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宴会很热闹, 宾客们很开心,哪怕这场宴会的焦点人物并不在场,也不影响现场欢乐的氛围。当阿格规文撩开帷幕, 发现高文正蜷缩在长椅上抹眼泪时, 这本就古怪的景象顿时变得更具有讽刺性了。
“怎么了?”他叹了口气,在高文旁边坐下,“今天是你的继位典礼,你应该开心一点才对。”
高文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加荷里斯和加雷斯没看到我吧?”
“没有。加荷里斯找了个借口回书房, 你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阿格规文说, “至于加雷斯……他倒是挺高兴,不过我猜他喜欢待在后厨多过宴会大厅。”
高文沉默地擦干了眼泪,然而双眼还是湿润而红肿。相比加荷里斯和加雷斯,对方在他面前时并没有那么要强。
阿格规文看着他别扭地将头上的王冠扶正——和其他国家不同,葛尔国王的正式王冠是秘银所制,王储才会戴黄金王冠。王冠的尺寸是按照成年人的规格打造的,对于高文来说大了一点,堪堪卡在他的后脑勺上,与其说是冠冕,不如说是一个套在脑袋上的项圈。
父亲去世后,他们之中最年长的高文按照律法成为了王位继承人,由于他年纪尚轻,加冕仪式将会延迟到他的成人礼之后,在此之前,葛尔将一如既往地由母亲统治。
“我不能跟着母亲去卡美洛特了……”他哑声道, “我恨他,阿格规文。”
即使高文没有说出那个名字,阿格规文也心知肚明——应该说,这是他们兄弟之间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虽然父亲对外宣布的死因是重病身亡,但皇家侍卫半夜封锁了玫瑰馆的消息仍然不胫而走。
有人说父亲看上了一个伪装成妓/女的刺客,在夜晚情意正浓时遇害,也有人说他召了十几个女人在床上寻欢作乐,最后在高潮中晕死过去,还有人说他搞大了情妇的肚子,因为拒绝承认那个私生子,被心怀恨意的情妇用刀捅死……谣言有许多版本,但无一不是令母亲脸上蒙羞的丑闻。
“还有梅林。”高文说,“我也恨他,他是个叛徒。”
他也是你多年来不幸遭遇的源头……但阿格规文知道这句话不该由自己来说,只好拍拍兄长的膝盖,以示安慰。
悲哀的是,高文对梅林的恨意什至比父亲更强烈,因为他对梅林的感情远比父亲要深。母亲怀孕时,梅林总会千里迢迢赶来葛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这些大多是他们出生以前的事情,阿格规文不能确定这些传言有几分是真,但即便是最讨厌梅林的玛格丝姨妈,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做到了一个男人能为妻子做到的所有事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们诞生后,梅林也会偶尔拜访,有时是指导他们的剑术,有时是和他们一起玩耍,并且从不错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日。虽然他不能长久地留在葛尔,但也远比他们真正的父亲尽心得多。
而问题恰恰在这里——梅林既不是母亲的丈夫,也不是他们的父亲。即使他当时是以长辈的身份,借由照顾挚友之女的名义留在王宫的,可他年轻美丽的容貌依然招惹了不少非议,不少人怀疑他暗中与母亲私通,认为母亲腹中的孩子其实是梅林的,虽然时间对不上,但梦魔拥有在梦中为女人播下种子的能力,梅林的母亲威尔士公主当年就是这样受孕的。
类似的谣言在高文出生后愈演愈烈,因为他在外貌上没有遗传到任何米斯里尔的特征——当然,也没有任何梦魔的特征,只是相信谣言的人们并不在乎——高文金发碧眼,几乎是母亲的复刻版,然而他们的祖父那时已经去世多年,没有人会因为一个米斯里尔长得像尤瑟王而高兴。
母亲当时已经掌握了葛尔的实质统治权,但声望还不足以与现在媲美。虽然没有人敢当面质疑这件事,但关于高文的血脉是否正统的问题,恶意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阿格规文出生后,与父亲肖似的外貌也让高文的处境愈发尴尬。
坦诚说,如果父亲怀疑高文不是自己的血脉,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找母亲当面对质,如果他相信高文是自己的孩子,就应该在大臣们面前斥责这些空穴来风的猜测,为高文正名。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如既往地躲进妓院,逃避着这一切。
最后是母亲出面,让高文提前在光辉庭院里接受了圣洗礼——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孩子尽早得到祝福,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是为了证明他的身份。
那一天,葛尔的所有大臣都聚集在庭院外等候结果。当高文走进绿湖中时,米斯里尔家族的太阳纹章照亮了天幕,圣者的数字证明了高文不仅是米斯里尔正统,而且是近百年来最受神秘眷顾的孩子。
更荒谬的是,阿格规文作为外人口中“毫无疑问的米斯里尔后裔”,最后却没能取得光辉的祝福——因为他继承了廷塔哲一脉的特性,尽管未能觉醒真正的妖精之血,却遗传了母亲在魔术上的天赋,拥有成为德鲁伊的潜质。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的抽噎声逐渐收敛,情绪也稍微平复。
“可不能让母亲看到t我这副样子。”他咕哝着,“反正我不要他们,只要有母亲、你、加荷里斯和加雷斯就够了……”他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补充道,“好吧,艾斯翠德老师也算。”
看到他渐渐恢复了活力,阿格规文忍不住调侃他:“那玛格丝姨妈呢?”
