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此时早已上了车, 随骆闻忠、梁虎二人一同去成珍楼。


    梁虎看不上柳青,极少同她讲话,柳青自然也不会上赶着。骆闻忠觉得气氛尴尬,特意说了些南京各衙门的官员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引他们开口, 什么某名妓原是户部郎中的相好, 后来攀上了工部侍郎, 就把户部郎中给踹了, 或是什么某官员给名妓赎了身, 带回家老婆却不让进门之类的。


    本朝律令严禁官员狎妓, 然而若是哪个官员私底下做了什么,众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往往只在弹劾某人的时候才被翻出来罪加一等。


    然而,越是严令禁止的事就越让许多人好奇,梁虎一听这些, 马上就来了兴趣, 和骆闻忠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闹。


    柳青本就很不舒服, 听到这种事,鄙视都来不及,又怎会想聊。


    骆、梁二人方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沈延那逃跑的那股冲劲早就泄掉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的,除了在床上趴着以外, 真是什么都不想做。


    原本她是打算推掉这个酒局, 得罪人她也不在乎, 可骆闻忠说她要是想找人,最好跟应天府的王通判搞好关系。现在他代表应天府请客, 她若是不去, 找人的事恐怕就难办了。


    她想了想, 她这两样毛病虽痛,却也不是什么危重的病,那不如再忍一忍,大不了坐一会就走,也不至于伤了和气。那个洪掌柜实在是个关键人物,找不到他,给父亲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忍过去。


    “哎,你们在南京可真舒服,我们在京师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梁虎正和骆闻忠聊着。


    他说话的间隙暼了柳青一眼,见她合着眼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便给骆闻忠使了个眼色。


    骆闻忠知他意在嘲讽,不出声地对他笑了笑。梁虎这人心思浅,才来了没两日,他和柳青不对付的事就已经暴露无遗了。


    譬如,柳青今日下午请假,梁虎就很看不过眼。


    那时柳青才出了衙门的门,还没走多远,梁虎就对着她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早上来的时候装什么一心为公,还装不到一日就开始偷懒了。”


    骆闻忠早觉出他们二人不和,便故意道:“不能吧,我看柳大人是真认真,你们京师来过那么多位大人,就属柳大人最在意公务。”


    “嗤,”梁虎被他这么一激,愈发来劲了,“他那哪是在意公务。他那是爱出风头,爱在上头面前表现。还不光这,人家在背地里巴结上头巴结得厉害着呢。”


    “真的假的?”骆闻忠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看柳大人可是个本分人。”


    “他本分?”梁虎似乎被他这话给气着了,“你可不知道,这回来南京的本该是老方和我,他就是巴结了沈侍郎,才把老方给挤下去了。”


    “你说的是原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那位沈侍郎?” 骆闻忠一听沈延的名字,目光闪动,“听说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当初他带人去查湖广的钱粮案,连布政使司的左右参政都给送进牢里去了你们这次来,他没跟你们嘱咐点什么?”


    “哎呀,你想多了,湖广哪能跟南京比,我们来你们这就是走走过场,他能嘱咐点啥,”梁虎想都没想就摆了摆手,“就算嘱咐,也轮不上我呀,人家俩人那关系,要嘱咐也是嘱咐给他呀。”他朝门外柳青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这柳大人真有那么厉害?你不说他是新来的吗?”


    梁虎哼了声:“什么新的旧的,这年头,就看谁不要脸了,”他说着,就把骆闻忠拉到个人少的地方,“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沈侍郎可不是个爱搭理人的,偏偏跟他说起来没完。他才来几天,现在他的案子居然都是沈侍郎直接分的,前几日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了沈侍郎的车,让沈侍郎送他!你瞧瞧,人家俩人那是什么关系?”


    梁虎当时那副看不惯世风日下的表情,骆闻忠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笑。


    马车上一晃一晃的,梁虎和骆闻忠聊了一会闲天便安静下来。骆闻忠偷眼瞧了瞧柳青,她正紧抿着双唇靠在车壁上,脸色似乎很不好。


    不用梁虎说,他也觉得奇怪,以往派来南京的都是些有年资的,这回怎么派这么一个刚到刑部没几日的人来?真就只是像梁虎所说,是这个柳青讨好了上司才挤掉了方钰?


