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腿 王爷是佑她饱食无忧的灶王爷
大殿内灯台错落, 千枝万盏将此间辉照如昼。
若说宴会之初还有诸多人放不开,此时几杯香醑入腹,已是微醺之态, 便也暂时忘却了几近亡国的愁闷事,真正沉醉进今晚的歌舞升平之中。
艳媚惑人的歌姬坐在八人抬的巨大花篮上,如仙子一般被抬入殿中。她一行弹着琵琶,一行低低讴唱。音色舒隽, 风风韵韵流入人耳, 似附在耳畔的吴侬软语,直撩得人心尖儿发痒。
俣国的宗亲大臣们或一错不错的紧紧盯着她的一颦一笑,或手捧着酒杯阖眼遐思。
孟婉偷眼去瞧右边的和朔王子,发现他两眼已发直,魂儿都被那歌姬勾走了一般, 全然未发觉身旁王妃的难看脸色。
众人皆沉迷于那歌姬的优美歌声之中, 孟婉不禁有些好奇起李元祯来,他那张冰块脸此刻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不声不响的一点点抬头, 视线往左后方瞟去。当目光移至李元祯的脸上时, 蓦地发现他并没看那歌姬, 而是正低敛眸光在睨着自己……
四目相接的一刻,孟婉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暗骂自己多事。以李元祯的洞察能力,八成从她一有那贼心时他就察觉了。
为缓解尴尬,她茫然地伸出手在面前的食案上一摸, 也不知端了一碟什么好吃的就举至头顶, 恭敬道:“王爷您多吃一点吧。”
李元祯垂眸觑了眼她双手捧近的碟子,语气流泄出一丝倦躁:“不必了,你吃吧。”
“啊?”孟婉有些受宠若惊, 咽了咽口水,忙道:“谢、谢王爷。”
她还真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原以为今晚凤髓龙肝她都得替李元祯先尝,便特意留了肚子,谁知上了菜后李元祯根本毫无兴趣。他无兴趣的菜,自然也无需她试毒,所以除了几颗果子和一杯美酒外,她空腹至现在。
干看着一桌佳肴不能动筷,堪比人间炼狱。
将手落回眼前,孟婉正开心的猜着会是什么好吃的,结果却傻了眼。
原来只是个盛放果核的碟子……
她顿时脸红,想着先前拿这个给李元祯吃,简直是不要命了。遂又抬起头想解释解释,可李元祯的目光早已移开,她便只好闭嘴,默默将碟子放回案上。
俣国这等置锥之地,眼界自然无法与大周相提并论,在他们眼中难得一见的盛世歌舞,在李元祯的眼中却是数见不鲜的家常便饭。
因而他对眼前这些莺莺燕燕除了腻味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比起这些来,他倒是更为关心另一件事,他将目光移向右手的和朔王子。
和朔王子所坐的席位只比孟婉所坐的基台高不几寸,是以李元祯看过去时,便有君临臣下之感。和朔王子尚专心致志的沉迷于那个歌姬,一旁王妃率先察觉,终于有理由蹭了蹭自家夫君,将其痴态打断。
与王妃对了一眼,和朔王子立即意会,转而抬头迎向李元祯,谄媚堆笑:“儿子失态,还请义父勿见怪。”
李元祯并非理会这些,只径自说道:“明日本王便回益州,此处暂先交由吴将军代管,你需得极力配合。”
“是是是,义父放心,儿子定当为吴将军扫清障碍!”信誓旦旦的承诺完,和朔王子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丝意外,疑惑道:“义父不打算留在俣国,等那东西运达了?”
“六七日,尚早,待东西到港之后你及时通报吴将军,他自有办法禀报给本王知道。”
“是。”和朔王子恭顺应道。
交待完这些,李元祯突又想起另一桩小事,便顺口一问:“对了,今晚路过西苑之时,发现那有一处上锁的铁门,里面关的是什么?”
“哦,那里呀,”和朔王子以手遮嘴,朝着李元祯那边斜探了把身子:“那里便是父王与蛮人达成协议后,特意封了用来给那东西住的!”
“原来如此。”
说完这话,李元祯便将目光收回,不再与对方继续交流。和朔王子见状,也知情识趣的坐正了继续观看歌舞。
适才他们对话之时,孟婉就夹在二人中间,她向后缩着身子尽量降低存在感,暗中觑觑这个,瞧瞧那个,明明他们说的话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怎么凑在一块儿她就听不明白了呢?
那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还要与蛮人达成协议?
为何需要封个这么大的园子给它住?
它是活的么?
会有多大呢?
吃人么?
……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孟婉就觉得自己更饿了,她眼巴巴望着面前白白朱朱的一案金筵,肚子发出“咕咕”几声响。
她迅速双手捂住,生怕被旁人听见。因为陆统领千叮咛万嘱咐,道今日哪怕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一只狗,代表的都是大周上国的体面,定不能出乖露丑,让此等小国寡民笑话。
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她悄悄抬头看李元祯,见他的目光落在殿中正伴着雅乐舞剑的一群年轻男子身上,并未留意到她,方安下心来。
剑随乐动,宛如灵蛇,忽而那群男子中间有一把剑被抛向高处,破空而去,剑锋直取盘茎莲花藻井正中的一个硕大花球!
花球被斩裂,顿时百花分崩,缤纷一片,自穹顶徐徐飘落……
殿中一片喝彩,钟鼓声渐起,将气氛带入高潮。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就在那枚花球的中间,还有一名着红衣的女子。
女子起初如婴儿一般缩作一团,待身边的花朵尽数散落,她便将细柳似的身子舒展开来,单手抓着头顶的一根红绸,开始于空中起舞。
藻井上方应是有人与她配合,颇有规律的搅动着红绸,女子便也随着那助力一圈儿一圈儿的于空中旋转。
水袖钿带青罗帔,皆随风猎猎与其共舞。
翦翦轻风,携着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自孟婉的头顶慵然送至耳际:“把最前排的菜,全试一遍。”
孟婉将信将疑地仰脸看向李元祯,看向他时他的最后一个字才刚吐出,嘴尚未阖实。由此她才敢断定刚刚说那话的果真是他。
“全、全部吗?”孟婉不确定的问。
李元祯没再启口,也没有低头看她一眼,只随意的“嗯”了一声。
孟婉难以置信的将视线移向食案,最前排足足有六碟子菜肴,且皆是金齑玉脍、虎皮丸子、酌蒸肉之类的荤菜。
一双水杏儿似的眸子,前一刻还如湛湛清泉,下一刻便目若饥鹰。
她颤颤地伸出手去,白嫩细致的小手先是握着玉箸凑近一碟浑煎鸡,可眼往旁边一斜,又对着一碟樱桃肉咽了咽口水。纠结之下,她最终夹起一颗鱼肉丸子送入口中。
那鱼糜柔嫩爽滑,富于弹性,咬至正中时还有一股子浓郁的汤汁溢出,醇厚鲜香,满口馥郁!
一颗鱼丸已令她十分餍足,接着她又依顺序试了另外几道菜,皆是不同凡响。
待最前排的六道菜试完,孟婉已觉肚子舒服多了,再看向李元祯时亦是感恩多过畏惧。
她将另一双玉箸双手呈上,笑嘻嘻道:“王爷,属下都试过了,没什么问题。”
李元祯淡淡的瞥她一眼便敛目,“有没有问题,要多等一会儿才能知晓。你把另外的六道也一并试了吧。”
孟婉觉得今日简直像过年!此刻的王爷不是王爷,而是佑她饱食无忧的灶王爷!
她欣然接下这差事,起身将另外的六道菜也一一试过,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基台上,抹抹小嘴儿,邀功似的仰头道:“属下都试完了。”
李元祯这才垂下眼帘睨她一眼,不咸不淡的问:“饱了?”