“我也喜欢姨妈。”高文说,“那就再加上玛格丝姨妈。”
“阿勒尔姑母呢?”
“唔……”他的兄长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阿勒尔姑母也很好,如果她能不要老是像小女儿一样对母亲撒娇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高文小声问道:“我的眼睛还肿吗?”
“看不太出来了。”阿格规文说,“如果你心里有烦恼,为什么不去找母亲呢?”
“我不想让母亲担心。”
阿格规文翻了个白眼:“是吗?看来我记忆中那个踩马镫时滑了一下都要找母亲哭诉的家伙大概是城堡里的幽灵了。”
“这不一样,我可是有分寸的。”高文抗议道,“母亲最近很忙,休息得也不好,我作为母亲最贴心的孩子,自然要为母亲多考虑。”
他到底哪里有分寸了,恬不知耻的家伙……不过阿格规文也从萝西女士口中得到了类似的消息,虽然他觉得“寝食难安”这种形容有点过于夸张了,但确实能看出母亲近日睡得不太安稳。
他和高文一同返回宴会大厅,晚宴还在继续,有的宾客高声谈笑,有的宾客推杯换盏,还有的宾客随着吟游诗人优美的歌声翩翩起舞。阿格规文的目光越过他们,看见母亲正在和戈达德等大臣正低声谈论着什么,似是心事重重。
直到宴会结束,母亲忧虑的面容依然停留在他的脑海中。阿格规文一时也没有睡意,决定推迟沐浴的时间,去天文台享受一下清静。年幼时,母亲总会挑一个温和的夏夜带他们去天文台,教导他们如何用望远镜观察夜空,和他们讲述星星的故事。
阿格规文一直很怀念那段时光(除了高文数次试图把他从母亲身边挤走的部分),也让他养成了喜欢坐在天文台上思考问题的习惯。他没有惊动仆从和侍卫,只是带着一盏油灯独自离开了房间,油灯能提供的光照有限,但阿格规文清楚洛奇堡的每一处构造,仅仅凭借墙面上斑驳的痕迹就能判断自己的位置……
然后,他就遇上了另外三个和他一样在黑暗中如履平地的人。
阿格规文沉默片刻,问道:“你们也是要去天文台吗?”
“不知道欸。”加雷斯抓了抓头发,“我是跟着加荷里斯来的。”
“我是来抓偷腥猫的。”加荷里斯说。
被加荷里斯抓着袖子的高文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荷里斯冷哼一声:“母亲也在天文台。”
阿格规文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意外:“那我们就一起去吧。”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高文,“有分寸先生,你说呢?”
他厚脸皮的兄长讪笑着朝他做了一个求饶的动作。
正如加荷里斯所说,母亲正坐在天文台的长椅上凝望夜幕,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让阿格规文难以忘怀的忧虑之色。看到他们之后,她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和蔼地向他们招了招手,唤他们过去。
有分寸先生抢先跑到了母亲右手边的位置,阿格规文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坐到了母亲的左边,加荷里斯则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也就是母亲的正对面,这是(他自认为)优等生该坐的位置。
轮到加雷斯时,他天真烂漫地对母亲说:“我想坐在母亲怀里。”
母亲当然应允了他,加荷里斯则毫不掩饰对自己胞胎兄弟的讥讽:“看来我刚才还少抓了一只猫。”
加雷斯背对着母亲冲他做鬼脸。
“这么一想,好像很久没有讲过关于星星的故事了。”母亲轻轻抚摸加雷斯的金发,“是想回味一遍以前讲过的故事,还是想听新的故事呢?”
“只要是母亲讲的,高文都喜欢。”
面对兄长这种毫无底线的谄媚行为(他甚至还模仿了加雷斯那种甜腻的孩子腔调),阿格规文不得不扭过头,才能避免让母亲发现自己皱起的脸。
“那就讲一个新的故事吧。”母亲说,“宇宙中有一颗星星,距离我们很遥远,它和其他许多星星一样,孕育出了属于自己的文明,并且是非常强大的文明。尽管生活在那颗星星上的人们在自己的星系里并无敌手,可越是试图去了解整个宇宙,他们就越是明白,在这片广袤的空间里,有无数正在繁衍的文明,其中可能有弱小的文明,可能有和他们一样强大的文明,甚至有比他们更伟大的文明。无数文明正在宇宙中扩张,宇宙能提供给文明的物质总量却不会变……”
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平缓,与平常一般无二,却在阿格规文心里掀起了一丝哀愁。不知为何,他能从母亲的口吻中感受到她此刻的迷惘,知晓她内心的无力——对于一个总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统治者而言,这种无力是何等地令人难过啊。
是因为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英格兰之王吗?为何他会让母亲感到如此棘手?
