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梁虎随着伙计出了雅间,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乱跳。
沈延悄无声息地来了南京,已经吓了他一跳。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柳青知不知道沈延来了。该不会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吧?
“他上来过吗?”梁虎随口问那伙计。
伙计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您说那位姓沈的客官吧?那位爷在您那间的门外站了片刻, 小的问那位爷有什么事, 那位爷就让小的把您请到后门。”
好了, 那沈延定是看见他方才那番推波助澜了, 梁虎心里一紧。
但他转念一想, 看到就看到呗, 沈延毕竟是正三品的侍郎,怎会因这点小事申斥他。
成珍楼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安静的小胡同,梁虎出门一看,右手边正停着一辆石青色帷子的马车, 车帘已经卷了起来。
他抚了抚长袍的前襟, 又歪过头用力呼出几口气, 借此赶赶那酒臭味。一番准备之后,他才稳步走到车前,瞟了一眼车里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沈大人。”
“……嗯。”
沉郁冷清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梁虎微垂着头,等着他示下, 可那一声短暂的“嗯”之后, 就再无声响了。
这边一安静, 远处大街上的叫卖声、车马声甚至小孩子追跑欢闹的声音都听得异常清楚。
梁虎心里直发毛,稍稍抬了头, 朝里面瞟了几眼。
沈延端坐在马车的最深处, 上半张脸陷在昏暗里, 辨不清神色,只有那利落优雅的下颌轮廓显得分外明晰。
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梁虎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这整个车里的空气都压得他难受。
他今年三十有四,在官场上也混了十几年了,原以为沈延不过是个小他近十岁的毛头小子,能坐上侍郎的位置,不过是靠着运气好,有个做大官的爹,又遇到了赏识他的上司。
然而上次他将河神案故意推给新来的柳青,沈延明明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假作不知,由着他编一通瞎话再一层层地拆穿他。他才发现沈延此人城府深得很,根本不是个好糊弄的。
他来的时候早就想好了,若是沈延问起他方才在酒桌上的作为,他该如何巧妙地辩解,可现在沈延不吭声,他心里反而开始发虚,想着实在不行,他待会该如何认错。
“……不知大人何时来的南京,下官失职,竟不知大人来此,否则定当好好迎接大人。”梁虎实在有些受不了了,钝刀子剌肉最折磨人。
“梁主事有心了,”沈延薄唇微动,但依旧听不出情绪,“我找柳主事有事,劳烦梁主事替我叫他出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
沈延要找柳青的话,方才直接让伙计叫柳青出来不就得了,为何要大费周折,让他去叫呢?
分明是让他帮柳青解围。
“柳主事身体好像有恙,”梁虎猜着沈延的意思,又补了一句,“下官也早想劝他回官驿歇着。只不过那应天府的王通判实在热情,柳主事推却不过……”
梁虎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一开始就是那王友能先盯上柳青的,他就在旁边说了两句而已。沈延方才什么也没说,或许他就是根本没瞧见什么。
“嗯。”里面仍只是应了一声。
梁虎觉得已经化险为夷,便向车里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梁主事,”沉冷的声音响起,“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刑部做主事,已有九年了吧?”
梁虎脑筋一绷,沈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回大人,正是。”
“人往高处走。梁主事想更进一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晋升之事凭的是各人的本事,梁主事莫要想偏了。我记得我和梁主事说过,同僚之间,即便不能帮扶,至少也不能互相倾轧——还望梁主事谨记。”
“.…是。”
梁虎的脸刷地一红。
酒桌上的情形,沈延果然是看到了,一开始没提,大约就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可是他……
哇哇—
梁虎刚走,车顶上便传来了粗哑的叫声。
沈延一听见这声音,眉间微微起了皱。
扑棱棱——一只大乌鸦从车窗飞进来,两只爪子牢牢地抓住窗框,对着沈延又哇哇地叫了一通。
它这嗓音吵得很,沈延蹙着眉看了它一眼。他虽听不懂鸟语,但大概也猜得到它是什么意思。
“……别催了,一会他就出来了,受罪也是他自找的。”
哇哇——
大乌鸦似乎很不同意他的话,凶巴巴地挥了挥黑亮的翅膀,叫得比方才还用力。
沈延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不理大乌鸦。
他原本都不想管这事,此时居然也已经坐在这了。
先前在客栈,他听说柳青被接去喝酒,便即刻想到郎中的嘱咐——千万千万不能饮酒。
可郎中的嘱咐柳青还不知道。他既然知道了,是不是至少该提醒他?毕竟看他方才那副样子,像是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可柳青人都已经走了,他难道还为这点事追过去?即便没有郎中的嘱咐,柳青这么大个人,总应知道身体不适的时候不该喝酒,若还是喝了,那便是自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他一个上司跟着操什么心。他今日管得已经够多了,不管是情分还是本分他都已经尽到了。
他便将此事放到一边,不再去想。
谁知没一会的功夫,居然有只黑乎乎的鸟扑棱棱地从窗外飞进来。
他原本是一惊,却见那鸟进了屋也不乱飞,就落在他的书案上,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往他面前一扔。
那是一块铜制的小牌子,不到他的巴掌大,看着极是眼熟。他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字——“刑部出入放行,借者与借与者同罪”。
这不是京师刑部的腰牌么。
哇哇——那鸟粗哑着嗓子冲他叫了几声。
他握着腰牌看了看那鸟,从头黑到脚,是只乌鸦。它从哪里叼来的腰牌,还是京师的?
他忽然想起,柳青是养了只乌鸦的,他们一人一鸟常在一起,总让他想到刘语清,继而心中烦闷。
眼前这只乌鸦是柳青的?应当错不了,这腰牌是严禁出借的,除了柳青的住处以外,不会落到别处。
这鸟看他一直盯着腰牌,似乎很是焦急,一会飞进一会飞出的,看样子好像是要他跟他走。
语清跟他说过,乌鸦是通灵性的。他们二人年幼的时候她还曾拿她养的乌鸦当信鸽使,写了小纸条让乌鸦带给他。
她后来还特意来问他,有没有收到乌鸦带的信,一听他说有,就喜滋滋地笑起来。
“我就说嘛,我的鸦鸦聪明着呢!以后我要是有急事需要你帮忙,就让我的鸦鸦来找你,到时你可一定要快点来帮我的忙啊。”
他那时一口答应她,心想她要是哪天真遇到麻烦,他自然会即刻赶过去帮她的。结果这个约定到现在也没用上,她从未让她的乌鸦来找过他。
今日终于有一只乌鸦来找他,主人却是另一个人。
他心里想着从前的事,眼前这只大乌鸦却快要急死了,见他站着不动,已经来啄他的袖子,催着他快走。
罢了,他既然知道柳青去了哪家酒楼,还是去看看吧。反正他今晚也没什么事,他要见的那个人今天还见不了。他就当是特别照拂做事认真的下属吧。
……
梁虎从沈延那领命之后,拖着步子又回了成珍楼。
他原是担心,怕他给沈延留下了坏印象,影响仕途,结果担心到了后来就成了怨愤。
沈延口口声声说什么晋升全凭各人的本事,那柳青一个新来的下属得到沈延的种种照拂,而他这个衙门里劳苦功高的,却屡次因柳青的事被沈延敲打,这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柳青和沈延的关系!
他步子底下带着气,进雅间的时候好似卷了一股恶风进来。骆闻忠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忙问他怎么了,他只摇了摇头说无事,就直接走到柳青身侧。
柳青此时已经全趴在了桌子上,额头上是一颗颗豆大的汗粒。
她方才饮完那第二杯就想走了,可是她刚撑着桌沿站起来,跟骆、王二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觉得腹内一阵巨疼,眼前直发黑,她便赶紧又趴了回去,想等这痛劲缓一缓再起身。
王友能叫了她几声,见她不答应,以为她醉倒了,竟伸出肉手要去摸她的背。然而他手伸到半路,就被梁虎一把抓住,塞了回去。
王友能吃了一愣,却见梁虎一把扯了柳青的胳膊将她半扛起来。
“梁大人,这是何意?”王友能心里压着火。
他对柳青有意思,那两人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可他们方才不仅看着不管,还怂恿柳青喝酒。既然都不管了,干嘛这会跑过来坏他的事?
“没什么意思,”梁虎瞅了王友能一眼,王友能这副样子,他本也觉得膈应。他惧着沈延,不敢把火气撒在柳青身上,反倒越发觉得王友能不顺眼,“柳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请王大人自重。”
“梁大人,你怎么了?”骆闻忠问道,他在一旁听得直奇怪,怎么梁虎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柳主事身子不爽利,得好好歇着。”梁虎敷衍道。
沈延明明到了,却不进来,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南京,那他作为下属怎能将这事说出来。所以柳青这事只有他自己扛下来。
王友能觉得梁虎简直是莫名其妙,方才还凑热闹起哄,到了这会了居然让他自重。
“梁大人,我这好心好意给你们两位接风,你就这么把人带走了,于理不合吧?”
他这么一说,梁虎心里那把火蹭地窜上来,再张口就更没好气。
“王大人,你有什么癖好,梁某没兴趣。但我奉劝你,离我们京师衙门的人远点!”
他说罢,看都懒得再看王友能一眼,拉扯着柳青就往外走。
柳青这边,脚下像踩了棉花,虚浮不稳,眼前那团黑蒙蒙还久久不散。
她是不是已经昏了头了,这三人方才不还是一伙的么,现在梁虎怎么开始替她说话了?
罢了,她也顾不上这些。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着王友能,那意思是叮嘱他找人的事别忘了。
王友能看在眼里,却以为是柳青对他也有留恋,便愈发地恨上了梁虎。
梁虎看柳青还要回头看,心里更是怨愤。要不是因为柳青,他也不会挨沈延一顿不冷不热的敲打。他手上猛一使劲扯她,她脚下跟不上,差点摔了个趔趄,他又吓得赶紧扶住她。
万一把柳青摔着了,他回去找沈延告状怎么办?
真是这也不行,那也难受。梁虎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柳青被连扛带拖地送到了沈延的车上,虽然头依然昏沉,意识却还算清醒,还能清楚地知道车上坐的是沈延。
难怪梁虎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还主动把她送出来。想来这都是沈延的安排。
说也奇怪,梁虎带她下来的时候,她还能撑一撑,走几步,现在一见到沈延,却好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身上紧紧绷住的那点劲全都泄了下去,连坐也坐不起来了。
她强提着眼皮看向他,却发现他一脸的冷意。他自己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看人的时候,真是让人心慌得很。
“……多谢大人。”柳青两只胳膊撑住座位,算是欠了身谢他。
沈延冷哼了一声:“不必,谢你养的鸟吧。”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铜牌扔到她身旁。
“啊?”柳青以为听错了。
哇哇——来福此时已欢快地冲进了车窗里,落在她的手边,
柳青看见那块腰牌,便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她腾出一只手抚了抚来福的羽毛。
“让大人费心了,下官惶恐。”
“……”沈延合着眼睛,一点声响都没有。
柳青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却又听到他淡漠的声音。
“柳主事,我原还觉得你虽然偶有冲动,但也还是个有分寸的。可今日这事,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这么爱喝酒,我把你叫下来是不是坏了你的兴致?”
第32章
“……大人事忙, 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柳青抿了抿唇,声音微弱。
“无妨。日后再有不要命的时候,预先说清楚,省得我跑一趟。”
他口气冷冽, 再配上清冷的相貌, 显得很是无情。
他平日极少这样同旁人说话。看不上眼的事, 他连说都懒得说。然而对柳青, 他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有进取心的下属, 以为是个机灵的, 谁料居然做了这么蠢的事。
他说完,半晌也没听见柳清回应。
这种时候不就该乖乖认错或是找个理由给自己辩解一下,怎么也没个声响?
他睁开眼看她。
柳青倚在车的一角,一双秀丽的凤眸已经湿润, 泪水在红肿的眼眶里连连打转, 就是不肯落下来。
“……大人说得是。”
她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泪。
毕竟, 今日再怎么难受,也不及当初整骨时的十分之一,酒桌上那三人如何待她,她也都觉得无所谓。可眼下,才被沈延冷言冷语地嘲讽了几句,那股委屈劲就上来了。
兴许是小日子里情绪不受控制, 又或是烈酒的作用, 她觉得那种委屈的感觉已经迅速填满了胸口, 直往外涌。
“下官知……知……知错。”
她不愿让沈延觉得她动不动就哭,太娘气, 想把这酸楚往下压一压, 可她越想压就偏偏越压不住, 到了最后她竟然一下一下地抽噎起来,话也说不利落了。
这下好了,人一旦抽搭起来就很难停下来。她又窘迫又着急,一张小脸涨得发透,透出一种让人又疼又怜的桃红色。
“……你,你这是……” 沈延竟然有种久不曾有的慌乱。
他在努力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不然怎会把一个大男人说哭了?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明明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却还是有种负疚感,“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何还要饮酒?”
他这个三品官真是越做越回去了,申斥下属两句还得跟下属解释。
“下官……” 她这一口气抽抽搭搭的,话说到一半总是要断,“下官想,若想查南京衙门的……问题,总要……先和衙门里的人熟络些,才……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她才不在意和南京衙门的人关系如何,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找洪敬而已,只是此事不能让他知道。他看过父亲的卷宗,对洪敬这个名字必然是有印象的,还是不要引起他的疑心。
“……” 沈延默了片刻。
这个理由,搁在旁人身上显得有些牵强,但按着柳青这个拼命三郎的做派,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罢了,究竟因为什么他也不在意了,主要是柳青方才这么一哭,把他想数落他的劲头哭掉了一大半。
“……嗯,你不是不舒服么,别撑着了,快躺下吧。” 他还指了指她身下的座位。
柳青仍是一抽一抽的,也不知还能跟他解释什么,既然他都让她歇着了,她便按他的话躺了下去。
她被疼痛折磨了一整日,再加上方才饮了满满两杯烈酒,早已是精疲力竭。这个座位虽窄,却至少垫了坐垫,她的头一沾到垫子,就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马车悠悠晃晃,极有节奏,柳青两手压着小腹,蜷缩着身子,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延见她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觉得她定是难过极了,心里不禁有些怜悯,便轻声交代车夫让马跑得再缓些,挑平整的官道走。所以,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虽不远,却也还是走了一会功夫。
马车穿街过巷,停在柳青的官驿门口。
沈延挑开帘子看了看,温声说了句“到了”。
柳青蜷缩在座位上,没有声响。
“柳主事,到你的驿馆了!”