孟婉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回:“若王爷还有别的什么想吃的,属下还可以试……”
李元祯险些被她气笑,不过很快抑住唇角。而此时殿中的灯火忽地一黯,乐声也由先前热烈喧闹的鼓乐,转为悠游柔转的瑶筝。
只是因着殿内灯火乍灭,在座看客分不清这筝声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出自何人之手,于是纷纷借着昏昧的月光勾头细察。
旁人关心的是筝声,可孟婉没心思关心那些。她打小怕黑,加之不日前才接连遭遇了刺客索命、被下哑药、绑于暗室等不幸,此时心中仍有余悸,对黑暗也就更添一重畏忌。
是以刚刚灯树骤然熄灭之时,她被吓了一跳,不暇思索便紧紧将宝座的椅脚给抱住!似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头脸都贴了上去。
不多时,殿中便渐渐有了光亮,只是并非将灯树重新点燃,而是在殿前的地面上点亮了数十盏莲花灯。
那些灯前摆置着一面薄如蝉翼的轻褣屏风,女子坐在屏后优雅抚筝,婉媚的身姿被映上纱屏,随着烛火摇曳又生出些许变换,颇有美人儿聘婷顾影之况味。
那些花灯将她的面容映亮,也在她如瀑而下的长发上染出一层魅惑柔光。
在座的无一不屏气凝息,纵是隔着一道屏,身为俣国臣子的他们自也都能认得出,这屏风后的女子,正是他们故去国王的宠妃——蝶姬。
蝶姬的前奏乐停,整座大殿陷入静谧之中。正在此时,骤然爆发的一声“啊——”穿透寰宇,震撼世人!
众人忙循声往滇南王和和朔王子所坐的方向看去,竟发现胆敢在此发出这声尖叫的,是滇南王脚下的一个随侍……
孟婉的双手剧烈抖着,架在身前似不知如何安放。确切的说,抖的不只是一双手,她的人、她的心,此时皆如遭遇雷劈地动一般!
因为她竟发现,刚刚灯灭之时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
是李元祯的腿。
第25章 敬酒 他今晚,怕是要有些难捱了
原本李元祯对于孟婉适才的逾矩动作, 虽心中不怎么爽快,倒也没想当着一众俣国人的面斥责于她。可眼下被她自己这样一喊,在座便皆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孟婉自己也有些后悔, 刚刚属实反应过激,可是天知道她发现真相的那一瞬,内心有多绝望!
和朔王子与王妃面面相觑,其它众位大臣们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因为殿内唯有蝶姬处红烛旖旎, 其它地方皆光线黯淡, 因此除了当事二人外,其它人并不知晓适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那小侍从是因何喊叫。
众人虽不敢言,却也禁不住于心下暗暗猜测起来。
稠人广座之下,孟婉出了这等丑, 不需李元祯诘斥, 她自己就先委屈起来。旁人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李元祯却是略一低头就能将她的愁眉泪眼收入眼中, 不免觉得小题大作。
他右手握着夜光杯, 垂于食案下, 掌间稍稍用力,那夜光杯便无声自他手心里寸寸裂断。
他信手往外一挥,云淡风清道:“不过是摔碎了一只杯子,大惊小怪。”
众人看向那被洒至殿前的琉璃碎渣,细如粟米, 辉映着不远处的花灯发出闪闪微芒。众人心下不免泛起了嘀咕:这玩意儿还能直接摔成粉末?
李元祯也略微遗憾, 看来刚才的力气用大了点。
傻傻看着这一幕的孟婉,此时仍是一头雾水。她想不通李元祯为何要撒谎为她遮掩,难道是觉得被她抱了大腿的事若传出去, 有损他令名?
她微微仰面看向李元祯,他却高抬着下颏懒得给她半个眼神。
是了,自然是她所猜的那样。孟婉心中越发肯定。
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加上先前的一点点变故,李元祯觉得这场宴会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是以他起身。
道:“和朔王子以盛情相邀,本王不得不赏这个脸,如今酒菜吃了,舞乐也看了,便散了吧。”说罢便一掠袍裾,提步要出。
殿内徒然生变,这是蝶姬始料未及的,适才众人的目光皆被那个小侍从给吸引了过去,而她精心安排的出场垮了台,这令她万分羞恼和沮丧。
她之所以被国王封为蝶姬,便是因着她有起舞之时引来蝴蝶共舞的本事。而那本事自然不是无端便得来的,需得有人与她里应外合,配合得天衣无缝方可成事。
刚刚她停掉前奏,外面的人便已按约定释放了预先捉好的蝴蝶,而她当时便应起舞,使身上洒好的引蝶香弥撒进空中,从而将外头的蝴蝶吸引过来。
可是仅有一次的机会却因着那个小侍从的一声叫,错失了。
遗憾归遗憾,今晚对她还是极其重要的,决定着她余生的命运,是以她不可就此认命消沉。眼看滇南王要离席,她只得抓住最后的机会赌上一把!
蝶姬匆匆自屏风后而出,一捻柳腰款款摆动,縰縰云轻的行至殿前,朝着李元祯便点地行了一礼。
李元祯垂眸睨她一眼,裹挟不满的声音沉沉压下:“你有何事?”
当下最要紧的是抬高自己身份,从而让滇南王对自己与之前那些歌伎舞伎区分开来,故此蝶姫并不隐瞒,径自报上家门:“妾蝶姬,见过王爷。”
她的身份,未能掀起李元祯眸底的一丝波澜。毕竟在他看来,一个弹丸岛国上的妃子,并抬不了什么身价。是以他睨向她的目光,依旧带着不屑。
孟婉跟在李元祯的身侧,见美人儿冒然行事多少也有些不解,虽见蝶姬表面强自镇定着,可云鬓上不断颤动发出璁珑脆响的珍珠步摇,却是深深的将她给出卖了。
她这么怕李元祯,可还要站出来拦住他,她是想做什么呢?
孟婉带着几分好奇,注视着这个自称蝶姬的女子。
就见蝶姬缓缓抬起脸来,一双媚长如丝的细眼乞怜般的望向李元祯,她开口,语调缱绻:“王爷不知,在金甲军到来之前,妾便极其仰慕中原文化,多次规劝国王与周结好,只是……”
她略低了低面,眼中流露对此事尽力后的遗憾。
接着她又立即重拾了精神,莞尔一笑,“如今王爷到底是带着金甲军来了,俣国能融入大周,妾由心欢喜,故而想借今晚,敬王爷一杯。”
说罢,她跪在地上将玉臂一抬,自有婢女将一个小小的银壶奉至她掌心中。
蝶姬持壶在银杯中斟满,微微仰面,将杯中玉露满饮而下。只她饮下这酒的过程中,恰是仰面朝向滇南王,自始至终眉目含情的将他脉脉望着。
饮完,她便将空杯倒置,当空晃了晃,以彰显自己一滴未剩的心诚。
李元祯修眸蕴笑,只是这种笑并非满意或者开心的笑,而是一种像在看小丑演滑稽戏的讥笑。很快他便连这种笑都敛了,因为着实无聊。
这女人自说自话的拍上一通马屁,又自斟自饮的证明了这酒无毒,他便要如她的愿接受这杯敬酒?可他生平从不接女人敬的酒。
李元祯提步在蝶姬身旁走过,仿佛看不见她这个人,孟婉有些尴尬的紧紧跟上他,路过蝶姬时还隐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自然,蝶姬不会就此罢休,她调头膝行上前,突然提高的声量,娇柔的声线变得浑厚些许:“幸哉我俣国万民自此成为大周的臣民,他们将汲取大周的先进文化,勤恳劳作,共创海晏清平的盛世!妾代我俣国的百姓,在此敬王爷一杯!”
蝶姬将话说至这份上,一旁的和朔王子也不得不出面了,他本就有心给二人创造机会,便笑嘻嘻的行至李元祯身后,“义父,其实蝶姬刚刚这几句话,也是儿臣一直想对义父您说的,俣国王室对大周皇室的孝心天地可表,儿臣便借蝶姬这杯酒,一并敬义父!”
