给周念说一声高考加油。
看着周念进考场后,他便快速离开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去车站坐车。
要尽快赶回厂里,超时会被扣钱。
到市里后,鹤遂从车站出来,外面没下雨,他抬手把头上的帽子摘掉,长腿迈得很快,在人行道上疾走。
殊不知,有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久久打量鹤遂的人坐在一辆黑色路虎里面,在副驾位置,优哉游哉地抽着烟。
当他看到鹤遂的第一眼,就招呼开车的人:“慢点。”
“咋了生导?”开车的人问。
“你看那个少年——”副驾上的人伸着颈子,用手一指,“像不像我上次给你看的那幅画上的人?”
开车的人没反应过来:“哪一副?”
被叫生导的人四十五岁左右,穿一件黑色POLO衫,手上带了块劳力士,他说:“就是咱们剧组要了一副画的授权要用在电影里,就是那副。”
“啊啊想起来了。”
开车的人恍然大悟般,“那副叫《病症》的油画是吧?别说,还真别说,你看那少年侧脸简直一模一样。”
生导:“你停车,我下去和他说两句。”
“成。”
路虎停在黑衣少年前面一段距离,生导开门下车,走上人行道,带着笑意等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
6月8号,高考结束。
当天晚上凌晨一点,周念还睁着眼没睡,她在等鹤遂的消息。他说今晚会过来找她。
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枕头底下的手机震了下。
是鹤遂发来的信息。
他说在她家门口,让她出来。
周念迅速掀开被子下床,她连衣服都没换,穿着一条睡裙就趿上拖鞋就走。
怕吵醒隔壁冉银,她用最轻的力气拧动门把。
打开门后,周念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出房间下楼。
寂静的夏夜,时不时传来一声蛐蛐声。
吱吱叽叽。
周念穿过院子,推开门,发现鹤遂就等在外面。
他的手里拿着两张什么东西。
等她出来,鹤遂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周念:“现在你听我说,我说的每一句,都要好好记着。”
周念接过东西。
她低头看了眼,是两张淡红色的火车票。
借着月光,火车票上的黑色字体清晰可见。
云宜→京佛
2013年06月9日23点15分开
13车003号下铺
?358元
限乘当日当次车
两张火车票是硬卧位置是挨在一起的。
鹤遂说:“明天下午你吃完饭后找机会溜出来,到镇上车站,坐车到县城。到县城车站后去买一张到火车南站的票,记住是南站,南站——”他重复好几遍南站,“记住没?”
周念听得特别认真,连连点头:“记住了。”
鹤遂接着说:“然后你在南站等我,等我到了以后一起去检票。”
周念沉默下来。
她想了想,温吞问:“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火车站,我一个人坐车什么的有点害怕。”
“我还有一点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放心,在检票前我肯定到。”
“好。”周念乖乖点头。
鹤遂离开时,周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一股冲动,她快步跑过去,从背后一把重重抱住他。
双手紧紧勒着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
鹤遂身形僵了一下,很快放松,温温笑着:“怎么?”
他的手落在她的手上,轻轻握住。
“就想抱抱你。”她吸了吸鼻子,“你明天就可以看我写给你的那封信了。”
鹤遂转头,余光扫着身后的她,眼底温柔:“好。”
……-
这是属于逃亡的一天。
天光似乎都比往日更盛朗一些,周念早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装在一个大大的登山包里面。
她对这个家没有任何留恋,没有带走任何一样属于这个家的东西,只带了最基本的衣服(包括鹤遂的那件黑色卫衣),还有画满他的素描本。
最终,周念回头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房间,抱着怀里的万年青,没有犹豫地合上房门离开。
彻底走出北清巷的时候,周念在心里默默说再见。
再见北清巷。
再见花楹镇。
她现在要去开始新的生活。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进行着,周念从小镇坐车到县城车站,在县城车站买了一张到火车南站的汽车票。
很近,坐二十分钟就能到。
周念心情很亢奋,觉得所有食物都那么美好,就算看到车窗上没擦干净的灰痕都会觉得可爱。
她在车上给鹤遂发了微信:【我马上到火车站啦~】
鹤遂回得很快:【嗯,等我】
周念到火车站的时候,看了眼时间,才九点不到。
距离检票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足,鹤遂办完事情过来也很来得及。
周念没有进候车厅,就背着个硕大的登山包,抱着万年青在外面等。
她想鹤遂一来就能看见她。
站得累了,周念就坐在候车厅外的台阶上,把包取下来抱在怀里。
怕挡到其他乘客,她坐在台阶最边上的位置。
粉红花盆装着的万年青就摆在旁边。
陪着周念一起等。
周念一直等,等啊等,时间在一双双路过的双脚里流逝着。
半个小时过去。
一个小时过去。
……
时间开始变得漫长。
暮色降临,四周暗下来,往远了望是空洞洞的黑夜。
周念开始忍不住不停捏自己的手指,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乘客走进候车厅里,眼里露出焦急的颜色。
闷雷在夜空里炸开。
在轰隆隆地响声里,所有人的脚步都似乎变快了,朝着目的地走去。
只有周念还坐在原地。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时间来到十点半。
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开始检票。
周念等不住了,拿出手机给鹤遂发微信:【要到了吗?一会儿要开始检票了。】
发完消息放下手机又继续等。
黑夜被豁开一道口子,不停往外吐着风。
风越吹越烈。
周念的头发被大风吹得乱糟糟,还觉得有点冷。
她拉开登山包拉链,想找件外套出来穿。外套被压在最下面不好拿,她便拿了件鹤遂的那件黑色卫衣出来穿上。
身体虽然暖和了许多,但心里的温度却开始流失。
鹤遂还没来。
周念开始不停拿起手机看时间,只要分位上的数字跳一下,她的心也就跟着紧了一下。
或许他只是被事情绊住了脚,应该马上就过来了。
周念不停安慰自己。
“各位旅客朋友们,由云宜站发往京佛站的k8939次列车开始检票了,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到检票口进行检票。”候车厅里的广播声传了出来。
周念的右眼皮跳了两下,这让她觉得很不安。
掏出手机拨通了鹤遂的电话。
一直处在连线中却无人接听。
周念又接连打了两个,还是没人接。
再也坐不住,周念把包放到地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暗夜的狂风里,她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瘦弱无助。
周念把两张火车票从包里翻找出来,拿在手里,这样一来,等下鹤遂到了就能直接去检票。
风越来越大,带着能钻人毛孔的寒凉。
候车厅外已经没有人影,里面的人也越来越少。
周念朝里望了眼,看见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正在等着。
鹤遂还没有任何消息。
他没回她的微信,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周念走下台阶,停下空旷的小广场中间,左右张望,等一道熟悉的身影。
只是等啊等,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整。
他还没出现。
还剩最后十五分钟。
周念的眼睛被大风吹得发痛,四周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藏在他黑色卫衣袖口里的手指已经紧紧握紧了。
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冷漠的机械女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念这才真的开始慌了。
握着手机的手指泛出苍白,有些颤抖,她想不通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关机,她为什么会联系不上他。
这可是他要带她逃走的重要日子。
周念徒劳地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尝试,但是不论她怎么打,鹤遂的手机一直都是关机。
她的睫毛颤得厉害。
很快,她就因为内心恐惧和不安,被风吹红了眼睛。
她捏着两张火车票,在风里等了又等。
最终,候车厅里传来的播报声给她判了死刑:“旅客们,由云宜站发往京佛站的k8939次列车现已停止检票。”
已经停止检票。
一直到最后关头,鹤遂都没有来。
周念散着头发,失魂落魄地回到台阶上坐下,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希望,他会来的,等他来了还可以重新买票。
总之他会来的。
鹤遂怎么会骗她,怎么舍得骗她。
想到这里,周念重新安静下来,抱着膝盖,把下巴放在叠着的手臂上继续乖乖等着。
她明亮的眼睛暗淡无光,目光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雨落了下来。
狂风卷着雨线,发出要将整座城市吞没的咆哮。
周念看着面前的雨帘发着呆,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个撑着伞路过的青年男子脚步匆匆地朝着候车,手里拿着一页纸,他边跑边看那张纸,骂了句:“哪个傻逼写信用英语纸,这写的什么玩意。”
骂完就随手把纸揉成团,丢在了雨地里。
周念的视线被那团纸吸引。
看着实在熟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冲进雨里,捡起那团纸。
回到台阶处,周念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纸页展开。
被水泡过的纸有些粘手,一不小心就会扯坏,幸好周念把它展开时,没有损坏到任何一处。
四线三格上的字迹熟悉得令人心惊。
出自周念的笔下:
“我想要逃离,逃离这座小镇,逃离现有的全部认知,想到远方成为另一个我。
独独不逃离我的所爱。
鹤遂,与你之间,我们的距离恒定。”
寥寥数行而已。
写尽一个少女最深沉的心事,和最热烈的爱意。
周念的手抖得停不下来,眼泪落到被雨水浸湿的纸张上,让本就模糊的字迹便得更模糊。
鹤遂丢掉了她给他的信。
他不会来了。
已经知道结果的周念,怀着一颗不知道怎样的心,在火车站外的台阶上等了一整个通宵。
看了整夜的雨,吹了不知多少阵风。
自始至终,她的怀里都抱着那颗他送的万年青。
凌晨五点半,暴雨依旧如注。
她站起来活动发麻的双脚,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她的身子晃了晃,然后失去控制,一头栽倒在台阶上。
周念从台阶上滚落,滚在积水泼深的地面上。
她像一条缺氧的鱼,张着嘴巴呼吸,感觉到冰冷的雨水一个劲地砸进她的嘴里,还有眼睛里。
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周念出现了幻听,泡在水里的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个小镇。”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
人生至暗时刻降临的光,是那么的耀眼,那么让人心动。
现在却灭得如此的彻底。
也罢,也罢。
——上卷完——
第56章 病症
==============
京佛这个城市的气温很特别。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的时节, 温度还稳在32℃以上,空气里黏着一层很腻的热意,阵仗丝毫不输三伏天。
周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 睁眼一看, 四周都是白花花。
她动了动手,发现手背上扎着留置针, 挂着点滴。
她觉得体腔里有一团火在烧,一路往上,烧得整条食道还有心口都火辣辣的痛,连带着喉咙也还在烧。
床头的墙上粘着黑色显示屏,上面清晰显示着患者的个人信息。
姓名:周念
性别:女
年龄:22岁
护理级别:一级护理
病房门被推开。
冉银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壶刚接好的热水。她瞧见周念醒了, 便忙不迭地说:“早给你说过,人家现在是大明星哪里还会看得上你?”