柳青仍是没什么反应。
来福却从窗外飞进来,也不拿它粗哑的嗓子吓她,而是乖巧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
沈延抿了抿唇。这一人一鸟的,倒是情谊深厚,可也别赖在车上不走啊。
他探身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柳主事!”
柳青哼唧了两声,似乎是想睁眼看看却终究是没撑开眼皮。她朝座位的外侧蹭了蹭,似乎想就势坐起来,然而她已在座位的边缘,脚还未着地,身子却已经倾了下去。
沈延赶忙探手一扶,柳青就这样停在了座椅的边缘,将坠而未坠。
他以为她会很快坐起来,可她就卡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没了动静。
沈延一皱眉,又推了推她:“柳主事柳主事柳青!起来了!”
柳青的眼球动了动,声音绵软:“等等等,我痛,马上马上”
沈延等了片刻,她呼吸又平缓了下来,瞧这样子是又睡过去了。
他抿了抿唇。柳青这个样子,难道要把他拖进驿馆?再说他昏成这样,若有歹人进了他的房间他怕是都不知道。
“罢了,去客栈。” 沈延掀了帘子,吩咐车夫。
客栈就在斜对面,没两步就到了。车夫是临时雇来的,将他们放下之后就驾车走了。
沈延叫不醒柳青,干脆将她背到身上,迈步回客栈。
来福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一会,见他背她进了客栈,便停落到客栈院中的榉树上歇着去了。
沈延原以为醉酒的人自己使不上力,背起来费劲,谁知背到身上,才发觉柳青这身子又轻又软,跟一团小小的棉被差不多。
柳青迷迷糊糊的,两只胳膊就这么耷拉着,抓也不抓,搂也不搂,他直怕她出溜下去,只好将她的胳膊往前拉到底。
可这样一来,她的头就贴着他的脖颈垂了下去。她蜜桃一样柔软的小脸蹭着他的脖子,混着酒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拂过他的侧脸,一下一下的,让他身上这股痒意压下去又浮上来。
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停住脚步,朝一侧歪了歪肩膀,想让她歪过脑袋去,不要朝着他吹气。谁料她大概嫌脖子抻得慌,反而将头凑得更近了些,简直就是贴在了他的脸上。
好不容易进了屋,他赶紧将柳青安置在外间的塌上。
他正弯着腰想拉个迎枕过来给她垫着,柳青这边却蹬了蹬床,整个人往上蹿了一下,咚地一声撞上了挨着榻的墙。
听这声音,撞得不清,柳青虽还闭着眼,两颗圆圆的眼泪却已经冒了出来。
“疼” 她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叫了声,又啜泣了两下,眼睛虽还闭着,却抬了一只手去摸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光嫩的粉臂。
这前前后后,沈延看了个清楚。他见她嘟着润泽的双唇,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小团,觉得她像个小孩子,怪可怜又怪好笑的,手里的动作不觉间便温柔了许多。
他想将迎枕塞到她头下,可她的头还抵着墙。他只好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肩颈托起来。
柳青虽还睡着,但方才的痛感大概还没退去,在他的臂弯里又轻轻地啜泣了两声,长而浓密的羽睫轻轻颤了颤,上面还挂着星星点点的小泪珠。她这副样子,竟让沈延莫名地生出几分怜惜。
他还从未这么近地端详过她。大概是因饮了酒,她面颊上染了一层赛过桃李的娇色。
这人生得也太秀气了些,且不说五官如何,单说这这清透如雪的肌肤,就已经比寻常女儿家还要胜过许多。特别是这两片水红色的唇,柔软又润泽,倒像是含露的花瓣,娇艳欲滴。
他还记得,语清也生了这样花瓣般的双唇。他还曾无数次偷偷地、暗暗地臆想,她那样的娇唇,抚上去会是怎样的柔软,吻上去会是怎样的香甜,含在口中会是怎样的
他想到这,忽然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
他这乱七八糟地都在想些什么?面前这人是个男人,他盯着人家的唇做什么。
要不圣人怎么会说非礼勿视呢,真就是不能乱看。柳青这厮生得雌雄莫辨,更加不能多看。
他起身从衣柜里取了件大氅给柳青搭在身上,然后就进了浴房去沐浴了。
沐浴好,可以清清脑子。
这个节气已近夏季,他刚泡了热水澡,浑身正暖着,便听到柳青在外面叫水喝。
“来人呐,我要喝水给我水”
沈延呼出一口气,把手巾往浴盆沿上啪地一搭。
柳青这厮是真把他当下人使了。他若不是看在他做事认真又堪用的份上,早任他醉死在酒楼里了。
他心里虽压着火气,却还是到外间取了杯子给柳青倒水,又递到榻前。
“给,喝吧。”
柳青听见声音,双手一撑,缓缓坐起身来。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只杯子,便接过来沾了沾唇。
“太凉,我要喝热的。”
“” 沈延抱起双臂,“热的得现烧,要喝就是这个。”
柳青把嘴一撅,极不情愿地将杯子送到嘴边,几口喝了下去。
喝完她又极自然地将杯子往前一递,连眼睛都没睁,好像沈延就该等在那,帮她收杯子。
沈延心里压着气,背手站在那,就是不接杯子。柳青手都举酸了,也不见人接过去,这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你怎么来我家了?” 她口里模模糊糊地说道。
她发现沈延站在她面前,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前襟还敞着口,露出光洁坚实的胸膛。
还不止如此。也不知他刚刚做了什么,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湿湿的热气。他的里衣几乎都贴在了身上,以至于从精壮的胸膛到收紧的腰身,肌肉的线条都显露无遗。他的下颌和脖颈上还挂着一颗颗汗珠,就在此刻,一颗汗珠沿着他的喉结滚落而下,划过胸肌的轮廓,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
片刻的功夫,她脸上飞起了两片丹霞。
她也不等他接杯子了,兀自将空杯子随手放在榻上,自己侧身躺了回去,还将覆在身上的大氅拉上去盖住了脸。
沈延眼见着她做这一连串的动作,却始终连句谢都没等到,心道柳青这厮最好是醉了,不然日后得好好教教他规矩。他做上司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他俯身从榻上取了杯子,又放到圆桌上去,却突然听到柳青幽幽的声音。
“咱们虽是这种关系,礼却还是要守的,你穿成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沈延一怔,回头看她。他在自己的房间穿里衣,怎么就于理不合了?除此之外,那另外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是何种关系了?”
他看见她那一团缩起来的身影,已经气得笑出来。
然而他等了半晌,榻上的人也没反应,他探身往里一瞧,柳青早已经睡得熟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看错了,他总觉得她似乎比在车上的时候好受了些,眉间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嘴角居然还噙着笑意。
沈延苦笑,这厮方才是还在梦里吧,也不知是把他当作了谁?看他这个神情,想来是个极为亲近的人了。
月落日出,一夜平静无事。
沈延旅途劳顿,翌日醒得不算早。他穿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见外间的榻上干干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柳青不打招呼就走了,还把他的大氅也拿走了。
他想了想,大概是柳青走得时候他还睡着,他来不及跟他道别和借衣裳,干脆直接拿走。
虽然也有理由,但这厮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此刻,已经躺在驿馆里的柳青被他念得耳根子发红。
她早上一醒,就发现自己和衣在旁人的榻上睡了一夜,仔细辨认了一遍才发现这是在沈延的房里。
虽然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想不起来了,但是她还隐约记得有人将她放到榻上,又给她垫了枕头。想来那人是沈延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日子来了,便赶忙检查榻上有无留下痕迹,确认没有之后她又担心自己的身后会否沾了血污。
外间没有大的穿衣镜,她又不敢去里间照,便干脆罩了沈延的外氅,匆匆地溜出去,打算之后再给沈延送回来,向他解释。
今日是小日子第二天,腹痛的感觉虽减轻了些,却还是很不舒服,她写了请假的信,让伙计找了个信差送到刑部给袁侍郎,自己便安心地躺下了。
到了下午,伙计竟来敲门,说有位客人找她。
她打开门,便见王友能堆着一脸笑站在院子里等她。
“柳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你要找的人,友能帮你找到了。”
第33章
柳青还稍有些反应不过来, 便先走到院子里跟王友能见了个礼。
“多谢王大人,这也太快了吧。”
王友能笑得得意:“这个叫洪敬的改了名字,所以在籍册上找不到他这号人。若是换了旁人去找,只能以画像为依据, 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可是友能手下的那些捕头, 平日里净是走街串巷的, 跟各路人都熟悉得很, 要找个人太容易了。说句不谦虚的话, 只要是常住金陵的人, 即便他变成颗萝卜钻到地里去,友能也能给他揪出来。”
这就太过夸张了。若洪敬不是男子,而是某个大户家里极少抛头露面的小妾,那定是极难找的。
不过为了表示钦佩, 柳青还是很认真地笑了笑。
王友能见她严肃的时候俊秀脱俗, 笑起来却是艳若桃李, 看得俩眼发直。
他往她近前凑了凑:“虽是如此,友能也不是什么人的事都管的,” 他忽然笑得极暧昧,一张黄脸上油亮亮的,“不瞒柳大人,友能对柳大人那是一见如故, 所以才把柳大人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柳青其实有些受不了他友能友能地叫自己, 但还是使劲扯出一个笑容:“柳某也是, 一见王大人,便觉得您古道热肠, 令柳某十分敬重。王大人此次施以援手, 柳某感铭于心, 日后王大人在京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柳某定当鼎力相助。”
王友能的笑凝滞在脸上,他这话说得还不够明显么?他可不是什么古道热肠,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敬重。
“其实,昨日在酒楼里,友能还有些话没来及说,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不如咱们进屋一叙?”
昨日他差点就得手了,都是被梁虎那厮给搅和了。他故意瞟了几眼柳青的屋子,心道这下柳青总该明白了。
“柳某房内实在凌乱,怕碍了王大人的眼。王大人想来就是要告知柳某那人的住处,那不如就在此处说吧,柳某记得住。”
自然是不能让他进屋的。
“这个”王友能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柳青的房间,“哎呀,友能定是昨日多饮了,柳大人这么一问,友能居然想不起来了,”他见柳青一愣,又趁机道,“不过咱们进屋聊聊闲天,说不定聊着聊着就想起来了。”
柳青明白他的意思,这厮开口要好处,还真是一点都不含蓄。她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犀利。
“王大人,您的意思柳某明白了,不过柳某今日真的不便待客。不如等柳某和亲戚见面之后,专门请王大人去成珍楼喝酒,您看如何?”
到时候再想办法,总得先把洪敬找到……
王友能对这个提议似乎还算满意,反复确认是柳青单独请他之后便又拍了拍脑袋,说差点忘了他其实已将洪敬的住址写在了纸上,给柳青带过来了。
柳青打开那张纸一看,原来洪敬已经改名叫佟进,住在金陵的西城。
找人宜早不宜迟,她按照王友能给的地址,当日便换了便装找了过去。
金陵城有繁华似锦的街坊,也有寒酸残破的巷道。
洪敬就住在一条寒酸的巷子里。这巷子里大概有十来户人家,一水都是泥墙围起来的院子,连块砖也没有。风吹雨淋,那些泥墙早都被磋磨得不见边缘,只有攀在其上的杂草显出些生机。
洪敬住在这样的地方?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洪敬在刘家做了十年,但是他前前后后做掌柜已二十年有余。掌柜的薪酬比旁的做工的不知高出多少,又加上洪敬节俭,家里人少,他离开刘家时应该已经攒了相当一笔银子。除此之外,母亲还给了他二百两银票酬谢他那些年为刘家尽的心力。有了这些银子,他即便后半辈子什么都不做,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连个像样点的宅院都住不起。
或许是觉得家里没什么可被人惦记的,洪敬家连院门都没锁。柳青在院外叫了半晌没人答应,轻轻一推那柴门,门就开了。
院子里两间房,房根墙角的杂草已经长了膝盖高。房前只一小块地方,摆了一个石头圆桌,围了几个石墩儿。
石桌上乱七八糟地堆叠着几个粗瓷的碗碟,看里面微显凝固的残羹剩菜,有两个碟子像是已经摆了几日了,最上面的碗里还有一撮黏混在油里的烟草灰。
看来这院子的主人没心思清理碗碟,倒是坐在这抽了好半晌的旱烟。
这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洪敬吗?
她记得洪敬这人挺爱干净的,但凡是他管的铺子,前院后院都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井井有条,何曾有过这样的懒散颓唐。
可毕竟王友能拿了她给的画像,也知道洪敬的年龄和原籍,找错人的可能性很小。
她心里犹豫,便推门出了院子,去跟街坊四邻打听关于这家主人的事。
右手边的院子里一个女人正在哄着几个孩子玩。
这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的,见柳青生得文弱俊秀,挺乐意跟她说话的。柳青将洪敬的长相描述给她,她连连点头:“对对,隔壁住了个外乡来的老头,就长的你说的那样,说话的口音也跟你差不多。”
那应该没找错人。
“这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那女人嘬着嘴想了想:“大概三年前吧。他说他从前住南城。我也想不明白了,那边的宅院多好啊,他干嘛搬到我们这来?”
柳青点点头,这就对了,以洪敬的本事和积蓄,怎么也该住个像样点的地方。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了省些开销才搬到此处的。
“您知不知道他这是去哪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女人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人刚搬来的时候还到外面去打打零工,后来好像什么都不做了,整天要么抽旱烟,要么就出去找人。这回不在,一准是出去找人了。”
“找人,”柳青一愣,“找什么人?”
