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也觉得这个王友能热情得有些过分。出于女子的本能, 她想与他隔开些,可入座的时候却发现,就他身边的那个位置还空着。


    不过还好,这张圆桌子只有她们四个人围坐, 间隔还是有一些的, 她也不至于紧挨着他。


    伙计见他们几人就坐, 便让厨房将预先点好的凉菜一道道地端上来, 又跟进来布菜。王友能心情愉悦, 大肉手一挥, 让那伙计在一旁候着,自己先给柳青和梁虎介绍这家酒楼的特色菜。


    他说得口沫横飞,柳青直想打把伞遮一遮,后来他又起身亲自给几人夹了最具特色的那道酱鸭头, 才招呼伙计过来布菜。


    趁夹菜的功夫, 他极自然地站到了柳青身旁, 涎着一脸的笑,问她还要吃些什么。


    柳青微一欠身,趁机略往旁边缩了缩,说她自己来就好,王友能却趁势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诶,柳大人客气什么, 拿友能当自己人就好。”


    柳青抬头, 见他一脸油亮亮的肉堆在一起, 上面还布满了一颗颗乌黑的小坑,似乎在滋滋地往外冒着油。一瞬间, 她对所有的荤菜失去了兴趣。


    她稍微耸了耸肩膀, 可王友能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他那只肉手就是贴在她的肩上不肯拿下来,还愈发有些轻抚的意思。


    柳青隔着衣衫感觉到他肉乎乎的手,恶心地一激灵,干脆假装打个大喷嚏,身子猛地一甩,才将他的肉手甩开了。


    谁知王友能不退反进,竟绕到另一侧去瞧她:“哎呀柳大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这两日天凉的缘故?”


    骆闻忠在一旁听着,虽然知道王友能不过是故意找个词往柳青身边凑,却也觉得作为同僚,此刻该表示一下关心。


    “是啊,柳大人,是不是哪里不适,骆某也觉得你脸色稍差。”


    柳青确实是难受着,从官驿出来一直到酒楼,冷汗就没断过,原以为是方才马车上颠簸,在这坐一会就好了,可谁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像被人连连狠踹了肚子一般的疼。要不是她还顾着仪态,此刻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可这些事又怎能对他们讲。


    “让两位挂心了,柳某确实有些水土不服,今日想早些回去休息,还望”


    然而,并没有人真的关心她舒不舒服,王友能已经探身拿了她的酒杯给她斟酒。


    “不必不必,”柳青忙道,“柳某实在不胜酒力,几位大人尽兴就好。”


    她本就不喝酒,小日子里更不能饮酒,据说此时饮酒不仅会加剧腹痛还更容易醉倒,她怎么能喝。


    “诶,柳大人放心,”王友能笑道,“这洋河酒与旁的酒不同,不仅甘冽绵甜,还养人。柳大人喝了,只会更舒服。”


    “是啊,柳大人,王大人是专门来为两位接风的,柳大人怎么也要喝一点啊。”骆闻忠知道王友能的龌龊心思,却也打算顺水推舟。


    他总觉得沈延选这么一个人来南京,应该不是梁虎说的那么简单——就只是柳青靠着巴结沈延才顶掉了方钰。


    这个柳青虽还没什么特别的举动,但看上去像是来做事的。以往京师来人,基本上都只是走个过场,但此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虽说新人因不通关窍而显得特别用心也属正常,但这难保不是沈延的刻意安排。


    毕竟这个沈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湖广几个衙门各自捞银子,持续数年平安无事,后来沈延奉命带人过去,表面上就是走走过场,可最终不也让湖北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官员落马了?


    这个柳青嘴巴挺严的,若是趁着他醉酒,探探口风也好。他虽然看上去脸色不好,但想来也喝不死人。


    柳青还在一个劲地给他们讲她是如何不胜酒力,王友能就已经给在座的四人全都倒了酒。


    “二位大人远道而来,”他站着没坐下,举着杯道,“友能代表应天府欢迎二位,二位若在南京遇到什么大事小情,尽管来找友能,千万别客气。友能在此先干为敬。”


    他说罢,抬手往口里一倒,一杯烈酒就这么下去了。


    余座几人见他如此,也纷纷起身。柳青还在犹豫这杯酒要怎么办,却发现另外三人已经一口闷了,只余她一人在那尴尬地站着。


    梁虎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你有什么可犹豫的?你到得最晚,本就该罚你酒的。”


    骆闻忠觉得梁虎这话让人下不来台,便呵呵地笑了几声:“柳大人想来也就是酝酿一二,不用咱们催。” 他又看向王友能,“说起来啊,王大人,我们柳大人还说有事要请你帮忙呢,是不是柳大人?”


    柳青方才见王友能直往她身上贴,原本都不打算提这事了。她想着,今日大不了饮过一杯就赶紧走人,过几日再去应天府找他帮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衙门里,他总不至于对她动手动脚的。


    谁知骆闻忠竟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提起来,也不知是太有心还是太无心。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友能却立马就接了茬:“是吗?好说好说,柳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他说着,又给自己和骆、梁二人倒了酒,然后看向她。


    骆闻忠还朝她歪了歪酒杯,示意她快喝了手里那杯。


    柳青看着杯子里的酒,还在想有没有旁的说辞。梁虎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就是一杯酒吗,能要了你的命?人家跟你客气,你倒真拿大了。”


    “诶,梁大人别急啊,”骆闻忠笑道,“柳大人正要喝呢。”


    柳青握了握手里的杯子,罢了,就这么一杯了,总归喝不死人。


    她不会喝酒,也不喜欢酒的味道,就一大口咕咚咽下去,只觉得那东西从嗓子眼滚落下去,像一把火一样一路烧到了肚肠里。


    她喉咙一痒,就呛得咳嗽起来,如雪的面颊泛起了潮红,一双美目里漾起莹莹的泪光。王友能眼都不眨地盯着她,觉得简直就没见过这么娇俏的男人了,就连那轻轻的咳喘都是缠绵动人,比那拉琴弦的声音还勾人呢。


    “好!” 他挑起大指叫了声,“就冲柳大人这番豪气,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顺手又将柳青的杯子抢过去添酒了。


    柳青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得喝多少他才肯帮她找人呢?