和鹤遂重逢的场景瞬间涌入脑海。
周念感觉到心口在抽痛。
他被好多人簇拥在中央, 瞩目万分, 看她的眼神却是何等冷漠, 就像在看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冉银来到床边,把水壶放在桌上,问她:“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周念半耷着的眼皮动了动:“我要问清楚。”
她一定要从他嘴里问到答案。
冉银说:“你不是已经问过了?今天中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你问他,但他理你了吗?——他说不认识你。”
这的确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
周念宁死都不愿意相信, 曾经那么宠惯她的鹤遂, 居然会这样对她。
周念声音很哑:“不要说了。”
冉银没好气地说:“南墙一次性撞个够, 撞痛了就知道回头。”
周念说:“你只用知道你答应过什么, 就可以了。”
冉银把热水往保温杯里倒:“我没忘,只要你能够达到医生的标准出院, 我就同意你出院后去找他。”
对此,冉银毫不担心,又不是只要她同意周念去找他,就可以轻易见到那人的。
毕竟今时可不同往日。
现在想要见一见当年那条南水街的疯狗,比登天还难。
门口传来三声敲门声。
冉银说了个进。
病房门推开,门口的人声音有些激动地叫她:“周念!”
周念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抹笑意。
就冲这声音,她都不用看清人脸都知道是谁。
莫奈迈着外八的脚步走进来,过胖的身形撑得门很小。
“我本来说去车站接你的,实在没空,刚结束直播过来了。”莫奈来到床边。
自从13年高考结束后,莫奈考上京佛的一所二本大学,就没有再和周念见过。
四年时间,让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莫奈一边念大学一边搞直播,成了网上热门的吃播博主,目前粉丝有五十多万,硬是靠着直播在京佛挣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别野。
两人在偶尔在微信聊天,分享近况。
话题不多。
莫奈总流露出想见周念的意愿,也一直在心底把周念当好朋友。
“你忙正事要紧。”周念伸出手去想拉莫奈,“来,坐。”
“……”
莫奈看着那只朝自己伸出来的手臂,眼睛刷地一下就红了。
那简直不像一只人类的手臂。
瘦得能看清楚骨头的边沿形状,看得清楚每一根青筋和血管,很薄软的一层皮肤裹着那些人体组织。
经不起细看,细看就像恐怖片里女鬼的手。
“周念,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莫奈没忍住眼泪,轻轻接住周念的那只手,捧着,生怕晚一秒接就会断掉。
周念气息微弱地笑着说了个没事。
刚说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戴无框眼镜,近五十岁,上嘴唇边上有一颗痦子。
他径直朝着周念的病床走来。
冉银出声:“这位是王医生,你的主治医生。”
话是对周念说的。
周念看过去,看见了医生胸口的名牌。
京佛卫生中心·王学知主任医师。
“小姑娘,我来给你说下你的情况。”王医生停在床尾处。
周念静静听着。
“你这个神经性厌食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哈,168的个儿,只有58斤,浑身都只剩一层皮了。”王医生推了推眼镜,“因为你长期营养严重不良,导致你现在所有器官都出现了继发性病症——我们对你进行了个全面检查,你的胃溃疡很严重,还有炎症,贲门松得很厉害。你还严重贫血,低血糖,低血压;心脏也有点问题,心肌缺血,心率不正常,所以你老觉得心慌心悸。你还有偏头痛,哎……偏头痛都是小事啦,小姑娘,你再不好好配合治疗,是要丢命的。”
“……”
神经性厌食症是精神科死亡率最高的疾病,没有之一。
死亡率高达5%—20%。
医生所言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只是周念听完,脸上依旧是不痛不痒的冷淡。
她抿抿唇,轻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周念只关心这个。
“这个不着急嘛,你先好好配合治疗,等你能自主进食后,到合适的体重就会安排你出院。”王医生说。
“合适的体重?”
周念撑开倦怠的眼皮,“我要到多少斤才能出院?”
王医生想了想:“至少也得七十斤吧。”
周念:“好。”
七十斤而已。
她只用快速长到七十斤就可以出院,然后去找那个人要个答案。
王医生说:“目前主要是采取管饲和静脉内高营养治疗项目的结合方法哈,心态放轻松点。”
周念下意识皱眉。
她很讨厌管饲,之前在其他几个的精神病院尝试过。
就是拿一根输食管从嘴里塞进胃里,往胃里输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营养物,让她有东西可以活下去。
她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主进食的能力。
至于静脉内高营养项目治疗,就是输液,输营养液,这个也没什么特别的。
所谓大城市的精神病院,好像也就这样。
她在心里默默想。
王医生离开了病房,周念对冉银说:“你也出去吧,我想单独和莫奈待一会。”
冉银欲言又止,看了看莫奈,还是出去了。
这几年的时间里,冉银变化不少,倒不是说她变得善良,而是说她变得无可奈何。对周念来说,她的强势和掌控欲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
无论她怎样,周念都只把她当空气。
“你怎么才五十多斤。”莫奈在床边坐下,用肥呼呼的手指擦着眼泪,“我都快二百斤了,顶四个你,你说你这是何苦啊周念。”
“挺好的。”
周念的善良温柔一直没有变,她用手给莫奈擦了擦眼泪,“你看你现在多有福气。”
莫奈做的是吃播博主,挣的就是长肉的钱。
一年时间从一百三长到了一百九。
“你现在还画画吗?”她问周念。
“不画了。”周念声音很轻很空洞,“……很多年以前就不画了。”
从2013年的那个夏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从蜚声画界的天才少女沦为碌碌无名的普通路人。
“你真的不值得,为他……为那个忘恩负义的人不值得。”弯弯绕绕之下,莫奈终于还是把话题带到了那个人身上。
“你不要再执著了,他的心里真有你,会四年不找你吗?这可能吗?”莫奈又说。
周念昔日纯粹干净的双眼变得混沌灰暗,她说:“我只想亲口问问他。”
莫奈无情地说:“他说不认识你,全中国都知道了。”
周念的睫毛颤了颤,鼻尖微微泛着红。
莫奈拿出手机,悬在她眼睛上方,说:“你自己看。”
周念看了。
她看见那是一条评论过万的营销号爆料博。
@娱乐小瓜:[今日,影帝鹤遂在户外路演的时候被一个奇怪女子骚扰,被不停追问是否认识她?她是谁?据说是一个狂热的私生,你们怎么看?/吃瓜]
【附图一张】
图片背景就是在火车站外的大广场。
人很多。
周念跌坐在人群中央,骨瘦如柴,都说上镜胖十斤,可照片上的她就像是一副骷髅骨架,狼狈地红着眼仰着头。
她的目光所致,是几步远外的男人。
阳光下,男人穿着极简的黑衬衫,身高腿长,有着相当优越的头身比。
单眼皮,冷白肤色,鼻子很高,面部折叠度是黄金比例。
完美得恰到好处。
一个黑色口罩被他修长手指懒懒勾着,垂在身侧,他垂眸看地上的她,眸光睥睨且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莫奈的手指不小心点到评论里面。
热评很扎眼地落进周念眼中。
「私生能不能去死啊!!!请问保镖是吃干饭的?真不是我说,换我奶上都比这强。」
「是真很危险……她这次是伸手拽了鹤遂的项链,那下次手里拿把刀呢?」
「我真的笑死,还问遂遂认不认识她?哒姐请问你谁?你凭什么觉得顶流会认识你一个神经病?做啥白日梦/吐/吐/吐」
瞧着周念神色不对劲,莫奈扫了眼屏幕,立马把手机收了回去:“我没想让你看评论。”
周念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问:“私生是什么意思。”
她不追星,看不懂这个两个字。
但她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词。
莫奈没告诉她,只说:“哎呀你不用管,我是想让你知道,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要再找他了,何必呢?”