    骆闻忠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不算太远,就在柳青觉得腰痛难忍,即将保持不住这个坐姿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三人便陆续下了车。


    看这酒楼的规模,在金陵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楼外旌幡飘展,一串串大红灯笼高悬,门口挂着一列列特色菜馔的牌子,往来的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柳青四肢无力,和骆、梁二人一同往楼上走却渐渐落后了。他们二人已经到了楼上,她却还在扶着扶手爬楼梯。


    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下楼的人似乎十万火急,可走着走着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那人一脚踩空,连摔带滑地下来好几阶,迎面撞上柳青才停了下来。


    这一撞可不轻,柳青原是脸痛、腰痛、腹痛,现在腿也痛了。她赶忙揉了揉腿,定睛去瞧那倒在楼梯上的人。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上梳着双螺髻,一身翠色的裙衫罩了件墨绿色的比甲。


    听方才那动静,小姑娘摔得不清,可她汪着两眼泪爬起来,也顾不上给自己揉揉,就忙着给怀里抱着的杭绸面大氅拍了拍灰,又连连跟柳青道歉。


    柳青这才看清这小姑娘的模样。她个子高挑,黛眉深眼,有种北方姑娘的明丽,最特别的是她右边眉尾缀了一颗殷红的小痣。


    柳青随口道了句:“无妨,你没摔坏吧?”又忽然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几分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的。


    小姑娘刚要说话,便听大门口传来女子高亢的声音。


    “懒蹄子,要你拿件衣裳,你倒磨蹭起来没完了!”


    小姑娘一听这声音,再顾不得和柳青说话,随手抹了两把泪,就咚咚咚地跑下去了。


    柳青看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这小姑娘她不仅见过,恐怕还是认识的,仿佛她的名字就在嘴边,只是一时半刻叫不出来。


    她犹豫了片刻,往楼下退回几步,朝大门外望了望。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角华贵的织金裙子刚刚收进车里——应当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妇人。那妇人刚坐进车里,回手就给了坐在车前的那个小姑娘一记耳光。


    “小贱蹄子,除了勾引爷们还能干点什么。”


    那小姑娘捂着脸,眼里淌出来一道道晶亮的泪痕,一声也不敢吭。


    看她的打扮和方才的情形,她应当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柳青有心问问门口的伙计这是哪家人,又见伙计忙着迎来送往,便作罢了。


    同样都是当差的,各有各的不易,那小姑娘方才摔得那么疼,还要挨主人的打骂,她身子这么不舒服,也还得强撑着应酬同僚。


    楼上宽敞,只划了四个雅间,今日做东的应天府通判王友能早就等在里面,见骆、梁二人到了,笑呵呵地从桌后绕出来,和他们二人见礼。


    “梁大人,咱们可是好几年没见了吧?”


    “三年了,三年了。”梁虎笑道,还略有些赧然。三年前几人在这把酒言欢的时候,南京衙门的人都祝他早日高升,他那时也是踌躇满志,想着他在主事的位置上熬了六年,怎么也该轮到他升官了。


    没想到三年后再来,他依然是个六品主事。那王友能从前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推官,如今却已经升了通判,跟他平级了。


    王友能往梁虎他们身后望了望,见槅扇还开着,却没人跟进来,便问:“怎么就两位大人来,另一位柳大人呢?”


    梁虎回头暼了一眼,冷哼了声:“这么半天还不上来,真拿自己当个名角了。”


    王友能听见这话,不明白他口里的怨气何来,好奇地看向骆闻忠。


    骆闻忠一笑,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王大人,今日您可得好好招待这位柳大人,他贵人事忙,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劝来的。”


    王友能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他们京师衙门的在这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闲晃晃、走走过场么。他也是正六品的通判,不比他们这六品主事差。这柳主事莫不是仗着自己是京师来的,眼睛长在了脑瓜顶上,没把他王友能放在眼里?


    他倒要看看这是何许人也,在酒桌上能不能比他有本事。


    他干脆站到门口,等着看从那楼梯上来的人。


    片刻的功夫,柳青提着袍角缓缓走上楼来。


    她一身青色布袍,身形单薄而挺拔,乌鬓温柔,镂雕的竹冠束着发,冰雕玉砌的小脸上是一双隽秀的凤眸——那清雅脱俗的劲,竟将一旁摆的几盆夏寒兰都比下去了。


    王友能看得直发愣,就这身谪仙的气度,此时若是来那么一阵风,这人恐怕就要乘风而去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好似有只小手,正在一下一下地挠他。


    这骆闻忠也真是的,只说这柳青是新上任的,竟没说他生得如此俊俏可人。


    柳青耗了不少气力才走上楼来,见四个雅间只这一间开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栗色大氅、略有些矮胖的人,


    那人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想来,此人应当就是应天府的那位王通判了。


    “在下柳青,”她走上前施了一礼,“请问足下是?”


    那人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呵呵笑了笑:“柳大人,久仰久仰,在下王友能,恭候多时了。”


    离得近了些,王友能又贪看了柳青几眼,心里那股痒痒劲又添了几分。


    骆闻忠在里面听到了动静,也从雅间走出来,满脸盈着笑将他们二人让到里面去。


    王友能这双眼睛像是长在柳青身上了一样,前前后后地围着她转,问她旅途辛不辛苦,又问她爱吃些什么菜,好甜口还是咸口,简直是把骆闻忠和梁虎都放到一边去了。


    骆闻忠是个人精,一见王友能这副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王友能私下养着两个唱昆曲的男旦,这他是早就听说过的,今日王友能对柳青如此,怕又是动了心思。


    他这人,一向不坏人家好事,不挡人家的路,这会便直接拉着梁虎坐到一旁去,单单空出挨着王友能的那个位置给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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