“这个强大的文明会定期寻觅并清理那些弱小的文明,防止他们对自己产生威胁,弱小的文明为了自保,就必须在宇宙中想办法隐瞒自己的存在。”他听见母亲的叹息,“宇宙就像是一座黑不见光的森林,猎手和猎物都如幽灵般穿梭于黑暗中,而在更强大的猎人面前,自认为是猎手的存在也有可能沦为猎物。”
“那个强大的文明因为暴露了行踪,如今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可他们用于剿灭的弱小文明的手段仍在发挥作用。在另一颗遥远的星星上,其中一位管理者突然得知,一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他们的文明再过不久就会被毁于一旦。”
加雷斯将脸埋进母亲的怀里,闷声道:“小星星的管理者不能阻止这场灾祸吗?”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或许是有机会的。”母亲像哄婴儿似地拍了拍加雷斯的后背,“管理者的脑海中预留了数十种方法,每一种方法都是由另一颗遭受过同样灾难的星星上的人们用自己的血泪换来的……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小星星的文明还远远没有发展到足以应用这些方法的时候,而灾难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来临。”
就连一向迟钝的高文都感觉到了不安,下意识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声音越来越轻,逐渐变为了呢喃:“为了拯救她的文明,管理者必须做出一点牺牲,而她已经决定了……向命运屈服。”
第282章
“你确定那位女士心里清楚我们其实是……姐弟?”
“我怎么能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呢?”梅林对这个话题厌烦到不行,但还是耐着性子用一个玩笑回应,“但你大可以放心,唯独在这一点上,梅林大哥哥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是的,那位女士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更早。”
“可她依然答应和我……”亚瑟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处子的羞赧,这对姐弟虽然形貌犹如镜像,性格却南辕北辙, “我是说, 她确定要同意这场联姻吗?”
听到他的话,梅林有一瞬间的恍惚,几天前的那一幕于眼前浮现,梦中的景象大多是蒙昧的、模糊不清的, 唯独摩根最后平静的表情令他记忆犹新。
“可以。”她说。
明明不久之前,对方还心情复杂地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当时梅林已经做好了要与她长期拉锯的准备,没想到仅仅过去三天,当他们第二次在梦中相见时,她就泰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就像十几年前,她以同样的心态接受了与尤伦斯的婚姻一样。
客观上算是一个好消息,但梅林不仅没有感到高兴——不,他为什么要感到高兴?
时间真是可怕,这十几年来,他忍受了她的婚姻、她无能的丈夫、她的孩子,忍受着曾经一起同行的艾斯翠德渐渐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而他自己的存在却在慢慢淡去,本以为这令人不快的命运终于要随着尤伦斯的死亡落下帷幕了,没想到那不过是另一场荒诞剧目的开始。
“当然。”梅林将融化的蜡粒倒在信封上,拿起印t章,但某种古怪的情绪让他停止了下一步动作,只是看着火漆慢慢凝固,像是蜡烛燃烧殆尽后留下的蜡泪。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响起了阿格规文无奈的声音:“不要瞎玩火漆。”
他是摩根的孩子里唯一长相不随母的,但性格与气度都有母亲的影子,他说话时的语气总让梅林想起摩根。
然而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自亚瑟加冕后,他不得不时刻用千里眼盯防摩根阵营的种种应对举措,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孩子们的情况,但不用看他都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恨透他了。
梅林试着把凝固后的火漆剥下来,可是信封破了——真是什么事情都不顺利,他干脆把信撕了。
面对亚瑟困惑的神情,他面不改色:“抱歉,忘记盖章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对,联姻,她已经同意了,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到葛尔来呢?”