说罢,和朔王子接过蝶姬手中的银杯,恭恭敬敬的双手递至李元祯面前。
低敛的眸心觑着面前这杯酒,李元祯觉得多饮一杯倒也没什么,刚刚席间和朔王子已敬了他数杯,不差这一杯。
不过他还是先给身旁的孟婉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先为自己试酒。
孟婉会意,立马接过酒杯来自己饮下。
依照她前阵子喝药的经验,越是不好喝的东西便越要一口干掉,不然细细品咂起来更是难以下咽。是以今天的酒她也是照此办法,一口便将之饮尽。
可谁知蝶姬敬的这杯酒太过烈,一阵辛辣入喉,辣得她一行跳脚,一行以手扇风!
今晚宴上和朔王子已看出但凡滇南王要入口之物,都得由这个小侍从先行试毒,故而此时也未惊讶,只看着孟婉跳脚的样子暗暗发笑。
可蝶姬却不知滇南王身边还有个试毒的人,不免心下微微慌乱起来。
不过幸好她所备的充足,连忙又斟上一杯敬给滇南王。目光扫过那个仍在跳脚的小侍从时,心里略略有些愧疚,心想这小子今晚怕是要有些难捱了。
李元祯这回看在和朔王子的面子上,便接过蝶姬敬来的酒饮下,之后大步出了此间宫殿。孟婉也紧紧跟随。
只是孟婉跟着他行了一段路后,发现这不是回寝殿的路,便试探着问:“王爷,您莫不是醉了吧?这条路,不是回您寝殿的……”
“先不回。”
李元祯只说这一句,便不再细说,脚下渐渐加快。孟婉也不敢再问,只得加快了步子紧紧跟上他。
不多时,他们便由另一条道转到了西苑,来到今日路过的那扇铁门前。
孟婉杏眸懵昧的望着那把锁,正欲问,就觉身旁突然带起了一阵清风,转头,李元祯业已不见。
第26章 中毒 颓山之势,生生将她压得屈膝……
夜风撩拨着头顶的香樟树叶子, 沙沙作响。
孟婉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向面前的宫墙顶端,恍惚间好似的解瞥见一道影子刚刚掠过,但又不太确定那是人影, 还是枝叶晃动映落的阴影。
“王爷进去了么……”她喃喃自语,带着不确定,但还是走近了一步。
她将双手扶在墙垣上东摸摸,西探探, 发现这墙太过平整, 没有什么合适的落脚点。
她又不会轻功,没有可落脚的地方,便无法爬上去。
可是想起陆统领再三嘱咐的话,孟婉还是觉得自己得克服困难跟上。于是她挠着头皮四下转了转,最后在那棵香樟树下停了下来, 仰起小脸儿望着, 眉间浅蹙,带着一抹惆怅。
虽说她进军营后学了不少本事, 在雁回山下挂鞋子那次也爬过树, 可那回是一棵白杨, 处处都是突起的树疙瘩,很方便落脚。
眼前这棵就……
为难的绕着这棵樟树转了一圈儿,孟婉还是将心一横,撸起袖管,抬脚开始往上爬!
这棵树岁数应当不小了, 地面上有隆起的强壮树根, 故而她前一段时还是好借力的。只是爬到将近一丈高时,便再也没东西可踩了。
孟婉双手紧紧抱着树干,右脚在下面探了几十下, 没有一下能立住!最后她的胳膊委实撑不住劲儿了,“啪唧”给摔了下来……
重新回到地面的孟婉是脸先着地的。
她忍住周身疼痛,先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扁。
小时候娘常说,她平日里乖是乖,却有一点不好,惹了麻烦后爱撒谎,撒谎会长长鼻子。是以孟婉就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爱撒谎,鼻子才长这么高的,谎言支撑起来的鼻子,一摔一碰指不定就瘪了。
确定自己没破相后,孟婉便拍拍身上的灰准备起来,谁知刚一动作,就在墙根儿发现了一处极其可疑的地方!
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她信手抓过一根木枝来桶。发现那里虽已被填死,填充的却只是些混着干草的泥土。她用力捅了几下,土壤便流开,很快露出一个大洞!
“这是……狗洞么?”
略微迟疑了下,孟婉还是趴身将袍摆委地,顺着那个洞爬了过去。
手掌和膝头贴在地面上,她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地面的和暖气流。抬起头,前面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山头虽仅有五六人叠高,却不似碎石堆砌的假山。
她爬起身来绕过这座小山,山后是一眼泉池,池畔一人长身玉立,虽背对着,可单凭那峭拔身姿孟婉便不会认错。
快步走到那人身侧,她懦懦的唤了声:“王爷。”
然后顺着他的视线仔细看了看那泉子,发现有热气不断升腾上来,氤氲在水面上方形成一团厚厚的雾,将池水遮得朦朦胧胧。淡淡的硫磺气息萦绕鼻尖儿。
无疑,这是一眼温泉。
孟婉又扫量四周,发现这处院子虽称不上多大,却也排布着精致的玉台阔阁,飞檐花亭。再加上这么一山一水,林园洞起,是处绝佳的养生之所。
又想到适才席间和朔王子曾说再过六七日,便会有什么“东西”到港,特辟了此处供他居住。
她忍不住问:“俣国要有贵客来么?”
李元祯神色漠然的负着手,声线微沉的缓缓道:“李珩,算不算贵客?”
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个名字,孟婉的瞳仁骤然紧缩,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就握住了衣料,颤着,指尖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发白。
“太……子?”她疑心自己听错,侧目求证。
皎皎冷月下,李元祯的眼睫微微颤动,那是被他不易令人察觉的笑意所牵扯。
他认真纠正道:“是废太子。”
太子也好,废太子也罢,名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已安然逃离的太子表哥,竟落入了蛮人手中!且还沦为了蛮人与俣国人交易的“货物”。
孟婉顿时陷入慌乱之中,浑身微微颤抖着,不知自己能为表哥做些什么。
沉默了须臾,李元祯侧目乜她,发现她抖得如筛糠一般,以为她是吃了酒后吹风害冷,便道:“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可疑的。”
他转身走出数步,身后却传来一个打个颤儿的脆弱声音:“王爷会救他么?”
比起留在蛮人手中,太子表哥自然回到大周更为安全。虽则皇帝已不会再信任重用于他,可总归是自己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
只是益州和俣国,如今都由金甲军控着,在这片地界上,圣上的话远不如滇南王的话更奏效。故而孟婉认定,只要李元祯愿意救太子表哥,太子表哥便能性命无忧。
李元祯回眸睨她,见她眼含莹光,显然这关切是发自真心。
可她只是他的一个小小跟班,对朝政之事未免过于操心了。遂有些严厉的诘问:“这些是你该问的?”
孟婉怔住,唇瓣翕动两下,没敢继续说什么。
正在她无助落寞之时,就见李元祯突然抬手扶了下额,继而身子晃动两下。
他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明明行在平地,却恍似踩着沼泽,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往下陷落。
就在他眼前闪过一片黑暗之时,他的另一只手迅速扶在了身边的石壁上,这才勉强撑住,没在这场眩晕中倒下。
李元祯的突然不适,将孟婉着实吓了一跳,一时间有关太子表哥的那些担忧暂时都抛至一旁,忙上前将李元祯给搀扶住!
她还从未见过李元祯站不稳的时候,心想原来无所不能的滇南王居然不胜酒力啊?今晚才几杯酒入腹,就将他灌醉成这样了?
明明他每喝一杯敬酒之前,她都要帮他先尝一杯,说起来他与自己喝的是一样多的。
“快传太医……”李元祯有些艰涩的道。
他已明确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状,且这异状来势汹汹!额头和胸口,都似有一盏火炉在烧,烧得他喉咙干涩,体力难支,好似五脏六腑皆被焚为一坯干灰,填在胸口,堵得他呼吸艰难。
全身筋骨也如被抽去一般,站也站不住。
难道是化骨散?
他暗暗猜测着,目光瞥向孟婉,心想她为何无事?
想不到今晚百密一疏,却还是中招了。所幸军中有专伺他的随行太医,一般毒性当是难不住他。
“是是是!”
