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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章


    “将这视作我此生唯一的请求吧,猊下,请您收回成命。”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人,或许已经被他哀戚的神情打动了——然而摩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且实际上养育过更多), 见惯了男孩们耍赖扮可怜的伎俩,她的心坚若磐石:“很遗憾,兰斯洛特卿,无论实力还是资历,你都是这次任务最好的人选, 更何况帕里斯公爵还钦点了你。”


    “不能派艾斯翠德爵士去吗?”兰斯洛特面色惨淡地恳求道, “我相信以她的身手,杀死一只毒龙绝非难事。”


    “艾斯翠德确实能做到,但她是铁卫队的统领,不会轻易离开我身边。”


    “也许高文……”大概是慢了半拍才想起高文早已返回领地, 他硬生生刹住了声音,“珀西瓦尔爵士, 或者安迪爵士!他们都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认为他们比我更值得这份荣耀。”


    “卿就那么不想见到爱莲娜小姐吗?”


    “……我绝非故意冒犯, 猊下, 但您难道就想见到埃莉诺夫人吗?”


    闻言,她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对方幽怨的目光:“很不错的类比, 但你还是得去,兰斯洛特卿。”


    “如果我遭遇不测, 请您在心里记住一切都是您的错。”


    “兰斯洛特卿,我们都知道爱莲娜小姐是一位弱不禁风的贵族千金,身高只到你的肩膀,这辈子碰过最锋利的东西是黄油刀,若你心无动摇,她不可能对你做什么。”


    兰斯洛特忧郁地看着她:“与您的智慧相比,埃莉诺夫人不过是一只愚笨的鹅,可您心里知道她能带给您多少伤害。”


    这一次,摩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出去,兰斯洛特卿。”


    “是。”


    送走了满心哀怨的骑士之花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放任自己的身体陷进椅子里。


    萝西适时地为她续上了热牛奶:“您这几天似乎格外疲惫。”


    “没办法,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她说,“而且你不必为我做这些,萝西,你是我的情报大臣,这些事情交给仆从们去做就好了。”


    “我总是乐于侍奉您的。”她的情报大臣面露微笑,“就像我喜欢女仆的裙服一样。”


    “话说回来,我的大臣们怎么样了?”


    “依然分成两派。”萝西说,“目前看来,不赞成的占多数,尤其该阵营还有戈达德大人坐镇,您知道他是一位多么擅长说服别人的演说家。”


    她说的是关于不列颠未来继承人的事情——哪怕是摩根本人,此前都未料到这件事竟然能引发如此大的争议。有半数以上的大臣不赞同她继续绵延子嗣,以戈达德·科兹莫·格林为首的大臣们希望她能维持永恒的统治,而不是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将权力托付给下一代。


    “您知道我总是无条件服从您的要求。”萝西将神情中的闲适收敛起来,“但我多少也能理解戈达德等大臣们的心情,您与陛下都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和青春永葆的肉体,为何您不愿成为这座岛屿永恒的女王?谁也不能确定这个尚不存在的孩子最后会变成怎样的人,依我之见,在您已有的四个孩子中,都难以找到能完全取代您的人选,我不认为到了第五个孩子就会降下奇迹。”


    “我不想成为神,也不认为让神统治现世会有什么好结果。”摩根叹息一声,“这t个国家已经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腾得够多了……坦诚说,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星之内海与现世之间的关系。”


    “说到星之内海……”萝西意有所指眨了眨眼睛,“比起尚不存在的继承人,我相信您身边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麻烦。”


    “两个毛头小子的幼稚竞赛可称不上是麻烦。”摩根取出羽毛笔沾了点墨,“顶多只是有点烦人罢了。”


    “陛下毕竟是您的丈夫,许多事情只能温和处理。”萝西委婉道,“至于梅林大人……您难道不打算解决一下这件事吗?”


    “比如说?”


    “将他驱逐出卡美洛特?”话音刚落,连萝西自己都笑了,“看来我真是老了,连这种傻话都说得出来。”


    “显然你现在对那句''这个国家已经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腾得够多了''应该有了更深的体会。”摩根说,“当然,也不完全是你的错。即使以我来看,梦魔也是一种相当奇妙的生物——在外表上几乎跟人完全一样,而且数量稀少,没有形成自己的社群文化,反而时常混迹于人类社会,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们本质上是与我们不同的物种。”


    严格意义上,人类甚至在梦魔的食物链上……只是梦魔对于“食用”的定义和人类不太一样。


    “您和陛下也是异种与人类的混血,但都展现出了倾向人类侧的个性与行为,为何唯独梅林大人的本性会偏向神秘侧?”


    “这一点我也不能妄下判断,不排除和生活环境有关,毕竟我和亚瑟都是在人类社群长大的。”她沉思片刻,“也可能和我们觉醒的血统有关。龙和人类的差别很大——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梦魔很容易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人类社群的一员,而一条龙即使在人类的村镇或城市里住一百年,也不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人类,所以人性和龙性是必须二选一的情况,即使是先王那样割舍了人性的超越者,仍会习惯性地遵循着人类社群的秩序。”


    而传承妖精之血的家族就很容易诞生一些奇怪的人,例如容易爱上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兄弟姐妹的廷塔哲,以及完全复现了妖精逐乐与自私本性的卡宾森……这些话最终都消融在了摩根的叹息中,但通过沉默的视线交流,她确信萝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相较之下,妖精和梦魔本身就有和人类重合的部分,处于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下,很容易让混血者认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其实有悖于常理。”摩根继续道,“我们的宫廷魔术师心里可能还觉得自己挺像正常人的……哼,他作为梦魔或许活了很长时间,但作为人类还差得远呢。”


    “这种错误认知也许是可以矫正的?”


    “的确可以,最常见的方法是利用正负反馈进行行为修正训练,玛格丝当初就是通过这种训练成功把爱德温从家族耻辱的道路上拉回了正途。”


    “但您不打算对梅林大人这么做。”萝西的语气很肯定。


    “当然不——爱德温是我的外甥,如果盖亚想让我修正梅林的性格,它最好先付学费。”她拿起一份文件,“让亚瑟去烦恼这些吧,他的前半生太过顺遂,是时候该还债了。”


    入夜后,摩根回到卧室,因为亚瑟近期都不在这里过夜——由于他之前出格的行为,摩根将他发配去了王储的房间,并得以抽出一些时间在睡前阅读上。


    她先是将安赫卡的典籍重新看了一遍,尽管这是经过多次誊抄后的版本,而且被翻译成了与原典不同的语言,但蛾摩拉的点点滴滴仍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读完了这些典籍后,摩根又开始阅读和迦太基建国女王狄多有关的记载,她从未见过狄多,但本能地感觉对方如果不是塔玛的后代,就是希兰的,这位女王治国很有蛾摩拉的风范,尤其是在银行的构建上。


    话虽如此,她在爱情方面多少显得有点草率了……在阅读到《埃涅阿斯纪》时,摩根轻轻叹了口气。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姐?”门外传来了试探的声音——亚瑟的声音,“您应该还没睡吧?我看见门缝下有烛光闪动。”


    摩根并不意外他会来,事实上,这半个月对她而言也很煎熬,尤其当他们在工作中碰面的时候,丈夫那双如小狗般哀伤的眼神总是让她颇感压力……反过来说,他已经初步掌握了该如何利用那张漂亮的脸,迈出了作为坏男孩的第一步。


    “进来吧。”


    亚瑟轻声推开了门,举止有点局促,但笑起来时依然很柔和,那双绿眼睛有着某种无论何时都显得温情脉脉的魔力:“我听说您晚上没有进餐。”


    “苦夏,没什么胃口。”其实是御前会议内部关于继承人的争论让她心烦意乱……戈达德是一位没什么自主立场,而且很会揣测她心意的大臣,这样的人一旦在某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坚定的想法,往往会比其他人更加棘手。


    “我从厨房拿了几块刚出炉的黄油面包,还有一些腌鱼和烟熏肉。”亚瑟说,“如果您后半夜感到饥饿,就不用等厨房升起炉火了。”


    摩根点了点头:“谢谢。”


    “另外……”亚瑟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如果您有注意到的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张床上过夜了。”


    “是啊,这是谁的错呢?”


    “我。”说罢,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梅林——当然,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成熟的心态。从小到大,预言告诉了我应该成为王,梅林促成了我与您的婚姻,您告诉我不列颠需要真正的统一,我总是被动等待着他人的给予,这也许是我患得患失的真正原因,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


    他自我反省的样子让摩根想起了高文……虽然这种既视感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点奇怪,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拿出了循循善诱的口吻:“那么你以后打算如何改掉这种想法呢?”


    “我想变得更主动,”他说,“而不是继续坐享其成一般地等待爱情降临到我身上。我想更多地了解您,我想知道您的经历,那些曾经出现在您的生命中的人和事物,那些梅林知道或不知道的,我都渴望知道。”


    那种既视感霎时烟消云散了:“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提梅林的名字?”


    “如果不用梅林,那我就只能用艾斯翠德卿了……但这样好像显得我有点太嚣张了,所以还是梅林吧。”


    ……这可真是有说服力的理由。


    “《埃涅阿斯纪》?”他瞥了一眼书皮,“您似乎对诺斯特鲁姆海周边的文化一直很感兴趣。”


    “退位后,我可能会坐船去那里看看。”也许还能帮艾斯翠德把那笔遗产取回来——可惜这个笑话已经过时了,加雷斯在出海时取回了那笔遗产,而且没有支付多少滞纳金,因为这笔遗产有王室担保,可以无期限地寄存于银行中。


    除了一大笔钱外,里面还寄存了一枚雄狮勋章。


    由此看来,艾斯翠德的祖辈应该知道蛾摩拉钢剑与雄狮勋章的渊源……然而那枚勋章背后的刻字是“乌利亚”,而非帕提。


    艾斯翠德并没有因此气馁,反而认为这种遗憾其实是命运的启示,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一定会完成先祖们未能完成的使命。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


    “你是我的丈夫,亚瑟,没必要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当然可以跟我一起去,就像你今天晚上可以跟我睡在一张床上一样。”


    他明显雀跃起来:“真的吗?”


    “真的。”


    亚瑟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凑过来吻了吻她,第一次还有点试探性的感觉,第二次就变成了有着他一贯风格的深吻,他的皮肤上残留着沐浴后的温热和湿气,还有一股有别于皂角的清新香气——用了点香水,显然她的男孩如今已经变成了超乎她想象的心机鬼,而他今晚可不只是打算在这张床上安睡到天明。


    当肺叶里的最后一点空气也被这个漫长的吻耗尽后,摩根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他:“如果你希望今晚你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到最后t,最好留给我一点吃饭的空挡。”


    被戳中心思后,亚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稍拉开距离,但那双小狗般的,充满期待的眼神始终催促着她。


    摩根有些无奈,但也很难责怪他,只好低头将食物外包裹着羊皮揭开,她不讨厌腌鱼和烟熏肉——它们不是她最好的选择,但她吃过更糟糕的— —但这一次它们散发出的咸腥和臭味让她的胃袋骤然紧缩。


    她猛地推开亚瑟,几乎要踉跄着摔下床,好在亚瑟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她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但胃里空无一物,只能吐出一些酸苦的胆汁。


    “王姐?!”亚瑟心惊胆战地问道,“您还好吗?”


    摩根无法回答他,直到把自己的胃像拧毛巾一样拧干后,那种反胃感才渐渐减弱。她在亚瑟的帮助下躺回床上,感觉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虚弱,面对丈夫不安的表情,她苦笑了一声。


    “看来你今晚的计划要泡汤了。”


    第322章


    经历了几个月的煎熬, 兰斯洛特终于得以结束任务返回卡美洛特。


    他并未在这座城市生活多久,但阔别数月后,无论是白垩城高耸入云的城墙,还是街头巷尾热闹的叫卖,竟无一不勾起他的思乡之情——最重要的是,他终于从卡宾森家族的魔爪中逃出生天,可以自由呼吸这片广阔世界的新鲜空气了。


    兰斯洛特骑马抵达狮心堡大门时,他的好几名同僚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一见到他都表现得非常热情。


    “好久不见, 兰斯洛特爵士。”贝德维尔关切地问道,“路途遥远,你一定饿了吧?”


    珀西瓦尔为他卸下了马鞍,安迪自然而然地接过缰绳,替他把马牵去馬廄,高文(他怎么在这儿?)则递给了他一个水壶,克鲁茨无事可做,只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用眼神鼓励他振作。


    “加荷里斯和加雷斯还在赶回来的路上。”阿格规文说道, “由我代他们转达对您的关心,兰斯洛特爵士。”


    如果是几个月以前,兰斯洛特一定会对同僚们的关心受宠若惊——虽然他不太相信加荷里斯会关心自己,加荷里斯不关心除他母亲以外的任何人——但一想到他们这么做背后的原因,他就只想在狮心堡后的歪脖子树上吊死自己,以免在余生见到任何他认识(或认识他)的人。


    在逐一接受了同伴们的慰问后, 兰斯洛特最后见到了凯, 相比其他温柔体贴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同僚,对方看起来依然是老样子, 这让他不禁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凯爵士。”


    “你的遭遇我已经听说了。”凯说,“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实话是听完后我忍不住笑了。”


    贝德维尔连忙阻止他:“凯爵士!”


    “别看这家伙现在一脸谴责的样子,他当时也笑了。”凯说,“就这样''噗哈——''一声把酒全部喷到了我身上。”


    “非、非常抱歉……”


    “请相信我并非是想以自己的经历博取同情。”兰斯洛特十分无奈,“但看在……那件事的份上,您就不能嘴下留情吗?”


    “好吧,如果你希望的话。”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计,人生就是这样,总能撞见不如意的事情,剩下的日子就凑合着过吧。”


    ……这家伙究竟是怎么顺利活到现在的?


    虽然同僚们的关心让他倍感熨帖(大概?),但这只是今天最简单的部分。不列颠所有贵族女性犯下的罪行都在女王的管辖范围内,他还需要去书房向猊下汇报这件事。


    由于女王尚在孕期,原先将政务搬去首相塔处理的计划暂时中止了,兰斯洛特对此表示遗憾,他原本还指望靠着那点爬楼梯的时间给自己一点缓冲的余地呢。


    推门走进书房后,兰斯洛特第一次见到了怀孕时期的女王,对方依然美丽惊人,并且浑身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梅林的文笔到底还是差了一点,没能描绘出这种看似无形却关键至极的部分,而且许多细枝末节都可以证明他更喜欢年轻少女,梦魔果然是没有品味的生物。


    “很高兴见到你平安归来,兰斯洛特卿。”猊下说,“当然,对于卿在卡宾森家族的不幸遭遇,我深表遗憾。”


    他战战兢兢地答道:“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请您别再用那种奇怪的态度对待我了。”


    “那么我们就直入正题吧。”猊下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毫无疑问,爱莲娜小姐对你犯下的奸/淫罪行是法律不可容忍的,但作为案件的受害者,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我请求您别用那两个字。”


    猊下理解地点了点头:“通过你血液中提取出的爱之灵药成分,可以证明你并非自愿,这一证据在审判时对你有利。”


    “请代我转达对梵妮学士的由衷感谢。”兰斯洛特试探性地问道,“但请容我多问一句,为什么您能如此及时地知道我……呃,被爱莲娜女士下药的事?这也是缄默的功劳吗?”


    “不,是梅林的功劳。”猊下咳嗽了一声,“他认为你在那边一定会发生有趣的事情,所以一直在用''眼''观察情况。”


    兰斯洛特感到不可置信:“梅林大人难道就没想过让我直接免受这种遭遇吗?”


    “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她说,“根据梅林本人的说法——客观而言,帕里斯公爵已经通过血魔法预知了你和爱莲娜会有一个孩子,那么这件事最后必然会发生,即使这一次成功阻止了爱莲娜,同样的事情日后仍会反复上演,既然不能确保你逃过人生中的每一次劫难,不如顺应命运让其自然发展。”


    “我明白了,所以主观上的原因是?”


    “他认为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如果我向梅林大人发起决斗请求,对您和陛下会产生什么损失吗?”


    “无妨,只是别找什么偏僻的角落,如果我们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幕,人生会留下不少遗憾。”这种用冷静的语气开玩笑的风格让兰斯洛特想起了加荷里斯— —那孩子整天把自己的长兄当成假想敌,坚持自己才是最像母亲的那个,也许不无道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


    “请说。”


    “爱莲娜怀孕了。”


    兰斯洛特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等他说什么,猊下便继续道:“考虑到她现在是孕妇,她身后的卡宾森家族,以及不列颠法律对于男性受到侵犯的情况有所欠缺——尤其在卿本人的身体健康并未受损的情况下,很难对她施以刑事上的处罚,所我建议卿可以通过民事上的赔偿获得一些补偿。”


    他僵硬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补偿,也不需要公开审判,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会再与那位女士产生任何联系。”


    “恐怕很难,不出意外的话,等到爱莲娜小姐生下孩子,卿就会因为各种胁迫——例如不立刻回到她身边就将孩子掐死之类的原因而被迫妥协,所以我想卿日后注定将永无宁日了。”


    兰斯洛特心如死灰地看着她:“如果您当初愿意倾听我的请求,没把我派遣到卡宾森家族……”


    “我不是正在全方面地为卿考虑解决方案吗?”即使是猊下,也难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如果卿信赖廷塔哲的医疗教育水平,一旦爱莲娜试图以虐待孩子的理由迫使卿去见她,我就会以精神状态方面的原因剥夺她的抚养权,将孩子送往廷塔哲修道院长大,待孩子成人后,由其本人决定是否要继承卡宾森的姓氏。”


    兰斯洛特并不想直面自己即将有一个孩子的事实,但不得不承认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离开女王的书房后,兰斯洛特独自回到房间,无论是回程时的舟车劳顿,还是爱莲娜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让他感到身心俱疲。诚然,爱莲娜不仅长得美丽,而且出身高贵,但他对这样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实在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更别说对方的性格还……呃、有点奇怪了。


    在他休整期间,又有不少同僚陆陆续续地来拜访他,无一不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态,就连对圆桌骑士从不抱好感的赛诺拉·阿什利都上门送了些慰问品。兰斯洛特真诚地感谢了每一个人,并真心希望他们别再来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注定将会成为人们后半年茶余饭t后的谈资时,后半夜忽然发生了一件足以将他拉出泥潭的突发事件——女王要分娩了。


    “这么快?”直到被贝德维尔催促着离开房间,兰斯洛特还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如果猊下没有提前生产,岂不是我离开前猊下就怀孕了?”


    “准确地说,陛下是在您离开卡美洛特后一周左右告知我们这件事的,所以实际可能要更早一些。”珀西瓦尔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您确实错过了不少重磅消息。”


    “还有乐子。”凯补充道。


    产房前,王正在不安地徘徊。


    “怎么会比预产期提前那么多?”他有些焦躁地说道,“为什么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王……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解释过不止一次,陛下,这是因为房间里施了隔音的咒语。”他身旁的学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另外,猊下是一位熟练的母亲,她知道该如何呼吸和使劲,虽然这一胎会比较困难,但她会坚持下来的。”


    一旁和王同样焦虑的高文追问道:“为什么这一胎会比较困难?”


    学士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也解释过,是因为……”


    “因为鹿的肚子里有一条龙。”梅林打断了他——如果不是兰斯洛特刚才亲眼看见他行色匆匆地赶过来,或许会以为他此刻不以为然的表情是真的,“都让开,我要进去。”


    他看见王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大哥哥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廷塔哲的女人不得不生条龙下来。”梅林的语气也比他记忆中尖刻得多,“还是说你也有经验想过来搭把手?没有就别挡路。”


    “陛下和梅林对彼此的语气好诡异……”他悄悄对贝德维尔他们说道,“我离开期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吗?”


    “事故倒是没有。”凯答道,“倒是有不少狗血的故事。”


    最后是阿格规文终止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话:“陛下……请您顾全大局。”


    亚瑟王只好让开了路,让梅林进入产房。门被推开时,女王的惨叫有一瞬间漏出了门缝,但很快又随着房门合上重新归于寂静,只有血的气味残留在走廊里。


    王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神情中的惊惶压过了躁郁,他不再反复踱步,只是坐立不安地在产房前等待着结果。兰斯洛特追随他多年,知道他并非传闻中那样坚不可摧,但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坐立不安。


    高文和阿格规文也焦虑地交流着什么,兰斯洛特只听了个大概,大约是说哪怕是生双子的时候,情况也没有如此惊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空已经从漆黑的夜幕转为了晨昏交际时的暗灰,兰斯洛特过去对这方面所知甚少,这次终于感受到了生育的艰辛,甚至连带着对怀有身孕的爱莲娜都多了一丝悲悯。


    虽然王不再走来走去,但他散发出的负面情绪还是让周围的人感到心情沉重,以至于凯爵士好几次忍不住提议“要不我直接把你打晕吧”——听起来非常冒犯,不过兰斯洛特相信这是他最诚恳的关心。


    “您和猊下有考虑过孩子的名字吗?”安迪尝试着缓和气氛,可能因为他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有育儿经验的人,此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极有分量。


    闻言,王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许:“如果是男孩就叫莫德雷德,如果是女孩就叫格蕾。”但这种放松也只持续了片刻,“抱歉,安迪卿,比起孩子,现在我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如果没有她的话,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安迪似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王的肩膀:“我明白,陛下。”


    珀西瓦尔绞尽脑汁地安慰道:“艾斯翠德爵士也在产房里,她一定会守护好猊下的!”


    “虽然我一直很信任她的能力。”凯回答,“但除了握住猊下的手给她加油鼓劲外,我不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能帮到什么忙……没帮倒忙就不错了。 ”


    时间仍在缓慢流逝——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照进狮心堡,晨风轻柔地拂动窗帘的扣环时,他们终于听见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首先从门里走出来的是梅林,他的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但依然能闻到血的气味,从他神情中的疲惫来看,兰斯洛特猜产房里大概也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先是对高文和阿格规文说:“你们的母亲很好,母子平安。”


    话音落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哪怕是先前与梅林气氛紧张的亚瑟王,此刻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进去看你们的小殿下吧。”梅林说,“不过他正在睡觉,所以别吵到他——烦人的小家伙,潘德拉贡积压了几代的臭脾气大概全部传给他了。”


    第323章


    “我们小时候也这么吵吗?”


    “很吵。”阿格规文说, “但没有那么吵。”


    “别这么说啊,阿格规文。”高文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慈爱表情注视着摇篮里的莫德雷德,“看看他多可爱呀~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小王子。”


    “我发誓。”加荷里斯说, “如果你再用这种恶心的腔调讲话,我就割开你的喉咙。”


    “很遗憾,小弟弟,要论武艺还是我比较强。”高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给了我星之圣剑的姐妹剑,而你在成人礼上只得到了一支羽毛笔。”


    加荷里斯反唇相讥:“是吗?我倒觉得这是因为母亲认为我继承了她的智慧,而某些笨蛋如果没有点武艺傍身,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都住嘴。”阿格规文感到一阵头痛——或许是分开太久了,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他的兄弟们曾给他带来多少麻烦。


    加雷斯趴在摇篮边上:“他的牙齿好锋利, 是因为红龙之血吗?”


    “也许是吧……另外,别用汤匙柄去戳弟弟的牙齿, 加雷斯。”


    “这是正确的习惯,阿格规文哥。”加雷斯谆谆教导, “如果你在埃及的沼泽里不用树枝探路的话, 有很大的概率会被鳄鱼咬到。”


    “这是你弟弟!”


    “可他刚刚咬破了高文哥的手指。”


    “也许龙就是喜欢这种筋道的大块肉。”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讽刺,加荷里斯。”高文不以为然,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过会儿就会愈合了。即使莫迪的牙齿很锋利, 也是那种可爱的锋利。 ”


    “可以,等这孩子举办成人礼的时候, 我们就把你烤至七成熟, 撒上牛至和百里香,放在银色的餐盘里端给他。”


    阿格规文有些无奈:“加荷里斯……”


    “诶?可我的坩埚没有那么大,装不下高文哥呢。”


    “别认真去考虑这件事!”


    这场兄弟间的唇枪舌剑最终以莫德雷德的困倦落下了帷幕。


    加荷里斯虽然嘴上嫌弃这个新弟弟,但在离开房间前还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你一定要平安长大啊,莫德雷德。”阿格规文听见他低声说道,“你退下来的乳牙,将会成为我重要的研究材料。”


    阿格规文决定假装自己没听见后面半句话。


    告别了自己(让人头痛)的兄弟后,阿格规文便启程前往狮心堡大门迎接阿勒尔姑母。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对方一如既往给了他一个亲热的拥抱,“猊下还好吗?我听说这次生产并不像以前那样顺利。”


    “过程有些惊险,但结果是好的。”阿格规文回答,“据梅林所说,我的外祖母伊格琳夫人当年生陛下时也同样艰难,要生育与自己非同源的异种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闻言,阿勒尔姑母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又是一位小王子……看来猊下注定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女儿了。”


    也许是外祖母生孩子时提前把廷塔哲的女儿份额用完了:“即使后面有幸生下女儿,也不一定就是妖精之血的拥有者,外祖母也是在两个女儿之后才诞下了母亲。”


    “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呢?将廷塔哲家族永恒地托付给它钟爱的妖精女王。”


    “您也知道母亲,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命运作抗争。”他说,“但母亲似乎也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无止境的生育上,我猜她心里已经有想法了,只是打算等莫德雷德成长到脱离对母亲的依赖后再付诸实施。”


    阿勒尔姑母看起来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瘦了t不少,一部分是因为船上的生活,另一部分是因为年龄与病痛。缺乏了脂肪的支撑,她的脸颊愈发下垂,法令纹也加深了,谈吐和举止依然很有活力,但笑容已经不若他记忆中那般嘹亮了。


    米斯里尔家族的特殊才能是通过圣者的祝福觉醒的,而非血脉,所以不同于体内有稀薄妖精血统的玛格丝姨妈和埃莉诺姨妈,阿勒尔姑母的衰老速度与普通人无异。


    国婚结束后,阿勒尔姑母在乘船前往欧洲大陆时患上了坏血症,虽然在经过漫长的治疗后终于痊愈了,但这次遭遇还是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探望完母亲后,她就会跟随高文一起返回葛尔,名义上是休养一段时间,但阿格规文猜她应该不会再离开不列颠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她本人对此倒是颇为乐观,“我对自己的一生已经很满足了,只希望弥留之际,我能再为猊下作最后一幅画。”


    当他们抵达女王的书房时,碰巧同正从房门里出来的财务大臣戈达德打了个照面。


    “阿勒尔夫人。”戈达德热情地对阿勒尔行了一个吻手礼,“没有您的活跃,再奢华的宴会也提不起大家的兴致。您打算在卡美洛特待多久? ”


    “一个多月。”阿勒尔姑母笑了起来,“我会和高文一起回去。”


    “噢,葛尔,我们都想念它。明年夏季我也打算带家人们回葛尔避暑,卡美洛特虽然是天府之国,但我始终习惯不了南方的气候。”


    几句寒暄后,戈达德主动表示:“我知道您这次回来还有其他事务要向猊下汇报,就不多挽留您了。”


    目送阿勒尔姑母推门进屋后,阿格规文发现戈达德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阿格规文大人,您接下来还有其他要务亟待处理吗?”