“找他女儿,他说他搬来之前有个女儿,在街上走丢了,还给了我们好几张她女儿的画像,说若是哪天看到长得像的,一定要马上告诉他。”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洪敬妻子早亡,却是有个女儿的。
怎么他也丢了女儿。她来南京才几日,这已经是她听说的第二宗失踪案了。她翻南京刑部卷宗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佟姓人家的卷宗。
她问那女人能不能给她看看他女儿的画像,那女人一口答应,很快就取来一张。
画像上的小姑娘也就十岁、十一岁的样子,却是浓眉深眼,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柳青端详了片刻,却是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酒楼撞了她的那个小姑娘!
难怪她昨日觉得那小姑娘十分面熟,她竟是洪敬的女儿。
她在家里是见过这个小姑娘几回的,那时候这小姑娘都还没留头,时隔五六年,她长高了不少,五官也张开了。难怪她那日觉得十分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在她的印象里,洪敬很宠这个闺女。那时她的幼妹刚开始学画画,请了京里有名的画师来教。洪敬不知从哪听说了,竟来求母亲让他闺女陪着幼妹上课。他说他闺女喜欢涂涂画画,似乎还颇有天赋。他只求让闺女给小姐做个临时的丫鬟,借机学些画画的皮毛也好。母亲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便欣然同意。她也就是因此,才在家里见过那小姑娘几回。
他这么疼闺女的人,发现闺女丢了,得有多难过,怕是觉得天都塌了。
难怪邻居说他什么都不做,整天除了抽旱烟就是到处找人。想来他是觉得旁的事都再无意义,他活着就是为了把闺女找回来。
他不知道,他闺女成了人家的婢女,整日受主人的辱骂欺凌。
她很是后悔,她昨日真该问问那酒楼的伙计,那小姑娘上的是谁家的马车。若是问了,说不定很快便能将那小姑娘赎出来了。
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人就难找了。金陵城使奴唤婢的人家不知凡几,即便王友能愿意帮忙,也不可能让人拿着画像去挨家挨户地找人,何况那户人家还不一定住在本地。
她和这女人正说着,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咳嗽,那粗涩的声音,一听就是某个老烟枪发出来的。
柳青循声看去,见正在咳嗽的那人身量挺长,却略微佝偻着。他穿了身长袍,各处皱巴巴的,扣子也只草草地系了几颗。旁人穿衣求个好看,这人似是只求个蔽体罢了。
柳青一见这人的脸,便再移不开目光。这人虽然眼窝深陷,目光无神,但五官样貌就是柳青记忆中的样子。
此人便是洪敬无疑。
邻家胖胖的女人看见他过来便喊了句:“你回来啦,这人找你!”
那人也不应声,神情漠然地看了看柳青,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推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柳青谢过邻家的女人,跟着洪敬进了院子。
洪敬听见她的动静,却连眼皮都懒得撩,径自绕到房后取了几片碎烟叶来,往石墩上一坐,将那干巴巴的烟叶断成小段。
柳青坐到他旁边的石墩上,凝视了他片刻,平静地唤了声:“洪掌柜。”
那人手忽地一抖,一小片碎烟叶脱离了手心,飘落到地上。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也顾不得捡那烟叶,只抬头看向柳青。
他仔细瞧了片刻,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低头将地上的烟叶捡起来吹了吹:“你找错人了。”
柳青一笑:“错了就错了吧。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我就走。”
那人手里不停,低着头继续撕他的烟叶。
“五年前,京师的刘闻远刘尚书家卖了一家白纸坊的铺子,你当时是那家铺子的掌柜。我想问问,那间铺子究竟卖了多少银子?”
那人手上一顿,继而抬手挠了挠头皮:“都跟你说你找错人了,问这么多我听不懂的做甚。”
柳青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他现在不承认了,可就是因为这间铺子,刘家落得家破人亡。她怕她若是还盯着他看,会忍不住过去摇晃他的肩膀,把刘家当年所有的不幸都告诉他。
还好她忍住了,只是红了眼眶。
“我见过你闺女。你闺女单名一个芳字,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喜欢画画,对不对?”
那人蹭地站起来,手里的碎烟叶撒了一地:“她现在在哪里?你何时见过她?”
柳青叹了口气:“还说你不是你先坐下,咱们好好聊聊。”
日头偏斜,整个金陵城浸在金黄色的霞光里。
沈延看了看屋里的更漏,觉得差不多该出发了,便将桌上的一封信装进了信封,揣进怀里,推开槅扇走了出去。
他让伙计帮他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院外,他上车说了句“魏家茶楼”,那车夫便扬了鞭子,驱车而去。
魏家茶楼在金陵城东隅,处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口,十分雅静,而且它有三层高,视野极好,街面上人来人往,从楼上能看得一清二楚,街上的人却很难看到楼上的动静。
难怪那人要约在此处见面了。
第34章
沈延往四下望了望。
落日的余晖耀眼, 他眉头微簇,半眯了眼睛,深邃的眸光反而更显明亮,让他的俊朗中多了几分冷肃。
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莲色帷子的马车, 那马车在他来之前就已停在此处。
车帘垂落, 却并不密实。沈延的目光在那车帘上停顿了片刻后, 迈步进了茶楼。
他轻撩袍子跨进门, 伙计笑呵呵地迎上来招呼, 请他到一张空着的八仙桌旁就坐。
“楼上有雅间吗?”沈延站着没动。
伙计赔笑:“有是有, 就是今日已经被一位客人包了。”
沈延点点头:“那位客人可是李曹氏夫人?在下姓沈。”
伙计一怔,随即引他上了楼。
雅间挺宽敞,却被一个折屏隔成了两半,伙计引沈延坐到了折屏里面, 给他上了茶后, 又将折屏拉上。沈延坐下来, 手边一个小几,面前一个山水折屏,折屏外进来什么人,只能看到个极模糊的人影。
他不禁笑了笑,这人倒是谨慎得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楼梯上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为首那人环佩叮当, 步幅又轻又稳, 还裹进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那人见折屏已经拉好, 似是轻轻笑了笑。
“这屏就撤了吧,我倒是想好好看看沈大人。”
沈延隔屏听得清楚。她不用谦称却是称“我”, 虽说的是吴侬软语, 口气却不带一丝软。
想来, 没有这种性情也不会写那封信。
折屏撤去,沈延才看清此人。
这妇人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妆容精致,插了满头的珠翠,虽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也是风韵犹存,颇有几分矜贵气质。最特别的是,这女子面对他这个三品大员,有种妇人中少有的镇定自若。
沈延起身与她见礼,随口问了句:“夫人怎么又将这折屏撤了?”
那妇人红唇一挑,摇了摇手中的缂丝团扇,示意沈延就坐:“沈大人如此丰神俊貌,若是被这折屏遮了,岂不可惜?”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沈延身上溜了一遍,满眼的欣赏。
“看来夫人方才在车里已经审视过沈某了,”沈延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淡淡笑了笑,“不过如夫人这般直白的夸赞,倒也不多见。”
那妇人冷笑道:“怎么?我那夫君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我却连欣赏欣赏才俊都不可以?”
沈延礼貌地笑笑,既然她提到信中写的那些事,他便顺势将话题带过去:“夫人给都御史大人的信,都御史大人已经转给了沈某。沈某有些好奇,夫人何来的勇气,密告自己的丈夫?”
那妇人并未忙着回答,摇了两下扇子道:“说这个之前,沈大人,您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能放心地跟您说话。”
沈延眉梢动了动:“都御史大人既然放心地将这封信交给沈某,夫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沈大人,”那妇人认真起来,“我要密告的可是个三品大员,怎能不小心些?再说大人或许不知,都御史大人是我的堂叔,他老人家也说此事干系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说此事除他之外,我只能告诉沈大人一人,还写信跟我说了沈大人的一些私事,让我以此作为验证。”
“……既如此,那夫人请吧。”沈延苦笑。
“大人家中养了几条狗?”那妇人问得直接又具体。
“……家中有猫,无狗。”
那妇人点点头,旋即又问:“大人的乳名是?”
“……”沈延叹了口气。
都御史大人是他父亲的同窗,与沈家一直来往密切,所以关于他的事知道的不少。
但也没必要对旁人透露这么多吧。
“鲤儿。”他无奈答道。
“嗯,最后一个问题大人曾与哪家的小姐有过婚约?”
“……”沈延握着茶盏的手一紧,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夫人,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事之人也早已嫁作人妇,咱们这样背后议论,恐怕于她不好。”
那妇人噗嗤一笑。
“好了,必是沈大人没错了。堂叔说了,若提起此事,沈大人必不愿回答。”
沈延却是冷着一张脸,垂眸将茶盏放下。
“夫人既已验明了沈某的身份,可以回答沈某方才的问题了吧?”
“……自然,”那妇人手中的扇子慢下来,“我密告自己的丈夫,一则是厌弃他龌龊猥琐,种种行径令我作呕,再者,我总有种预感,他早晚会出事,既如此,不如我来做那密告之人,也好同他划清界限,别让他连累我父亲。”
沈延听罢默了片刻:“难怪夫人化名李曹氏,是暗指宋时曹皇后的事吧?”
那妇人会心一笑:“堂叔说得没错,沈大人果然聪敏过人。”
“多谢夫人夸奖,”沈延礼貌地微微一笑,“夫人的心情沈某可以理解,只是夫人信中写的这些,并不足以给一位朝廷大员定罪。”
那妇人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听沈延这么一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这还不够?他如此荒|淫无度,隔个三五日便让人弄来些不明来路的女子和一些九、十岁的娈童来,还说什么是新找来的奴婢。还当我不知道,这些人不过就是供他玩弄个六七日又被回去,换新的一批来……这些事还不够?”
“不够,”沈延回得斩钉截铁,“慢说您的夫君是朝廷重臣,即便只是普通的富户,往家里买几个奴婢并不犯法,即便换得再勤,也不足以入罪。”
那妇人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一下子泄了劲,朝椅背靠过去:“那就没有旁的办法定他的罪了?”
“那就要看夫人能不能提供旁的消息了,比如——之前沈某托人给夫人带了张字条,夫人可曾收到?”
那女人忽然坐起身子来:“那字条果真是您写的!我看那上面就两个字‘身契’,便联想到那些女子和娈童。我昨日问了管家,既然那些人是买进来做奴婢的,总该有个身契,但那厮说这些人只是放到家里试用几日,尚未正式地买进来,所以身契并未拿到手。”
她说罢又恨恨地冷笑了声:“这个为虎作伥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延却点了点头:“和沈某所料相似。若是深挖下去,夫人所图之事也未必不能成……”
那妇人眼前一亮:“那便好!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即便我现在不能回答,也可以回去查清楚。”
沈延略加思索:“夫人可知那些少女、娈童自何处领来?”
妇人想了想:“我记得是这么个地方——”她以手指沾茶水,在小几上写了出来
日落月初,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各处的灯火已经亮起来,地上浮动着浅浅的树影。
沈延才进了客栈的院门,便见柳青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件衣裳。看颜色质地,似乎是被她拿走的那件大氅。
她倚着廊柱,脑袋有些一点一点的,忽然有那么一下她整个身子都歪了下去,还好她又即刻挺了回来。可坐回来之后她眼皮闭了闭,又瞌睡起来。
沈延立在院子里瞧着她。
——还真是个能睡的人。
他想起她昨晚上在睡梦里以手捂着头,糯糯喊了声“疼”的样子,不觉勾起了嘴角。
他走到她身侧,低头唤她:“柳主事柳主事!”
柳青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看他。她睫毛微颤,一张如玉的脸先侧过来,朦胧的眼波才随之流转。
她的眼眸上笼着一层薄薄柔柔的雾,显得既清灵又无辜。
沈延撞进她的眼眸里,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得很,他压在心底的某些情愫蓦地被这双眼睛唤起,微微地躁动起来,连带着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隐隐约约地,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让人怜爱
可这是个男人,他觉得一个男人令人怜爱?
柳青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喊他“大人”。
“下官今早没来得及跟大人打招呼,就带走了您的衣裳,现在特来给您赔罪。”
脸上的皮肉还有些发僵,她抬手拍了拍,赔了一个笑脸给他。
“柳主事,”沈延觉得喉咙里有种奇怪的滞涩,他清了清嗓子也顺带清了清脑子,“我倒是小瞧了你,现在连上司的东西都不问自取了。”
柳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整排齐齐的贝齿:“下官其实是觉得,把大人的衣裳压出了褶子,于心不安,才特意拿回驿馆让人烫平。”
她那时担心袍子上沾了血污,不用这外氅挡着,她都不敢出门。
沈延看着她,莞尔一笑,他是不太信她的话的,不过这种小事他不计较。
等二人进屋坐下,柳青往前探了探身子:“大人,下官今日来,其实还有件事向您请示。”
沈延靠在椅背上,抬了抬手,示意她往下说。
“昨日跟您说起,那孟家姑娘失踪后又找回来的事。下官今日接到了孟家的传信,说他家的远方亲戚也丢了闺女,家里人也早早地报案了。可这两家的卷宗,衙门里都没有,而且单从南京衙门的卷宗来看,近几年本地掠拐人口的案子少得出奇”她又压低了声音,“下官有七八成把握,南京衙门应当是故意对此类案件隐而不报,若是追究下去,恐怕还有更大的问题。”
沈延不置可否,却半眯了眼睛端详她。
第35章
“……怎么这么巧?你朋友的亲戚家丢了女孩儿, 他家的亲戚居然也丢了女孩儿,还这么快就让你知道了。” 沈延的眉头微微挑着。
他也趁方才瞧了瞧柳青的气色,她一张小脸看上去比昨日红润了许多,说起话来也不似昨日那般绵软无力, 看来经过了一夜, 已无大碍了。
“……是啊, 大人, ” 柳青面上平静, 一双手却下意识地抓了抓侧边的袍子, “这就更说明南京那些掠拐人口的奸人是何等猖獗。”
她自然不能提起洪敬,只好把他说成孟家的亲戚,这其实不算什么天大的谎话。可是面对沈延,她说起谎来总不能像在旁人面前那么自如。
或许是因为从前她每每说谎, 总被他轻易地看穿吧。时隔多年, 他的余威居然还在。
沈延看了柳青一眼。她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的, 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他一向只要求属下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好,旁的小事他并不深究。
他浅浅嗯了一声,便略过此事,切入正题。
“就目前得到的消息而言,我怀疑应天府的府尹和一伙违律的人牙子有所勾连, 但也只是怀疑, 尚无证据。而且他们勾连的程度, 以及这伙人牙子的势力究竟有多大,甚至南京三法司是否也与这些人牙子有勾连, 都尚未可知。”
沈延说到这, 停下来看向柳青的眼睛:“我上次叮嘱你的还记得吧?”
