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卡美洛特的局势已经平定, 但一切才刚刚开始——至少现在的摩根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关乎国家未来的重要问题:如何处理王都与康沃尔、葛尔未来的归属关系。
毫无疑问,葛尔不能再作为独立国家存在,米斯里尔家族本就是为了抵抗卑王的统治才做此决定, 如今伏提庚已死, 是时候让葛尔重新变回红龙王朝治下的行政区域了。
可真的要将一切回溯到先王时期,让葛尔和康沃尔维持公国的地位,继续享有自治权吗?还是应该一鼓作气,将两地都降为公爵领?
诚然,保持葛尔和康沃尔的特殊地位,有益于她在与亚瑟共治时占据优势,可一旦延长时间线,将目光放到更久远的未来,各个家族世代更叠后,公国的权势难免会进一步膨胀,威胁中央的统治,最终或许会导致整个国家的分裂,后患无穷。
最重要的是,这可能是近百年来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魔龙被打败,外族军队被驱逐,白垩城恢复了昔日的荣光,不列颠终于久违地迎来了和平时期,她的权力和威望都已到达顶峰,北方的经济命脉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在她统治期间进行改革,后人想要达成同样的目标,恐怕就得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不过在解决这件事情之前,她必须先平息苏格兰和威尔士之间的矛盾, 并且确保局势以威尔士一方的退让而告终。葛尔是衔接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纽带,如果她打算让葛尔降为公爵领,就必须让北境在整体局面上先占据优势,否则接二连三的打压不免会损害女王阵营的士气。
亚瑟对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而且他自幼作为骑士的侍从长大,对于贵族间的虚与委蛇有些钝感,要说服他应该并不难,而在提交抗议信的诸王中,其实只有北威尔士王格外活跃——可惜利恩斯王已死,他不会以为自己那称心的外族女婿能在地狱里为他提供什么保护吧?
相比国王党和女王党之间从未间断的暗潮涌动,反倒是某位长期保持暧昧立场的“中立者”突然有了一些出乎她意料的有趣表现。
几天前的庆功宴会上,罗德格伦斯王主动找上了她,并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女儿桂妮薇尔。
桂妮薇尔生得十分美丽,有着心形的脸蛋,蓬松的亚麻色秀发和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微笑时流露出些许羞涩,惹人怜爱,但摩根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她姿容绝丽,还因为她父亲罗德格伦斯王意味深长的暗示。
“她与您的长子高文年龄相近。”她仍记得对方心照不宣的微笑,仿佛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达成了某种协议,“如果两个孩子有缘见面,应该会相处得很好。”
虽然罗德格伦斯王在亚瑟和她之间一直保持着相对中立的态度,但也仅仅是没有明面意义上的站队。他是帕里斯王的至交,当初帕里斯王私下勾结特勒家族盗窃廷塔哲家族的秘宝一事暴露后,罗德格伦斯王一直动用自己的人脉为好友从中斡旋,梅林起初想越过她直接让爱莲娜为亚瑟取剑,也有他在中间牵线搭桥。
可惜取得星之圣剑的过程出现了意外……否则他提出联姻的对象就不会是高文,而是亚瑟了。
摩根对罗德格伦斯王并没有什么主观上的喜恶,审时度势是一位国王理应拥有的能力——至少他认清了现状,哪怕双王共治,她也是占主导权的那一个,向她示好有百利而无一害,远比不肯面对现实的北威尔士王识时务得多。
就t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她所熟悉的声音:“猊下,鸽笼那边刚刚收到了几位殿下寄给您的信件。”
“进来吧,萝西。”她从对方手中接过信,“信鸽系统完善得怎么样了?”
“流程本身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需要增加信鸽的数量和管理信鸽的人手。”萝西说,“话虽如此,再迅捷的信鸽也比不上水镜和使魔,为何您突然决定要限制对后两者的使用呢?”
“只是一些未雨绸缪。”摩根叹了口气,“至于具体原因,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萝西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关于信鸽系统所需的各项经费,我稍后会列成详细清单,在与戈达德大人达成一致意见后,再呈交给您。”
“等等,萝西,先别急着走。”她叫住了对方,“我有些心事需要你为我分忧。”
闻言,她的情报大臣立刻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请说。”
“罗德格伦斯王想要把他的小女儿嫁到葛尔。”
“您是说……高文殿下?”
“不错,他们两人年纪相仿,而且都到了适婚的年龄。”摩根微微挑眉,“你看起来比我预想中还惊讶,萝西。”
萝西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接下来的回答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请您谅解。”
“我当然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责怪你,不过有那么严重吗?”
“与其说是''严重''——''怪异'',我想这个词更贴切一些。”萝西回答,“尽管高文殿下是您最年长的孩子,可如果从精神层面出发,我认为高文殿下甚至还没有脱离母乳期。”
“咳咳咳咳……”
“您答应了会容忍我的冒犯,猊下。”萝西说,“我的意思是,高文殿下在心理上还没有成熟到足以承担起一个家庭的程度,如果不是阿格规文殿下还未到婚龄,我想他会是更好的选择。”
其实摩根也不是完全不理解萝西的意思——高文出生的时候,恰好是她在葛尔处境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大臣们既需要她来管理国家,又唯恐她全权把持朝政,当尤伦斯因为流连于妓院而丑闻频发时,她与梅林的私交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高文是否出身正统的怀疑,令他度过了一段煎熬的童年时光。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高文明显比其他孩子更依恋她,他永远缺乏安全感,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注和认可,当他在各个领域茁壮成长的时候,他内心的某些部分依然是那个患得患失的男孩。
“或许我应该等那孩子抵达卡美洛特后再作考虑。”
客观来说,罗德格伦斯王的势力对于女王阵营不算非常重要,虽然桂妮薇尔给她的印象不错,但在婚姻方面,她还是打算尊重高文本人的意见。
“我也认为这件事需要倾听高文殿下本人的想法。”萝西说,“不过与罗德格伦斯王的关系好转,也能给其他的中立派一些暗示,如果高文殿下本人对联姻并无兴趣,也许可以考虑埃莉诺夫人的幼子爱德温,或是让罗德格伦斯王的长子迎娶埃莉诺夫人的次女尤兰达。”
摩根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与罗德格伦斯王结盟的方式不止一种,没必要为此将一个无辜的女孩推入火坑。”
爱德温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风流,还被他的母亲宠坏了,十四岁时就搞大了一个女佣的肚子,埃莉诺不仅没有惩罚他,反而将女佣鞭笞至流产,还将她赶了出去。
当缄默将消息递到她耳边时,摩根大为震惊,决定将这个外甥带去康沃尔,在廷塔哲修道院重塑身心,但终究抵不过埃莉诺的以死相逼——虽然她差点就把“那你动手好了”这句话说出口——只能作罢。
南特斯王就更不必说了,他从不承担给女人播种以外的任何职责,同种猪的唯一区别是后者至少还有食用价值。
摩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先去工作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待萝西退下后,摩根依次拆开信封,四个孩子都给她写了信,而且每封信上都有米斯里尔的王室火漆——严格来说,这种印章只有身为国王的高文有权使用,但他们兄弟四人一同长大,亲密无间,很少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出他们聚在一起等待着高文把蜡粒烤化的画面,不禁莞尔一笑。
“恭喜您打败卑王夺回了卡美洛特,虽然没能亲眼目睹那一幕,但我仍在远方为您的胜利感到由衷喜悦。”第一封信是高文的,信纸上有淡淡的花香,“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在处理国务之余依然会每日坚持艾斯翠德老师布置的剑术训练。”
“有一次我训练得太晚,不小心着凉,患上了重感冒。请原谅我偶尔的软弱,在养病期间,我格外想念有您陪伴在身边的时光——以及,尽管我相信阿格规文他们也十分想念您,但毫无疑问,我的心情是最强烈的。”
“唯一使我担忧的是,您很快就要再婚了,虽然亚瑟阁下是一位值得托付的对象,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我和弟弟们讲睡前故事了呢?每次思绪至此,我都会因为内心的寂寞而辗转反侧,但您不必担心,阿格规文总会陪我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期盼着与您在卡美洛特重逢。”
这可不像是一个到了适婚年龄的男人该说的话……摩根叹息一声,萝西说得没错,高文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成家立业的地步。
第二封信是阿格规文的,他的字和他的性格一样端正工整。
“很高兴得知您在卡美洛特的光荣胜利。葛尔一切安好,在戈达德大人的帮助下,我已经完全适应了目前的工作,其他兄弟的身体也都很健康。”
“加荷里斯似乎有意在国婚结束后前往廷塔哲修道院进行深造,并且在康沃尔长期居住,不知他是否与您商议过此事。加雷斯前不久试图偷偷跟着玛格丝姨妈坐船出海,最后被我阻止了。显然他们两人都到了想要独自闯荡世界的年龄,我想您是时候开始考虑这件事了。”
“米斯里尔的队伍大约两日后就能抵达卡美洛特。我们都十分思念您,母亲——另外,如果见面后您发觉我似乎憔悴了许多,原因是兄长经常在晚上睡不着时来打扰我睡觉,请务必针对这件事情好好批评他。”
这两个孩子啊……
摩根摇了摇头,拆开下一封信。
“祝贺您在卡美洛特取得的胜利。”加荷里斯和阿格规文一样字体工整,但有他独特的书写习惯,重点内容他会改用灰蓝色的墨水,“葛尔没有什么值得您在意的新鲜事,高文一如既往地光长个子不长脑,阿格规文提早衰老的趋势更加明显了。”
“加雷斯最近有点精力过剩,除了经常在队伍休整时跟着当地渔民去打鱼外,还差点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了,导致现在我不得不用安全绳牵着他出门,也许场面有点不雅观,但这是必要的措施,请您谅解。”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最近萌生出了一种大胆的想法,母亲,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一书中提到的''自然界厌恶真空''的观点是错误的,而且我确信自己很快就能取得推翻这一理由的证据。为了更好地进行学术研究,我想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一段时间,也许半年到一年,也许更久,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
……难道这孩子快要发现大气压强了吗?
虽然摩根早就知道她的第三个孩子天生聪颖,但年纪轻轻就能达到这一步,真是让人不由得感慨后生可畏。
第四封信是加雷斯的,里面只写了一句话,但占满了整张信纸:“母亲,我找到了一种长得难看但是很好吃的蘑菇!”
第302章
当梅林走进房间的时候,摩根已经梳妆完毕了,和当初远嫁葛尔时不同,她的婚裙并非传统的象牙色,而是象征潘德拉贡家族的深蓝,裙摆上绣满了金银交错的茛苕、玫瑰和月桂枝叶,恰好与她盛金色的加冕斗篷相称,梳妆台边是她的权杖,看来她等会儿打算带着它一起去结婚。
显然,这场婚礼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个人感情,摩根也并不将自己视作待嫁的新娘,但梅林看着她,还是萌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
时光仿佛从未改变,又仿佛改变了t一切——虽然知道摩根早已大权在握, 但直到现在,梅林才对“她确实是女王了”这件事有了一点实感。回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 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为什么一定得是国王?”她如此问他,“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拥有继承王座的权力。”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对了,他只是嬉笑一声:“别说那么可爱的话,我的小公主,失败品怎么可能继承王座呢?”
事后看来,他当初对于预言的坚持也不算全错, 拥有红龙之血的亚瑟确实继承了王座,尽管是通过与摩根共治的方式……梦魔的预言和少女的梦想, 最后竟然以这样荒诞的方式达成了两全其美的结局, 真正可悲的只有他这个坚持了命运,最后却为命运所辜负的家伙。
“岁月真是从不亏待你。”梅林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十几年前的他能够做到,凭什么现在不能?至少亚瑟看起来会比尤伦斯长寿一点,让他不必再目睹她第三次嫁给别人,“不过作为新娘而言,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冷静了,小公主?”
摩根看着他在镜中的倒影:“看来你不是作为男方代表过来的。”
“别开玩笑了。”哪怕竭力收敛,梅林还是从自己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戾气,他缓步走到她身后,让自己的脸脱离银镜反射的范畴,“大哥哥当然是来看我亲爱的朋友的……唔,虽然爱玛女士已经把这头金发编织得很漂亮了,但感觉还是缺了点什么。”
说着,他用魔术在她插着珍珠发饰的地方点缀了几朵鲜花:“对了,还有一件事,等国婚结束后,我应该会离开卡美洛特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具体是指多久?”
“不知道呢,大哥哥打算像以前一样周游列国,看看哪里正在发生有趣的事情。”
“如果我是你,会把第一站定在康沃尔。”
“听起来不太像是一个好主意?”
“然后直抵廷塔哲堡,在勒菲大圣堂点满一百支蜡烛,祈祷七天七夜,用最虔诚的态度恳求舅舅解除施展在你身上的诅咒。”
他感觉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针刺中了:“真过分,作为胜利者,偶尔也对你可怜的老朋友表现得温柔一点嘛。”
闻言,摩根缄默片刻:“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梅林。”
梅林也陷入了沉默,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回答。摩根的讥讽让他内心刺痛,但她温和的告别也只是让他惶恐不安。
在这漫长的死寂中,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爱玛温柔的提醒:“猊下,时间快到了。”
“好,我知道了。”摩根说,“该走了,梅林。”
他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当摩根伸手去拿权杖时,梅林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公主啊,我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语气很平静,“你呢?梅林,你知道为什么吗?”
梅林没有回答,于是她抽出手腕,转身离去。
为了避免葛尔当年的流言蜚语再度上演,萝西要求他必须在摩根出发一段时间后才能离开,因此当他抵达婚礼现场时,开场仪式早已结束了,国王与女王已经站在主教面前,等待着接受加冕。
亚瑟的礼服和摩根一样,主色调也是潘德拉贡的深蓝,这让他们在外貌上的趋同性更加明显了。
虽然亚瑟的身世没有正式公开,只是因为红龙之血而被归于潘德拉贡家族名下,但在场宾客对他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神秘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尽管他们都是尤瑟王与伊格琳夫人之子,本质上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尽管他们之间的生物关系比人类和地精的差距还要大,他们却长得和彼此很像。
他将目光从那对新婚夫妻身上移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是玛格丝——这位正值壮年的国王遗孀身上穿着通常给男人穿的裤装礼服,从她站的位置来看,刚才负责将新娘交到新郎手中的人便是她。
“她让玛格丝接替了新娘父亲的位置?”他喃喃道,“教会竟然会允许她这么做……”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回答了他——戈达德,摩根的财政大臣,同时也是黑珍珠党里最让人棘手的成员之一——此刻刚好站在他的身旁,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不幸的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欺瞒的手段向世人宣布了错误的神谕,在他下台之后,不列颠教会对于修复与猊下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了相当大的热情。”
“甚至是答应她让她的姐姐来充当''新娘父亲''的角色?”
“是的,以及答应让猊下在加冕仪式上负责手持''君王的苹果''①。”对方微笑道,“毫无疑问,女王与她的教会是神圣不可分离的。”
梅林看了看玛格丝,又看了看摩根左手的金色宝球:“那他们的上帝呢?”
戈达德耸了耸肩:“我不想表现得太失礼,梅林大人,但我猜它就是所谓的''附加选项''。②”
“在上帝的见证下,”新任主教在圣坛前高声颂道,“在我们所有人的见证下,潘德拉贡家族的亚瑟和廷塔哲家族的摩根……”
亚瑟今日也格外英俊,都说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她成为新娘的时候,看来男人也不例外。
“他们的肉体、心灵、魂魄都将合二为一……”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也娶了廷塔哲家族的女儿,可他心中无悲无喜,对自己用卑劣手段抢来的新娘也毫不在意,把婚礼办得像是葬礼。
而亚瑟不仅意气风发,而且他喜爱——梅林暂时不能确定这是哪一种爱,他期望那是弟弟对姐姐的爱,但最好别是廷塔哲那种弟弟对姐姐的爱——并崇拜自己的妻子,期待着与她生活在一起,不会像他的上一任那样唯恐被太阳的光与热灼伤。
无论如何,今天的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没有人能把那份幸福从他手里夺走。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他的新娘了。”
听到这句话时,梅林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快,将人们的欢呼和那温情脉脉的氛围都抛在了身后。
他漫无目的地在狮心堡里乱走,最终停在了后花园。在距离国王大厅如此之远后,他才终于感到如释重负,虽然客观上他什么也没做,但精神上似乎比在梦境里陪伏提庚玩一百遍捉迷藏都要疲倦。
……也有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他总是什么都没做。
国婚仪式会持续到晚上,梅林本想在这里独自度过剩余的时光,然而后花园很快就迎来了第二位客人——加雷斯,这个精力充沛的小糊涂蛋,梅林看着他着迷地跟在一只颜色罕见的蝴蝶后面,等蝴蝶飞走后,才大梦初醒般地对周围的环境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梅林不得不提醒他:“如果想回到国王大厅的话,你应该往东走。”
“谢谢!”加雷斯语气轻快地回答,这孩子天生有一种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傻乐的奇妙气质,“梅林不去参加婚礼吗?”
又不是“那种”参加婚礼:“哈哈,还是不必了,梅林大哥哥受不了那种充满人情世故的氛围。”
加雷斯体谅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了。
梅林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吗?”
“我没有很想参加婚礼,母亲总是不停地跟别人讲话,加荷里斯反而老是盯着我……唉,老天总是拿走你最想要的东西,然后把你不想要的塞进你手里。”加雷斯说,“而且你看起来很难过,母亲说如果身边的朋友心情低落,不应该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而是要多陪伴和关心他。”
相比因爱生恨的高文,理智抽身的阿格规文和不在乎任何人的加荷里斯,加雷斯在最初跟他单方面生过一段时间的闷气后,又单方面地宣布跟他和好了。虽然这对胞胎兄弟在性格上可谓是南辕北辙,但他们在事前事后的态度上都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多少也让梅林感到了一丝慰藉。
他捏了捏加雷斯的脸颊:“梦魔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哦,只是偶尔会为喜欢的故事没能有好结局而可惜。”
“梅林的同类们都是和你差不多的性格吗?”
“大概?梦魔是很受血统影响的物种,不同个体之间应该也是类似的吧。”t
听到他的回答,加雷斯如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你们梦魔肯定都傻呵呵的,连自己难过了也不知道。”
第303章
婚誓仪式结束后, 亚瑟的心思已经完全飞到了入夜后两人的独处时光……可惜的是,再骄横的国王也无法命令太阳立刻下山,距离婚礼结束还需挨度一段漫长的时间,国王和女王依然得招待他们的客人。
作为整个不列颠都期待已久的盛事,亚瑟在宴会上见到了许多新鲜面孔,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阿勒尔夫人——这位在欧洲大陆极具名望,被赞誉为“蝴蝶夫人”的女士,据说她被高卢的鲍斯王盛情挽留太久,延误了航次,直到昨晚才匆匆抵达卡美洛特。
亚瑟虽然久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她。她体态丰满,皮肤白皙,长得不算十分漂亮,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熟龄女性独有的魅力,同谁说话都热情而愉快,对任何话题都兴致勃勃,谈吐从不显得晦涩,但能让与她交谈的人感受到她对于绘画、音乐和文学的深刻造诣。
当然,这只是亚瑟从远处观察她时的感受,当摩根走到她跟前时,阿勒尔当即激动得热泪纵横,眼睑上涂抹的孔雀石粉末变成了青色的浊泪流淌而下,但她丝毫不在意。
“噢~天哪,天哪!猊下和一个男版的她结婚了,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能目睹这样美丽的一幕,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满脸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随时会昏死过去,“我必须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下这神圣的瞬间——噢!噢!还有全家福也请交给我来画!”
“当然,阿勒尔。”摩根从仆从手里接过手帕,替她擦了擦脸颊,“也只能是你,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人选吗?”
亚瑟推测她这么说是为了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然而阿勒尔夫人只是更加泣不成声了,以至于玛格丝不得不出面中断了话题,陪伴着阿勒尔去休息室里清理面容。
他目送着对方渐渐远去,有些感慨:“确实是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夫人。”
“而且还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可人儿,不是吗?”摩根说,“艺术家大多都是感情充沛的,这使得他们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尽管他的姐姐经常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展示出一种长辈的态度,但亚瑟还是隐约察觉到她待阿勒尔似乎格外慈爱,早已超过了密友和姑嫂的范畴,简直像是在对待她亲昵的小女儿——是的,和对待高文他们时差不多,尽管阿勒尔夫人实际比她年长许多。
俄而,摩根前去接待北方的诸位国王,不得不暂时和他分开,亚瑟也回到了骑士们的交际圈中,不仅仅是同伴们的祝贺令他欣喜,当其他女士试图邀请他跳舞时,也方便他把兰斯洛特推出去当挡箭牌。
当乐师开始演奏下一首曲目时,他意外发现高文也走进了舞池,舞伴是罗德格伦斯王的女儿桂妮薇尔公主,这对男才女貌的年轻人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亚瑟对这位公主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她似乎相当腼腆,年龄也与高文相仿。虽然高文是摩根与尤伦斯王之子,但由于他们长相肖似,而且都精于武艺,让亚瑟很难不把他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见到这般场景,他不禁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他们看起来真是般配。”亚瑟试探性地开口,“而且还很聊得来,男女之间是否有长久的共同话题也很重要。”
“确实如此。”阿格规文平静地回答,“但客观而言,如果是关于母亲的话题,高文和谁都很聊得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聊摩根?”
“只是一种合理的推测,陛下。”阿格规文说,“毕竟,如果他们聊的是其他话题,兄长应该只会微笑着点点头,以掩盖他大部分时间在游神的事实。”
就在此时,加荷里斯穿过人群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粗皮绳——亚瑟很难不对它印象深刻,当葛尔的队伍千里迢迢抵达卡美洛特时,加荷里斯就是用这根绳子拴着自己的弟弟,仿佛牵了条猎犬一样从马车上下来。
“你们有谁看到加雷斯了吗?”他询问道。
骑士们纷纷摇头,阿格规文则用严肃的眼神告诫他:“加荷里斯,我说过不要在王宫里使用它。”
“而我也确实没有用它——否则我就不用特意跑到这里问你们加雷斯在哪儿了,他现在会像只蚂蚱一样在我旁边蹦蹦跳跳。”
“我还说过不要用昆虫来类比你的兄弟。”他的兄长叹了口气,“加荷里斯,如果你不能展现出更好的言行举止,我只能如实告诉母亲,你在她最重要的日子里表现得不如高文了。”
“什么?”加荷里斯一脸震惊,“这不公平!当我被迫满场寻找我走失了的弟弟时——这个家伙不久前差点因为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而高文只需要随便完成点他平常就爱干的事情就能得到最高评价,凭什么?”
“高文卿很擅长交谊舞吗?”亚瑟忍不住问道。
“也许吧,他确实挺擅长在和别人离得很近时不踩到对方的脚。”加荷里斯回答,“但如果您问的是''高文平常就爱干的事情'',我指的是卖弄姿色,和别人聊关于母亲的事情,以及恬不知耻地撒谎说自己的母亲最好的孩子。”
“为什么你们都坚信高文和桂妮薇尔公主在聊关于王……咳咳,关于你们母亲的事情?”
“如果他们在聊别的,高文的眼神看起来会更失智一点。”
“涣散——我想加荷里斯原本想说的是''涣散'',陛下。”
亚瑟似乎有点理解那些急于催促孩子们早点成家的多事父母是什么心情了:“可光是高文也就算了,桂妮薇尔公主没理由会听得兴致勃勃吧?”
闻言,阿格规文和加荷里斯神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艾斯翠德和玛格丝姨妈。”加荷里斯掰着手指数道,“还有阿勒尔姑母、萝西、赛诺拉、爱玛……”
“呃……我不太明白卿的意思。”
“我不能讲得太直白,陛下。”加荷里斯说,“但客观而言,如果母亲有能力让女人怀孕,她早就是不列颠的拉美西斯二世①了。”
好吧,亚瑟现在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了。
在煎熬的等待中,太阳的位置终于被月亮所取代,尽兴的宾客们拖着疲惫又醉醺醺的身体回到各自的客房,忙碌了一天的新婚夫妇也终于——新婚夫妇,他喜欢这个词— —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享受一段清净的独处时光了。
亚瑟回来得稍晚一点,等他结束沐浴回到房间时,他的妻子已经换上了睡衣,在窗台边就着烛光阅读信件。
摩根穿着深绿色的丝绸长裙,金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皮肤仿佛镀了一层月光,泛着朦胧的光晕,卸下了女王的威势后,她罕见地散发出一种恬静、充满生活感的气息……很难用言语形容,当这一幕让亚瑟回想起了用羽毛笔写字时墨水缓慢晕染在羊皮纸上的感觉。
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亚瑟忽然心跳加速,不免愈发紧张起来了。
听到了关门声,摩根抬起头,对他予以微笑:“今天过得可真不容易……你应该也累了吧?”
“还好……”他的声音近乎嗫嚅,“不、不过,我也认为现在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那么你先睡吧。”
“好的,那么我们先——等等,什么?!”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您、您不跟我一起睡吗?”
他妻子的神情中有一种让他难以理解的了然与体贴:“我完全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亚瑟。”
“您确定吗……?”至少目前他们在“新婚夫妇结婚当晚应该做些什么”的理解上似乎存在很大分歧。
“我知道成为家人和成为夫妻是两回事,对你而言,要接受一个不仅与你有血缘关系,而且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成为你妻子,应该很不容易吧?”摩根说,“况且,你过去也没什么感情经历,内心感到迷茫是再正常不过的,我们可以先试着习惯与彼此生活在一起,至于继承人……反正这也不是我们短期内需要考虑的问题。”
亚瑟感到手足无措——怎么会呢?在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深深为您着迷,并且确信t您是我此生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了——他应该这么说吗?王姐会不会觉得他太轻浮?或者认为他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
对了,还有廷塔哲家族的亲缘诅咒,她会不会误以为他是因为血脉的影响才会对她产生感情?梅林说过,王姐当初因为加缪尔·廷塔哲的阴谋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她会因此讨厌他吗?
