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来 你还活着?
听完最后这句, 孟宛整个人仿若僵住一般,许久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直至那火苗忽而被风卷高,撩得一前猛然一闪, 她才快速眨了几下眼,之后有些窘迫的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扶檀。
先前扶檀也是一时动情便说出了那样的话,现下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 脸颊的红云一路蔓延至脖颈。
见孟宛只背着身一句不言, 她心里有些没底,既然心里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她便干脆问个明白。
“孟大哥,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孟宛依旧不言,兀自盯着坑壁发怔, 她怎么也想不到, 竟会遇到今晚这样的事情!
虽说她的妆容确实无可挑剔,过去在京城时常扮作公子哥儿出去玩, 有时就连遇到相熟之人都认不出来, 只当她有一个哥哥。可是像今日这样的事情, 却从未发生过。
她遐思这些时,背后的声音也没放弃。
“孟大哥,我知道你定会觉得我轻浮……那晚王爷让我在外间侍值,我便知王爷不喜欢我,可即便明白了这点, 却还是不顾尊严的追来了军营……”
“我自小在郡王府长大, 郡王妃所下的命令我不得不从,所以我千方百计的去取悦王爷。可这些仅仅是凭着一腔愚忠,并非真心。如今死里逃生, 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伴着一声淡淡的叹息,孟宛终于开了口:“你若想不再受制于你们郡王妃,那明日出了深山之后,你便自行离去。这里天高皇帝远的,郡王妃也是鞭长莫及,你大可为你自己而活一回。”
“孟大哥,你意思是……”
孟宛翻了个身子,透着重重火帘认真的看着扶檀,“回营之后,我便禀报王爷,你伤重不治,已葬身山中。”
扶檀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儿,“孟大哥你愿意为了我,向王爷撒谎?”
孟宛倒是不以为意,心道她欺骗李元祯的也不只这一桩。
只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你受伤落入坑中之事,伍长他们三人皆可作证,王爷必不会怀疑。”
想到自此便可以脱离郡王府的掌控,扶檀不由得眼前恍惚了下,可很快又聚起一团光,重新投向火堆对面:“可是孟大哥,我是想与你一同离开这里……”
“我爹娘妹妹皆在西乡,如何敢擅自离开?再说我和你……”她颦眉,终是狠狠心道:“我和你根本不可能,你莫再多想了。”
说罢,她便又转身朝外,背对着扶檀,只声音懒怠的道:“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出山。”
且扶檀伤成这样,少不得她要出力。
虽心底仍有不甘,可扶檀不敢再搅扰孟大哥,便也只好闭上眼,努力劝自己休息。
翌日,天微微亮,几只不知名的冬鸟啁啾着掠过头顶上方,孟宛睁了睁眼。
坑底还是红红的一片火光,她转身见扶檀还睡着,再看看火堆,明显夜里扶檀起来添过,不然以那些柴定是烧不到这个时辰的。
孟宛没急着将扶檀唤起,而是先自己起来检查了下绳子,用力拉了几下后,将松动的扣子系得更结实一些,之后又用尖锐和石头在坑壁上凿出了几个小坑。
待她再回头看时,发现扶檀也醒了。
“你身子可觉好些?”
扶檀欲撑胳膊坐起,可动作有些艰难,稍一用力便眉心深蹙着,很是痛苦的样子。
孟宛忙蹲身按住她的肩头:“别急,若是扯动了伤口再出血,可就难止住了。”
说完,她在扶檀的身后助推了一把,缓缓扶着她坐起。
“我,我想喝一点水。”扶檀低低的道。
孟宛转身便取来昨晚用大叶子接回来的清水,小心捧至她的面前:“喏,喝吧。”
扶檀点点头,然后抬手正想接,孰料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偏偏能牵扯到伤处,她痛苦的呻楚一声。
“算了,你还是少动吧。”孟宛再将叶子捧得离她近些,直接碰在了她的唇边:“来,张嘴。”
随着檀口微启,清水缓缓自叶上流入扶檀的口中,很快便将她滋润了个透彻。喝饱了她便主动道:“孟大哥,咱们走吧。”
只是稍一顿,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只是你要受累了。”
叹息一声,孟宛也有些发愁,看扶檀这样子真的全要指望自己了。不过这一晚她也想到了几个方法,过会可以试一试。
她将绳子拴到扶檀的腰间宽带上,然后从下面托举着她,将她送至半空。然后自己踩着那几个刚刚凿出来的小坑,像爬天梯一样爬至半高,继续托举着扶檀出坑。
这回轻易便将她送了出去。
回到地面上的扶檀将绳子从腰间解下,抛回坑中,孟宛很快也爬了出来。
“你先在这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孟宛往一旁的树林中跑去。
不多时,她便拖回来几根差不多粗细的树枝,然后像绑竹筏那样将它们绑成一个板子,让扶檀坐上去,她则双手拉着一条宽带,拖动木排缓缓前行。
“孟大哥,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
“还好……”虽则孟宛特意选了雪结作冰的路面走,以减少摩擦,可还是很快便累出了一身的汗。
平日里她连提一捅水都要费半天劲,如今拖着一个大活人,委实是难为她了。可她别无二法,只能一步步的挨着,累了便坐下来歇歇。
扶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深知自己是个拖累。可她也明白,即便自己开口让孟大哥丢下她,他必也是做不出的。与其虚让来虚让去,倒不如省他些口舌和力气。
她紧紧咬着下唇,携着湿意的目光落在孟宛的纤弱的后背上。
就这样从天初亮,到日薄西隅,孟宛终于拖着她走出了深山。
孟宛再次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歇脚,抬手揩拭额上的细汗,之后指了指前方:“这个方向出去,半山腰便有个小村子,据说是以前的猎户居住。那里定是不会缺伤药的,我将你送过去,你先在那处养伤,待伤好了,你便离开,随便去哪。”
扶檀静静的听着,目光不曾看向孟宛所指的方向,却是紧盯着他的脸。
此刻,她说不清心里具体是种什么感受。被孟大哥相救的感恩、以及被他拒绝后的失落、还有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几种感情交杂着。
孟宛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扶檀异样的眼神,顿时不自在不起来,再次劝她道:“明檀姑娘,待离开后你还是快些找个人嫁了吧,不然身边没个亲人,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过日子,很容易招惹麻烦。”
扶檀没应声,也没反驳于他,只低了低头,眼中闪过几分落寞。
歇够了,孟宛便拖着她继续赶路。这条路早已不是回军营的路,而是通往雁回山的东面。
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那个小村子。
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栋借着山势搭建的吊脚木屋,孟宛先将扶檀安置在人边,自己以讨水之名逐户叩门,最后选中了一户仅有个寡妇的人家。
她言明情况,又将身上仅有的几块碎银子赠与那寡妇,再三拜托后,对方终于应下了这事,随她去将扶檀接进屋,并找出创伤药为她重新裹了伤。
将扶檀安顿下后,孟宛便匆匆辞别了,趁着天色尚未大黑下来,她返回了营中。
校场上,陆铭远远便瞧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子,大步迎上去,面露几分惊喜:“你竟活着回来了?”
孟婉不解的看着陆统领,正想问此言何意,就听一旁有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她:“孟兄弟,你可算回来了!太好了!你不知道从滚下悬崖后,我们就到处找你,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循声望去,孟婉瞧见不远处有三人跪在地上,俨然是正在受罚。而那三人恰恰就是与孟婉一队的伍长,还有那一胖一瘦两个队员,刚刚说那话的,正是伍长。
伍长的话音才落地,另两人也立马哭诉着附和,言语中尽是对昨夜找她不见的焦灼,和她如今安全回来的意外之喜。
孟婉越发的听不懂了,却见那三人避开陆统领的视线,拼命朝自己递眼神儿,摆明是暗示自己先顺着他们的话来说。
孟婉疑惑的问陆铭:“陆统领,他们这是?”
“他们?”陆铭回头瞥他们一眼,目光很是严厉。
“此番演练虽要拿出实战精神不假,但即便是实战,也不可不顾及军中兄弟的死活!将你们五人分做一伍,便是要你们协同合作,共度敌关!结果你们二人不慎坠崖了,他们三人却只顾着自己去取令旗!自然要罚!”
这下孟婉便懂了。
五人的队只回来三人,其它两人不知下落,这伍长必是要受盘问的。是以他们不敢实话实说,只能编造谎言说她们出意外坠涯寻不到人了。
他们是当真以为她们回不来了。
那三人还在朝着孟婉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孟婉将唇角略微一提,弯出个温婉的弧度,语气平静的问:“陆统领,属下不知军中对于遗弃负伤队员任其于深山中自生自灭,又为推卸责任编造谎言欺上瞒下之人,会如何处置啊?”
“在军中单是欺瞒上级这一条,便有延误军机之嫌,重可杖毙!”
说罢,陆铭才好似意识到什么,眯眼觑瞧孟婉,“你意思是并未坠崖?”
孟婉倒也不客气,照实将昨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道来,听完,陆铭已是气的火冒三丈!
不过他也没忘另一件要事,对孟婉道:“这三人我自会处置,你还是先去向王爷报个平安吧。”
“王爷回营了?”这有些令孟婉意外。
陆铭点点头,“王爷午后才回的营,回来便听说了你的事,还以为你已经……”
“属下这便去求见王爷。”
路过中军大帐之时,见灯烛是灭的,孟婉便知李元祯已回了牙帐,于是便径直朝着牙帐行去。
远远便见帐中灯烛明亮,她步至门外,轻声将门叩响。
良久,里面才传来一声:“进。”
单单这一字,孟婉便从其中听出了些许疲累。她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见李元祯就坐在罗汉榻上,塌腰前倾,单手扶着额头,阖着眼。
她恭恭敬敬行至他面前,跪地行了个正式的礼,“王爷,属下回来了。”
扶在额上的长指缓缓抽开,李元祯睁眼看她。四目相接的一瞬,孟婉恍惚间好似看到李元祯的眼中闪过两道光。
“你还活着?”这是对视了片刻后,李元祯才开口说的话。
第42章 暴露 她的木簪被打掉了……
“是……属下回来了。”孟婉应着, 抬眼见李元祯正眯眼瞧着自己,便立马将事情原原本本的交待了一遍。
只是在涉及扶檀的事情上,她撒了个谎。
听完, 李元祯微微颦眉:“这么说,她死在那个陷阱里了?”
孟婉略迟疑了下,随即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仿佛只要她多点几下, 便能掩饰掉先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虚。
她也不确定李元祯是不是完全信了, 总之他未再追问什么细节,反倒提起了另一桩事。
“明早本王要启程去俣城,你随行。”
“明早?”孟婉心下一惊,一时间没多想便脱口而出:“是蛮人已将太子送至俣城了么?”