    “还好。”


    “如果您有空的话,不妨与我一起散会儿步吧。”


    与戈达德相处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对方是他最初接触政务时的指导者,算是半个老师,阿格规文一直很尊敬他:“当然。”


    路上,戈达德突然开口道:“昨夜梵妮学士匆忙赶往王储的房间,当时猊下也在房里,您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吗?”


    闻言,阿格规文愣了一下:“说来惭愧,我什至不知道梵妮学士昨夜去了王储的房间。”


    “据说是因为猊下在哺乳时被小王子的牙齿划伤了。”对方低声道,“一出生便以母亲的鲜血哺育自己,这可真是不祥之兆。”


    他心中同样对这个消息感到担忧,但没有表现出来:“哺乳期的女性被婴儿的牙齿划伤乳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戈达德大人。”


    戈达德轻声笑了一下,似乎已经嗅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但对猊下而言的确是罕见的事情,不是吗?”


    不错,母亲身为妖精之血的正统觉醒者,普通的利器很难伤害到她的身体,但莫德雷德作为红龙,与她同样是高等级的神秘,双方的神秘性互相抵消后,一些过往不会显现的问题便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我知道您并不赞同莫德雷德的存在,但一切已成定局,也许您应该试着接受现状。”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戈达德话锋一转,“阿格规文大人,您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阿格规文有点不理解话题为何突然转到了一本希腊哲学家写的书上,只能坦诚地摇了摇头。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描绘了一类令人心驰神往的贤明君主——不仅富有智慧,生活节制,宽宏大量且汇聚了各种美德,而且心性坚定,不畏惧任何艰险与挑战,最重要的是,尽管治下的城邦繁荣昌盛,君主本人却对权力没有过多的热情。在书中,柏拉图将这类君主称之为''贤人王''。”戈达德看着他,“当我复述这段话时,我们的脑海中也许都浮现出了同一个人的名字,阿格规文大人。”


    阿格规文的确想起了母亲,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继续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恐怕我难以领会您的意思。”


    “您何必逃避我的话呢?”对方的目光似是洞察了一切,“曾几何时,我认为猊下距离''贤人王''的最后一点不足,便是她对王座的执念——命运的荒谬正在于此,使她真正成为人们理想中统治者的关键一步,恰恰是她意图放弃王座,将权力托付给下一代的决心。”


    “我想母亲并没有自认为是理想的统治者,她……”


    “您知道阿勒尔夫人此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吗?仅仅是为了庆祝王储的诞生?”戈达德步步紧逼,“君士坦丁堡诞生了新的皇帝,名为卢修斯·希贝琉斯,他自称神祖罗穆路斯之后,并且持有魔剑弗洛伦特,立誓要重现罗马帝国的荣光——罗马啊罗马,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使多少国王心惊胆寒?老朽的巨人亦有震撼世界的威能,待他帝位稳固,必然要向西边进发。”


    “若罗马意图再度入侵不列颠,母亲和陛下一定会阻止他的。”


    “是啊,复兴旧都、改善民生、统一国家、击退外敌——猊下的才能无可置疑,可她耗费了毕生的心血,仅仅是为了将一个完美无缺的国家交付到一个好坏未知的年轻人手上?”他说,“反之,既然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有幸诞生了这样的存在,我们又怎能不将国家永恒地置于她的掌中呢?”


    即使对戈达德讲话极具煽动性的事实做好了准备,此刻阿格规文心中都难免产生了一丝动摇。


    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理智迫使他回答:“既然您相信母亲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为何又不肯信任她在继承人上做出的决定?”


    “这一点您确实驳倒我了。”戈达德难得露出一丝苦笑,“即使是我,也难以揣测猊下在这件事上的想法……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阿格规文大人,莫德雷德殿下最终能否成长为猊下所期望的继承人,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第324章


    “夜深了, 加拉哈德。”贝丝修女低声提醒他,“如果你的身体撑不住了,就回去休息罢。”


    加拉哈德并不感到疲惫, 虽然不知是何原因, 他似乎天生比其他孩子更加精力充沛——但他同时也知道,在自己的同龄人中表现得太过异常只会让他人疏远自己,大多数年幼的学员在圣堂里待到九点就会回屋睡觉了,他决定等最后剩下两到三个孩子时再回去。


    今晚是守灵夜——为了纪念于不久前去世的院长海泽尔·阿什利修女。加拉哈德与她并没有多少直接接触,但她那祖母般的宽厚和蔼,公正的处事态度,以及对家境贫苦的年轻学员的照顾,在整个修道院都是有口皆碑的。


    尽管也不乏为了接触加荷里斯大人而故意作秀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怀着最诚恳的心情留在圣堂里为海泽尔修女祷告的。


    片刻过后, 人群中忽然掀起了一阵骚动。


    加拉哈德最初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习惯性地遵循人们的视线望去,一个披着深绿色斗篷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加拉哈德见过许多美丽的人,可对方的容貌还是有一瞬间让他的头脑陷入了空白,而这也仅仅是她身上最表层的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当她微笑着向四周致意时,房间里的最后一丝躁动也在这个笑容下平息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孩,也有着翠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但颜色略深一些) ,几乎是那位女士的缩小版。


    加荷里斯大人快步走了过去,看见两人相仿的容貌,加拉哈德终于意识到这位客人正是不列颠的统治者,传说中的妖精女王摩根,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她右手牵着的男孩应该就是年幼的王储莫德雷德殿下。


    女王与加荷里斯院长低声交谈了几句,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周围是否有某位他不太想见到的人,却无意中与女王身旁的莫德雷德殿下对上了视线。


    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便挪开了,但加拉哈德莫名有一种感觉,他们很快就会正式见面的。


    这种预感在几天后就得到了印证——两天后的清晨,他的老师亚尔林学士告诉他,女王想要见他一面。


    能够近距离见到赫赫有名t的摩根女王,即使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加拉哈德也难免雀跃起来,但在正式启程前,他还是谨慎地问道:“除了猊下,还有其他来自王都的贵客吗?”


    亚尔林学士似是看穿了他的忧虑:“很遗憾,兰斯洛特爵士并没有来,猊下回康沃尔时通常只会让艾斯翠德爵士或其他廷塔哲家族的骑士随行… …但也不用太难过,加拉哈德,只要你在武艺上继续精进自己,迟早有机会成为圆桌骑士的一员,与你的父亲相聚。”


    然而加拉哈德根本不想见到他所谓的父亲,更不想成为什么圆桌骑士:“感谢您的安慰,亚尔林老师,但我认为留在修道院也很好。”


    闻言,亚尔林学士叹息一声,眼神中饱含怜爱:“你能想开就好,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在心里,记得吗?”


    是啊,廷塔哲修道院才是他的家,修道院里的任何人都比兰斯洛特更像他的家人,亚尔林老师、贝丝修女、坤兰学士……甚至是加荷里斯大人,如果硬要在加荷里斯和兰斯洛特之间选一个,他宁可让前者当他的父亲。


    加拉哈德本以为女王会在院长的办公室面见他,但亚尔林学士最后将他带到了修道院顶楼的天文台。他看见加荷里斯大人正在兴高采烈地与女王谈论着什么——不同于他记忆中恹恹的冷脸,他们的新晋院长此刻看起来有种孩子气的热忱,如果不是这对母子外表看起来年纪相仿,这一幕应该会相当温馨吧。


    “亚尔林学士。”女王先是对老师颔首致意,然后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加拉哈德,对吗?”


    他忽然紧张起来:“是的,猊下。”


    “时间过去得真快,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呢。”女王莞尔,朝他招了招手,“走近一点,加拉哈德,我想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意识仿佛从身体里被剥离了一样,每走一步都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切感,如果他的关节上再吊几根丝线,也许走路时还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当女王牵住他的手时,这种不真切的感觉似乎愈演愈烈了:“好孩子,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当、当然。”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真是丢人。


    “是嘛,那就好。”她的笑容让他无暇去想任何事情,“在修道院里,你最喜欢什么课?”


    “草药学……”


    “草药学吗?很适合你。”女王说,“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在战场上建立功绩,它会在关键时刻帮上你不少忙。”


    加荷里斯大人轻轻咳嗽一声:“母亲,请别忘了正事。”


    “也是,那我们就直入话题吧。”女王的目光看向不远处,“到这里来,莫德雷德。”


    直到此时,加拉哈德才发现原来王储殿下也在现场,他一直坐在天文台边缘的栏杆上,给几只鸽子喂玉米粒,游离于气氛之外。听到母亲的召唤,他闷闷不乐地抱怨道:“现在想起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只要有加荷里斯就够了呢。”


    加荷里斯大人讥讽道:“你的知识储备不足以支撑你加入我与母亲的谈话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平日愿意多看点书,也不至于沦落到在角落里给鸽子当饲养员了,莫迪。”


    “我才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看那几行小字上。”


    “如果你希望把时间浪费在鸽子上,那你确实成功了。”


    女王叹了口气:“都停下。”


    于是大男孩和小男孩都闭上了嘴。


    “这是我最年幼的孩子莫德雷德。”女王为他介绍道,“莫德雷德,这位是加拉哈德,在廷塔哲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们能够成为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莫德雷德殿下回答。


    女王对此充耳不闻:“如你所见,这孩子的脾气有点急躁,如果他有冒犯你的地方,正面回应即可,不必顾及他的身份,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相信让加拉哈德带他参观修道院会是一个好的开始,母亲。”


    “我不想参观什么该死的修道院!”


    “不,你想。”加荷里斯大人冷酷地说道,“带着你的抱怨快点滚吧。”


    “不许这样对自己的家人说话,加荷里斯。”


    他们的院长撇了撇嘴,转移了目标:“带他去参观修道院,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隐约感觉自己接手了一件麻烦事,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亚尔林学士,想要寻求帮助,然而后者只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虽然他从昨夜开始就一直祈祷,只要别见到兰斯洛特爵士,让他干什么都行,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除了可以自由借阅书籍外,一部分学员还会通过翻译和誊抄赚些生活费。”告别女王之后,加拉哈德带着王储殿下来到了修道院的藏书室,“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这里有一部分藏书是女王亲自翻译的……”


    “我知道。”莫德雷德殿下皱起了脸,“当然啦,除了我谁都读过母亲翻译的书。阿格规文读过,加荷里斯和加雷斯读过、桂妮薇尔读过……甚至连高文也读过,虽然不见得读懂了,但光是看到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让人不爽。”


    加拉哈德想了想:“亚瑟陛下可能也没读过,考虑到他从未来过康沃尔。”


    “这话倒是教人舒服多了。”莫德雷德说,“你还挺会说话的嘛,明明长了一张苦闷的脸。”


    “……这算是称赞吗?”


    “怎么可能?就是单纯的陈述罢了。”王储殿下扫视四周,“真是死气沉沉的地方啊,不过一想到这里是加荷里斯最喜欢待的地方,倒也不值得奇怪了。”


    他很想为加荷里斯辩护——虽然加荷里斯大人天性冷漠,言语刻薄,教学水平也糟糕得令人发指,但只要认真寻找,他还是有许多优点的——但一想到对方是亲兄弟,而自己只是一个外人,似乎没什么评头论足的资格,加拉哈德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累了。”莫德雷德突然开口。


    “……我们才参观了一个地方,殿下。”


    “我不管,反正我累了。”莫德雷德坚持道,“你的房间在哪里?”


    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累了,加拉哈德都感觉带对方去自己的寝室是一件观感很奇怪的事情:“那只是一间陋室,床和枕头都称不上舒适,如果您累了的话,不如我护送您回去休息吧。”


    “首先,我不需要任何人护送。”对方回答,“其次,带我去你的房间,别让我说第三次。”


    加拉哈德只好带他去自己的寝室,并暗自祈祷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走进他的房间后,莫德雷德殿下评价道:“确实有够破的。”他扭头看向他,“我听说你是兰斯洛特爵士和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的孩子,对吧?”


    听到他的话,加拉哈德的内心有些许动摇,但也只是片刻,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然也就谈不上爱与憎:“我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孩子,仅此而已。”


    对方显得不以为然:“你母亲应该还活着吧?”


    “也许如此。”


    “很好。”莫德雷德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威胁道,“记得去找你自己的母亲,不要偷别人的。”


    第325章


    作为梦魔, 时间的流逝对梅林而言就像风拂过脸颊一样稀松平常——即便如此,当修道院的门卫毕恭毕敬地表示他可以通过后,梅林依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世事的变迁。


    二十多年的时光终究还是改变了许多事情,就连廷塔哲与潘德拉贡之间看似永无休止的宿怨,都随着康沃尔的兴盛和摩根的登基渐渐淡去,逐渐成为了那些风中残烛的老人们对于往昔的追忆。


    自康沃尔的经济复兴后,摩根就对这座古老的修道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翻修。重新规划了修道院的内部布局,扩建了学员们的宿舍, 建立了一栋专门用于进行炼金术和草药学研究的塔楼和一间用于培育材料的温室, 并且加盖了仓库,一些老旧的房舍也在日后得到了修缮,几乎没有任何梅林记忆中的影子。


    一路上有许多不认识他的年轻学员频频偷看他,与他目光交汇后,有些羞涩地躲开了,有些则礼貌地向他颔首致意——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连廷塔哲修道院的大门都进不去,如今却成为了他人表示友善的对象。


    然而这种安宁和谐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t,在中央广场,他不巧与莫德雷德狭路相逢,对方身边还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小跟班。


    一见到他,莫德雷德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焦躁起来:“你来干什么?”


    “别那么紧张嘛,小殿下。”他笑眯眯地回答, “如果不是收到了小公主的急召,大哥哥我也不是很想见到你呢。”


    坦诚说,梅林本以为这条脾气暴躁的小红龙不出三日就会闹着要回卡美洛特,很难想象他居然已经在这里安分地生活了一周。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梅林, 不许那样称呼我的母亲!”


    “而大哥哥也回答过很多次,你还不到有能力威胁别人的年纪,小殿下,等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样高的时候再亮爪子吧。”


    听到他的话,莫德雷德不出意外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真是学不乖,明明每次拔剑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挑飞,这孩子显然没有继承他母亲的智慧,可能还比不上他的父亲。


    “请别这样,莫德雷德殿下。”小跟班冷静地劝阻道,他的长相让梅林感到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猊下肯定不希望在修道院里发生械斗。”


    “别对我指手画脚的!”莫德雷德冲他发脾气,“别以为有母亲撑腰,你就能以我的朋友自居了,加拉哈德,我说过我不需要朋友。”


    “是的,我确信您说过不止一次。”加拉哈德回答,“而我方才也没有说''我想成为您的朋友,殿下'',我说的是''猊下不会希望您在修道院里掀起械斗''。”


    原来他就是加拉哈德——男孩的长相糅合了兰斯洛特和爱莲娜的优点,而且身姿挺拔,举止沉稳,难怪预言说“高贵之豹将于此诞下雄狮”,不过可能是从小在修道院长大的缘故,他身上有一股远离世俗的修士气质,让人很难第一时间联想到他的父母。


    梅林对于这对父子重聚后的场面很感兴趣,可惜看热闹并非他这次赶到修道院的主要原因。在三言两语打发了小红龙(或者说把他气走)后,他继续前往修道院西翼的塔楼。


    虽然很好奇摩根这次急着找他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不幸的是,修道院的炼金塔楼是为数不多保留了廷塔哲家族对他的“恶意”的地方,最早的一批炼金术学者在塔楼建造时特意将其设计成了一座魔术工房,专门用于隔绝千里眼的窥视。


    摩根在塔楼的顶层等待着他,当梅林推门进屋时,他的女孩坐在窗边,任由晨曦将她照得闪闪发光。他正思考该如何抛出那个玩笑,却发现她苍白的面色并非源于光照,而是疲惫与憔悴。


    “许久不见,梅林。”摩根低声道。


    她言语中的哀愁熄灭了梅林最后一点想要开玩笑的心情,他走近她,难得拿出了小心翼翼的口吻:“发生什么事了?”


    闻言,摩根深吸了一口气:“很难用言语表述……恐怕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才行。”


    她带他来到了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那是摩根在塔楼的卧室,为了避免她沉迷于研究而忘记了时间,半夜不得不摸黑走完六层旋转楼梯。


    房间里坐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外貌几乎与年幼时的摩根一模一样,只是发色稍有差别。亚瑟和莫德雷德都是明显的金发,摩根是夹杂在金色和银色之间的浅金,眼前的女孩则是彻彻底底的银发,而这种微小的差异似乎抽走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如果不是她还在眨眼和呼吸(尽管频率也低得可怕),梅林或许会误以为那是按照摩根外形制作的人偶。


    “我……”摩根艰难地说道,“这是我用炼金术制造的孩子,名叫格蕾。”


    得知女孩是用炼金术制作的人造人,梅林反而松了口气:“格蕾?你当初决定给女儿起的名字?”


    “她就是我的女儿——至少我希望如此,只是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她答道,“你也看到了,这孩子的状况很糟糕,生命体征极弱,对外界信息的反馈近乎于零,最重要的是,她的细胞严重缺乏活性,肌肉组织松散,以至于她的肢体有时会直接……脱落,即使用魔术修复了也会不断重演。”


    “所以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梅林说,“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初次运用创造生命的炼金术就能诞生出具备完整人形的妖精体,很多家族传承多年的人造人魔术都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完成度。”


    “这怎么能算''很好''?”她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明明考虑了所有可能涉及的数据,并且阻隔了任何会导致材料污染的情况,照理应该会诞生一个健全健康的孩子才对……”


    “让我看看你的研究记录。”梅林接过她递来的羊皮纸,仔细阅览了一遍,“噢,你居然把用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记录下来的术式都翻译出来了… …嗯嗯,材料的处理也是正确的……”


    “……能得出什么结论吗?”


    “结论就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地方。”梅林将羊皮纸放回桌上,“问题其实与你本人无关,小公主,你确实完美复现了远古时期的魔术,但在神代可行的魔术,不一定能在神秘衰落的当下维持曾经的效果,毕竟连空气中的玛那浓度都不同了,除非有特殊的手段——例如借助圣杯或者贤者之石什么的,否则在这个时代,用炼金术诞生的人造人不可能没有任何缺陷。”


    摩根喃喃道:“圣杯……用圣杯就能修复这个孩子的身体吗?”


    “很难说。”梅林解释道,“妖精是不列颠本土的神秘,圣杯是外来的神秘,虽然目前有融合的趋势,但这种融合终究是有限的。如果用了圣杯,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得到一个身体健全,但失去了妖精之血的普通孩子……”


    “我不在乎她能不能保留妖精之血。”


    “然而这只是最好的情况。”他看着她,“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这孩子的存在会直接被溶解或抵消,成为圣杯的一部分,毕竟它本身就是魔术的造物,从纯粹的能量具化为实体,要逆转这个过程在神秘的领域并非难事。”


    听到这里时,摩根的神情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像是一个人在岸上目睹海啸席卷而来的最后一刻。梅林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她此刻的反应,即使是他记忆中摩根最年轻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样动摇、彷徨不安的神情。


    “没必要气馁。”他试着安慰她,“第一次尝试就遭遇挫折是难免的,不用太在意过往的失败,以后你会越来越熟练的。”


    “什么叫……不用在意过往的失败?”


    “就是……呃……”梅林自认为说的都是实话,但不知为何,那些实话在她面前似乎变得难以启齿了,“嘛,大哥哥理解你接受不了魔术师一贯的处理方法,如果你做不到把它就地销毁,也可以把它留在这里,反正没有魔力维持的话,维持它生命的术式不用多久就会停止,到时候把它当作正常早逝的小孩一样下葬就行了。”


    摩根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针刺中了:“她的名字是格蕾。”


    她的声音很轻,但梅林能够感受到那种压抑的痛苦,这勾起了他对一件往事的回忆——关于罗奴亚的幽灵,他曾在事情落幕后,试图在梦中扮演那个名叫“巴尔”的男孩,以为这样能带给她一些慰藉,最后却成为了将她推入深渊的最后一步。


    他仍记得那一幕,记得她止不尽的泪水和令人心碎的表情,记得她的痛苦使得他也感受到了痛苦,记得那种痛苦令他感到陌生。梅林不是没有痛苦过(尤其在遇见她之后),但那时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它让过去使他心焦如焚(以至于最终失去了她)的一切贪恋和嫉恨都显得微不足道。


    “你刚刚说没有魔力维持,这孩子就会死去……”她的语速很缓慢,仿佛说话对她而言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反过来说,如果为她注入魔力的话,她会逐渐恢复正常吗?”


    “确实存在修复的可能性,可哪怕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寿命最长也不会超过十年……”你所有的投入终究会付诸东流,即便如此也没关系吗?


    然而,当他t看见摩根轻轻抚摸女孩的面颊,泪水从眼角滑落时,任何得失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她几乎泣不成声,“为什么我会让你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才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的格蕾,忽然在此刻抬起了手,仿佛是要拭去母亲的泪水,但由于肌肉没有正常发育,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最终只是用掌心接住了那滴眼泪。


    看着这一幕,梅林忽然萌生出了某种奇怪的心情——尽管他不久前才得知这个女孩的存在,甚至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但他就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让她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了。


    “她会活下来的。”他听见自己说道,“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健全健康的孩子那样活下来。”


    第326章


    自莫德雷德有记忆以来,身体里就有一种隐晦但持续不断的疼痛。


    白天或许还不明显——可一到晚上,尤其是临近月圆之夜,那种细微而绵密的痛楚就会清晰起来, 很难说清楚具体的位置, 但也难以让人忽略,莫德雷德不清楚这是否是他总忍不住对别人发脾气的原因(可能大部分是出于他的天性),但长期处于这种境况下确实让人感到烦躁。


    年幼时,他经常因为这种疼痛去找母亲, 母亲非常重视这种情况, 每次都为他找来大夫,但检查的结果永远是身体健康,然后母亲又为他找来了魔术师和炼金术学者,但没有任何人对他施以诅咒。


    莫德雷德小时候还不太明白“狼来了”的道理, 即便没有结果,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母亲, 每次都能折腾上好半天……渐渐的,他感受到了周围人对这种情况的厌倦与不满。


    即使是父亲, 也在这种闹剧反复上演后委婉地告诉他:“莫迪, 如果你想念母亲,可以等晚上再去找她, 而不是故意去打搅她工作……这样太任性了。”


    莫德雷德难以反驳父亲的话——时间长了,连他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解决这种痛苦,还是单纯地喜欢这种被母亲担忧和照顾的感觉。尽管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可他清楚父亲的言下之意:再这样下去,母亲会讨厌他的。


    于是他学会了忍耐,哪怕疼痛还在继续,就像是蛀牙烂掉后那种断断续续的刺痛,但只要睡着就没什么感觉了,而且习惯了之后,那种疼痛也没那么难以忍耐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日清晨,母亲将他叫去首相塔。


    莫德雷德不喜欢首相塔,那种盘旋上升的楼梯总是让他头晕目眩。他想念母亲在书房里办公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做梦,梦境里他真的是一条龙,有着红色的鳞片,锐利的爪子和巨大的翅膀,轻易就可以飞到首相塔的最高层,他曾梦见自己在首相塔的顶层像条蛇一样蜷起身体,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梦见母亲在他尾巴形成的影子下乘凉。


    见到母亲后,他们一起享用了早餐,在他喝牛奶时,母亲问他:“最近身体还会疼吗?”


    莫德雷德谨记其他人的教诲:“不疼了。”


    母亲静静地看着他,这种注视很让人紧张——艾斯翠德老师说过,她们当初一起旅行的时候,母亲用这种深沉的目光吓退过不少宵小之徒。


    最后,母亲说道:“孩子,你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会撒谎。”


    听到撒谎两个字,莫德雷德突然害怕了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母亲带着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小房间时,他嗫嚅道:“对不起……”


    “没关系。”母亲摸了摸他的脸颊,她的温暖融化了他所有的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梅林也走进了房间(他来干什么?),他一边走进门一边抱怨:“你真的不考虑把办公室放到一个更容易抵达的地方吗?”


    母亲将一堆瓶瓶罐罐摆到桌子上:“多锻炼对你的晚年有好处。”


    “谢谢关心。”梅林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不过比起大哥哥的晚年,不如多关心一下小殿下的早年吧。”


    随后,母亲和梅林对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当然,梅林实际上只是抽了他一管血。莫德雷德怀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帮忙的,因为他看起来很不耐烦,所有的忍耐都是出于母亲的要求,而且从梅林收拾实验器具的动作来看,他对这种魔术检查的方式并不熟悉。


    倒也不意外,莫德雷德能够想象许多学士对着坩埚和研钵捣实半天的场景,但很难想象梅林会这么做,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只要随意挥舞一下他的小(?)法杖,南瓜就会变成马车,他不太适合做这种学术性的事情,就像有些事情只有加荷里斯适合做,换成高文就会给人强烈的违和感一样。


    检查持续了很久,连父亲也在下午赶了过来,当他一只脚迈进房间的刹那,气氛就古怪起来。


    梅林的微笑中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父亲回以一种看似冷静实则充满戒备的神情,而母亲——莫德雷德猜她很想翻个白眼,加荷里斯可能就是在这方面遗传了母亲,区别是母亲基本只在心里想想,加荷里斯是真的会翻白眼。


    “检查得怎么样了?”


    “快结束了。”


    梅林笑眯眯地说道:“你可以随便挑个角落舒服地坐一会儿,亚瑟,把活全部留给那些手脚健全的人吧。”


    “何必那么紧张呢?梅林,我只是来看望我的妻子和孩子。”父亲反唇相讥,“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人是多余的,你心里清楚那是谁。”


    “如果你们再坚持这种幼稚的争吵,我就把你们扔出去。”母亲说,“字面意义上的扔。”


    虽然已经看过不下几十遍了,但每次父亲和梅林被母亲训斥后偃旗息鼓,像鹌鹑一样乖乖站在边上的场景,都能让莫德雷德感受到不逊于他初次看见这一幕时的乐趣。


    约莫两刻钟后,母亲低头翻阅着羊皮纸上的检查结果:“结果跟我预想的差不多……简而言之,那孩子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真实存在的。”


    父亲连忙问道:“是隐性的病症吗?还是魔术产生的效果?”