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且克制:“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也是王姐结婚的日子,我不希望您为了体谅我而忽略自己的感受。”
闻言,摩根沉默了片刻:“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其实我更喜欢一个人睡。”
看来他这辈子注定要持续不断地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了——亚瑟现在只希望时间能倒流回一分钟之前,或许更早,或许他应该直接穿越回十几年前阻止舅舅的阴谋,这样他就不用在自己的婚礼上听加荷里斯从“艾斯翠德”开始掰算王姐和其他女士们的亲密关系了。
“可、可今天是国婚啊!夫妻在新婚之夜不睡在一起的话,大臣们一定会议论纷纷的,在这件事上还是请您和我一起努力吧!”
摩根看着他:“你确定自己真的可以接受吗?”
“我愿意做任何事——当然,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心爱的国家。”对不起,不列颠,以后他一定会认真处理政务来弥补今日的谎言。
上床前,摩根本想将蜡烛全部熄灭,但亚瑟请求她至少留下一支,明面上的理由是他不习惯在黑暗中做自己不熟练的事情,实际他只是希望能看到摩根的脸——无所谓了,他今天已经撒了不止一个谎,不列颠会原谅他的。
在昏暗的光线下,亚瑟缓慢退下摩根的肩带,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事情起源于戈达德——这位城府颇深的大臣总是能引起亚瑟的不安与怀疑,更不用说对方还派遣了一名棕褐皮肤的外族青年成为他的仆从。亚瑟起初以为他是埃及人,经过询问后才得知对方是帕提亚人②。
“戈达德大人委托我向您传授一些床上的爱之技艺。”这位帕提亚青年名为阿克谢,“戈达德大人希望我代为转告,尽管他对您和猊下的夫妻生活毫无兴趣,但考虑到您的感情经历十分……清白,在婚礼当晚也许会有点不知轻重,所以希望我教给您一些技巧,既能让夫妻双方享受到床笫之乐,又不会影响到您和猊下第二天正常工作。”
“戈达德大人的体贴让我深感欣慰。”当时的亚瑟还没有完全放下警惕,“但必须事先声明,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我不会去碰任何女人的裸体。”他顿了一下,“呃……男人的也是。”
阿克谢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他:“我来自帕提亚,陛下,在我的家乡,甚至有先贤将在床上如何享尽世俗快乐的智慧撰写成了一本宝典③。”
听到这里,亚瑟顿时肃然起敬:“是我见识浅薄了。”
帕提亚人点了点头,显然对他的学习态度十分满意。
…………
“亚瑟?”她似乎将他的沉思理解成了紧张,“放松一点,亚瑟,你快要把肩带掐断了。”
“抱歉……”他松开手,看见皮革细带滑落到她的手肘,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阿克谢的教导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人们总认为使女人获得快乐的方式只取决于男人的下半/身,但这是非常错误的——手指和舌头,只有聪明的情人才懂得运用这两件武器。”他的导师说道, “不要过于狂野,惊涛骇浪般的热情只能作为偶尔的乐趣,疼痛也许能带来一时的快乐,但第二天您的妻子就会因为肿胀和痒痛而困扰不已。陛下,您用舌头舔过丝绸吗?”
“什么?”
“假设您面前恰好有一条丝绸手帕,上面不小心溅了一点奶油。”对方循循善诱,“现在您需要用自己的舌头去清理它,想象一下您这么做时的力度,要怎样用舌尖把那些奶油刮干净,要如何避免丝绸被自己的齿尖勾丝……掌握了这几点,您就已经初步掌握了舌头的技巧。”
“亚瑟?”摩根的声音再一次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你真的还好吗?不如今天先到这里……”
“我没事,王姐。”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我确信自己已经……准备到位了。”
第304章
“新婚之夜后的第二天就照常工作?”玛格丝说, “坦诚说,我原本预计至少要到午餐时间才能见到你呢。”
“我倒也想好好休个假,可惜一个国家不会因为它的管理者结婚了就中止运作。”摩根久违地用出了她的“嘿, 小姑娘, 别跟我来这套”眼神, “别露出一副无辜相,我知道那个印度人是你和戈达德一起找来的。”
“他是半个廷塔哲,所以这是他的必修课。”察觉到她神情中的疲惫后, 玛格丝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hmm……看来他学得不错。”
“他确实……”摩根试图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形容,“精力旺盛。”
可能因为是第一次接触这类事情,昨晚对方在床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以及创造力——尽管摩根内心体谅他,但他的孜孜不倦确实有些磨人。
然而,在面对玛格丝打趣的表情时,她不得不强调:“我不会在办公桌前讨论我的丈夫在床上的表现,玛格丝,这里是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
“难道我们不是在讨论一国之君们在床上的大事?”
“玛格丝!”
玛格丝耸了耸肩:“好吧, 好吧, 既然我的小妹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感情生活,那就由我亲自来吧。”
虽然话题还没有正式开始,摩根已经心领神会——除了不列颠诸王外,这次国婚还对欧洲大陆以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部分王室发送了邀请函,其中有两个国家的王室派遣了自己的王室成员来参加婚礼,其一是与她私交甚笃的鲍斯王,使者为他的次子特奥巴尔德,其二便是挪威王,使者为他的幼子瑞卡尔夫。
瑞卡尔夫的到来早在她们的意料之内,或者说,摩根之所以派特使渡海前往挪威送出邀请函,正是为了评定他本人,以便考虑日后该如何处理不列颠和挪威之间的关系。
若玛格丝认为瑞卡尔夫在各个方面都讨她喜欢,并且性情稳定,完全在她可掌控的范围内,摩根就会以联姻的方式扶持玛格丝成为挪威女王,若瑞尔卡夫极有主见且野心勃勃,那么就翻出旧账,以挪威王室私下勾结海盗劫掠不列颠商船为由,向挪威正式宣战。
“让我想想该怎么开头……”
摩根佯装不经意地开口:“也许该从你们在休息室里亲热开始说起?”
一瞬间,玛格丝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俄而变成了无奈的抱怨:“你果然已经知道了……肯定是阿勒尔告诉你的。”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她''爱的宝贝'',否则以她的分享精神,现在整个卡美洛特都知道了。”为了防止墨水滴落污染公文和信函,摩根特意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好让自己全神贯注地参与到话题中,“这十几年里你也有过不少露水情缘了,这位小王子就这么讨你喜欢?”
“啊哈,现在你开始兴致勃勃了。”玛格丝撇撇嘴,“当讨论你的感情生活时——天哪,玛格丝,这里是办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当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时——天哪,玛格丝,说说你们昨天在休息室里是怎么亲热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小妹。”
摩根用和她先前相同的促狭口吻回答:“这就是当上女王的好处,我亲爱的姐姐,以后你也会体验到的。”
她亲爱的姐姐叹了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瑞卡尔夫的性格对我而言有点过于烦人了——你懂的,年轻人的老毛病——假设有一天我们结婚了,我几乎能料到我们的婚后生活肯定会充满各式各样的麻烦,只是……”
看见玛格丝烦躁地抓着头发,摩根很想为她分忧,但考虑到在男女之情方面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只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以表自己对她的精神支持。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们的身体就是很……契合?”玛格丝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哪怕我们最初在讨论一件和性毫无关系的事情,说着说着我们的嘴可能就莫名黏在一起了,或许我只是需要t一个会在暴风雨降临时还有心情在船上跟我上床的男人。”
“何必如此苦恼?在我看来,这不算什么坏事。”
“他的肉体也许很好,但他的性格很糟糕。”玛格丝说,“用''麻烦''来形容可能会更好。在他到来之前,我们理想中的状态是他的性格温顺并且情绪稳定,但这两点他哪个都够不着,瑞卡尔夫不光性子很野,而且极度争强好胜……”
“难怪他会在结束亲热后问你自己和洛特哪个更好。”
玛格丝在沉默中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声,摩根猜她现在肯定在心里打阿勒尔的屁股。
“没必要过于担心,玛格丝,我们有很高的试错成本。”
“比如说?”
“比如说,丹麦王正在计划一场关于挪威的阴谋,而挪威长期的盟友不列颠将会帮他们解决这场阴谋。”摩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在此期间,挪威百姓的小王子瑞卡尔夫与挪威的救世主——奥克尼总督玛格丝·廷塔哲大人暗生情愫,在危机度过后,他们将顺水推舟结为夫妇,在挪威百姓的拥护下共同统治挪威,庆祝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与不列颠的友谊地久天长。”
摩根又拿起了羽毛笔——这次是没沾墨水的那根——像挥舞法杖一样在空中画了个圈:“又比如说,当已经成为挪威王的瑞尔卡夫陛下与女王感情破裂,打算去森林狩猎散心时……一只狂躁的野猪夺走了他的性命。”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也有你的人?”话音刚落,玛格丝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噢,我问了个蠢问题……萝西,我们亲爱的萝西,无所不能的萝西。”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爱玛:“猊下,您预订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你午餐有安排?”
“对,我约了Elaine。”看见玛格丝惊愕的神情,摩根只好补充道,“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Elaine,是帕里斯王的女儿,与我同为湖中仙女的爱莲娜公主。 ”
“你的解释只是把情况变得更可怕了。”玛格丝说,“帕里斯王曾经勾结特勒家族,妄图偷走廷塔哲的秘宝,难道你忘了吗?”
“他现在也妄图偷走廷塔哲的秘宝——这也是我决定接触爱莲娜公主的原因,我需要有一个对廷塔哲友好的卡宾森成员在家族内部掌握一定的影响力。”
帕里斯王的长子艾里茨基本是他父亲的翻版,无论他身上具备哪些美好的特质,都会在遇到廷塔哲家族时消失殆尽,其余的孩子又都太小,而爱莲娜已经年满十六,正值婚龄,这个时间段的贵族少女最容易体会到未来不受自己控制的无力感,而且她身为湖中仙女,本就是廷塔哲和卡宾森矛盾的中心,如果能得到她的支持,许多矛盾都能自然而然地平息。
“我可没有那么乐观。”玛格丝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和那孩子正面接触过?”
“没有,但我听过她的许多传闻。”例如她很受帕里斯王的疼爱,是整个卡宾森家族的宠儿——要扶持她在家族中占据更多的话语权应该不难,以及她对兰斯洛特的极端迷恋——后者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验证,因为每当她试探性地提起爱莲娜,兰斯洛特的脸都会变得毫无血色,并且不自觉地打寒颤。
虽然这样对兰斯洛特卿有点不公平,但摩根还是将“必要时唆使兰斯洛特卿为国牺牲(肉体)”列为了备选筹码。
玛格丝眉头紧蹙:“她的性格……很难用言语形容,等你实际见到她就能明白了。”
摩根略感迟疑,但还是表示:“不可能每一个Elaine都能让我失败。”
“真的吗?”玛格丝朝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可以走着瞧,小妹。”
告别玛格丝后,摩根又在赴约中途见到了她可爱的双生子——在她的特意叮嘱下,加荷里斯终于没有再用绳子牵着自己的弟弟到处走了,他们是两个形影不离,并且都很自由的小男孩。
“我们正要去馬廄看母马生小马。”加雷斯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的手,“您有空和我们一起吗?”
摩根亲了亲他们的脸蛋:“抱歉,孩子们,我中午已经有约了。”
“我们都理解,母亲,祝您工作顺利。”加荷里斯回吻了她的脸颊,“另外,请容我纠正加雷斯的错误,我们其实是去馬廄看母马生骡驹。”
“诶——不是小马吗?”
加荷里斯似乎是想翻个白眼,但在她面前忍住了:“我纠正过不止一次,加雷斯,马和驴的后代叫作骡。”
“可是它们长得好像。”
“我和你也长得很像,但我不会去乱吃毒蘑菇。”
不知为何,摩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老菲尔茨早年试图分辨这对双胞胎时绞尽脑汁的形容:说话刻薄的那个,以及傻呵呵的那个。
虽然这已经是两兄弟之间的常态了,但摩根还是在加荷里斯老老实实为自己的言辞道歉后,才允许他们离开。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到得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了一些,希望鲜花和精致的小礼物能够打消对方的不快。
“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爱莲娜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反正我也没有等很久。”
和传闻中一样,爱莲娜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和纤细的身姿,以及罕见的淡蓝色长发——这是卡宾森家系的神秘侧特征,和廷塔哲家族的青色发尾相同,唯有觉醒了妖精血统的子嗣才会拥有。
国婚当日,这头淡蓝色长发给摩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除了桂妮薇尔,同辈中应该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
摩根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谈话期间,爱莲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政治上的敏感性——显然,尽管她的父亲帕里斯王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她本人依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除了在谈论到兰斯洛特时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其余时间都十分冷淡,但也很难责怪她,毕竟她正处于知慕少艾的年纪。
当仆从端下餐盘并换上甜点时,摩根认为这是一个切入正题的好时机,但爱莲娜忽然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知道你这次来找我的目的。”她说,“是为了秘宝的事情,我猜得没错吧?”
闻言,摩根拿餐刀的动作停了半拍,意外于这个年轻人竟然比她预想得还要敏锐……难道她先前的表现都是伪装?她察觉到了她在试探她?
难怪玛格丝说她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对象。
“我确实想缓和廷塔哲和卡宾森之间的关系。”她坦言道,“可你的父兄恐怕不这么认为……你应该也明白,与女王的母族为敌,只会让你们以及你们的盟友都处在尴尬的位置上,以卡宾森家族过去做出的一些列决策来看,或许你们应该换一个话事人。”
“没必要说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话。”爱莲娜摆了摆手,有些勉为其难地说道,“我可以说服父王不再追求原初妖精之眼,但我有一个要求。”
摩根慎重地点了点头:“请说。”
“作为补偿,我要得到兰斯洛特爵士。”
虽然摩根早已做好了必要时让兰斯洛特在肉体上自我牺牲的打算,但对方的说法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违和。
“也许你误解了我意思。”她说,“爱莲娜公主,我会在你身上投入相当大的成本,而你以政治立场回报我的投资,这是一起公平的交易,兰斯洛特卿不过是这场交易中的附带……”
爱莲娜忽然冷笑一声:“你果然舍不得了。”
“什么?”
“我就知道,你也被兰斯洛特爵士迷住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富攻击性,“看来你那金发碧眼的弟弟没能让你满足,还是说他不想跟你过夫妻生活?也是,非同源的异种血统不能共存,亚瑟陛下应该是红龙吧?可不是谁都能接受廷塔哲那古怪的血缘诅咒。”
“……爱莲娜公主,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讲话吗?”
玛格丝的告诫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重现,犹如神谕。
“那又怎么样?你是王族,我也是,你是湖中仙女,我也是,别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知道你一直戒备着我,父王早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卡宾森家族历来背负着守护圣杯的使命,我是唯一有可能威胁你作为仙女之首地位的t存在。”
抱歉,玛格丝,是我太傲慢了……事实证明,任何一个Elaine都能让我尝到失败的滋味。
“当然,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舍不得——兰斯洛特,骑士之花,世界上最好的骑士,有谁能不被他的魅力俘获呢?”爱莲娜抚了抚发丝,“但你最好先看看你自己,摩根勒菲,你是一个结过两次婚的三手货,在这张年轻的皮相下,你早就是一个老女人了,当他能拥有一个真正年轻貌美的少女时,怎么再可能多看你一眼?”
听到这里,摩根麻木的脸终于抽动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本该和她的孩子们一起观察母马分娩的过程,丰富他们的童年时光,然而她拒绝了他们,选择来到这里和一个叫Elaine的家伙共进午餐,这是她的报应。
“谢谢你,爱莲娜公主。”她说,“上一次我感觉自己那么愚蠢,是因为我相信了埃莉诺发誓自己会教导好儿子时流下的眼泪。”
还未等对方有所反应,摩根就起身抢走了女仆手上的鲜花,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爱莲娜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摩根勒菲,你疯了吗?”
“不然呢?如果我没有疯,就不会放弃馬廄跑到驴棚里来了。”她怒极反笑,“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去你的骑士之花,爱莲娜·卡宾森,艾斯翠德才是世界上最好的骑士!”
第305章
夺回卡美洛特的庆功宴会结束后,为了让迟来的宾客也能彼此熟络,在国婚的前一晚,狮心堡侧厅举办了一场用于预热的小型晚宴,国王与女王并不会出席,方便客人们能够在自由的氛围中随意攀谈。
桂妮薇尔虽然不是什么“迟来的宾客”,但还是在父亲的要求下出席了晚宴,她猜父亲是希望她能提前与未来的未婚夫培养感情——然而高文并没有参加宴会,甚至连他的其余兄弟都没有出席,父亲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
“桂妮薇尔?”
她扭过头, 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艾里茨?爱莲娜?”
罗德格伦斯王与帕里斯王是至交,所以她与帕里斯王的长子艾里茨,以及女儿爱莲娜从小熟识,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伙伴。由于战乱的关系, 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与故友久别重逢也让她感到欣喜。
“好久不见。”她对爱莲娜行了贴面礼, “见到你们真高兴,怎么之前在宴会上都没见到你们?”
“我们今天下午才到。”艾里茨执起她的右手, “没想到抵达后的第一天就能见到你, 这真是命运的安排。”
当艾里茨行吻手礼时,桂妮薇尔感觉到了一丝违和,因为对方脸上露出了她所熟悉的笑容——那种为了博得她的青睐而展示魅力的微笑,自从她有了月事,胸脯逐渐隆起后,几乎每个男人都会对她露出这种笑容。
“是吗?”桂妮薇尔尽可能地不让这种疑虑表现出来, “可我好几天前就见过帕里斯伯父了。”
“我们比父亲晚几天出发。”艾里茨说, “你看起来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美了,桂妮薇尔。”
桂妮薇尔不喜欢这种殷切的口吻,尽管对方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但……她以为艾里茨是不同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方就像兄长一样敦厚可靠,而艾里茨此时的表现,让她感觉记忆中童年玩伴的温情印象似乎有点变味了。
简单地聊了几句后,她下意识地向四周扫视。
“怎么了?”爱莲娜问道。
“我在找阿勒尔夫人,据说她已经从高卢回来了。”桂妮薇尔兴致勃勃道,“我看过她的画作,实在是无与伦比,希望这次宴会上能有幸与她见上一面。 ”
“那你一定会失望的。”爱莲娜不以为然,“我在几年前见过她,只是一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胖女人,现在她肯定更老了。”
“爱莲娜!你怎么能这么说?”她看向艾里茨,希望他也能表现出对这番话的不赞同,但后者只是朝她温柔一笑,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阔别一年冲淡了她对卡宾森兄妹的记忆……一些迟来的记忆缓缓浮现在脑海中,爱莲娜也曾是一个甜美可人的小女孩,可早在那个时候,她的朋友就会时不时说出一些让她如鲠在喉的话。
有一次,当她们在花园里玩荡秋千时,爱莲娜忽然开口:“要是你能成为艾里茨哥哥的妻子就好了,桂雯,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城堡里,和我们一起玩了。”
彼时的她对男女之间的情感已经有了一些认知,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她对艾里茨没有那方面的情愫,但那个年龄的女孩很难不对这类话题感到羞涩。
“不过,桂雯只是普通的人类吧?青春弹指间就过去了。”爱莲娜自言自语道,“否则等桂雯变成老婆婆的时候,哥哥依然是年轻英俊的国王陛下,该多让人难过呀。”
桂妮薇尔下意识地停止了推秋千的动作,当时艾里茨也在,无奈地看了他的妹妹一眼,但眼神中的宠溺多过责怪:“抱歉,爱莲娜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爱莲娜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亲亲她的脸颊:“别伤心,桂雯,即使你老了、丑了,我也爱你。”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连桂妮薇尔都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可如今回想起来,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桂妮薇尔当然知道她是无心的,爱莲娜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就像孩子偶尔会因为好奇心去弄坏蝴蝶的翅膀一样,她以为这种“无意识的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但现在看来,这种恶习只是随着她的年龄一起增长了。
至于艾里茨……不错,爱莲娜是帕里斯王的珍宝,妖精之血的觉醒者,就连身为继承人的艾里茨都要稍逊一筹。桂妮薇尔体谅他在爱莲娜面前说不上话,但这不妨碍那个高贵善良的兄长形象在她脑海中渐渐褪色成了一个苍白的人影。
她顿时感到意兴阑珊,交谈一阵后便找了个理由与他们分开。
告别了卡宾森兄妹后,桂妮薇尔彻底失去了参加宴会的兴致,反正米斯里尔家族的人一个也没出现,就算她提前离场,父亲也没有理由责怪她。
然而,当她离开侧厅,准备在走廊里散会儿步就回房休息时,艾里茨叫住了她。
“桂雯!”他步伐匆匆地拦在她面前,“如果爱莲娜惹你不高兴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为什么你不在爱莲娜面前说这些?”桂妮薇尔压抑着怒火,“她用言语羞辱了一位我尊敬的女士,你却在一旁无动于衷,这难道是骑士应有的作为吗?”
“有时我也会忧虑父亲是不是把爱莲娜宠坏了——可是桂雯,你是了解爱莲娜的,本质上她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许多话都是出于无心。”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特意用了她年幼时的昵称,“何况,阿勒尔夫人和廷塔哲走得很近,而廷塔哲是一群傲慢而不自知的家伙。米斯里尔家族确实令人敬佩,但如果你对阿勒尔夫人抱着太高的期望,最后你只会收获失望。”
说罢,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年幼时,他们总是一起玩闹,时常有肢体接触,但在她掌心轻微摩挲的拇指和他深情款款的眼神都让桂妮薇尔感觉到了陌生。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然而艾里茨只是握得更紧了。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桂雯,一年?还是更久?”他柔声道,“不知不觉,你已经出落得这样美丽了。”
她莫名感到汗毛直立:“别这样,艾里茨……”
“为什么?”他凑近她,“你的反应让我心碎,桂雯,难道就因为你要和高文·米斯里尔订婚了,我们往日的情谊就要一并断送吗?”
闻言,桂妮薇尔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现在几乎所有贵族都在围着女王转,甚至还有教会……而你父亲几天前又和我父亲大吵了一架,答案不言自明。”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和爱莲娜今天下午才到吗——还未等她问出这句话,艾里茨便继续道:“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桂雯,你父亲本想把你嫁给我的。”
“什么?!”
“何必表现得如此惊讶?”他深t情地望着她,“你知道你父亲一直希望你们的家族也能引入异种血统,倘若我们真的结婚了,其中一个儿子必然会被送还给你兄长抚养。”
桂妮薇尔没有回答,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无法反驳——持续数年的大灾荒使他们的国家遭受重创,田地里颗粒无收,百姓和家畜一样骨瘦如柴,饥荒使得他们连一只成型的军队都难以供养,时常遭到外族军队的劫掠,与帕里斯王治下安稳平和的国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差距难道是因为帕里斯王比父亲更具才能吗?是因为帕里斯王比父亲更适合成为统治者吗?
如果他真有那么出色,就不会在偷盗廷塔哲家族秘宝的事情败露后,因为难以与廷塔哲的军队正面抗衡,转而请求父亲为他在王室面前斡旋了。
仅仅是因为卡宾森家族有着妖精之血……仅仅是因为神秘庇佑他们逃过了大灾荒。
自那之后,父亲就期盼着能够在家族血统中注入一些神秘,过去是拥有妖精之血的卡宾森家族,如今是拥有秘银和圣者祝福的米斯里尔家族。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他。”艾里茨缓慢地靠近她,笑容中盛满了悲伤,可他神情和语气都教她不安,“桂雯,我美丽的桂雯……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深深地为你倾倒了。”
然而桂妮薇尔只想逃走:“请放开我,艾里茨……”
“我做不到!桂雯,一想到会有另一个男人拥你入怀,我的心头便燃起一阵妒火。”他接连亲吻她的手背、指节和指尖,可她只感到恐惧和战栗,“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拜托了,桂雯,只有这一晚,哪怕明天你就会奔赴其他男人的怀抱,唯独今晚,让我们只属于彼此……”
“如果我是你,我会给他一耳光。”
现场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艾里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桂妮薇尔立刻后退几步,恢复到了一个让她稍感安心的距离。
“阿格规文殿下,加荷里斯殿下,以及兰斯洛特爵士……”谢谢你们救了我,她本该这么说的,但童年时期的情谊以及父辈之间的关系,让她难以在他人面前指控艾里茨是骚扰者,“晚、晚上好。”
“晚上好,女士。”
艾里茨忽然冷笑一声:“小鹿们是来给大鹿盯梢的吗?害怕他的配偶被更好的男人抢走?”
桂妮薇尔感到震惊,她从未听过他用这样刻薄的语气讲话。
“首先,艾里茨·卡宾森,一名出身良好、富有教养的人不会把适婚年龄的女性当作某种可争夺的战利品。”阿格规文回答,“其次,我们只是刚好路过这里,最后……不知你们有没有见过加雷斯。”
加荷里斯补充道:“他长得和我很像,但神态更孩子气一些。”
“真高兴您这次没有用''看起来有点傻''来形容您的弟弟。”兰斯洛特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进步,加荷里斯殿下。”
阿格规文面无表情地回答:“谢谢你为加荷里斯感到高兴,兰斯洛特爵士,可如果你不说这句话,也许别人就不会知道加荷里斯曾经这样形容他的弟弟了。”
他们古怪又有趣的谈话氛围略微安抚了桂妮薇尔的情绪,也让她终于能重拾微笑了:“抱歉,我和艾里茨都没见过加雷斯殿下。”
艾里茨抓住她的手腕:“没必要理会他们,桂雯,我们去别的地方。”
“我认为桂妮薇尔公主并不想跟你一起走。”阿格规文说,“请原谅,我和加荷里斯还得继续寻找弟弟,无法相送,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让兰斯洛特爵士护送您回房休息?”