“……”
“人家现在多风光啊,顶流大佬,电影巨咖级别的存在。”
周念喉咙烧得更厉害了,她苦笑了一下:“是啊。”
顿了下,又说:“听说他今年得了戛纳的金棕榈奖,我不太了解,这个奖是不是很厉害?”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莫奈还是得承认:“那是相当的厉害。”
“可以说电影圈没人能做到像他那样,再给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出第二个他来。”莫奈语气很怪,难以否认他的成就,但又有着为闺蜜鸣不平的敌意。
“……哦。”周念的声音弱下去。
其实她曾在搜索引擎里一次又一次搜过他的名字。
她看过无数遍他的资料。
2014年7月,他凭借处女作电影《屠佛少年》获得金鸡奖最佳男主角。
十八岁的他一炮而红。
这部电影是那一年的暑期档黑马,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看好它,上映前一片唱衰声,排片率低得出奇,却意外地爆冷出圈,狂吸11亿票房。
各大媒体开始报道这个电影圈的黑马新人,评价他红得毫不意外。
他有一张野性英俊的脸,189的个子相当吸睛,在审美疲劳的圈里尤为难得,身上一股狠劲儿也是其他男明星没有的。
网友们都说,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片阔无边际的荒野。
2015年,他又凭借一部电影《灭》同时获得金马奖、金像奖最佳男主角。
一时间红得各路资本都纷纷朝他投去橄榄枝。
各大名编名导更是主动打爆了他经纪人的电话。
2016年,这是他出道的第三年,上映了第三部 电影《六十六道》。
没错,他又得奖了。
他靠这部电影一举斩获了隔年的戛纳最佳男演员奖,同时再获金像奖与金马奖。
红得一发不可收拾。
出道即巅峰,且一直在巅峰。
22岁的鹤遂,各种耀眼的奖项加身,演技绝,皮囊好,让万千少女为之疯狂。
……
周念用手指轻轻掐着手背的皮肤。
薄薄一层皮肤,就那么被她轻而易举地提捏起来,她就看着那点悬起的皮肤发呆。
“我这个样子。”她呐呐自语,“怪不得他要忘了我。”
四年时间。
她和他都是地覆天翻的变化。
他早已不是南水街那条人人喊打的疯狗,而是万千少女的人间理想,是闪耀发光的顶流影帝。
而她呢?
她只是一副被皮肤包裹着的骨架而已。
可她还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原型,娱乐圈相关知识瞎几把写的,随便看看就行!
第57章 病症
==============
周念不敢轻易去回忆那段灰暗的时光, 那是她心底被焚焦的一片区域。
可当她现在和莫奈谈论起那个人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想了起来。
那是13年的夏天。
逃亡失败的她被冉银捉了回去,冉银拿着两张火车票质问她时, 她无可辩驳, 始终一言不发。
像生了哑病,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意再开口说一个字。
她开始发烧, 生了一场经久难愈的重感冒。
烧退了又来。
烧来了又退。
然后又来……
周念终日觉得自己泡在一个熔炉里,被烤着,被融化,她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热。
迷迷糊糊时还是会不停喊一个名字,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不像活人。
又嘶哑又微弱。
好不容易痊愈后, 周念发现自己还在那个房间里,在北清巷的房子里, 在熟悉的花楹镇里。
她没能逃出去。
然而那个说要带她逃走的人却人间蒸发。
周念再也找不到他。
她给他发了好多好多的微信, 打了好多好多的电话, 都如沉海的石头,渺无音讯。
周念在想,会不会是他去火车站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一定是这样, 否则他怎么会抛下她?
已是13年的7月,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她不顾冉银的劝阻, 跑到派出所报失踪。
民警说:“他没有失踪哈, 也没有出什么意外, 只是人没回小镇。”
周念愣住:“那他现在在哪里?”
民警说:“这个不能说的,涉嫌泄露隐私, 如果你们真的是朋友,你可以自己尝试联系他。”
他没有失踪,也没有出意外。
他只是不回来了。
一开始,周念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接受这个说法,她继续找他,发了疯一样找他。
她去了任何一个他可能在的地方,甚至去过他打工的厂里。
得到的答案却很统一,所有人都说没再见过他。
饶是这样,她还是固执得不行,一根筋到绝境,认为他才不是抛弃她,而是先去京佛等她了。
于是她按照原本的计划报了京佛美院。
冉银很清楚她报京佛美院是为了谁。
这当然不被允许,只是通知书下来后无法更换学校,所以冉银将京佛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
也把周念最后的希望彻底剿灭。
周念被迫走上复读的道路,却再也没办法拿起画笔画画。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脑袋空空的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对着画纸时的表情木然又冷漠。
昔日给他画画的场景不停在眼前闪现时,她会立马把画笔扔出去很远,像那是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
复读的那一年浑浑噩噩。
小镇的人都拿一种异样目光看她,说她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美术联考第一,京佛美院校考第一,这样子居然都不去念美院,反而留在小镇复读?
一定是脑子有病的人才会这样干。
周念觉得自己不止脑子有病,哪哪儿都很有病。
尤其是她的厌食症。
她逐渐分不清饱足感和饥饿感,总觉得自己不饿,好几天不吃东西只喝水都不会觉得饿。
不是真的好几天不吃东西,毕竟这不被冉银所允许,而是每一餐饭后都把食物吐得很干净。
次次都要吐到看见胆汁才罢休。
当她暴瘦到65斤的时候,冉银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开始给她买各种高营养的补品和食材,燕窝,松茸等等,还买了人参给她煲汤喝。
她知道买东西的钱从何而来。
每一次,她都会用一种无比嘲讽的眼神,看一眼冉银的断指,再看一眼那些东西,然后起身离开。
她决计不会吃上一口。
2014年的夏天,埃博拉病毒在西非爆发,死亡率超七成以上。
也是这年夏天,周念收到本地云宜市一所重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中文系,她自己都没想到,最后会读一个和画画完全没关系的专业。
想来她的体内也有不少株致死性的病毒在潜伏着,才让她的人生走上一条荒诞可笑的道路。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一天,有人问她:“嘿,周念,你看那部《屠佛少年》了没?”