    “后者。”母亲说,“但并非源于诅咒,更像是先天性的问题。正常来说,像我们这样通过人类与异种结合诞生的混血,最好的情况是在保持人类躯壳的同时,还能完整显现异种之血的特性,也就是血统觉醒者,而大部分情况则是像玛格丝和埃莉诺那样,本质上等同于人类,但仍会受到异种之血的些微影响。莫德雷德则恰恰相反,他是另一种极端罕见的情况。”


    说着,母亲将手里的羊皮纸递给父亲:“这几天,我分别采集了几个血液样本,分别是你、我、梅林,外加早年爱莲娜·卡宾森提供的样本,可以看出玛那浓度大约在……我不太确定魔术领域有没有用于能量计算的单位,所以这里暂且用百分比取代了详细的数值,数据我已经列在了检查结果的开头。”


    “总之,这是异种混血要同时达成''维持人类外形''和''保留血统特性''两个条件时较为合适的区间,如果超出这个区间,就会在身体上体现出一些非人的特征——例如梅林虹色的头发。”


    “好过分啊,这种评价……”梅林埋怨道,“大哥哥的头发不好看吗?”


    父亲无视了梅林的话:“可那孩子看起来很正常。”


    “不错,但这就是问题所在。”母亲回答,“他血液里的玛那浓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区间——正常来说,他应该返祖为真正意义上的红龙,最后却以人类的姿态降生了,就像成年人穿着孩童的鞋子,灵魂和肉体之间的不匹配反馈给他的就是疼痛。”


    “这倒是解答了不少疑问。”梅林说,“例如他性格中那种难以被教化的野性究竟是谁遗传的。”


    父亲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就没有办法治愈这种疼痛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肉体强健起来后应该会有所削弱。”母亲叹息一声,“但很难彻底平复。”


    莫德雷德很不喜欢这种有人为他难过的气氛:“一点t点小痛罢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暂时没有很好的根治方案,但在月盈之夜避免痛苦加重的问题,我已经有成型的思路了,到时候可以试一试……不见得能够一次成功,如果方案无效的话,梅林会用幻术帮助你入眠。”


    “大哥哥可没答应这种事……”


    “梅林。”母亲用非常耐人寻味的语气说道,“对于你私下的那些小创作——它们隐喻的对象究竟是谁,你应该不会以为我毫无知觉吧?”


    梅林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呃……那个……”


    “你看,我大可以流放你,或者把你送上绞刑架,但我没有。”母亲表情和蔼地拍了拍梅林的肩膀,“所以客观而言,你欠我很多条命,对于这点小小的请求,你一定不会拒绝吧?”


    “……好啦,我知道了。”


    “至于你,亚瑟。”母亲将目光落到在一旁暗爽的父亲身上,“你也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昨晚我们说好了的。”


    父亲立刻收敛了笑意,谨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看见父亲向他走来,屈膝蹲下,好与他平视:“很抱歉我误会了你,莫迪,我忽视了你的病痛,还将你的请求当作谎言,这都是我妄下判断的结果,请原谅我这个不成熟的父亲,好吗?”


    看见父亲的态度如此诚恳,莫德雷德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没、没关系啦,笨蛋老爸。”他摸了摸鼻子,“如果你要道歉的话……那我今天能睡在你和母亲中间吗?”


    闻言,父亲也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不行。”


    …………


    ……………………


    “哼,臭老爸。”莫德雷德喃喃道,“迟早有一天要让你好看。”


    “殿下。”加拉哈德无奈地提醒,“无论您刚刚陷入了怎样的回忆,请别站在塔楼正门口,您妨碍到别人进出了。”


    “少啰嗦,跟屁虫。”虽然嘴上抱怨,但莫德雷德还是乖乖走开了,“听着,我可是王储,不列颠未来的国王,无论我命令你什么,你都要照做。”


    “我难道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平常我是不会堵在塔楼门口妨碍别人进出的……”


    “我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才决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莫德雷德无视了他的抱怨,“我要求你辅佐我解决一个半人。”


    “半人?”


    “是一个半/人,不是一个/半人,你是傻瓜吗?”他说,“一个是梅林,半个是他为我母亲诞下的私生子。”


    对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树上有一个看不见的马蜂窝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如果不是为了保持严肃的氛围,莫德雷德也许会当场嘲笑他。


    “……您刚刚说什么?”


    看来这家伙不仅是一个傻瓜,还有点耳背,不过当下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莫德雷德决定体谅一下他:“我要你和我一起干掉梅林和那个私生子。”


    “请等一等。”加拉哈德说,“首先,正常情况下,并没有男方为女方生下孩子这种语法,我猜您想表达的意思是''他们共同养育了一个孩子''……其次,猊下可是全年无休地勤于政务,如果她怀孕了,不可能瞒过任何人。”


    “所以才说你是笨蛋啦。”莫德雷德谆谆教导,“虽然我不想轻易地称赞梅林,但他在魔术上的造诣确实是顶尖的——毫无疑问,他先用幻术把自己变成了父亲的样子,然后用魔药把母亲暂时变成了男人,再把自己变成了女人,好趁机怀上母亲的孩子,母亲醒来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梅林就躲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默默把孩子生下来,他这次之所以来康沃尔,就是为了用孩子逼母亲承认他作为情夫的地位。”


    “到底哪里毫无疑问了……而且带孩子上门只是为了得到情夫的地位未免太可悲了吧……”


    “可别小看我的推理。”他对加拉哈德的反应很不满意,“当初梅林就是用幻术将我的祖父尤瑟王伪装成廷塔哲公爵,骗伊格琳祖母与他同床的。反正对象是那个银发梦魔的话,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绝对不可以用常理去揣测他。”


    “所以您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他都在阁楼上看到那个私生子了。


    “好吧。”加拉哈德叹了口气,“让我想想该如何不失礼节地表达出我的想法……以您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假如您以后不当国王的话,不妨考虑去当吟游诗人?”


    第327章


    在偷偷——或者说光明正大地溜上楼后, 莫德雷德终于从(他自己设想的)紧张氛围中缓了过来,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终于进来了。”


    考虑到平日上剑术课时这位小王子精力充沛到有点过头的表现,很难想象是怎样的心理重压让他仅仅是爬了几层楼梯就能有如此的成就感。


    “话说平常还没有发现。”莫德雷德好奇地看向他, “你手上的那一大块疤痕是什么?”


    加拉哈德心里一紧,但表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没什么,年幼时不小心打翻热水导致的。”


    好在对方也没有深究的打算,毕竟心头还压着其他事情:“母亲和加荷里斯一起回廷塔哲堡面见家臣了,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这是我们的好机会!”


    加拉哈德可不觉得这整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被莫名搅入事件中的倒霉蛋。


    仆从们一般不会在猊下不在的时候进房间打扫,清理完廊道后就会离开,现在的塔楼顶层空无一人——多少让人松了口气,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位不知名的私生子究竟在哪里。


    加拉哈德本以为他们至少得找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莫德雷德就像猎犬一样——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循着空气中那股令人烦躁的不详气味”——带着他直接走到了廊道的最深处。


    莫德雷德在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是母亲的卧室。”加拉哈德听见他的低语, “母亲竟然允许私生子住在她的卧室里。”


    他绞尽脑汁,希望能说出几句宽慰对方的话,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莫德雷德就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恐怕连抓奸的丈夫都不会有这样可怖的气势。


    房间里有一个银发碧眼的小女孩——加拉哈德甚至都不用多问,就知道她一定是猊下的孩子,除了发色,她和莫德雷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事实上,她还比后者更像猊下一些,并非因为性别(他们还没有成长到会在外貌上体现性别分歧的年龄) ,而是因为她的眼底闪动着与猊下类似的幽幽青光,这是莫德雷德所没有的。


    “女孩子?”莫德雷德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难道您事先不知道吗?”


    “少、少啰嗦!男人也有可能是长发啊!”对方显然心里没谱,但还是努力地撑起气势, “听着,来路不明的丫头,你的父亲……呃,也可能是母亲,总之你是梅林的孩子吧?”


    女孩没有回答,这让莫德雷德有点恼怒:“我是莫德雷德·潘德拉贡,摩根女王与亚瑟王之子,不列颠未来的继承人,我命令你回答我的问题!”


    “名字,莫德雷德。”女孩喃喃自语着,“信息已录入。”


    “哈?”


    加拉哈德觉得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持续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是加拉哈德,殿下的侍卫,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瞎说什么呢?你还没有当侍卫的资格。”王储殿下照常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他较起了真,“只有受封过的骑士才能成为王族的侍卫。”


    “名字,加拉哈德,莫德雷德的侍卫,莫德雷德是''殿下'',信息已录入。”女孩看着他们,“我的名字是格蕾。”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吗?只有骑士才能担任我的侍卫。”莫德雷德摸了摸鼻子,小声与他说道,“你不觉得这家伙有点奇怪吗?”


    “您说得没错。”加拉哈德难得认同了他的观点,这个名为格蕾的女孩与其说是在自我介绍,更像是在介绍一件与她无关的物品,“但她身负妖精之血,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以及——是的,这才叫作''毫无疑问'',您之前对于梅林把自己变成女人然后趁机怀上猊下孩子的猜测,应该被称作''胡编乱造''。”


    “哼,我们走着瞧t 。”莫德雷德回答,“不过你怎么知道……啊,差点忘了,你也是妖精之子。”


    加拉哈德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的父亲是梅林吗?”


    “梅林……”女孩低声呢喃,“梅林,是好的人……但母亲说,不能叫梅林父亲。”


    “不准你这么叫,母亲是我的。”莫德雷德的语气逐渐暴躁起来,但不知为何还没有大发脾气——放在以往,他早就该拔剑要求和对方决斗了,“但我也能理解母亲允许你生活在这里的原因,能够准确生下一个拥有妖精之血的女儿,那个讨厌的魔术师在这方面居然出乎意料地强啊,因为是梦魔吗……”


    加拉哈德有些无奈:“殿下……”


    “咳咳,扯远了。”莫德雷德说,“总之,我理解你存在的意义,但梅林只是一个喜欢介入别人家庭,下流无耻的第三者,所以你不准对外表明你的身份,也不能向别人提及母亲和梅林之间的事情,懂了吗?”


    格蕾没有任何回应。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莫德雷德抓住她的胳膊——虽然突然了一点,但客观而言,他的动作不算粗鲁——然而骇人的一幕发生了,格蕾的手臂竟然直接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如此轻易,就像从一棵枯朽、风化的老树上折断了一根树枝。


    哪怕是一向大胆的莫德雷德,也被这出乎意料的惊变震住了,那截手臂就这样掉在了地上,伤口边缘的碎肉和湿滑的组织液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印记。


    “怎么回事……”小王子的脸庞霎时苍白起来,“我刚刚……她……我……”


    加拉哈德看着他惊魂未定的表情,清楚自己此刻大概也没好到哪儿去:“是的,殿下……您把她的手臂扯了下来。”


    “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莫德雷德扭头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格蕾,对她的平静感到不可置信,“你不疼吗?”


    格蕾摇了摇头。


    小王子深吸了一口气,花费了一点时间才鼓起勇气去观察那截断肢,虽然他说话时声音还有点颤抖,但至少不会再咬到舌头了:“明明手臂断了,伤口却没有要大出血的样子……伤口的横截面居然没有一点筋膜,难怪刚刚手臂掉下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撕扯感。”


    也许是因为在场的三个人里有两个都冷静了下来,加拉哈德的情绪也渐渐得以镇定,能够集中精力观察眼下的情况了:“不仅如此,肌肉的纹理也发死发黑,完全不像是新鲜的伤口。”


    不过,直言让一位淑女解开上衣让他们看看伤口未免也太失礼了,加拉哈德只好稍微靠近格蕾的右肩,闻了闻伤口处散发的气味,有血腥味,但不新鲜,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一幕,他也许会以为这截小臂的主人已经死了很久。


    莫德雷德对他咂了咂舌:“你这小子刚刚居然好意思说我像一条猎犬……”


    虽然伤口不像是近期形成的,但断肢本身并没有腐烂,这点时间肯定不够这样大面积的伤口痊愈,加拉哈德只好又问了一遍:“格蕾小姐,你确定自己真的不疼吗?”


    格蕾仍旧摇了摇头,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该离开吗?”加拉哈德问道。


    “没用的,母亲轻易就能知道我们来过这里。”


    于是他们就像两个迷路的傻瓜一样愣愣地驻守在原地,格蕾则全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傍晚,猊下终于返回了修道院——即使是一向运筹帷幄,沉着冷静的妖精女王,在推开房门后也难免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他和莫德雷德都对女王的反应惴惴不安,只有格蕾开口道:“母亲。”


    她也只说了这两个字。


    从他们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猊下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在她的书房等候。


    当他们从房间里出来时,加拉哈德看着莫德雷德苍白的面庞和被冷汗打湿的衬衫,知道对方宁可接受最严厉的训斥和惩戒,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等待结果。


    “如果您需要的话……也可以把责任全部归咎于我,只要您事后为我求情,让我能继续留在修道院就足够了。”反正他也不想成为骑士——因为那个预言,所有人都期待着他成为骑士的那一天,可加拉哈德只想在廷塔哲修道院度过余生,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的亲生父母。


    诚然,他和莫德雷德的感情并没有好到值得他为对方背负一切的程度,但如果只是剥夺他成为骑士的资格,这种情况是他乐于接受的。


    “你以为自己是谁?我才不需要别人来替我承担责任。”莫德雷德一如既往地拒绝了他——这位殿下会叛逆地拒绝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对他有利的部分——但片刻过后,他又彷徨不安地问道,“母亲会为此讨厌我吗?”


    加拉哈德很想告诉他不会,但又不擅长说什么善意的谎言,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猊下终于来到了书房。


    “别担心,格蕾没有受伤。”她并没有责怪他们,反而先表达了宽慰,“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因为那孩子的身体……有些特殊,这一点你们应该多少感觉到了。”


    他听见旁边的莫德雷德松了口气。


    “当然了,格蕾也不是我和梅林的私生女。”


    那口气又吸回去了。


    “她是我用炼金术创造的孩子。”猊下继续道,“客观而言,格蕾就像是一个更年幼的我,但创造她的过程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顺利,她有许多先天性的身体缺陷,所以不必对今天的事情感到介怀,这只是……我所犯下的一切错误的延伸。”


    “母亲……”莫德雷德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加拉哈德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柔软的表情。


    猊下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随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孩子,能请你在门外稍候片刻吗?”


    加拉哈德知道她想和莫德雷德单独聊一聊,乖乖点了点头。


    因为无事可做,他只好在走廊边看着星星发呆——不知是因为门锁年久失修,还是他离开房间时没有把门关严实,晚风竟然将书房的门吹开了。加拉哈德想去把门重新关上,却从门缝里听见了莫德雷德闷闷的啜泣声。


    若是以往,他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意图探寻别人隐私的想法的,但某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让他忍不住透过缝隙,默默窥视房间里的景象。


    他看见莫德雷德将脑袋埋在猊下怀里,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动,看见猊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轻声说着什么,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尽管她对所有人都态度和蔼,但那和她对待莫德雷德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不会有这种酸涩的、令人心碎的感觉。


    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


    恍惚之际,加拉哈德瞥见了自己手臂上的烫伤,亚尔林学士说他身上的伤口基本都能不留痕迹地愈合,唯独那次烫伤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能是因为伤口面积太大了。”他的老师告诉他,“当然,也不排除是你那时太过年幼,妖精血统的愈合能力尚未显现的缘故。”


    不,老师,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既不是因为伤口面积过大,也不是因为太过年幼,仅仅是因为他无法原谅她——爱莲娜·卡宾森,他名义上的母亲,为了逼迫一个从未对她展现过爱恋的男人来见她,不惜将开水浇在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身上的女人。


    那不是母亲的感觉,那只是……别人母亲的感觉。


    第328章


    在赶往康沃尔的路上, 阿格规文与自己许久不见的兄长高文不期而遇。


    虽然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高文不可能不亲自来康沃尔一趟,但对方这种见缝插针,逮着机会就想往南境跑的作风,还是让阿格规文忍不住规劝道:“总是动不动就长期外出,你的领地该怎么办?”


    “阿勒尔姑母会在我远行期间代理领主一职。”高文答道,“萝西女士也答应了会让缄默们及时向我传达领地的情况。”


    “萝西女士是母亲的情报大臣,不是你的辅佐官, 别总是把领地的职责推给她。”


    话虽如此,阿格规文心里知道这种批评是毫无意义的。萝西和艾斯翠德一样,作为母亲的心腹跟t随了她很久,甚至因为职务的关系,她在葛尔陪伴母亲的时光比艾斯翠德还要长,可以说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对待他们难免有一种对孩子的溺爱,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几乎不会拒绝他们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高文做出一个乖乖认错的表情——在光荣征途期间,每当骑士团预算超标时,对方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尽管此刻他们讨论的事情与预算毫无关系,但阿格规文还是习惯性地感觉到了胃疼, “只是这段时间萝西女士刚好在北方才拜托了她,以后不会了。”


    他的话倒是唤醒了阿格规文的一些记忆:“北方近来状况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坏。”高文答道, “反过来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解决,萝西女士就不必亲自跑这一趟了。”


    自玛格丝姨妈远嫁挪威并加冕为女王后,洛锡安和奥克尼两地的局势就变得暧昧不明了起来。


    这两座城市都以贸易繁荣、物产富裕而闻名——尤其是奥克尼郡,不仅拥有整个不列颠第三大的港口(仅次于康沃尔港和伦迪尼乌姆港) ,而且是北境舰队的驻扎地,兼具财富与军事指挥权,许多人都对它们蠢蠢欲动,这也是母亲不得不派遣萝西女士前往北方的原因之一。


    葛尔与奥克尼是母亲掌控北方的两大支撑点,作为葛尔公爵,高文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他的影响力还无法辐射整个北方,好在玛格丝姨妈虽然远在挪威,但余威尚存,比起通过内部互相攻讦,大部分候选人还是希望能通过玛格丝姨妈的推荐,名正言顺地获得总督之位。


    “世事难料。”阿格规文有些感慨,“本以为无需担心维京人的骚扰后,北方的权力能在平稳中过度,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陷入僵局……即使是母亲,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别这么灰心丧气嘛,阿格规文。”高文说,“我们可是正在回康沃尔的路上,别总是讨论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我们应该高兴一点,比如想想我们的小妹。”


    “恕我直言,恐怕那孩子的健康状况才是整趟旅途中最令人不安的问题。”


    “有那么糟糕吗?”


    “不容乐观,但母亲还在想办法补救。”


    “希望那孩子的身体能好起来。”他听见高文低声道,“否则母亲一定会心碎的。”


    两天后,他们顺利抵达廷塔哲修道院,比预计得早了几天(高文那归心似箭的催促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母亲正在中央大厅主持与学士们的会议,短时间内不会结束,阿格规文便提议先去找莫德雷德,提前知悉一下格蕾的情况。


    “亚尔林老师?”


    阿格规文最初并没有在意这声呼唤,直到那个陌生男孩快步走到他跟前,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亚尔林老师,您这身打扮是要外出吗?”察觉到他的讶异后,男孩愣了一下,脸庞爬上红晕,“非常抱歉,我好像认错人了……”


    尽管男孩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仅凭他的外貌与气度,阿格规文就基本确定了他的名字。


    “加拉哈德!”不远处响起了他们幼弟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好了要去找格蕾……诶?”


    他先是看了看阿格规文,然后又看了看高文,最后又看回了阿格规文。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莫德雷德老老实实打了招呼,然后冲着高文皱了皱鼻子,“你怎么也来了?”


    “殿下,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是不是不太好……”加拉哈德小声道。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高文微笑着表示。


    “你这个笨蛋,别被这家伙无害的外表骗了!”莫德雷德告诫他,“高文最擅长的就是用清爽的微笑掩饰他可怕的心机!”


    “我就站在这里哦,莫迪。”


    阿格规文觉得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了:“你们见过那个孩子了吗?”


    “那个孩子?啊,你是说格蕾吧。”莫德雷德回答,“早就见过了。”


    “事实上,我们正要去找他。”加拉哈德补充道。


    考虑到母亲那边应该也不急于一时,阿格规文和高文便跟随两人直接前往炼金塔楼。


    “话说回来,你们是怎么撞见对方的?”莫德雷德问道。


    “是我的问题。”加拉哈德低声回答,“我不小心将阿格规文大人认成了亚尔林老师。”


    “啊!”莫德雷德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长得像阿格规文,我说怎么看见亚尔林学士总会下意识地心虚呢……”


    “我们只分开了短短两个月,你就已经不记得我的长相了,真是令人遗憾。”


    “怎么能全怪我呢?”他们的幼弟抱怨道,“你们虽然长得很像,但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亚尔林学士虽然长相有点早衰,但性格温柔,待人和蔼,才不像阿格规文这样总是绷着一张脸,就好像铁盾长脸上了一样。”


    “殿下,阿格规文大人的脸色好像不太妙……可以说完全变成铁青色了……”


    进入塔楼后,莫德雷德孩子气地表示要比赛谁先爬上顶楼,下一秒就冲了出去,加拉哈德无奈地跟了上去,阿格规文和高文也因此有了私下交流的机会。


    “亚尔林学士……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吗?”高文问道,“萝西女士提到过他和父亲长得很像。”


    “也许是吧。”阿格规文叹了口气,“如果母亲不打算向我们正式介绍他,没必要主动和他接触。”


    等他们抵达顶层的时候,莫德雷德正坐在栏杆上晃着腿,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哈哈,太慢了,真是一群老骨头!”


    阿格规文看着他:“你知道自己接下来几个月的功课将交由我来检查吗?”


    闻言,小红龙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了:“对、对不起啦……”


    “前倨后恭未免也太耻辱了,殿下。”


    “闭嘴!”


    他们来到了母亲的卧室门前,还未推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房门的另一侧响起——阿格规文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高文,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在格蕾面前记得注意自己的情绪。”他不得不低声提醒。


    “我知道。”高文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微笑,但阿格规文看得出他的表情不如以往那样自然。


    莫德雷德直接推开了门:“格蕾!我们来找你玩了!”他顿了一下,“哦,原来梅林也在。”


    “看得出你确实很失望,小殿下。”梅林的目光越过了莫德雷德,看向他和高文,“你们果然也来了,真是好久不见,高文,阿格规文。 ”


    阿格规文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高文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看梅林一眼,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梅林显然也已经习惯了高文对他的无视,并没有多说什么。


    莫德雷德对房间里的氛围毫无知觉,径直奔向格蕾——显然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格蕾,抬手!”


    他看起来如此激动,以至于阿格规文以为那孩子抬手后会放出什么能量波,或者给他们变个小小的戏法,然而格蕾只是正常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好。 ”


    “看,她的手臂不会掉下来了!”莫德雷德兴高采烈地说道,“母亲为她做了肌肉重植手术,很成功吧!”


    阿格规文不太清楚“手臂不会掉下来”是不是一件值得特别高兴的事情,好在他平日对外的形象就是不苟言笑,没有及时露出笑脸也不显得奇怪。


    “你好,格蕾。”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柔和一些,“我是阿格规文·米斯里尔,是你排名第二的哥哥。”


    “名字,阿格规文·米斯里尔,第二个哥哥。”格蕾低声喃喃,“信息已录入。”


    “最好别这样自我介绍。”梅林提醒道,“否则在她的思维被完善到一定水平前,你就只能听见她天天连名带姓地叫你了。”


    “是啊,格蕾现在有点傻。”莫德雷德说,“我告诉了她好几遍要叫我哥哥,但她总是叫我殿下。”


    梅林笑眯眯地说道:“这孩子和你母亲一样过目不忘,学习效率很高,只是思维模式有点问题,谁是那个傻孩子现在还难说呢。”


    “好烦啊,梦魔,你能不能现在就从窗户翻身跳下去摔死算了。”


    “大哥哥即使真的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哦,毕竟是大人嘛,不是像小殿下这样的小鬼呢。”


    “你好,小淑t女。”高文对她行了一个吻手礼,“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开心。”说罢,她似乎觉得只有这点回答不太好,像是被人特意嘱咐过一样认真补充道,“母亲对我很好,梅林对我很好,加拉哈德也很好。”


    “喂!我呢?”


    “莫德雷德殿下也好。”格蕾说,“但莫德雷德殿下有点吵。”


    “我哪里吵了?”


    “确实。”加拉哈德肯定道。


    “嘿!”


    女孩的声音纤细而轻柔……母亲小时候也是这种声音吗?


    就在阿格规文短暂出神的时候,高文继续道:“是吗?那就好,不过最好别太信任某些天性恶劣的物种,越是对他们投入感情,最后就越是容易收获失望。”


    “……啊哈哈,大哥哥听得到哦。”


    “高文!”阿格规文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们要打就出去打,这里可是母亲的卧室。”莫德雷德冲他们翻白眼,看来他在修道院的这段时间受到了加荷里斯不少影响,“别借着格蕾对别人撒气,太难看了。”


    不知道是被莫德雷德的批评所触动,还是因为格蕾一言不发时看起来很像母亲,高文收敛了神情中的戾气,满含歉意地说道:“抱歉……”


    格蕾摇了摇头:“没关系。”


    “我……”女孩平静的反应似乎让他愈发愧疚了,“我可能得离开一会儿。”


    高文离开后,阿格规文没有急着出去找他,而是先在房间里陪孩子们待了一会儿——如果连他也即刻跟着高文出去,情况只会愈发尴尬,等到房间里的氛围稍有缓和后,阿格规文才找了个机会暂时脱身,当他找到高文的时候,对方正站在塔楼的瞭望台上眺望远方。


    “冷静下来了吗?”


    “抱歉……”


    “你已经道过一次歉了。”阿格规文答道,“而且我们谈论过不止一次,你表现得越是恨他,越是显得你还在意他。”


    “我当然知道,只是……”高文叹了口气,“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你也看到了,他居然还想对格蕾玩他的那套老把戏。如果不及时终止,我担心那孩子会经历和我们同样的遭遇……她最后会失望的。”


    第329章


    “提问,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


    “哈?”