“抱歉,梅林,在这方面我很难信任你。等我实际与那位女士见面后,我会再次重申这件事,并且请她更慎重地考虑一下。”
“然后在没来得及讨伐伏提庚的时候就迎来内战?”他有些戏谑地说道,“她本人出身自廷塔哲,天生受到康沃尔领地的庇佑,葛尔更是尊她为母亲,她的两位姐姐一位嫁给了洛特王,一位嫁给了南特斯王,她与她们来往密切。如果她对王座表现出兴趣,整个北方都会站在她身后。”
虽然洛特王早就死了,和埃莉诺的往来密切也不代表什么,但是亚瑟又不知道——噢,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虽然有一部分是他的责任),没见过康沃尔令人惊叹的繁荣,也没见过他姐姐在北方的滔天势力,对朝堂之上的潜规则也一无所知。不过很难因为这一点而责怪他,毕竟他还如此年轻。
当亚瑟在英格兰加冕,从幕后走到台前时,就注定了他和摩根之间的争斗终究要以一方的死亡告终,无关乎他本人的意志。不仅如此,他们背后的支持者也会一并连坐,相比摩根和亚瑟这样死后可以魂归阿瓦隆的存在,这些人就是纯粹的牺牲者了。
或者说,本该陷入内战的不列颠,最后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避开惨烈的结局,本就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我对王座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亚瑟说,“如果她对王座有想法,我完全可以放弃争夺王位,仅仅作为一位骑士侍奉她。摩根女士在百姓间广受好评,想必以后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王。”
“卡美洛特从未有过女王。”
“也许她会是第一个。”
她说过同样的话……可惜那时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无望的梦。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哪怕没有游星,也已经太晚了。
至于亚瑟的纠缠——梅林已经厌倦了在这件事情上老是哄着他。坦诚说,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既然对方不断强调自己会和摩根再重申一遍,那就让他去重申好了,再破罐破摔一点,干脆就这样放任世界被游星毁掉好了。
第二天,他们按照摩根信中的嘱托——在联姻正式确定之前,她不希望这件事走漏半点风声——安排其他人在城外驻扎,他和亚瑟两人则乘坐米斯里尔安排好的马车进城。
马车从外面看起来灰蓬蓬的,很不起眼,车厢内部倒是十分舒适,甚至还铺了软皮革的坐垫。虽然梦魔没有多少物质上的需求,但回想起这半年来近乎苦行般的旅途,梅林还是油然生出一股突然从原始部族来到文明社会的恍惚感。
亚瑟显然和他有相同的想法,在路上忍不住多次撩起窗帘,眺望外面的景致。
“虽然早就听闻葛尔是一个富庶的国家,但这样的景象实在是……”他顿住了,仿佛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让人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贫瘠。梅林,我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列颠会在这位女王的治理下越来越好的。”
梅林敷衍地朝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抵达王宫后,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首席骑士艾斯翠德——虽然对方臭着一张脸,但梅林还是倍感亲切。
相对于他,艾斯翠德的目光在落到亚瑟身上时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梅林猜她原本决意不给这个来历不明的英格兰之王一点好脸色,却没料到亚瑟会与摩根如此之像,简直像是青年版的高文。
尽管态度依然冷淡,但艾斯翠德的表情还是稍微平缓了一些:“猊下在书房,请二位随我来,在这期间不要惊动任何人。”
话是这么说,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在那条隐秘的小径上遇到了别人——加荷里斯·米斯里尔,摩根的第三子。
男孩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但最终只和艾斯翠德说了话:“克鲁茨爵士正在找您,老师。”
艾斯翠德点了点头,但没有为双方作任何介绍,梅林则以玩笑的口吻开口:“真冷漠啊,那么久没见了,小加荷里斯难道一点都不想念大哥哥吗?”
“等你的脑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后,我可以考虑帮你赶走那些乌鸦。”加荷里斯说,“另外,不要在王宫里乱跑,我的兄弟们都不是很想见到你。”
“是吗?我们的加荷里斯竟然还愿意见大哥哥,真让人高兴。”
“别蠢了,梅林,这是因为我不在乎你。”男孩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你,你身后的那个男人,以及和那个男人长得很像的我的兄长,对我而言,你们都是金鱼。”
直到加荷里斯离开,亚瑟才轻轻咳嗽一声:“真是一个气质有别于他人的孩子。”
“加荷里斯殿下比较特立独行。”
“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呢?”梅林说,“他是一个聪明又讨人嫌的小萝卜头。”
然而上天注定了今天是所有人的不幸日,加荷里斯前脚刚说完那些话,他们后脚就在摩根的书房里见到了高文和阿格规文。兄弟俩的反应也截然不同,高文眉头紧蹙,尽可能地不与他目光接触,阿格规文则一如既往的冷静,但梅林知道此刻他心中必然有暗流涌动。
最后是摩根。
她先是朝艾斯翠德微微颔首,目光在经过他时短暂停留,最后才落到他身后的亚瑟脸上:“亚瑟,对吧?希望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摩根依然穿着为亡夫守丧的黑色裙服,黑色的贴颈项链上嵌着一枚镀金的太阳纹章——米斯里尔的家徽,那双黑色的、缎子做的手套在光照下泛出奇妙的光泽,像是女人的肌肤。在梅林的印象中,丧服不过是给活人穿的裹尸布,能让所有人的脸色看起来都白得发青,唯有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美……一种禁忌的美。
“是的,女士。”亚瑟有些局促,早先他在面对那些宣誓效忠的贵族时就不太适应,更不用说是摩根这样掌权多年的统治者了,“抱歉,我是说猊下。 ”
“无需紧张。”摩根说,“要来杯茶吗?”