才说完,她便看见李元祯的双眼眯动一下, 透出一股子冷冽气息, 她立马意识到心急之下的口误,连忙纠正:“属下知罪, 是废太子。”
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过后, 李元祯并未理会她的所问, 只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孟婉起身退了几步,蓦然又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转身忐忑的道:“王爷,那个, 属下还没伺候您盥洗呢。”
李元祯掀了掀眼皮儿, 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满身污浊不说,手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也不知是哪里伤到了。
他没说话,依旧只是挥了挥长指。
既是王爷不要伺候,孟婉便一身轻松的退出了牙帐,径自回了自己的帐子。
待时候更晚一些时,她悄悄去伙房取回了一些热水,在帐内好好的洗了个澡。
她将身子缓缓下滑,热汤将她的整个身子浸泡着,她舒服的轻叹了一声。水汽氤氲,有水珠儿凝在她长长的睫羽上,烛火下一闪一闪的。她将眼阂上,不知不觉就这样睡着了。
待孟婉再醒来时,已至下半夜,台上的蜡烛燃去了一截,澡桶里的水也凉了,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之后赶紧从桶里出来,擦干身子收拾停当,便裹进被窝里睡觉了。
天亮时,孟婉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但是听见门外的叫起声,她还是立马起身穿衣梳洗,然后去牙帐外候着。
陆铭点完此次护行的兵后,也来帐外候着,发觉孟婉气色不佳还连打了两个喷嚏后,便问:“你可是病了?”
“没、没事,属下没事。”孟婉逞能的笑笑。
“你能将就,王爷千金之躯可不能将就。”陆铭语气冷冷的道,然后昂了昂下巴示意王爷所乘马车后面的一辆:“你坐那辆吧。”
“是。”孟婉怯生生的应着,见陆统领又递来个催促的眼神,便会意,退下直接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这辆马车因着是运载随行之物的,较寻常马车要宽敞许多,且因着刚好这辆车上的东西不多,孟婉拿张毯子铺了铺,甚至可以在上面舒舒服服的躺下来。
昨夜睡得太少,又着了凉,是以这会儿一沾床她竟是很快又入了睡,竟不知马车是何时起驶,又是何时驻停的。
浑浑噩噩间,有人撩开了门帘,灌进一股寒气,接着头顶便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孟兄弟,先把这碗药喝了。”
孟婉睁了睁眼,仅睁开一条缝儿,依稀看出端着药过来的是与她勉强算熟的那个年轻医仕。她配合着坐起,医仕将药给她喂下,然后她很快又躺了回去。
很快门帘合上,车内重回温暖。正要睡去时,忽又听见车外传来两人的对话:
“给他服下药了?”
“回陆统领,已照王爷吩咐给孟兄弟服下药了。他仅是着凉罢了,驱驱寒气,相信到俣城时便能见好。”
……
眉心蹙了蹙,孟婉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竟会在意她生病这等小事?
此次行军与上一回不同,上回急行军,这次却适当放缓了行进速度。因为若照上回的急行军,抵达通往俣城的岸边时,还不到退潮的时候,连通岛屿的道路尚未浮出海面,便要在岸边驻扎等待。故而此次李元祯有意命队伍放慢了行进速度,算着时辰抵达岸边时刚好逢退潮。
孟婉又在车上睡了一觉,因着驱寒的药里有些许助眠的功效,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她发现马车行得极缓,便撩开窗幔向外望了望。
夜色下,她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海。显然,此时已行在了通往俣城的海路上。她顿时便没了睡意,坐起身来,也觉身上寒气果然被驱散了,灵台极是清明。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正式登岛抵达俣城。而行至城门之时,孟婉特意又掀开帘幔看了眼,见驻守城门的皆是大周将士。
城门打开,俣国的和朔王子领着百官已在城门前恭候滇南王的驾临,之后随着车驾一并回了王宫。
这次回来,大家歇宿的安排仍是与上回一样,孟婉的房间就在李元祯寝殿的一旁,以方便他随时召唤。
事实上孟婉是极想马上去李元祯的寝殿伺候的,因为此次回来显然是为了太子表哥一事,李元祯并未对她明言,她心便始终悬着,也不知如今太子表哥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眼下她身子才刚刚见好,也不敢贸然去他寝殿伺候,于是便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等着李元祯的传唤。
从此间的北窗探出头向东望去,便能望见李元祯寝殿的北窗,孟婉便时不时开窗向东望一眼,看看灯烛有何变化,可直至那边的灯烛熄灭了,也不曾传唤过她。
孟婉知道,这是已有别人伺候过王爷盥洗了,不需她再伺候了。
无比失望叹息一声,她伸出手去打算关上窗子,却在此时,恰好瞥见一道黑影从北面的竹林里蹿出!那道影子似风一样,轻巧的点着脚尖儿掠过湖面,掀起几圈涟漪,随后将身子一蹲,隐身在窗下的一小片暗影里。
刺客?
孟婉的心骤然一惊,当即第一个反应便是将窗子迅速关上,生怕那人分出神儿来察觉到被她看见了。
第二个反应,便是急急跑出房间,径直奔至李元祯的寝殿外!
若照此前,李元祯的寝殿外必会有一队披甲执锐的金甲军守着,可不知为何这会儿却是一人也没有。不远处有金甲军巡逻路过,可孟婉顾不上再过去向他们细说原委,只想趁着那刺客还未没翻窗偷袭,快些把李元祯拉出来,然后再让金甲军进去包抄。
是以她跑至殿门外一刻也未停顿,直接便闯了进去!
寝殿外间的灯已尽熄,仅有淡淡的月光映入,借着那漆暗中的几星微芒,孟婉放轻了步子向里走去,无声无息的便到了分隔内外间的一座屏风处。
她谨慎的先探头向里瞧,竟发现那刺客已不知何时翻了进来,此时就立在李元祯的榻前,双手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举过头顶,那刀以迅雷之势落下,孟婉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便见它已扎在了榻上!
惊恐地圆瞪着一双眼,孟婉以手捂着嘴,惊慌之下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一刀虽砍下去了,那刺客却是一脸骇然,手下的感觉显然不对劲儿。他抓住被衾的一头骤然一掀,果然,里面只是裹着一只软枕!根本没有人。
孟婉也是一惊,纳罕李元祯怎会不在,他出去了?
不过他未被刺客一刀捅死,倒是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她盘算着自己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之际,忽而听到外间的阴暗处,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传出:“本王在这。”
那声音镇定至极,是李元祯无疑。
刺客转身,循声看去,只见背着月影的地方是一片黑暗,隐约能瞧见一个轮廓。
接着便见一簇火光骤然划亮,一只火折子被细洁修长的手拿着,将案上的灯烛点亮,之后,一张俊逸绝尘的脸便显露了出来,李元祯就端坐在太师椅上。
他的动作轻缓中透着对不速之客的傲慢与轻视,这不禁更加激怒了那个刺客。
只是刺客手握大刀,跃跃欲试的向前进了一步,又退回了半步,一副不敢贸然发动进攻的怂样。
滇南王的战神传说名动各国,若是趁他熟睡之时下手,尚有几成把握,可如今他醒着坐在那里,便让人心里没了底儿。
两人这般对峙着,孟婉一时也摸不准情况,便干脆继续缩在屏风旁的阴影里观望,以免暴露了反倒添乱。
烛火随风一跃一跃的,给李元祯明洁的额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金红,更添英武之气。
他目光懒懒的投在那刺客身上,唇角微勾,带着几分不屑:“怎么,连身都不敢近,就敢接行刺的买卖?”
那刺客气得粗喘了几声,随后突然露出一副豁出去的凶恶表情,提刀便冲了过去!
李元祯不慌不急的伸手取过另一支烛台,展臂格挡,那烛台刚好抵住落下的大刀。锐利的刀锋将蜡烛一劈两半,露出里面锢住蜡烛的铜插针来。
而下一刻,就见李元祯的腕子反向一抖,震得那刺客手上的大刀收回几寸,携着烛台的手就势向前一冲,铜针直直刺入那刺客的胸口上!
伴着对方的一声痛嘶,李元祯抬脚又是一记猛踹,顿时便将刺客踹飞出去!
只是有些出乎他预料的是,那刺客飞出的方向刚好撞倒了屏风,从而将隐没在阴影里的孟婉暴露了出来……
被刺客眼睛盯住的一瞬,孟婉全身俱是一凛!
可她已然来不及逃了,那刺客虽已身负重伤,与她相比却还是动作迅疾,就地一滚便将她给揽上,动作停下时,明晃晃的大刀已架到了她的脖颈上。
另一件极为糟糕的事,便是刚刚动作之时,她用于束发的木簪被刺客给打掉了!
此时发髻骤然松散,如黑瀑一般倾泻而下……
第43章 暴露 这回,她很难再自圆其说了……
及腰的青丝, 被雕花窗隙透进来的风轻轻拂动着。忽而拍在孟婉白皙的脸上,趁得发如墨,肤如雪。忽而又被吹散, 丝丝缕缕尽皆融化在夜色里。
平日里靠着束发、描眉,勾勒出的一点男儿风韵,此刻已被这如瀑的长发彻底冲散了。
这种感觉,李元祯并不觉得陌生。自从禁苑那一夜后, 他便时常会想起这一幕。
看来当初他的怀疑, 不无道理。
陵劲冷硬的刀锋架在孟婉的脖颈上,猝不及防的卷入这场打斗之中,她已是彻底被吓懵了!
惊惶失措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抬起,落在十步开外尚冷静踞于椅中的李元祯身上。
那张又冷又俊的脸,正异常地紧绷的朝向她。侧迎着月光, 一半没在阴影里, 愈加显得阴鸷难以捉摸。明灭间的一双眼眸极是骇人,将她狠狠的盯着, 好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寒意逼人, 竟是比紧紧贴在皮肉上的刀锋更加令孟婉胆颤。她不由得心下一凛, 紧紧咬住下唇,像犯了极大的罪过一样将眼帘垂了下去,不敢再与之对视。
她觉得,这回很难再自圆其说了。
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惩罚,甚至有那么一瞬, 她倒希望挟持着自己的这个刺客, 干脆给她来个痛快。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罢了,她怎会当真舍得死?哪怕还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努力的为自己争取。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来刺杀我们王爷,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要杀我们王爷,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壮足了胆子喊道,打算表一表自己对李元祯的忠心。
“呵!”那刺客冷笑一声,故意向她身上凑了凑,挑衅的气息擦着她的耳畔而过:“你倒是个不怕死的,看来平日里没少被狗贼宠幸啊?”
饶是在这种生死关头,听到此等话也令孟婉面红不已,她急于辩解:“你瞎说什么,我是王爷的随侍!你个刺客不但功夫不行,眼神儿也不好,竟是连男子女子都不分!”
那刺客皱了皱眉,盯着她的侧脸又细端了端。凝脂一般的肌肤,水杏儿似的眼,红润的嘴唇儿让人看一眼就心痒痒……如此尤物,居然敢说自己不是女子?
这么说,八成是怕他以她为要挟,逼狗贼就犯吧!