    “五十四个蛋。”


    “没错,我们可爱的小妹答对了!”加雷斯摸了摸格蕾的脑袋, “最后一块黄油蛋糕就归你了。”


    “等等!为什么是五十四个?”莫德雷德倒不是很在意那块黄油蛋糕,但他很在意自己为什么算不出这个数字,“而且为什么会有一只半鸡这种东西啊… …”


    时间过得可真快……加荷里斯心中感慨,终于轮到他们用母亲当初出的题目去考验更年幼的弟妹了。


    “换算成整数理解就很方便了。”加雷斯谆谆教导,“如果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三只鸡一天半内就能下三个蛋,九只鸡在一天半内能下九个蛋,九天是六个一天半,所以九乘以六,总共五十四个蛋了。”


    “真厉害, 加雷斯大人。”加拉哈德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别急着夸他,会让他尾巴翘上天的。”加荷里斯冷酷地揭穿了自己的弟弟, “而且他当初根本没有算出来,四个兄弟里只有我和阿格规文哥是在没有母亲引导的情况下自己推算出来的。”


    而且他算得最快——不过加荷里斯并不打算强调这一点, 显得像是在炫耀一样, 在“继承了母亲的智慧”这件事上,他有许多值得骄傲的事迹, 太过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只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和高文同一水平,有损他的格调。


    虽然被当面拆台, 但加雷斯没有生气,反而语气轻快地调侃:“你应该庆幸自己不爱往外跑, 像你这样的毒蛇在埃及是会被拔掉牙齿的。”他捏捏格蕾的脸颊, “别在意你三哥的话,他只是在为自己不再是家里最聪明的那个孩子而生闷气呢。”


    “我没有生闷气。”加荷里斯回答, “即使我生气,也是因为你。”


    “是吗?我也不小心把你的毒牙拔掉了?”加雷斯嗤嗤地笑了,“看起来不像啊,你的嘴巴看起来还在分泌毒液呢。”


    莫德雷德显然不想理会他们的兄弟战争,继续和格蕾玩起了猜拳——母亲说这种考验即时思维并且能活络肌肉的小游戏有助于格蕾的术后复健,于是这几天他一直拖着加拉哈德轮番和格蕾猜拳,最开始是一对一,后来变成了一对二(格蕾同时应付他们两个),即便如此,总体上还是格蕾的胜率更高。


    加荷里斯也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和格蕾玩母亲推荐的其他游戏,因为那样胜率会更低。


    他曾围观过莫德雷德和格蕾下九子棋,格蕾在输掉第一局后就完全理解了游戏的玩法,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输过。他们的幼弟还傲慢地在比赛前立下了“只要你赢我一局,我就绕修道院跑一圈”的豪言壮语,那天他从下午三点跑到了午夜时分。


    加雷斯虽然说话总是惹人生气,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如果在诞生中途没有发生意外的话,格蕾或许会是他们这一辈中最聪明的孩子……


    然而没有“如果”。


    格蕾目前的思维能力完全仰仗母亲为她植入的术式,她拥有极强的演算能力,却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她只能如实反馈大脑先前录入的信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信息推导出新的问题和答案,她甚至没有解决问题的主观想法。从这个层面来看,她还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类,更像是一个有计算功能的工具。


    下午,加荷里斯离开了孩子们的童真游乐场——是的,加雷斯在他眼里被归为“孩子”那一档——开始处理大人的工作。


    他走进会议大厅,看见高文正坐在会议桌边一脸闷闷不乐:“母亲怎么没来?”


    加荷里斯向来受不了长兄这种埋怨的语气(拜托,他早就不是小宝宝了),阿格规文则代他解释道:“母亲昨晚一直在校对加雷斯从各地带回来的实验数据,直到日出时分才休息,目前还在补眠。”


    “昨晚?那岂不是加雷斯刚到家不久就开始了?”高文喃喃道,“难怪晚餐过后母亲就匆忙离开了……是那么紧急的事情吗?”


    “很难说。”加荷里斯沉吟片刻,“至少从加雷斯反馈给我的内容来看,他在欧洲大陆做的实验项目和廷塔哲修道院是完全一样的,客观上母亲只是在两个相距很远的地方做了一模一样的实验。不过,既然母亲如此重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几天好像没怎么见到梅林?”阿格规文问道。


    “他回星之内海了,为了寻找能让格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办法……母亲在信中应该也向你们提及了,即使那孩子的身体恢复健康,整体寿命也不会太长。”


    “存在这种可能吗?”即使再不愿意对梅林抱以期待,高文还是拿出了重视的态度,“不是说母亲的魔术本身并没有问题吗?”


    “母亲对美索不达米亚遗留的相关史料已经翻译得十分完善了,据文献记载,终身未婚的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就是用这种魔术创造出了继承人乌杜尔卡拉玛。 ”加荷里斯解释道,“问题是神秘侧消退带来的影响,现世的玛那浓度相较于神代已经大幅降低,而星之内海就不必担心这种问题。”


    当然,梅林并非唯一在试图寻求解决之法的人,母亲那边也有自己的思路……但那个方案对她而言似乎有着极强的心理负担,她不打算轻易动用。


    “说到孩子……”阿格规文轻轻咳嗽一声,“我想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向我们解释,加荷里斯。”


    “我就在等你问出这句话呢。”加荷里斯说,“你们都见过他了吗?”


    “远远看过一眼,真是……惊人的相似。”


    “连声音都很像,幸亏你们在性格上南辕北辙,否则第一眼还真不好辨认。”高文也有些感慨,“亚尔林学士……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允许那个私生子在修道院里进修,还允许他毕业后留在修道院里授课。”


    “如果排除一些私人因素,亚尔林学士确实相当有才干。”像是一个温和版的阿格规文,“不过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基本不会离开修道院。”


    “这点倒是和阿格规文不t太像。”高文说,“他的母亲呢?”


    “她在亚尔林十五岁时去世了,跳楼自杀——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解脱,那个女人差不多疯了。”


    “疯了?”


    他点了点头:“据说那个名叫芮拉的女人刚到修道院时只是有点萎靡不振,但随着亚尔林逐渐长大,她的精神状态就逐渐失去控制……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年,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


    “查清楚原因了吗?”


    加荷里斯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原因。芮拉死后,也有人向母亲提议借此机会将亚尔林赶走。毕竟这里是不列颠,任何有悖常理的非自然因素都有可能发生— —''那个孩子是天生的恶魔,会吸食母亲的神智用来哺育自己'',只要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理由,把他送上火刑架都不是没有可能,而且退一万步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好像有印象。”阿格规文回忆道,“母亲几年前确实回过一次康沃尔,是去处理这件事了吗?”


    “不错。”


    “所以你觉得……”高文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那个女人只是单纯自杀了吗?还是说有什么外界因素的干扰,例如魔术、隐秘的虐待,或是精神暗示之类的。 ”


    “我才不屑于打听别人的隐私。”


    “拜托,你肯定一到修道院就关注他了!”他的长兄一副大惊小怪的滑稽模样,“那可是一个慈眉善目的阿格规文啊!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每次遇见他都忍不住盯着他看。”


    继续说吧,大嘴怪,你身边原装的阿格规文马上就要用铁盾砸你的脑袋了。


    “亚尔林不仅没有被赶出修道院,还被允许留在这里授课,说明母亲认为他是无罪的,我自然不会对母亲的决定抱有怀疑。”加荷里斯叹了口气,“另外,我需要再强调一遍,亚尔林实际比我们年轻得多,只是外表比较成熟。我决定在康沃尔长住的时候,亚尔林不过是一个路都走不利索的小男孩。”


    “他应该是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出生的。”阿格规文说,“比起亚尔林母亲死亡的内情,我更在意另一件事,为何母亲会同意他成为加拉哈德的授课导师?无论他清白与否,仅仅是他敏感的身份,都不应该让他和加拉哈德走得太近。”


    “母亲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个,所以这只是我的猜测——目前来看,加拉哈德希望在修道院度过余生,但以他的资质,留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何况他并非真心想要待在这一隅之地,只是想要逃避一切与亲生父母见面的可能性,“莫德雷德和格蕾迟早有一天要回到卡美洛特,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加拉哈德能跟他们一起回去……不出意外的话,亚尔林或许能帮他跨过最后一道难关。”


    第330章


    加拉哈德见过许多感人的分别场面, 但还是第一次看见阿格规文这样在离开时脸色铁青的人。


    猊下给了他一个宽慰的拥抱:“我也是在他出发后才得到消息……辛苦你了,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久久地拥抱着母亲没有松开,难得表现出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


    “请恕我所知有限。”加拉哈德小声问一旁的莫德雷德,“阿格规文大人为何突然就要离开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因为老爸要来了。”


    “陛下?”他吃了一惊,“陛下和猊下都不在王都的话,政务该由谁来处理呢?”


    莫德雷德朝阿格规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倒霉蛋不是就在那里吗?”


    接着是加荷里斯院长,在道别时,阿格规文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你不是在廷塔哲堡有会议要主持,明天才能回来吗?”


    “兄长要离开了,不可能不回来送行吧?。”加荷里斯大人——或者说院长,他刻意向所有人强调了这个称呼,因为作为天才学者的他(“天才”两个字绝对不能少)高于作为贵族的他——不以为然道,“主持会议什么的,丢给坤兰就行了。”


    也许是他的错觉,但阿格规文大人的脸色似乎变得更难看了。


    送阿格规文离开后,莫德雷德和格蕾跟着他回到宿舍。小王子一如既往地霸占了他的床,小王女则坐在房间角落的一把藤椅上——她在房间里一定要找把椅子坐着,这是她的习惯。


    加拉哈德发现自己是唯一会为国王陛下即将到来而紧张的人,但一想到自己的伙伴一个做事不过脑子,一个有脑子但从不主动做事,他忽然觉得这种情况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国王陛下是一位怎样的人呢?”加拉哈德试探性地问道。


    “是一个长得和我很像但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所以……像是高文大人?”


    “高文确实跟臭老爸很像啦。”莫德雷德回答,“但也不是太一样。打个比方,假设母亲的生日快到了,我们兄弟之间约好每个人送母亲十支花,那么高文在生日当天就会背信弃义送二十支,但如果是臭老爸,他就会在当天把母亲约去别的地方,让我们谁都送不成礼物……啊,差点忘了,格蕾,记录一下臭老爸是混蛋。”


    “陛下,臭老爸,混蛋,信息已录入。”


    “……请不要污染那孩子的认知系统,殿下。”


    莫德雷德习惯性地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既然老爸也要来了,距离我们回卡美洛特的时间大概也不远了吧。”


    “陛下来了,所以我们要走……格蕾,无法解析其中的逻辑。”


    “老爸和母亲又不可能同时离开卡美洛特太久,阿格规文虽然能解决不少问题,但一些重要的事情还是需要由母亲定夺的。”莫德雷德说,“至于老爸嘛……通常情况下他在不在都无所谓,不过近两年罗马又在欧洲大陆掀起了不少波澜,隐约有帝国复兴的趋势,不列颠这边当然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居然作出了这样颇有王储风范的发言……您究竟是谁?莫德雷德殿下在哪里?”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拔剑啊!”莫德雷德对他翻了个白眼,“虽然康沃尔也不错,但在加荷里斯的地盘生活果然还是憋屈了一点,等到了卡美洛特,我就带你到处疯玩……嘛,当然是在艾斯翠德老师同意了之后。”


    加拉哈德倏地愣住了——他并不想去卡美洛特,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无法像过去那样坚定地对莫德雷德表示拒绝。


    他不想面对任何与兰斯洛特重逢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不想同莫德雷德和格蕾分开。


    加拉哈德直到最后都没能回答,而莫德雷德似乎将这种沉默视作为默许,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开心地玩起了床头柜上的魔方,结果越玩越生气,最后把魔方扔给了格蕾,而格蕾似乎将这种行为视作为求助,花了一点时间把魔方复原,还给了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看起来更加生气了,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发泄性地大叫起来。


    “莫德雷德殿下,好吵。”格蕾说。


    于是发泄性的大叫变成了沮丧的呜呜声。


    中午,猊下照例与他们共进午餐,期间她温和地问道:“加拉哈德,近来过得好吗?”


    不,猊下,我心中充满了迷茫……然而加拉哈德没能说出口,他有什么资格向对方吐露这些呢?加荷里斯院长、莫德雷德和格蕾都是她的孩子,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向自己的母亲撒娇,在她的怀中倾诉苦恼。


    而他又算什么? “加拉哈德”不过是她孩子的玩伴,是她某一位部下的孩子,这个孩子甚至来得不光彩,因为兰斯洛特并未与爱莲娜结婚,若非帕里斯公爵的预言为他的降生披上了一层命中注定的外衣,他的存在本质上与私生子无异。


    最后,他只是回答:“感谢您的关心,我最近过得很好,猊下。”


    直至傍晚,将要与朋友们分别的事实依然困扰着加拉哈德,他难得违背了亚尔林老师定下的门禁,打算去缮写室给一些书籍的页边做装饰。


    准备好笔刷和彩色墨水后,加拉哈德熟练地用白垩粉将羊皮纸揉搓了一遍,放在支架上摊开展平,正打算用砂纸打光的时候,他莫名想起莫德雷德和格蕾第一次围观他做誊抄工作时好奇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半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再这样发呆,t彩墨都要干了。”


    自己难得违反一次门禁就被当场抓获,加拉哈德的脸一下子红了:“亚尔林老师……”


    老师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如同洞悉了他的困扰一般,轻声问道:“是不是在为莫德雷德殿下和格蕾殿下将要返回卡美洛特的事而苦恼?”


    加拉哈德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是。”


    他向老师坦诚了自己的心情,关于国王陛下的到来,关于莫德雷德和格蕾,关于卡美洛特以及他的亲生父母……同时,他内心深处也有一丝困惑,修道院里不乏与他同龄的学生,那对兄妹既不是其中性格最好的(倒是性格最怪的),但没有一个能让他产生如此依依不舍的心情。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去卡美洛特?”


    “我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加拉哈德低声道,“但您也知道……我不想见到兰斯洛特爵士,可是在卡美洛特,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老师看着他:“你说你讨厌自己的父母,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和他们产生联系……可他们依然能在千里之外对你的人生产生影响,不是吗?”


    闻言,加拉哈德愣住了。


    “你希望能和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可为了躲避兰斯洛特爵士,你放弃了你的朋友。”老师语重心长道,“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他都能影响你对未来的选择,这难道不是一种联系吗?”


    “他……”加拉哈德的脸上褪去了血色,“我……”


    “不用露出这样惊惶的表情,加拉哈德,该感到不安和愧疚的人不是你啊。”亚尔林老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好像从未向你提起我的过去,其实我……”说到这里时,他苦笑了一声,“天啊,那么多年过去了,要亲口说出这件事还是那么不容易。”


    “亚尔林老师……?”


    他从老师的目光中看到了悲伤:“我是尤伦斯王的私生子。”


    加拉哈德的大脑空白了一秒:“尤伦斯王?难道是……”


    “不错,''那位''尤伦斯王——加荷里斯院长的父亲,曾经的葛尔国王,猊下的第一任丈夫。”


    原来如此……难怪亚尔林老师和阿格规文大人长得如此相似,也难怪高文大人对待亚尔林老师的态度总是十分微妙。


    “我的母亲是一名雏妓,曾经在尤伦斯王最常光顾的妓院工作。”老师继续道,“我并不为此而责怪她,当时饥荒的影响尚存,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为了维持生计,最终沦落成了自己过去并不愿意成为的人。然而,我的母亲芮拉在为尤伦斯王提供服务的期间深深爱上了他——没人知道原因,但她就是这样莫名陷入了爱河,甚至不惜违背妓院的规定,也要为尤伦斯王生下孩子。”


    听到这里,加拉哈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爱莲娜……诚然,她对兰斯洛特的爱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对方本就是让许多女性为之倾倒的人物,但这种爱慕真的值得她为他做出那么多违背常理的事情吗?


    “在我出生后不久,尤伦斯王就因病去世了,猊下得知了我的存在,找到了我母亲,但并未对她施以刑罚,只是将她送到这里终生囚禁……说是囚禁,但这里毕竟是廷塔哲修道院,生活环境总不可能太差。”亚尔林老师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知道是某种先天性的病理因素,还是尤伦斯王的去世带给了母亲太过严重的打击,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好,可哪怕是在她最低迷的时候,都会孜孜不倦地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有多么爱我,多么期待我的出生。”


    直到此刻,亚尔林老师的脸上才流露出了一丝痛苦:“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坚持如此,就好像要强迫我去爱一个从未真正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幻影。起初,我以为母亲希望我能以父亲为榜样,可真实的尤伦斯王只让我感到沮丧,他的统治维持了十几年,但终究只是一个在猊下的荫庇下过着放荡生活的浪子,别说是英雄人物,他甚至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一个在生前从未照顾过我,死后也不能带给我勇气与信念的人,我究竟为何要敬爱他?”


    加拉哈德很想说些话安慰老师,但一想到对方的情况甚至比自己还要窘迫,如今还要反过来开导自己,他就愧疚得难以开口。


    “而母亲……她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痛苦。”亚尔林老师继续道,“有时她极端地恨我,有时又极端地爱我,今天你以为她终于决定放下过去和你好好生活,第二天她又会对着你大吼大叫,用指甲掐你的胳膊。话虽如此,要真正放下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她对我好一点,我心里又难免升起一丝期待……也许这就是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孽缘。”


    “毕竟如果没有我,母亲现在可能已经存够了钱,前往其他地方开始了新生活,而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没办法让她从米斯里尔家族得到一文钱,可她还是克服了孕育和分娩之痛,选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一切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吗?”


    加拉哈德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我也应该给我的亲生父母一个机会?”


    “不,如果一切到这里戛然而止,或许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好故事……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什么结尾,反而是另一个糟糕故事的开端。”亚尔林苦笑一声,“十四岁之后,我开始飞快地长高,不得不学着用泡沫和剃刀刮胡子,以及——这一点是猊下后来才告诉我的,我长得和尤伦斯王很像。”


    某种诡谲的预感让加拉哈德汗毛直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源自何处


    “自那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渐渐温和起来,虽然还是会有一些阴晴不定,但频率在不断减少。当时的我每日都沉浸在幸福中,唯一令我苦恼的是,母亲似乎会有意做出一些惹我生气的举动,有时我没能及时控制脾气,忍不住对她发火,她一边恼怒,一边又流露出隐晦的喜悦,让我感觉她好像期待着我这样做。”


    “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受不了修士们温文尔雅的处事风格——你也知道,出生乡野的人难免会将这种书卷气视作缺少男子气概的象征,但我没有要修习武艺的想法,也许等我毕业后取得学士的资格,母亲就会理解我了。”


    此时,亚尔林老师脸上的痛苦反而平息了,变成了一种苍白的麻木。


    “这种虚假的平静在一个夜晚终结了。”他说,“为了翻译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在缮写室里待很久,等回到阁楼——那时我们住在一个远离主楼的偏塔阁楼里——回到阁楼后,我发现母亲竟然为我准备了热洗澡水……那天已经很晚了,一想到她愿意摸黑为我生火烧水,我就感动得鼻尖发酸。”


    “我坐在装满热水的澡盆里,心里想着等我拿到翻译的钱,就去给母亲买条新裙子——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一定得是玫红色的裙子,因为母亲曾提到过尤伦斯王称赞玫红色的衣服很衬她的头发。”


    加拉哈德发现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在不自然地颤动。


    “正当我畅想之际,突然听见了门轴转动的声响。”老师的声音也愈来愈低,“我吓了一跳,结果发现走进来的是母亲——这不怎么稀奇,她经常在不过问我的情况下擅自进我的房间,她走进来时只穿了一条衬裙——某种意义上也不稀奇,她早年经常折磨自己以至病倒,我在病床前服侍时见惯了她衣衫褴褛的样子,但两件在平日完全不稀奇的事情,在那个晚上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古怪和冒犯。”


    “当她靠近我后,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加深了,她看向我的时候,不像是母亲在看儿子,她语气柔和地对我说话,但也不是母亲对儿子的口吻,当她将手放在我的后颈上时,与其说是帮助我放松,不如说是爱抚……这种违和感让我很害怕,尽管我比她更高大,她没法迫使我做任何违背我意志的事情,可某种预感告诉我,如果我不即刻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彻底破裂,再也回不到彼此为家人的时光了。”


    那种不自然的颤动加剧了,几乎变成了痉挛。


    “我第一次冲她怒吼,要她滚出去,母亲受到了惊吓— t—坦诚说,连我自己都受到了惊吓,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对人发脾气,母亲的表情让我感到愧疚,然后我听见母亲对我说……”亚尔林老师顿了一下,“她说,''别这样,陛下''。”


    这一次,即使是加拉哈德也彻底哑口无言了。


    “这两个字几乎击溃了我——不仅仅是母亲将我幻想成了尤伦斯王,也意味着那种一切逐渐好转的表象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老师说,“曾几何时,我一直认为母亲憎恨与尤伦斯王相似的我,而爱着作为她孩子的我,而迟早有一天,她会意识到后者才是真正的我……可事实是,她根本不爱我,除非我能成为她对尤伦斯王感情的寄托。她在漆黑的夜晚辛苦地烧热水,不是因为关心我的辛苦,仅仅是为了营造一个恰当的时机,希望氛围能驱使我像尤伦斯王那样,用强悍的男性力量征服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这种极端的情绪似乎冲击到了母亲,让她也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在不肯放弃将我幻想成尤伦斯王的情况下说出了更多疯狂的话。她鄙弃猊下,说猊下是贪图他高贵血统的野心勃勃的女人,说整个葛尔都辜负了他,看不到他的好,她是唯一真正爱他的人。最后,她哭着向我揭示了一个持续十几年的谎言——我并非尤伦斯王期待着的孩子,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试图杀死我。 ”


    “我看着母亲,心如死灰地问她,''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尤伦斯王从未爱过你,也从未爱过我,是吗?''。说完这句话后,母亲的身体抖了一下,仿佛终于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清醒过来了一样。她看着我,脸庞逐渐扭曲起来,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她冲向窗户,一跃而下,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亚尔林老师……”


    老师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苦涩的微笑以示宽慰:“母亲死后,渐渐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怀疑我私下折磨母亲,或是对她施加了邪恶的魔术——自从加缪尔·廷塔哲堕落为死徒后,廷塔哲家族对这类事件就格外警惕,有不少人提议将我赶出修道院。最后事情越闹越大,以至于猊下不得不亲自回了一趟康沃尔。”


    加拉哈德听到这里本有些高兴,但一想到对方尴尬的身份……若自己是尤伦斯王的私生子,在猊下面前该有多么羞愧啊。


    “那也是我见到猊下的第一面。”亚尔林老师说,“除了海泽尔院长和我,当时还有几位资历深厚的学士在场,猊下表示可以将我赶走,但必须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我的罪孽是真实存在的。她说''我明白诸位的顾虑,可若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将可怖的罪名扣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对于廷塔哲修道院而言是极为可耻的''。”


    “猊下一定会还您清白的。”


    “或者说,猊下已经还了我清白。”老师笑着纠正了他,“还记得吗?加拉哈德,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加拉哈德脸颊红彤彤地点了点头。


    “如你所见,最后调查结果证明我是清白的。”他说,“在猊下启程返回卡美洛特的两天前,我请求海泽尔院长让我见她一面,海泽尔院长对我的观感一直很复杂,但她还是代我向猊下传达了这一请求,猊下也同意了。”


    “站在那样光辉而伟大的人面前,很难不叫我感到荣幸——以及羞耻,在她满载荣耀的生涯中,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污点。我竭尽全力表达我的感谢,即使这样也不足以抵消她给予我恩惠的万分之一。在她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何她没有选择将我赶走?”


    亚尔林老师拍了拍他的手背,脸上的微笑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他的回忆,更是他想对他说的话。


    “猊下说,无论一个人出身如何,都不应该为自己从未犯下的过错遭受惩罚,这就是法律。”老师说,“然后我忍不住问她,''您知道我体内流淌着私生子的不洁之血,也许日后将成为一个卑劣的人……即便如此,您也认为修道院收留我是值得的吗?''”


    加拉哈德不禁屏住了呼吸。


    “猊下回答我,''这并不由我来决定,也不由你的父母决定,亚尔林,只有你能决定这件事''。”亚尔林老师看着他,“去或留,值得或不值得——只有你自己能决定这件事,加拉哈德,你明白了吗?”


    第331章


    外面响起敲门声时,摩根甚至没有抬头:“把餐车推到边上就行了,我会晚一点用餐。”


    她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却没有餐车滚轮的声响,连来者的脚步声也微乎其微。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丈夫就站在眼前——不知为何,对方打扮得像是一名专门负责斟酒的侍从——事实上,他手里确实拿着一个装酒的长颈陶瓶。


    亚瑟朝她眨了眨眼睛,佯装出一副谁都没有发现这出闹剧的模样, 步伐轻快地绕到她的桌案后, 弯腰在她耳畔语气甜蜜地说道:“大人,让我给您斟一杯酒吧。”


    摩根睨了他一眼,语气不乏溺爱地责怪道:“以我们的年纪,玩这种游戏是不是太幼稚了一点?”


    “您得有点专业精神, 大人。”他在“大人”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要求了……”摩根叹息一声——然后伸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的小东西,谁允许你这么和我说话?”她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受到什么惩罚吗?”


    当她用小指的指甲轻微刮擦亚瑟的下唇时,他下颚的肌肉因为喉结颤动而紧绷:“是的……您正打算让我遭受怎样的惩罚呢?”


    摩根松开了手,示意他看向桌子上的文件:“阿格规文走后, 多出了不少亟待处理的工作。”


    ……于是那股令人心荡神驰的暧昧气氛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亚瑟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沮丧,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您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


    “没办法, 是哪位国王陛下把我最好的辅佐官叫回卡美洛特替他收拾烂摊子了呢?”摩根回答,“去把衣服换回来吧。”


    她的丈夫有些不依不饶:“您不觉得我穿这身很好看吗?”


    “是很好看。”摩根回答, “就是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父亲,把你作为国王的正装穿上吧,尾巴翘翘①。”


    好一会儿过去, 亚瑟才换好了衣服回来,摩根猜他是把衣服寄存在修道院外的旅店里了。


    “您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亚瑟问道,“难道您早就才到我会提早抵达吗?”