匆忙应着,孟婉便将他的胳膊搀紧,“属下先扶王爷回寝殿,马上就去请太医。”
她扶着李元祯往外走,可刚刚她能扶住他,是因着他的一半重量倾去了石壁那侧,而此时他离开了石壁,身体便完全倾向于她。
她承不住这泰山颓倒之势,生生被他压得屈了膝……
李元祯本就重心不稳,全靠身边之物借力,孟婉这一蹲下,他自是立不住了,漫着她头顶便翻了过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儿,才被一块石头挡住。
孟婉惊恐的瞪着双眼,心想好险啊,若不是那块石头,他便要坠进池子里了,到时她哪有力气去捞他?
他若出了意外,她一百条小命都不够赔的。
彷徨的想着这些,孟婉将李元祯仔细扶起,好在他尚有意识。这回她给他手里递了一根粗树枝,充作拐,便能在她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的缓慢移动。
只是终于行至宫墙前,孟婉又傻眼了。
李元祯都不会走路了,自然也没法用轻功了,那怎么出去呢?
她目光向下落去,在那个狗洞前一定,砸了砸嘴,缓缓转头看向李元祯。
李元祯正睁着眼,经先前那一摔,他视线倒是变得清明了一些,他已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那个狗洞。
静默片刻,他虚弱且倔强的道:“你爬出去,叫人来。”
“哦……”
“记得,别乱找人,直接去找陆铭来。”
“是。”应声后,孟婉便像来时那样趴到地上,钻进那个洞里。
只是此次不像进来时那样顺利,空间本就狭小,堪堪卡着她的身体,加之此回背后还有一双眼睛盯着,更是令她心中忐忑,动作局促。
后来不知是李元祯的脚还是他手时的棍子,在她身后助力了一把,她才得以通过了那个洞。
陆统领一直带人在苑门外候着,孟婉顺利找到他言明经过,便带着他回了西苑那道宫墙前。就见陆统领腾身一跃,豹子似的蹿过墙垣!转瞬便带着自家王爷一并又翻了出来。
适才陆铭来之前,已派了人去请了太医,此刻他将王爷送回寝殿,刚安置在榻上盖好了衾被,太医便背着药厢急匆匆赶来了。
而吴将军等军中主力干将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赶来。
望闻问切之后,太医得出结论:“王爷的确是中毒了!”
“奶奶滴!王爷宽仁未将俣国屠城,也没要了那个什么王子的命去,结果他们非但不感恩,还设下鸿门宴暗害王爷!老子这就去把他们先了结了,给王爷陪葬!”
吴良目眦欲裂,脸红筋暴,骂骂咧咧的提着刀就要往外去。
太医忙不跌将他拦住,道:“将军稍安勿躁,听老夫把话说完!”
吴良喘着粗气,一刻也等不下去一般,催促道:“太医快请说。”
“王爷中了毒不假,倒也并非什么危及性命的毒,不过是……”
“是什么?”陆统领和吴将军齐声问道。
“媾合之药罢了。”
众人皆惊诧,连同被挤到一角的孟婉,也不免大为意外。再想想离宴之时竭力要献这酒的蝶姬,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是她不明白一点,为何同样喝过那杯酒的她安然无事?
第27章 好巧 王爷你也来泡澡……
显然不只孟婉在疑惑这点, 陆统领徒然转向她的眼神,亦是充满了不解。
陆统领大步向她走来,因万分焦急而潦倒粗疏的眉毛妥妥的打着结, 他开口盘问,声音竟有些沙哑:“今晚王爷入口的东西,你可都有一一试过?”
孟婉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的答:“回统领大人, 今晚王爷入口的东西属下都试过了, 没入口的也试过了!”
陆统领再问:“那为何你倒无事?”
“我……”孟婉语塞,她答不出来。
正在榻前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吴将军,听见这话也顿时开窍想到了这一层,跟着纳闷起来,大步走至孟婉面前, 瞋眉怒眼的将她瞪着, 兴师问罪一般斥问:“是啊,为何你没事儿?!”
孟婉颦眉蹙頞, 犹豫了下, 打算先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回统领大人, 回吴将军,今晚宴席之时王爷除了吃下几枚果子外,菜肴一筷也未动。俣国众臣子们向王爷敬酒,属下一一试过,并未感觉到任何不对。酒宴将散之时, 俣国的蝶姬特意前来献曲, 一曲毕便向王爷敬酒,起初王爷未接,后来和朔王子也来敬, 王爷便赏了脸。那杯酒亦是属下先尝过之后,王爷才饮的,故而属下也不敢断定就是那杯酒有问题……但当时的确觉得那杯酒浓烈非常,想来若是动手脚,最为方便。”
一听这话,吴将军立即跳脚:“好啊!这个俣国王子不但认了咱们王爷做爹,还真把他老子的妃子都给孝敬过来了!孝敬便孝敬,竟然用这等下作手段!”
这时榻上传来几声低低的呻楚,太医刚为王爷施完针,一边收着针包,一边安抚众人。
“诸位将军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此药照比民间虽猛烈不少,但原本也不至于如此大威力,想是王爷内力深厚,气血运行皆与凡人不同,药劲儿便上得格外快。不过一个时辰后,这药劲儿便会渐渐回归寻常,到时这些无力症状便可消失。”
“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后,王爷就没事了?”吴将军急忙追问。
太医面上浮现一抹尴尬,对此问略过不答,朝着陆统领递了个眼色。陆统领旋即会意,转身对着其它几位将军宽慰几句,便让大家先回去歇息了。
寝殿内仅剩下太医、陆统领、吴将军、孟婉,还有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滇南王。
此时太医才答了吴将军的疑问:“一个时辰后,药劲儿仅是回归到正常,并非排出体内。届时王爷不会如现在这般痛苦,但这药的作用仍将持续至天亮。”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统领拿吴将军的榆木脑袋没法子,只得用他能理解的最直白语言翻译了下:“王爷身上不难受了,但心里开始难受了,会整夜想女人!”
“想女人那还不简单,那个什么王子不是弄了一百多个俣国美人儿在王宫里候着,随便招两个来伺候便是!”
“王爷若是随便一个女人便能轻易看中,又怎会孑身至今?”
“那选王妃能跟选侍妾一样吗?今晚不过是给王爷找个能泄火晓事的!”
陆统领不欲再与他争论,便妥协的点点头,“那就有劳吴将军张罗此事了,待明日王爷醒来问起之时,也请吴将军给王爷一个交待。”
一听这话,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吴将军顿时哑了火,扯着嘴角半苦不甜的笑笑,转而看向太医:“那还是请太医多为王爷开两剂泄火的方子吧。”
两位神仙打架,孟婉这个小鬼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吭一声。之后太医道王爷现下以静养为宜,让大家都回各自的歇脚处了。
洗漱上床之后,孟婉却辗转难眠,起先盖着厚棉被仍觉冷,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又热起来。
摸摸额头,竟是滚烫。
心猛地一提,她心想着该不会是药劲儿上来了吧?太医说王爷因为内力深厚,药劲儿这才上得比寻常人更快更猛,算算这过去大半个时辰了,难道真的是她体内的药也开始显效了……
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非但未能强迫自己睡下,反倒被那股燥闷劲儿折磨的炸了一般!孟婉骤然坐起身来,将厚重的被子推开,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抬手揩了揩,动作间觉察到身上亦是湿答答一片。
她只好趿上鞋子下了榻,快步走去面盆旁,双手掬起一捧凉透了的清水扑到脸上。
这股清爽的确暂时缓解了她的些许燥热,但也仅仅是表皮,并不达肌理。胸腔内的火依旧烈烈烧灼着,似要将她的心肝儿肺焚尽!
她将窗推开,裹挟湿气的夜风迅速灌入,她双手扶在窗棂上迎风大口的喘着气。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又闷又燥浑身不自在,睡不下,坐不住……或许,她想泡个澡?