“你意思是,你是男子?”刺客轻蔑的觑着她。
“废话!你若不信,大可……”
还不待孟婉的豪言说完,刺客的手便揪住了她的领缘,奸笑着,作势就要往下拉!孟婉自然明白他想要验证什么,不禁花容失色,扭动着身子抗拒。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踞于座上看着这出戏的李元祯,骤然出手,将面前点着的那柄灯烛抛了出去!精准无误的打在了刺客的手上。
被滚烫的蜡油一灼,那只揪着孟婉衣领的手立时便缩了回去!而突然摆脱胁迫的孟婉,也摔在了地上。但她本能的朝着李元祯的方向爬去。
与此同时,门外有听见动静的金甲军的脚步声纷踏而至,隔门求问王爷安否?
刺客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刚刚招了几招也深知自己远不是李元祯的对手,于是不敢恋战。见孟婉恰好颤巍巍的站起,他便朝着她的后背上猛力一击,将她拍飞出去,径直撞进了李元祯的怀里!
便趁着这个机会,刺客大步跑向自己翻进来的那个窗子,纵身一跃,逃离了此间寝殿。
这厢李元祯稳稳将孟婉接进怀里,她却丝毫没有反应,好似被先前那一掌击在了要紧处,此时陷入昏迷,身子软软地瘫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垂眸看着她,眼神复杂,“你确定要装下去?”
怀里的人儿依旧一动不动,仿若真的昏死了一般。
李元祯颇为无语的将手握到她的腰上,指间稍稍施以力道,在她的腰窝上点按,果然立马便听见一声惊呼,伴着那声惊呼,怀里的人儿也立马抽身离开他,瞬间醒顿过来。
他觑着她,心道果然是她,那晚他便知晓了她的弱处。
这时门外的陆统领再次出声,语带焦灼:“王爷,您没事吧?”
李元祯眼瞳转动一向,瞥向门处,随后又转回来复落在面前的小姑娘脸上,平静的道:“北窗外的竹林有刺客,你们先去追。”
“是!”
陆统领急应一声后,便听见众脚步声远离门处。孟婉提至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稍稍落平了一点,可抬眼再对上李元祯时,依旧是心里发慌。
她不肯承认自己先前是出于畏怯而装晕,便找台阶道:“王爷好功夫,刚刚属下被那刺客点了穴,浑身动不得,被您一按竟就好了……”
“哦。”
李元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略过此题,边转身回了椅上坐下,边道:“那就来说说你到底是男是女吧。”
“王爷,属下在您身边伺候那么久了,也常与军中兄弟一起去澡堂……属下自然是男儿,您不会对一个刺客的话……”
“那你过来。”他不等她说完,便将她打断。
饶是心里打颤,孟婉却不敢违命,小步向前挪动了几下,怔怔的杵在李元祯的面前。虚飘的眼神透出她内心的慌乱。
“王、王爷?”
李元祯抬起眼皮儿凝着她,阴沉的声音自他喉中缓缓溢出:“把衣裳解了。”
这下孟婉彻底怔住,不自觉就咬住自己的下唇,紧张情绪完全暴露出来。
“属、属下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说这话时,她的下下唇瓣不停颤抖,明白今日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你若不肯,那本王便帮你。”说着,李元祯站起身来。
孟婉只觉眼前一暗,好似眼前突然起了一座山!她不由自主的向后缩退,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是手本能的捂在自己的领口。
然而下一刻,李元祯的左手便朝她伸了过来,握着她的手没用几分力气便将她生生掰开,右手徒然扯住她的前襟用力一撕!
一片缠裹在胸前的白棉布露了出来。
里衣内缠裹着这种布,无疑是女子才有的习惯,只是孟婉较一般女子缠得更紧实一些,以令胸前平坦。
一时间她无法再狡辩,匆匆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两只手迅速合好外衫,窘迫的背过身去。她低垂着面,混身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尴尬又令人绝望的局面。
而此时,北窗外传来一阵兵器拍打枝叶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动静,想是陆统领已带着金甲军去了北面的竹林中搜索。
李元祯暂时顾不上她,移步至窗前,一手将窗子推开,观望着外头的情形。可显然,金甲军们并无所获。
陆统领见窗子打开,便隔着水拱手禀报:“王爷,竹林中并未发现刺客踪迹。”
“那就将整个王宫内苑全搜查一遍,各宫都不得放过!”
“是!”
陆统领接了令,便带着人去往别外,开始逐宫搜索了。
李元祯转身回到外间,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这儿的孟婉,已偷偷跑了……
这厢孟婉匆匆逃出李元祯的寝殿后,拐进了一处少有人至的暗巷。她觉得此处尚算安全,便停下来捂着心口歇了歇。之后在地上随便捡了一小截枯枝当作发簪,将长发简单的束起,然后又往深处行去。
其实刚刚逃出来时,仅是一瞬间做出的决定,她并未想好逃出来能去哪儿。只是既然已经逃出来了,至少她不能回自己的房间自投罗网。
这俣国的王宫若与大周的皇宫比,自然算不得大,可林林总总也有数十间宫殿,假山流亭亦是各苑皆有,她若诚心躲藏,躲过几个时辰当是不难。
而她现下若能争取到几个时辰,指不定便能想到脱身的法子。
每日天亮,王宫的宫门都会打开,会有外出采买的宫人及马车出宫,她若混进去,也不是毫无胜算。
如此盘算着,孟婉便沿着这条暗巷,往人迹较少的东苑跑去。
只是跑着跑着,她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追来,慌乱下她刚想回头看一眼,就被什么突然击中了后颈,然后眼前一串金星恍过,人便没了知觉,瘫倒在地上……
孟婉醒来时,是被一盆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激醒的。
一片混沌中,意识因着那寒彻肌底的凉意渐渐回温,她睁开双眼,黑暗中与一双奸恶的眼睛对上!
她本身的向后躲,立马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重新拉扯了回来。这时孟婉才借着些许月光看清,眼前拉着自己的人,正是刚刚的那个刺客!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的用余光瞟了瞟四周,发现四周是黑黢黢的一片,仅有几束细小的光柱从缝隙里投进来,映亮一小片地方。
若她猜得不错,此时他们应是在东苑假山群中的一个山洞里。
莫说眼前的刺客威胁着她不可向外求援,即便能求援,等待她的也不定是什么好结果,只怕现下李元祯才是最想让她死的那个人。是以孟婉放弃求救,改而准备讨好眼前的刺客。
她扯着嘴唇挤出个略谄媚的笑容:“大侠,不知您劫持我来此处,是打算如何?”她特意将声量压得低低的,以此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想引起外面注意的意思。
刺客盯着她,眼神玩味:“你到底是狗贼的什么人?”
原本想照先前那样答是随侍,可孟婉稍一想,便改了个主意,答道:“小的是伺候滇南王的中官……”
若说自己是男儿,刺客必是不信,与其让他再像先前那样去解她的衣裳来验证,孟婉觉得还是说自己是太监安全一些。
第44章 真话 禁苑那晚,便是她。
“难怪……”
那刺客眯了眯眼, 流露出几分轻视:“那你整日在狗贼身边伺候,一定知道很多事吧?”
孟婉摇头加摆手,连声否认:“不不不不不, 王爷一向处事谨慎,对身边之人也并不信任。再说我才伺候王爷月余,他对我更是半分信任都没有!”
“嗤~”讥嘲一声,刺客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下, 并不相信她的话:“半分信任没有就敢把你留在身边?!”
吃了一记痛, 孟婉捂了捂脑袋娥媚拧作一团,小脸儿似个苦瓜,却也不忘了为自己继续申辩:“那个,主要是军中属我最怂最老实,王爷觉得我好使唤才将我留下端茶倒水的。我真对王爷的事不清楚……”
“行了, 远的我也不问, 我就问你,狗贼这回才走几日便又急着返回俣国, 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孟婉心猛地一提, 她自然不能如实说是为了太子表哥而来, 可若什么都不说,显然这刺客也不会信。
于是便随口编道:“主要是我们王爷心眼儿比较小,睚眦必报,上回蝶姬给他的酒中下了毒,他回营后越想越气, 总觉得俣国的王室和官员并不真心臣服, 所以再回来立立威罢了。”
一边慢悠悠的说着,她一边偷眼细端这刺客的样貌。
虽则他的半张脸被玄色的面纱遮着,但隐约能辨出是张容长脸, 眉眼也极富特色,角眉如戟,深目如炬。
且这人口中的俣国,如今已是大周的俣城,除了那些不肯降服的俣国人外,已是无人敢这样叫了。且此人在俣国地位当是不低,不然凭他的功夫,也不足以穿过重重金甲军的防卫,顺利潜入王宫,径直摸到滇南王的寝殿。
故而孟婉判断,此人应是俣国的旧将,要么在王宫中有内应,为其大开便门,要么便是他本身就在这王宫之中,故而对内里情形摸得极为透彻。
其实孟婉更加倾向于后者。因为若是宫外混进来的,不管刺杀能否成功,都必会引起骚动,想要全身而退基本不可能。若是后者,事成之后他只需将黑衣一扒,回归原本的身份即可躲过追捕。
许是孟婉的目光有些直接,刺客察觉到后皱了皱眉,目中透出一股子狠戾,吓得孟婉忙别开眼将头低下去。
刺客双眼微微眯动一下,显然对孟婉的说辞并不信,启口便携着一股阴沉之气:“狗贼可是为了你们周朝的废太子而来?”
“不是不是不是!”孟婉双眼顿时瞪大,疾口否定!
可那刺客的眼再次眯动一下,闪过两道精光,似是忽然之间已看透了什么了。
“果然是为了他来的。”他语气笃定。
这下孟婉更慌了,委屈道:“我都说了不是,我命都在大侠的手里,怎敢骗您?”
“呵~”刺客不屑的轻笑一声,此时外头却传来一阵纷踏的脚步。
刺客一手紧紧捂住孟婉的嘴,将脸凑至石壁前,从缝隙里往外看了看。片刻后,压低了声量道:“若你们不是为废太子而来,刚刚我问你时,你该意外废太子如何会在俣国,而不是不假思索的急于否定。”
这逻辑孟婉迅速意会,可是此时想通显然是迟了。她被刺客捂着嘴不敢反抗,只觉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了咽。
见外头的一队金甲军已远去,刺客便将她松开,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白瓶,重新蹲到她的对面。
孟婉才觉松一口气,那刺客的手却再次朝她伸了过来!只是这回他没去捂她的嘴,而是捏住了孟婉的下巴!
孟婉全身不自觉一抖,接着便见他另只手拿着瓶子送向她的唇边,同时听他说道:“你们周人真是狡猾,看来不给你喂点儿好东西,你是不会老实答话了。”
说罢,不待孟婉有机会反抗,那瓶口便直接塞进了她的口中!
一股微苦带辛的水,就这样流进了孟婉的嘴里。
她惊恐地圆瞪双眼,起初并不想咽,以舌拼命抵住,奈何那刺客是个行家,两指轻捏了下她的咽喉处,她的舌头便再也抵不住了,那苦意便顺着她的喉咙流了下去……
说它是药,偏偏带着些酒的辛辣。说它是酒,却又满口都是药的涩苦。
孟婉猜了半天,也猜不出自己被强行灌下的是什么东西,是以她只得泪眼汪汪的向那刺客求问:“大侠……你刚刚喂我喝的是什么?”