    “我的确收到了凯卿的传信,说你趁夜留下一张字条后就丢下他们独自出发了……看得出久违的长途游历确实激发了你童趣的一面。”摩根回答,“另外,凯卿托我转达他对你的祝福,原文是''愿陛下一路顺风,当然如果他死在半路上,我也为他高兴''。”


    国王陛下对此不以为意,显然已经对国务大臣的冷嘲热讽产生了耐性。


    “另外,我也知道你特意打扮成平民的样子,还骗门卫说自己是送酒的马车夫,才偷偷溜进了修道院。”摩根继续道,“唯一令我困惑的是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然后你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亚瑟。”


    “萝西女士远在北方都能那么神通广大吗……”亚瑟讪讪道,“还是说梅林用了千里眼?”


    “廷塔哲修道院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我的长相。”她叹了口气,“而你长得几乎和我一样,这不是你换上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就能改变的。事实上,你前脚走进修道院,后脚就有人来向我禀报情况了。”


    听到这里,她的弟弟兼丈夫似乎后知后觉地激起了一些羞耻心,如果他听见加荷里斯对于这件事的评价,也许会更加无地自容。


    “陛下终于疯了。”那孩子的语气十分笃定,“我就知道潘德拉贡家族的人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陛下只不过是疯得晚了一点。”


    随后,亚瑟向她详细地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虽然潘德拉贡家t族和廷塔哲家族之间的恩怨如今已经淡去了,但他还是不打算太引人注目——很难想象他竟然能一边怀着这样的想法,一边做出一些在整个修道院都引起热议的事情。


    不过,摩根还是打算为不列颠的国王陛下留一些社交上的心灵空间,适时地转移了话题:“马上就是午休时间了,等孩子们下课后,我们去看一看他们吧。”


    父子见面后,莫德雷德一如既往臭着脸拥抱了他的父亲——虽然他正处于热爱与父亲作对的叛逆期,但与家人久别重逢终究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简单地问候了加荷里斯之后,亚瑟对他身旁的加拉哈德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似乎很期待这位预言中的“骑士之酋”的未来表现。


    最后是格蕾——虽然他本人竭力克制,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亚瑟是因为紧张才故意把小女儿放到最后。他盯着她好一会儿,语气十分谨慎:“真奇妙……感觉像是在和年幼的王姐对视一样。”


    “王姐?”加拉哈德小声问道。


    “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了。”莫德雷德也小声回答,“回宿舍后我再跟你讲。”


    亚瑟单膝跪地,好与格蕾平视,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初次见面,格蕾,我是亚瑟·潘德拉贡,你的父亲。”


    格蕾也看着他:“您好,陛下。”


    “咳咳……你应该叫我父亲,格蕾。”


    “不行,父亲的称呼已经被占用了。”格蕾回答,“母亲说过,有些称呼不能被复数使用。”


    “被占用了……”亚瑟眉头紧蹙,“被谁占用了?”


    “梅林。”


    话音落下后,整条走廊霎时鸦雀无声。


    莫德雷德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喂喂,搞错了吧?”他戳了戳格蕾的额头,仿佛要修正她的想法,“梅林录入的应该是教父、梦魔和可恶的坎比翁才对。”


    “在用魔术治疗格蕾的时候趁机修改了她的认知系统吧。”加荷里斯摸了摸格蕾的脑袋,“以后记得和那些星之内海的生物保持距离,否则会变成笨蛋的。”


    格蕾点了点头,虽然她还不知道星之内海是什么。


    “这种被篡改的认知系统还可以改回来吗?”亚瑟咕哝道,“说实话,哪怕是教父都让人难以接受……依我看,保留梦魔和可恶的坎比翁就够了。 ”


    摩根捏了捏女儿的脸颊:“格蕾,你应该称呼他为父亲。”


    “是,旧有资料已被覆盖,现在对亚瑟·潘德拉贡的称呼为父亲、陛下、臭老爸和混蛋。”


    莫德雷德啊……摩根叹了口气:“最后两个也删掉。”


    “嘿!”她的小儿子发出抗议,但在她不赞同的眼神下偃旗息鼓了。


    “猊下捏了捏格蕾殿下的脸颊,格蕾殿下的认知系统就被修正了,这是什么特殊的前置条件吗?”加拉哈德问道。


    “单纯是因为母亲对格蕾的术式权限更高啦。”莫德雷德酸溜溜地说,“而且谁会把术式的前置条件设置成捏脸啊,像笨蛋一样……”


    解决了称呼危机后,加荷里斯说道:“这三个孩子还要去我的实验室参观棱镜散射实验,如果您和母亲没有其他事务要嘱托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


    亚瑟微微颔首,正要与他们告别时,摩根突然开口:“我和亚瑟也一起去。”


    闻言,加荷里斯迟疑了一下:“您也去?”


    “不错。”


    加荷里斯的神情中依然充满了困惑,但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和她在炼金塔楼的实验室不同,加荷里斯的实验室位于教学楼的顶层,天文台的正下方。


    虽然加荷里斯的性格和弟弟加雷斯截然相反,但他们的房间都一样杂乱(这曾让阿格规文非常头疼),唯一不同的是,加荷里斯的杂乱往往符合他本人理念上的“井然有序”,他知道所有物品的位置,并且能够第一时间找到它们。


    这一次也是如此,加荷里斯轻车熟路地从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看起来像是杂物堆)的角落掏出了色散棱镜,将它放置在透光孔上,光线在墙壁上映射出了彩色的光带。


    莫德雷德小声惊呼:“彩虹!”


    加拉哈德没有说话,但看起来也很激动,唯有格蕾毫无反应,她是三个孩子唯一没有受固有观念影响的——在十七世纪牛顿发明棱镜色散实验之前,人们对光线的认知都源于亚里士多德的研究,即“光是白色的”。


    当莫德雷德试图把色三棱镜从光控里抠出来,加拉哈德无奈地阻止他时,摩根对亚瑟低声道:“我有事要和你私下谈一谈。”


    亚瑟看起来不明所以,但还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加荷里斯的实验室后,摩根问他:“还记得加荷里斯刚刚用色散棱镜折射出的彩色光带吗?”得到亚瑟的肯定答复后,她将一卷羊皮纸递给他,“这些图是前几年加雷斯在欧洲四处游历时绘制的,所用的实验方法和加荷里斯刚在演示的完全一样,能看出区别吗?”


    亚瑟展开羊皮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加荷里斯实验室里的彩色光带好像……少了一点?”


    “没错,不列颠折射出的光谱上没有蓝色。”蓝色属于可见光谱,人眼理应是能够捕捉的,“然而,如果不列颠的光谱确实少了一种颜色,或是不列颠人无法看见蓝光,那么不列颠人眼中的世界应该和其他地方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才对……事实上,不仅仅是棱镜色散实验,廷塔哲修道院目前的实验数据都多多少少出现了一些问题。同样的实验步骤,同样受限于实验器材的精度,并且尽可能保证了同样的实验环境,不列颠的实验结果和其他大陆的平均基准值却存在相当程度的偏差。”


    即使是对这类事情不太敏感的亚瑟,也在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个因素:“您认为这与不列颠的神秘尚未消退有关吗?”


    “暂时还不能下定论。”尽管答案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这件事至关重要,她需要更多证据综合性地进行考量,“不过,如果真的到了不可避免的情况……我也许会选择彻底关闭现世与星之内海间的通道。”


    “我理解。”


    “不,你得先听我说完,亚瑟。”她说,“关闭星之内海的通道,本质上有点像——像是乌鲁克的神代断绝。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早期,神明是完全不可撼动的生物,因为他们生活在更高的维度,现世的生物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但天国陨落后,他们从更高的维度跌落凡尘,至此有了被凡人伤害的风险,在许多神话中,甚至不乏神明被凡人杀死的情况。”


    仔细想想,她轮回三世,跨越了数千年的时光,但每次轮回似乎都在做缇克曼努时期的老工作,真是令人感慨。


    “星之内海的通道关闭后,除了少部分拥有特殊才能,能够自由穿梭于两个世界的存在,绝大多数神秘侧的生物都必须作出选择,决定哪一边才是自己最后的栖身之处。 ”摩根继续道,“如果留在现世,随着神秘逐渐衰退,作用于我们身上的异种之血也许会渐渐失去效力,使我们也开始遭受病痛、衰老和死亡的困扰……”


    “没关系。”亚瑟握住她的手,“只要和您在一起,即使是死亡我也无所畏惧。”


    ……那么,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呢?


    看着他温柔而诚挚的微笑,摩根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


    第332章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 摩根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生活真好。”亚瑟和她同步醒了过来,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侧,但并不沉重, “自从您离开后, 我独自留在卡美洛特,每天早上醒来床边都冰冷冷的,真是糟糕透顶……唉,我们能不能不起床?让孩子们自己去玩吧。”


    摩根捏了捏他的手指:“那工作该怎么办?”


    亚瑟沉默了片刻, 喃喃道:“好吧, 连我都有点后悔把阿格规文叫回去了。”


    虽然这是一句毫无疑义的忏悔——如果阿格规文不回去的话,他也没办法如此放心地离开卡美洛特。


    “快点长大吧,我们可爱的小王子,快成为爸爸妈妈的好帮手吧。”说罢, 连亚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吧, 可能我确实睡傻了。”


    莫德雷德是一个完全静不下来的孩子,甚至没办法坐下来认真读上一个小时的书(哪怕是他最喜欢的英t雄传记), 但也很难为这一点而责怪他, 这是返祖痛的问题。好在御前会议已经相当完善,和平年代有一位在文书工作上相对平庸的君主也不会造成多大麻烦。


    “不过, 我确实设想了一种可能性。”亚瑟试探性地说道,“我是说, 如果莫德雷德和格蕾也像我们一样,继承了廷塔哲家族的某些传统…… ”


    “什么?当然不行。”摩根打断了他, “就像许多已经消亡了的错误传统一样,这项传统也需要被取缔——何况,我们也不是为了顺应某项传统才定下婚约的。 ”


    “说的也是。”亚瑟说, “而且莫德雷德和格蕾对彼此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如果真的继承了亲缘诅咒,应该第一眼就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感觉了。”


    “……他们只是孩子,亚瑟。”


    “和年龄可没有关系。”他亲了亲她的后颈,“毫不谦虚地说,在这方面我可是比您更资深的学者,王姐。”


    过了一会儿,亚瑟又问道:“关于格蕾,您以后打算让她继承廷塔哲家族吗?”


    “原本是这样考虑的,但你也知道那孩子的身体情况。”摩根叹息一声,“我不会放弃任何让格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可能性,但是……假设结果不尽如人意,我希望那孩子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她喜欢宫廷生活,就留在康沃尔,在加荷里斯的辅佐下治理领地,如果她想在更广阔的世界留下自己的脚步,也可以像加雷斯一样去其他国家游历,我不会让她去背负什么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明白。”亚瑟收紧了手臂,将脸埋进她的肩窝,“不过说到游历……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也许这一次我们不用像以前那样一行人带着护卫大张旗鼓地回去。”他说,“只有您和我,还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假扮成普通的旅行者,把从康沃尔返回卡美洛特的路程当做一段长途游历,您意下如何呢?”


    “阿格规文得知这个消息会落泪的。”


    “他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会挺过去的。”亚瑟回答,“如果真如您所说,星之内海的通道最终被关闭,我们会像普通人那样经历生老病死,也许应该在我们都还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时候留下更多回忆……退一步说,等到莫德雷德登基为王,格蕾又刚好选择留在康沃尔治理领地,可能就不会再有一家人一起出远门的机会了。”


    摩根有着和他类似的心情,虽然不完全一样:“等凯卿他们抵达康沃尔后,我会跟他们交代这件事的。”


    “我就知道您会同意的。”亚瑟笑了起来,“以防万一,请容我补充——诚然高文也是我钟爱的孩子,但考虑到他在外表上已经微妙地比我们都要成熟了,在外人面前称呼您为母亲也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非议,所以……我已经传信给了阿勒尔夫人,让她找个理由把高文叫回去。”


    闻言,摩根扭头看了他一眼:“看来我们的小儿子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真理,某人可真是一个坏老爸。”


    亚瑟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我知道。”


    上午是格蕾的治疗时间——这也是摩根必须尽早起床的主要原因,今天的手术内容是重植大腿和膝盖的半腱肌和半膜肌,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开始格蕾就可以像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那样接受正式的武艺训练了。


    以往梅林会直接用幻术屏蔽格蕾的感知能力,但考虑到他短期内不会从星之内海回来,治疗进程又不能停滞不前,摩根提前准备了具有麻醉性的魔药用于替代。


    服用魔药时,她发现格蕾因为药物的苦涩皱起了眉头,这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正常的五感和痛觉,会对一些刺激性的外界因素产生反应,思维和认知系统也接收了足量的学习资料,不用多久应该就能产生质变,进入智能涌现的阶段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格蕾是她唯一用魔术创造的孩子,并且一直在用魔术的手段进行治疗,但治疗这孩子的过程反而会让摩根想起她的原生世界,梅林一直为她轻易掌握了人偶师的技艺而惊叹不已,然而义体技术在她所处的时代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使懵懂的人工生命萌生学习意识成为智能体的课题也数不胜数。


    即使是摩根,有时也难免产生一丝共情……神明对于人类文明的情感,是否就像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情感那样,期待而又充满恐惧呢?


    “母亲,昨天晚上格蕾做梦了。”


    不用听到后面,摩根就知道是梅林通过梦境联系了她,因为格蕾还不具备做梦的条件——她缺少完整的主观意志,所以也没有创造力。针对这种情况,梅林有时会用能力构造一个梦境,让格蕾体会做梦的感觉,教导她如何在意识中创造出一个不真实存在的世界。


    “梅林说了什么?”


    “梅林说我不应该叫陛下父亲,因为我不是陛下的孩子。”格蕾回答,“高文哥哥、阿格规文·米斯里尔、加荷里斯院长和加雷斯哥哥也不会叫陛下父亲,只有莫德雷德殿下才会叫陛下父亲。”


    看来得找一天把格蕾对家人的称呼统一一下:“那么格蕾是怎么回答的呢?”


    “格蕾说,母亲说要叫陛下父亲,所以格蕾要叫陛下父亲。”


    听到这里,摩根隐隐有了一股不妙的预感,虽然她的名字在故事里只出现了一次,但今晚她注定是睡不上一个好觉了。


    果不其然,当晚她就在梦中见到了被暴雨席卷的狮心堡,梅林面无表情地站在窗边,苍白的脸庞被窗外骇人的惊雷照亮,像是古堡里游荡的幽灵。


    对方有些冷嘲热讽地开口:“和丈夫团聚的日子一定很舒心吧?”


    “有些事情需要比较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就像再强烈的阳光也需要阴影衬托一样。”摩根说,“我对这几天的评价原本维持在''还不错''的程度,但多亏某位宫廷魔术师的嫉妒和讥讽,我确信自己正处在一个相当美满的阶段。”


    “一直陪伴在那孩子身边,悉心照顾着她的明明是我。”他怒火中烧,“亚瑟远在千里之外,什么事情都没为她做过,凭什么他一来就能从我这里得到一切?”


    “谁知道呢。”摩根平静地回答,“可能因为你也是失败品吧。”


    闻言,梅林的气势瞬间熄了一半——许多年前,他们有过类似的讨论,只不过当时讨论的对象是王位继承权,而当时要与亚瑟竞争的人是她,那句“失败品”就是梅林给她的答案。


    真是风水轮流转。


    “拜托了,小公主,我愿意为那孩子付出一切,可是……”他的声音和窗外的大雨一起轻了下来,语气近乎哀求,“如果亚瑟注定能比我得到更多,那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我不奢求她能放弃亚瑟转而称我为父亲,但亚瑟在这件事情上不应该超过我太多,如果她不能这么叫我,也不能这样叫亚瑟。 ”


    摩根缄默不语,直到梅林的表情由坚持转为不安,才微微颔首:“可以。”


    得到她的承诺后,梅林终于松了口气,也有余裕端起微笑了:“很好,既然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就讨论一下其他重要的事情吧。”


    他简单地交代了自己在星之内海的调查——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原本是想把这些信息作为筹码要求她修改格蕾对亚瑟的称呼,虽然这件事本身无足轻重,但摩根很不喜欢这种受人胁迫的感觉,这也是她明知道有些事情只要顺着对方的心意就能顺利进行到最后,却从不轻易予以承诺的原因。


    “总而言之,目前的解决方案有两种。”梅林说,“先说最简单的,同时也是你最不想知道的——送格蕾回星之内海生活,让她在玛那充沛的环境下自我修复,但这种方案至少需要花费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


    在她有所反应之前,梅林补充道:“如果你愿意在星之内海重新复现这个魔术,就能轻易得到完美的成品,但你现在坚持要修补一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这类窘境是难以避免的。”


    摩根知道这是她当初考虑不够全面的结果,没有多做抱怨:“第二种方案是什么?”


    “寻找一个足够强大的魔力炉。”梅林回答,“绝大多数魔力炉都以心脏的方式存在,但格蕾自t身的意志太弱,心脏又是灵核的所在处,魔力炉本身的极端性质,或是其前主人残留的强烈情感,都有可能对格蕾产生影响,严重的话甚至会侵蚀她本人的意志,所以在挑选魔力炉时必须非常谨慎。”


    她沉思片刻:“你有推荐的目标吗?”


    “小公主介意第二次当寡妇吗?”


    “……不能是亚瑟,或者莫德雷德。”


    于是梅林耸了耸肩:“那就没有。”


    第333章


    莫德雷德第十次试图将这三根树枝立起来,然后遭遇了第十次失败。


    “结构不平衡。”格蕾坐在行李箱上看着他(她怎么到哪儿都能找个地方坐着?),“根据三根树枝的长度,如果你不把树枝三号砍掉十分之一,就必须把它的支点往十点钟的方向挪一英尺。”


    “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莫德雷德抱怨道, “搭帐篷就是很难啊……”


    就在此时,加拉哈德走了过来:“殿下,我已经将帐篷搭好了,您这边有行李或包袱需要寄放在我这边吗?”


    ……可恶, 这家伙挑这个时候一脸轻松地过来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虽然脸颊发烫, 但莫德雷德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很好,这就是未来的王家骑士应该做的事情——为未来的国王搭好帐篷,国王从不需要自己搭帐篷。”


    闻言,加拉哈德愣了一下:“您要住在我的帐篷里吗?空间可能有点小, 这样行李就得放外面了。”对方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话说回来, 听说陛下在年少时经常与梅林大人、凯爵士一同外出远游,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莫德雷德回过头,发现臭老爸不仅成功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双人帐篷,还砍倒了一棵树,现在正在劈柴,母亲在帐篷周围洒上了驱赶蚊虫的草药灰烬和药水后,用树桩作为临时用的灶台,将水和面粉揉成面团,然后将面团搓成长条缠绕在树枝上。


    “母亲为什么要将面团绕在树枝上?”


    “方便在火堆上烘烤。”加拉哈德回答, “猊下早年也有从王都一路风餐露宿赶回康沃尔的经历, 虽然时隔多年,但现在似乎依然很适应野外的生活呢。 ”


    在莫德雷德的人生中, 有两件事是他绝对不愿意接受的:一是父亲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二是母亲希望他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万万没想到这两件事居然能在一个小小的帐篷上同时出现。


    他决定找一个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学会搭这个可恶的帐篷。


    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


    不是他们有闲情雅致喜欢在乡间漫步,单纯是因为臭老爸给他们的旅程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他禁止他们骑行,并且把莫德雷德的坐骑换成了驮马——臭老爸,明明他自己还骑着东·斯塔利恩——租马车也是禁止事项,可如果是通过与当地的农夫或商队友善交流后答应让他们搭顺风车,这种情况则是被允许的。


    “不能单纯靠外貌说服对方。”母亲当时补充道。


    此外,他们不得在非必要情况下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每日的开销都有额度上限,在外不得惹是生非,但也不能目睹良善者遭受侵害而无动于衷。


    “如果不得不惹是生非才能行侠仗义该怎么办?”


    “可以找我或你母亲出面。”


    莫德雷德决定无视这一条。


    “只有软弱的家伙才会找家长告状。”他告诉格蕾和加拉哈德,“我们要自己解决问题。”


    在旅店落脚后,母亲表示他们可以在午餐时间之前自由行动,并且给了他们今天的零用钱……话说为什么还要给加拉哈德零用钱?这小子接受得也太轻易了,这些钱最好是从兰斯洛特爵士薪水里扣的。


    虽然这次游历有着诸多不便,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带着侍卫到处跑了。莫德雷德很想打听一下周围有没有可以讨伐的怪物,格蕾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反应(莫德雷德把这当作默许),加拉哈德则委婉地表示:“这是不是太危险了?而且您的态度似乎有点过于热衷了……”


    “我要像老爸和母亲一样,在登基前就留下自己的传说。”莫德雷德理所当然地回答,“老爸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了,母亲更是在成为康沃尔公爵前就打败过怪虫阿杰尔,拯救了深陷于瘟疫之苦的灰翠镇,我当然也要延续这项光荣传统。”


    不过现在是和平年代,他既没办法像老爸一样成为战场上的不败传说,也没办法像艾斯翠德老师那样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留给他的只有两条路:讨伐祸害百姓的怪物,或是与家喻户晓的顶尖骑士生死决斗。


    然而不列颠最好的骑士分别是他的恩师和加拉哈德的老爸,所以……嗯,还是怪物讨伐吧。


    “就像你爸——我是说像兰斯洛特卿一样。”莫德雷德咳嗽了两声,“他的一大功绩不就是杀死了在卡宾森家族领地残民害物的毒龙吗?”


    加拉哈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他就被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卡宾森诱奸了。”


    “呃……好吧,有时候好人确实是没好报的。”莫德雷德抓了抓头发,“但这种地方肯定也没什么武艺高强的骑士,所以还是清缴怪物的巢穴实际一点。反正时隔几年就会有一些怪东西从星之内海跑出来,应该很快就能打听到线索的。”


    他们先是问了杂货铺的老板和附近的摊贩,然后是街头给人擦靴子赚钱的孩子,但都一无所获,最后才不得不选择去酒馆。


    “无论在什么地方,酒馆都应该是收集情报的第一目标,为何您坚持把它放到最后?”加拉哈德问道。


    “你去酒馆却不喝酒,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您当然可以点酒,我们的零用钱额度是承受得起的。”


    “可母亲说未成年人不应该饮酒。”


    “那您就别点酒。”


    “可你去酒馆却不喝酒,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那您就点酒。”


    “可母亲说未成年人不应该饮酒。”


    这一次,加拉哈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等我们抵达酒馆后,不如让我来打听消息吧。”


    “你不担心被别人瞧不起吗?”


    “我担心,殿下。”他说,“但我更不想跟您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


    走到酒馆门口时,莫德雷德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正要迈步进去,一个男孩从里面冲了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莫德雷德能感觉到对方的手从他的腰侧滑过,扯走了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巧,很熟练,但对于一条龙而言,动静还是太大了。


    莫德雷德反手抓住了男孩,如果是往常,他此时理应开始大发脾气了,但看着男孩怯生生、不敢与他对视的样子,他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把钱袋还给我。”男孩乖乖照做后,莫德雷德松开了他的手,从钱袋里拿出了两枚铜币,“这是出于骑士的原则才给你的。 ”


    男孩起初还有点不明所以,直到莫德雷德把铜币放到他手上才理解了情况,他飞快地说了几个他们听不懂的单词,随后才反应过来,笨拙的用不列颠语说了几句谢谢,小跑着离开了。


    “没想到您竟然就这样放他走了。”虽然很讶异,但加拉哈德对他的举动显然是赞同的,“您刚才的行为极有骑士之风。”


    “想什么呢,你才是那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好吗?”同为富庶之地,伦迪尼乌姆的贫富差距要比康沃尔严重得多,莫德雷德时常会从王宫偷偷溜出去玩,深巷里有许多干着小偷小摸勾当的流浪儿和拾荒者,他见过太多被抓包后还表现得极其嚣张的臭小鬼了,这种第一反应是胆怯、羞愧的孩子反而很罕见。


    回到王宫后,他曾向母亲抱怨过这个问题:“明明干坏事的人是他们,他们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


    “因为没有人教导过他们这样做不好。”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当然,普通人完全有理由讨厌他们,但作为国家的统治者,我们需要看得更远。莫德雷德,你觉得一个身材瘦小的孩子,一旦激怒了一个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的人,下场会是怎么样的?”


    “被打一顿?”


    “不错。”母亲说,“那么一个t身材瘦小的孩子在一个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而且似乎打算对自己施以暴力的人面前,会感到害怕吗?”


    “会吧?”莫德雷德顿了一下,“也可能不会,他们并不怕我。”即使他比他们更高,而且腰间有佩剑。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怕你吗?”


    “当然。”


    “可他们必须表现得不怕你——如果他们表现出软弱,就意味着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于他人之手,而这在一个不安全的社群里是非常危险的,即便有受到伤害的风险,但如果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任何事,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反抗和报复别人对自己的伤害,那些有顾忌和牵绊的人就会权衡向他们出手是否值当,所以他们必须让别人认为自己是不好招惹的对象。”


    莫德雷德感到困惑:“您认为这样是对的吗?”


    “当然不,孩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母亲叹息一声,“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困扰,而对于统治者——是一项沉重的谴责,因为这个国家没能为子民们提供完善的秩序、法律的保护和良好的环境,才会让一些处于弱势的人不得不迫使自己强硬起来,以保全自己和家人。莫德雷德,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强大的人和弱小的人,可如果弱小的人在一个国家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说明这个国家是可悲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伦迪尼乌姆虽是王都所在之地,但实际发展的时间要比康沃尔和葛尔晚许多,有许多尚不完善的地方,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到你登基之后……记住,莫德雷德,要衡量一个国家是否优秀,答案从不在它最光鲜亮丽的地方,而在它的阴影之下。”


    莫德雷德从回忆中抽回思绪:“两枚铜币而已,我又不需要喝酒。”


    “萨克逊人。”格蕾说。


    “那个男孩?”加拉哈德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是通过外表判断的吗?还是语言?”