柳青略一回想:“……大人说南京衙门的人一个都不能信, 下官记着呢。”
“嗯,” 沈延放心地点点头,“但如此一来,在三法司的嫌疑排除之前,我们查这掳拐人口的事,就不能依靠他们了,主要还得靠咱们自己。”
“……就靠咱们三人?” 显然人手不够。
沈延一笑:“自然不是,真到了要抓人的那步,我们也有自己人可用,只是没有眉目之前,我们得自行查访,毕竟其余人等并不擅查案。此外……有些事还不能告诉梁虎。”
柳青眨眨眼,那不就是靠他们俩?那他口中“有自己人可用”又是什么意思?是他带来的人?或者他在本地还有可用的人?
“……大人,您还带了人来?那是不是上头交代了您什么机密的要务?” 柳青往前蹭了蹭,满眼的新奇。
沈延垂眉看了她一眼:“你也说了是机密,那如何能告诉你?”
柳青撇了撇嘴,让她干活还不跟她透露。
不过听他这话的口气,恐怕是真有那么回事。
她眼中灵光一闪,所以这是沈延说漏了嘴,还是他也并非真心要瞒着她?
沈延见她眼波一动,就知道她在揣度他的意思了。
他有点想笑,忽又觉得这场景是何其熟悉。她这种眼神里的机灵劲真是像极了某人。
他自打进门的时候发现柳青的眼神亲切熟悉,便越看越觉得这眼神真是和某人的极为相似。
“大人,” 柳青想到一事,“那些做掠拐营生的奸人历来难抓捕,一般都是有百姓发现某处民宅有异常,报告官府,官府再去清查,或是官府比对多宗案件,发现某一地点经常有人走失,官府在那处放出诱饵或派人化装巡查。可眼下,咱们手头的案件实为有限,这两家姑娘走失的地点又不同,咱们从何查起?”
“……” 沈延的目光明明就定在她脸上,却似乎没听见她的问话。
“大人?” 柳青见他没反应,又唤了声。
“……哦。”
沈延这才移开目光。
不觉间,他已经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不论是何种神色,惊讶也好,认真也罢,这二人眼中的神韵真是太像了。
他之前竟从未发现。
不过也难怪,这二人一为女一为男,且相貌相差甚远,甚至连眼睛的形状也不甚相同,一个生了双带着甜意的杏眼,另一个则是一双清丽的凤眸。
他自然知道神韵这回事看不见摸不着,而这二人又绝不会有半点关系,可他一时间就是移不开目光,总觉得怎样都看不够,只想再多看一会。
“……你说的对,” 他垂眸整了整膝上的袍子,“若是全无线索,确实不好查。但是据我得到的消息,有个地方很可疑,你明日可以先去看看。”
他从书案上寻了张纸,提笔写了个地点。
柳青拿起纸来默念。
“琼楼。”
……
第二日,柳青托梁虎跟袁侍郎请了个假,按照沈延给的地点找到了那个叫琼楼的地方。
这里是金陵城的南城,所谓的琼楼其实是两座以拱形连廊相连的三层楼阁,连廊外种了许多稀有的花草。那各色的花草高低错落,随风阵阵摇摆,倒是缤纷绚烂。琼楼的周遭不算太热闹,却也有些饭馆、茶楼之类的。
沈延先前说他也是才听说这地方,并不知道此处明面上是做什么生意的。柳青状似不经意地在这条街上溜达了一会,见琼楼外挂着一条条彩绸,比旁的楼阁鲜艳许多。两座楼外,一侧站着几个穿红挂绿的女子,另一侧站着几个打扮妖娆的相公,都在娇声地招揽客人。想来这琼楼就是家青楼而已。
或者说,一座是青楼,另一座是象姑馆。
从明面上看,这地方就该是少女、娈童皆有,且这附近并不是很热闹,若作为掳拐人口的中转站或是临时的藏匿之所,想必很难让人发现端倪。
略贩奴婢历来都是合法的营生,但若所贩之人是掳拐而来,则是违律的大罪。虽然眼下尚不能确定此处做着违律的生意,但柳青觉得若她是那些不法的人牙子,便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藏人。
就她以往的经验,人牙子把掠拐来的人集中到这种地方之后,会按所谓的“品相”卖给不同的买家,或者成批送往外地,再由外地贩出。
若琼楼是这样的藏匿之所,他们总要有个送人进出的隐蔽通道。沈延千叮万嘱不让她自己进去探路,她便一直坐在斜对面的茶楼里,静静观察。
这一日里,她先后看到过送水和送菜的大桶运到琼楼后门。
她原本怀疑这几个桶内有玄机,却见楼里出来人用水桶挑了水,用竹筐装了菜送进去。那些取水和菜的人来来回回好多趟,看他们取走的水和菜的量,足以装满那些大桶了。也就是说,那桶里是不可能塞进人去的。
柳青一直在茶楼里守到打烊,居然什么线索都没找到,颇有些焦虑。
昨日她问洪敬白纸坊那间铺子的事,洪敬半个字都不肯吐露,她只好用他女儿的下落作为交换。洪敬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她把女儿送到他眼前,才肯告诉她当年的事。
她心里想的是,若能抓到那些不法的人牙子,或许可以拿到他们手中的花名册。许多人牙子会做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从哪里拐来的人卖到了哪里去。或许洪芳的名字也在其中。
自然,并不是所有的人牙子都会记录这些,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能姑且试一试。
天色已晚,柳青被茶楼的伙计请了出去,站到了大街上。她脚下踩着琼楼的月影,心中很是不甘。
她百无聊赖地踩着这影子曲曲折折的边缘走了一遍,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印证这琼楼究竟有没有问题。
……
时辰已经不早,但孟家见到柳青这个客人的时候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她。看来,她给孟家姑娘送的药有些效果。
“小民正想好好谢谢大人呢,” 孟老爷亲自起身给柳青倒了一盏茶,“多亏大人送来的安神药,小女这两日噩梦少了许多,差不多能连睡一整宿,白日里也有了些精神,不像从前似的,听到点动静就哆嗦。”
柳青口中说着不必客气,心里却有些赧然,她今日要问孟姑娘的事恐怕又要让她做噩梦了。
也只有如此了。她现在就只有孟姑娘这一条线索。即便不为了洪芳,其它被掠拐的人也需要尽快解救出来,不然若是被卖到了别处,就很难一个个地再找回来。
上回来孟家,柳青就想问孟姑娘几个问题,只是那时孟老爷说,孟姑娘对外男还怕得紧,即便见了也说不出句整话来,柳青便作罢了。
今日柳青又提了此事,孟老爷很是犹豫,他老婆倒是圆融了不少。
“哎呀,你这脑子不会拐弯的迂老头,若是没有柳老爷,咱女儿现在还连觉都睡不好呢,再说人家也是为了抓那些害咱们女儿的恶人……咱们好歹问问女儿,女儿若觉得能回柳老爷的话,那咱就给柳老爷帮个忙,若是实在怕得不行,咱们再同柳老爷商量,” 她又赔着笑看向柳青,“您说是不是,柳老爷?”
柳青笑笑点头:“多谢太太体谅。”
人家这是告诉她,万一女儿不乐意,或是怕了,人家也爱莫能助,她就不要再逼问了。
她心里本就愧疚,自然不会强逼那可怜的姑娘。
她在花厅里坐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孟姑娘走出来。
孟姑娘由两个丫鬟陪着,穿了身素色的棉布袄裙。柳青略一打量,见她身材窈窕,肌肤胜雪,半张脸虽被帕子蒙住,却仍能看出眉眼的清秀。想来毁容前也是个端丽温婉的美人。
柳青赶紧起身施礼:“姑娘高义,柳某感佩于心。”
看这姑娘之前的表现,她对那些日子的经历甚是恐惧,如今竟愿意回答她的问题,这番勇义也是实为难得了。
“柳老爷客气了,小女还要多谢柳老爷远途送药之谊。”
孟姑娘的话音算是平稳,可还是隐约带着战栗。她在离柳青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再不肯往前走了。她不敢对上柳青的目光,只垂着眼帘,微微侧身行了个礼。
柳青自然明白她是强撑着的,也想尽早结束,便开门见山。
“区区小事,姑娘不必挂怀。柳某今日前来,其实只想请姑娘看看这幅图。”
她说着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画,交给孟姑娘的丫鬟。
孟姑娘接过画后轻轻展开,才片刻的功夫,一双杏眼便定住了。
第36章
“这个地方——” 孟姑娘盯着那图上画的琼楼, 若有所思,虽然有些紧张却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这个地方我常常梦到,但是梦里的样子十分模糊,没有这里画得清楚。”
“姑娘到过……或者见过此处?”
柳青原本还担心她们找错目标了, 因为孟姑娘见到画上的琼楼并不恐慌, 但她转而想到一个可能的原因,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孟姑娘既对此地有印象, 又不是十分惧怕。
“好像是到过的, 但又不是很确定……其实,小女有些分不清是梦里到过还是真的到过。”
“那姑娘是不是在回家之后才梦到这种地方?”
“……正是。”
柳青已经用了“回家”这个委婉的说法,孟姑娘的脸还是白上了几分。
她便试探着问道:“那姑娘在离家之前,是不是从未梦到过此地?”
“……”
孟姑娘一听见“离家”两个字, 两只手就微微地抖起来。她忙将手里的画塞给丫鬟, 深吸了两口气:“正是如此。”
“那……姑娘不在家的那些日子, 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和姑娘一起的还有没有旁人?”
柳青问这话,心里也捏了把汗。
孟姑娘听见她问这,即刻抓了身旁丫鬟的手,也才片刻的功夫,一张小脸已经白得像纸。丫鬟赶忙搀着她坐下,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
她张了张嘴, 也不知想说什么, 却终是没说出口。
“……姑娘别怕, 现在只是……”
柳青正想着该怎样安慰她,一直在廊下坐着的孟太太却几步跑了进来, 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柳老爷, 依民妇看, 小女这个样子怕也是答不出什么了,要不等过些日子,小女好些了,再让她给您回话?” 她满脸的心疼。
柳青有些失望,若是能问清孟姑娘被困之时所处的环境,比如光线或是声响,在琼楼里探查之时就更容易圈定范围。
不过孟姑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她也不好再强求,便谢过了这两位女眷,离开了孟家。
她从琼楼那条街上雇来的车马就停在孟家门口,可车夫却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内急去如厕了。她只好靠在车上等他回来。
然而车夫还没等来,孟家门里却跑出来一个小丫鬟。
“……柳老爷,” 那丫鬟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幸亏您还……没走,奴婢还以为……得跑到驿馆去找您呢。”
柳青见她跑岔了气,笑着让她慢慢说。
“我们小姐说,” 小丫鬟好不容易把气倒匀了,凑到她耳边,“只记得那地方挺黑,一直点着灯,也分不清白天还是夜里,有时候会听到顶子上咚咚的声响。和小姐在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姑娘,听说话的声音,远一点的地方应该还有几个男孩儿……其他的小姐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让我先将这些转告老爷您。”
柳青连连点头:“你家小姐高义,柳某不胜感激。另外柳某有句话,劳烦带给她——人常言,女为悦己者容。依柳某看,倒是未必,女子爱惜容貌实是为自己。孟姑娘良善,不该为过去的事为难自己……趁着伤痕留下得不久,还是及时用药为好。”
这是她身为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劝慰。若说得太深,又怕人家起疑,便只有言尽于此,希望孟姑娘能早日想明白。
丫鬟点点头:“我们小姐说,这些事她原本不愿再提起,不过柳老爷要抓歹人,她想助柳老爷一臂之力,愿柳老爷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不要再让无辜的姑娘受累。”
柳青微微红了眼眶,郑重向孟家的院子行了一礼。
她心里惦记着琼楼的事。回去的路上,经过自己的驿馆也不叫停,直接到了沈延所在的客栈。
时辰已过了戌正,沈延的屋里仍是灯火通明,想来是在等她回禀琼楼的事。
她才轻敲了几下门,唤了声大人,便被叫了进去,面前还摆了一盏新沏的龙井。
“大人是在等下官说琼楼的事吧,” 柳青向沈延行了一礼,“下官原还担心大人已经休息了。”
“嗯。” 沈延口是心非地应了一声。
琼楼的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他只是盼着她来,再好好地看看她。
一整日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他昨日觉得她的眼神很像那人,会不会只是一时瞧差了。又或者原就只是他太想念那个人,才影响了判断。
柳青看了看手边的茶盏,她虽有些口干舌燥,却苦于茶汤太烫,喝不了,干脆先将今日所见讲给沈延听。
“……那孟姑娘在离家之前从未梦到过那样的楼阁,而依下官所见,在金陵城内与琼楼相似的楼阁也极为少见。下官判断,孟姑娘原先极有可能就是被藏在里面,她之所以对那里有印象,却又不觉得恐惧,或许是因为她被运进运出的时候,意识模糊。这也是自然的,若下官是人牙子,也不会放任掳来的人在意识清醒时看清自己被困在何处。”
沈延点点头:“正是。我记得你说过,那孟家姑娘被人发现时还昏迷着,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这琼楼……” 柳青嗓子干痒,只得停下来清清嗓子。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的茶盏:“差不多了。”
柳青触了触盏壁,感觉不太烫了,便道了句“多谢大人”,端起盏来饮茶。
这龙井尚未泡透,还有几片细细薄薄的叶片浮在水面上。
这些漂浮的叶子最是麻烦,总是粘到牙上或是唇上。许多人是喝一口吹一口,或者用盖子将叶子撇开,也有人会先喝进去再吐出来。
柳青总是口渴了才想起喝茶,所以极少有耐性一口一口地吹或是细心地撇叶子,她更不肯将入了口的东西再吐出来,所以常常是连汤带叶一起吞下去。
她白中透粉的两腮微微鼓了鼓,几片叶子就被嚼碎,连同茶汤一起进了肚子。
渴劲已解,她将茶盏放回小几上,才发现沈延的目光定在她脸上。
“……下官实在是渴极了。” 柳青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都渴成那样了,他就不要嫌她牛饮了吧。
沈延的目光并未因此而移开,反而显得更加留恋了。
不是他的错觉,这二人就是特别的像。从前他没留意,今日仔细一瞧,其实这二人不仅眼神相像,神态也像,连喝茶的习惯都像。他心里明明知道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却还是有些贪恋面对柳青的这种感觉。
“无妨,慢慢喝,当心呛。” 他又给她重新注了水。
他的口气很是温柔,全不是平常那种上司对下属说话的态度,柳青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人,” 她也顾不得想这些,“不如下官明日进到琼楼里面去看看。按孟姑娘所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应当是个地牢或是某个密闭之所,下官进去也好找找有什么可疑之处,日后让人来搜查的时候,也有的放矢。”
她见沈延看她的目光里有种少见的执着,不禁疑惑地看回去。
“是了,我与你同去,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沈延好不容易才将目光移开。
他得保持清醒,保持克制,眼前只是他的下属在向他汇报查案的进展。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人也再不会回来,他不可任自己沉迷于这些虚妄的东西,即便只是为了防微杜渐。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偶然嗅到了远处食物的香气,那味道虽是异常的诱人,但若任由自己沉迷其中,只会愈发觉得饥饿难耐
柳青性子比沈延急,再加上她还惦记着洪芳的事,所以翌日下午就恨不得去琼楼探个明白,可沈延说必要等到晚上。
“人累了一整日,到了傍晚,警惕之心会稍有松懈,利于我们探查,” 沈延说,“再者,这种地方到了晚上娱兴的表演才多,客人也多,我们若要做什么便不太显眼。”
“大人,” 柳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般这种地方,都有什么娱兴的表演啊?”