“茶?啊,当然。”
“又或许你更喜欢蜜酒?”
“也可以……”
“蜜酒虽好,可惜我们接下来的谈话需要一些清醒的头脑。”摩根叮嘱仆从,“给我们的客人一杯热茶,加一点牛奶和糖。”
主动权完全被摩根把持着……不过梅林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只要亚瑟说话别咬着舌头就行。
“很高兴见到你,亚瑟先……”高文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他的盔甲和腰间的佩剑(刚才他在亚瑟的脸上花了太多时间),迟疑了一下,“爵士?”
亚瑟似乎更加紧张了:“不用如此客气!称呼我的名字就好了。”
阿格规文显然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您有一把好剑。”
那是石中剑,他已经猜到了亚瑟的身份。
亚瑟感谢了他的称赞,但声音很轻,仿佛在为自己表现得居然还没有两个孩子冷静而惭愧。
摩根适时地提醒道:“高文,阿格规文,时间差不多了,去坤兰学士那里上课吧。”
“是,母亲。”
高文和阿格规文离开后,艾斯翠德很快也告退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摩根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若有所思的t神情,待仆从将茶饮送来,房门重新关上后,才开口道:“亚瑟阁下,让我们来谈点正经事吧。”
在她说话期间,梅林自己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摩根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
“想来梅林已经把你应该知道的部分都告诉你了——考虑到他恶劣的性格,也许你不该知道的部分也多少获悉了一些。既然你已经主动来到葛尔拜会我,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这件事至少没有什么排斥的态度。”
亚瑟低下头,几乎是嗫嚅着回答:“是的。”
哈,年轻人……豪言壮语总是那么容易,现实却不会允许他们过得那样顺遂。
梅林心里不免有些嘲弄,但亚瑟不再反抗,倒也让事情变得容易了一些。
“很高兴你能接受。”摩根说,“当然,这件事在卑王讨伐结束后才会被正式提出,在此之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但希望你能记得,尽管有许多无奈,但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确实有反悔的余地,但她没有一并告知亚瑟反悔的代价——梅林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谈话结束后提醒他一下,如果他不想自己的脑袋淋上焦油后被插在尖刺上,最好别那么做。
或许是因为涉及到了卑王讨伐一事,亚瑟的表情明显慎重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摩根点了点头,“关于联手讨伐卑王的问题,详细的事项和条款会在几天后送至你们手中。你的部下将在近郊的别馆入住,你可以选择留在王宫,或是和他们一起住在别馆,但请注意不要在城内引起骚动,在城内不要穿着盔甲,你本人如果要去街上,必须遮挡面容。”
梅林很了解她的做事风格:“持续到订婚的消息公布后?”
“是,联合军讨伐卑王的消息也会在那时一并公布。”摩根说,“虽然大臣们暂时同意了我的决定,但我知道他们之中大多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我的丈夫仅仅过世半年,考虑到其他家族以及百姓们的心情,公布婚约至少要在半年之后,但联合军的许多问题,例如军械,粮草、军队调度以及行军路线,都会提前开始准备,同时我们双方都能借这半年的时间,观察并考量对方是否是合格的联手对象,如何?”
他调侃道:“只要不是你的敌人,都会乐于同意你的计划。”
“很高兴见到你依然保持着独属于你的幽默感,我亲爱的朋友。”摩根回以一个有点讥讽意味的微笑,“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准确地做错了人生中每个重要的决定,肯定恨不得跳到井里去,能见识到你的乐观,也让我倍感欣慰,仿佛自己也重新年轻了起来,朋友。”
梅林感觉自己的微笑面具正摇摇欲坠,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那你实在是太低估我了,亲爱的朋友,我一直这么乐观,亲爱的老尤伦斯对此一清二楚,你真该去问问他——噢,不,他已经死了,看来他回答不了你了。”
“梅林……”亚瑟低声道,“这样未免太失礼了……”
“别担心,我们是老朋友了,彼此间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梅林耸了耸肩,“不如话归正题?我猜你的要求不止这些。”
“不错,除此之外,坎特伯雷大主教必须下马。”摩根说,“当然,这件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至于它如何发生,何时发生,我暂时无法透露,只是……当坎特伯雷大主教受到母国的召唤时,希望贵方不要插手任何事。”
“随他去罢。”梅林回答,“无论换哪个白胡子的老头戴那顶水晶冠,我们这边都不在乎。”
“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答复。”摩根看向亚瑟,“谈话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关于住所,不知你是否考虑好了?”