    格蕾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需要额外解释的地方。


    “应该是白银战争后才迁徙到不列颠的吧?”莫德雷德说。


    白银战争——和光荣征途一样,是在战争结束后才被定性的名字。这件事发生在莫德雷德六岁的时候,当初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曾经与伏提庚勾结的外族人在时隔数年后又发动了一次入侵战争,结果先遣部队被驻扎在康沃尔的南方舰队轻易剿灭,甚至一路反攻到了欧洲大陆。


    作为停战协议的代价,盎萨人放弃了对下萨克森的控制权,没想到后续在弗赖堡发现了银矿——这也是“白银战争”之名的由来,不列颠因此加强了与盎萨人的贸易往来,近年来一直有不少移民,在南方尤为明显。


    康沃尔虽然风气开放,对外来文化也极为包容,但可容纳的移民人口终究是有限的,近几年也因为人口饱和不得不限制了移民的数量,导致移民整体开始向北延伸,其中大多是非法偷渡者,仅仅是为了抵达不列颠就散尽了家财,在没有相关移民制度的地区只能沦为小偷和拾荒者。


    越是向北,本地人与外来者之间的排斥感就越是激烈,伦迪尼乌姆人甚至为因为大量移民而改变了一部分语法习惯的康沃尔人口音起了个绰号,叫南佬腔。


    “喂,小鬼们。”


    莫德雷德扭过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红发青年朝他们走了过来,目光在他和格蕾之间游移了一会儿,似乎饶有兴致的样子——仅仅是这一点就让莫德雷德嗅到了一丝不妙。为了避免格蕾受到骚扰,梅林通过梦境为她施展了幻术,让普通人无法对她的容貌形成印象,而对方却一眼就看穿了格蕾在幻术下的真实面貌,说明他有很高的对魔力。


    最重要的是对方背后的那把剑——不知为何,仅仅是看着它就让莫德雷德的返祖痛极速加剧,他的皮肉又痒又痛,仿佛随时都要长出鳞片,急于和那把剑对抗一样。


    “注意到了我的剑吗?不愧是红龙之血,对于魔力相当敏感呢。”对方泰然自若地说道,“一对兄妹还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 hmm ,年纪轻轻就已经领会到这种乐趣了吗?真了不起啊。”


    说罢,青年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被莫德雷德一把拍掉了手:“有病吧?你是变态吗?”


    “罗马人。”格蕾说。


    ……这可真是解释了很多事情。


    “一眼就看出来了吗?敏锐的孩子。”对方并不生气,反而低声笑了起来,“生下了一对如日月般耀眼的兄妹呢……让我不禁对你们的父母更感兴趣了。”他弯下腰,一副和他们很亲昵的模样,但仍保持着比所有人都高一点的姿态,“喂喂,小王子,带我去见你们的爸爸妈妈吧。”


    虽然对他的装腔作势很不爽,但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他们无法应付的对象——尤其是那把剑,多半是和老爸的誓约与胜利之剑、高文的轮转胜利之剑类似的,具备特殊力量的宝具,如果在这里解放力量,可能会牵连整座城镇。


    但在同意之前,他还是掸开了对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回到住的旅店后,莫德雷德走到父母的房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他带着哭腔推开了门——好耶,臭老爸在窗边,没有挡路——他很顺利地一路小跑到母亲面前,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假装小声啜泣,“我、我们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大人,不仅刚见面就要摸我的脸,说话时还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母亲,我好害怕……”


    “等——等等!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吧?”罗马人难得慌张了起来,“余只是——虽然对于美少年,余也是来者不拒的,但如果给余选择的话,余还是会选择已经成年……”


    “是真的。”格蕾说。


    “喂!!”


    第334章


    骑士王与妖精女王——尽管早已听闻了不少传说, 但实际见到他们本人时,哪怕是吟游诗人的银舌头也难免笨拙起来,与这对姐弟惊人的美貌和非凡的气度相比, 再华美的篇章也显得苍白无力。


    “红色短发,罗马人的体貌特征,身为上位者的狂气,以及身后的那柄刻有百合花纹路的深红魔剑……”妖精女王慢条斯理地说道,“卢修斯·希贝琉斯,堂堂东罗马的皇帝陛下,特意假扮成雇佣兵潜入不列颠,还试图冒犯不列颠的王储,希望你为自己失礼的行径准备好了解释。”


    “喂喂,失礼的明明是你吧?不列颠的女王啊,听说你的小鸟们遍布整个欧洲,难道他们没有在你的耳边高声歌颂余的功绩吗?”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容中蕴藏着满含戾气的野性,“余早已征服了西罗马,重现了帝国的荣光,你应该称呼余为''罗马皇帝''才对。”


    对方点了点头:“很不错的墓志铭。”


    卢修斯的笑容不禁僵了一下——真是伶牙俐齿,不过他不讨厌这样的女人:“……哈哈,真是天真可爱的发言啊,不列颠的女王,你不会以为余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杀死的对象吧?”


    “也许是我不太理解罗马人的思维方式。”她说,“贵为一国之君,竟然选择独自离开自己的国家,前往一片陌生的土地——话虽如此,明明特意伪装成了普通人,却又主动来到敌人面前,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被暴露——这样处心积虑地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我本以为你已经做好了上断头台的准备,但我们的''罗马皇帝''先生似乎还有别的想法?”


    “别那么杀气腾腾嘛,虽然这样的你也很美丽就是了。”虽然嘴上不以为然,但卢修斯还是收敛了笑容,“余的确有事要找你们……不过在正式开口前,你们最好还是把小崽子们打发出去。”


    闻言,摩根与亚瑟对视了一眼——这也是卢修斯第一次真正把注意力放到这位骑士王身上。相对于姐姐,他似乎格外沉默,但他腰侧那把圣剑的存在感可是一点也不弱,虽然卢修斯不认为弗洛伦特会输给它,然而一旦双方交战,想要安然无恙地回去可不容易,这还是在不考虑妖精女王对不列颠岛权能的前提下。


    最后,摩根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先出去玩t一会儿,午餐时间再回来。”


    三个孩子都很听话地出去了,莫德雷德在离开前还偷偷对他做了个鬼脸——真是个小混蛋,不过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卢修斯决定先原谅他。


    待房门关上后,他发现亚瑟走到了摩根身后,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这种姿态与其说是丈夫,不如说是骑士。在实际见到这对黄金双子之前,卢修斯本以为亚瑟会是占据主导的那个,摩根则是他美丽贤淑的妻子,但现在看来恰好相反,摩根虽然是女儿,但她更接近大家族传统中“长子”的概念,亚瑟则是次子,担当着摩根副官的职责。


    哈,有意思。


    卢修斯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旅店的椅子太窄,他只好把腿搁在行李箱上。


    “把腿放下来。”摩根眉头紧蹙。


    “别那么紧张嘛,不列颠的女王。”卢修斯伸了个懒腰,“我们接下来可是要讨论不少令人愉快的事情,你应该多笑一笑,余确信你笑起来会更美的。 ”


    “把腿,放下来。”她并没有笑,只是重复了一遍,语速更慢。


    这位女王陛下可真是龟毛啊——但就像她可恶的儿子一样,因为这张美丽的脸,他可以迁就她一下,但皇帝的宽容是有限的,希望她在床上能意识到自己不该露出这种……嗯,让人很有压力的眼神。


    卢修斯乖乖收回了腿,但他相信自己的气势没有因此被压过去。


    其实坐得端正一点也好,半躺着不免要抬头看对方,他可是复兴了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神祖罗穆路斯之后,拥有魔剑弗洛伦特的男人,只有别人仰视他的份——对了,刚才那个姿势导致弗洛伦特硌得他后背很疼——很好,现在他有第二个正当理由了:“不列颠的女王哟,余此行是为了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闻言,妖精女王轻声笑了一下,卢修斯有点摸不准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笑:“余说了什么让你发笑的话吗?”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句话。”女王回答,“请继续吧,不必顾忌我。”


    “简而言之……”卢修斯咳嗽了一声,“余要与你们夫妻在床上春风一度!”


    话音落下后,哪怕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妖精女王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没想到也会有这样可爱的反应,很不错,现在他更喜欢她了。


    “余是有王之器量的皇帝,不会做与他人老婆偷情的下流勾当。”他继续道,“余会完整地接纳你们夫妻二人——还是该说姐弟二人?哈哈,你们那效仿希腊诸神遗风的勇气,连余也不得不感到钦佩。”


    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嫌疑——整个欧罗巴就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实际是亲姐弟,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对骑士王的身世遮遮掩掩?


    然而,最初的惊愕也仅仅持续了片刻,妖精女王看向自己的丈夫,语气调侃地问道:“不惜孤身一人深入敌国,只是为了与我们共度良宵,多么真挚的情谊啊……亚瑟,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答应他呢?”


    “这种事情还是请您放过我吧。”亚瑟有些无奈,“光是一个梅林就够让我头痛了……”


    “梅林?他也是你们夫妇的床上贵客吗?余也可以接受四个人一起……”


    “当然不是!”亚瑟恼火地打断了他,“他和王姐没有任何关系。”


    真可惜,梦魔和魅魔虽是同一物种的不同姿态,但都是精通床上功夫的类型,他还想观摩并体验一下呢。


    “看来这个''无法拒绝的提议''终究还是被拒绝了。”摩根说,“我有一个更好的话题作为提议,东罗马的皇帝啊,你打算……”


    “是''罗马皇帝''。”


    “好吧,罗马皇帝。”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仿佛他刚刚是在闹孩子脾气一样,“事已至此,你应该料到我们不会轻易放你回去了,无论是赔款还是交换俘虏,为了不让我们用你的首级换取迦太基人或波斯人的友谊,你打算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哈?”


    他的反应倒是让摩根也顿了一下:“你的惊讶并非伪装……难道在出发之前,你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干嘛一脸奇怪地看着余?”卢修斯心里有点虚,但作为复兴了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神祖罗穆路斯之后,拥有魔剑弗洛伦特的男人,他可不会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虚,“奇怪的明明是你们吧?从开始到现在,你们表现得未免也太冷淡了。”


    “冷淡?”


    “没错!”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正常来说,我们应该一见如故,然后一边畅饮美酒,一边为余的万丈豪情所折服,最后三个人醉醺醺地滚到床上,一整晚都共享激情与欢愉才对。第二天早晨,大家一切尽在不言中地告别彼此,明知道双方终有一天会在战场上重逢,但心里会永远记得这个美妙的夜晚……”


    这一次,摩根沉默了很久,似乎难以消化他言语中巨大的信息量:“这算是文化差异吗?”


    “如果罗马人都是这个样子,这个国家还是早点灭亡比较好。”亚瑟摇了摇头,“容我多提一句,卢修斯先生,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而非吟游诗人描绘的故事里。”


    “不列颠人真是古板啊……”他小声抱怨了一句,“算了,来日方长,你们迟早会为今日对余的冷淡而追悔莫及的。”


    “恐怕不会有什么''来日方长''了,卢修斯先生。”亚瑟低声道,“毕竟你今日就将命丧于此。”


    “别急着拔剑,骑士王。”卢修斯叹了口气,“虽然没料到你们如此不解风情,但余也不傻,既然敢堂堂正正地来到你们面前,当然有自信说服你们送余全须全尾地回去。”


    听到这里,骑士王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似乎在等待她做判断,后者点了点头:“请开口吧。”


    “与你交好的鲍斯王,已经于五年前因病辞世,继承王位的是他野心勃勃的长子魏尔伦——应该不用余多说什么了吧?他对弗莱堡的银矿觊觎已久,如果不是顾忌帝国的复兴,早就公开向不列颠宣战了。”卢修斯耸了耸肩,“当然了,即使是余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不列颠很强,相比当年迦太基的海上要塞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无论你们在海上多么所向披靡,终究会受到季风和洋流的影响,一旦战争没能在顺风季结束,军队就会后继无力。”


    说罢,他好整以暇地取下剑,用绸布沾了点茶水,悉心擦拭弗洛伦特的剑身。


    其实他昨晚才用剑油护理过弗洛伦特,但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效果,他特意中止了话题,想要观察一下妖精女王的反应——世上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让那些总能料到一切的智者露出彷徨无措的表情。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无论对方此刻怀着怎样的情绪,她都没让别人看出来。


    “如果余死在这里——不,哪怕余只是因为一些小小的意外而失去了全盛期的力量,罗马就会重新陷入内乱,让魏尔伦王有余力去对付不列颠。”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若魏尔伦王答应与其他国王平分银矿的开采收益,即使是原本与不列颠建立了同盟关系的国家,恐怕也很难抵挡住这种诱惑吧?”


    骑士王的眉头越皱越紧,但始终沉默不语,相较之下,妖精女王倒是表现得相当坦诚:“确实是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那是当然。”卢修斯终于在这场交锋中扳回一局(大概),忍不住兴高采烈地继续下去,“话说回来,你在高卢的布局可真是虎头蛇尾啊,不列颠的女王,若你当初选择扶持鲍斯王的次子特奥巴尔德上位,并且答应将阿勒尔夫人送给他当情妇,两国之间的情谊至少能再续一代人……”


    “……你刚刚说什么?”


    “余说如果你当初扶持了特奥巴尔德,再将阿勒尔夫人送给他当情妇,就不至于面临如今的窘境了。”卢修斯隐约察觉到了她的语气有点奇怪,但没有特别放在心上,“难道你不知道?特奥巴尔德对阿勒尔夫人痴迷到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可惜她结过婚,还不能孕育子嗣,在私生活上的名声也不好,大臣们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女人成为王后的,不过有国王的宠爱在,她的待遇和王后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只要她……”


    摩根非常缓慢地说道:“再说一遍。”


    @t无限好文,尽在


    哪怕再迟钝,卢修斯此时也意识到了对方有点不太对劲:“呃……余知道阿勒尔夫人是你第一任丈夫的长姐,或许你和她关系很好,但不至于一点实话也听不进去吧?”


    “不,卢修斯·希贝琉斯,这不叫实话,这叫胡言乱语。”他看见妖精女王脸上露出一个锋利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微笑——也许、大概、有可能和他最开始那个满含戾气的笑容很相似,像是有一把匕首切开了她的嘴角——很美,但是很可怕,“你知道真正的实话是什么吗?魏尔伦王的确有点麻烦,但对我造不成多大困扰。只要我愿意,一个月内他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而且永远没人知道凶手是谁。只要我愿意,魏尔伦王的五个儿子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月发生一次,比布谷鸟的报时还要准。”


    说罢,妖精女王站了起来,一步步向他逼近——刹那间,连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似乎都因为她的威压而陷入停滞——卢修斯打了一辈子的仗,征服了无数强大的敌人和广袤的土地,此生第一次萌生出了想要逃走的冲动。


    抱歉,骑士王,余刚才不该看轻视你的,居然娶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当老婆(虽然她很漂亮),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即使是神祖罗穆路斯也会赞赏你的勇气吧。


    “不仅如此,只要我愿意,三年之内,我会让西罗马成为迦太基的一部分,让你被钉在罗马帝国史的耻辱柱上。”她双手托着他的脸——或者说钳住更贴切一点,当对方的微笑在映入视野时,他的眼睛甚至因为灼烧感而疼痛,“我会让波斯人攻入你的君士坦丁堡,波斯王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让你的首级含着他的老二直到他高潮,而你剩余的皮会被鞣成皮革,用来给我亲爱的阿勒尔做靴子……听到了吗?东罗马的皇帝,这才叫作实话。”


    当他因为震撼而说不出话时,一旁的亚瑟小声提醒他:“其实只要道歉就可以了……”


    “我……”卢修斯试图不去在意那种被迫低头的羞辱——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毕竟现在恐惧感占了上风,“我收回之前的那些话,请……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


    妖精女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额前渗出冷汗,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褪去,才终于松开了手,她的微笑中仍有未散的怒意,但不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很好,我一向乐于见到他人主动改正自己的错误,卢修斯·希贝琉斯先生。”


    脱离她的掌控后,卢修斯立刻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


    神祖罗穆路斯在上,他知晓自己今日的懦弱之举,可是不列颠的悍妇真的很可怕。


    第335章


    “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允许那个罗马人跟我们同行。”莫德雷德小声抱怨, “我还以为下一次见面时,他会只剩下一个脑袋,被父亲拽着头发提在手里呢。”


    “在旅馆里见血的话, 店家也会很为难吧。”说到这里, 加拉哈德迟疑了一秒,但最终没能继续下去——那个名叫“卢修斯”的罗马人绝不一般,哪怕出手的是陛下,恐怕也难以轻松取胜。


    至于猊下……加拉哈德发自肺腑地尊敬着他们的女王,可他很难想象这位可敬的女士拿着剑冲上去与敌人拼死相斗的场面。


    唯一的好处是路上又多了一个人负责照顾马匹和搬运行李。


    除此之外,卢修斯还临时兼任了他们剑术老师的工作,作为他恬不知耻地跟着他们蹭吃蹭喝的补偿——当然,这是莫德雷德的说法,猊下的原话是“作为一个身体健全的成年人,想必卢修斯先生也希望自己能靠辛勤的劳动换取报酬”。


    加拉哈德很少质疑猊下的话,但卢修斯显然是贵族出身,他很怀疑对方是否知道什么是“辛勤”和“劳动”——甚至什么是“报酬”。


    在野外扎营时,每一晚都需要有人守夜, 以防强盗或野兽袭击营地。除了由于身体原因需要长时间睡眠的格蕾, 所有人都要轮流值班(哪怕是猊下也不例外),今晚刚好轮到加拉哈德和卢修斯。


    经过几天的相处后, 加拉哈德已经能与对方在五英尺左右的距离下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之所以不能更进一步,是出于对罗马人那过分开放的民风的警惕。


    不过,当他发现卢修斯居然坐在火堆边拿出一本书细细品读时,忽然对自己过去以貌取人的行为产生了些许愧疚。


    因为对方狂野的外表和粗鲁的举止, 加拉哈德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和莫德雷德殿下一样)看不进纸上任意几行小字的半文盲, 没想到对方其实是一位热爱读书的人——要知道,如果守夜的是莫德雷德殿下, 他宁可用匕首削树枝玩都不会选择看书的。


    既然是罗马人,看的一定也是罗马作家的作品吧?那本书会是讲什么的呢……作为从小在廷塔哲修道院长大的孩子,加拉哈德不可避免地对自己可能没读过的书萌生了一丝好奇心。


    卢修斯似乎察觉到了他(并不隐晦)的眼神,抬起头对他挤眉弄眼:“想过来一起看吗?”


    因为对方友善的态度,加拉哈德心中更加惭愧了,但还是习惯性地拒绝了他:“抱歉,卢修斯先生,猊下告诫我们不要与您这样的变态走得太近。”


    “喂喂,这件事难道就过不去了吗?”卢修斯抓了抓头发,语气有些无奈,“而且本来就是小王子瞎告状,那天你也在场,余——我连他一根指头都没碰到!”


    “客观地说,您确实试图做点什么,但是被殿下果断回绝了。”加拉哈德谨慎地回答,“不过,我确实对您正在看的书很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就近阅读……但如果您有任何越界的举动,我会发出尖叫。”


    “呃……所以你会尖叫吗?”对方的语气有点微妙,“虽然我也不太认识你,小鬼,但总感觉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有点违和。”


    加拉哈德的确没有尖叫过,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我会努力克服自己的羞耻感。”


    “这种努力还是算了吧,你唯一需要克服羞耻心的情况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卢修斯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吧,小鬼,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再三考虑后,好奇心终究还是压过了警惕心,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往卢修斯的方向挪了一个身位。


    “你确定要坐得那么远?”卢修斯挑起眉毛,“可能会听不到我的声音哦。”


    “您不用念给我听,我看得懂拉丁文。”廷塔哲修道院的学生基本都掌握了两到三门语言,而他习从亚尔林老师,擅长希腊语和拉丁语。


    可惜的是,这只是一本普通的英雄传记,而非加拉哈德期待的罗马历史典籍。书里讲述了一位年轻的王女决定在自己登基前建立功勋,于是带着同伴们一起周游列国,在旅途中不断磨砺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开始,加拉哈德总会忍不住把王女的形象脑补成穿着女装的莫德雷德。


    一是因为王女出门游历的理由听起来和莫德雷德很像,二是因为书中的许多细节都与不列颠文化存在相似之处(尽管这是一本拉丁文小说),三是因为王女在书中的形象被描绘为“发如灿金,眼若碧波”,刚好与莫德雷德相符。


    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作者对王女进一步的刻画而烟消云散了——故事中的王女是一位性格沉稳,做事谨慎的人(而“沉稳”和“谨慎”这两个字与莫德雷德是毫不沾边的),于是加拉哈德将脑海中的人物形象调整成了年轻一点的猊下。


    王女有两名随行的同伴,一名是钢铁骑士艾斯,他有着巨人血统,所以身材比一般的壮汉还要高大,性格正直忠勇,武艺高超,加拉哈德很喜欢这个角色。另一名是吟游诗人,他在书中没t有被提及名字,只是以“诗人( Bard )”作为称呼,小说中多次提及他姿容绝丽,有一双罕见的幽紫色眼睛。


    坦诚说,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这本小说并不算上乘——加拉哈德推测这本书的原版并非拉丁文,因为书中有许多不符合拉丁文正常语序的表达,这是许多水平较差的译者会犯的毛病。


    但总体而言,这本书所描绘的故事相当有趣,而且没有多少吟游诗人浮夸式的添油加醋,大概率是笔者的亲身经历,除去译者的水平问题,这本书唯一令加拉哈德不满的就是主人公之间曲折的感情发展。


    自瘟疫狂潮事件之后,他就通过各种细节猜到了诗人最后会成为王女的恋人,但他们始终没有在一起,而是保持着一种暧昧的,若即若离的关系。


    钢铁骑士显然不会在这段浪漫关系中横插一脚,他对王女的感情是忠诚且真挚的,没有任何浊念,没有人会和诗人竞争,但他与王女相处的方式就像是在偷情一样,有许多隐秘而越界的肢体接触,却从不点明彼此的感情,让人忍不住为他们拖拉的感情进展心生烦躁。


    他又翻过一页,故事讲到了下雨山体滑坡,诗人和王女被堵在洞穴里,只有钢铁骑士幸免于难,但即使以他强健的体魄,也无法徒手将堵住的洞口清理干净,只好先返回附近的城镇寻求帮助。


    在骑士离开期间,王女认为他们应该试着往洞穴深处探寻,也许会发现其他出口,诗人也赞同她的想法。


    在探寻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


    读到这里时,加拉哈德感受到了一丝违和——他原本以为他们会发现怪物或野兽,又或是什么失落王朝的宝藏。过往的阅读经验告诉他,接下来多半又是王女和诗人之间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戏了。


    加拉哈德不讨厌爱情故事,但这本书的爱情故事真的让人很……纠结!


    他决定先往后翻几页,预估一下这部分情节大抵有多少。


    “他慢慢解开她的衣扣,将她的身躯——那具美妙的,无与伦比的肉軆从轻甲皮革,落灰的布料和散发出汗水气味的内衣里释放出来,诗人灵巧的手指让王女发出喟叹,她将他拉近,双手环住他的后颈并亲吻他……”


    加拉哈德被这段描述吓了一跳,差点被火堆烧到皮靴。


    在平复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后,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卢修斯,对方则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很不错吧?”


    加拉哈德无法回答,只能在对方戏谑的目光下愈发羞愧。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你还没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呢。”卢修斯上下打量他,“啧啧,你不会还是处子吧?”


    “请别再说了……”加拉哈德嚅嗫道,“书……书还给您……”


    “这一本先借给你了。”卢修斯大方地表示,“反正我还有好多本。”


    “好、好多本?!”


    “嘘——轻点,小家伙,你想把其他人都吵醒吗?”对方朝他比了个手势,“而且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这明明是你们不列颠人自己的作品。”


    “不列颠人?”


    “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读过不少书的类型呢。”卢修斯咕哝道,“还是说那位诗人在不列颠受到了冷落?虽然也不奇怪,本国的两位君主性格都那么古板,更别说普通百姓了……就算睡不到黄金双子,余至少也要把这位诗人带回帝国,给他应有的待遇。”


    说罢,他长叹一声,仿佛在为这位诗人的怀才不遇而伤感。


    片刻过去,罗马人重新打起精神,甚至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们已经因为这本书产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友谊:“这个系列一共有六本书——放心好了,这一本看完后,余会把其他的也借给你。”


    第336章


    “很显然, 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叛徒。”莫德雷德双手抱肘,努力用出自己最冷酷的语气,“老实交代吧, 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似乎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抱歉,什么?”


    “还想狡辩?你最近和那个罗马人走得很近吧!”莫德雷德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脸,“身为不列颠未来的王家骑士,居然不战而降,太丢人了!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放逐到高卢去!”


    对方满脸困惑地躲过了他的袭击:“您究竟在说什么?”


    “哼,别以为可以用装无辜蒙混过关。”莫德雷德从枕头下取出那本书——倒不是他有意想藏起来,只是加拉哈德的睡袋紧挨着他,他顺手就塞在那里了,“这就是罪证。”


    虽然草纸制作技术的改革让书本的整体价格有所降低,但羊皮纸制作的典籍依然是相当昂贵的藏品, 以这本书的厚度来看,其价值大概足以在卡美洛特的郊外买下一座庄园了。


    对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您竟然擅自翻我的行李?”


    “我怎么可能没事去翻你的行李,是你拂晓时莫名其妙消失,把书落在床铺边了。”莫德雷德双手抱肘——嘿嘿,他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有气势吧, “趁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偷偷离开,还收了罗马人的书做礼物,你最好别以为这件事能轻易过去。”


    听完他的指证,加拉哈德叹息一声:“殿下,您知道那本书是讲什么的吗?”


    “不、不知道……”莫德雷德的声音因为心虚而轻了下来,但未来的国王是不能在别人面前露怯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但我知道这本书是拉丁文写的。”


    然而加拉哈德出门时只带了两本黎凡特语翻译过来的书籍——莫德雷德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知道对方经常借“询问译文中不懂的地方”为由去找母亲说话。


    莫德雷德本想戳穿他这不知廉耻的做法……不过仔细想想,对方体内一半是卡宾森家族的血,一半是高卢人的血,但迄今为止居然还没有发癫的预兆,简直是令人惊叹的奇迹。


    一想到对方活得如此辛苦,即使是莫德雷德也难免心生悲悯,决定以后对他的小偷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他居然变本加厉,和罗马人混迹在一起,莫德雷德决定和他新账旧账一起算。


    叛国通敌是死罪,妄图窃取母亲对他的关心也是死罪,按照数罪并罚的原则……嗯,就判他被斩首两次好了。


    “别以为我看不懂拉丁文就能安枕无忧了。”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营地里认识拉丁文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格蕾!大声念出来!”


    “不!请等一下!”


    当格蕾从他手里接过罗马人的书时,加拉哈德终于慌张了起来——哼,臭小子,果然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吧?