她没兴趣,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那人又说:“没想到咱们小镇还能出电影明星啊,牛逼死了。”
旁边有人迎合:“是啊,还是当初小镇最不受待见的人。”
“不得不说他确实长得好。”
“天生的电影脸。”
“……”
周念慌了神,仓惶地从议论声里逃走,躲到一个无人的小巷里,才敢拿出手机来搜索——电影《屠佛少年》。
海报刚跳出来,周念就在上面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她的瞳孔剧烈颤了一下,随后凝定。
烈阳下的手机屏幕可见度不高。
周念便把手机亮度拉到最高。
这下能看清了。
那是一张设计绝伦的电影海报。
对角线结构虽简单,却完美凸显了男演员的锋芒,他俯视镜头伸出一只手,相当死亡的角度却找不出死角,眼神如刃,轮廓清晰,离镜头最近的手指修长分明。
搭配上他身后翻滚的黑色云海,让他看上去更加神秘又强大。
没人会比周念更熟悉这个男演员。
她苦苦找寻他一年,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然而此时此刻,人间蒸发的他突然出现。
他重新出现在周念的视野里,以电影演员的姿态。
她看了那张海报很久,最后不死心地去看演职员名单,看见那两个字时,周念终于肯接受了。
——鹤遂。
是他没有错。
不是他还有谁呢,没有谁会比他更像自己。
随着那年暑假《屠佛少年》的大爆,花楹镇沸腾不已。
小地方的事难说,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巨浪,更何况是出了个电影明星。
大家又开始热烈议论起鹤遂来。
不过这一次,没人再骂他疯狗,也不会再把肮脏词汇用在他身上——所有人都突然开始爱他。
说他从小就长得特别好看,也很可怜,还有人后悔之前没有对他好一些。
周念也被各式各样的人追问。
“诶,你不是和鹤遂关系很好嘛?你们还有联系吗?”
“能帮我要个签名不?嘿嘿。”
“你们不联系了?真的假的啊周念,我之前可是看见过好多次你和他走在一起,别藏着啊周念,别这么小气嘛,大家都是朋友。”
“就是啊,能约回来一起吃个饭不?”
……
周念自然没有那个本事,她早就没办法联系到鹤遂,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观众而已。
嗯,她也去看了他的电影。
不愧是暑期档的黑马冠军,电影院里座无虚席。
周念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
是一部热血复仇片。
观众们情绪高涨,只有她一个人,从他一出现在大荧幕上就开始哭。
她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以这样的方式。
电影散场。
保洁阿姨来打扫时,发现最后一排还坐着一个小姑娘,又瘦又小,两只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
“怎么啦小姑娘?”保洁阿姨关心地问。
“没事……”周念哽咽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我只是很想他。”
没事。
我只是很想他。
……
回忆到这里时,周念只觉得有一股火从胃里烧上来,眉心传来一股酸意。
她赶紧想要坐起来。
“周念,你怎么了?”莫奈着急地问。
“那个给我……”周念忍着不适,指了下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呕吐盆。
莫奈赶紧去把呕吐盆拿过来,放在被子上,然后去把躺着周念扶起来。
周念一坐起来,就捧着盆子吐了起来。
没吐出东西,只有胃酸和胆汁。
莫奈看得很心疼,准备了纸在手里:“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周念接纸擦了嘴,喘了好一阵的气,才有点微弱的力气来说话:“习惯了。”她指了下胃,“胃酸会反上来,吐出来会好受点。”
莫奈把呕吐盆放到地上去,又问:“我听医生说你得了厌食症,得这个多久了?”
周念说:“高中就得了。”
莫奈想到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怪不得你高中就很瘦,但现在的你和高中完全不是一个瘦法啊,你一定快点好起来。”
周念什么也没说,模糊地嗯了一声。
她曾经的确有一段时间好起来过。
那时,还有人曾对她说过,周七斤,七七四十斤公斤,他的目标就是把她养到四十九公斤。
莫奈说:“等你好点,我带你去看看我直播的地方,就当是散散心。”
周念淡淡地笑着说好。
莫奈看了眼时间,说:“我晚上还有一场直播,我得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我们微信保持联系。”
周念点点头。
莫奈离开了。
周念有气无力地瘫倒回床上。
她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男人嗓音。
“嗯?”
熟悉的嗓音,像玉石的冰凉质地,又带点儿懒意。
周念霍地睁眼,条件反射般看向门口。
外边走道寂静,病房里的周念听见他又说:“哪次少了你的礼物?少逼逼。”
很冷淡的腔调,却有点像在哄人。
周念感觉胸口又开始烧起来,每一根神经都磨人般地在颤抖。
他在和谁打电话。
买礼物……
女孩子才需要买礼物,听他口气,不像是买给男人的。
“行了少废话,我这会有事。”男人嗓音越来越远。
“……”
周念回过神来,艰难地起身,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身上的被子推开。
她抬脚下床,却因没力气摔到了地上。
手背上传来刺痛。
周念仰头看了眼输液管,她不想拔针给护士姐姐添麻烦,就扶着床站起来,把挂钩上的输液瓶取下来,提在手里。
她打开门冲出去的时候动静不小。
房门撞在墙上发出砰地一声,惹来前方的男人驻足回眸。
走廊尽头一扇天窗开着,他逆光而站,英俊脸庞模糊在光影里,周身轮廓却被深化得厉害。
他戴着黑色口罩,姿势懒散,单手插在裤兜里。
光线里,尘粒在浮浮沉沉。
周念单手扶着墙,另一只手里提着输液瓶,软管里的血液开始回流。
这时候,鹤遂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的脸上。
这一刻,那些如金粉般浮沉的尘粒仿佛静止。
时间被人按下暂停键。
目光相接时间很短暂,这一次,鹤遂看她的眼神有了变化,不像是在路演现场般的冷漠无温。
而是多了一丝厌恶。
除此外,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周念眸光闪烁着,她狼狈地站在原处看着他。
这样的对视没能超过三秒,他轻描淡写地扫过她的脸,又扫了一眼那根已经回流好长一截鲜血的输液管,挪开了眼。
他转身进了旁边的诊室,把她留在原地。
尘粒重新开始浮动,她却很难控制住呼吸。
周念扶着墙,一步一步靠近那件诊室。
她抬眼,看见诊室上的门牌,上面写着“心理干预理疗室”的字样。
这时候,一名年轻男子走过来挡在周念面前:“不好意思,你不能进去哈。”
周念咳嗽了几声,说:“我想……”
“不管你想什么都不可以。”男子语气很不耐烦,“你要是再这样骚扰鹤哥,我们会报警的。”
“你是谁?”周念问。
“你都做私生了还不知道我是谁?”男子翻了周念一个白眼,“我是鹤哥的助理你不知道吗?”
周念虚弱地吊着气解释:“我和他认识的,我想和他聊聊。”
“你可省省吧!”
男子失去耐心,冲她挥手,“走走走!”
周念没走,固执地留在原地等着,举着药水瓶的手臂发酸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那扇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鹤遂走了出来。
周念等他从面前经过,与此同时,助理赶紧跑到她身前站着,用背挡着她,像是生怕她会有什么危险动作。
他越来越近时,天窗里涌进来一阵风。
将他身上的味道吹给周念。
一种质地清冷的男香。
雪松混淡茶的香气很淡,却散着悠远,有旷野袭来的侵略感。
他的身上也不再是十七岁少年时期的淡淡皂香。
鹤遂来到面前。
周念把头从助理肩膀处探出去,苍白干裂的唇缓缓张开,发出嘶哑虚弱的颤音:“鹤遂,我……”
他根本就不看她,一步都没停,长腿越过她时带起的那一点微风,都是那么的冷漠无情。
周念认命般闭上了嘴。
四年太久了,他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也变成了彻底不在意她的模样。
不管周念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事实。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只能去接受这种事实。
他消失在视线里。
风又吹进来了,这一次,是带走空气中他残留的一点气息。
第58章 病症
==============
太阳西沉,远处高楼被渡上一层浅淡橘光。
周念站在病房门口的窗前发呆,如果在花楹镇,这么眺望远处, 是能看见连绵不绝青山的。
她无端想到四年前镇外那座被烧光的荒山。
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 业已绿意葳蕤, 草木新盛。
连一座荒芜的山都能重新活过来。
她却还在原地被困在一个无边牢笼里面。
那天本意不想给护士添麻烦的她,还是添了麻烦。
输液管里回血厉害, 等她注意到时,手背上已经肿得相当厉害,高高的像座小山丘。
在换留置针时,周念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护士小姐姐很温柔,说:“没关系的。我看你长得好漂亮啊,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哦。”
周念咳嗽后虚弱地笑着说:“好,谢谢你。”
护士离开不久, 病房门重新被推开。
冉银拿着一盒医院的盒饭走进来, 她只买了一份给自己, 周念需要管饲,用不着吃饭。
把门关上,冉银便按着太阳穴吐槽:“现在的小姑娘也太疯狂了, 追星真是狂热得不像话,走哪都能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
周念静静听着。
不用想也知道, 一定是鹤遂来过一趟的消息在医院里传开了。冉银在食堂去买饭的时候, 一定是听到人议论这件事。
不过议论的一定是医护或者患者家属, 病人是不大可能的。
这里一栋楼全住的精神病患者。
周念也不例外。
冉银去到小桌前坐下, 把饭放下,语气很不屑地说道:“也不知道那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倒退回去四年,他都只是个人人喊打的小混混。哪晓得踩了什么狗屎,撞了大运演了电影。”
“……”
纵使有无数人喜欢着鹤遂,想要靠近他,冉银都绝对不会是其中一个。
不管鹤遂变得如何光芒万丈,在冉银心里,他始终是那个把她女儿毁了的混蛋,仅此而已。
冉银每次谈论起鹤遂,不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她的言语间总是充斥着不屑、贬低、嘲讽、阴阳怪气。
周念翻了个身,侧躺在病床上。她用背对着冉银,说:“你吃完饭就走。”
空气里静了一秒,冉银声音响起:“我走哪?”