她忙不叠道:“当然!”
“桂雯!”艾里茨试图挽留她,“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拜托了,给我一个机会……”
“差不多就得了,别老是恶心我。”加荷里斯说,“坦诚说,我根本不在乎高文的那点屁事,可即便我经常抱怨他是一个脑子缺根筋的肌肉笨蛋,喜欢炫耀自己的虚荣者,在母亲面前装可怜的骗子……”
兰斯洛特小心翼翼地开口:“加荷里斯殿下,如果您是想先抑后扬的话,这段铺垫未免有点太长了。”
“哪怕他集那么多缺点于一身。”加荷里斯终于停止了他漫长的排比,“高文也决不会像一个无赖那样去玷污某个无辜的女孩——而那个无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在其他男人面前耀武扬威,说自己睡了他将来的未婚妻。”
艾里茨满面涨红,桂妮薇尔由衷希望这是出于一时忘情的羞愧,而非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可她又能欺骗谁呢?卡宾森家族与廷塔哲家族是世仇,而艾里茨早就知道父亲有意与廷塔哲家族联姻,他妄图得到她的肉体,只是为了羞辱高文。
当艾里茨谋划这一切的时候,也许早就忘了他们曾是童年的玩伴,有着十几年的深厚情谊。
桂妮薇尔有些心灰意冷:“请送我回去吧,兰斯洛特爵士。”
“我的荣幸,殿下。”说着,兰斯洛特有些为难地看了阿格规文一眼,“您认为这件事需要汇报给猊下吗?”
“母亲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没必要在她最重要的日子里拿这些事去让她烦心。”阿格规文拍了拍肩头的落叶,“我们也该告辞了,毕竟我们还有人要找。”
“如果兄长允许我用绳子……”
“想都别想,加荷里斯。”
目送兄弟二人远去后,桂妮薇尔准备与兰斯洛特一起离开。当她转身时,背后响起了艾里茨哀戚的呼唤:“别相信他们,桂雯,那都是他们的污蔑。”
“我心中有数,艾里茨。”
是啊,我心中有数……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将艾里茨和这场荒诞的闹剧抛在了身后。
第306章
“您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兰斯洛特爵士。”
狮心堡西翼住着所有受邀参加国婚且尚未婚配的贵族女性,尽管没有明文规定限制男性出入,但大多数骑士都会有意避开这里,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淑女的名誉,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骑士不会被淑女和她的女伴们突然拖进房间里。
兰斯洛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桂妮薇尔与闻过他和北威尔士王妃的旧事,据说他曾被后者用魔术关在高塔里,差点遭受猥亵,最终被途径威尔士的亚瑟王救出,兰斯洛特感恩王的帮助,发誓将以骑士的忠诚报答他。
虽然这个故事的部分情节在诗人们的后续传唱中被逐渐淡化,但北威尔士王妃的风流趣事还是以较为完整的形式在贵妇人的交际圈中流传了下来。
“那么,我就先告辞——”
“兰斯洛特爵士?”
或许是因为走廊幽幽的回音, 或许是因为壁烛昏暗的光照,爱莲娜陡然响起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鬼魅。
一旁的兰斯洛特爵士似乎也非常紧张, 桂妮薇尔用余光看到了他吞咽口水时颤动的喉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骑士之花也会怕鬼,真是令人意外。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爱莲娜快步走了过来, 像是一只奔跑的小鹿, 晚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的面颊因为轻微的运动而泛起红晕——这个美丽的, 为爱疯狂的可人儿,虽然她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分出一点视线给她的朋友, 但桂妮薇尔想这种情况也许是值得原谅的。
“我真的该走了。”兰斯洛特硬邦邦地回答,“我得去寻找加雷斯殿下, 这……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为了顾及当事人的颜面,在骑士因为紧张咬到舌头的时候,桂妮薇尔仍保持着十分严肃的表情。
“兰斯洛特爵士!”
“我得去寻找加雷斯殿下。”他僵硬地重复了一遍, “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望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桂妮薇尔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也许兰斯洛特爵士只是害羞了。”
爱莲娜没有回答,只是晦涩不明地看着远去的兰斯洛特,她的目光一寸寸地往前挪,直到对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别难过,爱莲娜,天色已经很晚了,想必兰斯洛特爵士也担心自己会惊扰到其他淑女。”她安慰道,“我送你回房吧。”
爱莲娜低低地应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爱莲娜一声不吭,因为周围光t线暗淡,桂妮薇尔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低落。
桂妮薇尔想要说些逗趣的话让她高兴,可回想自己的一天,似乎都是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糟心事。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外力狠狠推搡了一下,她踉跄了几步,倚着墙才勉强没有摔倒。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爱莲娜死死拧住她后腰的软肉,她的手腕几乎翻转了四分之一:“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在偷偷勾引他,是不是?”
“什么?”桂妮薇尔试图将她推开,但爱莲娜总能以更大的力道推搡回去。
她的手臂明明和她一样纤细……桂妮薇尔不禁想道,是啊,因为她是妖精,是神秘的宠儿,天生拥有比常人更优越的身体素质,她们谁都没有在武艺上磨炼过自己,可她就是比她更强壮,天生如此。
“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得寸进尺了吗?”爱莲娜压低了声音,桂妮薇尔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肉,“摩根勒菲也就算了,一个人类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你到底怎么了?”桂妮薇尔鼻尖泛酸,但某种本能让她遏制住了哭泣的冲动,“爱莲娜,别这样……”
“给我住嘴!”她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对兰斯洛特爵士的感情吗?我曾把你视作朋友,桂雯!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去勾引他,仗着这张妓/女的脸……”
“你平常就是用那张嘴亲你母亲的吗?”①
话音落下后,她听见爱莲娜咬牙切齿的低语:“玛格丝·廷塔哲……”
一道阴影降临在她们身上——玛格丝·廷塔哲比她们都要高,走路时却悄然无声,像是一只蜜色皮毛的野猫。她轻松地抓住了爱莲娜的手腕,当爱莲娜试图反击时,她又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第二只手,像是成年人在应付一个发脾气的幼童。
“别闹了,卡宾森家的小姑娘,我就算抓一只鸡都比抓你麻烦点,至少鸡还会啄我。”她露出鲨鱼般的微笑,“在阴暗的角落里玩这种把戏,帕里斯王知不知道他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养成了这样的小怪物?”
“混账!放开我,你以为自己……”
“对,没错,尽情生气,尽情大叫吧。”玛格丝说,“你得学会习惯这种生活,因为日后还会有一大堆让你抓狂的事情发生——对了,等哪天你们家族宝库的水晶柜空出来,考虑好要放什么东西了吗?”
闻言,爱莲娜秀美的脸庞霎时失去了血色,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也熄灭了。玛格丝松开了她的手,她揉了揉手腕,恼恨地瞪了玛格丝一眼,但当她离开时,匆忙的步伐依然暴露出了她心中的恐慌。
玛格丝的眼神落到了她身上:“你还好吗?”
桂妮薇尔的腰腹隐隐作痛,但她的痛苦与其说是源自皮肉,不如说是源于某种更深邃的伤感。
卡宾森兄妹是她唯二称得上朋友的同龄人,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在她贫乏的童年时光中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可仅仅一个晚上,这些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忽然想起玛格丝不久前的话——卡宾森家族家族宝库的水晶棺,正是用来摆放圣杯的地方。
“您刚刚是说……”她迟疑了一下,“卡宾森家族不能继续拥有圣杯了吗?”
“还没有确定——圣杯的归属权现在由女王定夺,虽然能把宗教的最高象征留在不列颠也不错,可如果她打算将圣杯归还罗马教廷,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决定。”
“卡宾森家族和教会的关系一直很好。”
“世事难料,不是吗?”玛格丝耸了耸肩,“当初女王与教廷关系冷淡时,帕里斯王坚决捍卫不列颠教会的地位,谄媚到就差把坎特伯雷大主教迎娶为王后了,如今教廷表示支持女王的继承权,教会内部也重新洗牌,整天围着女王团团转,而卡宾森连自己家族荣耀的去留都要托付于他人之手……如果你发现他们家族的人最近都像发情期的牛一样性情暴躁,不用太大惊小怪。”
桂妮薇尔感到了一丝困惑:“既然如此,帕里斯伯父不是应该想办法修复和女王的关系吗?”
“理性上是一回事,感性上又是一回事了。”对方笑了笑,“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资格嘲笑他们,如果登基的人只有亚瑟,哪怕把我的腿打断,我也不会向他屈膝,拥有妖精血脉的家族多的是这样感情用事的家伙。”
说罢,玛格丝提议送她到房间门口,桂妮薇尔既感觉不能这么麻烦她,又担心再次遇见爱莲娜,只好红着脸嚅嗫道:“那……那么,请允许我厚颜劳烦您了……”
在幽暗的廊道间,她们沉默地前行,桂妮薇尔一直保持着落后玛格丝一个身体的步调,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对方问道:“当时为什么不求救呢?”
“什么?”
“刚刚爱莲娜掐你的时候,你可以大叫、哭嚎,把西翼所有房间里的客人都吸引过来,到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她。”玛格丝说,“为什么不求救呢?”
是啊,为什么不求救呢?桂妮薇尔也在问自己……不,何必要问呢?答案难道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吗?
大灾荒期间,从粮食到军队援驰,帕里斯王给予了他们不少帮助,父亲总是教导她要懂得感恩,要她学会习惯爱莲娜的小脾气和其他人对她的纵容。
“哪怕你们同为公主,”父亲如此告诫她,“你也得学会忍耐这些,好孩子,宽容与微笑是淑女的美德。”
后来,即便她不想去卡宾森家族,父亲也会强行把她送过去,因为艾里茨和爱莲娜喜欢她这个玩伴。
“为什么不让狄伦去?”为什么兄长不需要和她一样去学习感恩和容忍?
父亲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沉默中将她送上马车。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的情谊真的是直到今天才破灭吗?还是一切早就变了,只是回忆美化了那段遥远的过去?爱莲娜不是第一次用言语羞辱她,艾里茨也不是直到今天才将她视作自己的女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亲想把她嫁给他了。
她的心头涌过千头万绪,最后却只吐露了几个字:“习惯了。”
说完这句话后,桂妮薇尔感觉肉体的疼痛渐渐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倦意,就像一个走入歧途太久的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可当她回首过去,发现自己距离起点已经太过遥远了。
“您就当我是一个可悲的家伙吧。”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也许有些人就是值得这样被对待的。”
她们就这样在死寂中走到了她的房门前。
离别前,玛格丝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到你,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自己。”
桂妮薇尔怔怔地看着她,意外于对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真挚。
真是荒谬,她们怎么可能一样呢?玛格丝·廷塔哲是女王的长姐,洛锡安兼奥克尼总督,统领着北境最强大的海上舰队,治下的领地强大而富饶,这样富有权势的存在,怎么可能跟她感同身受?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她说,“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桂妮薇尔。”
第307章
国婚当日, 卡宾森家族仅有帕里斯王本人出席,艾里茨和爱莲娜都未见踪影——确认了这一点后,桂妮薇尔感到如释重负, 终于不需要在与其他熟识的千金小聚时提心吊胆了。
她在宾客席间看着女王挽着玛格丝的手臂缓缓走到她的丈夫面前,国王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他的妻子,而桂妮薇尔发现自己也难以将视线从这神圣的一幕上移开——诚然,女王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但那不朽的容貌并非是她目不转睛的全部理由。
她受邀参加过不少婚礼, 哪怕是姿容平庸的t姑娘, 在成为新娘的那一天都会显得容光焕发,楚楚动人,然而当摩根拿起君主宝球,泰然地接受主教的加冕时, 那意气风发的微笑剥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新娘的影子,唯留王冠与权杖映在她面颊上的瑰光。
桂妮薇尔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与女王仅有数面之缘,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连是否算“认识”都难说, 更遑论“交情”了,但眼前的一幕让她莫名激动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一股冷雾从脚心升腾到她的头顶,让她浑身震颤, 尽管她滴酒未沾,却体会到了因醉熏而力竭的喜悦。
婚誓仪式最后以两位君王的短暂一吻落下帷幕, 乐队的演奏也由庄重的典礼曲目转为了轻快的舞曲。
按照传统, 新娘的第一支舞应该与她的父亲跳。
桂妮薇尔看着摩根与玛格丝走入舞池,这种行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出格的,但没有宾客胆敢非议,当一个人的权势已经足以统摄整个国家时,她的一切爱好都将变成这个国家的时髦风尚。
随着吟游诗人高昂的歌声响起,宴会的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宾客们高声谈笑的兴致与他们早先参加庆功宴时同样高涨,无尽的美酒佳肴和欢声笑语也感染到了桂妮薇尔,略微抚平了她近两日彷徨的心情。
“你们有看见阿勒尔夫人吗?”
“那位夫人跟着玛格丝陛下去休息室了。”她的一位女伴回答,“我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她好像把眼妆哭花了。”
“是嘛,我还以为那位夫人是为了躲避特奥巴尔德殿下呢。”
桂妮薇尔小声惊呼:“什么?”
“噢~我们纯洁可爱的小公主。”其他人咯咯笑道,“您不会以为蝴蝶夫人这次抵达得那么晚是因为船开慢了吧?”
“可阿勒尔夫人为什么要躲避特奥巴尔德王子?”她回想了一下对方的模样,“那位殿下年轻又英俊,性格也讨人喜欢。”
“那位夫人的怪癖。”茨尔维妮,也就是第一个回答她的女伴说道,“她不喜欢有固定的伴侣——也许这就是她永远活力四射的秘诀?不过,如果她格外喜欢某位情人,就会在分手前为对方绘制一幅裸身肖像画,据说这在欧洲大陆是一项荣耀。”
桂妮薇尔迟疑了片刻:“所以特奥巴尔德王子是来……讨要荣耀的?”
“也许是吧。”
“才不是!”其他女伴与她争论起来,“特奥巴尔德殿下肯定有自己的肖像画,他和阿勒尔夫人维持了近半年的关系,一般三个月以上就会有了!”
就在此时,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响起:“桂妮薇尔小姐。”
来者竟然是高文·米斯里尔——他的出现在淑女们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桂妮薇尔很希望她们的反应是出于适才谈论阿勒尔夫人风流韵事的羞愧,但事实证明她们的惊呼更多是因为他的美貌。
“您好,高文殿下。”虽然高文已经在葛尔登基为王,但他的母亲和继父皆为不列颠的最高掌权者,他这次抵达卡美洛特,一直都是以王子的身份面见宾客,尊称上自然也是如此,“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桂妮薇尔无视了同伴们促狭打趣的眼神:“当然。”
虽说是高文主动找上了她,但桂妮薇尔看得出他的邀请只是出于善意的表达,而非为了和她有更多肢体接触,或是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
也许是家教的缘故,女王的几个孩子在这方面都很相似……不过桂妮薇尔至今还未真正见过加雷斯王子,希望阿格规文殿下和加荷里斯殿下昨晚顺利找到了他。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她发现高文逐渐寡言起来,虽然仍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但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似乎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
她主动开启了话题:“听说阿勒尔夫人也参加了这次国婚,只是她提前回休息室了……真可惜,我一直想见见她本人,据说她在欧洲大陆颇有名望,任何国家的王室宴会都对她敞开大门。”
“姑母确实很受欢迎。”高文回答,“她精通多种语言,还会模仿当地人的口音,虽然我不懂绘画,但母亲总称赞她是有着非凡才能的艺术家……啊,对了,她有一支魔法笔。”
“魔法笔?”
“是的,魔法笔,可以不用颜料就绘制出各种各样的颜色。”说到这里时,高文的鼻子皱了起来,第一次展现出了白马王子以外的面目,“那是母亲送给她的成人礼纪念礼物,虽然姑母收到这份礼物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母亲明明比姑母年轻得多,却老把姑母当成小姑娘一样溺爱,这样不好。”
至此之后,阿勒尔夫人就从话题中消失了,高文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关于女王的各种趣事,中间偶尔夹杂了一些银铠骑士艾斯翠德的事迹。
这位年轻的王子并不是很擅长讲故事,但他谈起这些时总是神采飞扬,洋溢着真挚的热情,教人很难不去认真倾听他的话,而且妖精女王的功绩放在卡美洛特的任何一代君主身上都是相当惊人的——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女王将他养育得很好——或者说,将她的所有孩子都养育得很好。
这种养育并非是让他们不受任何肉軆上的伤害,或是卡宾森家族那种对爱莲娜无限度的宠爱,而是对他们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健全人格的保护,使他们在保持善良的天性之余,不乏自信,又不失谦虚。
一曲结束后,桂妮薇尔提了提裙角,由衷地说道:“我真羡慕您。”
“谢谢。“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已经听惯了这类溢美之词,但每次听到依然忍不住高兴一样,“确实有很多人说过我是最像母亲的孩子。”
他崇拜她的母亲——谁不是呢?据说因为身世疑云,高文·米斯里尔的童年过得并不顺遂(那些难听的流言风语在贵族间总是流传得最快),女王为此力排众议,提前了他的圣洗礼仪式。父亲啊,如果你当初也愿意像女王保护她的孩子一样保护我,也许……
剩余的话在她心头湮灭了,时间逝而不返,没有当初,也没有也许。
高文长久地凝视她,她亦回以微笑,好一会儿过去,对方叹了口气。
“抱歉,女士。”他露出愧疚的微笑,“也许我们最后不会变成父母辈所希望的那种关系,但我会铭记与您共同度过的这段时光。”
听到这些话,桂妮薇尔竟然没有感到很意外,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受——对方很好,他们相处得很愉快,只是她(他)不爱他(她),他们之间没有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火花:“我明白,殿下。”
如果说有什么令她遗憾的地方,也并非是因为高文本人,而是他所成长的环境,一个温馨健康的家庭氛围……可如果仅凭这一点她就执意要嫁给他,对高文未而言免太不公平了。
随后她就与高文分开了,因为后者又被叫去寻找弟弟了——愿上帝保佑加雷斯殿下平安无事,并且以后不再迷路。
为了躲避女伴们的追问,桂妮薇尔特意提前离场,去休息室附近转了一圈,期待着能与阿勒尔夫人发生一场偶遇,却只遇到了挪威使者瑞卡尔夫王子……这些斯堪的纳维亚人仿佛生来就有一股凶神恶煞的气质,桂妮薇尔不敢叨扰他,只好悻悻离去。
晚宴结束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房间,但与昨晚不同,虽然她所期待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她的内心依然平和而畅快。桂妮薇尔洗了一个很长的热水澡,全身心地放松自己,那天晚上她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但这种愉快的心情也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天——第二天傍晚,父亲毫无预兆地来到了她的房间,尽管他一言不发,但桂妮薇尔还是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在父亲阴沉的面色下,她感到神经紧绷,逐渐混淆了对时间的认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声道:“女王回绝了关于联姻的提议,听说这是你和高文殿下一致同意的结果。”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桂妮薇尔不自觉地抓紧了裙子:“是的,父亲。”
“你为什么要同意?!”他近乎咆哮,“你难道不知道这次联姻对于欧肯希尔德①有多么重要吗?你必须夺得他的青睐,不管用什么手段——去讨好他、诱惑他、勾引他,随便你怎么做!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吗? t !”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掌掴她,就像年幼的她不愿去卡宾森家族的城堡时他所做的那样,她甚至看到他右手的手指轻微抽动,这小小的细节几乎在一瞬间唤醒了那些久远的记忆。
桂妮薇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我并没有故意违逆您……”
不知为何,玛格丝不久前的告诫浮现在脑海中:“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桂妮薇尔。”
难道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桂妮薇尔,你得亲手抓住它。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请听我说,父亲,联姻并不是欧肯希尔德和廷塔哲修复关系的唯一途径。”随着恐惧稍微褪去,她的大脑终于不再一片空白了,“廷塔哲修道院是女王最重视的皇家机构,而且招收学徒从不看性别。您也知道,我从未懈怠过对草药学的研读,德鲁学士曾不止一次称赞我,如果我请求入学,海泽尔院长一定会同意我的申请……”
只要她刻苦学习,外加王族的身份,迟早能得到院方的推荐信,荣升为女王的学士,甚至是她的臣子……只要她认真工作,在自己的职位上发挥才干,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有幸得到女王的恩宠,获得佩戴黑珍珠的资格。
“如果您在意异种血统的事情,大可以让他迎娶南特斯王的女儿尤兰达公主,她不仅继承了一部分妖精血统,其母埃莉诺王后还是女王的次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员。”直到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渗出了冷汗,“您……意下如何?”
父亲没有回答,从他严肃的神情和紧皱的眉头中,桂妮薇尔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说服了对方——上帝啊,请帮一帮她,让她渡过这场难关吧。
“这种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忽地长叹一声,“你说得没错,桂雯,你是一个美丽又聪明的姑娘,每次学士称赞你的时候,虽然我从未开口,但在心里,我其实为你感到骄傲。”
父亲的认可让她不禁激动起来:“谢谢您!父亲,我……”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好好待在属于你的位置上。”他说,“而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虽然欧肯希尔德现在必须得到女王的原谅,但我从不认同她带来的那些混乱——为了让自己的权力得到支持,她不停扶植周围的女人上位,让她们当骑士、当领主、当总督,统领一支军队或舰队,简直是疯了。”
她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父亲……”
“自从女王当年打破传统继位为公爵后,这股不正的风气就席卷了整个不列颠,越来越多的女人不再满足于一份嫁妆,开始要求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权利,她们妄图得到一部分家族财产,甚至对爵位产生了贪念。”父亲——不,罗德格伦斯王看着她,“我知道,这股邪念也在你的心里扎了根,桂雯,你只说自己想要成为女王幕下的学士,却没有提及你一旦得到她的青睐,她势必会扶持你成为欧肯希尔德家族的新主人。”
罗德格伦斯王缓慢地走近她,烛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她身上,仿佛在啃噬她的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让你远离凯姆里德… …我是一个传统的父亲,桂雯,以捍卫古老的正统为荣,欧肯希尔德的继承人,凯姆里德的国王只可能是狄伦。”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晚上九点,会有女仆为你领路,带你去高文王子的房间。”罗德格伦斯王说,“在那之前,你必须沐浴净身,在头发上涂抹香膏,以纯露喷洒身体,并且除去身体上多余的毛发。”
“……什么?”
“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桂雯,你听过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的故事。”
桂妮薇尔感觉自己像是被狠狠击打了一下——也许他确实掌掴了她,只是她没能看到那只手。
她遏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为了保全兄长……你要把我,把你的亲生女儿当作妓/女一样毫无尊严地送到别人的床上?”
“你知道我已经为你做到了最好。”这个曾经是她父亲的男人漠然地说道,“高文王子是一个优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待人温和,他所统治的葛尔更是北境最富有的国家,嫁给他之后,你会幸福的。”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过去这个动作总能让桂妮薇尔备受鼓舞,如今却只让她汗毛直立。
“别想着反抗。”他低声威胁,“如果高文尚不能使你满意,恐怕我只能把你嫁给爱德温王子了……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的母亲是埃莉诺王后,女王的次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员。”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将她独自留在了房间里。
第308章
自父亲离开后,桂妮薇尔彻底陷入了怔忪,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感受到那短暂的喜悦化为灰烬后在嘴里蔓延的苦涩,带着一点点讥讽的意味。
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 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可如果那个人周围本就空无一物呢?玛格丝大人,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她陷入绝望,将自己埋进枕头里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仆从们战战兢兢地为她端来了冷水和毛巾,以消除双眼的浮肿,桂妮薇尔知道这是因为父亲告诫她们,如果她在九点之前有任何闪失,就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幕中的晚霞渐渐被繁星取代,她的心也渐渐从痛苦和挣扎中走出, 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麻木。
当女仆端着一个装满肥皂水的木盆走进房间时,桂妮薇尔内心竟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像绵羊一样温顺地脱下衣服,任由剃刀从她的腋下和双腿间经过,她甚至能感觉到刀片将毛发割断时细微的声响。
玛格丝的声音再也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唯有父亲冰冷的语调,一遍又一遍。
他说:“你要好好待在属于你的位置上。”
他还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让你远离凯姆里德……欧肯希尔德的继承人,凯姆里德的国王只可能是狄伦。”
清洗完身体后,女仆并未如往常那样将衣服递给她,只是将一条颜色艳丽的毛毯披在她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 轻声问道:“还没到高文殿下的房间, 我就已经不能穿衣服了吗?”
那位收了她父亲的贿赂,负责为她领路的女仆回答:“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高文殿下提早回到了房间,如果您抵达后才换下衣物,就不会有罗德格伦斯陛下希望的那种效果了。”在她开口之前,对方抢先回答道,“请放心,我熟知王宫的夜晚轮班,能够准确地避开守卫和仆人,一路上您不会遇见任何人。”
桂妮薇尔扯了扯嘴角:“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做完一切准备后,她走出了房间,冰冷的晚风让她的皮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身体赤/裸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人,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看见女仆在缄默中点燃了油灯,对方现在又是怎么看她的呢?是不是觉得公主其实和娼妓也没什么区别?
桂妮薇尔在脑海中幻想着当时她抢过侍女的剃刀,割开自己的喉咙,想象着那些喷薄而出的鲜血将床单染红的景象,她为何没有那么做呢?她现在还可以大喊大叫——叫得比她在床上哭泣时更大声,更惨烈,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然后将毯子扔掉,让城堡里身份最低的仆人都看到她的裸体,把一切都搞砸,反正她早就没有尊严可言了。
更可怕的是,此刻的她是如此平静,她默默跟随在侍女身后,仿佛这是一件她早就习惯了的事情……说到底,这一幕与许多年前她被父亲强行送上马车时又有什么区别呢?仅仅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还被允许穿衣服吗?