沈延一边整理书案,一边随口回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吹拉弹唱、各类舞蹈而已”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该回答的问题。
他猛地看向柳青,发现她虽然神色如常,眼睛里却泛着诡异的光。
“我是在都察院的时候为了办案才去过两回。”
在柳青那种目光的注视下,他就忍不住替自己解释。
可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他何必跟一个下属解释?他即便真是去喝花酒了又与他何干?
“你你先回去,” 他抬手一指槅扇外,“晚上再出发……往后莫要如此急躁!”
她这样瞧着他,就好像他心尖上的那个人也在这样瞧着他似的,让他有种莫名的烦恼。
日头渐已垂落,残阳鲜艳如血,时辰已到了酉正,正是一日中最令文人骚客感慨万千的时候。柳青现下却是踌躇满志,全不在意这些。
她已经差不多认定,这琼楼即便不是藏人的地点,也是重要的中转之所,若今日能圈定几个可疑的地方,或许很快就可以救出被困在其中的受害者,有了这些受害者做为证人,抓捕贼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候救出洪芳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还特意让来福一路跟着他们,说不定今日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琼楼分两座,他们二人大概都觉得去象姑馆会浑身别扭,就不约而同地往青楼走。这里与柳青在京师去过的楚韵阁相比,在内里的布局上稍有不同,但也是在大堂里设了散桌。恩客若是肯多花银子的话,便可进楼上的雅间。
他们二人为了打探消息,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
有个声音娇软的红倌人扭着细软的腰肢领他们坐到了大堂里的一张圆桌旁。那红倌人扶了沈延坐下,身子一软,顺势就往他怀里倒下去。
沈延微一皱眉,抬手推了她一把,让她站好。
那红倌人像没事人似的,扶了扶头上的珠花,转身就去接旁的客人了,只留下一团浓郁的花露香。
柳青四下环顾,发现大堂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众恩客围坐在团花地毯上,偎红倚翠的,耳边乐声伴着调笑声不绝于耳。
圆桌另一侧坐着一个穿茄色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看台上的姑娘跳舞。他两眼亮晶晶的,还和着丝竹的旋律,在桌沿上轻轻打拍子,看上去很是惬意。
这一曲一过,柳青往那人身旁凑了凑。
“这位兄台,看您的样子是本地人吧?我们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回乡前想逍遥快活一番。我们问客栈的掌柜哪里好玩,他让我们到这来。可是这里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姑娘嘛,好像也不如秦淮河上的那些好看。你们怎么都来这,不去秦淮河边上的那些地方啊?”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片刻,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你们外地来的是不知道,秦淮河边的那些地方虽也好,却有一样不如这里。”
第37章
“这里还卖姑娘。”那中年人道。
“可别家也卖啊, 看上了哪个姑娘,赎出来不就行了。”柳青一脸好奇。
“诶,”那人一副内行笑外行的神色,“这里的姑娘不一样。这里卖的姑娘还是‘新’的。”
那人说着, 给了她一个“你明白否”的眼神。
柳青稍微反应了一下, 被他这么一暗示, 便明白了。
她立时就泛了膈应, 却还得压着那阵膈应劲, 装作被挑起了兴趣。
“竟是这样可这也不算特别吧, 跟人牙子也能买啊。”
“人牙子手里才有几个人?不一定有你看中的。这就不一样了,每隔几日他们就来新人,其中还有不少教养好的,人牙子手里哪有这么好的姑娘啊?”
柳青和沈延对视了一眼。
青楼里卖姑娘, 她从未见过。自她记事起, 刘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 偶尔有买进来的丫鬟也都是人牙子领到家里来给母亲看。母亲觉得合适便留下,不合适便让人牙子改日送别人过来。
正因如此,有时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找到看得上的丫头。
“兄台,他们老能弄来这么多人,你不担心来路不正啊?万一你买回去, 官府来查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 人你当日就能领走, 不出两日就给你补上身契,你拿了身契, 还有什么好怕的?”
柳青听到身契的事, 心下一动。
身契并不是随意就能造出来的东西, 买卖双方和中间人要各执一份,还要在官府备案才能生效。官府凭着这身契征税,但买主也可凭身契请官府追捕逃跑的奴婢。
琼楼做这买卖不是一两日了,给买家的身契若是无效的,想必早就被人告到官府了。即便官府不处理,坊间也早传遍了,谁还敢来买姑娘。
如果琼楼卖的的确是拐来的人口,却还能提供有效力的身契,它一定和南京衙门有所勾结。
柳青想到这一层,又看向沈延。
沈延手扶着茶盏,正轻轻敲着盏壁。
他感觉到柳青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看她,神色虽没什么变化,眼中的寒光却又犀利了几分。
那人见柳青他们二人对视,以为他们也有兴趣。
“你们若也想买,算是赶对日子了。我今日就是特地来看人的,过一会他们就在前面这台子上卖姑娘,你们不妨看看,若有中意的可以带回你们家乡去,做个丫鬟做个妾都行啊。”
“兄台说的是,”柳青看上去挺来劲,“我们今日真是运气好,就算不买,凑个热闹也好啊。”
那人会心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专心看台上的姑娘搔首弄姿。
不一会的功夫,丝竹声渐渐停了,老鸨一脸喜庆地上了台。
“各位客官,等得心急了吧?姑娘们马上就来了,要说今天这几位姑娘,那样样可都是好的。哎呦,那不仅模样俊,那琴棋书画那也是样样精通啊。哎呦,我老太婆瞧着都要留口水咯!”
她一双三角眼贼溜溜的,却偏要扭扭捏捏做一副女儿态,逗得恩客们直往台上扔老钱和碎银子。
“行啦行啦,胡妈妈,快让姑娘们上来吧!我们不看你,我们要看姑娘。”
胡妈妈被碎银子砸得咯咯笑:“好好好,我老婆子也别在这碍眼了,各位上眼咯!”
她朝台下做了个来的手势。一排少女便走了上来。
柳青离台子不算远,微微探了身细观这几个女孩儿。
一共上来五个女孩儿,五官相貌虽瞧着水灵,但因面上敷了粉,还上了胭脂,便看不太出本来的气色如何。几人穿了一水的莲色棉布襦裙。每个人都梳着简单的发髻,插着银步摇,往台上怯怯一站,显得乖巧又温婉,颇有宜室宜家的感觉,与台下依在客人身上的那些红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打头的两个女孩儿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神色还算镇定,后面跟着的三个年纪小的紧紧捏着裙子,头也不敢抬,个个僵直着身子。
老鸨一脸慈爱,笑眯眯地拉过其中一个圆脸女孩儿的手。
“我们这几个姑娘里,这位留儿姑娘琴弹得最好。”这话是对台下说的,她又转而看向那姑娘,“给众位爷弹一段吧。”
她正说着,已经有人抬了琴桌、椅子和琴上来,摆在那女孩儿面前。
台下立时热闹起来,笑着嚷着让那女孩儿弹一段。
那女孩儿眼角眉梢挂着愁苦,听到台下恩客起哄的声音更是窘得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老鸨当着台下人的面,笑呵呵地过去扶那女孩儿。
然而她的手刚一碰到她女孩儿的胳膊,那女孩儿就像被蛇咬了似的,整个人猛地一缩,打了个激灵。
柳青一皱眉,又凑到方才那人身旁。
“兄台,我怎么感觉这姑娘挺怕这老鸨的?你说她别再是被拐来的吧?我虽然喜欢这姑娘,但是我买她我心里慌啊。万一她哪日跟我说她是拐来的,那你说这人我是放还是不放?”
那人正盯着台上的女孩儿们看,听见她又来提问,有些不耐烦了。
“哎呦,不都跟你说了嘛,身契拿到手,你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卖到人家家里去的,哪个一开始不是盼着回家?她说她是拐来的你就信啊,那是骗你把她放了!再说了,她就算真是拐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把人领回来的,你放她走了,你的银子谁还?”
柳青悻悻地坐了回去。
看这些女孩儿的样子,即便她们离开琼楼后有胆量说出自己的遭遇,怕是也很难被人采信或是当成一回事。报官就更无用了,她们的身契都是官府认可过的,官府总不会查案查到自己头上。
这几个女孩儿应当是比较柔顺听话的,经过一番“调|教”,已经接受了要被卖出去的命运。人牙子将他们挑选出来公开售卖,即便让她们看见了琼楼的样子也不怕。
像孟姑娘那样的情况应当是极为特殊的了。她宁可毁容也不从,又恰好家住本地,家里人颇有人脉,还在坚持寻找。人牙子决定将她送回去,又怕她将琼楼的事说出去,所以在送她回去的时候还得把她弄晕。
他们方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台上那圆脸的姑娘已经弹奏起来。
她神色凄楚哀婉,纤细的指尖在琴上轻挑慢捻,引得台下的恩客抻着脖子,屏气凝神地看着。
唯她和沈延二人,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一脸淡然地给自己斟茶。
“大人,您不听琴啊?”
她是在忙着观察各处,那他得至少装装样子,融入这个氛围吧,不然她们二人也太扎眼了。
“……弹得一般,”沈延坐得端正,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匠气太重,令人入不了情。”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是入不了情。他自幼师从名家,一般人弹的曲子,别说让他入情了,让他入耳都难。
“早听说沈大人琴艺了得,您这样的,怕是没人能让您入情了吧。”
“有。”沈延听出了她的讽刺。
“谁?”
“我徒弟。”
“您.…?”
他还收过徒弟?她怎么没听说过。
说起来,沈延倒是教过她一首《雉朝飞》,只是教学的过程并不十分愉快。
她已经非常刻苦,练得十分熟练了,他还说她指法不够灵活,要么说她节拍压得不够准,这两样她都做到的时候,他又说她力道不够。
反正就是从头到尾没得过他一句夸奖。
他那个徒弟居然让他入情了,得到他这番肯定,得是他十分看重的人吧……
也不知这是个男徒弟还是女徒弟。
说不定是个女徒弟。冯姝月不就一直说要跟他学琴来着,他的那些表姐表妹的,要跟他学琴的应当不少吧……
罢了,在意这些做什么,是男是女与她何干。
柳青忽略了心底里那几分隐隐的不舒服,而此时,台上已经开始给这个弹琴的姑娘叫价了。
起价是十两银子,有七八个恩客在争这姑娘,老鸨笑眯眯地怂恿几人不断往高了叫。
“大人,咱们还是上楼吧。一来,咱们不出价,有些显眼,二来,下官想去各处看看。探明两座楼的情况后,下官也需要一个安静隐蔽的地方向您回禀。”
“我正有此意,”沈延点点头,“我现在上楼看看,你去那边的象姑馆看看,等你回来就去那间找我。”他抬手指了二楼西边拐角的一间,那房间现在应当是空着的,槅扇大开着。
他说罢起身就要走,柳青一把扯住他袖子。
“大人!”
沈延回头看她。
“要不象姑馆还是您去吧。”
她对第一次去楚韵阁的经历还心有余悸,那还是青楼,象姑馆里可全是相公。
“我”沈延似乎在努力地想一个理由,“我去怎么合适呢,还是你去吧,就你了。”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往楼梯走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柳青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甩了一拳,沈延却好似脑后生了眼,突然回过头来。
“你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么?”