周念目光有些空洞:“随便去哪,宾馆酒店多的是,不用在这里陪着我。”
冉银说:“何必花那多余的钱。”
周念轻轻笑了一下,笑意深长,说:“你不是很有钱吗。”
冉银沉默了。
彼此都很心知肚明,周念说的有钱是什么意思。
一千六百万的巨款。
那可不是有钱吗?
“那些钱不要用在我身上,但至于你用不用,那不关我的事,我也不关心。”周念连续说完几句话,就累得开始喘气。
这是她和冉银之间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她不会花一分赔偿金,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学费,亦或是看病的钱,她都不会花。
至今为止,她用的都是以前画画得奖的奖金,还有卖画作所得。
总之不会用靠诈骗得来的死亡赔偿金。
冉银打开盒饭,平静地说:“七斤,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之前的积蓄总有花完的那一天,花完了怎么办?那就不生活了?还是说不给你看病了?”
“不看了。”
周念疲倦地闭上眼睛,“真到那一天,让我去死就好了。”
对她来说,死亡不是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
是解脱。
是新生。
是逃亡到理想国度的唯一火车票。
约半小时后,吃完盒饭的冉银还不愿意离开,说要等她今天的液体输完以后再走,怕她睡着留意不到。
周念很坚持,说:“我自己会注意。”
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无奈之下,冉银只好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周念一个人,静得可怕,能听见吊瓶里的点滴声。
她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那双冷漠无情的眼。
一瓶墨水打翻在天上,迅速晕开,晕出黑夜的底色。
晚上十点多,周念终于输完最后一瓶药水,拔针时,护士说:“还不困的话可以下床走走,你都躺一天了。”
周念轻声说了个好。
等护士离开,周念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下床,她现在行动速度就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稍微磕着碰着都痛得钻心。
常规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肥大,随着每个动作,多余的布料都在微微摆动。
周念来到床头柜前,拿起上面的一个小水壶。
水壶是她自带的。
到厕所里给水壶装了水后,周念又回到病房中,重新回到床头柜前。
她举着水壶给柜子上面的一株植物浇水。
粉红色的花盆,松软的泥土里生长着的植物是深浓的绿,有着宽厚肥壮的叶片,一簇一簇地挨着。
被叶片拥在中间的是,是几颗团在一起红色果实,浆果形状,红得特别喜庆惹眼。
养了这株万年青四年,这还是第一年结果。
也是亲自养了万年青以后,周念才知道,这万年长青的好东西,也不是株株都能结出果实,非得要养得相当好或者年头长的才结果。
像之前家中那几株万年青,就从未结过果,现在已经枯死了。
或许每一株万年青也有它们的命。
周念本是一个不信命的人,但这四年光景坎坷陆离,病痛折磨她,绝望吞噬她。
当一个人身体受尽苦楚,灵魂备受煎熬时,是不得不信命的。
浇完水,周念放下水壶,坐到床沿上。
她拿起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
——私生是什么意思?
答案:私生是指侵犯明星私生活和工作的粉丝,死缠烂打的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喜欢跟踪、偷窥、骚扰明星,把自己看的太重,强行入侵他人生活。
难怪莫奈不愿意直接告诉她私生是什么意思。
周念苦笑了一下。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词。
过往与鹤遂相处的点点滴滴疯狂涌进脑海,他给她抓萤火虫,陪她去拔牙,还给她煮番茄鸡蛋面吃,会摸她的头,牵她的手,还会抱她。
甚至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亲了她,隐忍地浅尝辄止,眸色瞧着深晦又长情。
然而现在呢。
现在她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就被打作私生,被无数人辱骂攻击。
也不是难过他现在变成了闪耀发光的顶流影帝,他这样很好,比在南水街当一条人人喊打的疯狗好太多。
她从来都不是介意他现在变得这么好。
真正让周念难过的是,他看她的眼神怎么可以带着厌恶?
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认识她,完全否认和她认识过,也间接地否认了与她的那一段小镇过往。
他是真的忘了她?
还是说……
还是说装作不认识她,单纯不想搭理她。
周念用病服的袖子擦掉了眼泪,委屈地小声抽泣着。
安静的病房里所有声音都被放大,她的哭声听上去是那么可怜无助,还有说不清的绝望。
哭了很久后,周念用手机下了个微博,根据提示步骤注册。
她又想到了四年前,鹤遂送给她人生中第一部 智能手机,也就是她现在手里拿着的这一部。
电子产品更新换代的迅速快速无比,周念看着身边人从苹果5用到苹果8,她的手上始终是当年那款一千块出头的安卓机。
系统已经很卡,从微信返回桌面都能卡两秒,期间还换过两块电池,和几次屏幕。
就这样一个早就该被淘汰的手机。
周念偏偏就是舍不得换。
大学室友不止一次问她:“周念,你怎么还不换手机呀?”
周念每次都笑着说:“还能用。”
手机卡得要命,打一个字就要等一秒,才能打下一个字。
注册个微博账号用了整整五分钟。
周念在搜索栏里打出他的名字。
跳出来的第一个搜索结果就是。
她点了进去——
鹤遂
4287.6万粉丝 27关注 56.33亿转赞评
微博认证:演员
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凌晨0:13分发出的。
@鹤遂:[第二十二年,我未曾忘初心,感谢陪伴。]
附着六宫格照片。
转发破百万,评论破百万,点赞破了一千万。
那是一组精心拍摄的照片,光影偏灰调的空间里,男人穿一身高定黑西装,长腿交叠坐在单人黑沙发里,气质清冷出尘,却盖不住骨子里散出来的狠厉感。
六张照片里各个角度都有,正面,侧面,仰拍,俯拍。
每个角度都找不出死角,他有一张上镜堪称完美的脸,189的长腿相当吸睛,身材优越至极,后期不用修都可以直出的程度。
周念把照片放大,一张一张地来回看了好几遍。
有一张照片上的他是直视镜头的,就给周念一种在和他对视的错觉。
她捂着发闷的胸口,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周念点进评论里,里面好热闹,那么多喜欢他的人在祝他生日快乐。
[哥哥22岁生日快乐/爱心/爱心/爱心]
[家人们谁懂啊啊啊啊啊,六张照片~~是哥哥给我们的生日福利!!!]
[呜呜呜鹤门永存~!老公快来我怀里过生日/舔屏/舔屏]
这一刻,周念恍惚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这些茫茫人流中的其中一个。
她很普通,也毫不特别,还是一个病秧子。
甚至于,就算她发出一条评论都会被迅速覆盖淹没,他根本不会看见。
就算是这样,周念也还是发了一条评论。
她没有叫他哥哥,也没有叫他老公这种称呼。
只是很简单的——
[@一起逃亡吧:鹤遂,祝你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私生是指侵犯明星私生活和工作的粉丝,死缠烂打的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喜欢跟踪、偷窥、骚扰明星,把自己看的太重,强行入侵他人生活。”——引自百度
第59章 病症
==============
在京佛精神卫生中心治疗一周后, 周念得上称称重,需要根据体重来确定新一周的详细治疗计划。
面前站着王学知医生,冉银, 还有责任护士, 这让周念很有心理压力。
不过她庆幸一点, 那就是在医院称重是不需要脱光衣服的。
周念脱掉鞋,光脚站到了称上面。
体重秤的显示区域亮起, 数字闪了闪,最终定格:58.6斤。
周念看着称上数字:“……”
住院治疗一周,一天三次管饲,结果下来就涨了6两的称。
拉泡屎就没了。
可能看出她脸上的疑窦,王医生说:“小姑娘,别灰心, 你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肯定好不了太快, 咱们慢慢来!”