为什么不让狄伦去?为什么狄伦不需要和她一样去学习感恩和容忍?
因为狄伦是父亲的继承人——是啊,他并非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且很清楚尊严对于一个年轻人有多么重要,他只是不打算保护她,仅此而已。
“殿下,请集中注意力。” t领路的侍女低声提醒道,“我们现在应该往左拐了,请停住您向前的脚步,猊下的书房就在附近,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女王现在也在工作吗?”
“是的,除了婚礼当晚,她从未停止处理国务。”女仆说,“猊下尚未休息,侍从自然也不例外,这段路格外危险,请您务必跟紧我。”
“带我去女王的书房。”
“您刚刚说……什么?”
“带我去女王的书房。”她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你胆敢拒绝,我就大声尖叫,把所有人都引过来。”
“您疯了吗?”烛光将侍女脸上的惊愕照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桂妮薇尔竟然从这个表情中得到了些许愉悦,或许她确实是疯了。
“答应我,或者给我陪葬,没有第三种选择。”她慢慢靠近她,“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对吧?”
对方的脸庞因为失去血色而发青:“您……您会为自己的冲动后悔的。”
“也许吧,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她压低了声音——哈,她的语气听起来真像她父亲——也许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一个危险的家伙,是狄伦身边蛰伏的威胁,“现在,带我过去。”
侍女只好继续为她带路,但不再避开有壁烛的走廊,廊道里渐渐能够听到侍卫们夜巡的脚步声,墙壁上时不时闪过仆从的影子,再后来,她们甚至和几个侍卫正面相遇,桂妮薇尔微笑着与他们打了招呼,他们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她的毯子,但没有多问什么。
最后,她终于抵达了女王的书房,当门外的骑士询问她的来意时,她只是回答:“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面见女王。”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仆,对方的额前已经渗出了冷汗,“她不会跟随我进去,只有我一个人。”
骑士名为克鲁茨,是女王麾下资历最深厚的骑士之一,时常跟随在女王身侧,对她的脸还留有印象:“我们不会怀疑您的真诚,桂妮薇尔殿下,可是按照规定,您不能像这样身着奇装异服去觐见猊下。”
“我很乐意遵守王宫的规定,爵士。”她说,“可如果我现在把毛毯扯下来,恐怕后悔的会是你。”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鲁茨显然察觉到了这条毯子下的实情,紧张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好吧,我会向猊下禀告您的求见,如果猊下同意,我们就会让您进去,如果猊下不想见您,我只能说……很遗憾,女士。”
桂妮薇尔点了点头,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长。不过片刻,克鲁茨爵士就神情严肃地走了出来:“猊下请您进去,以及……您可以披着毯子进去。”
她猜对方或许不太能理解女王为何会允许一个光着身子的公主独自进入书房——虽然她事前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但对于这样的结果,她居然也没有特别意外。
女王的书房比走廊更加敞亮,十几盏油灯被罩在圆弧形的透明玻璃罩下,康沃尔特有的工艺。房间里只有女王,以及她的近卫骑士艾斯翠德。
“真是让人意外。”在宽大的橡木桌后,这个不列颠最有权势的女人对她面露微笑,“你看起来可不像是迷路了,桂妮薇尔公主。”
直觉告诉她,女王肯定知道她——不,知道她的父亲今晚打算做什么,也许这就是高文王子“意外”提早回到了房间的原因。
“我的父亲罗德格伦斯王想在今夜将我偷偷送到高文殿下的房间里,让我们发生肉体关系,这样您就不得不同意这次联姻了。”
“我知道。”女王回答。
“如您所见,揭开这条毯子,我就真的一丝不挂了。”
“我知道。”她重复了一遍。
房间里最不安的反倒是艾斯翠德爵士,她的目光不停地在女王和她之间徘徊。俄而,她俯身在女王耳畔说了些什么,然而女王摇了摇头,骑士迟疑了一下,沉默地退回原位。
“可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而非我儿子的房间里。”女王看着她,神情并不严厉,但桂妮薇尔感觉自己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我很好奇你此刻的想法,桂妮薇尔。”
该从何说起呢……无数句话从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夜晚太过漫长,也许要用尽她的一生才能阐述清楚。
最后,她开口道:“过去,我很崇拜我的父亲。”
女王点了点头,没有插话。
“虽然凯姆里德称不上是什么强大的国家,但父亲是一个称职的国王,他认真对待自己的职责,努力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寻求平衡,为家族寻求生存之道……我知道他能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她说,“我很努力地学习,鞭策自己成长,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以我为荣。”
尽管父亲对待狄伦时总是更加用心,时常会引起她的嫉妒——这只是因为我没有狄伦做得那么好,事后她总是这样说服自己。狄伦是男孩,体格高大,强壮有力,他会舞枪弄剑,擅长打猎,还知道怎么给动物剥皮,而她一见到血就会晕倒。
父亲总是称赞强而有力的骑士和猎手,厌恶不敢见血的懦夫,这是她的无能,是她的错……
至少她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而在不久之前,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他确实以我为荣,尽管他鲜少表露出来。”她的声音轻微颤抖起来,“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为了得到这句认可,我觉得自己哪怕死了也值得,可紧接着,父亲告诉我,他爱我的前提是……我要好好待在属于我的位置上。”
“他认为我是狄伦的威胁,所以才要把我嫁出去,哪怕为此牺牲我的人格和尊严。曾经我以为父亲太过传统,过于重视父辈的权威,不懂得去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不想保护我。”
桂妮薇尔松开了手,任由毛毯从身上滑落,让自己赤裸裸地展现在女王面前——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毛毯的边角已经被她捏得皱在了一起。
不要回头,桂妮薇尔,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走回头路的。
这一次,你得自己把机会抓在手里。
“所以我来到这里,恳请您将我置于您的保护下。”她跪了下来,向对神明祈祷一样双手紧握,“我没有任何值得与您交易的东西,所以我只能把我仅有的——我的一切,从身体到灵魂都献给您,我把我最脆弱,最羞耻的模样毫无遗漏地展现在您面前,恳求您的眷顾,请让我长久地伴随在您左右吧。”
她看见女王从座位上起身——天哪,她明明没有那么高,为何那身姿看起来宛若巨人?她绕过橡木桌,走近她,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的欣赏和怜爱比她父亲这辈子给她的都要多。当对方拾起毯子盖到她的身上时,桂妮薇尔知道自己赌赢了。
“晚上这么冷,一条毛毯怎么够呢?”女王说,“我确信我的衣柜里有合适的衣服,请帮我把它取来,艾斯翠德。”
“是,猊下。”
“另外……”女王将她的一缕乱发归到耳后,她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如此温暖,“最好是墨绿色的裙子,我相信它会很适合你的。”
“当然,猊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确信没有比这更好的颜色了。”
第309章
艾斯翠德结束训练后,桂妮薇尔立刻将毛巾递给了她。
“谢谢您,殿下。”
“没什么。”桂妮薇尔公主咯咯笑了起来——光是看着眼前这名有着小鹿般甜蜜微笑的女孩,很难想象她昨晚能做出那样大胆的行径,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武技,您一定会在这次比武竞技大赛取得好成绩的。”
“您谬赞了,这只是普通的训练。”坦诚说,艾斯翠德心底并非没有遗憾……她一直想和兰斯洛特爵士全力以赴地较量一番,然而这次的竞技大赛因为人数过多而限制了报名次数, 每个人只能报一个单人项目, 艾斯翠德选择了长枪比武,兰斯洛特则选择了传统角斗。
“何况,如今天下英豪皆汇聚在卡美洛特,其中不乏骁勇善战、擅长御马持枪的战士,我不一定能够拔得头筹。”她说,“仅在我认识的骑士中,珀西瓦尔爵士和贝德维尔爵士都是不可小觑的对手……可惜贝德维尔爵士最近正在适应新的马具,即使最后有幸赢取比赛,我也胜之不武。”
“新的马具?”
“是的, 一种可以让独臂的t战士也能自由御马的马具。”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失去谦逊,“毫无疑问是猊下的杰作。”
回想起那奇妙的设计,艾斯翠德心中依然赞叹不已,绳扣之间明明有着复杂的结构,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麻烦,更多是仰仗肌肉的习惯。贝德维尔无疑是熟练的骑手,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要摒弃十多年的习惯去熟悉新的骑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贝德维尔爵士已经初步适应了新马具,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恢复到比过去更好的状态。”
“我相信即使面对状态更好的贝德维尔爵士,您也能取得胜利。”桂妮薇尔的目光落到她腰侧的钢剑上,“这就是传说中的灰眼吗?”
“是。”
“真美,即使它隐藏在刀鞘中。”她的声音轻了下来,“以前我也幻想过自己能拥有一把剑,它不需要很有名,也不需要蕴藏什么奇特的力量……只要它属于我。”
艾斯翠德看着她慢慢地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狄伦九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把真剑,他为它取名''荣耀'',虽然那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也并非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但我依然很羡慕。年幼时,我总是去校场旁观父亲教导狄伦武艺,期待着有朝一日我也能拥有自己的剑。”
她察觉到了女孩心中的伤感:“如果您需要的话,廷塔哲家族有非常不错的铁匠,尤其是赫尔波,正是他打造了猊下的铁木权杖。”
桂妮薇尔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过了会期待自己拥有一把剑的年纪——但也称不上特别遗憾,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在阅览文字方面更有天赋,开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羊皮纸上。”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怅然若失,“可如果这双手不是那么纤细无力,也许那个时候……”
她没有说完,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双手,但艾斯翠德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桂妮薇尔殿下,对您而言,我算是合格的战士吗?”
桂妮薇尔似乎吓了一跳:“当、当然!您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您认为,如果罗德格伦斯王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他是会感到骄傲,还是觉得自己生下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闻言,女孩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对不起,我……我不该聊起这些的……”
“我并不为那些往事而伤心——诚然,一些怅意是难免的,但我知道那段过去也成就了如今的我。”艾斯翠德安慰她,“我的机会比其他人来得更不容易,所以我感恩它,珍惜它,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也许我的骑士之路会更加顺利,但我或许不会有如今我所达到的成绩。”
“您是一位体贴的人。”桂妮薇尔露出苦涩的笑容,“可我不确定……我并不像您或是玛格丝大人那样优秀,也并非阿勒尔夫人那样在自己专长的领域才华横溢。猊下选择了我,我对此感激不已,可是……如果我让她失望了该怎么办?也许猊下高估了我,我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聪慧的女孩……”
“我并非学士,在学术的领域见识浅薄,不敢妄下判断。”她说,“我唯一确定的是,您已经拥有了成为优秀之人必备的品质。”
“真的吗?”
“是的。如果说一个人的成功过除了天赋和努力外还有什么,那大抵就是对诱惑的抵御。”她轻轻拍了拍桂妮薇尔的手臂,“殿下,当您意识到自己的路并不如其他人那样宽广,您犯下的错误必然要以更加昂贵的代价偿还,而且别人必然会以更高的标准要求您时,您自然会督促自己变成更好的人。”
“艾斯翠德爵士……”女孩露出触动的神色,脸上的笑容终于也如艾斯翠德期待的那样,不再充满不安与愁苦了。对方踮起脚,在她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谢谢您。”
尽管艾斯翠德这辈子见过无数美丽的存在,这位年轻公主的美貌在近距离下依然带给了她一定的杀伤力:“您太客气了。”
“咳咳咳咳——”不远处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是啊,太客气了——所以你们能分开了吗?还是她打算在你右半边的脸上也来一下?”
“凯爵士。”艾斯翠德眉头紧皱,“这位是凯姆里德王国的桂妮薇尔殿下,作为骑士应该表现得更有礼貌。”
“没关系,艾斯翠德爵士。”
凯耸了耸肩:“你听到她说没关系了。瞧啊,多么善解人意的公主。”
艾斯翠德叹了口气:“我们之后再谈论这个问题……所以凯爵士,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赛诺拉爵士和外地来的参赛选手发生了一些小矛盾,需要你去解决。”凯说,“准确来说,那个雇佣骑士拍了她的屁股,并且叫她''小妞'',她陷入暴怒并表示要把对方的脑袋砍下来,如果我们不及时赶过去的话,场面可能会变得有点……血腥?”
“我立刻过去。”艾斯翠德感到一阵头疼,“她的兄长葛列格里不在现场吗?”
“他在,并且努力劝阻她等到比武竞技大赛时再合法地杀死他,并且劝阻失败了。”凯回答,“然后我问他能不能身体力行地去阻止他妹妹,他回答我''你在想什么呢?我他妈的是个学士!我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是《健康的律法》,而那本书也只有三十多页!'',所以我只好远道而来,寻找一个能接住赛诺拉一斧子的熟人了。”
“《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书。”桂妮薇尔说,“虽然药理魔女安赫卡生活的时代距离我们有一千多年,但她对于草药学方面的造诣是许多学者终生难以企及的。”
“是啊,我知道你们这些搞学术的都爱死这本书了。”凯说,“所以我们能走了吗?”
艾斯翠德看向桂妮薇尔:“请容我先行告退。”
“路上小心。”桂妮薇尔柔声答道,“对了,您愿意在大赛当天接受我的手帕吗?”
“感谢您的厚爱,但我历来都会将胜利的花冠献给猊下。”
离开校场一段距离后,凯忽然掐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您愿意在大赛当天接受我的手帕吗~”
“凯爵士!”艾斯翠德简直受不了他,“您今天到底怎么了?这可不是对待一位淑女的态度!”
“好吧,我道歉。”凯举起了双手,“我承认今天我可能有那么点神经质,但这至少有一半是王的错——谁叫他总是在我耳边唠叨那位公主殿下的事情,搞得我都快应激了。”
艾斯翠德理解地点了点头:“桂妮薇尔殿下是一位好姑娘,我们都为她和高文殿下没能结下缘分而可惜。”
“他才没有为谁的姻缘而可惜,他只是为自己的婚姻在持续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遭遇了家庭破坏者①而精神焦虑。”
“家庭破坏者……谁?”
“谁在有夫之妇面前脱衣服谁就是。”
“桂妮薇尔殿下?”艾斯翠德瞠目结舌,“怎么可能?猊下和桂妮薇尔殿下没有发生任何逾矩的事情。年轻姑娘在面对人生的难题时陷入彷徨,请求从一位睿智的长者那里得到宽慰和救赎之道,这是人之常情。陛下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肯定会理解这件事的。”
凯瞥了她一眼:“在我正式回答之前,姑且还是先问一下——你口中的''陛下''确实是指亚瑟,还是某个刚好名字发音比较像的人,比如说对方碰巧叫''毕夏''什么的。”
“凯爵士……”
“看来我们讨论的确实是同一个人,虽然我们脑海中对他的印象可能是两个……呃,毫不相关的家伙。”凯说,“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噢,对了,精神焦虑,我不知道他在大众面前是什么样,反正我已经受够了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他和后厨那些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用停经就可以变得这么烦人。”
艾斯翠德严肃地看着他:“如果您再不停止这样无礼的说话方式,恐怕我不得不向猊下申请恢复您的禁令了。”
“好啦,我错了……”凯表情恹恹地举起双手,“希望这是我今天最后一次做这个动作,再这样下去我感觉自己都要变成高卢人了。”
“此外,陛下完全没必要为桂妮薇尔殿下的事情烦心。”艾斯翠德无法告诉他实情,只好婉言道,“猊下对桂妮薇尔殿下的感情,犹如母亲对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只是悲悯和慈爱。”
“让我来描述t一个场景:一个年轻姑娘——不仅年轻,而且长得美丽动人,某天晚上她脱下衣服,只在身上披了一条毛毯,还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然后趁夜跑到另一个人的书房里,哪怕她知道对方有家室。没人知道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段时间过后,那个年轻姑娘穿着对方的衣服走出了书房……好的,问题来了,我们一般怎么称呼这种行为?”
“这完全是胡言乱语。”艾斯翠德说,“当时我也在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可以确保没有发生任何你们想象中的龌龊事。”
“伙计,如果不是我去找你的时候,她正在亲你的脸,我对你的话肯定一点也不怀疑。”
她难得体会到了恼羞成怒的感觉:“我发誓——这次长枪比武大赛,我会把您从马上捅下来!”
“啊哈,现在你可以为了她朝我发脾气了。”凯冷笑一声,“如果亚瑟在这里,他真该对我感到愧疚,至少他是在有了家庭之后才遇到了家庭破坏者,而我他妈地还没结婚呢。”
第310章
不出意外的话, 亚瑟应该是最早一批知道这件事的人……当然,除去当事人之外。
起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很正常,桂妮薇尔也许很快就要嫁给高文了,摩根也将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母亲,她们关系亲近无疑是一件好事。如果王姐希望的话,他也可以试着用父亲的心态对待她(虽然这并不容易,毕竟他实际上不比桂妮薇尔年长多少)。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的……直到他得知对方当时除了一条毛毯外未着寸缕。
“荒唐。”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桂妮薇尔乃罗德格伦斯王之女,凯姆里德的公主,一位富有教养的淑女怎么会做这种事?”
“不止我一人看到了,陛下。”仆从战战兢兢地答道,如果不是现实不允许,或许他会选择把自己缩进靴子里, “我发誓,有不下五个人目睹了这位公主古怪的行径, 您可以去问他们。”
亚瑟当然不会去把那些仆人们抓来一一质问,与其为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语而苦恼, 还不如直接去问王姐本人。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 在前往女王书房的路上,他竟然意外地和桂妮薇尔打了个照面。
“贵安, 陛下。”桂妮薇尔遵循礼仪向他行礼,看起来一如他记忆中那般美丽……然而受谣言的影响, 亚瑟发现自己很难用平常心去看待她,事实上, 她的美貌对他而言似乎有点刺眼了。
“很高兴见到你, 桂妮薇尔公主。”他尽可能地保持礼貌,“你是要去校场吗?”
“是的, 陛下。”
“去看高文训练?”
“不,我打算去观摩艾斯翠德爵士的训练。”女孩的笑容羞涩而甜蜜,“另外,或许您还不知道……猊下婉拒了米斯里尔家族和欧肯希尔德家族之间的联姻。话虽如此,高文殿下是一位杰出的绅士,能与他为友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是吗?”亚瑟听见自己答道,“看来你的消息比我还要灵通。”
真丢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桂妮薇尔只是一个羞怯的小女孩,天真纯洁,因为太过年轻而不知爱情为何物,没必要在意那些。
说到底,她和王姐都是女性,还能发生什么呢?
然而,某个男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不能讲得太直白,陛下,但客观而言,如果母亲有能力让女人怀孕,她早就是不列颠的拉美西斯二世了。”
噢,加荷里斯……梅林当初是怎么评价他的来着?一个聪明又讨人嫌的小萝卜头。
虽然他的梦魔老师平日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对人的评价有时确实很一针见血。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桂妮薇尔再次向他屈身行礼,亚瑟注意到她会特意用手捂住胸口——那是一条有着荷叶边的抹胸长裙,当她弯腰时,布料会有些不体面地滑落,因为这条裙子的尺寸对她来说大了一些。
直到桂妮薇尔离开了一段时间,亚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身上穿着摩根的裙子。
很难用言语形容他当时的感受——他的大脑一阵嗡鸣,近乎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亚瑟这辈子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克己奉公的生活习惯,尽可能让自己处在理智冷静的状态下,以便妥善地应对人们对他的期待,这是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无止境地宣泄自己内心情绪的冲动。
即便理智几乎蒸发殆尽,亚瑟也知道在这种状态下并不适合去见摩根,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回自己的冷静。
“所以你他妈就来找我了?我可真是谢谢你。”凯翻了个白眼,“我还能说什么?你自己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可能发生那种关系。如果猊下对女人感兴趣,阿勒尔夫人哪还有心情去欧洲大陆,直接住在猊下的床上了。”
亚瑟感到恼火又困惑:“你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把事情变得更糟?”
“……我真是受不了你,算我求你了,去找其他人发你的疯。”凯抓了抓头发——亚瑟一直想劝他少这样做,上帝保佑这片土地以及它的子民,但不太保佑男人的发际线,“梅林呢?那家伙最近跑到哪里去了?”
“他国婚当晚就离开了,说是已经结束了作为抚养者的使命,打算恢复以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所以……我们认识的梅林其实处于一个不太自由的状态吗?”
“也许是吧。”
“真可怕,能不能把他关回星之内海?”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凯卿。”亚瑟认真地回答,“让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上,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向王姐婉言询问关于桂妮薇尔公主的事?”
“你确定自己打算在''婉言询问''这件事上征求我的意见?”
他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对方是正确的:“好吧,这确实是一个坏主意,我会抽出时间去找贝德维尔卿的。”
凯耸了耸肩,一副打算伺机逃走的表情——虽然这件事客观上与他毫无关系,但他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是让亚瑟感到不爽:“卿在这方面才没资格说别人吧?上次一位夫人把自己的内衣扔给艾斯翠德卿,卿怎么不用''反正她们不可能发生那种关系''来说服自己呢?”
“因为这压根就是两码事——女王就是女王,她待身边的人再好也知道把握尺度,而某位首席骑士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老傻瓜,只要对方哭泣着说''拜托了,艾斯翠德爵士,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有可能答应跟对方在同一条被子里一晚上。”凯抱怨道,“那次她居然把内衣转交给女仆,让她们洗干净后还给对方,真是见了鬼了,她不知道那是一个丈夫死了好几年的寡妇吗?”
亚瑟看着他:“所以你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把事情变得更糟?”
“呃……抱歉,这次真的是无意的。”
“我会期待着卿在长枪比武大赛上被艾斯翠德卿击落的瞬间。”
“嘿!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艾斯翠德卿无论是骑术和武艺都臻入化境,哪怕世界上最大胆的赌徒都不会买你赢。”
“您可真会说话,陛下。”凯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就用这条银舌头去你老婆面前婉言询问吧。”
虽然没能得到什么实质性意见,但能看到义兄吃瘪的表情,仍然让亚瑟感到了一丝宽慰。
等到他情绪略微平复的时候,已经是午餐时间了,然而用餐时除了摩根之外,还会有其他孩子在场,并非什么适合提起话头的好时机。
其实他很想问问高文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隐约感觉高文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少——因为他是一条金鱼,他可怜的脑瓜里除了母亲之外装不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噢,加荷里斯,这个可爱可恨的小萝卜头,请快从他的脑袋里出去吧。
直到用餐结束,他才忍不住在摩根耳畔低声道:“我有些事情想与您商量。”
闻言,摩根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我想也是时候了。”
她的微笑让亚瑟有些捉摸不透——“是时候了”,可具体是指什么呢?
仔细想想,如果对方有意隐瞒,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目睹桂妮薇尔夜访女王的过程……难道这是王姐对他的某种暗示吗?
下午,当他抵达书房时,摩根已经屏退了其他人,就连一向与t她形影不离的艾斯翠德都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亚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的掌心什至渗出了冷汗。
如果王姐真的说出了……一些他不希望听见的话,他究竟该作何反应呢?是当场拒绝并发泄自己的怒火?还是说……
短暂的沉默后,摩根率先开启了话题:“你应该也和我一样,经常为这件事郁结于心吧?”
“我并没有考虑得那么久。”毕竟他是今天早上才得知消息的,“但我想此刻我的心情与您是相通的。”
“既然你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么不妨直入话题吧。”摩根说,“我一直在考虑是否该废黜诸王,让不列颠从各个方面都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
“恐怕我难以接受……”他的舌头滞了几秒,“抱歉,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在考虑让不列颠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曾经的独立国将会降为贵族领地,王室降为高等贵族。”说到这里时,摩根停了一下,“你刚刚是不是表示了你难以接受?”
“什么?不、等等,不是的!我……”
“无妨,政见有分歧是很常见的事情。”摩根回答,“但我有充足的理由可以与你展开讨论。”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亚瑟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嗫嚅,“非常抱歉,出于某些原因,我现在感到非常羞愧……请别在意我刚才的反应,继续阐述您的想法吧。”
摩根脸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困惑,好在她最后还是体贴地略过了刚才的小插曲:“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米斯里尔和廷塔哲——虽然他们在我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我不会让葛尔和康沃尔恢复到公国的地位,两个家族都会保持在公爵位,和其他降级的王室一样。”
“或许我们可以循序渐进地推行?”亚瑟说,“康沃尔还好说,只是继续维持当前的地位,葛尔毕竟已经是独立国了,高文又是您的孩子……”
“某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点才能顺利达成,一旦错过时机,再想达成同样的结果,可能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她叹息一声,“廷塔哲是我的母族,米斯里尔也是我重要的支持者,我相信他们的忠心,但十年、几十年之后,情况又会怎样呢?后人也许不会有我——我们这样的威望,而那些家族也可能不会如现在这般忠诚,如果外戚势力坐大,王室的统治也会遭受威胁……我不会对这种可能性熟视无睹。”
她脸上淡淡的怅意也让亚瑟感到悲伤:“这对您而言一定不很容易。”
“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决定,可惜管理一个国家就是如此,即使身为统治者,也不可能永远只做顺从自己心意的选择。”她说,“然而,废黜诸王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需要考虑许多复杂的情况,外加一个重要的决定性因素……不过得等梅林回来之后,我才能给你具体答复。”
“梅林?”亚瑟愣了一下,“可他才离开没多久……”
“是啊,所以赶回来应该也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
“说的也是,您已经联系他过了吗?”
“还没有。”说罢,摩根抬起头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喊了一声,“立刻回来。”
“呃……王姐?”