“我……”亚瑟略有犹豫,“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还是留在王宫比较好,如果有什么问题,也方便及时交流。”
“我会让萝西为你们安排好房间。”能够就近观察并控制亚瑟的行动范围,应该也很符合摩根的心意。
离开书房后,梅林感觉自己一肚子火,忍不住对身旁的亚瑟出言嘲讽:“刚才在房间里表现得很乖嘛,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摩根女士我愿意作为一名骑士服侍您''之类的蠢话了。”
闻言,亚瑟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看到猊下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忽然感觉自己之前太不成熟了……实在是非常惭愧。”
“你怎么说也和对方平级,用这样的称呼不觉得奇怪吗?”
“好、好像也是……”对方小声说道,“称呼为女士的话,好像又太疏远了,王姐……嗯,称呼为王姐好了。”
这家伙是这么渴望亲情的人吗……不过凯确实没有什么哥哥的样子,会对摩根抱有家人层面的期待也不意外。
“话说回来,没想到王姐居然如此年轻,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呢。”
“再过几年,等她最小的孩子都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她看起来依然跟你差不多大。”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总是说一些有失礼仪的话。”亚瑟叹了口气,“所以联姻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不然呢?”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情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是啊,梅林在心里回答,谁能想得到呢。
第283章
“恕我冒昧询问。”亚瑟叫住了那名端来早餐的仆从, “摩根女士在结束工作后,一般可以在哪里见到她呢?”
面对仆从怀疑的眼神,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镇定自若——亚瑟自认为是一个诚实的人,然而这几天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瞎话已经多到让他拥有了说什么都面不改色的能力:“摩根女士公务繁忙,如果遇到了什么并不紧急的问题,我担心冒昧打扰会耽误她的工作。”
仆从了然地点了点头:“除了午餐和晚餐之外,猊下偶尔会在早晨的会议结束后去外花园散步。”
偶尔会去外花园散步,外花园……应该是指光辉庭院外侧的花园吧, 要不要去碰一碰运气呢?
自从前天短暂的交谈后, 亚瑟本以为摩根会对他有所试探,以考量他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丈夫,却没想到在那之后,他甚至没能再见上对方一面。
是觉得没必要在曾经的敌人身上浪费感情吗?还是说喜欢更成熟一点的男性……不过拔出石中剑后,他在肉体上的成长就停滞了,这种时候即使想留胡子也已经来不及了。
退一步说,在这样毫无铺垫的情况下贸然前往,即使碰巧遇见了摩根,也会被怀疑是抱着功利的心态接近她。
不行, 不能因为这种安逸的生活而忘记自律,亚瑟决定吃完早餐后就立刻前往校场进行训练。凯说过, 男人和女人的感情在最开始往往是不期而遇的,现在只需要心怀热忱并耐心等待就行了。
虽然凯作为兄长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太靠谱, 但这句他(逛小酒馆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当然,他还没有好运到能够直接见到摩根, 但他见到了她的孩子——所有孩子。
兄弟四人的长幼次序并不难分辨。高文是长子, 在所有孩子中长得最高,已经褪去了男孩的感觉, 更像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人。或许是年长的缘故,他的体力似乎比其他兄弟们更好,当其他孩子都去休息的时候,他依然在坚持练剑。以他的年龄来说,这种坚韧的毅力真是教人钦佩。
次子阿格规文比兄长矮半个脑袋,在一众金发碧眼的兄弟中,他漆黑的短发和亚金色的眼睛格外显眼,通过观察他,亚瑟猜测早逝的尤伦斯王大抵是一个阴郁又消瘦的英俊男子,但这男孩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度,让人轻易就会联想到他的母亲。当亚瑟看到他的时候,后者正在将生肉撕成条状,慢慢喂给树枝上一只换毛期的雏鹰。
最年幼的自然是加荷里斯和加雷斯这对双胞胎。他们也随了母亲的长相,但不若高文那样相似,他们的发色要深一些,眼睛也是如此。虽然两人在外貌上几乎一模一样,但加荷里斯留了长发,用深蓝色的丝带系住,有一股学者的气质,加雷斯则是清爽的短发。兄弟俩一个在看书,一个将面包屑揉碎喂给树根下的蚂蚁,昭显了两人t截然不同的兴趣爱好。
加雷斯率先发现了他,天真烂漫地同他打招呼:“这不是和哥哥长得很像的大哥哥吗?”
当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时,亚瑟骤然感觉到了一股压力。虽然他还算会应付小孩,但一想到他们日后也会成为他的孩子,心情难免有些微妙……而且他可以肯定,这些孩子对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早上好,各位。”亚瑟思忖片刻,决定从最年长的孩子入手,“那么早就开始刻苦训练,尤其是高文殿下,这份毅力实在是令人赞叹。”
“是的,母亲也时常因为这一点为我骄傲!”