周念没说什么, 嗯了一声, 下了称。
临着王医生离开前,周念问:“王医生,我今天想出去, 可以请假吗?”
王医生问:“出去干嘛呀?”
周念说:“我一个朋友想带我出去散散心。”
昨晚收到莫奈的消息,想今天带她去看看直播的地方, 顺便再好好叙一下旧。
“可以啊……”王医生话说了一半。
“医生。”冉银插话进来, “她还住着院, 身体还虚弱得很, 不合适外出吧?”
王医生摆摆手,说:“没事的, 出去透透气心情好点更有助于治疗,只是行动需要慢些,别磕着碰着。”末了又补充,“但是要记得向责任护士请假,拿条子签了字才能走。”
周念点点头,说:“好,谢谢王医生。”
……
莫奈说上午十一点来接她。
周念早早地就换好了外出的衣服,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色长袖衬衫和牛仔裤,一双洗得磨边的小白鞋。
干净寡素到不行,细细地看都觉得像个女高中生。
再加上她瘦得皮包骨,肉眼年龄就更显小,总让人误以为她是个营养不良的青春期少女。
莫奈晚了十分钟才到,进门就吐槽:“京佛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堵车!!!”
周念坐在床沿上等着,又乖又安静。
看见莫奈进来,她站了进来,脸上淡淡微笑:“你会自己开车,好厉害。”
莫奈啊了一声,反应了两秒,问:“你不会开车啊?”
周念抿抿唇,说:“我没还没学驾照。”
自从看过火车站的那场整夜暴雨后,周念很难有心力去做其他事情,她连画都不画了,更何况去学个驾照。
光是活着和对抗病魔这两样,就已经足够让她心力交瘁了。
莫奈安慰她说:“没关系,你先好起来,好起来后想做什么都行。”
周念垂了垂眼,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冉银一直在身后絮叨:“别忘记回医院的时间啊。”
周念没有理会。
原本冉银还想跟着周念一起外出,但周念拒绝了她。
离开前,周念把床头柜上的万年青挪到了窗台上。
莫奈看见这一幕,等出病房的时候问:“那盆万年青是你的啊?我还以为就是医院病房里的呢。”
周念走得很慢,说:“是我的。”
两人来到电梯前时,莫奈又问:“那你把它挪到窗台上干嘛?”
周念伸手摁了个下行键:“它要晒晒太阳。”
她每天都会让它晒五六个小时的太阳。
半耐阴的植物,这样长得最好。
电梯门打开,里面还有两个年轻的护士小姐姐。
周念走进去,站在最角落位置。
其中一个护士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时周念不小心看见,她的手机壁纸是鹤遂。
怼脸拍的一张照片。
男人五官完全抗住近镜头,凌厉的单眼皮,眸光深邃蛊惑。
周念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拿手机的护士在这时开口:“看鹤遂新电影《昼春》没?”
另一个说:“上周和我男朋友一起看的。笑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在看电影的时候,他一直凑我耳边说鹤遂帅死了。”
“哈哈哈哈好眼光!”
男女审美有差异。
鹤遂正是统一这样审美差异的存在,女的说他帅,男的也说他帅。
她们还在兴致高涨地议论着他。
周念把目光落在楼层键上,仿佛没有在听两名护士的对话。
直到两名护士走出去,电梯里静下来,她才回过神般,意识到自己刚刚其实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莫奈叹了一口气,出声:“这滋味不好受吧?”
周念在学着接受这种冲顶的落差感,说:“还好。”
“少口是心非了。”莫奈直接拆穿她的伪装。
周念苦笑了下,说:“不好受又能怎么办?”
现在的鹤遂早就不是那个南水街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少年了。
他现在属于任何一个喜欢他的人,独独不属于她。
落差感大得很难让人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负一层的停车场到了,莫奈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
不远处的白色奥迪车灯亮了。
上车后,莫奈系安全带的时候看见周念,她薄薄的一个靠在座椅里,安全带横在她胸骨处,往中间凹陷。
莫奈惊了,说:“这就是身材天赋?你都这么瘦了还有胸啊……”
周念:“…………”
当车子驶出停车场出口,拐上马路,周念通过后视镜看了眼医院。
原来是个规模不小的精神病院,进医院时她处于昏迷状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医院全貌。
副驾车窗开着,风拂面而来。
周念的头发乱了又乱。
“你吹得起不?”莫奈问。
“还行。”周念转脸看向窗外。
一路上,周念看见鹤遂的脸出现在好多地方——巨大的幕墙屏上,商场顶部的海报上,公交车的车身广告上,还有没看清店名的门口放着他的人形立牌。
他实在火得一塌糊涂。
宽阔的柏油大道,车水马龙不停歇,两岸高楼林立。
大城市的实感是这么强烈。
这就是京佛。
周念又开始陷入内耗,在想,如果四年前的逃亡计划顺利进行,她现在是不是也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空气,看惯了眼前的这些繁华。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她现在是不是还在他的身旁?
莫奈知道她心事重重,没忍住开口道:“真不是我说,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说不认识你,既然他都拿出态度来了,就真的没必要再执著了,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对他可毫无影响。”
景物如流光般在周念眼底划过,她很轻地笑了一下:“还差这一点半下的吗?”
如果是一个很少受伤,生活中顺风顺水的人是会害怕受伤的,会因为趋利避害的天性本能地躲避疼痛。
然而一个早就千疮百孔的人是不会害怕受伤的,反正已经遭过那么的罪,也不会差这一点半下的。
莫奈愤愤地为周念鸣不平:“你说他多没良心啊?那时候在镇子上,所有人都骂他,拿他当条狗,只有你愿意和他来往,对他那么好,最后还跟着他一起被骂。”
“……”
“现在倒好得很,他翻身成了大明星,倒忘了当初施恩的人。”
周念被京佛十一月的风吹红了鼻尖。
她沉默了很久。
等车子开进莫奈家所在的别墅区时,周念才缓缓开口,声音轻飘得像一缕雾:“我比谁都更清楚,我和他回不去了。”
中间隔着一条天堑。
天堑里流淌着的,是他的声名赫赫,是他在聚光灯下捧着金杯享受掌声的模样,是她的碌碌无名,是她被当作疯子私生遭受无数唾弃辱骂的模样。
莫奈也被搞得很伤感,说:“是啊,现在你们差距太大了。”
周念眼睛又干又涨,她用手揉了揉,没有说话。
莫奈把车子开进车库里。
车停了。
谁都没用动作。
莫奈摘掉方向盘,长长叹了口气,说:“谁又知道,当初在那个小破镇,明明你才是站在云端上的那一个。”
是啊。
谁还记得那个走在青石板上的天才画画少女。
她的身上永远背着块画板,所到之处听到的都是夸奖,都是好话。
沉默许久,周念一直都没有再说话。莫奈打破沉默:“下车吧。”
她这才慢吞吞地开始解安全带。
走出车库,周念看见莫奈的别墅,双层的,大挑空设计,浅蓝搭白的外部配色看着很清新。
外面有草坪,打理得很漂亮。
周念不想扫莫奈的兴,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好漂亮。”
莫奈说:“你可以过来和我一起住。”
聊到这,莫奈想到一件事:“你是休学了对吧?”
周念:“嗯,休了一年。”
莫奈看出来她和冉银关系很僵硬,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直接说:“那你更要和我一起住了,你到时候出了院不用回小镇,在我这里住到开学都行。”
“好。”
两人一起进了房子里。
莫奈带周念看她平时直播的地方,就在二楼,专门将一间屋子打造成了直播间。
直播间里设备很齐全。
三角支架,打光设备,麦克风等等。
周念看了一圈,问:“你每天播几个小时。”
莫奈说:“六个小时。”
“那也是挺辛苦的。”
“是啊。”
周念正好停在窗边,随意往下一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她立马开口:“莫奈,你过来看。”
莫奈走到窗边,问:“咋了。”
周念指着道上的那个人:“你看他像不像鹤广?”
那人身高形瘦,略佝偻着背,脸色有些蜡黄。
周念之所以不敢确定,是他看上去与之前大有不同,他将自己收整打理得很光鲜,不是邋里邋遢的模样,脚下一双皮鞋擦得锃亮。
“你没看错,他就是鹤遂的爹。”莫奈说。
“怎么会这样?”周念愣在原处。
她记得鹤广是个瘾君子,是个老婆女儿被逼死都不会露面的窝囊废,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高档别墅区,穿得像个成功人士。
莫奈不明白,问:“怎么了?”