“现在联系过了。”摩根回答。
第311章
“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了?”即使是梅林,也难免感到一阵恼火,“以为大哥哥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吗?就像是——像是你们打猎时的猎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要给我喂骨头了?”
“真的很抱歉。”亚瑟一边回答,一边让仆人将他的坐骑带去馬廄, “这一次情况特殊,以后不会让你这样匆忙赶回来了。”
是啊……无论怎么抱怨,渴望亲近喜爱之物的本性还是让他的身体违背了理智,乖乖踏上了返回卡美洛特的道路——这是梅林第一次感受到体内流淌着梦魔之血是一件多么讨厌的事。
然而回到卡梅洛特后, 那个把他当作猎犬使唤的女人完全不见踪影, 只有亚瑟站在狮心堡门前迎接他。
梅林难以掩饰自己的不快……以及一点点失落,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有不快:“你姐姐呢?”
“她在炼金工房等你。”亚瑟丝毫不为他的无礼而生气,反而歉意地笑了笑——梅林很难不注意到他面庞焕发的容光和愈发成熟的男性气质,尽管仍留有青涩, 但这种少年时期的残余大约会在一到两年内消失殆尽。
看来结婚确实会改变一个人,又或许是她会改变一个人——他不免自嘲,你应该最清楚这点才对,看看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当然,小公主也有错,她明明说过不会用手段让他既恨她又无法离开她,可她只完成了一半的承诺。
为了避免聊到和国婚有关的话题, 梅林干脆全程一言不发,亚瑟似乎认为他还在为自己被迫赶回来的事而不悦, 除了几句礼貌性的寒暄,其余时间都体贴地保持了沉默。
在抵达炼金工房门前时,梅林心头忽然升起一种恶意……一种熟悉的恶意,十几年前,他对尤伦斯施展过这种恶,而当时的他恐怕不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对自己的学生这么做。
“你应该多少意识到我和你姐姐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了吧?”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会介意吗?”
“怎么会?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当初就不会促成我们的婚姻了。”亚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答道,“高文告诉过我,当年的流言蜚语给许多人带去了伤害。我不会重蹈覆辙,梅林,在这件事情上,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
他的语气是那么和善,而且充满了信任——梅林很想回以微笑,但那对他而言太难了。
告别亚瑟后,他推门走进了房间,看见摩根正坐在窗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玻璃管里的沉积物。
相较于她的弟弟,这个女人在结婚前和结婚后基本没有任何变化——梅林有时甚至觉得,她和二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相比也没什么变化,这或许是世上为数不多值得他庆幸的事情,尤伦斯没能改变她,亚瑟也没能改变她,她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不说一声''好久不见''吗?”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摩根将玻璃管插回带卡扣的凹槽里,“但如果你希望的话——好久不见,梅林。”
“如果不是你突然把我叫回来,我们可以直到很久以后才开始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考虑到这次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不想对你有任何冒犯的地方。”摩根回答,“但客观而言,我对此抱有怀疑,如果连肉体上的行动都无法阻止你把注意力留在这座城市,那么离开和留下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可恶……如果不是她说得真的很有道理,他一定会开口反驳的。
尽管有些不爽,可梅林不得不承认,哪怕摩根每次都能用几句不经意的话让他如鲠在喉,也远远好过生活中没有她的时候。
离开卡美洛特后,梅林决心不会再让摩根以及与她有关的任何事物影响到自己,他会彻底离开她,而且再也不会把千里眼的魔力浪费在这个让他感到无望的女人身上。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远渡去欧洲大陆,但一想到阿勒尔夫人也是那里的常客就放弃了,将第一站定在了威尔士。
然而踏上旅途的第一晚,梅林就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不仅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种逃避的行为本身也是摩根对他影响的一种体现,也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乏味的生活。
就像一个享受惯了的人被迫由奢入俭——显然,他已经无法像几十年前一样对着尤瑟和伊格琳那无趣至极的婚姻也看得津津有味了,而在他离开卡美洛特的短短几天内,居然就错过了那么多有趣的故事。
尤其是桂妮薇尔,梅林为其命名为“凯姆里德公主迷情记”。
事实证明,摩根身边总是能发生各式各样有趣的事情,而他需要这样充满趣事的生活……以及她本人。
虽然无法反驳,但梅林也不想轻易承认她的说法是正确的,只好岔开t话题:“话说回来,小公主是不是对自己正在被窥视这件事表现得太无所谓了一点……还是说,你已经习惯大哥哥的目光也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坦诚说,我确实已经习惯了。”摩根叹息一声,“要接受这一点并不容易,所以我不得不在脑内给你设想了一种更加非人类的形象,例如说虹彩龙①,以抵消这种被窥视的不适感,可以说效果相当不错。”
“虹彩龙?那是什么?”
“一类传奇龙种,源自于一片与世隔绝的广袤土地②上诞生的神话体系。”她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由于体内蕴藏着虹彩能量,虹彩龙的身体会散发出七彩的虹光,它们是天生的法术使用者,喜欢住在靠近文明社会的地方,而且经常与智慧生物进行交流并观察他们的生活,因为它们将文明社会视为''舞台'',将智慧生物视为''演员'',将他们的生活视作''故事'',以品读这些故事为乐。”
……这类生物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特意创造出来用于讽刺他的?
“题外话就不多聊了,这一次急召你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榷。”摩根说,“自我继承公爵之位后,就一直在探寻不列颠发生大范围饥荒的原因。”
她站了起来,神情似是沉思——梅林发现自己很难不为这样的她而倾倒,也许那个关于虹彩龙的类比并没有错,智慧生物展露其睿智时的神采总是令人炫目。
“以不列颠的农业水平,人类对土地的利用远没有到超过土地负荷的程度,土壤也没有因为养分失衡而出现大面积的盐堿化和沙漠化,如果是全球范围内的气候变化,例如小冰河期或反常的洋流现象,距离不列颠如此之近的欧洲大陆没理由不受影响。”她说,“退一步说,即便这些情况都能找到相应的理由,也无法解释一个问题——为何有神秘庇佑的土地可以避免以及扭转这种情况?”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神秘的活跃在这个过程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神秘是自然意志的残留,其显现的形式却是以违逆自然的法则为代价,这其中的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喜欢你思考时的样子,小公主。”梅林回答,“但事实是,神秘是一种你越是细究,就越是背离它的东西。就像某种蛰伏在黑暗中的危险生物,当你看不见它的时候,往往也是你恐惧感最强烈的时候,这种''不可视''和''不可知''本身也是神秘的一部分。”
摩根眯起眼睛:“既然如此,那预言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方便命运把那些自以为逃离了它的人推入火坑。”而那个被推入火坑的倒霉蛋此刻就在你眼前……当然,后半句话梅林是说不出口的。
“总之,许多年前我就在进行一项实验,测试土壤中玛那的浓度是否会对农作物的成长产生影响。”好在摩根也没有深究下去,“为了照顾到不同国家的情况,我派人前往当地收集了多份土壤样本,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检测,目前已经得出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结论。”
说罢,她从书架上取下了几叠纸卷,每一叠的边页都用针线严实地封了起来,整理成了书册。
当摩根将那几大叠书册递过来时,梅林表示:“我是不会把这些枯燥的东西全部读完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摩根将书册收了起来——从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来看,梅林敢肯定她心里对那几打无聊的文字记录可骄傲了,“简单来说,实验结果证明无论是玛那充沛的土壤,还是被抽干了玛那的土壤,两者都能使种子生根发芽,从其他国家得到的土壤样本也不例外,哪怕它们本身出自农收欠佳的国家,当它们从自己的原生环境中被分离出来后,也会恢复成正常的土壤。”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案,这是摩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因此,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玛那本身并不会使土壤变得更丰沃或更贫瘠,但玛那的紊乱会干扰种子从土壤中正常地汲取养分——这也是一方有神秘镇守后就会恢复正常的原因,因为那片区域的玛那恢复了稳定,然而导致这种紊乱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不同国家长期生活在各自神秘镇守下所形成的的割裂状态。”
梅林想起了她之前和亚瑟的对话:“这就是你打算统一不列颠的原因?”
“算是原因之一。”摩根答道,“说到底,不列颠终究只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岛国,在如此有限的土地上,没有频繁的自然灾害妨碍人类定居,却出现了十几位国王,使得原本就不发达的贸易市场被十几个国家的商法和货币彻底割裂,这种情况本就是不健康的。”
他渐渐体会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所以统一不列颠是你必然要做的,只是还缺一个大义的名分?”
“不错。”她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如果推断正确,那么从根本上解决饥荒的方法也就显而易见了。其一是让不列颠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使整个岛屿的玛那流动处于稳定状态;其二是让不列颠彻底告别神秘时代……事实上,无论这项计划最后要走到哪一步,统一不列颠都是不可越过的步骤。”
“后者听起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不排除有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但目前不是我的最优选。”她继续道,“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因素,例如神秘褪去后,那些拥有异种血统的存在是否还会拥有力量,如果答案是否,那么亚瑟能否继续维持作为圣剑使的机能……如果人类因此失去了抵御游星的底牌,当初那些艰难的抉择就会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
梅林知道摩根说的是她自己——为了对抗游星选择了妥协,答应与亚瑟共享权力,但不妨碍他听见这些话时感觉像是挨了一耳光。
思绪至此,他不免有些沮丧:“所以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的预言。”摩根看着他,“你当初在短期内将毫无根基的亚瑟扶持到了能对我造成威胁的地步,现在我想得到同样的帮助——当然,同时也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正确与否。”
“没有那么简单。”梅林试图解释,“预言可不是什么能回答一切的万能解,往往是先得到了预言,才产生相应的问题。你应该听过北欧诸神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光明神巴德尔先是在梦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的母亲弗丽嘉才会去逼迫世间万物发誓绝不伤害巴德尔。”
“关于这一点,我有些不同的想法。”摩根咳嗽一声,“事实上,近期我在私下对魔术的相关知识做了一些功课。对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而言或许只是皮毛,但我也多少累积了一点心得。如果你愿意从旁协助的话,我想自己进行这次的预言。”
“近期……”梅林咀嚼着这两个字,“你不是刚刚结婚吗?”
“是啊,多亏亚瑟为我承担了大部分的应酬,我才能抽出时间进行学习。”她露出庆幸的笑容,尽管这种庆幸让梅林有点难以理解,“我虽不像你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才能,但根据一些古老的文书记载,普通人也能通过某些仪式窥视命运的轨迹,最近的例子就是帕里斯王,卡宾森家族……”
说到这里时,摩根古怪地停了一下——看来爱莲娜公主确实对她造成了极深的伤害,也许Elaine就是命运赋予她的诅咒。
“卡宾森家族不具有预言的天赋,但帕里斯王成功通过血魔法得到了''高贵之豹将莅临此地,铲除毒龙并诞下雄狮,此狮将为骑士之酋''的启示。”她语气隐忍地说道,“既然帕里斯王能够做到,说明这种古老仪式的效果并没有随着神秘的衰退而消失,为此我做了一些数学上的演算,最终得到了一套具备可行性,也许可以被稳定复现的方案。”
说罢,摩根从书架上取下了另一册书——和之前那几册一样又厚又重,区别是纸张从廉价的木浆纸变成了精美的羊皮纸,唯有女王本人的手稿有资格如此奢侈。
然而梅林还是摇了摇头:“休想,我是不会看的。”
“哼。”她难得表现出了孩子气的一面,t“你们这些瞧不起数学的家伙,迟早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第312章
自缇克曼努时代起,她就对神秘侧的力量抱有怀疑。
比方说,如果魔法是如此尖端的能量法则,它就不应该轻易地被科技抵消,而是等到地球上的玛那临近枯竭,并且确认不可能有修复的可能性后,才会渐渐被科技取代,就像一类自然资源即将耗尽时,人类会去寻觅可替代的新型资源一样。
如果仅仅是科技本身的存在就足以取代魔法——就像电力时代最终取代了蒸汽时代, 谁会认为后者是比前者更优越的选择呢?
何况,无论是仰仗血统的传承,还是通过某种手段进行种族突变,终究都只是极少数案例,将族群的未来寄希望于命运会将强大的力量赋予某个特定的人,然后由这名不知善恶的特定之人来主导整个人类的未来……坦诚说,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退一步说, 假设确实存在一位贤主明君,能够依靠魔法或魔术建立起所谓的“理想国”, 其统治也有可能在另一个比之力量更强的存在手中灰飞烟灭。
在远古的美索不达米亚,天国尚未毁灭的时代,这样的情况就曾多次上演。诸神对自己的过错总是不以为然,对那些未被满足的欲望和虚荣心却锱铢必较,既然他们本质上和尘世间那些昏庸自私的国王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们可以永恒端坐于神座之上呢?
所以哪怕这一世她得到了神秘的眷顾,也自始至终保持着警戒心——很显然,人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没有选择权的。若她的权势仅仅是源于上天的恩赐,迟早有一天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与伏提庚决战当日的遭遇证明了这种担忧的正确性,如果盖亚想从她这里夺走什么,目前的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对血魔法产生兴趣了?”在她为仪式做准备的时候,梅林百无聊赖地问道,“因为艾斯亲吗?”
摩根沉默了片刻:“可以这么说。”
梦魔朝她撇撇嘴:“这个时候就不说''算是原因之一''了?”
摩根略过了他的抱怨:“梅林,你这辈子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梅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沉,就连摩根都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有点傻了。
“我失去过,不止一次……而且每一次都很惨痛。”她说,“无论那些人出现在你生命中时多么浓墨重彩,让你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失去他们,他们的消逝也几乎都是一瞬间的事。每次得到教训,我都会变得比上一次更谨慎,但痛苦从未停止重演。”
回忆起那些往事时,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她脑海中闪过,有艾斯翠德,也有其他人,有她作为“摩根”而认识的,还有一些更久远的故人。
即使以她的记忆力,那些故人的音容也难免在数千年的时光中逐渐褪色,但每当想起他们,总会有一股美好的感情涌上心头,教她明白他们永远是她或不可缺的一部分。
“出于某些原因,我以一种警戒但消极的态度虚度了一部分人生,可事实是——我拥有妖精之血,而我的某一部分和盖亚联结在一起,这不是我单方面地拒绝或逃避就能解决的,而我也厌倦了这么做。“
她想起巴尔,然后是耶米玛,距离她们之间的那场对话甚至没有过去一个月,但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我还年轻时,从不会站在原地等待机会来找我,而我做出的任何决定——哪怕那个决定大胆到让所有人都认为我可能是疯了,也是出于我本人的意志。”她说,“所以我会直面这一点,承认我并不处在自己理想的立场上,并且我想试试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
梅林仍看着她——神情专注,片刻不移,仿佛他打算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耗费在这件事上。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重拾笑容,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梅林——但也不完全是,应该说他看起来很像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样子,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几年前。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他柔声道,“年轻真好,对吧?”
“很难想象说这句话的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可能人类的那部分血统对我还是有点影响的。”他轻声笑了起来,那张漂亮的脸沐浴在清晨的微光中,“也许等离开这个房间后,我的心态又会随之改变,沉浸在对你和亚瑟之间关系的恼恨和妒火中,但是……小公主,最后我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你身边,这不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吗? ”
无论梅林突然顿悟了什么,他卸去重负的神情都让摩根为他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变得更加危险了。
并不是说对方又会出手干涉什么,而是他似乎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让他们曾经泾渭分明的关系——他不可能得到她,无论他怎么做,最后也只会尝到苦果——然而,这种复杂却稳定的关系在他的微笑中再度变得暧昧不明了起来。
她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
但正事在前,摩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将浪费时间在个人感情上,无论梅林打算或不打算做什么,她打算或不打算回应什么,这些都要排在整个国家的命运之后。
她避开了梅林的视线,转身从收纳柜里去取下一个木盒,盒子里有数十个分格,分别摆放着这次实验需要的施法材料,分量精确到克。
“说回血魔法的话题。”摩根说,“虽然我想你多少已经猜到了,这次实验的灵感确实源于艾斯翠德的治疗过程。”
决战日当天,艾斯翠德在固有结界中被盖亚贯穿了心脏,却没有立即死亡——虽说除非击中脑干,否则人的生命体征一般不会即刻消失,但摩根依然认为这是盖亚故意留了一线,意图将复活艾斯翠德当作她接受成为其傀儡的奖赏。
然而,她最后拒绝了伦戈米尼亚德,连带着盖亚也没有复活艾斯翠德,可既然理论上存在着继续维持生命的可能性,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或许她也有能力延续艾斯翠德的生命。
这种设想在见到梅林后得到了肯定,他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制作一件拥有心脏机能的魔术礼装,以填补艾斯翠德胸口的空洞。
“话是这么说,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梅林解释道,“不同于人体的其他部位,如果以灵魂为基准,心脏和大脑往往是灵核的所在之处,只有顶尖的人偶师才有可能制作出完美的替代品……应该说,等我们真正找到这样一位人偶师的时候,艾斯亲的尸体早就已经烂光了。”
当时的她急火攻心,忍不住对他发脾气:“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吗?作为宫廷魔术师,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到!”
“魔术可是很复杂的……”梅林只敢小声反驳,“如果给我一点时间,我倒是也能学会啦,可即便如此也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可能是某种福至心灵,也可能是某种脑力的突然爆发,某些知晓已久但她从未使用过的知识(大多是关于炼金术的)忽然在支离破碎中拼接起来,为她点亮了通往答案的前路。
她甚至抽不出时间说话,直接用匕首割开了手臂,这个动作把梅林吓了一跳:“等、等等,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伤害自己的身体?你还没有理智丧失到要跟艾斯亲殉情吧?”
“先别说话。”她低声道,“我要验证一下这个猜想。”
鲜血悉数流进了艾斯翠德胸前的空洞,随着魔力开始发挥催化作用,温热的红色液体逐渐被转化为某种半凝固的纤维组织。
此时摩根才终于松了口气,有空余的精力回应梅林了。
“我在尝试用炼金术将血液诱变为心肌细胞,然后模仿胚胎发育出人体器官的过程,使其变成完整的心脏。”她说,“为了防止排异反应,我需要以艾斯翠德的血为基础样本……”
说着,她的思绪骤然停滞——仿佛放映机上的胶卷被剪去了一部分,一股冰冷的脱力感让她的身体轻微战栗。当她回过神时,梅林已经抓住了她的手,用魔术治愈了那道伤口。
摩根有些恼火:“别打断我工作!”
“让自己失血致死也叫工作吗?虽然你死后我也能在阿瓦隆见t到你,但如果你真的跟她在这里殉情,那就太他妈可笑了!”梅林比她还要恼火,一把抢过了她的匕首,“当初赫尔波把这玩意给你的时候,我就恨死它了,现在我却要用它割自己的手,而这都是你的错! ”
直到看见梅林将血滴进艾斯翠德的伤口里,摩根才终于反应过来:“抱歉……”
“不要动你的嘴。”梅林冲她呛声,“除非你要吻我。”
尽管有梅林帮忙供血,为模拟生物成长的过程进行精密演算,本身就是一种背离神秘的行为,摩根能够明显感觉到这种魔术的转化效率相比记忆中其他学士的炼金术实验有大幅度削弱。
最后,他们不得不把亚瑟也叫了进来——多划几道口子,当时的梅林叮嘱道,反正他有龙之炉心——几经周折,集齐了三个人的努力(或者说他们的血),艾斯翠德才终于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虽然这再度证明了科学侧与神秘侧的不兼容,但通过这次经历,摩根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神秘。
身为“缇克曼努”的她虽然已经掌握了毁灭神秘侧的要诀,可破坏一样东西是简单的,要探索和剖析其中的原理却并不容易。既然她这一世注定了要与神秘纠缠不清,不妨趁此机会更深刻地去思考这种力量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摩根简单地和梅林讲述了实验的设计思路和应用原理——此时宫廷魔术师终于肯屈尊纡贵地看一眼她的估算列表了,其中一部分数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缩小了它们的阈值,并告诉她只要保持在这个区间内,个别的数值浮动并不会引发什么问题。
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进行过任何复杂的思考,更多是凭借某种与生俱来的感知——毫无疑问,梅林是天生的施法者,不需要像寻常魔术师那样通过漫长的学习来获取知识,也不需要反复练习来增进自己(但他如果有意愿,学习其他魔术也是相当容易的事情)。
通过他对不同数值的敏感程度,摩根大抵能推断出他擅长哪些类型的魔术。
做完准备后,摩根拿出一根刺针——出自廷塔哲首席铁匠赫尔波之手,虽然在接到命令时,他本人对于她为何要在婚后定制一根能放血的铁针感到困惑。
“对于施法材料,我也做了一些实验。”
从成功率上来说,人类的血比动物的血更高,含有异种血统的血比普通人的血更高,新鲜血液比开始凝固的血液更高。
“所以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实验器材。”她将针尖的细孔展示给他,“针刺破皮肤后,血液会随着针管流进尾部的储血槽,那里设置了能阻止凝血因子被激活的术式……”
然而,当梅林开始解开上衣的系带时,剩余的话卡在了她的喉咙口。
“……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还是说这种行为在人类的文化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叫法?”
她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脱衣服。”
“不是要取血吗?”
“取血只需要扎手指,以及手臂的静脉。”
“虽然不知道药理魔女的那些大头书是怎么教你的,但在魔术方面还是选择信任大哥哥我比较好。”梅林脱下了黑色的里衣——过去一起旅行的时候,他们时常在同一屋檐下过夜,摩根也曾见过他脱掉白色长袍后的样子,但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他的躯体。
不同于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魔术师,作为剑术上的通达者,梅林就像所有骑士一样有着健康的体态和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但并不给人以太过强壮的既视感,也没有那种扑面而来的男性荷尔蒙,他只是……很美,像是经历过精心雕琢后的结果。
摩根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感觉,但先前那种危险的预感似乎在此刻变为了现实。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大脑和心脏往往是灵魂的核心所在。”他握住她的手,连带着那枚刺针一起,“小公主应该知道心脏在哪儿吧?”
他的皮肤上吸附着一层清晨尚未消弭的湿气——像是某种湿润的瓷土——当对方引导性地将她的手按在他胸口时,摩根如此想道。
梅林面露微笑,如果他的笑容中含有任何戏谑的意味,那种危险的氛围都会立刻消失无踪……但他没有,这也许就是他此刻真正危险的地方,一个总是做错选择的人忽然知道了该怎么做正确的事情。
他注视着她,没有任何挑逗、轻浮的意味,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就好像她在创造他,他的身躯在她的雕琢下渐渐成型,当刺针穿过他的皮肤时,他显得那么温顺、专注,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己的造物主。
鲜血注满凹槽后,摩根拔出了刺针,但梅林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对亚瑟这么做,好吗?”他说。
她没有回答,梅林也没有追问,但他们都知道最后是谁赢了。
第313章
随着艾斯翠德爵士干净利落地将对手从马上击落,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无论男女都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掷向她——和其他比赛不同,艾斯翠德和兰斯洛特的比赛基本不会有什么失意的观众,因为很少有人买他们的对手赢。
桂妮薇尔也感到心潮澎湃,然而她从小就被教育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时刻保持淑女的仪态,即便身处狂欢的氛围中,她也只敢矜持地微笑,偶尔在众人鼓掌时拍得更用力些。
猊下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是的,她的座位紧挨着女王,和玛格丝大人、阿勒尔夫人这些王室家眷同席,连她父亲罗德格里斯王的位置都没有那么近。
“不必那么拘谨。”她的微笑融化了桂妮薇尔的不安,“这是整个卡美洛特的盛会,所有人都可以尽情欢闹。”
“一点小小的安慰,孩子。”阿勒尔夫人朝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认为自己的庆祝已经够大胆了——玛格丝当初在克鲁茨爵士取胜后高兴到把酒吐在火棍上,想要给我们表演喷火,结果把看台上的旗帜点着了。”
“是啊, 让人印象深刻。”猊下点评道。
玛格丝撇撇嘴:“可别模仿我,否则就会像这样被别人嘲笑好几年。”
阿勒尔夫人放声大笑:“也许是一辈子!”
有了她们的鼓励,桂妮薇尔也试图融入这种喧闹欢乐的氛围中——事实证明,放纵自己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情,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她都和其他观众一起欢呼,声音一场比一场响亮,并且为场上的骑士下注,把赌赢了的钱用来买花,扔给那些取得胜利的骑士。
在这期间,父亲不悦的目光让她瑟缩了一下……好在他们的座位隔着一段距离,让他没办法对她指手画脚。
让他尽管生气吧,桂妮薇尔告诉自己,反正等国婚结束后,她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了,至少三年不用回凯姆里德。
他曾说希望她离家乡越远越好,现在她做到了,他可没资格多抱怨什么。
决赛的选手分别是艾斯翠德爵士和珀西瓦尔爵士,这也是今天唯二有悬念的较量——另一场是珀西瓦尔与贝德维尔,作为参赛选手中为数不多有身体残缺的骑士,贝德维尔爵士贡献了一场相当精彩的比赛。
相比前面的比赛,艾斯翠德与珀西瓦尔交锋的场面就要焦灼得多。双方体格相当,都是十分优秀的骑士,但珀西瓦尔比艾斯翠德年轻得多,桂妮薇尔在比赛中见过许多成名已久的年长骑士意外折在了年轻骑士手里,不免担忧她最后会因为体能问题而落败。
“珀西瓦尔卿的技艺相比之前又成熟了不少。”猊下说,“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六到七年,即使是艾斯翠德也会疲于应对吧。”
听到她的评价,桂妮薇尔心里不禁雀跃起来,但表现得很谨慎:“您认为艾斯翠德爵士能赢吗?”