“兄长啊……”阿格规文叹了口气,“您不必对我们使用尊称,毕竟日后您会成为……总之,直呼我们的姓名即可,亚瑟阁下——我猜您的部下会对您使用更高贵的后缀,但请原谅我们无法那么称呼您。”
“没关系,能跟大家变得亲近起来,我也很高兴。”
他一定是说错了话——当看到孩子们脸上更加一言难尽的表情后,亚瑟如此反省。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们之中最好搞定的是那个年纪最大,然而光长个子不长脑的家伙。”加荷里斯面无表情地开口,“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邀请他切磋剑术,连续打败他几次之后,他就会喜欢上你了,梅林就是靠这一招把他训得跟猎犬一样。”
“加荷里斯!”高文有些不快,“即使是我也是会生气的。”
加荷里斯冲他挤出一个鲨鱼似的微笑:“我早就说过梅林迟早有一天会背叛母亲,现在肯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输了。当初大声驳斥我,愿意以''骑士的名誉''为他担保的人是谁?大概是刚才说要生气的傻小子吧。”
高文显然更加恼火了,甚至没有顾及和亚瑟道别,就独自一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作为不知内情的第三方人士,亚瑟感觉有点头皮发麻:“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您不必惊慌,只是兄弟之间一些寻常的争吵。”阿格规文回答,“兄长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而且一向不吝于主动道歉和好,这是他的优点。”
“为数不多的优点。”加荷里斯说。
阿格规文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加荷里斯,别总是故意惹他生气。”
“我可没有''故意''惹他生气,只是以我惯有的刻薄口吻说出了一些让他感到难堪的事实,而他难堪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出于他超凡脱俗的感性和自信。”
“……这不算是赞美吗?”
“正常来说是这样。”加雷斯向亚瑟解释,“但从加荷里斯嘴里说出来就是最严厉的批评。”
“总之,自从……那件事过后,你说话就越来越不知节制了。”亚瑟很确定,当说到“那件事”的时候,阿格规文微妙地瞥了自己一眼,“如果你再不收敛,我就只好将这件事情交与母亲处理了。”
加荷里斯吐了吐舌头,但好歹不再还嘴了。
“抱歉,让您见笑了。”
“没什么,我其实也很想了解大家。”亚瑟试探道,“不过,刚刚好像听到了梅林的名字……他和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闻言,摩根的孩子们面面相觑。
“您不知道梦魔和廷塔哲家族的恩怨吗?”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亚瑟有点庆幸自己刚开始没有用“我和梅林也是朋友”的理由和他们套近乎了:“好像隐约有听说过他们关系不太好,但梅林和你们的母亲应该是朋友吧?”
“梅林是母亲可疑的朋友。”加荷里斯说。
“就像狐狸当了鹿的朋友。”加雷斯和哥哥一唱一和。
“你们啊……”阿格规文叹了口气,“亚瑟阁下,母亲的私事不是我们能置喙的,而且也快到我们上早课的时间了,请允许我们先行告辞。”
亚瑟目送他们匆忙离开的身影,本能地感到了一丝违和。
看来王姐和梅林的关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是不是应该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
话虽如此,每日的晨间功课还是要完成的。葛尔的规定是王室成员只有在正式入伍领军之后才会和骑士团成员一起训练,以防他们在没有积累多少功绩的时候就因为周围人的吹捧而迷失了自我。在此之前,他们会在旧校场(如今骑士们使用的校场是摩根登基后修建的)。亚瑟由于不方便对外暴露身份,平日也会在这里训练。
虽然没有可以切磋的对手多少有点乏味……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兰斯洛特卿他们随时都能在别馆里见到,想要碰见小王子们却需要一点运气,这是关乎家庭和睦的重大问题,想必众卿也能理解他的苦衷吧?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亚瑟回房洗完了澡,决定去外花园附近看一看……当然,这绝非是抱有什么不纯的想法,只是因为剑术训练非常辛苦,想要散散步,放松身心,欣赏一下花园美丽的景致罢了。
坦诚说,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会给一些连狗都不信的事情找理由了——但上天显然不允许他继续自欺欺人。
“亚瑟·潘德拉贡?”
能够知道他的全名,说明是摩根的亲信。
虽然距离外花园的入口只有几步之遥,但亚瑟还是老实地停下来和对方打招呼:“请问您是……?”
“玛格丝·廷塔哲。”对方双手抱肘,“算是你的半个姐姐。”
他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对方是女人——玛格丝·廷塔哲有一头男人似的短发,皮肤晒得黝黑,嘴角有一道刀疤,穿着衬衫和马裤,神态中有种匪气,后腰别着两把海上民族风格的弯刀,身上散发出一股硫磺的气味,很是呛人。
在南方,人们对玛格丝王后的印象仍是一位端庄贤淑的美丽女子……如果对方没有特意撒谎骗他,看来她在洛特王过世后经历了一段相当狂野的岁月。
亚瑟谨慎地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玛格丝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像是一条海蛇盯上了自己的猎物:“你觉得我的小妹怎么样?”
“抱歉,什么?”
“摩根,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士。”
对方咄咄逼人地追问:“没有别的了吗?”