“哪能呢大人,下官就是坐得太久了。”
柳青趁势将另外一只手臂也伸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好吧,他如今是她的上司,他说了算。
柳青不想被象姑馆外的那些相公纠缠,决定走两楼之间的连廊过去。
此连廊的入口开在楼的一侧,入口的槅扇打开着,想来夜里是会关闭的。
连廊呈拱形,像座小桥一样,两侧装了彩色的琉璃窗,即便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恩客也可在其中自如穿行,这也是琼楼在外观上最特别之处。
连廊外种了各式稀有的花草,足有膝盖高。柳青从琉璃窗往外望,见今日这片草地上停着三辆马车。
她昨日来看的时候此处最多只停过一辆,想来是因今日楼里卖姑娘,所以客人比平日多,楼侧楼后的地方不够,便要停到此处来。
她过了连廊进了象姑馆,发现此处比青楼那边冷清许多。
这边的相公大概是苦于无生意可做,一见她从连廊上过来,立马围了上去。柳青此前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托沈延的福,她也算开了眼界。
这几位相公虽穿着交领袍,但领子都是松松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颈上两根银红色的肚兜带子。
“在下就是来找人的,几位忙着,不必理睬我。”柳青向他们几人抱了抱拳。
其中一个细高个子的相公和旁边的相公对视了一眼,对柳青一脸的同情。
“自然,来我们这里的爷都只是来找人的,而且十位爷里有八位都是先进那边,再从连廊悄悄地走过来。”
他说着抬起手抚了抚柳青的肩膀:“爷,您心里的苦,咱们都懂。”
他说罢,看向旁边几人,那几人都极认真地向柳青点了点头,满眼写着我们懂。
“”
柳青张了张口,她该怎么说呢?
“罢了,既然几位相公都懂,那在下便直说了吧,”她将几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众位也听得出,在下是外乡人,在各地也去过不少像贵馆这样的地方。”
那几人点了点头,极认真地听她讲。
“但是,在下对房间的要求……比较特别,这房间的大小、样式、朝向得符合我的要求,我才能放心地……”
她为了这事也是豁出去了。
几位相公如有所悟:“明白明白,爷您不妨多看看,有看重的房间,招呼咱一声啊。”
柳青使劲点点头:“一定一定。”
她说罢便装模作样地在楼里溜达了一圈。
这大堂里的样子和青楼那边一样,一层不设房间,只中间有个戏台,戏台连着楼梯,楼梯通向二层。楼体中间挑空到顶,二三层全是房间。
柳青在二三层走了一遍,从这些房间的宽度和深度来看,应该正好将楼的外围填满。
孟姑娘说她们七八个人关在一起,稍远处还有男孩儿。那她们所处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太狭小。
照象姑馆这边二三楼的布局,是不可能留有这么大的空间作为暗牢的。
那还是先问问沈延那边如何吧。
柳青按约定回到了青楼。
楼梯上,一红一绿两个红倌人迎面走下来。
着红衫的那个掩着嘴笑道:“你看到莺儿屋里那个男人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绿衫的好像很兴奋,两眼直放光,“就是西侧拐角那间里的对吧!”
柳青心下一动,那不就是沈延那间?他还找了个姑娘来?
“哎呦,这么俊的客人,怎么就没轮上我呢!”红杉的嗔怨道。
“就是啊,不过莺儿也有得累了。”
“这话怎么说?”红杉的不解。
“你没看见那男人的手吗,以本姑娘的经验,若是男人手生得大,很可能是天赋异禀。”
那红杉的即刻便懂了,两个人嘻嘻地窃笑起来。
柳青核案数年,坊间的各种事也是听说过不少,略微反应了一下,便也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她这一明白,面颊两侧便烫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怎么就让她听了满耳。
沈延这厮也真是可以,这么会功夫他居然还叫了个姑娘,难怪人家议论他。
她走到沈延那间房门外,见里面烛火跳动,窗纸上有一男一女身影相触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他难道真的?
她侧耳听了听,里面很安静,隔着槅扇听不出什么。
应该不会,沈延不是这样的人,尤其有公务在身的时候,他更不会肆意荒唐。
但这两个人影为何如此亲密呢?
她心里有种久违的、异样的感觉,一颗心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
这种感觉实在极少出现,所以每次出现都会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沈延刚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那一日。
游街的那列才俊中为首的那个就是他。她还记得他一身绯袍,胸前挂着红花,稳稳地端坐于马上,英挺庄肃,未来可期。她在街边的阁楼上,挤在人群里看着他骑马经过。
明明是整一列的人,可女孩儿们看见了他,就只盯着他瞧了。她们将帕子绑在迎春花的枝子上,往他身上扔,有一只眼看就要戳到他的乌纱帽,他抬手截住,朝着扔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姑娘见他望过来,掩着口羞得满脸通红,喜滋滋地对边上的人说状元郎接了她的花。
她那时,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略带酸楚的、怪异的情愫,与今日的感觉一般无二。
她伸出去扣门的手还悬在空中,槅扇竟哗地开了。
柳青朝里一望,眼睛眨了眨。
“这怎么会……?”
第38章
槅扇一开, 柳青看到八仙桌靠里的那边侧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着水红色杭绸抹胸,外罩了件银红色纻丝褙子,身影婀娜。
八仙桌靠槅扇的这侧也摆着茶盏,想来是给沈延用的。
原来如此, 所以这二人的身影才是纠缠在一处的, 说不定还是沈延有意为之。
然而明白归明白, 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并没有减退许多。
“怎么不进来?”
沈延沉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她方才光顾着往里看个究竟, 此时才发现他宽阔的胸膛近在眼前。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偷眼将他打量了一遍。
这身天青色细布直裰倒还穿得妥帖, 一如往常一般,连褶子都很少,扣子也是一颗颗扣得好好的。
看来并未发生什么……
“下官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她说完也有些后悔,原不必来这么一句的, 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沈延一怔, 这话听着怎么好像有些旁的味道。
但柳青低垂着小脸, 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姑娘,劳烦你先出去一下。”他回身对那红倌人道。
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说话。
那红倌人即刻应诺,袅袅娜娜地出了房间,裹出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离得近了,柳青才发现这红倌人生得不仅耐看, 而且打扮合宜。她乌亮的堕马髻上斜插了一大朵牡丹绢花, 花瓣之下, 几缕细珍珠串成的流苏柔柔垂下,盖在她的云鬓上, 衬得她本就娇俏的面容更加精致可人。
他倒还真会挑啊。
柳青将目光从那红倌人身上收回来, 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沈延。
“大人挑的这姑娘还挺好看的。”
不咸不淡的口气。
沈延忽然觉得柳青今日颇有些不同。
旁的不说, 就光那双翦水秋瞳里就有些极为少见的情绪,让他一瞬间很想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叫他挑的姑娘还挺好看的?他方才就随手点了一个,也没留意好看还是不好看。真要论好看,还不如他柳青好看呢。
“其实我是”
他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在青楼里干坐着,既不喝花酒,又不找姑娘,实在显得奇怪,这才找个人进来摆摆样子。
柳青闻言看向他。
“其实我是想让你进来说说那边的情况,快进来吧。”话到一半他又改了口。
跟自己的下属有什么好解释的,换作是旁人,他便不会解释。那他对柳青也得是一样的。
他这两日对这个下属太过在意了,这样不好。
所以到了嘴边的话他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柳青见他要谈案子,便暂时放下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再提这事,只将她在象姑馆的所见和推测告诉他。
“这座青楼也是一样,”沈延听罢对她道,“楼上没什么可疑之处,藏不了那么多人,要藏就是在地下。可这地下的入口,单靠我们两人怕是难以找到。我可以调配人手进行搜查,可是这样一来,参与此事的人多了,更容易走漏风声,万一一次搜查未果,便会打草惊蛇。若他们销毁证据,转移地点,日后就更难追查。”
他一边说着,几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
柳青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便从未留意过,但此时她脑子里还残留着方才那两个红倌人的对话,便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手。
他的手的确好看,也的确挺|大……
她赶忙甩了甩头。好好的,怎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都怪那两个红倌人,为何不能私下议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偏要让她这个无辜的人听到。
沈延余光发现柳青突然摇了摇头。
“你这是也觉得不妥?其实除了方才说的那些,还有更棘手的。琼楼受南京衙门的庇护,我们如果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就贸然强行搜查,可能不仅案子破不了,还会惹来麻烦”
他发现平日极有想法的柳青正低着头,一声不吭,两侧的脸颊已经红得像两颗熟透的小石榴。
“你你不会又”
他该不会是上次的病没好,又复发了?
沈延心里想着这事,就探过身去细观她的神色。
柳青一抬头,忽然发现沈延清俊的面庞近在眼前,正满眼探寻地打量着她。
一瞬间,她觉得脸上烫得足能烧开一盏茶了。若是让他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宁可一头扎进地里算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僵着身子,像个木头桩子似的迈步往外走。
“你怎么了?”
沈延被她吓了一跳。
“……下官洗个手。”
柳青再也不敢多看沈延一眼,推开槅扇就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她一口气跑到楼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脸上的热度才终于退去了些。
在刑部就是这点不好,得亲自到现场查探,以至于什么话都往耳朵里灌。
片刻后,她心里终于平静了些。反正都出来了,不如趁此时找帮手来做点事。
她吹了口哨把来福唤来,交代了几句。早上她还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带着它,如今看来,真是要派上用场了。
没一会的功夫,来福就叼来了一只肚子圆滚滚的硕鼠,扔到她面前。
来福哇哇了几声,告诉她这耗子是从此处的厨房外抓到的。
那硕鼠应当是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骨碌身起来之后,便呆愣愣地望着柳青,小爪子里抓的一小块油饼都噗咯掉到了地上。
柳青蹲下来,对它吱吱地叫了几声,告诉它别怕,油饼可以接着吃。
那硕鼠缩着爪子,呆得像冻住了一样,只那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的,显示他是个活物。
柳青有点心慌,它这是没听懂?耗子的话不会也有南北之分吧?
“你别怕啊,”柳青又放缓了口气,“我就是想知道这两座楼里有没有地窖的入口。你们鼻子灵,帮我闻闻人味,看看入口在哪,好不好?”
那硕鼠点了点头,一扭身却飞快地朝着反方向跑,连那一小块油饼都顾不上拿了。
来福犹如天神一般自树梢俯冲而下,张开尖利的喙夹住它的皮肉,又飞回到柳青面前,张嘴让它摔到了地上。
那硕鼠吱吱地叫着喊疼。
柳青笑眯眯地看着它:“你这不是能说话么,何必装傻呢。乖乖地按我说的去做吧,待会还回这来。到时候,这样的油饼,我给你一整张,好不好?也别想着跑了,跑到哪,我都能给你抓回来,听见没?”
那硕鼠委屈地吱了声,顺着墙角溜进了楼里。
功夫不大,它就回来报告了,什么入口也没找到。
柳青又让它进象姑馆去找,结果仍是没什么发现。
“你是不是没好好找啊?”柳青皱眉凶它,做势要踩烂他的那小块油饼。
硕鼠可怜巴巴地吱吱了几声。
柳青叹了口气,又让来福再去寻一只来。原先那只硕鼠见没人盯着它,一溜烟就跑了,根本没想让柳青兑现她许诺的油饼。
柳青也懒得管,然而新捉的这只硕鼠还是没什么发现。
她仔细想了想,也说不定是耗子怕人,只敢贴着犄角旮旯的地方走,所以有些地方是嗅不到的。
不论如何,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
她拖着步子回到楼上去,沈延见她推门进来,随口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原本已经清过了脑子,现在只想着地牢的事,可被他这么一问,又记起方才出去之前的那些事。
“大……大人,下官觉得咱们得换个思路。”她干脆侧过身去坐着,努力不让他的大手进入视线。
沈延见她僵着脖子,眉间微微起了皱:“怎么个换法?”
柳青这人有灵气,就是身上总有太多异于常人之处。
“入口在地下,”柳青说道,“确实是难找的。但咱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咱们是那些人牙子,要如何利用此地楼阁的特点,将送人进出的这个过程好好地掩盖起来。”
沈延嗯了声:“你说的是不是这样?”
他用食指点了点桌子,柳青才注意到他此前已经用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琼楼的鸟瞰图。
看来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此处是青楼,此处是象姑馆,中间只以连廊相连,”沈延指着水痕道。
“象姑馆的这一侧较为空旷,青楼的这一侧便是下官昨日去的茶楼。”
柳青也蘸了茶水,接着他已经画好的,继续将周围的景物画出来。
“下官昨日从茶楼开门起,就一直在观察琼楼周围的情况,但一直到茶楼打烊,也只看到后门那边送水和菜进来,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但是……其实下官有一个位置是看不到的……”
“就是这里吧?”沈延用手指划出了一个扇形的区域,“那茶楼挨着青楼,也就是说青楼和连廊相连的这一片区域,你昨日是看不到的。”
“正是,”柳青使劲点点头,跟沈延说话就是轻松,“但是那里只有一个连廊,其余的地方都是开阔无遮挡的草坪,前街后坊的邻居只要开窗一看便尽览无遗。所以下官觉得,若是想在此处形成一个隐蔽的能出入人的通道,还缺了些条件。”
沈延对此处的情况还不如柳青熟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这样吧,明日我去调配人手,估计后日开始就可以让人到这周围来蹲守,从早到晚,监视此处。等发现可疑的位置,我们也好有的放矢地让人来搜查。”
此举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毕竟他们二人都还没想出此地运送人进出的方法。
二人回去后,各自休息,柳青心里惦记着这个谜题,夜里睡得很不踏实。
在她的梦里,她变成了一只鸟,在琼楼之上不停地盘旋,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将琼楼和它四周的景象看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眼看着就要撞到她。她心里一慌,惊得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月光皎洁如银波,宁静地淌进了屋子,此处并没有什么马车来撞她。
不过,这一吓倒让她突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琼楼的人是如何将那些拐来的人运进运出。
按着这个方法来,琼楼便可以自由地运送人进出,而不被高处的人或是周围的邻居发现!