刺客故作神秘的笑笑,却是不答,只静静的看着她,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孟婉便感到头有些晕眩之感,灵台渐渐陷入混沌,视野也开始不复清明。这种感觉既像着了风寒后病重的样子,也有些像醉酒后浑浑噩噩的样子。
她以手扶在额上,即便倚着石壁而坐,却仍旧不能坐稳,身子失重的直往一边歪。在尚有意识时,她再次问了一遍:“你到底……到底……给我灌了什么?”
见药劲已然上来,刺客便也不再当她是什么威胁,手中空瓶随意一弃,道:“这是我们俣国的秘药——真话水。喝了它,不怕你不老实交待我想知道的。”
刺客抬手拍了拍她已泛起粉霞的脸颊:“放心,过会儿只要你交待得痛快,事了我也便给你个痛快,决不让你生受折磨。”
孟婉的身子继续向一侧倾去,而她的手,在她彻底趴下之前握住了地上的那个小瓷瓶。
她趴在地上拼命的保持着最后的意识,期盼自己能迟一些被那药劲儿驯服。她不断回想四岁那年受人欺负时,太子表哥是如何安慰于她,又是如何教她射箭。
却是不知为何,她脑中明明极力在想幼时的事情,可画面却徒然一转,握着她手,帮她端稳步弓之人,竟不再是太子表哥,而是滇南王李元祯……
原本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孟婉,在看清身后之人时,心中蓦然一惊!灵台也复清明了几分。
外面又有金甲卫巡视的脚步声路过,此时刺客虽已不再将昏昏沉沉的孟婉视为威胁,却还是万分谨慎的伸手捂了下她的口。
孟婉也不抗拒,任他捂着,身上唯一还余的那点力气,尽皆运于右手。她攥紧那个瓷瓶,趁刺客贴脸去石壁缝隙处向外窥探之际,她使出所有的力气将那个瓶子向着洞口扔去!
比起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他的手里,起码回到李元祯身边还有一线生机。
小小一只瓷从山洞里面向着洞口方向投出,虽然那虚弱的力量没能将它送至洞外,但瓶子在石壁上接连激烈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很快吸引了外面的金甲军的注意。
自然,洞内的那个刺客也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低估这个小太监了!想再盘问已是不可能了,走前他原打算先将孟婉解决掉,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可刚举起刀就听见已有脚步声进了洞。
金甲军的反应速度太快了。
刺客不敢再耽搁半刻,提着刀调头便跑了!他对王宫的环境极为熟悉,当初选择这个山洞便是因着两头皆可出入,此时金甲军从洞首进来,他便从洞尾逃走。
先前扔瓶子时的孟婉仿若回光返照,扔完那下她身上的所有气力便彻底耗尽,整个人昏迷过去。金甲军寻到她后将她拖至洞外,石灯笼下很快有人认出了她是王爷身边专伺起居之人,便安排了两个人将她送回。
之前的陆铭等人亦接了王爷的命令,不仅要搜查出那个刺客,还要将刚刚遁逃的孟宛一并找出。此时他正带着人逐苑搜查完毕回来复命,就见两个金甲军抬着一人也往这边来。
“见过统领大人!”两人停下来向他行礼。
陆铭不经意的瞥了眼被他们抬着的人,很快便眉头深锁,上前掰着孟宛的下巴将脸正过来看了看,“他怎么了?”
“不知道,属下发现这位孟兄弟时,他已在山洞里昏过去了。”
“山洞?”
“是,属下们正在东苑巡查,路过一处假山之时听到有动静,便进去查验,就发现了孟兄弟。统领大人,我们是直接将他抬回房,还是?”
陆铭深吸一口气,“随我来,由王爷发落。”
说罢,便带着二人急步往滇南王的寝殿行去。
寝殿内,李元祯高踞宝座,看着陆铭和另两个金甲军将孟婉抬了回来。打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孟婉的身上,只是她一动不动,此时安静的趴在软软的线毯上面。
陆铭将一物呈上,“王爷,找到他时人已昏迷,不过他们发现了这个。”
接过那个空瓷瓶,李元祯递至鼻端闻了闻,有些苦,有些辛。他又将瓶子回递给陆铭,道:“你闻闻。”
陆铭仔细嗅了嗅,眉间一颦:“王爷,这倒是有些像俣国被咱们收服之前,抓获的那些俣国细作身上的东西。”
李元祯“嗯”了一声,便命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众人退下后,李元祯从宝座上起身,缓步行至孟婉身边,然后蹲下身来,伸手抽掉她将就着束发的那根枯树枝。
她的秀发再次披散下来,他将她的脸掰正,仔细端了端。
娥眉舒展,杏眸轻阖,长而灵动的睫羽投落出一小片柔媚的弧影。唇瓣不施口脂而朱,软软润润,抚上去正是那熟悉的感觉……
若说在先前她被刺客挟持时,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她就是禁苑那晚的女子,现下看着她安静的模样,便有十成十的把握了。
那晚,便是她。
第45章 乖巧 现在成他伺候她了?
李元祯转身回案前取过一杯清水, 复回到孟婉身边,缓缓蹲下,手轻轻一扬, 杯中冷水便尽数泼洒向她的额面……
适才陆铭他们将她抬回来时,那么大的动静都未能将她惊醒,显然他再唤也是徒劳,唯有这法子。
而这法子也确实奏效。
无边的混沌中, 被这股冰凉猛得一激, 孟婉立时清醒了三分,浑浑噩噩地将眼翕开条缝儿。
她趴在地上,半垂着眼帘盯着眼前的人看,明明见他神容轻松,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周身散着一股冷寒。
“可还认得我?”清越的声音自李元祯的喉咙淡淡溢出, 竟是没有平素的深沉和倨傲。
孟婉不疾不缓地点点头, 喏喏道:“你是滇南王。”
“那你是谁?”
“我是……”她略停顿了片刻,似是在将自己的众多身份进行梳理, 之后便道:“我是孟佺和钱金花的女儿孟婉, 也是滇南王的帐前随侍孟宛。”
微翘了下唇角, 一抹难得的笑意在李元祯的面上淡淡的漾开。
她眼下的样子,显然是中了曾经俣国王室的密药。此种药他曾在那些细作身上见过,它比烈酒更能乱人心性,药效堪比祝由,可导引人的心神, 诱人说出内心深埋着的秘密。
在这种药效下, 他非但可以随意问她任何事情,还能确保她清醒后什么也不记得。
李元祯抬了抬手,以袖缘蹭抹了下孟婉的脸颊。她身子一缩, 本能的抗拒,可抬眼对上李元祯的眼眸时,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压瞬间压迫过来,她便乖巧了许多,不再闪躲。
他继续蹭抹着她的鼻尖儿和额头,揩拭掉脸上的水迹后,便命道:“起来吧。”
孟婉撑着手试了试,身上力气虽恢复了四五成,却还是有些艰难,李元祯一手揽过她的细肩,将她扶起,送至屏后的罗汉榻上。
内殿的四角各点一铜炉,罩着镂篆繁复的熏笼,里头烧着上好的兽金炭。瞧不见烟尘,却有淡淡的松枝香弥漫此间。
二人隔着一张矮脚榻案而坐,孟婉身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子,是李元祯刚刚给她披上的。其它她倒也觉不出冷,只是乖乖地依他吩咐行事,两只清癯白嫩的小手紧紧抓着毯子一角,将自己严实地包住。
案上有刚刚沸过两回的新茶,李元祯分了一杯给她,兀自抿了一小口,然后撩她一眼。
孟婉立马乖巧的端起茶来,有样学样的也轻啜一小口,抿抿嘴儿,唇瓣顿时恢复了血色。
身上越来越暖,她小脸儿渐渐变得红扑扑的,好似醉了酒一般脑袋不安分的左右轻轻摇晃。
将茶杯放下,李元祯这才开口入了正题:“你为何要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这看似诘责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偏偏没有半点儿威力,只似在与声气相投者品茶论道。
这种情况下的孟婉,虽懂得服从,却并不会因某一件过错而感到害怕。是以她双手捧着暖融融的茶盏,平静的答话:“因为爹爹病重卧床,兄长又犯了痴傻之症,我若不顶替他们去,他们必是有去无回。”
她语气平淡的,就好似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饮茶的动作略一顿,李元祯侧目看她,“那你就不怕被识破身份,自己的小命儿搭上?”
“怕,可是……可是我更怕失去亲人。”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此时浮上了一层水汽。
看在眼里,李元祯心底掠过一丝复杂情绪,而后将茶盏放下,略过此题接着问道:“那你们孟家,与钟贵妃又是什么关系?”
“远亲。若论起来,贵妃娘娘算我的远房表姨母,可是打小连面儿都未见过。听闻娘娘自少女时便入了宫,入宫几十年里我娘也仅被召见过一回,还是参加寿宴,一句私话也没与娘娘说上。”
适才问话时略冷峻的一张脸,在听完这些后便松泛下来。李元祯盯着她红得发烧似的脸蛋儿看了一会儿,原想听她亲口承认禁苑那晚的女子是她,可盘桓了下,不知怎的竟没问出口,而是突然改了主意,打算探一探这个小跟班的忠心。
“你觉得,滇南王如何?”他斜眼觑她,等她回话。
“嗯……”拖了一会儿长音,孟婉终于开口:“滇南王为大周百姓守疆扩土,战功赫赫,显耀当世。”
“还有呢?”
“嗯……”又拖了一会儿长音思量了下,她忽而不好意思的垂了垂面,答道:“滇南王还俊逸倜傥,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若在往日听到这些话,李元祯必是不会真往心里去的,这些谄媚逢迎之言他早已听得耳朵长了茧。可此刻听到,不知怎的却很是受用,不自觉就笑了,且笑意直达眼底,掀起一小片涟漪。
两个人都是良久没有开口,李元祯看她摇来晃去越发坐不安稳的样子,问道:“你可是难受?”
过去搜到这药时他虽给细作服过,知道其药效,却不知本人具体是什么滋味儿。是以也不免有些担忧。
孟婉果然用力点点头,可之后神情更显倦怠,就似酒醉之人兴奋过后突然就想倒头睡一样。
“如何难受?”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孟婉含糊着念叨一些有的没的。
纵是咬字不清,李元祯也听出了个大概,猜她定是热得不行,才会想起火焰山的桥段来,于是伸手从她身上将那羊毛毯子扯下来,复又问她:“这样可舒服一些?”
药劲儿之下,一切感觉都会变得迟钝,孟婉并不觉得拿掉毯子舒服多少,依旧觉得体内好似座着一个小火炉,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看出她的燥热来,李元祯便微抬下巴示意了下对面梳洗架上的铜洗,“那里有清水,若你觉得热可以……”
还不待他的话说完,便见孟婉急急从椅子里起来,微晃着身子快步朝铜洗跑去。她先是双手撩了撩水,大约是对这冰凉的温度极其满意,朝着脸上便连扑了几下。
“这样会生病!”李元祯皱了皱眉提醒她,谁料没能阻止,反倒见她还不过瘾,干脆一头扎进了铜洗里!