    “不要理他。”他告诉格蕾,“你只管念就好了。”


    格蕾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加拉哈德惊慌失措的表情:“康利杰尔乃是南境之光,星之国王冠上的明珠,它临海而建,为夏日酷暑的热浪添加了一丝海风的咸涩。康利杰尔乃是王女的母亲,星之国王后的故乡,虽然王女自幼在王都长大,此行是第一次来到母亲的诞生之地,却犹如与生俱来一般,已经对这块土地产生了喜爱与眷恋之情……”


    好、好流利!明明在做即时翻译的工作,但诵读时语速顺畅得仿佛小说原文就是不列颠语一样……可恶,看起来好帅啊,莫德雷德难得为自己平日不太热衷于学习感到了一点后悔。


    不过,让格蕾念以“王女”为主人公的故事,观感上多少有点奇怪。


    莫德雷德决定以后一定要避免妹妹身边出现任何嬉皮笑脸的吟游诗人。


    “屏退仆从后,王女满心思慕地望向窗外,比起接受封臣们的问候,她更想去看一看集市,体会这座城市的人们平日是如何生活的。


    ''想出去玩吗? ''她听见背后有人说道——是诗人,她完全没听到诗人进来时的动静,对方一贯如猫儿般轻巧,王女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次也并未计较。


    ''是有一点。 ''她答道。


    诗人拨动了一下琴弦,用美妙的歌喉蛊惑她:''那我们就出去玩吧~''


    王女迟疑片刻:''稍后我还要会见封臣。 ''


    ''没关系。 ''他牵住她的手,''他们会乐意等的。 ''”


    就在格蕾翻书页的间歇,莫德t雷德莫名焦躁起来,忍不住催促:“他们最后出去玩了吗?”


    格蕾看了他一眼,似乎以为翻译工作终止了,她先是把这页看了一遍——这让莫德雷德更加着急了,好在格蕾阅读的速度很快:“他们出去玩了。 ”


    闻言,莫德雷德松了口气,假装没看到加拉哈德微妙的神色,面部红心不跳地说道:“那就继续翻译吧。”


    后面就是一些王女和诗人偷偷溜去集市玩的情节,内容不算新奇,但有些细节让莫德雷德想起了在康沃尔的日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亲切感。


    “他们躲进路边一辆有车蓬的马车,陶瓶里蜜酒的芬芳从木塞和瓶口的缝隙间渗出,空气又湿又热,方才轻快的笑声很快变成了带着疲惫的喘息,他们看着彼此,嬉闹时奔放的快乐忽然变成了一种黏稠的,秘而不宣的喜悦。诗人吻了她一下,她没有拒绝——或者说没能拒绝,他们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稍有动作陶瓶便叮当作响的车篷里忘我地亲热起来……”


    ……啊?


    “他逐一吻过她的鬓发、颧骨和鼻尖,最后深深亲吻她的嘴唇,他的长发缠绕在她的手指上,而她紧紧抓住它们,像是骑士勒紧马儿的缰绳一样。


    他们分开后,王女急促地喘息着,''来我这里''她说,''我想要你'',于是她又吻了他,而他除了满足她的要求,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诗人用那灵巧的,本该用来拨动琴弦的双手为她解开腰带……“


    “等、等等——!”他连忙捂住格蕾的嘴,“别念了!停停停!”


    于是格蕾停了下来,依然面无表情,似乎对于自己之前念出了怎样惊人的字句毫无自觉。


    莫德雷德只好和同样满脸通红的加拉哈德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确认格蕾刚刚的声音没有惊动其他人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你到底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莫德雷德恼羞成怒地抱怨道。


    “我前面有劝您停下,但您执意如此。”加拉哈德则用责怪的表情回敬他,但目光落到格蕾身上时又变成了敬畏,“您的翻译水平实在优秀,让我自愧不如。”


    格蕾点了点头:“过奖。”


    “为什么你们能表现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莫德雷德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你跟罗马人交上朋友的原因,是他送了你一本很贵的黄书? ”


    “《异度游记》系列才不是黄书!”加拉哈德抗议道,“只是带着一点情/色内容的通俗文学,《公爵夫人的雨中漫步》、《猎场迷情》那种才算是黄书,而《异度游记》是值得被记载在羊皮纸上的作品。”


    “你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对方的面颊浮现出红晕,“只有通过比较才能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好书,请相信我是抱着批判、不认可的心情进行阅读的。”


    “你真的没有跟罗马人狼狈为奸?”


    “卢修斯先生大方地将自己的藏书借给了我,我很感激他,仅此而已。”


    莫德雷德又找回了自己先前双手抱肘的姿势:“最好是这样,否则我就只好把你从秘密行动的名单上踢出去了。”


    “坦诚说,我很乐意看到殿下将我从您策划的任何行动中剔除……但姑且一问,您所说的''秘密行动''具体是指什么?”


    “哼,当格蕾坐在行李箱上发呆,你背着我们看黄书的时候,我可是有在好好找事干的。”


    “……我不久前才解释过一次,殿下,这只是含有部分情/色内容的通俗文学小说。”


    莫德雷德并不理会他的狡辩,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此行的收获:城镇附近的一座灯塔有亡灵作祟,导致灯塔荒废数年,来往的船只在夜晚一直得不到引导,让当地的渔民困扰已久。当地的执政官也曾派骑士和雇佣兵前往灯塔试图铲除亡灵,但从来没有人能从灯塔回来。


    “所以我打算去解决这件事。”天哪,打败亡灵,简直和母亲当初从毒瘴中拯救罗奴亚的事迹一模一样——虽然与罗奴亚相比,一座小小的灯塔未免显得太寒酸了,但莫德雷德还是对此感到兴奋,“我会打败那个亡灵——或者满足亡灵的遗愿什么的,总之不能让它再霸占着灯塔了。”


    “您有告知过猊下与陛下吗?”


    “当然——没有。”莫德雷德一直受不了他的过度谨慎,“拜托,我是红龙,格蕾是妖精,你是半妖精半……半高卢人,区区一个人类亡灵的神秘性根本不足以与我们抗衡,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麻烦母亲和老爸,岂不是显得我们太无能了?”


    加拉哈德向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您之前也说向父母告状的人是软弱的,但上次您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那样扑进了猊下的怀里……”


    “咳咳——!!”他用大声咳嗽来盖过对方的声音,“废话少说,去还是不去?再啰嗦我就真把你从名单上踢出去了。”


    加拉哈德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但请先答应我,您在出发前会做好充足的准备。”


    “知道了啦,你可真烦人。”莫德雷德对他做了个鬼脸,“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没有和罗马人暗中勾结,那你一大清早突然消失是去干什么了?”


    “冥想。”


    “哈?”


    “冥想是为了让人的身心恢复平静、澄澈的状态。”加拉哈德解释道,“在湖边的话,冥想的效果会更好。”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冥想。”莫德雷德翻了个白眼——现在他有点理解加荷里斯了,这真是一个让人上瘾的动作,“我疑惑的是你最近为什么突然热衷于大早上地跑去湖边冥想。”


    “我……”加拉哈德的脸又红了起来,嚅嗫着答道,“请恕我无法坦诚相告……”


    真是一个怪人……但只要没有把他们出卖给罗马人,莫德雷德也就不去计较加拉哈德那芹菜般纤细敏感的心灵了,对方爱什么时候去冥想就什么时候去吧。


    他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不过既然提到了灯塔,其实我已经准备了一份相当周详的计划……”


    第337章


    虽然加拉哈德认为他们的殿下在靠谱这件事情上一向是不靠谱的, 但这一次他必须承认,莫德雷德打听到的消息大部分是真实可信的。


    沃伦汀镇的确有一座闹鬼的灯塔,而且死者的身份也不一般, 他姓德拉波罗——这是伦迪尼乌姆赫赫有名的贵族姓氏。他们从别馆资历较老的仆从口中得知, 死者是德拉波罗家族现任家主罗杰·德拉波罗的三子,奈哲尔·德拉波罗。


    加拉哈德并不认识这位“奈哲尔”,但家世如此显赫的贵公子,最后居然命丧于距离家族领地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且尸体至今仍未回归家族墓地,其中显然还有其他隐情……更不用说他还疑似变成了危害人间的亡灵。


    顺着莫德雷德打听到的线索,他得知了更多细节。


    尽管沃伦汀镇的人们对于奈哲尔·德拉波罗的死因有诸多猜想,但有一个版本是相对主流,而且基本能够被证实的:奈哲尔之所以来到这样一座远离繁华的偏僻城镇,是为了与自己的妻子布兰达度假,但风流的本性让他按捺不住寂寞,结识了当地一位年轻貌美的寡妇,奈哲尔经常背着妻子在灯塔与自己的情妇缠绵。


    这个版本的结局有两种走向:第一种是奈哲尔某次偷情时在灯塔被布兰达抓了个正着,愤怒的布兰达用刀捅死了他和情妇;第二种的前情不变,但布兰达并未杀死他,只是宣布了与他结束婚姻关系并收拾行囊独自离开,他苦苦恳求妻子转回心意,可布兰达没有回应他,于是奈哲尔选择在自己与妻子感情破碎的灯塔自尽身亡。


    “为什么你那么确定这个版本是对的?”莫德雷德抓着头发问道,“也许这个叫奈哲尔的家伙就是喜欢没事到处瞎跑呢?像是加雷斯那样。”


    “因为时间对得上。”加拉哈德解释道, “奈哲尔的妻子布兰达全名布兰黛尔·特勒——如果您对猊下在康沃尔的封臣家族有所了解,布兰黛尔·特勒正是德文伯爵坤兰·特勒唯一的女儿,她曾在廷塔哲修道院进修,后来成为了炼金术学士,前往卡美洛特侍奉猊t下左右,如今远在黎凡特收集和翻译古老的炼金术手记。她申请离开不列颠的时间和奈哲尔死亡的时间是衔接得上的。”


    既然毕业后身在王都,嫁给当地的贵族也不足为奇。


    “如果真的是这个''布兰黛尔''杀了奈哲尔,德拉波罗家族不可能轻易放过特勒家族吧?”莫德雷德拍了一下脑袋——这个动作让加拉哈德不由得感到忧虑,就像担忧一杯本就没有多少水的杯子不小心洒出些什么,“不对,布兰黛尔·特勒——布兰黛尔!我记得这个人,我见过她! ”


    根据莫德雷德的回忆,在检查出他患有先天性的返祖痛后,猊下想尽各种方法试图降低他血液中的玛那浓度。当时有一位炼金术学士——当然,那位学士就是布兰黛尔·特勒,她通过改善传统的放血疗法,培育出了一种独特的魔吸水蛭,这类水蛭仅需吸食一点点血液作为媒介,就能从宿主身上汲取大量玛那,并且会在吸血后分泌帮助愈合的黏液。


    但随着莫德雷德逐渐长大,玛那浓度呈指数上升(他居然知道指数是什么,真令人惊奇),这种程度的降幅对他而言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自那之后,布兰黛尔学士就突然失去了踪迹,他当时听到的消息是对方去寻找其他能够降低玛那浓度的方法了。


    又过了几年,莫德雷德的肉体已经成长到足以承受高浓度的玛那,返祖痛也不那么频繁了,而布兰黛尔学士也再未返回王都,这件事就渐渐在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看来又有一个时间点对上了。”布兰黛尔学士消失的时间刚好与“奈哲尔与布兰达来到沃伦汀镇”的时间相吻合,“如果能找猊下核对德拉波罗家族当时是否对布兰黛尔学士提出了诉讼……”


    “不行!”莫德雷德打断了他,“假如母亲知道这件事,肯定顺手就解决掉了,根本没有我们活跃的舞台——而且之前不是说了吗?只有软弱的家伙才会找父母帮忙!”


    加拉哈德已经懒得再提莫德雷德之前如乳燕归巢般投入女王怀中哭着告状的事情了。据书中记载,龙拥有刀枪不入的身躯,因此用龙骨和龙鳞制成的盔甲都是无价之宝,加拉哈德没见过用龙骨和龙鳞制成的盔甲,但通过眼前的实例,他确信龙的脸皮确实比普通人厚几十倍。


    “格蕾,德拉波罗家族当时起诉布兰黛尔·特勒了吗?”莫德雷德问道。


    格蕾看着他,神情非常冷静,但加拉哈德认为那是在看一个傻瓜的眼神:“我只能回答数据库内已有的信息,莫德雷德。”


    猊下调整了格蕾的认知系统,现在她对周围人的称呼——尤其是家人的称呼不再那么错乱了。


    “我说过要叫我哥哥,格蕾。”


    “可您自己也不管高文大人他们叫哥哥。”加拉哈德指出。


    “那当然,因为我是未来的国王,我有权让格蕾叫哥哥。”


    “您还有权向猊下表达您的不满。”


    闻言,红龙小王子瞬间偃旗息鼓了。


    虽然莫德雷德千叮咛万嘱咐,但加拉哈德还是不想对两位王有任何欺瞒,尤其是猊下——诚如莫德雷德所说,灯塔的亡灵在神秘侧或许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但无论莫德雷德还是他本人,都缺少应对这类事件的经验,格蕾就更不用说了,她甚至还没“出生”多久。


    以防万一,入夜后,趁着莫德雷德在房间里护理长剑的时候,加拉哈德偷偷找到了猊下,向她坦述了莫德雷德的计划。


    “好孩子,谢谢你告知我这件事。”猊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回答,“不必有其他顾虑,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尽管没有明说,但从那个神秘的微笑中,加拉哈德感知到了某种隐晦的暗示:也许猊下对他们这几天的行动一清二楚。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她补充道,“德拉波罗家族当时确实起诉了布兰黛尔学士,但在正式开庭前就撤诉了。”


    涉及到大贵族的诉讼都是由女王亲自审理的——毫无疑问,猊下知道德拉波罗家族撤诉的内情,但她认为由他们自己查清事情的真相会更有趣。


    这也证明了他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猊下确实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知道他们私底下在看罗马人给的书吗……加拉哈德不敢去问,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对方并不知情。


    不过,在得到猊下的默许后,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散去了。


    根据收集到的情报,亡灵通常只在晚上出没,他们决定先在早上去确认一下灯塔的内部构造,以便在夜晚光线昏暗的情况下也能从容应对。


    为了不引起两位王的注意,莫德雷德要求他们兵分三路,以不同的时间、路线和理由出门,最后在灯塔集合,虽然加拉哈德知道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但又不能向他坦言猊下什么都知道,只好遵循他的嘱咐行事。


    时至正午,他和格蕾陆续抵达了灯塔,出发前最为兴奋的莫德雷德却迟迟不见踪影,好一会儿过去,他们才看见莫德雷德臭着脸向他们走来,后面还跟着某位红头发的罗马人。


    哪怕再不会看气氛,加拉哈德也知道这是计划外的情况:“殿下……您为什么会和卢修斯先生一起来?”


    “你问他!”莫德雷德生气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要像虱子一样黏上来?”


    “我想你应该是想说狮子,小王子。”卢修斯嬉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打算去做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带上我嘛~”


    “滚开!”


    “很遗憾,作为你们的剑术老师,我有看顾你们的义务。”这位在初见时态度居高临下的罗马人耸了耸肩,“虽然你有红龙之血,从灯塔上掉下来也多半摔不死,但我还是决定把你们这几个小鬼看紧点——我是说,你应该知道你母亲很可怕,对吧?”


    莫德雷德大声斥责他:“懦夫!”


    “确实不如我们的小王子勇敢。”卢修斯咧了咧嘴,“不如这样,我可以走人,但一回到旅馆我就会找你亲爱的妈咪告状,你觉得呢?”


    闻言,他们勇敢的小王子气得满脸通红,但最后还是没能下决心把罗马人赶走。


    “据说星之内海的工匠能够用龙骨和龙鳞锻造出举世无双的板甲和鳞甲。”加拉哈德小声讯问身旁的格蕾,“那龙的皮是不是也可以用来制造盔甲?”


    “是的,鞣成皮革后可以用来制作皮甲,或是有对魔力的礼装①。”


    “我听得到!”


    既然莫德雷德已经投降——不,是同意了卢修斯和他们一起行动,加拉哈德自然也不会反对,至于格蕾,莫德雷德一向把妹妹的沉默视作为默许。


    在走入灯塔的刹那间,加拉哈德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仅仅是因为布满各个角落的蛛网、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爬满青苔的石砖缝隙,更多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阴冷。诚然,没有窗户使得阳光无法照进塔内,但那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仿佛灯塔里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吸去了光与热,以及一切尘世间的美好之物。


    哈,他真是傻了……还能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呢?灯塔的亡灵。


    “啧啧,居然把灯塔变成了自己的固有结界?”卢修斯语气戏谑,“你们可真是给自己的英雄成人礼找了一个不简单的对手啊。”


    加拉哈德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他不认为莫德雷德会因此放弃,而且猊下既然默许了这次行动,这件事应该在他们的处理范围内:“我们已经进入了敌方的领域,接下来请您无论如何不要擅自离开团队行动,殿下……莫德雷德殿下?”


    莫德雷德此刻似乎奇怪地走神了——尽管在出发前,他一直是三人中最兴奋的那个——以至于慢了半拍才回答:“我知道了啦……”


    “您有什么顾虑吗?”


    “只是有一点古怪的预感……”他们的殿下居然在低声说话,真可怕,“那个……加拉哈德,等我们处理完这件事回旅馆后,晚上的甜点我可以分你和格蕾一半。”


    “什么?”


    “没什么。”莫德雷德非常刻意地咳嗽一声,“好了,我们出发吧!”


    第338章


    “噢!!”


    在这种惊险的氛围下, 任何一点声响都足以触动人的神经——当莫德雷德本能地t按住剑柄时,罗马人从他面前一路小跑到房间的角落,看起来颇为激动:“果然没错……是《异度游记》的第七本, 余就知道这个系列还有后续!”


    莫德雷德只感觉气氛都被他败了个干净:“你能不能有点紧张感……”


    “该紧张的是你们,又不是我。”卢修斯掸去了书封上的灰尘和蛛网,“可惜是不列颠语,只好带回国等奥卢斯翻译了……虽然不应该轻易称赞敌人,不过这名亡灵竟然意外地有品位啊!很不错,亡灵,至少在这方面,你已经得到了余的肯定!”


    虽然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卢修斯的真实身份,但即使母亲当时不点破,后续要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说,甚至不用特意去猜,卢修斯对于掩饰身份这件事的态度本就让人捉摸不透。


    要说对方有意隐瞒,他却从不掩饰自己是罗马人的事实,“卢修斯”还是他的本名,可要说他完全没有隐瞒的心思,他又会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作为皇帝的口吻……虽然时常露马脚。


    对此,莫德雷德只能理解为罗马人过得太自由了。


    “别管他。”他对加拉哈德和格蕾说, “把他当成一件比较吵的行李就行了。”


    “没错,你们自己玩就行了,不用管我。”卢修斯对他们摆摆手,“我只要确保你们这群小鬼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行……对了,能把那位银发的小王女借我一下吗?余现在就想知道后续的故事!”


    莫德雷德的回答是“滚”。


    既然灯塔内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空间, 白天黑夜自然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处理亡灵的方式通常有三种:一是找到亡灵的尸骨,焚毁它或将其安葬,并举办特殊的除灵仪式;二是以强大的能量放射直接抹除亡灵的存在;三是完成其遗愿,消除其执念以切断它与尘世的关系。


    第二种显然是最方便的,不过莫德雷德还未得到自己的成年礼物,手里只有最普通的铁剑,加拉哈德就更不用说了,用的是从修道院带来的训练剑和训练盾,剑锋都是钝的。至于格蕾……老天爷啊,大约几个月前她的胳膊还像破棉布似地一扯就掉下来,莫德雷德不指望她能拿任何比书还沉的东西。


    唯一能做到这点的只剩下了拥有魔剑的卢修斯——莫德雷德可不想千辛万苦为别人做嫁衣,更别说这个“别人”还是一个罗马人了。


    除此之外,莫德雷德也很好奇奈哲尔·德拉波罗死亡的内情,母亲总说对未知的探索欲是促使人类进步的力量源泉,他作为王座的第一继承人,母亲最好的儿子,当然要做得比其他兄弟更好(尤其是高文)。


    几经思索后,他决定先探明奈哲尔的死因,如果能够完成亡灵的心愿当然是最好的,用除灵仪式将他从尘世间放逐则是最后的手段。


    “不管怎么说,先尽量往上走。”他说,“亡灵的尸骨多半在瞭望台上。”


    加拉哈德没有异议,他的小妹当然是赞成他的(用她独特的沉默),而罗马人正在努力用他蹩脚的不列颠语水平解读小说中的故事,只是敷衍地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们顺着楼梯走到了二楼,在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的刹那,四周骤然亮起了令人目眩的白色光晕——然而灯塔的照明功能早在数年前就失效了,火炬上缠满了蛛网,油灯槽里只剩下干涸的油蜡——当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灰暗衰败的灯塔内部已经变成了一间豪华的宴会大厅。


    莫德雷德一眼就认出了这里是哪里:“狮心堡?”


    闻言,加拉哈德面露讶异之色:“您是说,这里是卡美洛特?”


    莫德雷德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深蓝色的人影就从他的背后穿过,那是一名长相英俊的成年男子,皮肤白皙,浓密的黑色鬈发和深绿色的眼睛,深蓝色的礼服衣襟上别着一朵鲜花,看起来仪表堂堂——典型没吃过什么苦的公子哥,莫德雷德在卡美洛特见惯了这种人,他猜这个人多半就是奈哲尔·德拉波罗。


    罗杰·德拉波罗一共有四个孩子,按照不列颠的传统,长子继承家族,次子是兄长的辅佐者,幼子是无忧无虑的自由骑士,像奈哲尔这样的孩子确实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既不像最年长的孩子那样受到父辈的期待,也不像最年幼的孩子那样拥有自由和宠爱,所以一个家族排名靠中间的孩子最容易变成那种浑浑噩噩,不太好也不太坏的纨绔子弟。


    莫德雷德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因为他们听到了男人的内心独白——固有结界是持有者本人的心灵映像,在奈哲尔的固有结界中,他们能听到的当然是奈哲尔自己的想法。


    “幸好赛尔特没来。”奈哲尔如此想道,“真不想看到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对方的内心所想和莫德雷德预料得差不多:奈哲尔怨恨长兄赛尔特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关注,嘲弄林恩甘愿捡兄长施舍的残羹冷炙吃,对弟弟莱安近来通过了铁卫队的考核也十分嫉妒。


    德拉波罗虽然拥有古老的历史,但近十年来境遇早已不如从前,当初还站错了队,以至于没能搭上女王的顺风车。莱安愿意放弃家族姓氏加入铁卫队的决定令他们的父亲罗杰·德拉波罗极为感动,即使他已经被家族除名,父亲依然会时不时给予他金钱上的补助。


    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奈哲尔曾经想像桂妮薇尔·欧肯希尔德一样进入廷塔哲修道院学习——是的,他的内心独白点明了是想效仿桂妮薇尔,考虑到后者如今已是坐拥一方领土的凯姆里德公爵,或许奈哲尔心里也抱有期待,认为自己有可能顶替长兄赛尔特,成为德拉波罗家族的新主人。


    然而他直接倒在了入学考核这一关,不仅没能后来居上,反而成为了兄弟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也是他最近辗转于不同的宴会,极少回家的原因。


    奈哲尔扫视四周,突然注意到了一个躲在角落,神色阴郁的女人。


    对方有一头海藻般的黑色长发,面色苍白,高耸的颧骨让她面颊的凹陷格外明显,与其他身穿礼裙的千金们不同,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黑色长袍,这让她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庞显得更加枯败了。她双手捧着一杯蜜酒,但没有要喝它的意思,只是躲在宴会厅的角落里,低着头回避着他人的目光。


    可她的左耳带着一枚黑珍珠耳环——这比任何美丽的华服和风趣的言语都更具意义。


    对方不是什么穿不起新衣服的没落贵族,她是侍奉于女王左右的炼金术学士,并且是被授予了黑珍珠的女王心腹。


    能够在卡美洛特侍奉女王的学士,基本都是廷塔哲修道院毕业的佼佼者。


    于是奈哲尔主动接近她,热情地与她攀谈,得知了她的名字布兰黛尔,布兰黛尔显然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但奈哲尔见识过许多冷若冰霜的女人,他既然能打动她们,自然也能打动她——当他从对方的面庞中窥见一丝羞怯时,他确信自己又一次赢了。同时,那种被廷塔哲修道院拒绝的羞耻感也微妙地得以平复。


    “修道院不只接受非凡的天才,我们欢迎任何一个渴望知识的人。”他仍记得那位廷塔哲修士当时的话,“但您不是这样的人,先生,您心中渴望的东西与知识毫无关系。”


    奈哲尔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面色憔悴,沉默寡言,“渴望知识”的廷塔哲修道院优秀毕业生,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快感……


    也不过如此,他想。


    幻象散去了。


    “果然是布兰黛尔学士。”加拉哈德叹息一声,“只可惜她所托非人。”


    “进修道院学习前还要考试?”


    “是,尤其是拥有贵族姓氏的人,必须直接参加考试。”对方解释道,“如果是平民的话,倒是可以作为预备学员免费修习一年的基础课程,不过若想成为正式学员,也需要参加统一考试。”


    莫德雷德对此倒并不意外,只要领地没有穷到揭不开锅,大部分贵族都会聘请几名学士或修士服侍左右,如果他们的私人授课都无法往那些贵族子弟空空的脑袋里灌入知识与思量,进入修道院学习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仔细勘查了灯塔二层,没发现什么特殊t的内容——毕竟奈哲尔只是在这里和情人幽会,又不是住在这里。唯一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一块材质柔软的布料,像是某件衣服的一部分,尽管已经被霉迹蛀蚀了,但依然能看出布料之精美。


    正当他们讨论这块布料是怎么被撕扯成这样,推测当事人之间是如何缠斗的时候,卢修斯终于从书中勉强分出了一丝注意力给他们:“那是女人的内衣。”


    “……”


    于是话题结束了,他们继续上楼。


    和之前一样,抵达三楼后奈哲尔的心灵映像再一次显现,这次是在一间卧室里,他和布兰黛尔躺在一张床上,一看就是事后的样子。


    莫德雷德连忙跑去捂住格蕾的眼睛。


    “我看不见东西了,莫德雷德。”格蕾说。


    “你就是不能看。”莫德雷德语重心长道,“你还是个孩子呢,小妹。”


    闻言,加拉哈德为难地看了他一眼:“需要我也为您遮上眼睛吗?”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想为您这么做,但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会服从您的命令。”


    “我当然不用,我已经是大人了。”


    “噗嗤。”


    啧,他真应该用针把罗马人的狗嘴缝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时间点的奈哲尔和布兰黛尔还没有结婚,只是单纯地春风一度。


    不过贵族的私生活本就相当混乱,除去他个人的喜恶,未婚男女之间发生几次露水情缘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布兰黛尔并不是奈哲尔喜欢的类型,她不够漂亮,性格沉闷无趣,身份也不值得让他屈尊纡贵——不错,特勒家族隶属于女王阵营,坤兰·特勒也是女王重臣,但这个家族历史上有过盗窃廷塔哲秘宝的罪行,这使得他们在廷塔哲封臣中的地位相当尴尬。


    但他还是主动约了布兰黛尔很多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另一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则是眼前的女人——布兰黛尔·特勒。最初他以为对方很中意他,只是出于矜持才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热情,否则不会一边漠然相待,一边从不拒绝他的任何邀请。他见识过太多女人了,不会被这种小把戏轻易唬住。当他试着触碰她,与她亲近时,她也没有拒绝,他愈发肯定自己是正确的。


    现在他们上床了,身体上已经赤诚相对,照理说也该开始一些涉及内心感受的谈话了。可布兰黛尔依然回以沉默,她没有睡着,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月光,似是陷入沉思。


    她在思考知识吗?如果是的话,那她也许确实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好学生,却是一个无趣至极的女人。


    他心中不耐,但还是拾起了微笑,满怀柔情地问道:“在想什么呢?”