周念盯着那道身影不放,问:“他是住在这里吗?”
“是住这儿。”莫奈还多说了些相关的事情,“鹤遂在这给他爹买了房子,听说一个月给上百万的生活费。”
“这不可能。”周念下意识否定,“绝对不可能。”
鹤遂恨鹤广到骨子里,怎么会给他买房子,还给他养老?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得下去问问。”周念转身,越过莫奈往外走。
“诶……”莫奈追上去。
周念张着嘴呼吸,溢出的气息微不可微,她这一副病躯,支撑不了她的迫切,楼梯还没走完就累得喘息不停。
手撑着楼梯扶手停下,她张着嘴大口呼吸。
吸进嘴巴里的空气是热的。
空气不是热的,而是她喉管和食道被胃酸灼烧着,才觉得空气是热的。
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注意情绪,不能急不能燥,更不能太过愁肠郁结,否则胃上毛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就像她现在这样,一着急就犯病。
莫娜撵上来,关心道:“没事吧?”
周念用手捂着紊乱起伏着的胸口,说:“我要问问鹤广。”
莫奈搀住她手臂:“我扶你。”
周念在莫奈的搀扶下,尽可能快地出门去。
穿过草坪时,莫奈看了眼越来越远的鹤广,说:“你慢慢走过来,我先去把他拦着。”
“好。”
莫奈跑起来很难,近两百斤的身体显得很吃力,但总归比周念快得多。
周念是完全跑不起来。
莫奈铆足了劲儿追上鹤广,绕到他面前,喘着粗气说:“不好意思等一下,我有个朋友想问你点事。”
鹤广停下来,笑容满面地说:“想要我儿子签名照还是咋的?”
乍然看上去,宛如一个爱护晚辈的中年叔叔。
莫奈却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她虽然在花楹镇待的时间不长,但关于眼前这个老人的“风光事迹”,但还是听过不少。
这时候,周念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了过来。
鹤广回头看见周念的脸时,明显怔了一下,像是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她,也惊诧她如今的模样。
阳光正当头,照得周念脸色如纸,病容明显。
在被鹤广打量的同时,周念也在打量他,她看他穿得人模人样,大拇指上还戴着硕大一枚金戒指,脸上笑容和蔼可亲,变得真像一个善良的人。
她盯着鹤广,冷冰冰地问:“你对鹤遂做了什么?”
鹤广像是听不懂,敛了些笑容,皮上僵硬:“说什么呢。”
周念开门见山地说:“鹤遂恨你恨到了骨子里,怎么可能给你买房子,还每个月拿钱给你挥霍。”
鹤广脸上还残留着些不尴不尬的笑意,说:“小姑娘,瞧你这话说得。父子哪有隔夜仇?我是他老子,即便以前有过小矛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念听着觉得可笑,说:“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
“你这话说给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听听还行,你可以骗过他们,但你骗不了一个从小在花楹镇长大的人。”
鹤广脸上最后那点笑意也消失了。
没了笑意的伪装,他本就刻薄的长相立马显出凶光,细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珠子是浑浊不清的,像蒙着一层白色的东西。
面对此人,换作四年前的周念会害怕得尖叫,但现在的周念不怕,现在的她有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
周念甚至还叫了他的绰号:“我没说错吧,鹤千刀。”
也只有花楹镇的人才知道这个绰号。
但这一声鹤千刀,也彻底惹恼了鹤广。
他说:“小丫头片子,我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要痴心妄想。你来纠缠我,无非是还惦记着鹤遂嘛?——你也不看看你这幅样子,他怎么可能还会要你?你知不知道喜欢他的女娃有多少啊?我出门一趟都能遇见无数个叫我公公的女娃,你算是什么东西?”
周念很平静,说:“你只不过是沾了鹤遂的光而已。我相信那些女孩子要是知道你是什么样子,是不会那样的。”
“问题是她们不知道。”鹤广挑着眉,模样很得意,“她们只知道我是大明星的亲爹,也没人过问我的过去。就像没人过问鹤遂的过去一样,什么花楹镇,什么南水街,都滚他妈一边儿去吧。”
“……”
“你看看现在,还有人叫鹤遂疯狗吗?”
拂了一阵风,凉得恰到好处。
周念吸进肺腔里的空气却依旧是灼热的。
她沉默了。
鹤广见她流露出受伤的表情,立马又开始微笑起来,这次的笑容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他得意地笑着说:“别怪叔叔伤你的心,可事实就是这样,没人会在意什么南水街,更没人记得我儿子曾经是条人人喊打的疯狗。他现在红了,所有人都爱他捧着他,也顺带喜欢我捧着我,这就足够了,这样子就很好。至于你嘛——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已,和那些花钱去看我儿子电影的观众没什么两样,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一番戳人肺管子的话说完,鹤广就想走。
周念自然是不允许。
她再次拦住鹤广的去路,坚持着自己的执著:“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一定是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
鹤广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难不成他放着明星不当,要回去当那个成天追在你屁股后面跑的毛头小子?”
没等周念开口,他又说:“他早把你给忘了。”
周念的表情在瞬间滞住。
“不,不是这样的……”周念呐呐着,语调不由变得急了,“你在撒谎,你在撒谎!”
“……”
鹤广低着头,转动了下拇指上的金戒指,又笑了:“既然你觉得我在撒谎,你这么急干什么?你慌了?”
周念哽住,眼圈不受控地红了。
怎么能不慌?
毕竟她已经领教过如今的鹤遂有多冷漠。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莫奈实在不忍心,劝道:“算了吧周念,我们走吧。”
周念摇摇头,说:“不,我不走,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真相?”鹤广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盯着周念,“真相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鹤遂准备坐火车和你离开的那一天,他遇到了他人生中伯乐——生东返大导演。生导一眼相中了他,让他当电影男主,哦,也就是那部《屠佛少年》,你看过没呀?有这样天上砸馅饼的好事情,是个人都不会放过机会,他当然选择去拍电影了,怎么可能选择你。”
“……”
周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准备坐火车和我离开的事情?”