再抬起头来时,她的半边头发已被水给浸透,清水顺着发丝往下淌,不断滴在衣裳上面,连衣裳也渐渐浸透。
李元祯颇为无奈的起身,拿起一块干巾盖到她的头上,用力帮她擦了几下,双手恍然顿住……
现在成他伺候她了?
第46章 袒护 可他这回,偏偏想徇一回私……
动作顿住之时, 李元祯突然发现孟婉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以右手帮她撩开遮挡在面前的几缕凌乱发丝,见她果然嘴唇微微撅着,委屈至极。
凉水顺着发丝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虽明知不是泪,却依旧有些招人心疼。
“怎么了?”他一边不解的问着,继续拿干贴帮她揩拭水渍,顺带也擦了把她的小脸儿。
孟婉垂耷着眼帘, “其实原本我们一家在盛京生活得好好的, 不知怎么就卷进了贵妃娘娘的案子里,爹爹气得重病,哥哥也痴傻了,我如今也入了军营,只剩下娘亲一个人操持着整个家……”
“那你可恨钟贵妃?”
迟疑了下, 孟婉摇摇头, “我不恨贵妃娘娘,她也必是遭人陷害。”
若在平日, 她必是不敢妄议这些的, 但此时正是药劲儿作用之时, 不知畏惧为何物,只想到什么便照实说什么。
这话果然有些出格,李元祯忽地皱了皱眉,一张脸瞬间便冷肃了几分:“为何这样觉得,可是有人给你说过什么?”
孟婉则再次摇摇头:“没有人给我说过什么, 但是贵妃娘娘的亲子原本就是那时的太子, 皇位迟早是要传给他的,贵妃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偷到什么传国玉玺?”
勾了勾唇,李元祯笑道:“皇位之争, 波谲云诡,从不会因为立了太子便有所收敛。你怎知钟氏不是怕夜长梦多,便趁着皇上卧病之机先下手为强?”
“我……”
被堵得一时无话,孟婉也不得不承认李元祯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一想到温如暄风的太子表哥,她还是觉得无论如何太子表哥都不会默许钟贵妃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蠢行。
默了良久,她还是笃定的摇摇头,固执的坚持己见:“总之贵妃娘娘就是遭小人陷害了!若叫我知道偷盗玉玺的那个杂——”
话还没说完,孟婉的下颌便被一冷硬之物抵上!迫得她将脸高高仰起……
她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茫然的看着李元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动了怒。在他脸上找不到答案,她便将目光垂落在抵着自己下颌东西上。
那东西触时冰凉,四四方方,其上雕龙篆字……纵是孟婉这辈子没什么大的见识,可也知道这种纹样并非一般人敢用的。
玉……玉玺?
她心中大骇,醍醐灌顶,仿佛那些迷惑她神智的药劲儿,在一瞬间便被冲散了!
“骂啊,怎么不接着骂?”说话间,李元祯的手上又薄施力道,将孟婉的下颌抬得更高,玲珑颏线尽收眼底。
许是药劲儿真的过了,许是这真相太过惊人,孟婉圆瞪着一双水杏儿眸子与他对望须臾后,突然眼皮儿一翻,人给晕了过去。
她身子如此突然的软趴趴倒下,李元祯眼明手快地轻轻一揽,便将人给揽进臂弯里。另只手就势一抄,穿过她的两腿膝窝,打横将人抱起。
娇小的身躯窝在他的怀里,就似捧着匹锦缎一样的轻松,李元祯将人暂先安置到自己的榻上。
榻上的人儿安适的平躺着,睡颜恬静,长睫不时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一下,投落在下眼睑的两道扇形阴影也随之轻晃。就似两把小刷子扫在人的心尖儿上,莫名痒痒的。
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李元祯仓促地移开目光,随意的投到一边的雕花窗棂上。
假借他人之名混入军营,本就是重罪,何况还是女扮男装,更是罪上加罪。
可他这回,偏偏想徇一回私,不想与她细究……
*
这一觉,孟婉足足睡了七个时辰!醒来时,丽日已逐渐偏西了。
虽是醒来,可身子却似有千金重,她觉得一时动弹不得,便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尘。
这是俣国王宫她的房间。
缓了一会儿,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她立马抬手摸了摸头顶,庆幸发髻也束得好好的。坐起后再检查身上,发现衣衫俱是齐整,无一不妥,这便彻底安了心。
她记得昨夜有刺客埋伏在李元祯的寝殿外,她急于去通知李元祯,结果刺客已抢先一步进到李元祯的榻前。幸好李元祯早有防备,刺客大刀挥落时只扑了个空,而她就藏身在屏风后,暗中看他二人较量。
那刺客不是李元祯的对手,被他一脚踹飞到屏风上,屏风倒塌,她显露出来。
之后的事,她便记不清了。只依稀有些零碎片断于脑中闪现,却又并不连贯。
她隐约感觉自己被那刺客胁迫去了个洞里,而她的身份也有所暴露,故而醒来时才急于检查衣衫和发髻,一切却都是好好的,证明那只是个梦。
那么极有可能在屏风倒塌后,她就不醒人世了。也许是被屏风砸到了脑袋,也许是被刺客所伤,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昏迷过去这么久,居然没有人识破她的身份,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孟婉这厢才清醒,就听有人开门进屋,转头一看是平日偶尔会为自己代班伺候李元祯的那个长随小光。
小光端着一碗药走过来,涩苦之气随着他的步伐一点点蔓过来。
他却眼中满是艳羡的道:“小孟兄弟,你这回救驾有功,以后便成了王爷眼前的红人!这不,王爷特意吩咐我来给你送补药来,这里面可全是好东西,快趁热喝了吧。”
他将药碗递到孟婉手里,孟婉不得不双手接过来。
先是被那苦味儿熏得皱了皱眉,接着孟婉便抓到那话中的重点,疑惑道:“我救驾有功?”
“可不,难不成你这一昏,还失忆了?忘了自己昨夜是如何英勇的挺身而上,钳制住刺客?”说到这儿,小光不禁咂了咂嘴,“虽说那刺客还是打昏你跑了,但你以身为王爷挡住刺客的举动,王爷还是记在心里头了。日后啊,少不了你的好处!”
“啊?”听得半信半疑,迷迷糊糊,可孟婉委实想不出小光哄骗自己的理由来。
那么这是真的?
原来那个危急关头,她真的那么大胆,居然去与刺客缠斗了?
孟婉不自觉便将眉毛拧作一团,皆是内心不敢置信的写照。
捏着鼻子,她终于将一碗补药喝完,空碗交还给小光,顺口问道:“王爷可安好,没有受伤吧?”
“咱们王爷是谁?滇南王,大周的战神!怎会真为这等宵小所伤?”骄傲的说着,小光又带着几分酸劲儿说道:“其实就算没你为王爷挡着,凭那刺客也必不是咱们王爷的对手。”
“哦。”孟婉倒是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心想的确如此,指不定她贸贸然冲上去与刺客纠缠,反倒碍了王爷的手脚。
“那个,我先去给王爷请个安吧。”说着,她便作势要下塌,却被小光拦住。
“哎哟不急不急,王爷这会儿也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那在哪里?”
小光也有些不太清楚,只含糊着道:“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货物到港了,王爷亲自去了港口。”
重要的货物?
孟婉双眼倏忽一亮,能让李元祯亲自跑一趟的“重要货物”,想来只会有那一个!
意识到这点,她不管小光的阻拦,穿上靴子和外衫,便急火火往宫门跑去!
拿着制牌,王宫内孟婉可畅行无阻,加之李元祯今日确实出了宫,故而她道王爷落了重要的随身之物,她得立马给王爷送去,旁人便也不敢拦她,只好放她出了宫门。
乘着王宫的马车,很快孟婉便追到了俣城最大的港口。
第47章 追上 你都还记得些什么?
日衔山脊之时, 金红的斜阳将面朝西海的城门度上了一层沧桑的色泽。
只是每个垛口都残破不堪,投在地上,映出一片嶙峋断续的线条, 似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卧在海岸线上。
孟婉乘着马车自破败的城门驶出,将车窗的帘子高高撩起,视线沿着海岸线从北一点点往南寻。
这里才经过战事不久,那晚大周的金甲军便是打此处登陆, 攻下了俣国。俣国被大周收服后成为现今的俣城, 城内虽已着手清理战争给这座岛屿带来的疤痕,但被炮火反复着重轰炸过的此处,仍是一副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她的目光在那些残破的炮筒和废船间穿梭,终于在触及某处时双眼霍的瞪大,放出两道精光, “停下!快停下!”
马车驻停, 她飞快地跳下车去,急不可待地朝着那处跑去!
那处岸边停靠着一艘崭新的小型沙船, 虽则孟婉没看清船上有何人, 但此处海域暂时处于敏感时期, 普通船只很难在此停靠,故而她猜测八成就是蛮人运送太子表哥来俣国的那艘船。
孟婉竭尽全力的一路狂奔,可当她奔至半道时,眼见着那艘船起了锚,缓缓驶出岸。
她急得一边挥手, 一边大叫:“等等!等等!”
海上风大, 那船一经驶出便似与岸上的一切隔绝一般,孟婉焦切的声音无法传达给上面的人,船继续驶离岸边。
眼见不能将上面的人唤住, 孟婉唯有加快脚下步子,三步急作两步向着船大步狂奔。她口中依旧只唤着:“等等我!”而心里却无声的缀了一句:“太子表哥。”
也不知是迎风被海沙吹迷了眼,还是想起一向清高的太子表哥这些日子来可能遭受的苦楚,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撞着风被吹散成细碎的一颗一颗,飞去脸颊两旁。
由于一心全扑在那艘船上,孟婉的眼里心里早已忽略了其它,疾奔在沙地上时不时被乱石磕绊一下,也只是踉跄一下后继续向前跑。直至她忽地感觉到一股极凉的感觉涌上小腿,随之脚下所踩的沙地骤然变软,这才惊觉有什么不对。
她忙不迭低头向下看,原来先前自己在冲动之下,竟直接奔入了海水里!