    通常来说,这时候女方多半会浓情蜜意地表示她在回想他方才热情的表现,稍有心机的则会提起自己曾经的情人,以激起他的嫉妒和胜负心,但布兰黛尔的回答要比这两种情况更诡异一点:“我在想猊下昨晚对我说的话。”


    奈哲尔差点被她气笑了,但他按捺住了自己:“是吗?猊下对你说了什么?”


    “我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吃有点腐烂的水果。”她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猊下说,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明白猊下的意思,可我就是喜欢那股甜腻腐败的味道。”


    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于是凑近她亲亲她的脸颊:“别再想那些烂苹果烂葡萄的话题了,布兰达,多想想我好吗?”


    “想你?”


    “是啊,多想我。”他又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好喜欢你,亲爱的布兰达,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布兰黛尔看着他:“嗯,我也喜欢你。”


    还未等他品尝到多少虚荣的喜悦,他听见布兰黛尔补充道:“你就像……水蛭。”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什么?”


    “你就像水蛭。”她摸了摸他的脸,“愚蠢、脆弱又无力,只能依附于他人,靠吸食他人的血才能生存下去……我喜欢水蛭,比喜欢蛇还要多一点。 ”


    听完她的话,奈哲尔当即气急败坏地从床上下来——喔噢,他提前遮住格蕾的眼睛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尽管他大发脾气,但布兰黛尔似乎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甚至没有起身挽留他,依然维持着平躺的姿势,神情似是沉思。


    两天后,奈哲尔向特勒家族发出了婚约申请书,布兰黛尔同意了。


    幻象再度散去。


    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觑——格蕾被他捂着眼睛,没能参与到这一次的眼神交流中。


    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啊?”


    莫德雷德瞥了一眼卢修斯:“你不是忙着看黄书吗?”


    “本来是这样的,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你们这边更有意思。”卢修斯摸了摸下巴,“话说你们不列颠人的感情都是这么……呃,扭曲的吗?”


    才不是,这对夫妻的情感经历对他们而言也属于诡异至极的程度,但莫德雷德才不想在外人面前吐槽自己的国民,只给了他一个冷哼。


    他们接着登上了第四层楼,这一次奈哲尔的记忆要混乱、零碎得多,基本贯穿了他和布兰黛尔的婚姻生活,尽管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本身并不长。


    奈哲尔是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年轻、英俊又自负,流连于宴会并乐于施展自己的魅力,而布兰黛尔寡言、沉闷、喜欢待在实验室里,偶尔会吐露几句令奈哲尔恼恨的,“富有学识之人”的冷嘲热讽,最重要的是她讨厌宴会,除非主办者是女王,否则她基本都会拒绝出席。


    新婚燕尔的已婚男士独自出席宴会称不上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奈哲尔偏偏要这么做,不仅因为宴会是他的欢乐场,也因为他有种古怪的倔强心思,故意要与布兰黛尔作对,她讨厌宴会,那他就偏要出席,她不喜欢他看那些禁书,那他就偏要仔细研读,她不喜欢他面对其他千金时轻浮的表现,他就偏要与她们调笑,并且让她看见。


    大部分情况下,布兰黛尔都会选择退让,忍受他身上种种令她不快的恶习,唯有一次她发了脾气,因为他意外闯进了她的实验室,污染了她培育的实验品。


    莫德雷德看着那些在玻璃皿里因为魔力反噬而融化的水蛭,当布兰黛尔怒火中烧地让奈哲尔滚出她的房间时,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活该。 ”


    这次的回忆也揭示了奈哲尔和布兰黛尔远离王都来到这个偏僻城镇度假的原因:那次闯入实验室的突发意外导致了他们短暂婚姻的第一次危机。魔吸水蛭的培育陷入瓶颈后,布兰黛尔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研究,奈哲尔则希望修复他们的夫妻关系。


    莫德雷德觉得这人真的很怪,一方面他又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需求,另一方面他身上又有股古怪的贱劲儿,为了不结束这段婚姻,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向她献媚,可说他专情,他从不吝于在宴会上与其他贵族小姐调情说笑,举止暧昧,后来还偷偷给自己找了一个情妇。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傻?”他说。


    “我也这么认为。”加拉哈德回答,“哪怕是从您嘴里说出这句话,我也赞同。”


    莫德雷德很想朝他吐口水,但一想到这么做可能会带坏格蕾,而且在罗马人面前也有失不列颠王储之风范,只好不甘不愿地放弃了。


    灯塔一共有五层,再往上就是最后一层。


    同时,那种微妙的熟悉感也越来越清晰……莫德雷德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个灯塔的一切异象可能确实与他有关,尽管他没有参与其中,但他似乎通过某种方式间接促成了眼前的结果。


    “莫德雷德。”格蕾忽然开口。


    “我在,怎么了?”


    格蕾没有继续,仿佛她刚才只是单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但莫德雷德隐约感觉到,他的小妹也察觉到了这件事情似乎间接与他有关。


    唉,看来这周的饭后甜点都得分给她了。


    第339章


    不出意料, 奈哲尔最后的记忆是与布兰黛尔在沃伦汀镇度过的这段时光。


    尽管他几乎是死皮赖脸地求布兰黛尔带他一起去,后者也同意了,但事情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发展。布兰黛尔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莫德雷德知道她在为魔吸水蛭的培育触及瓶颈而困扰,但奈哲尔不知道,即使知道,恐怕也无法理解这件事情带给她的痛苦——哼t ,加拉哈德总是对他不爱看书这一点冷嘲热讽,看看真正没脑子的家伙是什么样吧。


    总之, 奈哲尔认为妻子还在和他冷战。


    起初,他一如既往地试图用甜蜜的微笑和讨好的话语让她心软,但一天里他能见到妻子的时间都不多,只能看着她拿着一个密封的手提箱进进出出,这一次她将实验室改造成了炼金工房,彻底杜绝了他人擅自闯入的可能性。


    最初的耐心终于在一次次转瞬即逝的碰面后耗尽了,他恢复了过往的作态,不再拒绝当地官员的宴请——这种乡下地方的宴会当然比不上繁华的卡美洛特,但也比像条狗一样等着对迟迟不露面的主人摇尾乞怜好得多,他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日后的情妇迪莉娅,一个年轻的寡妇。


    当时迪莉娅还在守丧,纵使她在沃伦汀镇称得上是有几分姿色,那身裹尸布般的黑色长裙也足以让她看起来形如枯槁,但奈哲尔还是一眼就相中了她,要确立这种关系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在那个女人身上驻足得久了一些,当那双哀戚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闪现出如饥似渴的火花时,他知道对方已经是他的掌中物了。


    当晚,奈哲尔没有回别馆, 而是在那位官员的府邸留宿。


    后半夜,就连最忠诚的守卫都忍不住打哈欠时,他的房门被敲响了——迪莉娅穿着她那套寡妇的行头站在门前,蜡烛暗淡的光照把她的脸照得像女鬼一样苍白,但奈哲尔还是让她进了房间,当迪莉娅踮起脚亲吻他时,奈哲尔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又将那种感觉压了下去,这是他在婚前最常见不过的娱乐,没道理因为和布兰黛尔的婚姻就克制自己。


    何况她还不在乎他,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妄图改变他。


    那一晚他过得很尽兴,迪莉娅因为丈夫去世已经过了两年禁欲的生活,在床上极尽放纵,哪怕那晚窗外是狂风暴雨都遮盖不住她激情的尖叫。当欢愉结束后,她倚在他的怀里,脸上还有着情欲未消的红晕,语气甜蜜地与他回忆方才的激情时刻。


    “您比我丈夫生前做得都要好。”她亲亲他的唇角,“我以后还能来找您吗?”


    奈哲尔当然不会因为一句隐晦的奉承而满足,然而他看着迪莉娅满是红晕的面庞,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也不是所有穿着黑衣服的女人都会在上床后说些扫兴的话。


    “好啊。”话音落下后,他忽然感到胃袋紧缩,一股反胃的恶心感涌上咽喉。


    这当然不是什么出轨的负罪感,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恼恨,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把布兰黛尔的想法放在心上,而对方或许也确实不在乎,可他依然潜意识地试图在其他人身上寻找这个他不在乎也不在乎他的女人的影子,这让他感觉自己很可悲。


    最重要的是,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向布兰黛尔求婚一样。


    第二天返回别馆时,他罕见地因为心虚而紧张起来——同时也有那么一点期待,想知道布兰黛尔发现这件事之后会如何反应,但那天他们只在晚餐时见了一面,奈哲尔一直等待着布兰黛尔询问他昨晚为什么没有回来,但他的妻子什么都没有问,他只从对方那里收到了两句话,“这里住得习惯吗?”和“晚安”。


    再炙热的怒火也无法形容奈哲尔那天晚上的心情,从此之后,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和迪莉娅见面,并且不吝于让旁人知道他们之间那点秘而不宣的关系,除了没把她带回别馆外,他和她在各种地方幽会,并且逐渐沉浸在这种充满恶意的愉悦中无法自拔。


    但他再也没有在别馆以外的地方过夜,因为在晚餐上听到布兰黛尔的那两句问候,已经成为了他对妻子报复环节中最重要的部分,一想到对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有多快乐,奈哲尔心中就升腾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意。


    这种扭曲的关系持续了近两个月才迎来了变化。一天晚上,布兰黛尔没有在晚餐结束后回到房间,也没有说出那两句惯常的问候,而是问他:“要出去走走吗?”


    他愣了一下:“怎么了?”


    “附近有一座灯塔,是在伦迪尼乌姆港复兴计划二期建造的。”她如往常那般语气平静地说出了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不过奈哲尔知道一般提到“复兴计划“什么的,通常都是女王的手笔,“要去那边走走吗?”


    闻言,奈哲尔的心跳慢了一拍——灯塔是他和迪莉娅最常幽会的地方之一,因为那里位置偏僻,看守人也是一个好打发的老头子,但短暂的惊恐过后,他又认为自己没理由害怕,他可不在乎布兰黛尔的想法,就像布兰黛尔不在乎他一样。


    至于他们为什么还维持着这样的婚姻,没人知道。


    灯塔落座于沃伦汀镇漫长海岸线的最远处,途中还需要经过一个海湾,如果不肯绕远路,就只能划船了,布兰黛尔选择了后者。


    当水波将小船推离海岸时,奈哲尔忽然意识到,他昨日才在这艘船上和迪莉娅亲热过,对方当时还穿着那身寡妇的行头,就像他的妻子一样,浑身上下黑黢黢的,像一只渡鸦。


    他有时候会想,当他们干那些勾当时,迪莉娅会不会想起她的亡夫,就像他时不时会想起布兰黛尔一样,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这一点,对方肯定会以为他生气了而急于否定,其实他对这件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想跟对方认真讨论一下,不过那个场景光是想一想就够诡异了,所以他从未实践过。


    尽管提出散步的人是布兰黛尔,一路上她依然保持着沉默——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用餐时往往有仆从在一旁侍奉),奈哲尔发现自己今晚出奇地有耐心,甚至愿意忍受妻子寡言无趣的一面。


    为了避免灯塔看守人说出什么不必要的话,奈哲尔在下船后抢先一步去了灯塔下的小屋,从看守人那里要来了钥匙。


    “我们去顶层吧。”布兰黛尔说。


    奈哲尔当然没什么意见——如果有意见的话,他就不会跟着她出来了。


    抵达灯塔的最高层后,他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布兰黛尔的下一句话,手心什至渗出了冷汗……她发现他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情了吗?如果是,她会说什么呢?如果不是,她这次叫他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布兰黛尔走到围栏边,仰视夜幕中的星星:“在廷塔哲修道院的教学楼顶层,有一座天文台,天文台上有一座望远镜,镜片是用当初高卢王赠与猊下的巨型水晶磨制而成的。”


    “什么?”


    “那座天文台的高度和这里差不多。”她继续道,“虽然天文学不是我的主修学科,但我一直对那里情有独钟,它象征着人类会因为纯粹的好奇心而去探索那些未知的领域,哪怕它们与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在一千多年前的希腊,圣贤集会所的学者们发现夜幕中的一些星星似乎会变换自己的位置,他们称其为''漫游者'' ……”


    自他们相识至今,所有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也不如这一个晚上来得多,布兰黛尔向他讲述了天文学的发展史,讲到潮汐潮落,讲到季风和洋流,还讲到了灯塔透镜如何演变成现在的结构。


    奈哲尔对这些一窍不通——应该说,他这辈子的绝大多数时间距离“知识”这两个字都很遥远,并且很讨厌布兰黛尔无意识地卖弄自己的学识,但不知为何,那晚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专注地倾听她的阐述,近乎于沉醉,不是因为知识本身,而是因为她在讲述这些知识时泰然自若又沉浸其中的神态,穷尽他的记忆,似乎都找不到比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更适合她的了。


    最后,她提到了自己近期的研究。


    “魔吸水蛭的效能已经达到了上限,无论再怎么促进基因诱变,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我的研究彻底失败了……”她叹息一声,“我辜负了猊下的信任。 ”


    看见她哀愁的表情,奈哲尔忍不住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又补充了t一句,“没必要自责,你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他对许多人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但唯独这一句是发自肺腑的,没有半点虚假。


    他的妻子沉默片刻,最后露出了一个安宁、静谧的微笑:“谢谢。”


    看到她的笑容,奈哲尔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爱着眼前这个女人的,无关乎她的相貌和出身,仅仅是因为她身上流露出的那种平静柔和的书卷气,那种对知识的海洋所展现出的圣徒般的特质,在内心深处,他甚至深深崇拜着她,知道她的成就是他此生都无法企及的,她就像月亮一样,只是待在她身边,就能让他浅薄庸俗的灵魂得到一点升华。


    他们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只是牵着彼此的手,但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半点肉軆上的欲念,只是想和她待在一起,仿佛他的世界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海浪拍击灯塔时的隆隆声响,让奈哲尔有一种他们正处于狂风暴雨的中心,只能彼此依偎的感觉,那种奇特的眷恋感一直伴随着他直到梦乡。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究竟是出于一时感动,还是他的灵魂确实得到了洗涤,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只有时间能够证明这一点——然而现实没有给奈哲尔这个机会,因为第二天早晨,布兰黛尔消失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何时走的,当他回到别馆时,被告知布兰黛尔已经启程返回卡美洛特,她来时只带了一点行李,走时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行李不再装在同一辆马车上了。


    “她为什么突然走了?”他当时恼火不已,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以前干过的荒唐事,“她有说什么吗?没有留下什么字条或信件吗?”


    仆从在他的怒火面前颤抖起来,嚅嗫着说道:“布兰黛尔大人确实留下了一封信……”


    “快给我!”


    信件被郑重地封装并印上了火漆,显然是事先早就准备好的。直到拆信的时候,奈哲尔才从怒火中恢复了一丝理智,恐惧感从他的背脊爬上后颈,让他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他不得不强逼着自己仔细阅读信件的内容。


    亲爱的奈哲尔: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沃伦汀镇了。


    我离开的原因,你理应心中有数。我清楚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清楚我们之间的症结——后者本质上与沃伦汀镇无关,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想去面对它,就像我明知道你在外面有了情人,知道我的研究彻底失败了,却不想面对现实一样。


    但客观的事物并不以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就像你的情人,就像我的研究成果。


    我无法容忍自己继续逃避下去——是的,我失败了,这种失败是各个方面的,如果我不承认这一点,就无法开始新的人生。我将回王都复命,向猊下坦言我的失败,并且结束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


    尽管我们的婚后生活称不上愉快,但我依然感谢你陪伴我的这段时光,愿你能比我更早走出过去。


    你忠诚的布兰黛尔·特勒


    ……


    “你他妈地哭什么?”莫德雷德急得直揪头发,要不是知道这只是亡灵的回忆,他都想拎着对方的领子把他从阳台上丢下去了,“快点去追她啊!”


    “我知道您很着急,也理解人一急就会忍不住跺脚。”加拉哈德隐忍地回答,“但您跺的是我的脚。”


    第340章


    在回去的中途, 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指责他不应该答应和布兰黛尔一起去欧洲大陆。


    “德拉波罗家族的成员怎能轻易离开自己的故土?”他的父亲在信中勒令他,“我不会允许你继续胡闹了, 你必须说服你的妻子永远留在卡美洛特。 ”


    奈哲尔这时才知道布兰黛尔已经决意离开不列颠本土,前往遥远的欧洲大陆,同时也知道女王一定批准了她的离婚请求——那位圣明的君主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尽管她出席了婚礼,却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劝谏。


    “我也许是老了, 总是忍不住一说些暮气沉沉的话。”她说, “然而依我之见,太阳不会偏袒任何人,如果人不愿意从阴影下走出去,就永远照不到阳光, 对你们两人而言都是如此。”


    奈哲尔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布兰黛尔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她的未来已经和他无关了。


    最后, 他让马车夫驶回沃伦汀镇的别馆,并写了一封信给布兰黛尔, 没有太多恳求的言语——他过去道过太多次歉, 说过太多甜言蜜语,一个经常哭泣的人的眼泪是廉价的, 一个经常道歉的人的歉意也是廉价的,于是他放弃了那些, 仅仅提及了最重要的部分。


    “你的手提箱在我这里。”布兰黛尔在收拾行囊时太过匆忙,遗落了不少东西, 其中就包括她用来装魔吸水蛭实验品的箱子, “如果你想要回它的话,请来沃伦汀镇一趟, 我在灯塔等你,布兰达。”


    落下最后一笔时,奈哲尔不禁为自己的卑劣颤抖起来,但他还是强忍住了那种恶心的感觉,让管家将信寄了出去。


    在等待布兰黛尔回信期间,迪莉娅来找过他一次。


    “您好久没递消息给我了。”她低声道,“您不在这段时间,我独自在房间里是多么寂寞啊……”


    然而她柔情的声音、饥渴的目光和挑逗的手指都没能在他心底掀起一丝涟漪,奈哲尔长久地凝视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想起你的亡夫吗?”


    “我……”对方愣了一下,“我当然爱我的丈夫,但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找回了自己的笑容,“至于现在,我当然……”


    他打断了她:“要怎么才能过去呢?”


    迪莉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想这需要时间,大人。”


    “需要多少时间?”


    “每个人都不一样,大人。”


    这不是一个太确切的答案,但奈哲尔还是对她说:“谢谢。”


    迪莉娅看了他好一会儿,大抵是意识到今天必定得不到一个充满激情的夜晚了,她叹了口气:“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得到一句谢谢的,大人。”


    但她最后还是离开了,她是一个知趣的女人。


    就这样,奈哲尔白天在灯塔度过,直至深夜才会返回别馆,期间唯一支撑着他的是他与布兰黛尔度过的最后一晚——说来可笑,他们的婚姻不仅短暂,也几乎找不出任何值得回忆的事情。他有时候会想,也许他一直在逃避她,唯恐自己浅薄庸俗的灵魂暴露在她面前,而他为数不多的优势:漂亮的皮囊和优渥的出身,对布兰黛尔是不值一提的。


    再一次证明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结局往往是有迹可循的。


    一天又一天过去,虽然对莫德雷德他们而言,大约只过去了几分钟,但可能是受到奈哲尔本人意志的影响,莫德雷德只感觉时间无比煎熬,只想快速跳过这段回忆。


    因为无聊,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灯塔外,开始观察海鸟如何在沙滩上刨蛤蜊(哈哈,它们看起来好傻),直到加拉哈德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


    “殿下……”对方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好像应该轮到您出场了。”


    莫德雷德扭过头,发现奈哲尔正看着自己——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目光交汇,不知为何,对方的眼神让他有点头皮发麻。


    “你终于回来了……”对方叹息一声,“过去了好久……好久啊……”


    “哈?”


    “拜托了,布兰达,告诉我真相。”奈哲尔低声问道,“你爱过我吗?”


    听到他的话,莫德雷德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话音刚落,他感觉一阵失重感骤然袭来——下一秒,他们沿着楼梯直接滚回了四楼。


    “加拉哈德,你好重……”莫德雷德推了一下压在他背上的同伴,“我命令你回去之后立刻减肥。”


    “首先,我并不胖,殿下,您之所以会觉得重是因为我的护甲,以及格蕾殿下正压在我身上。”加拉哈德回答,“其次,您真该改一改那说话不过脑子的行事风格了。”


    “格蕾,你还好吗?t加拉哈德的链甲衫没有硌到你吧?”


    “我没事。”格蕾回答。


    “……请认真听我说话,殿下。”


    “不管你们接下来要干嘛,先从我身上下去,小鬼们。”被压在最底下当肉垫的卢修斯说道。


    重新整顿队伍后,他们梳理了一遍当下的情况:奈哲尔的记忆已经临近尾声,他最后的愿望是从布兰黛尔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这里我们应该慎重行事。”加拉哈德说,“从亡灵的角度出发,想必他更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但是……”


    “不不不,加拉哈德,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懂。”莫德雷德打断了他,“无数英雄的传奇故事都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撒谎''往往会迎来最坏的下场。”


    对方沉默片刻:“所以您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他非常自信地回答,“没错,我们根本没必要骗人,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告诉奈哲尔实话!”


    他独自来到顶楼——因为其他人都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是正确答案,拒绝陪他再从楼梯上滚下来一次。


    当亡灵再次问出那个问题时,他十分勇敢地告诉他:“当然不爱,谁叫你是一个眼瘸的大傻瓜!”


    于是他再一次滚回了四楼——字面意义上地“滚”回四楼。


    出于对他尊严的保护,格蕾和加拉哈德谁都没有出声,唯独卢修斯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围着他打转:“王储殿下,躺在地上舒服吗?我真怕你在这里睡着了。”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莫德雷德有些羞恼,“难道你就知道正确答案吗?”


    “当然。”这个罗马傻皇帝志得意满地对他说,“小红龙,记住,人要多看多学。”


    同样的,出于对他的不信任,他们三个谁都没有跟着他上楼,但即使在楼下,也能听到罗马人激情洋溢的声音。


    “我当然爱你,奈哲尔,我的丈夫,我的珍宝,我的爱,不必忍耐你对我的感情,尽情地宣泄出来吧!即使是全部的你,余——咳咳,身为布兰达的我也能够包容,快像一只勤劳的蜜蜂那样动起来,用你可爱的刺针采撷眼前这朵鲜花的蜜汁……”


    骨碌碌碌碌——


    “你要我学什么?怎么正确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吗?”莫德雷德毫不客气地嘲笑他。


    “即使是不知情的人都会感到尴尬呢,卢修斯先生。”加拉哈德摇了摇头。


    “蜜蜂是用口器采蜜的,不是刺针。”格蕾说。


    “可恶,余还特地用了女方的口吻呢……”卢修斯抱怨道,“真是一个不知足的家伙。”


    “不,布兰黛尔学士显然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也许是意识到同伴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加拉哈德长叹一声,“好吧,我会去试一试的,但请别抱太高的期望。”


    可能是先前的两次情况成了习惯,这一次加拉哈德也是独自上去,他的声音不像卢修斯那样有穿透力,但姑且能够听清。


    “回答我,布兰达……你爱过我吗?”


    “这个……”加拉哈德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拘谨,“首先,我们得先探讨一下''爱''这个词的定义。”


    “啧啧。”莫德雷德抬头看着楼梯口,“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铺点毯子什么的,然后等他滚下来?”


    “我们可以这么做。”卢修斯说,“又或者我们可以就这样站着等他滚下来。”


    莫德雷德沉思片刻,发现自己确实更想看到加拉哈德滚下楼梯后吃瘪的表情:“有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奈哲尔并没有立刻把加拉哈德扔出来,而是认真听完了加拉哈德剖析爱的灵与欲,爱情与婚姻,父母辈对子女择偶观的影响等等一系列长篇大论。


    “综上所述,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叠加态,如果我们以''爱''的想法观测,结果就会偏向''不爱'',如果我们以''不爱''的想法观测,结果就会偏向''爱''。”加拉哈德紧张地问道,“您意下如何呢?”


    漫长的沉默。


    “你不是布兰达。”亡灵答道,“但你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她,唤醒了我脑海中一些美好的东西……请回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于是加拉哈德就这样从容地、保有体面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可恶!为什么你没有被他扔下来?”


    “我想这是因为我是第一个认真考虑过他究竟想要什么,而不是将自己的想法加之于他的人。”加拉哈德给了他一个“其实我很想翻白眼,殿下,但是出于礼节我没有这么做”的表情,“奈哲尔当然希望布兰黛尔是爱过他的,但在内心深处,他又深信对方不可能爱上自己这样的人,这也是他们私下相处时他一直试图用性取悦她的原因,年轻和美貌是他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而且它们客观存在,不是什么学识、书卷气之类看似虚无缥缈,却又让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所以说到底,奈哲尔希望布兰黛尔说爱他,但又不相信她真的爱他?”莫德雷德有点抓狂,“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麻烦的家伙?搞了半天,还不如直接用除灵仪式让他安息呢。”


    “如果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性格扭曲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格蕾忽然开口,“为什么不去请教擅长写扭曲爱情故事的人呢?”


    “谁?”


    “梅林。”


    莫德雷德摆摆手:“关他什么事。”


    “其实我之前也有猜测过……”加拉哈德小声道,“《异度游记》的作者署名''MA'',不会是''梅林·安布罗修斯(Merlin Ambrosius)''的缩写吧。”


    “别……”


    “是的。”格蕾答道。


    “呕——”莫德雷德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现在好啦!加拉哈德,你把我的一天都毁了,高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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