她一咕噜身下了床,也顾不得找件衣裳披上,就急匆匆地点了灯,以笔山、笔筒、砚台和墨条为替代,在桌子上摆弄了好一会才突然停下来。
“原来如此!”她猛地拍了拍脑门。
这么简单的手法,她怎么才想到呢!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心里那股激动的劲上来,更睡不着了。
她有心去找沈延,将她的推测告诉他,可这半夜三更的,她也不好去打扰他,何况他现在是她的上司。
况且,推测也只是推测而已,若是琼楼那里各处的大小、位置她记得有所偏差,那她这个推测便是错误的。
她还得亲自去现场勘察一番才行。
可此时外面漆黑一片,估计连马车都不容易雇到。再者,若是琼楼附近的灯火太过昏暗,她此时去了也看不清楚,她总不能自己提着灯笼贴着那贼窝子走一圈。
那便没别的办法了,再等一等,等天一亮,她再去查看,也更安全些。
她心里装着事,硬扎进被窝里也还是睡不着,只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
这一夜难熬。窗纸才刚泛了白,些许灰蒙蒙的天光透进来,她便已经忍不住掀了薄衾,翻身下地。
原本她是打算天亮透了再去,但她实在是睡不着了,硬躺在床上也难受,再者,没准琼楼的人牙子会趁着此时送人进出,若真是那样,便是意外之喜了,她可以即刻回来让沈延派人清缴。
她估摸着沈延此时还没醒,便急匆匆地在纸上写了几笔,折好后交给了沈延客栈的伙计,让他等天亮了再交给沈延。
来福倒是醒得早,已经在飞来跳去地找东西吃了,柳青以备万一,便带上了它。她让驿馆伙计给她找了辆车,便出发去了琼楼。
等她们到了地方,天还昏暗着,但琼楼各处的轮廓,已经能看得清楚了。柳青见琼楼前后的巷子都还十分安静,便躲进了琼楼后身斜对着的一条小巷子,又让来福站到她头顶的树梢上。
她看来看去,发现有人在巷子里留了张小方桌,桌面上交叉摞着几张条凳,桌下也塞了条凳。想来这是常在此处摆摊的商贩留下的。
她蹲下身子,假装崴了脚,却正好从桌凳的缝隙里看到琼楼那边的情形。
琼楼连廊外的草坪上此时停了两辆马车,这倒也不奇怪,也许是琼楼的车,也许是留宿客人的马车,但妙就妙在,这两辆车一挡,将连廊这一侧挡去了一大半。
柳青仔细看了看连廊,发现那原本通透的连廊此时暗得很,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想来是连廊的另一侧也同样停了车马,光线透不过去。
昨日白天,她从连廊经过的时候就见有马车停在一侧,看来那处是惯用来停车的。这样的话,那处停不停车、何时停车,都不会让人觉出不对来。
但如此一来,原本通透、一览无余的连廊,此时只留下一小块地方没有遮挡,而这块地方恰好处在青楼和连廊形成的扇形里,即便有人如她一般从隔壁的茶楼往下望,也绝对看不到那里。
此时若是再来一辆车填进那个空隙里……
柳青扶着桌沿的拳头一紧。
果然是好手法,都是看似寻常的东西,摆在一起却能掩人耳目
她原先觉得那连廊通透简单,从未起过疑心,不想这才是玄机所在。
她正准备起身回去,琼楼那条街上却传来车马的声音。
那马跑进连廊后面的草坪,绕了半圈,将车身横着带过来。
连廊便被完完全全地挡住了。
柳青心一跳,他们这是要……
她又蹲得低了些,凝着神使劲瞧。
车上好像放下了两个挺大的东西。
那里离得远,又被车马的暗影覆盖,柳青看不大清。只觉得那好像是两个麻袋,但又不是很确定。
若是离得再近些就好了,可是前面没什么遮挡,容易被人发现。
她只好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
那两个麻袋样的东西很快被人从地上拾起。片刻后,马车又从里面绕了出来,从容地离开了。
“来福,跟着他。”
他们将拐来的人运到此处之前,或许还有其它临时用于窝藏的地方,正好一锅端了。
来福哇了一声,便飞出了巷子。
柳青心中暗叹,她猜得果然没错,现在只要回去告诉沈延,专门搜查这个位置,便一定能找到地牢的入口。
她捏了捏已经发麻的小腿,正要扶着桌子站起来,只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声音。
“救命啊!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你谁呀?救……呜呜……”
那孩子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发不出声了。
柳青一皱眉,有人敢在巷子里拐孩子?
不过本地人牙子猖獗,也说不定真敢。不论如何,她不能明明听见了却放着不管,还是得去看看。
她循着声音,往巷子深处跑去,见一户人家的门外,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正紧抓着一个六七岁男孩的胳膊,把他往门里拽。
那男孩儿不肯跟她走,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坐。他的嘴巴被她一只又大又胖的手捂住,呜呜地直叫。
“住手!”柳青喝道。
那女人看了她一眼,手上不松劲,柳青两步上来,把她捂在男孩嘴上的手推开。
“光天化日的,胆敢抢孩子。”柳青迅速地打量了那孩子几眼,确认他没事,又探身去推那女人攥着他胳膊的手。
“你说谁抢孩子?这我弟弟,我带他回家怎么了!”
这胖女人一说话,柳青才发现她还是个年轻姑娘,也就十七八岁年纪,梳着姑娘的头。
“……她是你姐姐吗?”柳青问那小男孩,难道真是误会?
那小男孩低着头不说话,一直看不清神色。
“你不信……你看看我俩像不像。”那胖姑娘看清了她的相貌,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脸上的肉已经堆到了一起,眼睛被挤成了两个细条,不仔细看还不容易看出本来的样貌。柳青好好瞧了瞧她,又托起那小男孩的下巴细看他的五官。
那小男孩突然抬起头,向她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
柳青一愣,须臾之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而她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院门就已经打开,一根粗粗的擀面杖划风而落。
她眼前忽地泛起一阵黑,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那胖姑娘见她晕倒,竟还有些心疼,蹲到地上探她的鼻息。
“行啦!他就是被我打晕了。”门里跨出来一个妇人。
她看见胖姑娘心疼柳青的样子,显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娘啊。”胖姑娘抬头看了看她,神情颇有些埋怨,却又不敢说什么。
母女俩的容貌本就相似,因为脸上的肉都有些挤,便愈发相像了。不过这位娘亲比胖姑娘还要高大几分,在初升的日头下,宽阔的肩膀染了一层金光,天然带着一种威严。
“别愣着了,赶紧把他拖进去!”妇人朝门里一挥粗粗的手臂。
“哦,”胖姑娘挺乐意干这差事。
她都不用别人帮忙,两只白白的膀子往柳青身下一伸,两条柱子一般的腿一撑,柳青就被她稳稳地抱在怀里了。
几人进门后,那妇人将院门一关、一插,又低声训她。
“你看你,跟没见过男人似的。等你哥哥攒够了银子,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能有这么好看的么?”胖姑娘贪恋地看了看柳青如玉的面庞。
“能能能,你哥运一趟人就是五两银子,你算算,给你五十两的嫁妆还怕找不着个像样的?”
胖姑娘撅了撅嘴,她不想要像样的,她就想要这样的。
“娘您何必非要打他呢?”
这么好看的人要是打傻了打废了,多可惜。
“他躲在那看你哥卸货,我要是不打晕了他,他扭头就告官去!”那妇人瞪了柳青一眼,恨恨地哼了声,“要不是我担心你哥干这差事危险,每回都特意帮他盯着,你哥早就被这种人害死了,你还同情他!”
那妇人越说越生气,伸手在胖姑娘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她直叫唤。
“叫唤什么,叫唤什么!跟头蠢驴似的,非得让邻居们都听见?……还不如你弟弟聪明呢!”妇人更生气了,嫌弃地一甩手,“赶紧把他放柴房去,捆结实了。”
胖姑娘的弟弟一听娘夸自己又骂姐姐,立时跑到姐姐身边蹦蹦跳跳地跟她做鬼脸,笑话她。
胖姑酿说了声去去去把他轰开,温柔地将柳青放到地上,又用稻草仔仔细细地垒了一个草榻,将柳青轻轻地抱上去。
“别瞎磨蹭,搜搜他的身,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妇人铿锵的声音撞进来。
胖姑娘一噘嘴,对着不省人事的柳青道:“……公子,我得听我娘的,你可别怪我啊!”
她两只肉乎乎的手哆哆嗦嗦地扯开柳青的袖子瞧了瞧,又翻开她的衣领……
“娘!娘!”她吓了一跳。
“叫什么叫,号丧呢?”
“娘,他……他是个女的!”
……
日头一旦坠下了房檐,只消一小会的功夫,便会沉得不见踪影。
沈延望了望天边的残阳,许是被那抹艳丽的火红晃了一下,右眼突突地跳了跳。
他一向不信那些跳财跳灾的说法,而且今日的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完成。
他今日是如昨日所言,去找援兵。
他离开京师前,都御史大人曾说,南京三法司虽不可轻信,但肖御史却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若是到了用人之际,可带着都御史大人的信去找南京都察院的肖御史。肖御史自然能从都察院挑出些可信又精干的人给他用。
其实他对南京各衙门都不是十分的放心,可是眼下无人可用,他便暂且按都御史大人的意思用用这些人。
如今已经借到了人,他明日便可将这些人部署到琼楼周围,让他们日夜轮番观察琼楼的动静,待锁定异常之处后,再大张旗鼓地搜查。
这并非上佳之策,但琼楼与南京衙门关系匪浅,小打小闹伤不了他们,动静大了又恐南京衙门出面阻挠,若是被抓到错处,还会给肖御史惹麻烦。
所以只好姑且一试。
他经过大堂的时候,伙计叫住了他,一脸赔笑地塞给他一张折好的字条。
“沈爷,今日一早斜对面驿馆的柳爷又来找您了,让小的把这字条给您,”他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讨好,“小的早上跟您错过了,只好到现在才给您。”
“无妨,”沈延点点头,展开字条一看,上面只一个字——琼。
柳青又去琼楼了?
平心而论,柳青这人虽然有时冲动些,却到底是个聪明能干的。
他一大早又跑到琼楼去,应当是有其目的在。她难道是想到了琼楼运人进出的办法?
第39章
若真是如此, 这一日都快过去了,柳青应该已经来找过他了。
“他后来又来过吗?” 沈延问那伙计。
那伙计说没有,其他在大堂的伙计也说后来没见过柳青。
那或许要再等一会吧。
沈延将字条收好,出了大堂。
他才刚跨进院子, 便见一只又黑又大的乌鸦朝他飞过来。
那乌鸦似乎有些慌乱, 原本是冲着他的肩头来, 可一只爪子没抓稳, 半边鸟身子差点滑下去。
它刚一立稳了身子, 就对着他哇哇地连叫了好半晌。
沈延一见这乌鸦, 心里就是一沉。
于他而言,这些通体乌黑的鸟全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哪只是哪只。但会专门来找他的,恐怕只有柳青养的那只了。
他人不在, 鸟却来了, 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主人呢?” 他见过柳青对这乌鸦说话, 此时便也试一试。
来福哇哇叫了几声,在空中猛地扑扇了一阵,又忽然飞到院子里的石凳后,探出一个头来朝他看,而后又哇哇地几声,飞了回来, 在沈延的头顶上盘旋了好一阵, 才又落回他的肩膀上, 哇哇了两声,歪着脑袋看他。
那意思好像是说,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你明白了吗?
沈延平生第一次对一只鸟摇了摇头。
不过看这鸟着急忙慌的样子, 柳青恐怕是出事了。
“他不见了?被人抓了?”
来福哇了一声,似是在应他。
该不会是在探查的时候被琼楼的人抓了?
那他应当真的是抓到了琼楼的要害。
来福没他这么冷静,一边冲他叫,一边在院墙上飞进飞出,显然是催他去琼楼看看。
沈延被他晃得眼晕,干脆不看它,而是找了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来,重新将此事的前后细细地在心里捋了一遍。
越是忧心的时候,他反而越清醒。若柳青真是被抓进了琼楼,此时并不适宜去找他。
柳青本就是在查探之时被抓,他此时再向琼楼要人或是打听他,万一引得那些人牙子更加警觉,说不定会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反正那些人本就犯了死罪,再多一条,他们也不在乎。
他又看了看字条上那个琼字,最后的那一收笔,收得都要飞起来了。
这字写得着实是浮躁了。
柳青一定是有了重大的发现,才会如此急迫地跑回去验证。
若是他也能发现琼楼运人进出的要害,便可以带人一举清剿,趁他们毫无防备之时将人控制起来,那才更有可能将柳青平安地救出来。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即刻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来福不明白他的心意,飞过来扯他的袖子。他挥了半晌也挥不开它。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都是这么个犟脾气。
沈延叹了口气,抬胳膊示意来福落上去。
他努力地回想,那个人当初是如何安抚她的鸦鸦,并学着她的样子,抬起另一只手僵硬地抚了抚来福滑溜溜的小脑袋。
他这动作与柳青差得太远,来福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歪着脑袋瞪他,后来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人虽然动作笨拙,摸得它不舒服,但也确是想抚一抚它的头来着。
沈延见来福终于平静了一些,便试着对它说了句:“不要急,你容我好好想想。”
来福眨了眨眼,在他的胳膊上挪了挪爪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却到底没有再到处乱啄了。
难怪那个人一直对他讲乌鸦是如何的有灵性、如何的聪颖,看来真有几分道理。
他进屋后也顾不得像平时一般更衣洗漱,直接寻了张纸又研了墨,画起来。
来福不如他沉得住气,虽然能忍住不吵他,却还是在他的书案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地探过头来瞧瞧,看他好了没。
沈延拿着他画的琼楼的轮廓看了半晌,总觉得若要造出一个掩人耳目的通道,还缺了些什么。柳青定是猜到了那缺了的部分,才急匆匆地赶过去。
他叭地将笔一搁。
他早该想到的。柳青走之前应当也是如他一般,做过这一番推演,她当时走得匆忙,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笔迹。他早该直接去她的房间看看的。
他以为他足够冷静,但心里到底还是乱了些。
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但在他心里,柳青与旁的下属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这次若是能将他救回来,日后要稍微疏远着些。
他带着来福到了柳青的官驿,让伙计帮他打开柳青房门上的锁。
伙计听罢嗤了声,眼皮都没抬就要回绝他,却见一块泛着黄光的铜牌轻轻摆到了他面前。
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瞧,瞬间变了脸色:“您是京……”
沈延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柳青的房门。
南京衙门的人若是听说他这个刑部侍郎秘密来了南京,定会有所联想,他今日向外人亮了身份,是实属无奈了。
柳青果然是走得匆忙了,连架子床上的薄衾都没叠,还是刚起床时的样子。
沈延让来福留到院子里,自己关上槅扇,坐到柳青的书案旁。
他这里倒还真是什么都摆出来了,两个笔筒扣着,笔山在其间躺着,砚台摆在一边……还有几小块碎断的墨条散在一旁。
沈延的目光掠过这些东西,伸手去翻压在一旁的纸,可忽然发现这一堆东西拼到一起倒是与琼楼的外景颇有几分相似。
两个笔筒就像那两座楼,中间的笔山可以当作连廊,砚台有些矮,像是……那间茶楼,那这些碎断的墨条是什么?