“当然,不过珀西瓦尔卿的表现也很出彩,他的天资即使在骑士里也是相当优秀的。”猊下似乎并不为眼前焦灼的局势而紧张,“可惜他目前还缺乏对非惯用手的应对训练。年轻的骑士大多有这种陋习,需要经过战场的洗礼才会有所改善。”
亚瑟王点头以示赞同,他的神情中有着和猊下类似的泰然,似乎已经料到了这场比赛的胜负走向:“毕竟战场上的敌人总是能从各个角落冲向你……不过比起一年t多以前,珀西瓦尔卿在这方面已经进步了不少,以后应该也会不断精进自己的。”
两位王相视一笑后,猊下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桂雯,今天比赛结束后,我想和你谈谈关于……”
“艾斯翠德卿的坐骑好像和行军期间的不一样呢。”亚瑟王忽然开口道,“应该是叫……红岩?我没记错它的名字吧?”
“您的好奇心是不是来得晚了一点?”凯爵士说道——桂妮薇尔对这位骑士的印象并不好,但对他的实力还是十分认可的,如果不是抽签时运气不太好,第二场比赛就遇见了艾斯翠德爵士,他或许不会那么早就回到看台上,“她在比赛期间骑的一直是白马。”
“红岩是阿拉伯马,这类马体格偏矮,但耐力很强,适合长途军旅。”猊下解释道,“雪风是伊比利亚马,爆发力强且性情坚韧,适合高频率的短兵相接。”
“我早就听说康沃尔有一套成熟的马匹培养体系,还有专门引入和培育新品种的马场,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亚瑟王看向她,“说到这个,听说你马上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修学深造了,桂妮薇尔公主。”
桂妮薇尔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的:“是的,修道院已经批准了我的申请书,但还未确定具体的入学时间。”
“幸运的孩子,如果我是你,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去康沃尔了。”
“噗哈——”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凯身上。
“凯卿,你对我的话有什么意见吗?”
“不,没什么,请别在意我。”凯爵士回答,“可能是因为伤口愈合的地方有点痒,人一痒就会想笑,这很正常吧?”
亚瑟王对他说:“也许你该让大夫多检查几次,毕竟艾斯翠德卿的长枪可是给你狠狠来了一下。”
闻言,凯爵士神情促狭地笑了——听说他是王的义兄,彼此间亲如家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我也想,但待在这里实在太让人高兴了,我想还是等到比赛结束后再去比较好。”
比赛仍在继续,看台上的闲聊也从未停止,时间一长,连桂妮薇尔都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每当猊下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亚瑟王都会有意无意地介入话题,有时是不经意地打断,有时是对话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继而将自己变为谈话的中心。他友善健谈的态度让许多人都心生好感,桂妮薇尔也很尊敬他,但这位年轻的国王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不好的青春期恶习。
比赛进展到第六十三合时,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艾斯翠德的枪击碎了珀西瓦尔的盾牌,木盾碎裂的声响吓到了珀西瓦尔的战马,致使珀西瓦尔被甩下马鞍。
“艾斯翠德爵士赢了!”桂妮薇尔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冲到围栏边,希望艾斯翠德能听清她的欢呼,但她的声音完全被身后凯爵士中气十足的叫好和哨声盖了过去。
桂妮薇尔难得对国王产生了一丝共情——他刚刚怎么没滚去看大夫呢?
艾斯翠德爵士下马后没有急着去领奖台,而是先将地上的珀西瓦尔爵士拉了起来,两人交谈了几句,显然都很认可彼此的实力。
从司仪手中接过花冠后,艾斯翠德骑马一路小跑,经过任何地方,看台上的观众们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白色的骏马最后停在了主看台前。
“请允许我将这美神的花冠献给您。”她说得很熟练,仿佛同样的场面已经上演过成百上千次了——这绝非夸张,艾斯翠德总是在比赛中拔得头筹,并且将花冠献给猊下,后来为了不让每次比赛都失去悬念,她逐渐减少了参赛次数,大多是作为女王护卫出席,即使是来自康沃尔的贵族,也已经很久没能见到她在赛场上活跃的身影了。
猊下从容地接受了她的献礼:“真是精彩的比赛——艾斯翠德,我最钟爱的骑士啊,每当我以为你已经发挥出了最好的表现时,下一次的你依然能让我感到惊喜。”
“感谢您的称赞。”艾斯翠德看着她,深情的目光让仅仅是旁观者的桂妮薇尔都满面红晕,“无论我一生赢取过多少次冠军,都比不上今日——在您人生中最重要的典礼上获得胜利来得重要。”
天哪,天哪!她在心里发出尖叫,可惜艾斯翠德爵士是女人,否则那些经典的宫廷悲恋故事又该多出一支曲目了。
“我也为你的胜利而高兴,艾斯翠德卿。”亚瑟王微笑道,“桂妮薇尔公主在观赛过程中也十分激动,我早就听说你们私交甚笃,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如果你们想早点回休息室里私聊,不必顾忌我们。”
“嘿!”
“看来凯卿的伤口恢复得不太好,不如尽早去找大夫吧。”
“亚瑟说得没错,年轻人想去玩的话就去吧,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们。”猊下说,“不过晚餐时间你得回来,桂雯,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
“晚餐?”国王的笑容僵了一下,“孩子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处理,我以为今晚我们会一起用餐,王……我是说,摩根。”
“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起用餐,亚瑟。”猊下回答,“不缺这一晚上。”
桂妮薇尔看着国王脸上的笑容转移到了凯爵士脸上……也许加荷里斯殿下说得没错,能量的确是守恒的。
入夜后,她依约来到后花园,与女王共进晚餐。
“听说你已经把大部分的行李收拾好了。”
“是的!”一提到廷塔哲修道院的相关话题,桂妮薇尔就忍不住激动,“我已经在期待修道院里的生活了。”
“恐怕不会有你当公主时那么舒适,但只要你适应了那里,就会发现里面有无数比珠宝和华服更好的东西。”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另外,除了你申请的那些,我在你的课表里还添加了一些其他课程。”猊下看着她,“无论你喜不喜欢,我都希望你能认真学习。”
“是,猊下。”
“你父亲向我发出了抗议,要求我将你交还与他。”桂妮薇尔的呼吸一滞,好在猊下继续道,“我当然拒绝了他,但你心里应该也明白,桂雯,你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基本不可能修复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答道:“是的,我明白。”
“你有考虑过自己从修道院毕业后的未来吗?”
“我希望能陪伴在您左右,永远侍奉您。”
“我可以应允你的请求,桂雯,但如果我说,我为你安排了更好的结局……”猊下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比如说,必要的时候,我希望你更近一步——但这有可能让你伤害到一些你不忍心伤害的人,到时候你又打算如何抉择呢?”
“我……”她本想说她不在意父亲的任何想法,但凯姆里德不只有父亲,还有许多她爱的人,柏莎修女、奶妈、老学士……甚至是狄伦,她的兄长,她憎恨父亲,但始终无法像恨父亲那样恨他。
“不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考虑,我要的也不是你一时意气的答案。”猊下拍了拍她的手,“但在修学期间,我希望你拒收所有来自凯姆里德的信件,无论寄信的人是谁。”
桂妮薇尔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一场风暴。”猊下说,“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不列颠的风暴。”
第314章
“你要跟我一起去康沃尔?”加荷里斯问道, “修道院的规矩很严格,即使是王室成员也须遵守,你确定自己不用先回家一趟?”
桂妮薇尔露出了一个有点紧张的笑容,加荷里斯称其为“没错,我心里是藏着一些小秘密”笑容:“没关系,这是我第一次去康沃尔,也许还是有人同行会比较好。”
即使加雷斯在这里,都能嗅到她微笑下谎言的味道——加雷斯和“嗅”这个动作,多么绝配,他真是一个文辞的天才——然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清楚最好的做法是佯装不知,并且不再追问。
“真可惜玛格丝大人已经提前回北方了,没能当面和她告别。”桂妮薇尔说, “但也有一些好事发t生。您知道吗?亚瑟陛下竟然祝我一路顺风!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但陛下经常在各种场合打断我说话,我原本还以为陛下讨厌我呢,没想到启程前竟然能得到他的祝福,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加荷里斯并不打算掺和这种善意的误会, 只是叮嘱道:“明天早晨六点在城堡门口集合,我不喜欢等人, 桂妮薇尔公主。”
第二天,对方如约而至,从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色来看,她应该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这让加荷里斯想起了高文,每当有大事临近,他都会激动到一夜无眠。虽然这场联姻注定是不可能了,但他们或许挺适合在一起的,至少阿格规文不会再因为高文的失眠而遭殃了。
“您不和我一起坐马车吗?”
“不,我骑马。”加荷里斯回答,“我也是按照骑士的标准被培养长大的,桂妮薇尔公主。”
事实是他讨厌和别人待在一个车厢里——母亲和阿格规文除外——尤其当对方看起来很健谈的时候,如果要待在车厢里,加荷里斯希望自己能把时间倾注在安静思考上,而不是时不时被迫应付他人友善的搭话。
“话说回来,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到您的弟弟加雷斯了。”她问道,“他不和我们一起去康沃尔吗?”
“不,他和玛格丝姨妈已经回奥克尼郡了。若不出意外,等我们抵达康沃尔的时候,他也该出海前往斯堪的纳维亚了。”
闻言,这位年轻的公主表现得十分理解:“您一定很想念他吧。”
“是有一点,毕竟我们从小到大几乎形影不离。”加荷里斯坦诚道,“但当我意识到他离开后我的生活有多么清静,那点思念之情也变得不重要了。”
由于队伍里有马车,从卡美洛特出发到康沃尔大约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期间,桂妮薇尔的表现比他想象中更好,她从不为劳顿的旅程而抱怨,愿意忍受糟糕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她很安静,只要他闭起眼睛,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她就从不主动找他说话,如果高文和加雷斯能学会这种可敬的品质,他们将会变成多么可爱的人啊。
自从进入康沃尔的地界后,桂妮薇尔的精神就一直很亢奋,加荷里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曾经他以为葛尔就是他想象中最理想的国度了,洛锡安和奥克尼虽然也很好,但它们更像是葛尔这根主干上生出的分支——直到他看到康沃尔,母亲的故乡,那个真正属于廷塔哲公爵的国度。
同为南方城市,康沃尔虽不像卡美洛特那样气势恢弘,传承着古老的荣耀,但那翻新过的街道、井然有序的车马队伍和重修过的排水系统,还有依托于良好的港口建设和宽松的市场贸易所形成的浓厚商业氛围,让这片土地焕发出一股仿佛永不停歇的生机。
作为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的桥梁,每时每刻都有无数讯息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流入康沃尔。不同于在富裕生活中过得无忧无虑的卡美洛特人,康沃尔人总是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时常会为了一件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其他大陆上的事情而陷入激烈争论。
加荷里斯对商业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他喜欢这种讨论的氛围,人类最重要的品质在于他们会对那些生存以外的事情进行思考。
抵达修道院后,院方为他们各自安排了一个单间用于休息——唯二的王室优待,另一项优待是为他们硬邦邦的木板床铺了一条旧毛毯,毛毯因为多次浆洗而些微褪色,但至少保持着曾经的柔软。
虽然舟车劳顿,但桂妮薇尔还是坚持要先在修道院转一圈后才肯去休息:“什么时候我才能去修道院的藏书馆?”
“你得先去办一张借书证,然后在前台提交申请,借书员会根据你的需求核查书目清单,如果那本书还在馆内,你就可以借走它,但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归还书籍,通常是一周,可以延期一次,借书员会把你的所有借还记录记在借书证上。如果你多次忘记还书,或者把书弄丢了,积累到一定次数你就会上黑名单。”
“什么是借书员?”
加荷里斯现在有点怀疑母亲对她“天性聪颖”的评价了:“我说了,借书员负责根据申请核查书目清单,以及登记借书记录。”
“听起来真棒。”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我能当借书员吗?”
“理论上,任何人都有资格申请成为借书员。”他答道,“但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借书员是有特殊津贴的,所以会优先考虑平民,如果你没有饿到吃不起面包,最好把这个机会留给别人。”
桂妮薇尔有些失望:“可是……我只要能待在藏书馆随意看书就好了,津贴可以发给其他人。”
“想不想要工钱全看个人选择。”加荷里斯意味深长道,“但母亲以前说过,当工贼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虽然听起来像是和当下话题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
关于借书员的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大约入学一周后,桂妮薇尔就完全适应了修道院的生活,无论到哪里都能和其他人融洽相处——事实证明,一张俏脸的确是无与伦比的优势,更不用说她还兼有高贵的出身了。
加荷里斯对此也很满意,因为他终于从母亲的“这是她初次去康沃尔生活,你要多看顾她一点”的叮嘱中解放,可以全神贯注地思考自己的研究课题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一天下午,加荷里斯在下课后遇见了桂妮薇尔,对方手中的牛皮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如果不是她闲来无事在包里塞了几块砖头,就是她犯了一些刚入院的学员都会有的错误,喜欢像老牛一样把所有书都放进包里,从寝室背到教室,再从教室背到寝室,持续不断地重复这种西西弗斯①式的生活。
“你可以把书放在私人储物柜里。”加荷里斯提醒她,“只要别把柜锁的钥匙弄丢就行了。”
“我知道,加荷里斯殿下,但我近来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藏书馆里有好多名字相同,但是内容有一定差别的书!”
“那些是从其他国家传入不列颠的典籍,不同的人翻译,措辞当然不一样,但内容上没什么差别。”
“不不不,有些书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桂妮薇尔纠正他,“比如在《药物论》里,不同译本对于佩达努思·迪奥斯科里德斯②的《药物论》里红百金花的描述完全不同,我必须逐一比较它们。”
“因为迪奥斯科里德斯写错了,他的插图画的是红百金花,但他对草本植物的文字描述更像是金矢车菊。你读书时应该更仔细一点,母亲在书页的底部写了备注。”
“原来如此——等、等等!那是猊下翻译的吗?”
“所有扉页落款为M&T落款的典籍都是母亲翻译的。”加荷里斯说,“从诺斯特鲁姆海周边国家传来的典籍基本都是。母亲精通多种海上民族的语言,而且用语很符合不列颠的习惯……当然,一些当过吟游诗人的译者也会在翻译时修正语序,使语言自然流畅,但他们同时又是一群喜欢在细枝末节上添油加醋的炫技者,所以综合来说,还是母亲的译本最好。”
“原来如此。”桂妮薇尔忍不住抱怨,“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几天我可是……”
她忽然噤声了——加荷里斯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就发现了躲在园艺花丛后的艾里茨·卡宾森。从对方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上的草屑来看,他多半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桂雯。”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
“又或者你更想叫守卫过来。”加荷里斯说,“廷塔哲的骑士一向很擅长清理那些不速之客。”
桂妮薇尔摇了摇头:“不,我还是打算和他谈一谈。”
“你确定?”
“是的,殿下,我不能总是逃避这一切。”她笑了一下,“何况,如果在康沃尔的修道院里,我都得找个护卫才敢和故人说话,岂不是很奇怪吗? ”
加荷里斯对她这种故作轻松的态度并不赞同:“可如果我再也没等到你回来,几天后在某一口干枯的老水井里找到你满是苍蝇的尸体,而当我抵达现场时,一条蛆虫正在吃你的眼睛,这种情况难道不奇怪吗?”
“好吧……”对方嗫嚅道,“请您不要离开这里太远t ,如果听到我的尖叫就立刻来找我。”
真是孺子可教,加荷里斯对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桂妮薇尔和艾里茨·卡宾森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加荷里斯站在原地思考着该如何设计推翻“大自然厌恶真空”这一理论的实验,当他开始考虑玻璃管里该灌注什么溶液时,女人(意料之中)的尖叫声打断了他。
然而,当他和几名守卫赶到现场时,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人是艾里茨·卡宾森——那是一个有点滑稽的场面,因为他倒在地上的姿势就像不久前被巨人踩了一脚似的。
桂妮薇尔则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色苍白,看起来柔弱又无助,但加荷里斯很确定刚刚就是她放倒了艾里茨·卡宾森,可能她的书包里的确塞了几块砖。
也许他应该收回对她的怀疑,这个女人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紧接着,这个有几分本事的女人彷徨不安地问道:“艾里茨说……卡宾森家族和欧肯希尔德家族都向卡美洛特宣战了。”
这件事加荷里斯早就知道了:“是。”
“为什么?”
“梅林的预言揭示了不列颠遭遇饥荒的根本原因:国王越多,粮食越少。”他说,“母亲和陛下早已决意要让不列颠成为统一的国家,并在不久前发布了王令,要求诸王自降为公爵,独立国家降为州郡。有些国家接受了,有些没有——你的家族是后者。”
桂妮薇尔露出苦笑:“难怪艾里茨想强行绑走我……大概以为我是猊下用来胁迫父亲的筹码吧。”
“也不算是误解,母亲有意为你打造了这样的身份。”
“为什么?”
“凯姆里德的战败是肯定的,但败者不一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加荷里斯看着她,“有时候只需要换一个主人。”
这句话似乎唤醒了她的一些记忆。
“我……”桂妮薇尔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得冷静一下,才能正常思考。”
“我理解。”
“但今天发生的事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理。”
“什么?”
她紧紧抱住自己沉甸甸的书包:“知识就是力量。”
第315章
两年后,桂妮薇尔顺利从廷塔哲修道院毕业——比她预想中早了一些,不列颠的统一之战也进入了尾声——比她预想中晚了一些。
起初,这场战役在吟游诗人口中被传唱为“翠鹿浩劫”。尽管王令是以潘德拉贡王室的名义发布的, 但所有人都坚信这是那位女王自己的主意, 自从她打破传统继承公爵之位以来,从未掩饰过她野心勃勃的一面。
“这一次她必将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许多人如此评价。
然而,这场战争在还未迎来高潮前就失去了悬念。红龙与妖精女王的军队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不列颠,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大小国家接连沦陷。北方的苏格兰诸王则在短暂抗议后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卡美洛特的谈和条件——说到底,这些皮克特人本来也没想真的与摩根为敌,当一个贫穷的国王还是当一个富有的领主,他们心中自有答案,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外加那些本就服从于猊下的国家,例如葛尔、洛锡安和奥克尼等地, 都在接到王令后主动宣示了效忠,这场曾经被称作“翠鹿浩劫”的大战,也渐渐变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光荣征途”。
“马上就要进入凯姆里德的地界了,桂妮薇尔小姐。”伪装成马车夫的骑士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桂妮薇尔光靠细嗅微风中尘土的气味就能感受到家的气息。
虽然乍听之下有些不可思议, 但凯姆里德的确是目前少数尚未被红龙和大角鹿旗帜占领的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凯姆里德有什么雄厚的军事实力,单纯是因为猊下希望等到她毕业之后再处理欧肯希尔德家族,而凯姆里德的地理位置也相对没那么重要,因此才延后了攻打凯姆里德的计划。
除此之外,光荣征途还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插曲——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于一年前意外陷入了纷争,挪威王发现自己的心腹大臣竟然与丹麦私下勾结,密谋里应外合吞并整个挪威。将叛徒以最残忍的刑罚处死后,挪威王直接向丹麦发动了战争。
作为挪威长久以来的盟友,猊下只好让玛格丝大人率领北方舰队前往斯堪的纳维亚支援挪威王,也正是这种双线作战的局面不可避免地拖慢了光荣征途的进程,让本该早日结束的全面战争延长了至少半年。
不过,这个插曲对于整体局势倒是没有太多影响,毕竟还有许多国家深陷在地力衰退的窘境中,再怎么韬光养晦也不可能积累多少粮饷,外加这场战争最开始的理由就是“结束饥荒”,反倒促使一些本质上依然是部落,无论土地面积还是人口规模都承受不住饥荒之苦的小型国家主动向卡美洛特臣服。
抵达凯姆里德后,前来迎接她的是叔父阿奇尔·欧肯希尔德,他不仅是她父亲同父同母的弟弟,同时也是父亲最信任的副手。
“你终于回来了!”叔父拥抱并亲吻了她的面颊,“好姑娘,你有收到我寄过去的信吗?”
“修道院在这方面管得很严。”她佯装歉意地苦笑一声,“但如果您说的是关于使臣之死的那封信……是的,我收到了,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误会。”
“你向女王解释了吗?”叔父焦急地问道,“杀死使臣的并不是我们,是卡宾森家族。”
其实猊下一直心知肚明——事实上,那封信是猊下亲手交给她的,她甚至知道是帕里斯王本人杀死了那名前来劝降的使臣,但卡宾森家族是她迟早要收拾的对象,欧肯希尔德却还有回旋的余地,而这个回旋的余地就是她。
不久前,同样是在卡美洛特的后花园里,猊下对她说了两年前同样的话:“我希望你更进一步,桂雯。”
如今凯姆里德即将直面卡美洛特的怒火,整个国家风雨飘摇,罗格德伦斯王的“挑衅”让两位王都认为有必要给欧肯希尔德家族一个深刻的教训。
在渡鸦带来的消息中,有一段让整个家族上下都心惊胆战的话:“很显然,罗格德伦斯王,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战火与鲜血更好的教训了”。
从叔父的反应来看,桂妮薇尔确信父亲其实已经有了归降的想法:“我已向猊下呈明一切,但她似乎认为对家族的偏爱使我盲目了,教我轻易相信了父亲的谎言……何况,父亲和帕里斯王一向走得很近,就算使臣是卡宾森家族杀的,从卡美洛特的角度来看,我们家族恐怕也难辞其咎。”
闻言,阿奇尔叔父的脸色霎时苍白了起来:“难道凯姆里德注定要迎来一场血战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她说,“但在得到父亲的回答前,请恕我实在无法允诺什么。坦诚说,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凯姆里德了……即使回来了,也不是以公主或者女儿的身份。”
“你真打算在女王身边待一辈子?”
“为什么不呢?猊下待我很好,视我为可信可用之人,愿意尊重我的人格并发觉我的才能。”她惨淡地笑了笑,“为了凯姆里德,父亲割舍了太多东西,哪怕是他本该保护和珍重的对象,我当初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离开的……可是您看,最后我还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回来了,多么可悲啊。”
看见叔父脸上动容的表情,桂妮薇尔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一次回凯姆里德,真正值得她花心思的人只有三个:她的父亲罗格德伦斯王,兄长狄伦,以及叔父阿奇尔。
借由萝西女士传来的情报,她在车程中途就得知了父亲在战场上中箭而卧病在床的消息,目前凯姆里德的一切事务皆由狄伦代理,叔父则作为副手在旁辅佐,所以她实质要劝服的只有他们两人。
令她意外的是,狄伦没有选择在王座或国王的书房等待她,而是约她到馬廄,说是想和她骑马去树林里走走。
桂妮薇尔没有拒绝,狄伦天性活泼开朗,相比在沉闷的书房里面面相觑,在野外平心静气地交谈或许会更好。
“嘿,小不点。”狄伦给了她一个亲密的拥抱,“是我的错觉,还是你又长高了?你在修道院的时候,是不是成天研t究什么巨人药水?”
“两年不见,你却一点也没有变,哥哥。”对于自己的兄长,桂妮薇尔的心情非常复杂,她并不像憎恨父亲那样憎恨他,但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与他毫无芥蒂地相处,她明白狄伦是她一切牺牲的受益者,他爱她,但他永远不能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
狄伦扶她坐到马鞍上,自己则牵着缰绳引导白马缓步前行。凯姆里德的秋天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就连马蹄和靴子踩过落叶时的声响都一模一样。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伤感。
“女王要怎样才肯宽恕凯姆里德?”狄伦问道。
“首先,父亲得同意投降,并且接受凯姆里德被降为州郡,欧肯希尔德家族由王室被降为公爵。”桂妮薇尔感觉喉咙一阵钝涩,“其次,由于欧肯希尔德与卡宾森过去沆瀣一气的关系,家族未来必须由一位王室认可的成员来管理。”
“所以是你?”
“是。”
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因为她知道,狄伦接下来的表现将决定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彻底破裂。
“其实父亲早就提醒过我了。”然而狄伦的语气还是那么轻快——如果不是因为他所说的内容,桂妮薇尔都快怀疑他根本没听懂她刚才的话了,“虽然他的本意是让我警惕你,但这一次他要失望了,因为我并不像他一样反对这件事。”
桂妮薇尔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你……支持我?”
哪怕在她最乐观的预想中,这场谈话都不可能如此顺利。
“该怎么说呢……你在修道院里可能没收到我的信,但在战争还没蔓延到凯姆里德的时候,其实我偷偷去过康沃尔。”狄伦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当时我以为你成了女王的笼中鸟,想要把你救回来。”
看到那个熟悉的笑容,很难不让人触景生情:“看来你的身手还不如艾里茨,至少他成功溜进来了。”
“不是因为我的身手不如他,而是因为我比他聪明。”狄伦感慨道,“康沃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城市呢?富裕、繁华,生机勃勃,如果世上真有天国,也许就是那般景象吧……相比之下,凯姆里德人简直像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
“我明白你的感受。”初次抵达康沃尔时,桂妮薇尔心中和他有着同样的震惊。
哪怕是同样富裕的卡美洛特,也没有前者那种令人振奋的魅力,康沃尔人早已不再满足于思考如何温饱的问题,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对外来民族文化的包容更是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程度,拥有一技之长的海外匠人或学者可以享有与本地居民相同的待遇,大量来自于欧洲大陆,甚至更遥远的文明的典籍被翻译为了不列颠的本土语言。修道院里,她所认识的同学大多都掌握了两到三门语言。
“当时我的念头就打消了一半——拜托,你都住在这样的城市里了,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狄伦说,“然后,当我在酒馆暂歇的时候,遇到了一位从北方来的老妇人。她看起来五十多岁了,皮肤黝黑,头发又厚又卷,名字的发音也很奇特,叫''阿尔齐塔'',最初我以为她来自红海周边的某个国家,但她说自己是葛尔人。”
“虽然那位夫人年纪大了,身体也有些发福,但气色很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笑声足以惊走一群飞鸟,却不会给人吵闹的感觉,相处起来让人舒心。如果你亲眼见到她,绝对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老鸨。”
“老鸨?”