所幸是浅滩,奔离的不远,尚来得及后悔。她连忙转身要回岸上,此时却觉脚下软沙突然流动,腿未拔起便将她带得一个趔趄,随之身子向一旁歪倒……
眼看人就要栽进水里,孟婉本能的紧闭上双眼,下一刻,却觉腰身一紧,感觉自己好似被什么细细的东西给箍住,接着便有一个力道带着她腾挪而起,整个人瞬间拔离水面。
这个无比短暂的瞬间,孟婉未敢睁眼,待她感觉脚下落回地面踩实了,才终于睁开双眼……
眼开眼时她人已在船上,双脚踩着甲板稳稳立定,面前不远处是舱室的木门。
尚未醒顿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孟婉,觉得腰间箍着自己的那个力量骤然松开,她身子晃了晃,这才意识到刚刚系在自己腰间的是一条绳索,而那牵制绳索的力量正是自身后而来。
她猛然好似开窍般明白过来,蓦地转身,果然身后咫尺之处玉立着一个峭拔的身姿,而百练索的把头正拎在他手里,漫不经心的一点一点将绳索收起。
“王爷……”
小姑娘微微发颤的细小声量,很快便被迎面扑来的一阵海风打散,她似朵迎风而立的小花儿一般,随风打了个寒颤。
刚刚慌不择路地跑入海中时,她的衣裙沾了水,此刻被海风这么一吹,那寒意便从小腿和脚心迅速蔓延至全身,没有一寸肌肤不浮起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她禁不住双手抱在自己的胳膊上。
“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李元祯低垂着黑眸睨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继续揶揄道:“刚刚追上来时可是一副刀山火海都要闯的架势。”
“属下……属下不是怕,属下是冻的。”
才说完,孟婉抬了抬眼,便发现李元祯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了。若说先前他揶揄时还透着点玩味态度,此刻却只余一张冰块似的冷脸。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孟婉不自觉的两手捏住身上一片衣角轻绞。心想眼前人毕竟是滇南王,自然是喜欢身边人对他保持敬畏的,而她方才纠正他的话却令他显得有点自作多情,或者自以为是。
正斟酌着这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孟婉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王爷,枫岛离这儿不近,得小半日路程,风大您还是先进舱房来歇息会儿吧?”
出来请李元祯的,正是吴良吴将军,他算是替孟婉解了围,将眼前尴尬局面打断。可先前他一直在舱室内规整收拾,并不知船上来了位“不速之客”,此刻看见正转头看向自己的孟婉,才腿下一顿,愣住。
陆铭紧跟在他之后出来,一抬眼看见孟婉,亦是微微发怔。
“吴将军,陆统领。”孟婉乖巧的向二位大人颔首,行了个简单的军礼。
两位大人没有回应她,心中皆在暗暗纳罕:今早出来时除了他二人,王爷还亲点了十名暗卫一同登船,明明没有这姓孟的小子。
“你小子这是打哪里蹦出来的?”吴将军耐不住好奇,伸手指着孟婉发问。
身旁陆铭见他所指方向乃是对王爷不敬,连忙抬手将他的胳膊按下,并递了个眼色。
这时李元祯清了下喉咙,斜睇一眼孟婉,随后带着略显无可奈何的语气道:“此行也算上他吧。你二人去将本王之前说过的话,交待下去,待到了枫岛,一切依计行事。”
孟婉之事王爷简言带过,陆统领和吴将军虽心里糊涂,却也不敢再继续探究,便收起猎奇心来,只虔敬称是,而后退下去了暗卫们所在的舱室将王爷交待的话吩咐下去。
“过来。”低低的撂下这句,李元祯便负手入了舱室内。
这话显然是对孟婉说的,于是孟婉略忐忑的抿了下嘴唇,抬脚跟上,随他一并进了室内。
若照平日李元祯出海,少说会乘一艘座船,而此次这样随意的用一艘沙船,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这点孟婉心里很明白。
这艘沙船除去储物,可供休息的客舱共分作三间。一间大的朝船尾开门,暗卫们便被安置在里头。另一间小些的是陆统领和吴将军歇脚之处,还有一间不大不小,布置相对奢华一些的,便是当前这间,李元祯所在的。
三间舱室内里相连,外头却又各自开门,有事时内部通达便利,无事只休息时又可以互不干扰。
入内后,李元祯在一张铺着虎皮看起来很舒适的高椅上坐下,孟婉则本分地立在一旁,偷偷四下扫量。
她发现这间舱室的装潢与俣国王宫的风格极为相似,墙上所挂的舆图也是俣国的海防图,证明这艘船是俣城所有,而非蛮人的。
也就是说,这艘船并非如她之前所猜那样,是蛮人运送太子表哥来俣城的船。
这不禁令她心里掀起一丝失落情绪,她急不可待的想要开口问,可又怕问得太过直白自露马脚,于是只好先在心里盘算一番。
“笃——笃——笃——”
三声颇有节奏的叩击声,提醒孟婉回过神儿来,她循声看去,见是李元祯的长指在木椅轻叩,而他的目光也停在她的身上,似在催促着什么。
孟婉知道自己不应再等王爷来问,便主动解释道:“王爷,属下今日醒来便听闻您来了港口,心中不踏实,便追了过来。”
说话时许是出于心虚,她眼帘微微垂落,眼珠子不敢往上位瞧。说罢了才终于有勇气掀了掀眼帘,打算看看李元祯的反应,可却发现他神情冷淡,没有什么反应。
顿了顿,孟婉便又大着胆子问道:“王爷,不知咱们此行是要去何处啊?”
“你连去何处都不知,就非要跟着去?”
“属下……属下是想着昨晚的刺客,心中恐惧,生怕王爷身边人手不够……”说着说着,她自己声音就低了下去,越发的没有自信。
果然,李元祯嗤笑一声,“怎么,你是觉得凭你的身手,留在本王身边有用?”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令孟婉极其难堪,脸蛋不自觉就升温变红,吞吞吐吐的找补:“属下手脚上的功夫是不够看,可总归凡事多双眼睛盯着。”
昨日可不就是她第一个发现刺客赶去报信儿的么?
孰料这话竟也惹得李元祯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笑,然后以玩味的眼光认真看着她,问:“即便被你瞧见了什么又能如何?还来不及报信便先自己落入敌手,成为了刺客挟制本王的人质。”
“人质?”
孟婉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皱眉,疑道:“难不成昨夜属下被屏风砸晕后,刺客还抓了属下要挟王爷?”
“你被屏风砸晕?”李元祯觑了觑眼,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待孟婉答话便继续问道:“昨夜之事,你都还记得些什么?”
“属下记得关窗时瞧见一个黑衣人,正鬼鬼祟祟地藏身在王爷寝殿的窗外,属下便急着去向王爷禀报,结果跑到了王爷寝殿后见那刺客正拿刀捅向床榻!属下来不及制止,所幸那刺客扑了个空,原来王爷竟早已发觉不对,躲去了外间——”
说到这儿她突然自己一捂嘴,意识到用错了词,慌忙改口:“不是躲不是躲,王爷是未雨绸缪去了外间,反令那刺客措手不及。”
第48章 寻迹 太子表哥,现下就在此处!……
见李元祯面色未变, 她便继续说了下去:“之后王爷与刺客交手,刺客完全不是王爷的对手,被王爷一脚踹飞, 撞倒了屏风……”
孟婉挠挠头,“之后的事属下便记不清了,今日起床时只依稀记得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砸倒的,故而猜测是受那屏风所累, 砸晕的。”她挠了两下头, 不确定的望着李元祯:“难道不是这样?”
李元祯眉心微微锁起,原本他还有一丝犹疑识破她身份之后该如何处置她,如今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反倒有一丝解脱之感。
若论起来,这丫头胆敢女扮男装入军营,犯下的自是杀头之罪。可自己那晚借着药劲占了人家便宜, 若真将她依军法处置, 总觉有些过分。
此时她有些怯懦地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他目光便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
不知怎的, 前一眼还是面前这个束着高高发髻作男子打扮的胆大包天的女子, 后一眼却恍惚回到了那夜——她被自己强势揽在怀里,颤颤巍巍缩作一团,不敢喊也不敢叫的楚楚可怜的样子。
许久等不来回音,孟婉终于鼓起勇气抬了抬眼,恰巧对上那双朦胧如纱拢月一般的眸子。
四目对上的那一刻, 李元祯恍然醒顿过来, 拳头猛地一攥,双眼骤转清明。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罢了,既然她已不记得昨夜之事, 且也没第三人知晓她的身份,他便暂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李元祯迟来的点了点头,“不错,你的确是被屏风砸至昏迷,之后便被那刺客挟作人质逃走。”
果然如此。孟婉心中暗暗的想,不禁有些惭愧,起不到通风报信的作用便罢了,反过来还成了累赘,也难怪李元祯去哪儿都不爱带着她了。
良久,她声量极低的说了句:“若是王爷觉得属下无用,属下回去便是。”
李元祯轻“嗯”一声,道:“准了。”
孟婉抬头看看他,之后行礼转身退下。走出舱门外望了一眼岸边,发现已望不见了。
只得复折回舱内,面露窘迫委委屈屈地道:“王爷,属下回不去了……”
李元祯似笑非笑,“那一路上行事便机灵点,别总给本王惹麻烦。”
“是,属下定当牢记王爷训诫!”
“行了,退下吧。”
孟婉再次转身退下,走至半道又听身后之人:“等等。”
“王爷有何吩咐?”她恭敬的问。
过去不知便罢了,如今既知她是女子,李元祯也有些不忍看她为掩盖身份混迹在一帮男人堆儿里,便道:“你不是要当本王的眼睛么,那本王歇息之时,你便在此好生守着吧。”
说罢,起身去了挂帐后。
挂帐后是可供临时休憩的一张罗汉塌,孟婉只得乖乖应着,目睹着李元祯投在柏坊灰帐上的修长身影缓缓在罗汉榻上卧了下来,她才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睡了,她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寻了个角落处的小月牙凳坐下,孟婉将两条胳膊支在膝上托着下巴,目光则落在对面的墙上。
镂雕着精细纹路的黄铜暖熏笼就在身边不远处,上好的兽金炭正在里头炙烈燃烧着,一簇簇的红色火苗轻轻跃动,将她的衣角慢慢烘热烘干。
被孟婉久久盯着的,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俣国舆图。舆图以俣国本岛为中心,四周海幅辽阔,间杂着一些不知名的小岛。
太子表哥如今身在何处呢?孟婉痴痴的想着,目光呆呆盯在那些海面上的小岛,不知不觉就被周身的融融的暖意烘出一些困意。眼皮有一下没一下的闭上,睁开,打着架,不多时便这样抱着膝美美的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后,迷迷糊糊间有轻轻叩门的动静,之后便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王爷,前面不远处便是枫岛了,约莫再有一刻便会靠岸。”
伴着一声低沉的“嗯”自挂帐内传出,半梦半醒的孟婉冷不防就抖了一下!既而睁开双眼。
她睁眼不多时便见挂帐从里头掀开,她连忙起身恭顺的站好,李元祯缓步走了出来。
李元祯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孟婉,见她双颊红润,且一侧还留有淡淡的指硌痕迹,便知这几个时辰她也并非本本分分的守在外头。只是他也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径自步出舱外。
孟婉随在他的身后,出舱便见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口岸,且停靠着诸多商船,很是热闹,与启程时极为萧条的俣城形成对比。
“这是哪里啊?”她双眼圆瞪着望向颇显繁庶的那片土地,情不自禁就把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枫岛。”李元祯淡淡的答道。
见孟婉还是一副对枫岛一无所知的样子,一旁陆统领来了讲解的兴致:“枫岛是整个西海仅次于俣城的富庶之岛,俣国被纳入大周之前,它曾是俣国的属岛,可惜距离本岛太远,咱们没办法一口气将它也拿下。”
陆统领语中透出隐隐的遗憾,旋即便是一转:“不过相信这里迟早也将是咱们大周的土地!”说罢,便将目光投向李元祯,目中闪闪,尽是对自家王爷的敬仰与憧憬。
李元祯轻勾唇角:“若此趟行动顺利,便指日可待。”
这话自是引得陆统领和吴将军双双振奋不已。
孟婉则越发的迷糊,蚊吟似的谨慎开口:“那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还不是那些狡猾的蛮人把货——”吴将军心直口快的开口便答,话说至一半却被李元祯回头冷冷地盯了一眼,立马哑巴了似的将话给收住,用力咽了一口。
既然李元祯不想让自己知道,孟婉也不敢再多问,但心里却印证了一个猜测。
路上她便猜李元祯此时出海与太子表哥有关,果然。刚刚吴将军话虽没说全,可她却听懂了,显然是蛮人未将太子表哥送去俣城,而是送来了此处。
如此说来,八成是已过了第一海防线就要抵达俣城的蛮人,听闻了俣国被周兵所占的消息,从而临时改变了主意。若直接折返,定会引起周兵的注意,出不了海防线,于是他们只得硬着头皮临时更改航线,将“货物”暂先运至枫岛,以求躲避周兵。
这样的话,先前那句‘若此趟行动顺利,便指日可待。’就也说得通了。太子表哥虽是位废太子,可身为皇子终归也算是大周的脸面,落在敌国手中难免令大周皇室蒙羞。只要将他寻回,旁人便没什么能威挟住大周的地方了,发兵随时皆可。
船缓缓靠向岸边,孟婉不自觉就咬紧了贝齿,看着面前这片土地的目光炙热起来。
太子表哥,现下就在此处!