是了。
想像着自己全身浸入水中的畅快,孟婉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只是这大半夜的,去哪里打热水呢?她所居住的内苑并没有水井,都是宫人们从外苑送来。且要烧那么多热水,难免有些兴师动众。
正烦扰着,她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地方。
这一晚,胆小如鼠的姑娘也不怕黑了,大半夜的披着斗篷提着一盏宫灯,独自去了西苑。
她顺利爬过宫墙根儿的洞,来到泉池边,脱了帛履和足衣,打算先试试水温。
洁白的玉足缓缓探出,仿若一片莲瓣落至水面,提着袍裾脚尖儿轻轻一勾,便撩起一小片水花。她满意的将脚丫收回,水面泛着涟漪,她开始宽去身上的衣袍。
下水之前孟婉谨慎的拿树枝试过,泉池并不深,约莫边缘处只及她的腰际,不过依照经验,再往池子中心去是会渐渐变深的。因此她下水时依旧万分小心,手紧紧抱住环抱泉池的一块山石,身子一点一点往下落,待脚底踩稳了,方才松开手,缓缓蹲下,让整个身子都浸入热汤之中。
她忽而想起昨日躲在衣桁后面看李元祯沐浴时闲适的样子,其实那时心里也是羡慕极了的。打从进了兵营,每回洗澡擦身都是做贼似的匆匆而为,生怕被人撞见。
像这样安心惬意泡在水中的记忆,最近一回还是在京城之时。
今晚没有夜枭嗥鸣,没有鸡啼犬唁,风止树静,针落可闻。
她阖上眼,尽情享受着这个无人搅扰的静谧夜晚。
正醺醺然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干枯落叶被鞋底骤然踩碎的声音。
适才的惬意瞬时烟消云散,孟婉意识到是有人翻过宫墙跳至此苑。果然,接着她便听到向此处行来的脚步声!
仓皇间她下意识的将手捂在身前,可马上又觉得这也是徒劳。她看向挂着衣袍的山石,一时间纠结于该不该上岸去穿衣。
可算着那脚程,转眼间便能拐过山口,出现在她的眼前,若此时逃上岸,极有可能未拿到衣袍便被撞个正着。
是以她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转而逃向水深雾浓的地方。
她潜在水里,动作极轻,并未弄出什么动静,倒是岸边水声哗哗,显然是那人也入水了。
她更加急切地往泉池中间去,可不出几步,水便没至她的脖颈……她已不能再往深处逃了。
她打算就此立定,可谁知才一驻步,脚下偏偏一滑,惊呼一声身子便向水中栽去!
汩汩水声自她耳底鸣过,她渐渐沉往深处,就在她的肩头碰到一处硬物,以为自己已触底时,却有一个力量捞着她浮出水面!
原来刚刚碰在她肩头的不是池底的石头,而是一条有力的臂膀……
第28章 献美 明知陷阱,他也有心一探
那力道托着孟婉破水而上, 伴着“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她终于浮出水面。
适才于水下憋气已久,又呛了数口携着淡淡硫磺味儿的温泉水, 此刻她的头脑已是有些昏沉,根本来不及细想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所救,本能的就将一双手紧紧拥住那力量,攀附而上。
原本水可没至她的脖颈, 可因着此时她攀附上了别的东西, 肩头便也浮到水面之上,呼吸顿觉顺畅了许多。
认真地吐纳数下之后,灵台渐渐清明,孟婉这才睁眼看了看眼前被自己攀附着的“东西”。
紧实修劲的胸膛,半浸在泉水里, 刚刚因救她搅动出的水浪此时已渐渐平缓, 温柔的一下一下拍打在那人宽阔的肩膀上。他的脖颈,被她紧紧环着, 而他的脸,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只一双黑夜里愈显深邃的眸子深深凝着她。
天啊……李元祯。
她的一颗心险些就要跳了出来!大半夜的他怎么会来这儿?
“抱够了吗?”
李元祯启口,低抑的声线正如这夜色一般,叫人害怕,又叫人生出无限遐想。
孟婉身子一颤,这才恍然意识到此情此景的尴尬, 脸瞬间涨至通红, 一路蔓延至耳根,仿若能滴出血来。她不知应该如何面对此般境况,只匆匆将手收回, 脚下也松开对他的攀附,背过身去。
脚踩在地上,孟婉便比先前矮了半头,水则迅速升至脖颈处。脑袋里正混乱如麻,加之水压更是迫得她连喘息都快要不会了,她不得不张开双臂,借着水的浮力让自己在水中暂时得以平衡,同时也将脖颈尽量浮出些水面。
两条纤细莹腻的臂,似两截嫩藕浮在水面上,泠泠月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娇小的身子也微微轻晃。
在站都站不稳的情形下,她无法自行步回岸边。且李元祯似座山一样堵在身后,她更加的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因为刚刚下水时她便将束发松开了,平日里特意将脸涂黑的灶灰,和描得粗重的剑眉此时也已洗濯干净。据她自己平日揽镜观察,两种打扮应是相去甚远,加之此处水气弥漫,犹如雾里看花,近在眼前的事物亦是朦朦胧胧,故而她不确定李元祯是否已将她认出。
可若是她出声说话就不同了,再如何伪装,人的声线也是不会变的。是以她就这样无措地浸在水中,心中擂鼓,身上发着抖。
“你是俣国王宫的婢女?”
若是身份尊贵些的女子,盥洗沐浴自有仆婢侍奉,便不需趁半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来此处。
孟婉巴不得答是,可她偏偏不敢开口,不过却也明白了李元祯果然未将她认出。
勉强算作不幸中的万幸。
接连说了两句,对方俱是不应,这是滇南王从未受过的冷遇。是以在开第三次口时,李元祯的声音已带着薄责:“此处乃是你们俣国王宫的禁苑,谁给你的胆子半夜偷偷进来此处?!”
他倒无意越俎代庖拿着俣国王宫的规矩当令箭,可眼前这女子如此倨傲,着实令他不爽。
今晚俣人费尽心机给他下那种药,目的显而易见,无非就是想在他的身边安插个能吹枕边风的人。俣人深知这药性的霸道,算准了他后半夜难挨。
眼前女子如此凑巧的出现在此处,且夭夭调调有备而来,显然是俣人精心安排好的。
既然是被安排来伺候他的,且还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她竟然还要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高慢姿态来……
这简直让他忍无可忍!
这些年来帐前荐枕的不在少数,若在平日遇到这一幕,李元祯要么转身离开,要么立即让她滚蛋,可今夜不知为何,到了嘴边的一个“滚”字竟是迟迟说不出来。
兴许是方才那一双望着他的,受惊小鹿一般湿漉漉又隐含求救心思的眼睛。
即便明知那只是故作纯情的把戏,可他却偏偏有些受用。
“转过身来。”
这语气带着命令,不禁让孟婉悚然一惊!她听到破水的声响,他在朝她走近。
下意识的她便将双手抱在自己身前,而这个动作极其危险,在一个波浪打过来时,她到底因着失去平衡而被拍着向后仰去!