“没错,她曾经是一家妓院的老板。”狄伦回答,“不过那家妓院已经倒闭了,据说原本在她手下的姑娘大多都去了奥克尼,因为那里航运业正兴旺,光是为水手、码头搬运工做饭洗衣缝补的工作就足以让她们养活自己,剩下的有一些去当了更高级的交际花,还有一些本就不介意用身体换钱的野妓,但她们喜欢自己单干,不乐意自己的辛苦钱被别人抽掉一成。”
“她还说自己来康沃尔是为了探望一位故人……对了,那位故人好像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可惜我没问对方的名字,说不定你还认得她呢。”
说到这里,狄伦突然停下了脚步。尽管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桂妮薇尔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怅意。
“虽然这只是旅途中的一段小插曲,但我一直难以忘怀。”他说,“桂雯,我不想凯姆里德人永远这样下去,我希望他们有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他们能吃饱穿暖,同时活得有尊严。我不想凯姆里德的孩子长大之后只能当强盗、小偷、雏妓和乞丐,或者在年幼时就被他们的父母卖去当奴隶。”
她看见狄伦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有些不安地晃动脑袋。
“父亲总说我们要维护荣耀的古老传统,可那些传统没能让人们不再挨饿。”狄伦说,“他也不总是对的。”
“可他终究是凯姆里德真正的国王。”桂妮薇尔答道,“我很高兴你愿意站在我这边,但这件事恐怕不会结束得那么顺利。”
“他别无选择。”狄伦说,“签署归降协议后,我会宣誓加入女王的铁卫队。”
登基后,猊下重新整编了她的骑士团,铁卫队是唯一留在卡梅洛特侍奉她的女王骑士团,只有出身平民或愿意放弃家族姓氏的贵族才能加入——算是对国王执掌军权的一种妥协,而容许王都拥有一支仅女王有权指挥的武装势力,则是国王一方的妥协——宣誓成为铁卫队的一员,就意味着狄伦放弃了欧肯希尔德之名,彻底丧失了继承权。
桂妮薇尔完全没想到他打算迈出这么大一步:“你知道父亲不会同意的。”
狄伦松开缰绳,朝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年幼时,当他们约定好要共同隐藏一个秘密时,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他当初也不同意你去修道院读书,可你不还是去了?我们都是大人了,桂雯,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闻言,她有些忍俊不禁:“我也想相信你,可谁叫你以前总表现得像是父亲的乖儿子?”
“这一点你可没资格说我。”狄伦冲她吐舌头。
短暂的轻松过后,桂妮薇尔看着他,忽然感受到了语言的贫乏。
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只分开过两年,可是两年过后,他们似乎都和对方记忆中的模样产生了偏离,但这种变化没有使他们对彼此感到陌生。当她在修道院提升自己时,在她遥远的故乡,狄伦也在战争的磨砺下自我成长。
最后,他们都变成了比过去更好的人。
“……谢谢你,哥哥。”
“不,是谢谢''你''。”他在“你”上加了重音,“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桂雯,但我也不傻,我知道过去父亲为了维护我而让你牺牲了多少… …我知道你经历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而那时的我没能为你做到任何事。”
他伸出小指,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我走之后,照顾好凯姆里德,好吗?”
她也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与他拉钩:“当然。”
第316章
亚瑟沉默地看着这张来自凯姆里德的巨大圆桌,许久才开口:“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可是……为什么罗格德伦斯王要献一张桌子给我?”
阿格规文轻轻咳嗽一声:“我想您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公爵了——另外,这是一张橡木桌, 陛下。”
“所以?”
“罗格德伦斯全名罗德格伦斯·欧肯(橡木)希尔德, 这张圆桌是欧肯希尔德家族的至宝,拥有悠久的历史。”阿格规文答道,“欧肯希尔德家族上下都是纯粹的人类,别说异种之血, 甚至没有出现过魔术师或炼金术学者, 能够献上这样的礼物已经是非常诚挚的心意了。”
“说到这个……”亚瑟佯装不经意地提道,“听说桂妮薇尔小姐在凯姆里德进展得相当顺利,她打算什么时候正式接管家族?”
“桂妮薇尔小姐已经在她的叔父阿奇尔·欧肯希尔德的辅佐下开始处理家族事务了,不过凯姆里德的行政体制较为传统,需要进行一系列改革和优化,不t仅仅是农业的复兴,水井、马车驿站等公共设施都需要翻新和修缮。”
“听起来是一个大工程。”
“是的,考虑到这一点,母亲已经提前嘱咐了戈达德大人,来自凯姆里德的援助请求都可以适当以宽松的条件予以批准。不出意外的话,大约三个月到半年后,她在凯姆里德郡的威望就会达到顶峰,足以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成为新的欧肯希尔德公爵。”
看来她短期内是不会回到卡美洛特了……亚瑟松了口气,只要熬到她顺利继承爵位,基本就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想想高文吧,那孩子恨不得像夜莺一样每天围着他的母亲唱小夜曲,可现实中的他只能在遥远的葛尔继续当孤家寡人,若不是借这次光荣征途凯旋的机会,他今年大概都难以见到摩根一面了。
“关于桂妮薇尔小姐,或者说关于欧肯希尔德家族,还有一件事是您需要知道的。”阿格规文继续道,“狄伦·欧肯希尔德,也就是桂妮薇尔小姐的兄长已经决心放弃家族姓氏,加入女王的铁卫队,他本人已于今日凌晨抵达卡美洛特。
“桂妮薇尔小姐的兄长……”虽然还未正式见到对方,但亚瑟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我想他一定是位青年才俊。”
“我尚未见识过他的武艺,不敢妄下定论。”阿格规文回忆了一下,“不过他的确姿容出众,即使放弃了家族姓氏,应该也会有不少贵族小姐为其倾倒。 ”
那股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是吗?有多出众?”
“他和桂妮薇尔小姐长得很像。”
“……有多像?”
“类似于您和母亲的那种像。”
……真见鬼。
阿格规文对他此刻复杂的心情毫无知觉:“虽然铁卫队一般不会为新人举办什么隆重的典礼,但母亲不希望欧肯希尔德公爵在风头过去后又意图抵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也能在一旁见证他的入队仪式。”
“我会去的。”亚瑟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自然,“刚好我也想……见识一下。”
告别阿格规文后,亚瑟怀着一丝忧虑(习惯性地)去找了他的义兄,后者给了他一个白眼:”真不敢相信几天前贝德维尔居然对我说''没想到王在这两年间已经成长得如此稳重且卓越了'',可怜他装上义肢才半年,眼睛又瞎了,记得提醒我晚上多带一个鸡蛋慰劳他。”
“所以你见过狄伦·欧肯希尔德吗?”
“见过。”凯回答,“他就在铁卫队的寝室里,好奇的话你自己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我不想因为这种理由特意去见他,感觉太奇怪了。”
“……你他妈因为这个理由跑来找我诉苦就不奇怪了吗?”
“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亚瑟认为这不太符合他们之间对话的一般流程,照理说总该让他等到某个机会反击一下对方的,“他加入铁卫队后就是艾斯翠德卿的直属部下,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了。”
“首先,本来我就没你那么神经质——你见过我什么时候操心她和兰斯洛特会发生点什么?”凯说,“其次,我们都认识好几年了,再傻都该知道她这辈子除了为猊下抛头颅洒热血之外没有别的追求——看到了吗?这才叫成长,不是当了几年国王后气质出落得沉稳了一点就叫''稳重且卓越''的。”
亚瑟看着他:“凯卿,你知道最后的理由是什么吗?”
“哈?”
“因为我和王姐是符合礼法,举办过正式婚礼并且在一张床上过夜的夫妇。”他说,“而你只是艾斯翠德卿身边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你们能一起过夜的唯一机会是外出执行任务时下了大雨,而你们只有一个帐篷的时候。”
“……在我忍不住朝你吐口水之前,你最好麻利地离开,陛下。”
这种发展才对嘛。
亚瑟点了点头,带着满意的心情离去了。
虽然打击自己的义兄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但这不能解决狄伦·欧肯希尔德的问题——亚瑟心里其实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多愁善感,可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比神秘更令人捉摸不透的,大抵就是王姐的心思了。
她有喜欢的事物,有欣赏的人,但从不对任何人或物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他们结婚两年,有过无数个圆满的夫妻之夜,亚瑟也通过许多方式含蓄地暗示过他对她怀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情,绝不只是对亲情的渴望,亦或是廷塔哲的血缘诅咒,他确信摩根明白他的想法,同时她也喜欢和欣赏他,但这份感情和他渴望得到的也许并不相同。
诚然,亚瑟也很难想象摩根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样子,甚至很少看到摩根被任何事情冲昏头脑的样子(除了艾斯翠德卿受重伤那次),她总是表现得很冷静,但这种冷静时常让亚瑟感到不安,就像在一片潮湿的沼泽地里前行……你不知道那片会吞噬你的泥浆究竟在哪里,你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并且知道你随时有可能被它吞噬。
他本想去找梅林,虽然基本不用指望对方在感情上能给出什么好建议,可他一直是个好的倾听者。
然而萝西女士先找上了他:“猊下希望您能在午餐前去一趟书房,她有重要的事情想与您商榷。”
“我马上就去。”亚瑟答应得很快,尽管对方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让他感觉到了古怪。
相比艾斯翠德及其他几位御前会议的大臣,他对萝西女士的认知并不深,交流也十分有限,只知道她是情报机构的首脑,并且性格和她的工作内容一样“缄默”。
尽管早已被擢升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并且是最早获得佩戴黑珍珠荣誉的大臣之一,但她依然身着侍女时期的服饰,乍看之下与其他女仆无异,但整个狮心堡无人敢轻视她。
关于萝西女士为什么坚持身着女仆服饰的原因,他曾含蓄地问过摩根,后者的回答是:“因为她喜欢……你可以理解为她的一种爱好。”
书房里只有摩根一人,当他推门进屋时,对方正倚在窗边,明媚的阳光将那头金发照得闪闪发亮,她整个人就像在发光——哪怕已经结婚两年,妻子的美丽依然时不时能让他一阵目眩。
“帕里斯王已经签下了投降书,大约一周后就能送达卡美洛特。”她回首看向他,“战争结束了,不列颠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国家,亚瑟。”
“是啊。”他的内心和她同样喜悦,“这都是您的功劳。”
“是''我们''的功劳。”摩根纠正了他,“毫无疑问,百姓们将会迎来他们期待已久的和平时期,但对于我们而言,还有许多重要的责任需要履行。”
“我知道。”亚瑟心里一紧,但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阿格规文已经把狄伦·欧肯希尔德的事情告诉我了,到时候我会抽出时间参加的。”
摩根细细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怎么会?我很高兴有越来越多优秀的骑士来到卡美洛特。”
“你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会撒谎,亚瑟。”她示意他看向书桌边的待客椅,“在正事开始前,恐怕我们需要先谈一谈。”
如果这就是萝西女士脸上那个神秘微笑的原因,那她可真是太恶劣了……亚瑟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没有拒绝。
“你似乎对狄伦的到来充满顾虑。”摩根说,“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不过在你开口之前,我希望你对我坦诚,亚瑟,如果不解决我们的婚姻问题,后续也许会导致一系列的麻烦。”
“婚姻问题?”亚瑟吓了一跳——自从被战场磨砺过心性后,他已经很少会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不!等等,我们没有什么婚姻问题!为什么狄伦·欧肯希尔德会导致我们的婚姻问题?!”
“亚瑟,你之所以内心焦虑,是否因为狄伦是一名英t俊的年轻人,加入铁卫队后他会时常与我有接触,而这让你感到不安?”
“是。”他有些不情愿地答道。
“对于我打算特意为他举办一个入队仪式——哪怕你很清楚这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也难以抑制你心中的不快,是吗?”
“……是。”
“而你依然不认为这是我们的婚姻问题?”
他小声回答:“也许您可以先不管他叫''狄伦'',听起来太亲密了。”
“他已经放弃了家族姓氏,和艾迪一样是无姓之人,客观而言,你对他的称呼才是有问题的。”摩根说,“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让艾斯翠德把他调到不会经常与我产生接触的岗位上,但是……”
“这很好。”亚瑟飞快地说道,“请务必这么做。”
“……别这么孩子气,亚瑟。”
“我没有孩子气。”他在撒谎——他也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谎,但他假装自己不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谎。
摩根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你坚持这样,我想我不得不判断你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我没有……”他倏地愣住了,剩余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过,亚瑟,在解决这件事情之前,我们不会开始讨论正题,以及……”她的语气很严肃,但亚瑟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笑意——与他不久前在萝西女士脸上见到的神秘微笑一模一样——当她若有所思地抚摸自己的肚腹时,他不禁屏住了呼吸,“不错,我想是时候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
第317章
梦魔很少做梦,假使他们做梦了,多半是现实中即将发生的某些事情的先兆。
然而梅林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梦境这一精神所构造的乐园中,即使是梦魔偶尔也会感到迷茫。
那个毫无来由的梦将他带回了摩根怀着高文的时候,那时他的心态还处于一个动荡的时期,无法像后来迎接阿格规文和双生子时一样坦然,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尤伦斯王很难在他心中掀起波澜(有时他甚至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从他当时的角度来看,那个孩子简直像是摩根自体受精得来的一样。
女人会怀孕这件事并不稀奇, 哪怕局限于潘德拉贡家族,梅林也旁观过伊格琳夫人的两次怀孕过程,还帮助过她分娩,他还记得她的第一胎很顺利,第二胎反而异常艰难——虽然也不奇怪,一条龙在一只鹿的子宫里, 任谁都会感到痛苦。
但那只是一些不足为道的回忆,毕竟繁衍后代在人类社会是很常见的事情, 远不如英雄的陨落、无望的悲恋和复仇的秘闻来得有趣, 如果不是小公主也如她母亲当年那般腹肚渐渐隆起,他根本不会想起这些往事。
当时的摩根已经怀孕数月,即使体内流淌着妖精之血,也无法让她完全免去女人生育时的诸多窘境。
那段时期梅林经常待在她身边,一方面是为了尽到长辈的义务(这也是他对外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是本能的驱使,怀孕时的摩根有点……不同,尽管他也很难说清她和其他孕妇有什么区别,但就是不太一样。
他走向她, 像往常一样用药膏涂抹她的双脚,以消减水肿。
不知为何,梦中的摩根穿着与现实记忆中并不相符的睡袍(她不会在书房里穿睡袍),因为笨重的身体,她比过去更容易感到疲惫,简单的活动就能让她因力竭而满面红晕。
梅林曾问过她为什么不考虑用炼金术培育子嗣。
“首先,我对神秘相关的任何技术都不抱信任。”她如此回答,“其次,我必须向世人证明即使我怀孕了也完全有能力处理朝政,如果我总是逃避某些生理因素在工作上带给我的劣势,或是试图将这种负担转嫁到别人身上,反而证明了作为女性的我不应该成为统治者。怀孕并不轻松,但仍在我能用意志克服的范畴内。”
梅林其实不太能理解她的解释,但这又不是对方第一次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执念走上一条在他看来艰辛又无趣的道路了,这并非他记忆的重点——重点是她说这番话时平静的微笑,她泛着柔和光泽的面颊,她身上的气味——似乎是孕期以及哺乳的女人特有的味道,像是那种甘甜的果实在盛夏时期熟过头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
摩根少女时期便有一股长辈的气度,时常给人以母亲般的感觉,而这种在过去只是残留于印象的感觉,似乎在她怀孕后成为了某种实质的、可以被感受到的东西,仿佛一层温暖的雾霭笼罩在她周围。透过那层如梦似幻的雾气,那个留存于他记忆中的年轻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涂抹完药膏后,他将她的双脚放回拖鞋里,摩根依然微笑地注视着他,而梅林没法不去注意到她因倦意而潮红的面颊,温暖的气息,比以往更丰满的身体以及沉甸甸的乳/房(为未来哺育一个孩子做好了准备),睡衣勾勒出她圆形的肚腹轮廓,布料摩挲皮肤发出的娑娑声让他喉咙发痒。
如果她需要他……一些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只要她打开膝盖,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梅林,遇到我之前,你过得开心吗?”
“……什么?”
“答案最好是肯定的。”她似是喃喃自语,又仿佛在传达某种神谕——更可怕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摩根,又像亚瑟,“煎熬的时光马上就要来临了,它会持续很多、很多年,梅林……”
……………………
梅林醒了过来——幸好他身处现世,一个梦魔居然会被自己的梦魇困住,消息一旦传出去,他大概会被星之内海的妖精们嘲笑好几百年。
醒来后,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古怪,但还没有真正把这个噩梦当回事,毕竟他梦见的是过去的记忆,甚至当亚瑟兴高采烈地跑来找他时,他也没有把这一幕和那个梦联系起来。
“梅林,你有空吗?”他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
梅林还有点沉浸在那个从摩根嘴里发出亚瑟声音的诡异情节里,看到他的第一感觉是恍惚:“我当然知道不列颠统一了……还是说你需要大哥哥在庆功宴上给你撒点鲜花?”
“不列颠的统一是很重要,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亚瑟的眼神中有种奇怪的温情,“在此之前,虽然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梅林。”
梅林连自己“为他做的一切”都搞不明白,更遑论“为他们做的一切”了,唯一清楚的是,梦境中那种古怪的违和感似乎蔓延到了现实:“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
“我要当父亲了。”
他感觉大脑有一瞬间的断片——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亚瑟的微笑在他的视线中定格,梅林甚至看不到他的嘴在动,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耳畔。
理智告诉他,如果孩子的母亲不是摩根,对方断然不会露出如此喜悦的表情,但他还是艰难地开口:“……你把哪个贵族小姐的肚子搞大了?”
“怎么可能?”亚瑟似乎把这当成了玩笑——毕竟他一贯喜欢开玩笑,直到他自己也成为玩笑的一部分,“当然,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但王姐和我已经决定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并为此努力了。”
“怎么可能……”梅林喃喃着这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梅林?”对方愣了一下,“你还好吗?”
“她怎么可能跟你有孩子?她……”
Geis的制约力让他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在得到预言后,摩根要求他发誓绝不向任何人提起最后一条预言的内容,除非对方已经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这条预言。
梅林当然答应了,有什么理由说“不”呢?无论如何,摩根不可能允许自己腹中诞下一条龙了,她知道这会付出什么代价。
可亚瑟如今就站在这里,在他面前,梅林还记得他刚刚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说:“我要当父亲了。”
他还说:“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梅林。”
即使穷尽梅林的想t象力,也想不到比这更荒谬的场面了。
“为什么你们要有孩子?”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太过怨毒,然而妒火啃噬着他的心,他感觉舌根分泌出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尝起来像蛇的毒液,“她前面生了整整四个,一个都排不上用场吗?”
他不可能像对待尤伦斯那样对待亚瑟,可后者带给他的痛苦远比前者要多,尤其是他脸上无忧无虑的微笑,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得到了一切,他甚至不需要为此付出什么,最重要的是……也许他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无忧无虑地得到一切,不需要为任何事情而苦恼。
在那个夜晚,他要做的只是点头,并且把自己的责任抛之脑后——这有什么难的?他这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对自己的责任撒手不管,究竟是怎样的念头让他那时坚持要当一个恪尽职守的人?
“冷静,梅林,别那么激动。”亚瑟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促成了我和王姐的婚姻,如今我们彼此相爱,而且即将要有继承人了,我……我本以为你会替我们高兴。”
肺腑焚烧的焦苦从喉咙喷涌到了唇齿间——喷火是龙的工作,梦魔不适合这样粗暴的行径——可梅林无法按捺那股火焰,他知道它在熊熊燃烧,连带着他的理智甚至是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别说这种可笑的话了,她根本不爱你,她不爱任何人。”他的脸部肌肉逐渐不受控制,最后形成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也对,毕竟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认识她太晚了,亚瑟,太晚太晚……你只见过她辉煌的时刻,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你正为之沾沾自喜的东西是我当初放弃不要的。”
过去他偶尔也会嘲笑他的学生,但从不含有恶意,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希望对方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痛苦。
亚瑟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审视他,仿佛他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梅林。”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开口,“我感谢你曾经为我所做的事情,也不想毁掉我们之间的情谊,但你适才说了一些非常危险的话……我希望你慎重地考虑一下,然后再向我解释清楚。”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表现出那种沉稳、大度——甚至有点高高在上的态度,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可以啊,你想要解释,我就给你解释。”梅林嗤笑一声,“事实是当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小公主了,我和她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是你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我曾经和她的关系之近,也是你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说到底,婚姻只不过是人类的形式主义,我想要的是比那更多的东西,才不是什么出于利益而缔结在一起的关系……当然,你还没有触及到那个层面,眼下的关系应该足以使你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里,亚瑟脸上那克制的、故作镇定的表情终于彻底消失了——不需要将那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说出口,气氛已然改变,他们都对彼此亮明了底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我确实理解不了这种心情。”亚瑟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只知道现在站在这里气急败坏的人不是我,梅林。”
“别太自视甚高了,亚瑟,你对我还没有这种影响力。”他回以尖刻的口吻,“无论是你,还是尤伦斯,都不可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对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有段时间你不是到处打听小公主过去的私人感情吗?作为一名好老师,当然要毫无保留地解答学生的问题。”
他看见亚瑟的脚跟有些微挪动,似乎是想后退,但最后遏制住了:“我没有问你,也不想从你嘴里得到任何答案。”
“太晚了,亚瑟,就像你出现的时间一样,你总是太晚。”他说,“答案是肯定的,她确实爱过一个人——热烈地、毫无保留地,所有恒久不变的爱都有归于平静的那天,可那个人在这份爱火燃烧殆尽前就死了,他耗尽了她去爱别人的能力,她心头只有燃烧过后的余烬,无论将来遇见任何人,都无法越过那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
亚瑟沉默片刻:“如果不能得到对方的全部,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得到……原来是这个意思。”
说罢,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反应让梅林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个梦并非对过去的追忆,而是某种未来的影射。
不错,他的确不可能像对待尤伦斯那样对待亚瑟,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尤伦斯,他知道那个男人不过是摩根一生中转瞬即逝的插曲,就像风吹皱湖面后漾开的涟漪,待湖面重归平静后便消失无踪,但亚瑟不同……梅林总有种预感,亚瑟本质上其实有着和他类似的部分,但对方会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做出与他截然相反的选择。
“这也许是星之内海居民的普遍特性?你们真是一群被命运和天赋宠坏了的家伙。”亚瑟摇了摇头,“诚然,我不否认自己有着和你同样强烈的嫉妒心,但那是两回事。你认为我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你施舍的结果,我却不赞同这种想法,梅林,我们只是得到了各自应得的东西。”
“……什么?”
“这是人类的世界,无论生老病死,爱恨纠葛,还是人生中不计其数的误会与遗憾,都是无法避免的。”亚瑟看着他,神情又变回了那种令人不快的冷静,“在得知王姐有过初恋后,我心中的确感受到了痛苦,但我不会因此放弃任何一个能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你对她的爱,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所以你想要掠夺她、侵占她,得到她的全部。我也爱她,但我知道在作为我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国家的统治者和人民的母亲,所以我在爱她的同时也对她抱以敬重,我明白她的理想以及她所珍视的一切,并且甘愿排在这些事物之后——你呢?梅林,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梅林没有回答。
“你当然不愿意,你无法忍受她把任何事物放在你前面,你希望你们的故事能按照你心中最理想的过程落幕。我并没有你这样贪婪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比我原本应得的多出太多。”他说,“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远比''先来后到''这种巧合性质的东西来得重要。”
说罢,亚瑟上前一步——直到此刻,他们互相也没有离得太近,然而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仍愈演愈烈。对方看起来泰然自若,可梅林能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寻衅的意味。
“你应该从镜子里瞧一瞧自己的表情。”他轻声道,“看起来真可怜,梅林。”
第318章
既然遇到了感情上的问题, 接下来要去找谁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如果是以前,我会劝你''拜托你滚去找贝德维尔''。”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 你选择来找我是正确的, 陛下。”
“凯……”他心中一阵熨帖,“是啊,这些事情的确不适合找贝德威尔卿分享,我也是在思虑了很久之后……”
“哈哈哈哈——!!”
“……”可能也不适合找他的义兄分享, 他真是脑袋被剑捅过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别怪我幸灾乐祸。”凯说, “你自己回忆一下,我是不是经常跟你说梅林对猊下的态度很怪?”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亚瑟还是老实地回答:“不下五次。”
“你当时都是怎么回答我的?”凯尖声尖气地说道,“噢~凯卿,不要多想,梅林是我和王姐婚姻的促成者,我对他怀有绝对的信任!”
“这难道能怪我吗?”他有些破罐破摔,“只要自己所爱之人不会爱上任何人,就算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也可以接受——这难道不奇怪吗?做出这种抉择的家伙才应该被嘲笑吧?”
“我当然也会嘲笑梅林,谁叫他现在没出现我眼前呢?”凯说,“老实说,陛下,这些年来你警惕过兰斯洛特,警惕过崔斯坦,甚至警惕过桂妮薇尔和她哥哥,任何一个年轻貌美又得猊下赏识的人t都能让你瞬间神经质起来,为什么偏偏放过了梅林?那个老家伙再怎么不靠谱,在长相上也是无可挑剔的吧? ”
亚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凯看了他好一会儿,说道:“其实你心里还挺忌惮他的,是不是?”
“什么?”