靠岸后,孟婉和陆统领吴将军,皆随在李元祯的身后下了船。而船上那二十名暗卫,则照王爷吩咐,有意与他们四人错开下船,以免太过招摇,初一到地方便引起旁人的注意。
登陆后,李元祯倒不急着去做什么正事,而是寻了一家离口岸最近的茶肆,迈了进去。
打从确定太子表哥就在此处后,孟婉便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去救他,此时眼睁睁看着李元祯一副不急不忙的闲适样子,坐在大堂里慢慢品茗,心中不免焦切。
偏她又不敢太明显的催促,便只好边陪着饮茶,边状若随意的旁敲侧击道:“近来天怎么越发的短了?过了酉初天色便要转暗。”
此时正是未正,算起来再有一个半时辰便要天暗,她这是在提醒王爷,能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可李元祯却不受其乱,依旧顾自品着茗。
其实这种地方的茶哪里能比过王府,便是他身处军营的日子饮食上也始终不曾怠慢,孟婉委实不明白他待这茶如此平易近人是为哪般。
饮了一盏茶后,小二端着一叠刚炒好冒着热气的花截肚过来,脸上挂着笑:“客官请用!”
布好布,小二调头要走,却便一个低沉的声音唤住:“等下。”
“客官还有何吩咐?”小二一脸殷切的望向李元祯。
“今日午后可有一艘载着大批人马的大船抵达口岸?少说数十,多则百余。”
小二先是一怔,紧接着便老油条似的笑笑,含糊道:“今日客官不少,小的忙前忙后,似乎是没怎么留意……”
“啪”一声,一枚分量十足的银锭子自李元祯的怀中取出镇在案上。
他不言一语,小二却自行意会,伸手摸过银锭子,说话立马爽快起来:“客官,两个时辰前的确有这么一群人抵达口岸,他们自载良驹十数匹,还有一辆马车,这阵势可真是罕见!”
第49章 行路 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
小二拿了银子, 自是对李元祯所问之事知无不言,只是问到那些人马下船后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他也属实不知, 于是李元祯摆摆手让小二去忙。
四人围着的小案上摆了四五道小菜,陆统领和吴将军下船前刚在舱内用过,此时并不饿,李元祯更是对这此乡野菜肴没什么胃口。倒是孟婉, 今日一睁眼便急着追了过来, 至今已是有三餐未用,肚子早已偷偷叫了好几回。
可王爷不动筷,两位大人也不动筷,叫她一个小跟班怎么有脸拿筷子?
她两只眼睛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碟红烧肉,暗冒绿光, 不争气的直咽口水, 眼看就要按耐不住。这时陆统领悄声向李元祯禀报暗卫的安排,吴将军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孟婉则趁机出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拿了一块肉片塞进嘴里。
她齿动嘴不动的慢慢咀嚼, 奈何动作幅度不敢引人注目,故而咀嚼了半晌口中的肉也没被牙齿撕碎。偏巧这时陆统领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她:“小孟,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惊惶之下,孟婉只得将嘴里的肉囫囵咽了, 张口想回话, 可肉片噎在喉咙口处如何也下不去!她只得先端起茶水来饮了一口,这才舒缓过来。
“回统领,属下虽去暗卫营拜师特训了几日, 可……”她脸涨得有些红,不必说完后面的话,陆铭便明白了,摇摇头不作考虑,只得再另作安排。
就在孟婉暗暗庆幸未被陆统领看破她刚刚没出息的举动时,却发现还有两道目光盯着自己,转眼看,竟是李元祯。
李元祯眼神淡淡的睨着她,许是嘴边的一抹油光令他看明白了什么,他收回视线时顺带扫了眼案上的那碟红烧肉,然后继续听陆统领的汇报。
虽说一片肉不足以填饱肚子,可孟婉也不敢再偷吃第二块了。于是直至茶肆外传来几声马嘶,李元祯结账走人,案上的那些菜肴都未再被人动过。
有些不舍的流连了一眼,孟婉只好跟了出去。
茶肆外,停着一辆青锦车帷的马车,和两匹高头青马,由一名少年牵着。孟婉还未及多想,就见李元祯径直走上前去,少年朝他颔首,敬称一句:“公子。”
随即便摆好步梯,恭送李元祯上了马车。
孟婉细看了看这名少年,于她而言是张生面孔,但她知道这人定是随行的那二十名暗卫之中的人。只是到此处后卸下了那套暗卫的神秘行头,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来,加上一身短打扮,便如大户人家的寻常小厮一般。
而这些马匹,显然是刚才趁他们喝茶之机,去附近马贩手中买来的。港口之地,从不缺这些生意人。
陆统领和吴将军分别上了马后,那少年看着立在原地的孟婉,目光隐含催促。
孟婉则有些无措,马匹只有两匹,没她的份儿,那么她只能乘马车。可是刚刚李元祯上车之时并未有任何交待,以她的身份总不能贸贸然就强行上车去与王爷同乘。
纠结一会儿后,她绕去一侧,坐到了副驭位上。
少年亦不敢替王爷做主,于是便由着她,自己也坐到了驭位上扬鞭驾车。
车马踩着辚辚之声驶离茶肆门口,照着那小二所说,一路往北行去。往北是一条坦途,并无明显岔路,是以顺着这条路走不会有错。
少年一边驾车,一边和孟婉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孟婉也知道了他叫小北。虽然这多半不会是真名,但对于暗卫而言,名字不过一个临时的称呼,知道你是在叫他便够了。
此前孟婉以为凡是做暗卫的,冰冷的面具下都有着一颗更冷硬的心,可和小北聊上几句,才发现暗卫也有这种和善健谈的。
起初临近海岸的一段路尚好,待行了一段路后,因着逐渐干燥,路面的浮土和黄沙也极亦被风搅动。马车行过之处,无不是黄沙漫天。
小北对此颇有经验,吐纳得法,可孟婉就有些受不了了,黄沙飞尘不断往脸上扑,她皱着眉头接连咳嗽了数声!
就在她咳得小脸儿通红之时,蓦地听见好似从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进来吧。”
孟婉回头看了眼密闭的幽帘,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这时一旁的小北低声提醒:“孟兄弟,你还不快进车里去?”
“哦……”确定自己先前没有听错,孟婉便扶着辕门掀开幽帘,爬了进去。
小北有意将车速放缓一些,可毕竟是行进中的车辆,孟婉不敢站起,只得手脚并用膝行爬入。身后的帘子自然落下时,她才抬眼看了看,对上李元祯垂眼睇来的目光,她不禁心下发紧,觉得当前这姿势有点太过狼狈,于是匆忙想站起。
外头驾车的小北,见孟婉已顺利进入车内,便继续挥动起马鞭,将马车重新催得飞快!而孟婉这厢才正要站起,不禁被这颠簸带了个趔趄,一下将头撞到李元祯的膝上!
竹篾间光影往来,一明一灭的投在孟婉的脸上,她一手捂着撞得生疼的前额,一手死死扶住厢椅,脸烧得似一盏火炉。
“王爷,属下,属下刚刚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话,她便不敢再看李元祯,目光闪闪躲躲,有些彷徨于眼前的窘迫境况。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递了过来,扶在她的小臂上。触上的那一刻,孟婉只觉浑身仿佛过电一般登时打了个激灵!虽则她不敢抬头看,但不用看也知这手只能是李元祯的。
接着那只大手便将她稳稳扶起,送到对侧的厢椅上坐上,才收回。
手离开了自己的小臂,孟婉才敢抬眼看李元祯,不知怎的更加结巴起来:“谢……谢王爷体恤。”
李元祯没说话,掏出来一个东西径直丢到孟婉身旁的厢椅上。孟婉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将东西拿起看了看,是一个细麻绳仔细捆扎好的油纸包。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李元祯,李元祯神情淡然,微抬了抬下巴似在示意她打开,她便低头小心翼翼的将麻绳解开。
油纸包里包着的,竟是十来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
显然,这就是先前在茶肆时的那一碟,想不到李元祯竟叫小二打包了。
孟婉复又抬眼看向李元祯,眼中掺杂着被人看穿心思的尴尬,和对于被他突然如此关照的疑惑。
见她捧了半晌还不吃,李元祯知她定是不好意思,于是从身边的挂袋中随手抽出一本书来,垂眸翻阅。孟婉见他不再盯着自己看,渐渐放松下来,又看了看纸包里饱蘸油汁的肉,不受控的咽了一口口水。
小声道了一句:“谢王爷赏。”之后便乖乖的捧着油纸包开动起来。
李元祯拿在手里的这本书,不过是闲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杂书,内容无聊至极。可不知怎的,他明明看不下去,却也没有将它放下,甚至还装模作样的一页一页有节奏的翻着,仿佛读得津津有味。
待半包红烧肉吃完,孟婉将油纸包重新捆好揣在怀里,又拿帕子擦干净一张油嘴儿,这便觉得浑身恢复了力气。
这时李元祯才终于将手里那本破书丢回原处,觑她一眼,“饱了?”
认真的点了点头,孟婉甜甜的笑容里透着一点羞涩,又顺口回问了句:“王爷可饿?还剩下半包呢,您若是——”
话至一半,她便看到李元祯原来疏朗的眉宇微微蹙了蹙,不禁后悔自己口无遮拦,言多必失!滇南王怎可能吃她的剩饭?
“那个,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孟婉这头正焦头烂额,就觉马车骤然减速,很快驻停了下来。
李元祯恢复了如常脸色,透过幽帘瞥向车外:“何事?”