原以为又要沉入水里呛上几口硫磺水,李元祯却单臂将她揽住,她重重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她撞过来的那一刻,李元祯心神俱是一荡!他头一回觉得女人的靠近令他全无厌恶之感,反倒隐隐的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氤氲着暖雾的水面上,长发如初初洒入水中的浓墨,飘散着,却一时又化不开。揽在孟婉肩头的修长五指,便插在那片浓墨之中。
丝丝顺滑萦绕在指尖儿,李元祯觉得这种感觉极其陌生,是他对自己的认知。
他曾以为自己心中只有大业,没有儿女情长,可眼下他却讶异的发现,居然他也是渴望女人的。
他用另一只手帮她撩开贴在面上的一缕发丝,顺势转了转手指,缓缓将它缠绕上自己的指尖儿,然后凑近嗅了嗅……
孟婉被他这个唐突的举动吓坏了,身子不断向后缩着,奈何他的左臂似根精铁柱一般横抵在她的背后,令她无处可躲。最后只余浑身竖起的寒毛,表达着最后的抗拒。
俯望着这双混杂着震惊、畏惧、与不解的杏眸,李元祯也不知自己此刻为何要这样做。明明适才吴将军给他找来很多个女人,她们无不争先恐后祈他垂怜,他却捏碎了一只琉璃杯将他们骂了出去。即便在内心如此渴望之际,他依然不屑于此。
献美这等事,实属他生平厌恶之最。
谁知他轰走了明面上的,却又送来这暗戳戳的,偏偏眼前这个,连根头发丝儿都能轻易拨动他的心弦。
纵是明知陷阱,李元祯这回也有心一探。
这般想着,他便决定不再与自己的内心苦苦斗争了,他手臂推着孟婉往自己身前一送,脸便迎了上去,相触的那一瞬,凌厉的薄唇微启,精准无误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饶是孟婉将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却也改变不了眼下正在发生着的事实。
她挥手捶了几下想将李元祯推开,可除了带起几朵小浪花之外,李元祯依旧如磐石一般伫立在眼前,除了唇舌,纹丝不动。
他一手揽腰,一手制住她不安分的一双小手。似带着两分恼意,蛮横地将花瓣撬开,纠缠住蕊心反复咂嘬,厮磨到孟婉无力再抵抗。
她的一对儿腕子被他紧紧箍着,又疼又麻,渐渐脱了力。
寒苦的时节里,处处景象荒凉,唯这处禁苑被热泉熏染出春池花树。
胧月静寂,银辉淡淡泻于水面,水面之上波澜不兴,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
翌日天亮,李元祯醒来之时人已在寝殿的榻上。他颦着眉头扶了扶额,头脑有些发胀,似宿醉后的余昏。
揉了揉,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掀开身上锦被,目光落在自己的下身。
亵裤已换过,那么昨夜不是梦?
的确,那怎么可能是梦,此刻回味起来每一个感觉他仍记得清清楚楚,一切再真实不过。
外头候着的人听到动静,便端着打好水的铜洗进殿伺候。那人将铜洗放在朱漆盆架上,便朝着李元祯行礼。
“王爷,小的伺候您盥洗吧。”
李元祯侧头瞥他一眼,不满的问:“孟宛呢,又偷懒?”
“回王爷,他昨夜饮酒吹风着了凉,今早起不来了。他怕临行前将病气过给王爷,遂让小的代替他来伺候王爷盥洗。”
沉了沉,李元祯道:“你出去吧。”
那人迟疑了下,只得依令退下。可刚退至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一句问:“昨夜本王如何回来的?”
“回王爷,昨夜您子时出去,寅时还未归,陆统领他们不放心,便带人四处找寻,最后在西苑的温泉旁找到了王爷。找到王爷时,王爷已乏得席地睡着了,陆将军便命人将王爷给抬了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李元祯道:“告诉陆铭,通知下去迟一日回营。”
说罢他挥了下手,那人恭敬道是后,便躬着身退了出去。
白日里,李元祯命人去查昨夜子时前后有哪些婢女进过西苑。虽则只是在暗中盘问戒守西苑的侍卫,然一直让人密切留意滇南王情形的蝶姬,还是很快得了信儿。
昨夜她原是也有一番巧妙安排的,估算着那药劲儿的时辰,子夜她便悄悄去了滇南王的寝殿,可谁知却是扑了个空。她坐在榻前等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人归,心知再等下去即便回了也已过了药劲儿,便只得无功而返。
想着这些,玉立于案前的蝶姬娥眉微拧,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瓶梅花上,拂动花瓣的指尖儿不自觉的微微发颤。
昨夜滇南王子时后不在寝殿,今早又命人查子时去过西苑的婢女,为何如此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定然是昨夜他把持不住了,在西苑临行了一个婢女。
她费尽心机赌上性命创造的机会,却是给别的女人做了嫁衣裳!
越这样想着,蝶姬心里越恨,指间猛地一用力,便将那株梅花拦腰折断了。随后命人再去仔细盯着,她倒要看看,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是何人物。
过午,陆统领业已将昨夜子时前后去过西苑的婢女全审问完了,并无一人承认入过禁苑。而李元祯也隔着帘幕将她们的样貌一一看过,的确没有昨夜的女子。
昨夜酒劲药劲加上浓雾,他的确已记不太清那女子的容貌,但那种感觉却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他相信只要靠近她,他便能有所察觉。
第29章 怀疑 那双眼冷静无比,似早有预料……
昨夜似梦非梦的一场露水姻缘, 让李元祯有些屡不清头绪,既然一时寻不到那女子,他不妨略过她, 直接去找她背后之人。
毕竟连给他下合欢药这等手段都使出来了,若不回敬点什么,便有些说不过去。
晚飨之前,和朔王子堪堪与王妃就坐, 就被“请”去了昨夜举办晚宴的大殿。
其实打从周人占了俣国王宫之后, 便已反客为主,滇南王成了这王宫内真正至高无上之人。故而他要见何人,何时要见,皆由他说了算,从王室到大臣, 皆要依他的指令行事。
是以和朔王子乖乖顺从, 来到大殿之时见滇南王正高踞宝座之上,垂着眼睑细端手中的宝剑。此剑乃是俣国的国宝, 那日随其它宝物一并献上, 滇南王对其它宝物并无多少兴趣, 偏这件宝物却是送进他的心里。
李元祯左手持着剑,右手拿着一小块鹿皮仔细擦拭,好似并未留意到和朔王子的到来。
怕搅扰了他的雅兴,和朔王子不敢贸然打断,只默默立在一旁, 静待他忙完手头的事倒出空来。
良久后, 李元祯终于抬起眼帘,和朔王子忙赔着笑脸问:“义父,不知您急召儿子前来, 可是有何要事?”
“的确有件要事。”
李元祯淡勾着唇角,从宝座台上走下,左手提着刚刚擦拭锃亮的剑,右手端着一碗酒。
走至和朔王子身前,他便将酒递给他:“昨夜未能饮得尽兴,今日你我再饮一碗。”
和朔王子完全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恭顺的伸出双手将酒碗接住。然而李元祯口中说的虽是共饮之意,偏偏碗只这一盏,且目光隐含催促。
盘桓了下,和朔王子便端着那酒碗敬了下,而后自行干下。饮完持着空盏倒了倒,“多谢义父赏酒!这酒果然格外的甘冽爽口。”
“就只有甘冽?”李元祯眉峰挑了挑,眼尾随之扬起个修长弧度:“没尝出点别的什么滋味儿?”
“酒……还能有别的什么味?”
“比如,鹤顶红的辛,断肠草的苦……”李元祯平淡的说着,唇畔始终溢着一抹笑意。
和朔王子心下一凛,这话着实将他吓坏了!他端着空碗的手微微抖着,视线不自觉就落在碗上,似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李元祯便是一笑,“罢了罢了,吓你的。”他的手就势在和朔王子的肩头上拍了拍:“这酒里,没毒。”
和朔王子虽表面松了一口气,可内心却是久久不能安定。李元祯开这种玩笑,显然是在敲打他。
可他扪心自问,打从敞开宫门主动迎金甲军入王宫后,他便做小伏低委曲求全。为使李元祯相信他不会视他为杀父仇人,他甚至认他为义父,不敢将父王风光大葬,宫中无一人着素。
即便做至这个地步了,李元祯还是不肯容他么?
良久,和朔王子才颤颤地启口:“义父,可是儿子有何处做的不对?”
李元祯并未否认,面上笑容一敛,径直问:“昨晚蝶姬那杯酒里动了手脚,你可知情?”
闻言和朔王子心里打了个突,原本昨日他只是暗恼蝶姬没用,想不到她竟还惹了别的麻烦。
“蝶姬?她对义父做了什么?”