鹤广得意地耸耸肩,说:“那天他和生导谈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周念觉得整条食道都开始烧起来,烧心灼喉的滋味很不好受。
脑子里思绪无比混乱。
准备逃亡的那天,鹤遂遇到了导演,导演邀请他拍电影,他选择了去拍电影,没有选择她。
倘若真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说都不愿意说一声,她又不会阻拦他拥有更好的未来。
或许猜到周念在想什么,鹤广又说:“斩断旧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不辞而别也没啥好奇怪的哈哈。现在他已经彻底忘了你,你也不要继续纠缠了,话说的很明白了,好自为之哈。”
鹤广离开了。
周念一时竟忘记了哭,她只是僵在那里,像一尊随时都会坍塌的雕像。
原来这就是真相。
她开始不停地战栗。
莫奈过来拥住她瘦如薄片的肩膀。
或许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没人再记得南水街的那条疯狗。
也没人记得故事开端里的周念。
包括鹤遂自己。
周念深知,如今的她也注定,沦陷为千千万万为他疯魔之人中的,其中一个。
她不再特别。
她不过尔尔。
第60章 病症
==============
京佛是座很难会下雪的城, 上次下雪还是二十年前的九零年代。
别的地方在飘雪,京佛只会下一场冰雹雨,雨停了, 翌日又是个艳阳天。
在十二月快要结束的一个夜晚, 下了场冰雹雨。
石子大小的冰坨像箭雨般落下, 它们砸在车顶,地面, 雨棚,任何一个暴露在外的地方,砰砰作响。
周念站在窗前看着这场雨,身后传来同房病人无比激昂的演讲声。
她现在不住单人病房。
一周前,王医生将她从重症病区调到普通病区,和其他病人同住。
一个病房可以住四个人, 周念所在这间病房还住了另外两个,以及空出一张床位还没人住。
此刻正在发表演讲的就是其中一个。
一位昆虫学家, 裴巷。
他患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 永远在极端亢奋和极端抑郁的两种状态下切换, 几乎不会有过渡的中间状态。
裴巷的病床前围满了人,主治医生,三个护士, 还有两名社工。
他们都是裴巷的观众。
裴巷手里拿着一只巴西蝴蝶的标本,大蓝闪蝶, 他的语速是普通人的三倍, 快得像是发电报:“好多人喜欢它闪闪发亮的蓝色翅膀, 总觉得它的翅膀本身就是蓝色。不不不, 这完全不对,它的蓝色翅膀和色素无关, 完全是一种光学效应,而是因为闪蝶翅膀上布满数百万的角蛋白鳞片……还有,老有人分不清蛾子和蝴蝶的区别,这的确很容易让人感觉到混乱,但对我来说分清它们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分别发表过两者的论文,最简单的就拿它们触角分辨,蛾子触角又粗又多毛,相反……”
亢奋中的裴巷是近乎处于癫狂状态中,思维跳跃,语速飞快,他看上去那么骄傲和意气风发,讲话时仿佛有一万只蝴蝶从他嘴里飞出来。
他需要观众,每次亢奋时,都需要最少五个人听他讲话,来满足他的表达欲,不然他就会发疯,或许还会拆掉整个病房。
周念也是其中一个观众。
同在一个病房里,想不听到都很难,她有时候甚至会羡慕裴巷,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死气沉沉的她截然相反。
但也仅限羡慕裴巷的癫狂状态,因为他的抑郁状态和她一样,也是一样的死气沉沉。
病房里还住着一位精神分裂患者。
与周念年纪相仿的男生,大学刚毕业,他是被家里人送来的,起因是他老看见一个人拿着刀想要伤害他的母亲,为了保护母亲,他冲过去夺刀和那个人搏斗。
他赢了,他用刀划伤了那个人的胳膊。
最后被抬上救护车的人却是他的母亲。
他叫徐散,总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住在周念的对床。
而裴巷在他旁边,也就是在周念的斜对面。
每当裴巷高谈论阔时,徐散总是最为不感兴趣的那个人,他自己坐在床上,表情呆滞,眼睛东看看西看看。
周念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里,就代表他能看见那里有一个人。
和不同的精神病待久了,自然也就了解一些。
毕竟她也是个精神病。
周念又在窗前待了会儿,才慢吞吞地回到床边。
刚好,枕边的手机收到一条新的娱乐新闻推送:恭喜电影《昼春》突破20亿票房大关,点击查看详情。
她盯着那条通知,耳边传来万根针的尖锐震响。
响声吞没了裴巷激昂的声音,还有护士们哄着他吃药的声音。
只要一看到关于鹤遂的消息,周念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病症,要么就是烧心难受,要么就是出现幻听,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心慌心悸,头晕目眩什么的,总之不会让她好受就行了。
由此可见,他对她的影响是如此深刻。
周念缓了一阵,等幻听不那么严重的时候,到卫生间洗漱。
卫生间是共用的。
上面摆着三个牙杯,里面插着牙膏和牙具。
属于徐散的杯子里没有牙膏,他都是蹭周念的牙膏,周念也不介意,每次都当不知道。
她刷牙的时候在算还有多久能出院。
来京佛精神病院治疗已经有一个多月,她现在的体重是60斤,如果按照一个月长五斤的速度来算的话,她可以在两个月后出院。
倘若她在称重前耍点小聪明,多喝些水……喝个三斤左右的水,那她可以更快出院。
这个阶段的周念,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也不想后果,更不在意会不会好起来,她只想尽快出院去找鹤遂。
就算听过鹤广那些话后,她也没有死心。
毕竟鹤广是什么恶人她很清楚,她觉得其中有隐情,说不定鹤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初才会不辞而别。
时至今日,她变成如今这幅病容残躯,也还是选择去相信,相信他,相信那个曾把她放在掌心里宠着的少年。
从卫生间出去时,裴巷已经安静下来,他陷进抑郁状态。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与十五分钟前的他大相径庭。
他总这样,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反复切换着。
周念发现旁边的空床有两名护士在整理。
她们整理得很用心,被套和床单包括棉芯都是用的最新的。
周念轻轻坐在床沿上,问:“有新的病人吗?”
护士在用手抹平床单上的每一丝皱纹,她说:“应该是,可能是个VIP患者,主任亲自交代的。”
护士们和周念关系不错,经常会聊聊天。
周念又问:“VIP患者难道不应该住单人病房吗?”
“我们也觉得奇怪呢。”两个护士对视着,其中一个看了裴巷一眼,“主任说的,要把他和裴巷安排在一个病房,明天一早住进来。”
闻言,周念看了眼斜对床的裴巷。
她没有再多聊下去,再多说几句话就该累了。
周念脱鞋上了床。
靠在床上玩了会手机,周念收到霍闯发来的微信。
他发了一张厌厌正在吃猫粮的图片。
霍闯:【姐姐,我今天喂厌厌了,你不要担心它,它在等你好起来回来看它。】
周念浅浅一笑,回复:【好】
如今的厌厌四岁,长得油光水滑,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发亮。
退出和霍闯的对话框,返回好友列表,周念看见自己的微信置顶人。
头像是厌厌的小时候。
备注是鹤遂。
她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点进对话框里给他发消息:
【今天外面下了很大的冰雹雨,听说下冰雹砸死过人,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淋这样的雨会不会很痛?我竟然想出去试试……但是不行,护士姐姐不会允许我跑出去的。】
【而且你知道吗?这里的病房都是有警报的,如果不是在自由活动时间离开病房的话,警报就会响,整个楼道里都会发出红色的光,我很害怕这样红光。】
……
周念并不是在给如今的顶流影帝发消息,而是在给十七岁的鹤遂发消息。
即便她知道不会收到回复,也还是会给他发消息。
四年来,消息已经发出去上万条。
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周念放下手机,盖好被子躺下,她闭上眼睛却很久都没有睡着。
失眠的情况很严重。
最近给她的药物里安眠量减少了,王医生建议她自主入睡。
自主入睡的结果就是睡不着。
深夜的病房里,周念听见徐散的磨牙声,他磨牙很响,像真的在啃骨头似的,咯咯咯的听着还有点吓人。
裴巷睡觉很安静,偶尔梦游,有一回周念半夜醒来,看见裴巷站在床边直勾勾盯着她看,当时把她吓得不轻。
这里毕竟是精神病院。
一晚上不睡,总能听见各种声音,尽头病房里传来女人嚎啕大哭声,还有老人嘿嘿地怪笑声,所有声音都在深夜放大,包括怪异荒诞也被放大。
向来胆小的周念听着这些声音,就更加睡不着。
一直醒到清晨六点,她听见外面走廊上开始有了脚步声后,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睡着后一直做梦。
荒诞不经又恐怖的梦,梦到鹤遂抱她,亲她,陪她在夜空下看萤火虫,又梦到他无情抛弃她,用最冷漠地眼神看着她。
晨光大亮,天空鸣金收兵,停雨放晴。
周念是在阵阵说话的声音里醒来的,头痛欲裂,眼睛酸胀不已。
她侧躺着,惺忪地缓缓睁眼。
视线还是模糊的。
微蒙的画面里,是男人肩宽瘦高的背影,他穿着与她身上一样的条纹病号服,两条腿格外修长笔直。
视线再往上抬。
她看见男人头顶一个反方向的旋儿。
这一定是在做梦。
不然鹤遂为什么会出现在她面前,就在她咫尺的距离。
两张病床前的距离隔得不远,间距不到一米,最多七十公分。
只要她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既然是梦,那她肆意一点也没关系。
周念用手撑着坐起来,朝着男人的背影伸出去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手背上血管和青筋鼓凸着,看着有些渗人。
离得越近,她的手指就颤得越来越厉害。
此时此刻,周念心底的欲望被无限膨胀,同时理智在无限萎缩。
在彻底被欲望吞噬掉的那一秒,她握住了男人垂落在身侧的手指。
刹那间,空气寂静,病房里正在交谈的人声也突然停止。
周念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她的梦。
直到男人回过头来,黑眸阴郁深沉,他扫了一眼周念握住他的那只手,而后缓缓抬眸,目光凝定在周念脸上。
四目相对。
周念的呼吸凝滞。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是有温度的,不是虚幻,而是有如实体般的温度。
温凉,像刚从泉水里捞出来的玉石。
下一秒,周念慌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关于蓝蝶翅膀为什么是蓝色的解释相关知识来自网络。
“它的蓝色翅膀和色素无关,完全是一种光学效应,而是因为闪蝶翅膀上布满数百万的角蛋白鳞片……”引自网络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