“你忌惮他,觉得他很有威胁性,所以反而不想承认他也是你要戒备的对象之一。”他说,“不仅仅是因为他认识猊下比你更早,还因为他跟猊下一起度过了她人生的低谷……嘛,虽然只有一部分就是了,但你潜意识里还是会想,无论你们后来共同取得了多少成就,似乎都不如那段艰苦岁月里的互相扶持来得重要。”
闻言,亚瑟沉默了片刻:“你是谁?真正的凯哥在哪里?”
“去你的吧。”凯冲他翻白眼,“臭小子,你能拿我取乐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番话倒是没错,大约在一年前,凯的性格就突然沉稳了不少,不再像往常那样容易被他踩到痛点了,还时常能在他们唇枪舌剑时小胜一筹——他又不是小麦,不可能到了某个季度就自然成熟,这背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挖出对方的秘密。
夜晚,亚瑟照例在沐浴后回到房间,摩根正就着烛光阅览信件,他还未走近,就见到她疲惫地按了按眼角。
“有什么令您苦恼的事情吗?”
“没什么。”她叹息一声,“是从斯堪的纳维亚寄来的信,玛格丝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
亚瑟早就得知了玛格丝怀孕的消息,尽管他们的长姐有一部分的妖精血统,而且体格强健(可以徒手把一个苹果捏碎),但还不能摆脱一个高龄产妇的所有风险,他猜摩根正在为此苦恼。
“看来你和我有同样的忧虑。”摩根说,“既然玛格丝能够征服大海,一张产床自然奈何不了她,但考虑到她的年龄以及挪威的医疗卫生状况——坦诚说,与其相信当地医生的水平,我宁可用晒干的海鱼做个护身符给她送去,说不定后者还可靠一点。”
亚瑟慎重地点了点头:“我完全同意您的想法。”
“话虽如此,现在要把她接回康沃尔也太迟了。”她再次叹气,“没想到今年的风暴季会持续那么久,是我考虑不周……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派一支专业的医疗团队过去,不仅要能力优秀,而且能够适应艰苦的环境。”
“有挪威王室的款待,学士们的待遇应该不会太差吧?”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不仅寒冷,而且日照时间很短,在那里生活可能会有点压抑。”摩根用羽毛笔吸了点墨,“在玛格丝所有的来信里,说过最多的话是''见鬼,我什至开始想念不列颠雨季的霉斑了,至少雨停后会有太阳''。”
“她一定很想回家。”
“她本可以回家——如果没有身怀六甲的话。”他的妻子冷哼一声,“出发前我再三告诫她,至少等结婚一年后政权稳定了再考虑子嗣的事情,可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裤子,轻易就被年轻小伙子的肉体勾走了。”
抱怨归抱怨,摩根还是坚持在睡前写好了外派团队的名单,亚瑟也耐心地等待着,看着她等墨水风干后将信纸对折,塞进信封并印好火漆。
直到将信件交给在门外等候已久的萝西女士后,摩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抱歉。”她将火漆和印章收进匣子里,“明明说好以后不会把工作带回卧室的……”
“没关系,我喜欢看您工作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比起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睡觉,王姐工作时那点细微的声响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两人都躺上床后,摩根正要吹灭蜡烛,亚瑟忍不住开口道:“听说您和梅林早上大吵了一架。”
虽然心里知道这么做有点幼稚,但他还是特意避开了“你们”这个词。
“我和他在某些事情上存在分歧。”她眉头微蹙,但语气依然平静,“无论如何,这件事的决定权并不在他,不必过于在意。”
对方的反应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但亚瑟还是有点没出息地雀跃起来,联想到玛格丝的怀孕,他不禁对未来充满了畅想:“说起来,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如果能继承您的美丽与智慧就好了。”
摩根似乎从未和别人交流过这方面的话题——亚瑟没见过尤伦斯王,但对方对出生后的孩子都不关心,更遑论出生前的了——短暂的缄默后,她有些拘谨地说道:“我想客观而言,孩子只可能长得像我……或者说我们。”
亚瑟轻声笑了起来,非常配合地回答:“当然。”
也许是她刚沐浴完的皮肤上散发出的氤氲香气,也许是孩子的话题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亚瑟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和侧颈:“王姐……今天可以吗?”
“我说过很多遍,亚瑟,排卵期才是受孕率最高的时候。”
“不是为了孩子,我只是想和您亲近。”他更频繁地触碰她,亲吻她——近乎于品尝她,当他钻到被褥下,亲亲她的膝盖时,他听见了妻子无奈的叹息。
“好吧。”她说,“但至少让我把灯吹灭。”
然而,当蜡烛熄灭后,他感觉到摩根的身体顿了一下,由于光线暗淡,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那似乎是一种转瞬之间的惊讶。
“怎么了?”
从胸口起伏的幅度来看,她应该做了一个深呼吸:“没什么。”
亚瑟在魔术方面的造诣并不深,但他知道高等级的神秘能够察觉到千里眼的窥探,摩根身为湖中仙女之首,理应拥有这样的感知力,上一次她与梅林单方面的远程通讯也证明了这点。
从她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窥视(要让她产生这种消极的态度可不容易),尽管发现得晚了一点,可亚瑟好像知道当初梅林究竟把魔力浪费在偷窥哪对夫妇(以及哪位寡妇)身上了。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停下,然后和王姐讨论一下他心头的困扰,例如梅林以及他那恼人的视线……可在某种情绪的促使下,他既没有终止,也没有点破这件事。
他甚至没有感到困扰——诚然,些许恼怒是不可避免的,可无论梅林单方面把自己和王姐的关系想象得多么特别,她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那些陈年往事对于现在的她毫无意义——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有必要让梅林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梅林的千里眼是在蜡烛熄灭后才突然奏效的,如果不是凑巧,意味着他此刻站在一个可以看见他们卧室窗户的地方。
可怜的家伙……他如此想道,可怜又可恨。
他双手穿过摩根的膝盖,将她的身体整个托起,黑暗中,他听见了她倒吸冷气的声音——哪怕从亚瑟最初认识摩根的时候开始算,这种猝不及防的反应也屈指可数。片刻后,连摩根自己都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慌乱笑了起来。
“见鬼。”她温暖的吐息拂过他的前额,让他的身体更加燥热了,“别告诉我那个帕提亚人又教了你什么《爱经》上的奇怪动作。”
“我只是突然有点……血气上涌。”他将她抱到落地窗边,让她的后背抵在窗户和书柜之间的墙壁上,然后是一个漫长的深吻,当摩根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开始推搡他的胸口时,他才离开她湿润的嘴唇,“当然,也确实学会了一些新知识。”
说到这里时,亚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落地窗,穿过玻璃和月光下飞舞的微尘,他与一双深紫色的眼睛目光交汇。
抱歉,梅林,他在心里说道,其实我对你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从容,凯说的没错,你是一个令人忌惮的家伙。
所以你现在的表情真是让人感觉好极了。
第319章
夜晚,摩根听见被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什么人将吻落在她的膝盖、小腹、胸脯,吻冰凉而湿润,仿佛一条游弋的水蛇。她睁开眼睛,看见亚瑟的脑袋从被褥下探出,对她露出了一个无辜的微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翠绿的眼睛泛出一种奇妙的微光。
“太晚了,亚瑟……”
“不行吗?”他微笑着亲了亲她的手指, “真的不行?”
她叹了口气:“我们说好了不能每天都做。”
“所以……”他的手指在她的肚脐下打转, “没说不能是今天?”
他缓慢地靠近她——确实像蛇t一样——他先是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是眉心和眼睑,像画家一样用嘴唇描摹她的五官,然后才真正亲吻了她,他吻得很深,很热切,超过以往的任何时候,当他的齿尖划过她的嘴唇时,摩根油然生出一股正在被啃噬的错觉。
当他们彼此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时, 他终于停止了这个吻,但嘴唇没有离开她, 只是在她唇齿的缝隙间模模糊糊地问道:“也许现在行了?”
在幽静的房间里,她听见他飞快的心跳, 以及他呼吸中沉甸甸的渴望,心里清楚这个后半夜大抵是没有安宁可言了。
“好吧。”她有些无奈, “但你最好别指望每天都能得到这种宽容。”
这一次他没有用那位印度老师教给他的奇怪姿势, 但依然表现得很好——考虑到他们这段时间结合的频率,似乎有点好过头了, 也许这就是年轻吧。
中途,他将她翻了过来,臂膀压在她的背脊上,而他们的床——也许是全不列颠最坚固的床——像小船一样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呜咽声,当她昏盲的视野在高潮中隐约泛起白光时,他突然咬住了她的肩膀,像蛇一样用毒素填满了她,快乐和疼痛让她的思绪好似断片般彻底陷入了空白。
那种令人颤栗的快乐渐渐平息后,亚瑟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吐息中温暖的湿气吸附在她的皮肤上。
“看来我干得还不错?”
摩根的身体顿了一下——那依然是亚瑟的声音,但语气的变化似乎让声音的主人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在恍惚间低下头,看见白色的长发像藤蔓一样生长,最后从她的肩头滑落,鲜花的香气在房间里蔓延。
“即使在睡梦中也要小心一点呀。”她听见身后的人说道,“毕竟梦魔是能在梦中使人受孕的生物,我的父亲当初就是这样让母亲怀上了我……不过,我们今晚过得很开心不是吗?小公主?”
…………
…………………………
摩根从睡梦中惊醒,眼前依然是熟悉的卧室,房间里昏暗而静谧,她的枕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那是皂角的气味。
“王姐,怎么了?”她看见亚瑟困倦地从沉睡中转醒,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浓绿色——这是当然的,今晚是残月,没有光线照射的眼瞳都是这样深暗,“您做噩梦了吗?”
“没什么。”摩根试图平复心情,然而疲惫的身躯没能唤醒她的睡意,她静静地凝视上空,看着窗外树枝摇曳的影子借由暗淡的月光倒影在天花板上,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第二天清晨,她冷静地处理了当天的政务,与丈夫和几个孩子共进午餐,下午召开御前会议,通过了几项重要的预算方案,然后返回书房继续工作,直到太阳西沉,天幕在晨昏交际时晕染成了斑斓的蓝紫色,她将文件收了起来,对萝西说道:“帮我把梅林大人请来。”
闻言,萝西罕见地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她是她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她平常不会对梅林使用敬称。
但她最后也没有多问,作为情报大臣,显然她清楚有些事情不需要过度深究。
在萝西离开期间,爱玛为她端来了一杯热牛奶,当杯中只剩下半杯牛奶时,门锁发出咔嚓一声,梅林推门而入,爱玛则心领神会地跟着萝西离开了房间。
“听说小公主找大哥哥有事?”对方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容,但摩根看出了那个笑容下的焦躁,他或许以为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他,却没想到她居然会按兵不动到现在。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噢~相当开门见山啊。”他戏谑地说道,“我还以为小公主最后会假装无事发生呢。”
摩根并不理会他的调侃:“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为什么不去问一问你的好弟弟呢?”梅林的微笑逐渐被恼怒取代,“是他先挑衅我的,你怎么不在他耀武扬威的时候阻止一下他?”
“怎么,他也溜进你的梦境里诱奸了你吗?”
“他故意让我看到你们上床!”他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就在他跟我坦白你们要有孩子的那个晚上,他特意把你带到窗边,还把你的手压在玻璃上好叫我看清楚。你真该看看他跟我对视时得意的表情,否则你就不会继续相信你那满腹坏水的弟弟是什么天真无辜的小男孩了。”
真是好极了,现在连她一贯省心的丈夫居然都在整件事里掺了一脚。
摩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怒火中烧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她几乎毫无预兆地被卷入了这场她根本不知情的可笑事件中,还因为她莫名成为了他人较量的奖杯,仿佛他们其中一人获得胜利后,她就会和其他奖品一起被无条件地赠送给那个胜利者一样。
她将杯子里剩余的牛奶一饮而尽,尽管这无法平息她的怒火,至少让她不那么想抓着梦魔的头发把他往墙上抡了:“听着,梅林,让我们从最开始解决这个问题——首先,你本来就不应该偷窥我和亚瑟的房事。自从尤伦斯死后,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做了,我本以为你已经在这方面改过自新…… ”
“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否则你管不了我的眼睛爱看哪里。”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大可以一试。”梅林硬邦邦地回答,“可惜高等级的千里眼与魔眼无异,即使眼球被破坏也不妨碍其效果。”
摩根无声地直视着他,后者则保持着不为所动的表情,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长长地叹息一声。
“这是你逼我的,梅林。”她低声道,“我尝试用和平的方式与你对话,可你只给了我这样的回答,看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所以你要挖了我的眼睛?”梅林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痛苦,“为了亚瑟,你竟然要这么对我?”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喜欢用酷刑剥夺他人正常生理功能的暴君吗?”
梦魔赌气似地回答:“谁知道呢?毕竟你都为他不止一次向我发脾气了。”可当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马鞭时,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那是……”
“鞭子。”摩根替他说完了,“自从当上女王后,我就很少使用它了,一开始可能会有点手生……不过身为异种,这点皮肉苦想必也无伤大雅吧?”
×××
傍晚,摩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出现在餐桌前。
亚瑟只好询问身旁的萝西:“女王不和我们一起用餐吗?”
“猊下很累,已经提前回房休息了。”萝西答道,“另外,如果您今晚没有其他事务要处理,猊下希望您尽早回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榷。”
即便在摩根最忙碌的时候,也很少会缺席晚餐:“她的身体还好吗?”
“猊下很健康,陛下。”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意味深长,“但她今天似乎过得不太顺心……希望作为丈夫的您能够平息她的怒火。”
他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
晚餐过后,亚瑟早早回到了卧室,本以为他的妻子此时应该已经换上睡衣,在床上放松身心了,然而实际进屋后,他发现摩根不仅端坐在窗边,甚至还穿着外出用的裙服。
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不小心跑到了对方的书房。
“王姐?”他迟疑一下,“您不打算休息吗?”
“我已经听说了你和梅林的那些小摩擦。”她平静地说道,“我们需要谈一谈,亚瑟。”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有点迟疑,现在的他就真有点坐立不安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姐,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什么,我都知道,梅林已经一字不漏地交代了。”她微微偏头,“亚瑟,对你而言,我是什么人?”
“诶?”他愣住了,“您当然是我的妻子……”
“还有呢?”
“您还是我的姐姐,不列颠的女王……”
“正是如此。”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和你一样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与你共享王座与权力……亚瑟,我的弟弟啊,究竟是什么狂妄的想法,让你们胆敢t把我视作可以被拿来争夺和炫耀的战利品?”
他的面庞霎时苍白起来:“我、我很抱歉……”
“看来你至少在认错的态度上比梅林好一些——话虽如此,这不代表你可以逃过已有的责罚。”他看着她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手边的黑圈是一条卷起的黑色马鞭,因为浸过了树脂,鞭子在烛光下闪动着光亮,“跪下,亚瑟。”
亚瑟感觉自己的呼吸沉重了起来……也许他应该再表现得抗拒一点,他暗自想道,可当王姐走近他,让她的暗影俯临他时,那巍峨而冷峻的气势融化了一切所谓的“男子气概”,他近乎温顺地屈膝,并在她用鞭子托起他的下颚时热切地亲吻她的手指,等待着她用它们践踏他的尊严。
“我确信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久违地感受到了时间的缓慢,“您说的很对,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惩罚了。”
第320章
“哈哈哈哈哈——!!”
亚瑟以圣徒般的美德忍耐着义兄刺耳的笑声:“听完我的遭遇后,你的回答只有这些吗?”
“我还准备了不少的讽刺和挖苦,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说给你听。”凯看着他袖子下的伤痕,咂了咂舌, “以你的恢复能力,伤口居然到第二天都没有完全愈合,猊下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
“那可是马鞭。”他小声道,“虽然我也理解王姐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生气……我不想推卸责任,但至少有七成是梅林的错。”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只知道这件事里你和梅林都怪丢人的。”凯说,“对了,记得提醒我等会儿也去看梅林的笑话。”
“作为我的国务大臣,卿就没有任何能派上点用场的谏言吗?”
“当然有。”凯真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别这么干了,小兔崽子。”
……他真是失心疯了才会指望从凯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建议。
“毕竟,猊下已经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了。”凯继续道,“想想我第一次觐见猊下的时候吧——当时我对她如此无礼,她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时间终究会证明我的愚蠢。反过来说,你们能把她惹毛了也算是一种本事。”
亚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看不见的冷水劈头浇下……一想到这盆水还是凯浇的, 他不免更加难受了。
也许是被他的心灰意冷所触动,短暂的沉默后,凯抓了抓头发:“好吧,刚才的玩笑话可能也没有那么玩笑,你确实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适合的诉苦对象……我刚好认识一个朋友,他的经历或许可以作为你的参考。”
“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凯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亚瑟点了点头:“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您距离被我轰走只差一步之遥了,陛下。”
“没必要对我隐瞒什么,凯。”他温情脉脉地说道,“我们可是情同手足啊。无论何时,你有任何烦恼都可以找我倾诉。”
“放屁,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话罢了。”凯假装向他吐口水,“好吧,你猜对了,就是我和艾斯翠德,那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一年以前?难怪我总感觉你从那时候起就收敛了许多。”
“现在只剩半步了,陛下。”
亚瑟只好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表示自己接下来不会再打断他说话了。
“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事情发生在大约一年之前。”凯说,“你应该还有印象,当时我们刚刚在威尔士取得全面胜利。在返回卡美洛特的途中,艾斯翠德暂时将指挥权交给了安迪……呃,准确说是交给了我,但我看她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就把指挥权扔给了安迪,跟着她一起走了。”
不列颠之王假惺惺地挤出一个微笑:“卿可真是以身作则啊。”
凯对他的讥讽不以为然:“起初我以为她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乡看一看——后来我才知道她出生于凯姆里德边的一座小镇,根本不可能途径那里。总之,最后我们抵达了灰翠镇。”
亚瑟知道这座城镇——准确地说,灰翠镇是一个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无论银铠骑士的故事有多少版本,史诗的第一卷永远是从灰翠镇开始的。
“我知道艾斯就是在这里同猊下一起打败了传播病疫的人面怪虫阿杰尔,解放了被诅咒的尤翠家族继承人的灵魂,也是她荣耀的起点,但我当时还没搞懂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一会儿,神情有片刻的怅惘,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后来我才知道她去那里是为了拜访一位故人。她敲门之后,开门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对她身上的铠甲表现得很畏惧,显然不认识她,她解释说自己十几年前和他的妻子有过几面之缘,这时男人的妻子走了出来,矮矮瘦瘦的,不算特别漂亮,但和她的丈夫挺般配。我没有跟着艾斯一起进去,只听见她叫对方''伊薇''。”
“卿没有强行跟着一起进去?听起来不像是卿一贯的做事风格啊。”
凯朝他咧了咧嘴:“你以为我是谁?某个被老婆用马鞭抽了之后还挺乐呵的变态吗?”
亚瑟只好默默闭上了嘴——虽然被义兄占据上风着实令人不爽,但他还是决定等探知了对方的秘密后再找机会反击。
“在等待她的过程中,我被当地的镇长喋喋不休地被迫认识了一遍灰翠镇的所有设施……应该是叫凯瑞丹吧?反正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才四十岁不到,我本来以为这种暮气沉沉的城镇也会选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来管理呢。”凯说,“镇上稍微新一点的建筑和设施基本都是猊下当年要求修建的,或是她临时落脚过的地方,为了纪念她,当地人起了一大堆跟鹿有关的名字,白鹿井、鹿角驿站、圣鹿教堂……如果不是顾忌后山的那些树精,可能都要改名叫翠鹿镇了。”
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或许他以后也该抽点时间去见识一下这座城镇。
“在我被烦到差点不认识''鹿''这个字之前,艾斯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凯深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因为被镇长烦得不行了,当时我有点嘴瓢,随口调侃了一句''你的老情人?''”
噢!感觉对了……亚瑟在心里赞同地点了点头,这种说起话来值得别人抽他一耳光的风格才是他认识的凯哥。
“我知道你肯定偷偷在心里骂我。”凯翻了个白眼,“虽然某种意义上你可能骂得很对,艾斯平常对我的玩笑大多抱着宽容的心态,但那一次她真的很不高兴——''太无礼了,凯爵士,我讨厌你对那位夫人轻慢的态度!'',你知道的,她不轻易说''讨厌''这两个字。”
“如果我现在笑出来的话,你会不会甩脸就走?”
“会。”
“好吧……”他悻悻地说道,“请继续说吧,我在听。”
“我和她相识多年,当然知道惹她生气的后果。”凯告诉他,“于是我很坦诚地道歉,她也接受了。尽管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我隐约意识到那个叫伊薇的女人对她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直到晚上野营时,我才忍不住问她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他的语速因为陷入回忆而慢了下来,亚瑟有点想催促他,又怕贸然出声会打破当下的氛围,只好强迫自己耐下心来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然后,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得知了她的过去。”他叹了口气,“与吟游诗人们口中传唱的版本很不一样,诗歌中只提到她年幼失怙,母亲也很快因病去世,于是她背井离乡,踏上了一条孤勇之路,历尽磨难,最终博得女王的赏识和信赖,得以受封为骑士……多么轻描淡写啊,实际她所经历的要比那糟糕得多。”
“因为体格和外貌,她从小便遭人非议,受尽了排挤与羞辱,离家出走是为了防止亲人夺走她的传家宝剑去换迦太基银行里的巨额遗产。”
“迦太基银行里的遗产……”原来阿勒尔夫人和加雷斯说的是这个。
“经过一段时间的流浪后,艾斯加入了一个佣兵团,她说那是她初次遇见一个t愿意接纳她的团体,她曾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处栖身之所……但现实证明那不过是她单方面的幻想,她的同伴们并不真正把她当回事,对于她的真诚,他们的回报只有谎言与欺辱,唯独一个叫蒙罗的成员例外。”
从凯的眼神中,亚瑟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情绪——就在几天前,当凯毫无预兆地说出那番话时,他有过类似的感觉。
“蒙罗不仅告知了她真相,并且在佣兵团的其他成员为了那笔遗产而背叛她时帮助她逃了出来。”凯说,“逃出生天后,他们彼此约定要在洛锡安或者奥克尼闯出一片天地,然而途中他们路径了一座被利恩斯王的军队烧杀抢掠的村庄,为了救出被困住的孩子,他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最后蒙罗不幸牺牲了,虽然没能实现当初的约定,但他是作为一个英雄死去的。”
听到这里时,亚瑟的心中已经了然。
“在听她追忆过去时,我意识到她其实对蒙罗有过爱慕之情,尽管她本人可能没有发现。”凯的声音愈来愈低,“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天性迟钝,可能是因为自卑,也可能是道德让她潜意识地拒绝承认这种感情,毕竟蒙罗已经有未婚妻了。”
“就是那位名叫伊薇的女士?”
“没错。”
“所以艾斯翠德卿有一个共患难过的初恋,而且他已经死了?”亚瑟喃喃道,“听起来比我的情况还要糟糕。”
“是吧?”凯说,“但老实说,蒙罗的存在其实只让我难受了一段时间,真正让我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我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那些我自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和揶揄。很早以前,猊下就曾告诫过我,我当初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曾经欺辱过艾斯的人并无区别。”
亚瑟忍不住开口:“别这么说,凯……”
“没必要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凯摇了摇头,“那时我还没能完全领会猊下的意思——直到那一刻,直到我从她本人口中得知那段过去,我意识到她之所以很少对我的玩笑生气,并不是因为我懂得把握幽默感的尺度,单纯是因为她早就习惯了更加恶毒的非议,那些经历磨砺了她,让她的心坚若磐石……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感到很惭愧,但过去那些困扰着我,使我焦躁不安的部分也随之消弭了。”
“我……”他有些触动,但依然犹疑不决,“恐怕我做不到那么洒脱。”
“你在想什么呢?我又没说我不爱她了。”
闻言,亚瑟愣了一下:“你刚刚是不是说……”
“是啊,现在我能很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他说,“虽然我还没有告诉她——倒不是害怕被她拒绝什么的,只是不想让她感到困扰,你也知道她是那种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也会莫名感到愧疚的老好人。我只是对自己更坦然了,不会因为那点愚蠢的自尊心就拒绝承认自己的心情。”
听完他的话后,亚瑟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应该恭喜他吗?因为他的心境愈发成熟,终于在感情生涯中获得了平和的心境……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有一种预感,也许凯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地和艾斯翠德在一起了。
“你是傻瓜吗?”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你以为我说的''坦然''单纯是指我愿意承认自己的感情?那也太蠢了。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当你此生遇见了或许千百年都不会诞生的的奇迹,仅仅是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见证她的人生,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亚瑟看着他,忽然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第一次见到摩根的时候,心里也有与凯类似的感觉,然后他又想到——在更久以前,当梅林和摩根结伴而行的时候,是否也存在某个瞬间,让他涌现过与他相同的感情?
无论答案肯定与否,如今对方都已经忘却了。
“我在想……”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如果王姐只是一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甚至为此不惜违背自身信条和道义的小女孩,梅林根本不会对她产生兴趣,他最初爱上她的原因,或许和我是一样的。”
“那他可真是怪傻的。”
“也许吧。”亚瑟露出苦笑,“而我差点也要变得和他一样傻了。”
凯嗤笑一声:“名师出高徒。”
“谢谢你,凯哥,你的话让我受益匪浅。”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凯''哥'',而你只能当弟弟。”
“另外还有一件事,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
“说。”
亚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你最好及时改正这种在苦恼时喜欢抓头发的习惯,再这么下去,你可能要提早秃顶了。”
“我收回前面所有我说过的话。”凯说,“愿您和梅林就这样勾心斗角一辈子,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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