“儿子不知,儿子丝毫不知!”他忙信誓旦旦。
李元祯踱步至他身后,缓缓侧眸:“你既不知,那便只有让她自己招了。陆铭。”最后那声唤,是对着殿外。
谁知这话才落下,立马便有一娇媚的女子声音自殿外飘来,未见其面,先闻其声:“不必麻烦了,妾自己来了。”
说话间,那女子已行至门外,她极重规矩的在门前驻步,屈了屈身子:“妾,求见王爷。”
李元祯冷眼瞥她后,便转身回了宝座坐下,蝶姬便也跟着入了内。
“王爷想让妾招认什么?”
“你昨晚可在本王的酒中动了手脚?”
“未曾!”蝶姬斩钉截铁。
“嗯,”李元祯倒也不恼,只不咸不淡的说着:“料到你不会轻易招认,所以还是换个地儿吧。”
他指尖儿在木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殿外的陆统领便应声进来,李元祯目光落在蝶姬身上,声色冷冷:“带下去,好好问问。”
金甲军的作派和手段,蝶姬这几日来已有耳闻,既然李元祯铁了心要审她,她深知自己细皮嫩肉的进去便要脱层皮。她不想受这种苦。
干脆直接跪在地上,朝着李元祯叩了个头,抬起时眼中盈着泪:“妾一时糊涂……”
这话便等同是招认了,一旁的和朔王子眉头妥妥打着结,愤而指着她:“你!”
“招的倒是快,那你背后可还有其它指使或同谋?”李元祯接着问。
“没有,这只是妾一个人的主意。”边低声啜泣着,蝶姬边道:“还求王爷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儿上,饶了妾这一回……”
一听此言,和朔王子眼睛霍然瞪大!李元祯稍淡定些,却也是一副不知所谓的复杂神情。
“你说什么?”
“妾说……求王爷看在妾昨夜尽心侍奉的份儿上,宽宥妾。”蝶姬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敢冒险认下此事,便是因着李元祯今日派人在西苑审了半日结果无一个婢女敢认。
既然那人不敢认,就莫怪她来领下这功了。
“尽心侍奉?”这四个字着实让李元祯觉得好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昨夜如何侍奉的本王。”
“这……”蝶姬的脸立马红了起来,一边是担心说多错多露了马脚,一边也委实难以当着众人面去说这些。
默了片刻,她半羞赧半撒娇似的道:“王爷~惹您想知道,妾愿今晚留下,细细说与您听。”
“呵~”李元祯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心里却是暗暗自嘲那句尽心侍奉。
昨夜那女子的确令他一时意乱,以至于将她抱去岸边欲进一步宠幸之时,他竟是耽于情浓大意失察,被她钻了空子,以重石将他击晕……
阴沟里翻船,倒在一个小女子手下,堪称耻辱了。
是以醒来后他才越发的屡不清,她到底是被派来引诱他的,还是来暗害他的?
似乎两者又都说不通。
那么她到底是谁派来的?带着怎样的目的?
叹息一声,李元祯找不出个完美答案。
既然那女子断无可能是蝶姬,蝶姬欺上之举足以论罪,加之昨夜下药更是不可饶恕。遂将蝶姬暂囚于女牢之中,至于和朔王子,敲打一番后便令他回去了。
回寝殿后,早上进殿伺候盥洗的那个小卒赶忙端来净手的盐水,李元祯边净手,边问起:“那小子如何了?”
小卒自然明白“那小子”指的便是孟宛,便道:“回王爷,孟兄弟只是感染风寒有些发热而已,医仕给他开了药,想来这会儿已无大碍。”
“嗯,既无大碍,那晚上还是由他随本王的驾同行。”
因营中有急报,李元祯已下令大军戌时开拔,赶夜路回益州。
“是,小的这便去告诉他。”小卒退下。
戌牌时分,大军如时开拔,因着俣国王子的积极配合,李元祯仅留下三千金甲军在俣国,其它人皆随他一并回益州。
孟婉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青缎斗篷,脸上则罩着条本色令巾。上马车后,抬眼便瞧见李元祯略显峻肃的面容。
“王爷。”她低低的请了声安,便缩去一个角落里安顿下来。
马车缓缓驶动,而李元祯并没有理她。
她心里想着他无视她便好,她躲了他整整一日,压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虽则他尚不知昨夜的人是她,但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自认伪装不出一颗面对他而平静无波的心。
这厢孟婉正为李元祯的无视暗暗庆幸之际,没想他却突然开了口。
“你这是作何?”
孟婉偷眼看他一眼,知他指的是她今晚这奇怪的打扮,她扶了扶遮着半张脸的巾子,“属下身子不爽利,生怕过病气给王爷,还请王爷体谅。”
李元祯略存质疑的将她看着,听她声音并无涩哑,真的病了?
“摘了。”
这冷硬的口气显然是命令,孟婉不敢再讨价还价,只得抬手将挂于耳后的系带解下。动作慢吞吞,带着明显的不乐意。
摘下令巾后,她便紧抿着嘴唇,极力藏住下唇的小小咬痕,生怕李元祯起疑。
事实上李元祯许久都未再留意她,在行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后,他一行将手中书卷又翻过一页,一行吩咐了句:“水。”
孟婉赶忙取了水囊和琉璃碗,将水倒满后双手递过去。
李元祯眼皮子未抬地信手一抓,谁知竟是辨错了方位,未能抓住,手背反而打在了碗盏上,登时将里面的清水晃了出来!
恭顺低着头的孟婉并不设防,那水兜头而下,将她头面淋了个透彻。
这样的失误原本不能怪孟婉,可在一位王爷面前,有理也变没理,是以她只得委曲求全的赔着罪,然后取了干巾先为李元祯擦拭袍摆上溅落的水迹。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李元祯非但没有斥责于她,反倒从她手中夺下那条干巾,反丢给她。
“你既病着,更是不能再着凉,快擦擦吧。”
“谢王爷……”孟婉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听话的拿帕子擦起脸来。
擦着擦着,她的动作突然止住,浑身瞬时僵硬了一般,维持原状许久都一动不动……
她竟忘了自己脸上的伪装!
她目光缓缓下落,定在那方雪白的巾布上,果然上面蹭着许多灶灰和眉黛的痕迹。
视线忐忑上移,很快便与李元祯的那双黑眸撞上。
那双眼睛冷静无比,就这么一错不错的将她看着,似心中早有预料。
第30章 死局 这真是不掉颗脑袋,不能收场了……
“你伪装自己的真实面目混入军营, 可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元祯声线平淡,辨不出喜怒,但眼风却似刀锋一般掠过孟婉的心弦, 令她身子一颤,呼吸也不自主的急促起来。
“王爷,属下……”
她嗫嚅着,想为自己辩白一番, 奈何很快就心虚的说不出话来。
巾帕被她右手紧紧攥着, 因适才揩拭水渍时吸饱了水份,此时一滴一滴敲打在厢椅上,伴着疾驰的车榖声,声声都似催促。
对面之人并没有几分耐性,将双眼眯了眯。
孟婉低下头去, 避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缓缓启口:
“属下自幼体弱,生得矮小……偏偏又男生女相, 是以总被邻居家的孩子们欺负……属下长大之后, 生怕再被人唤作小白脸儿, 便特意装扮脸面,以彰显男儿应有之本色。”
她声音微微发颤,时有磕绊,不过配上这套编造出来的身世,倒似剖心挖肺将心底的自卑展现给人看。
说罢, 她鼓起勇气抬头观察李元祯的神色, 可他面上平静的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就在孟婉心中暗暗期待这一关就这么搪塞过去时,李元祯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同时他的左臂一伸, 反手箍上她的下颏!