    她原本就是强打精神坐在这,方才那杯一下肚,凡是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的疼。原本就痉挛的小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钻了一样,让她周身的冷汗又猛地出了一股子。


    她原本还顾及仪态,坚持挺着腰,此时却觉得坐都坐不住了,干脆趴到了桌子上。


    王友能见她如此,以为是这洋河酒酒劲大,她是快要醉了。他心中暗喜,忙又将那倒满酒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王大人,”柳青看着酒杯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勉强撑坐起来,“柳某今日身体抱恙,实在不适合多饮,柳某在这待着也是白扰了三位大人的雅兴,还是早些告退为好。”


    她之前还想着,为了找洪掌柜怎么也得喝了那杯,可一杯下去,她才发觉她实在撑不住了,而王友能此时还不罢休,那今日这事恐怕是谈不成了。她还不如回去歇着。


    “诶诶,慢着,柳大人,”王友能一看她要走,忙又笑着拦住她,“柳大人不是还要让友能帮忙吗?是什么忙,还没说呢。”


    柳青一怔,她原是不抱希望了,但他既然这么问了,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拜托给他。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递给他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微微抖起来。


    “王大人,此人姓洪名敬,今年应当四十二三的样子,是柳某的远方亲戚,从前是北直隶搬过来的。他迁居之前和我们闹了点别扭,说此生再不要来寻他,所以我猜他或许已经改名换姓,但我将他的相貌画在此处,给衙门的诸位做参考。劳烦王大人帮柳某找找此人。”


    若当年卖铺子的事另有内情或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洪敬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大抵是不会再用原先的名字。


    王友能捏着那张纸扫了两眼,也没说接不接这事,就将纸叠起来放到一旁。


    “唉,若是已经改名了,就不太好找了呀。”他捋了捋自己的几根老鼠须,意味不明地笑道。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那倒是成还是不成呢?


    她在京师衙门多年,深知人家若是肯帮你找,哪怕只知道脸上的一个特征,也能找着人,关键就是肯不肯帮忙了。


    “哎呀王大人,谁不知道本地的人头你最熟,能不能找到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骆闻忠插话,“你不就是想让咱们柳大人单独敬你一杯吗?”


    梁虎也在旁边搭腔:“就是啊,柳主事,你求人办事总得有个表示啊。”


    这么半天,他也已经看出来王友能对柳青存着别样的心思,便应和着骆闻忠,乐得在一旁看戏。


    柳青半伏在桌沿上,看着其余那三人的笑脸,觉得这几人里恐怕没有一个是怀着好意的。不然明明看出她身体不适,为何还要给她灌酒。


    若不是她实在是有求于人,早就起身走人了,可是眼下,她明知是人家设好的套,也还得往里跳。


    她把心一横,单肘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握起酒杯:“王大人,这样吧,柳某就听您一句话,若我将这杯饮了,这人能不能找到?”


    王友能一听她这么说,口气又即刻软了下来,温言软语道:“柳大人莫急嘛,柳大人要找的人,友能自当是用尽全力寻找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极明显地瞟了几眼柳青手里的杯子,好像生怕柳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柳青叹了口气,紧紧攥了攥手中的杯子:“好,王大人,那柳某便以这杯酒暂表谢意,待来日找到了人,柳某必会郑重感谢。”


    她这回吸取了教训,没有一口吞下去,而是忍着辣味一点点慢慢地咽下去。


    这是最后一杯,若这杯之后王友能再找借口,那此人便是言而无信,不过是戏弄于她。若真是那样,她喝多少都是白受罪。


    况且,她现在也是一口都不能再喝了。也不知是酒醉还是疼得发昏,她觉得浑身力气都已经散尽,一颗头昏昏沉沉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众人都看着柳青的时候,有个伙计轻轻推了槅扇进来,奔着梁虎走过去。


    梁虎此时正一口酒一口菜吃得舒服,还能顺便欣赏柳青痛苦的神情,简直再惬意不过了。


    这个柳青,自打来了衙门,简直是出尽了风头,他梁虎在这个位置九年有余,竟被这么一个新来的给比下去了。当初沈延因为柳青的事责骂他和方钰,他原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柳青早就攀上了沈延。可想而知,日后升迁什么的不都得以这个柳青为先?那他到底何时才能熬出头?


    他今日看柳青如此难受,原以为是装的,现在看来应当是真的。难受了好啊,他看着他难受,心里憋着的这口气,才总算稍稍疏解了些。


    他正打算帮着王友能再劝一杯,那伙计就凑到了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梁虎听罢,看了那伙计一眼:“我在金陵哪来的熟人,他找错人了!”


    那伙计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又凑到他耳畔道:“那位说您要是还想不起来,就跟您说他姓沈,是京师来的。”


    “姓沈的”梁虎最初还有些漠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旁边的骆闻忠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骆闻忠看向他。


    “没,没什么,我去净手。”梁虎说罢,也不再看骆闻忠,直接让伙计引着他出去了。


    他忽然有种极为不祥又怪异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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