他俯下身去,细瞧那几块墨条,才发现柳青将它们密实地排列在笔山的两侧……
原来如此。
不觉间他的嘴角已经高高地扬起。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这人要是赔进去,也是衙门的损失。
……
柳青迷迷糊糊地躺着,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被什么东西勒着,难受得很。她想侧个身躺得舒服点,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抻着脖子往各处瞧了瞧,被捆得像个粽子,被放在一块草甸子上。
这屋里除了一扇门之外,就只开了个小窗,暖黄的日光从宽大的门缝和窗纸上透进来,大概能看清这屋里的样子。
靠角落是高高累起的一堆柴火,柴火旁是两张破条凳,靠墙立着扫把、铁锨和一些掉了漆的盆盆罐罐。
她还记得她被打晕之前的事,她此时应当是在打晕她的那户人家里。
看来那小男孩和胖姑娘是一伙的,二人唱双簧就是为了抓她。
可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抓她呢?
难道这家人也做了掳拐人的营生?还是他们和琼楼有关系,发现她窥看琼楼的事,为了灭口才将她擒住?
若是前者,她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后者,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模模糊糊地,好像提到她们“抓的那人”。
那不就是她?
她将身子尽量往外蹭了蹭,可还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原有些泄气,但忽然见那贴墙立着的扫把动了动……
对呀,这种人家难免有耗子。
她吱吱地叫了几声,那扫把即刻定住,再不动了。
果然是耗子。
她又叫了几声,跟那耗子说她有吃的,让它过来。
片刻后,扫把的阴影里现出两只黑豆子一样的小眼睛。
“你自己都动不了了,怎么给我吃的?”
柳青噗嗤一乐:“那你怎么还出来?”
“我就是警告你,以后少骗耗子!”
柳青忍住笑:“我现在给不了你,但等他们给我送吃的,我可以分给你。”
“等你有了再说吧。” 耗子从扫把后钻出来,甩了这么一句就往墙角的柴堆去了。
“你站住,不然我告诉他们那柴堆后面有耗子洞。”
硕鼠身子一僵,缓缓侧过脸来。
“……有事好商量。”
它一路小跑地到了草甸子前,殷勤地问她:“要不我帮你把绳子咬开?”
“不用。”
光咬开绳子有何用。外面都是人家的人,她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根本逃不出。而且人家这回发现绳子断了,下回只会把她看得更严。
“你就帮我把那门缝拱得大一些就行。”
耗子听话地跑过去拱门。
门缝一开大,耗子心慌,拱完就呲溜钻进了杂物堆里。
“你……别告诉他们耗子洞在哪啊。”
耗子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柴火堆,不见了踪影。
“娘,” 门缝一开大,外面的人声就清楚多了,“咱们老这么捆着她也不是个事啊。”
胖姑娘的声音。
“那是,养着她还得费粮食。等你哥回来,趁着天黑,也把她装麻袋扔护城河里去。”
第40章
这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听声音就知道这人魁梧得很,也许就是打晕她的那个人。
柳青感觉心沉到了底。
这家人无缘无故地把她掳回来,还要把她淹死,定是和琼楼有关。她们发现她偷看, 还刚好是有人往琼楼里送人的时候, 所以要将她灭口。
若是当时没让来福去跟那辆车就好了, 来福若是看见她被抓到这里, 很快就可以带沈延来救她。
她还在懊悔着, 外面的院门一响。听脚步声, 是有人进了院子。
“哥。” 胖姑娘叫道。
“你回来啦?累了吧?” 这回是那妇人的声音,原本铿锵的声线一下子温柔了许多。
“嗯,娘、妹妹,咱吃饭吧, 饿了。”
听上去是个男人, 也就二三十岁年纪。
“嗯, 你去洗个手,饭就上桌了,” 那妇人笑声亲昵,听声音,院里支起了桌子,碗筷被一样样放到了桌上, “对了, 你今天还得再辛苦一趟, 我抓了个人,你待会趁天黑把她扔护城河里去。”
那男人只是稍一愣:“什么人啊?您怎么还抓人?”
“哎呀, 你天天给琼楼运货, 娘不是怕你出事嘛, 就在你卸货的时候去帮你放风,结果怎么着,让我发现这女的偷看你卸货。嗬,要不是我脑筋转得快,把她引过来抓住,她肯定报官去了!”
妇人说到后来,压低了声音,但口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
柳青的心狂跳了两下,也就是说这男人是她早上看到的那个车夫!
男人很平常地“哦”了一声,似乎对把人扔河里的事并不陌生:“诶,您刚说那是个女的?”
“嗯,明明是个女的,偏要假装男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有这种事?老的还是小的?”
“……好像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了,” 胖姑娘抢话,听声音她嘴里似乎在嚼什么东西,“比斜对面的刘三娘好看一百倍!”
“……有那么好看?”
“不信你自己去瞧呗,” 胖姑娘还在嚼,“……就在柴房里。”
“要真那么好看,干嘛把她弄死呢,卖给琼楼换点银子多好!”
似乎有双筷子搁到了桌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忽地被人推开,柳青偏着头,见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他背着光,看不清容貌,但看轮廓,是一身的短打,绑了腿。
那人见了柳青,似是愣了片刻,转身又急切地走了出去,门都忘了关。
“娘,这人咱们就卖给琼楼。我看见过他们卖姑娘,长得不如她的都能卖个二三十两,那她怎么也得卖四五十两吧!咱们找琼楼要十五两,肯定能要着。”
他声音里带着激动。
“真的假的?” 妇人有些动心,“能拿银子是好,可我看她这眼神……就不像个好摆弄的,别回来出点什么岔子,犯不上……要不,还是扔河里算了?”
那妇人说着,走过来又将柴房的门关死了,柳青又听不清他们讲话了 。
“嗨呀,能出什么岔子……人家琼楼上面是有人护着的,以前不也有人报过官,结果怎么着?再说了,我听说……琼楼里面厉害着呢,那就是头倔驴进去……也给你变成兔子!”
男人几口就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从怀里摸出二钱碎银子,放到胖姑娘面前。
“去找刘三娘换件旧衣裳来,待会让她换上,能卖个好价钱。”
“……还用拿银子换么,我不就有……”
胖姑娘突然意识到,她的衣裳里面那女人可能穿不了。
“这能行么?” 妇人还是有些迟疑,“要不我待会先试试她,万一是个不好弄的,就直接淹死算了。”
柳青心里正打鼓的时候,那妇人推门进来了。
她围着柳青走了一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
“我问你,为什么偷看我儿子?”
柳青原是垂着眼帘,等睁开眼看她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已经满是恐惧。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也不答话,就在那哆嗦个不停。
那妇人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大声吼她:“问你话呢!哑巴了你?”
柳青仍是哆里哆嗦的,被她吼得一激灵,却还是没声音。
那妇人急了,往前一步,伸手就往她胳膊上狠掐了一把:“好你个小蹄子,给我装哑巴呢!”
呜呜呜——
柳青疼得哭出来。
终于哭出来了,她酝酿了那么半天都没挤出半滴眼泪来。
不过这女的也太狠了,这一下掐得,得青了多大一片。
“哭什么哭,快说!”
“……我,” 柳青卧在草甸子上,抽抽搭搭道,“我是北方来的……夫家在金陵,过几日我就要过门了,可是……我昨日听邻居说……我那夫君整日腻在琼楼里,昨天他又去了,一夜没回家。我不乐意嫁这种人,就想……一大早在那堵他,跟他把话说清楚……我可真不是故意看你儿子的呀!”
那妇人盯着她看了许久,她也委委屈屈地看着那妇人,一直缩在那一抽一抽的。
“你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了你们,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柳青声音细得像蚊子,说着说着又呜呜呜地哭上了。
那妇人扁了扁嘴:“放你是不可能了,你要是不想死就闭嘴!”
她还高看这小蹄子了,也就是长得精,内里还是个怂包。
柳青眼巴巴看着她出了柴房,好算舒了一口气。
看来,暂时是不会死了,不知她们是不是真要像那男人说的,把她送到琼楼去。
虽然那也是个狼窝子,却总比淹死强。
她之前给沈延留了字条,告诉他她去了琼楼,而且来福发现她不见了,也会像上次那样去给沈延报信。所以沈延要救她,应该会从琼楼下手。她此时若能到琼楼去,或许是件好事。
不过看这外面的天色,现在应该已经接进傍晚了。这个时候那妇人的儿子还说要送她去琼楼,说明琼楼那边一切如常,沈延还没开始行动。
他这人一向冷静,没有把握便不会贸然硬闯,应该是在想别的办法。
其实以他的才智,仔细瞧瞧她屋里摆弄的那些应该就能发现琼楼的要害所在。
他最好赶快给她想出来。不然她即便做了鬼也要去质问他。他从前拆她棋招拆得那么溜,这会怎么能犯糊涂。
这妇人走后,不一会的功夫,胖姑娘就进来了。她将她的绳子解开,又往草甸子上扔了一套襦裙。
“你快换上吧,” 胖姑娘比她娘温柔许多,“唉,谁让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个时候去偷看呢。我娘要把你卖到琼楼去,等你到了那,你就好好地听话,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们就不打你了。说不定还能去个好人家,比你那丈夫强。”
柳青捂着脸哭了好一阵,似乎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她委屈巴巴地问:“姑娘,能不能给我点东西吃,我饿了一天了,实在受不了了。”
胖姑娘一愣,随即点点头,不一会就给她拿来一大碗白米饭。
米饭单吃没味道,但柳青是真饿了,一碗饭差不多都吃光了。她趁胖姑娘不注意,抠了最后一点米饭塞进袖子里。
吃罢了饭,柳青请求胖姑娘让她一人在柴房里换衣裳,胖姑娘也没二话,把门给她关上了。
她还不放心,就把柴火干草抽出些,塞在门缝里。即便有人突然闯入,也不会那么顺利地把门打开。
她先抬起手,把袖子咬住,使劲咬出一个窟窿,继而扯下一条布。而后她才将她穿的青袍换下,换上那套襦裙,又将头发散下来。准备停当之后,她走到墙角,扒开了柴堆,那后面果然有个耗子洞。
她把方才藏的那把米饭放到了洞口。
也就片刻的功夫,方才那只耗子便嗅着味道出来了。
“你还行啊,真给我送吃的了!” 耗子一边吃一边说。
柳青笑了笑,也不说话,待他埋头吃得认真之时,忽然一把掐住了它。
“不许叫,不许乱动,乖乖听我的,回头给你更多好吃的。你要是让他们发现,肯定一脚踩死,知道吧?”
可能是事发突然,耗子像冻住了一样,呆愣愣地被她攥在手里,嘴都不敢合上。
柳青很满意,将耗子包进那条布里,一手拎着。袖子肥大,一遮就看不见了。
胖姑娘来检查她的衣裳,见她头发还像男人一样束在头顶,又把她的头发散下来,再给她套上麻袋。
那妇人的儿子把麻袋扎了口,又将她扛到车上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沈延为了清剿,出发前做了些准备,也是在不多时前才到了琼楼这条街。
他是和肖平越御史一起来的。肖御史是南京都察院的巡城御史,本就有巡查、缉盗、维持治安之责,手下也有不少人。
沈延虽然对南京衙门的人都不大放心,但他毕竟是个京官,又并非巡抚,即便亮明了身份,在本地说话也不顶用,只好请肖御史与他同行。
二人在这条街的另一头下车,据肖御史说,他手下的人也都换了便装,早早地散布在琼楼的周围。
二人一下车,却见梁虎和骆闻忠迎面而来。
几人互报了官职之后见了礼,肖平越问沈延何时也请了刑部的人。
这话是透着些不悦了,因为之前沈延给他的印象是,他只请了他。
沈延背着手一笑:“肖大人莫要误会,沈某确实只请了您。梁主事想必是担心沈某的安全,才又请了骆大人。”
沈延知道肖平越心中不满,不过他信不过南京衙门的任何人。若是只依靠肖平越和肖平越的手,他便极容易被他们蒙蔽。既然要用南京衙门的人,他便不妨再拉上刑部,虽然这两个衙门或许都与琼楼有牵连,但两者之间毕竟不同心,正好互相牵制。
此事关系到柳青的性命,他必要小心再小心,管他肖平越满意还是不满意。
骆闻忠听了沈延的话,比谁的反应都快:“正是正是,梁大人本是要自己来的,骆某怕人手不够,才带了些人来以备万一。”
肖平越神色有些僵硬,却还是笑了笑:“自然自然,沈大人与梁大人上下一心,实在令人感佩。”
梁虎也客气地笑了笑,自打那日在成珍楼外见到从天而降的沈延,他心里就一直打鼓。
一来,不知上司悄无声息地来南京是做什么,虽然肯定是为了些机密的事。
二来,沈延自那日亲自把柳青接走后,没交代过他任何事,难道这件机密的事沈延只让柳青参与?那他梁虎在上司眼里算什么?
今日他突然接到沈延的字条。沈延让他速速找刑部借人到这条街候着。当时他的心情真可谓如释重负。上司还是要用他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几人到了琼楼外。
肖平越往四周看了看,他的人发现他在此,便即刻围拢了过来。肖平越一挥手,他们便散成一圈,将琼楼围在其中。
沈延也向梁虎示意,梁虎便让刑部的人和都察院的人混杂在一起。
沈延这才放心多了,两个衙门的人互相监督,谁也别想偷偷地放人出去。
他看了看两座楼中间的连廊。他原先没走过这里,若不是柳青提示,他根本注意不到。
若是他猜对了,今日清剿、救人,一样都不少,但若是猜错了
反正就在于这一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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