孟婉双眼惊恐瞪大,嘴被他手劲儿捏得微微翕开。
他低抑的声音如这黑夜,也如昨晚之时:“男儿的本色和气概,不在皮相上,而在拳脚里。”
“属、属下浅薄了……可属下拳脚也不行……”孟婉艰难的出着声,嘴因被他捏得闭合不上,声音也含含糊糊。
“拳脚不行,可以练。”认真说着,李元祯的目光开始在孟婉的脸上睃巡。
水柳一般的细眉,剪水的双瞳,樱珠儿似的红唇,还有那莹腻玉曜的面皮儿……这何止是男生女相?便是在女子当中,也属上上乘。
偏偏这样一张平日掩在灶黛下的脸蛋儿,并不让他觉得陌生,也不似头次见。
他忍不住拿过帕子为她抹了抹未净的那半边脸,他动作轻柔,可每一下都让孟婉跟着一颤。明明左手将她箍得生疼,右手偏又如此温柔的抚在她的面上,这种矛盾感,恍似昨晚。
孟婉眼中莹然,总觉得李元祯要将她认出来了。
温热的大手握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拭至唇下时,李元祯的动作蓦地顿住。他眼帘低垂,视线定在那个小伤口上。
怔了下,孟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慌忙想抿起嘴唇。奈何他指间仍旧用着力,她藏不住那伤口。
淡淡的声音自李元祯口中溢出:“怎么伤的?”
“这是、这是、这是属下许久不曾开荤了,昨夜晚宴为王爷试菜,一时失态咬到的……”她倔强的编着瞎话。
听说过馋了咬到舌头的,却没听过咬下唇的。李元祯倒也懒得拆穿她,收手将她下颏放开。
“本王予你一次机会,若有隐瞒的要事,现下说出,本王定会宽宥。”
孟婉咽了咽,这话的确令她一时心动,可在军营生活的这阵子让她明白,即便是滇南王的话,也并非驷马难追。
她曾亲眼见李元祯审问犯人之时,许下会宽宥的诺言,可待犯人一招认,他便毫不手软地将人送去了西天……美其名曰给个痛快,便是他最大的仁慈。
这种“宽宥”和“仁慈”,她一点儿也不奢求。
是以,她坚定的摇摇头,一脸信誓旦旦:“王爷慧眼如炬,属下从无任何事敢欺瞒王爷。”
唇边淡出一抹让人揣测不出的笑意,李元祯拾起身旁书卷,继续埋头阅览。
孟婉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得以落下。
下半夜时,大军在一处林边停下来修整秣马,也在林中立了营帐,将士们可短歇两个时辰。
孟婉跟在李元祯身后正往林中去,原想借着身子不爽利请求回帐内睡上一会儿,可还没开口,李元祯却是抢在了她前面:“本王要去河边沐浴,你随行伺候。”
“沐浴?”孟婉的心猛惊一下,“王爷,眼下正值寒冬,河水冰凉刺骨,您……”
一道眼风扫过来将她打断,饶是她的话尚未说完,还是乖乖闭了口。
“是。”她顺从地应道,而后便紧紧跟着李元祯,往林子的另一端走去。
林中冬木稀疏,遥可见远处月色下粼粼泛起的水光。只是越往里走,二人便越远离大军,孟婉禁不住越发忐忑,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昨夜的一幕幕。
到了河边,李元祯平展开双臂,孟婉赶忙上前为其宽衣,只是宽到仅剩一件中衣之时,她的手迟疑了。
平日在帐内她虽贴身伺候李元祯,可更衣这活不归她,有专门服侍的中官来。然而此次行军中官不在,便只有她一人贴身伺候,这活儿她便逃不开了。
一双纤嫩的手举在李元祯的襟领处,张了张,复又蜷缩回来,她委实做不到。
“怎么,在家当大少爷惯了,伺候人的活儿干不来?”
李元祯揶揄一句,垂眸睨她,孟婉只觉这个眼神有些咄咄逼人。她自知避不开,终还是咬了咬牙,动手去帮他解开中衣。
衣襟打开露出一片胸膛的那一瞬,孟婉还是未能抵住,慌忙别开了眼,两耳发烧。李元祯却毫不避讳,见她如此,反倒莫名多了几分趣味。
孟婉未敢再看他,只伸手摸向袖管儿,想将中衣给他宽了下来,孰料手刚揪住袖口,就被他抓住。
“你先下去,给本王试试水温。”
面上虽克制,孟婉却是轻轻闭了下眼,银牙暗咬,随后听话的往河边走去。
冬夜的河水,沁凉如冰,她探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撩便迅速收回,转身诚恳道:“禀王爷,水委实太冰了,不若您还是待天亮回营再……”
“浅滩的水总是最凉的,”李元祯将她打断,然后抬抬下巴示意河水深处:“去那里试试。”
循着他的目光只望了一眼,孟婉便觉周身发寒,那处的水起码能打到她的腰际,李元祯这是逼她下水?
他果然还是不肯信她的话。
虽不想被李元祯怀疑,可听他的话下水亦绝非明智之举。她断无可能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后再下水,可即便她穿着衣裳下水,上岸后也要擦身换衣……
两条皆是死路。
“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后,孟婉抬手捂着自己的嘴,然后边咳嗽边断断续续的求道:“王爷,属下咳咳……属下没用,可能是下车后被风一吹,寒症加重了咳咳……若此时再下水,只怕明白便没法伺候王爷了咳咳咳咳……”
李元祯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气笑了。这么拙劣的手法,也要在他面前使出来?
他上前欺近一步,抬手欲去抓她,打算就在此处扯下她的面具!不料手堪堪抬起,耳边便传来数道破风声,那速度之快、体积之小,迅速让他判断出是暗器!
这点伎俩自不至于令他慌了手脚,他身形并未大动,只右手抓住半敞的领缘,瞬间便将它从自己身上扯下,凌空兜转了几圈儿。那衣料好似绞住了什么,转动的越发迟钝。
紧接着“铛铛铛”三下清脆的金器落地之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孟婉茫然低头,竟看到地上掉下来三枚银镖。
“有……刺客?”
她恍然明白过来,也立即联想到了那晚被独自留在林中等待大军时的遭遇。她看向李元祯,焦切道:“王爷您没受伤吧?难道又是那些俣人的暗哨?”
如今俣国王子虽已甘愿臣服于大周,但国王生前设伏的这些暗哨,却是仅听令于国王一人,在他们眼里没有降。孟婉便理所应当的觉得刚才行刺之人,与那晚要杀她的人是同一伙。
李元祯回头看向林中,顺着刚刚暗器射来的方向,已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光秃秃的几棵老树,在地上投落一片疏影。
他叹了口气,令道:“回去吧。”
“是!”孟婉慌忙应着,一路上都紧紧跟随在李元祯的身旁,寸步不敢离。提起了百倍的精气神儿四下观望着,生怕哪里又会激射出几枚暗器,取了她小命。
所幸最终安然回到了扎营的地方。
李元祯对陆统领小声交待了几句,之后便下令大军开拔。
因着刚刚发生的意外,再起程时李元祯暂时无心计较孟婉这边了。那些怀疑待回营后总能得到应证,倒也不急于这一刻。
孟婉心下也对刚刚那刺客存了一丝感激之情,若不是那人贸然出现,刚刚的死局她还真不知怎么破。
一路上李元祯不时撩开窗幔向外瞥上一眼,似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在马车行出二十余里路后,即将抵达益州之时,不知何时落在队伍后头的陆统领拍马追了上来。
陆统领在窗外禀道:“王爷,人已拿下,是两个蛮贼。”
“嗯,命人看好了,别让他们自戕。”
“是!”
陆统领退下后,孟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难怪刚刚拔营之时,李元祯未让他们收营帐,且其它营帐不点灯,仅在最中心他所歇脚的大帐内点了一炳明烛。
显然,那些空帐是个饵。那两条鱼儿上钩之时,躲于暗处的陆统领他们便顺利将其拿下。
不过居然是蛮人,蛮人能埋伏在这条路上,证明他们已然知晓了俣国被金甲军拿下的事情。想到这儿,孟婉不禁捧心颦眉,如此一来,本应于六日后被运达俣国的太子表哥,会不会生什么变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李元祯,心下徒然一紧,也许她该先想想自己了。
若不能让李元祯相信她是男子,只怕她要比太子表哥死的更快。
瞒报身份,加上拿石头将滇南王砸晕……这可真是不掉颗脑袋不能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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