“王爷,前面到了岔路。”小北回道。
李元祯掀帘下车,孟婉也随着下去,她跳下车时见单独骑马的吴将军和陆统领已先一步下马蹲在地上分析留在路面上的车辙痕迹,只是看那焦灼的模样,显然是还没找出什么门道来。
见李元祯过来,陆统领起身禀道:“王爷,除去那些已不清晰的旧痕,这里还有两道马车碾压过的新痕,定是几个时辰内才留下的。但一辆去了西北向的路,另一辆去了东北向的路。”
李元祯盯着那地上的那两排车辙,顺着其中一排痕迹前行数步,最后目光落在几滴未干的水渍上。
他拿帕子蘸了蘸,凑到鼻尖轻轻嗅闻,很快便有了答案,将脏了的帕子随手丢掉,边大步折回,边命道:“沿着往东北向去的马车痕迹走!”
“是!”两位将军匆匆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
孟婉稀里糊涂的又随李元祯回到车上,继续前行。忍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了。
怯生生的开口:“王爷,属下愚钝,有一事想不明白,可以向您求教么?”
李元祯视线扫到她脸上,随之一定,不待她说出要问什么,便径自答道:“因为腥味。”
“腥味?”孟婉愈加纳罕,眼睛圆圆瞪着。
“嗯。去往西北那条道的马车,因为弯道急转,晃洒了一些水。而那些水带着鱼腥,证明是运送海货之用,只是寻常的渔贩罢了,并非本王要找之人。”
“原来如此,王爷睿智,属下受教。”孟婉露出一副佩服无比的神情,果然也见对面的李元祯被她哄得微微一笑。
“你不想知道本王要找之人是谁?”
虽然心中想着最终确认一下,但孟婉还是觉得少生事的好,于是乖巧答道:“王爷要找谁,定是有王爷的原由,属下只管照王爷吩咐谨慎行事便是,不需多问。”
孟婉原以为这是句再正确不过的回答,可李元祯却觑了觑眼微昂起下巴,“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
第50章 青楼 你就上去吧
孟婉既没勇气承认, 也没胆量否认,僵持片刻后,好在李元祯并未深究, 而是撩开帘子一角看向了外头。
既然李元祯有心放过,孟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自口岸一路行来,皆属城郊荒僻之地,是以地上痕迹较为明显。但循着车辙行入人烟稠密的闹市边缘后, 地上痕迹便看不清楚了, 马车几次减缓后,终于在一条岔路口停了下来。
李元祯再次下车,四下随意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定在一座二层小楼上。
孟婉也顺他视线看去,见那小楼的大门敞开着, 二楼凭栏处坐着两位额点朱钿, 气韵风流的年轻女子。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们竟裌衣单薄, 只着绮罗, 与街上行人的装束极度不符。其中一位黄衣姑娘的裙带穿过雕栏, 随风猎猎狂舞,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暖炉,可单薄的身子还是微微打颤。
黄衣姑娘目光不住在过路的人群中寻觅目标,后来终于发觉自己也被两束目光盯着,于是偏过头来, 恰巧对上孟宛的一双眼。
那黄衣姑娘登时从美人靠上起身, 俯在朱栏上热情的朝孟宛打着招呼:“公子,外头冷,何不上楼来小坐?”
一时没分清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孟婉转头看看李元祯,见他也正阴恻恻的看着自己。孟宛不禁有些迷惑,轻唤了声:“王爷?”
李元祯轻勾一下薄唇,“既然有人请你上去,你就上去一趟吧。”
“可她们是——”话至嘴边儿,她又卡住了,因为这话她有些说不出口。即便她此前再鲜少出门,也知道有一个不甚清白的行当叫妓子,显然楼上那两名女子便是。
这时李元祯拿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里,吩咐道:“该问什么,你应知道。”之后便递了个催促的眼神。
孟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边走,她边好奇的扫量了眼周边的铺面,心想不就是问路么,找哪里的小二或是掌柜问一句不成,非要她去这种地方问?
可看了一圈儿,她便明白了。
的确这条街上有茶肆、酒楼、药铺、布坊,可这样天气里,不论小二还是掌柜,皆是缩在最里头。只有客人进门了,他们才会出来招呼。自然,外头有什么样的车队经过,他们不会知晓。
而青楼女子就不同了,没有接到客人的姑娘便要在二楼雕花栏处搔首弄姿,作个活招牌引客。街上行过路过的人们,无一不先入她们的法眼,像数十人的车队,自然是逃不过她们的视野。
明白了这点,孟婉也便不再纠结,自行推门进入。
先前还坐在二楼的那位黄衣姑娘,早在目睹她往这行时便兴高采烈的下楼来迎接了,一见孟宛,立即热切的上前挽住,语气老练:“哟~头一回见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今日奴家定会奉您为上宾,好好招待!”
她挽得极其用力,似乎生怕稍一松手,到了嘴边儿的肥美鸭子便会飞走一般。可孟宛极不适应的一直推她,想要保持距离,见推她不动,便干脆先将手中的银元宝塞到她手里。
“先、先放开我。”
黄衣女子握着银元宝两眼泛光,有了这颗定心丸,她终于听话的将人给放开,然后客客气气的将人引往二楼厢房。
孟宛自然不会进,只登上几级木梯避开大堂的喧闹,然后伸手扯住黄衣女子的胳膊,“姑娘,我有事要问你。”
黄衣女子驻足回身,故作娇羞状介绍起来:“奴家陪酒二两,曲乐另加二两,公子若是厢房小歇十两,若是留宿二十两……不过公子给的银两,您想做什么都行。”
女子说最后那句时,伴着一个媚眼抛飞过来,直叫孟宛颦眉摆手,“我不是要问这个。”
“那公子想问什么?”黄衣女子不由纳罕。
“我就是想问问你今日凭栏坐在上面,可有看到两三个时辰前有个数十人的马队经过?其中还有一辆马车,那些人多是留着络腮胡须的异族男子。”
黄衣女子双眼快速眨巴两下,点点头:“有啊,大约就在两个时辰前,是有这么一队人打马经过,奴家看到时还热情与他们招呼。”
闻言孟宛眼中闪现精光:“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黄衣女子朝着正东的方位指了指,还没来及说话,就见孟宛匆匆道了句“多谢”,然后逃也似的转身往楼下去。
“公子和他们是一伙的?”黄衣女子勾头探问,孟宛却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只随便的应了一声“是”。
就在孟宛将出门之际,听到楼梯上又传来黄衣女子的扬声追问:“那他们说好今晚要过来捧奴家场的,公子也会一同来吗?”
孟婉突然顿住脚步,震惊之下木然的转头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奴家是说,有几位大哥在奴家热情招呼时,答应今晚会过来。公子既与他们是一伙的,可也会一同来?”黄衣女子边说边笑,眼中满含期待。
于孟宛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意外收获。
其实她虽一直盼着李元祯快些帮她救回太子表哥,可她也不知太子表哥真回到大周,会是个什么下场。
皇帝会如何处置这位逃出周境的废太子?
幽禁,或是像对待钟贵妃那样,直接处死?
她不得而知。但结果总归不会是好的,只有坏,和更坏之分。
若是她有机会比李元祯先探查到太子表哥的下落,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公子?”
楼上传来黄衣女子的催问,孟宛点点头,“会。”
说罢,她推门出了青楼。
显然李元祯已因她进去太久,而等得有些不耐烦,已先回到车里。孟婉上车后朝他先是抱歉的行了个礼,之后将问来的路如实指出,马车便继续追赶。
在厢椅上坐好后,孟婉的心里一直盘算着今晚该如何行事。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再有不多时天就要暗下来了,到时地上痕迹根本辨认不清,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天亮再继续追踪。
那么她便可以趁今晚,回到先前的青楼去探探情况,万一那些蛮人不是随口说说,只要他们真的去,她便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落脚处,找到太子表哥。
孟婉思考得专注,目光定在角落里,眼珠子许久不曾转动,这不禁引起对过坐着的李元祯的一些猜疑。
“刚刚可是还问到了什么?”
“没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孟婉就脱口而出,仿佛生怕稍一迟疑便会泄了心底的秘密。
李元祯盯了她一眼,便不再多问,转眼继续看向窗外。他看了看天色,已明显比先前黯淡许多。
马车向东一路行驶,直至天色大暗下来,小北依命将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李元祯决定在此投宿。
一行人在客栈内用过简单的饭食,然后各自回了房间。事情顺利的有如天助,李元祯竟说今晚不需人在近前伺候,让孟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孟婉自然遵命。
她的房间就在李元祯的正对,为的是方便他随时唤过去伺候,孟婉不敢直接溜出去,直等到对面的灯熄了,她才悄悄下了楼,让小二备了辆马车,又给了几钱银子算作封口,然后将她送去了今日的那个青楼。
先前进来时还是稀稀落落的没几桌客人,这会儿过来已是华灯旖旎,满堂蒨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青楼这种地方从不缺大富大贵之人,可如孟宛这种仅聊数句便甩下一锭银子的客人,还是鲜见。故而这回他一进门,鸨儿便将他认出,热情的迎过来,又立马叫人去唤黄衣女子过来招呼。
大堂内空置的席案已没几张,孟婉被鸨儿拉着在一边角处先坐下来,然后张罗起茶水酒菜来。想想身上所带的银两,孟宛连道不必铺张,可鸨儿却将他视作豪客格外殷勤,酒菜尽是拣着稀罕的上桌。
待酒菜都上齐了,那黄衣女子才姗姗来迟,坐到孟宛身旁先是二话不说端起一杯酒,自罚了一杯当作赔罪,然后才开口道:“公子,您的那伙人如今都在包厢吃酒,您却因何一人坐在外头?倒让奴家两头跑,两头怠慢~”
这话立即让孟宛心中警铃大作,“你是说他们已经来了?”
“来了好一会儿了呢,这会子都酒过三巡了!不如公子也进包厢去吃酒吧?”虽是问着,可女子已自作主张的拉起孟宛就往楼上去。
孟宛半推半就的跟着她上了楼,在梯口处突然停住,甩开女子的手,“姑娘,先等等!”
黄衣女子不禁疑惑:“难道公子不是与他们一起的?”
事到如今,若再用那套说辞必然会揭穿,于是孟宛便道:“实不相瞒,他们是来枫岛做海货生意的蛮人,我与他们并不相识,但确实有个买卖想与他们谈,这才有心要结识一下。”
借青楼之地攀交有用之人的事并不鲜见,故而黄衣女子一点便透,笑笑道:“那公子想让奴家如何帮您?”
孟宛想了想,道:“若是让姑娘直接引见,只恐他们正处在兴头上,无心生意之事。这样吧,不如姑娘就说在下是这里的琴师,之后的事,在下自有办法。”
迟疑了片刻,女子爽快的点点头,“那好吧。”
孟宛心中正大快,却见那女子媚眼一挑,暗送秋波,接着说道:“我与公子虽只一面之交,却不知为何,不忍心拒绝公子。”
这话有些没来由,孟宛微怔,那女子却突然付之一笑,道了句:“公子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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