“呃……她还是一位很好的统治者,葛尔在她的管理下欣欣向荣。”亚瑟绞尽脑汁,“实在抱歉,我与王姐相识的时间还很短,了解也十分有限。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能给出更好的答复。”
“哼,都是托词。”玛格丝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难道你不认为她不仅在美貌上是诸神的杰作,更兼有非凡的智慧和从容的气度,有时似春风化雨,有时如凛冬寒风,对强者勇敢不屈,对弱者施以慈悲,身居高位,却从未对物欲有所留恋,既是能力卓越的领袖,也是温柔和蔼的母亲,哪怕是心坚如铁般的人物也会忍不住为之倾倒吗?”
“……您说得很对,是我在文学上的造诣太浅薄了。”他刚刚竟然认为对方看起来像是土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你刚才的回答有点不上不下,但我看人很少出错,你这个人还有救。”玛格丝说,“老实说,我原本对你很不满意。”
亚瑟一边感慨于她的耿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我在英格兰加冕的事情吗?”
“算是原因之一,但更多是因为你是尤瑟王的后代。”
“恕我直言,王姐和我一样都是尤瑟王的后代。”
“不是你理解的这样。”对方摆了摆手,“总之你和我们,还有摩根都不一样……”说着,她的表情逐渐变得若有所思,“你看起来怎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梅林没跟你说吗?”
“梅林与我有过许多交流,但我不知道您指的具体是什么。”
“看来你确实不知道。”玛格丝的语气意味深长,“完全是梅林手中的傀儡呢,小弟弟。”
“……梅林既是我的师长,也是我的朋友,请不要对我们的关系妄加猜测。”
“你说这话的样子简直跟我的某个外甥一模一样,最后他伤透了心。”玛格丝说,“梅林也自称是摩根的朋友,可他做过的事情里没有一件与这两个字相关,看来星之内海对于''朋友''的定义和现世不太一样。”
亚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不想和玛格丝交恶,也不想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对自己亦师亦t友的同伴妄下判断,只能干涩地答道:“您的指教我会铭记于心。”
玛格丝瞥了一眼他的胸口:“话说,这种天气你只穿一件薄衬衫不会觉得冷吗?”
闻言,他的脸颊不禁微微发烫:“我……那个,我刚结束训练,身体正在散热,并不会觉得冷。”
对方嗤笑一声:“是嘛,我还以为是红龙有什么特别的防寒体质呢。”
看见玛格丝走近他,亚瑟以为对方是想拍一拍自己的肩膀以示友好,正想回以一个友善的微笑,却没想到她直接用力扯开了他的领子。
亚瑟吓了一跳:“玛格丝夫人?!”
“这样还差不多。”玛格丝说,“小妹就在花园里,如果她问你为什么衣衫不整,就说我们吵架了,我揪了你的领子,以及——不用谢。”
说罢,她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亚瑟敬重地目送她远去,此时此刻,对方的背影在他眼中如巨人般伟岸。
第284章
外花园里的栗子树花开了,空气中浮动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明媚的阳光和微波荡漾的绿湖也使人快意,然而摩根此刻心事重重,并未如她之前所希望的那样在散步中得到放松。
几天前, 她收到了一封郑重其事的警告信,来自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落款是挪威的国王西齐林,他在信中表示她的姐姐玛格丝对自己的小儿子, 同时也是挪威王储的瑞卡尔夫王子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并使他的荣誉受到羞辱,要求玛格丝亲自前往挪威赔罪。
这封信本身并没有让摩根太放在心上,但在仔细阅览了整封信函后,她莫名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刚好玛格丝因为联姻的事情赶回了葛尔,摩根便趁着休息时间召她来外花园当面商榷,却没想到会从对方嘴里听到一个连她都感到震惊的真相。
挪威王室不满不列颠人在贸易往来中占据大笔利润,私下资助——乃至于组织海盗劫掠不列颠商船的事情,摩根心知肚明,只是考虑到国内局势还存在着诸多隐患,才暂时按下不表。
玛格丝身为洛锡安兼奥克尼总督,管理着奥克尼港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贸易往来和海上护航工作,又是她血脉相连的姐姐,为数不多有资格佩戴黑珍珠的大臣,自然也清楚这件事。虽然奥克尼的护航队在北海时常会和维京海盗发生冲突,但海盗们逃回挪威地界附近后基本就不会再深究了。
但这一次出现了某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护航队俘获了一艘未能及时逃回挪威海的海盗船,当玛格丝兴致高昂地犒赏立功士兵时,一眼就认出了混迹在俘虏中,试图隐藏自己的挪威王储瑞卡尔夫。
虽然不知道这位小王子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主动掺和到这趟浑水里,但挪威王室成员亲自率领海盗打劫友好国家的商船称得上是严重的外交事故,更不用说奥克尼常年受维京人骚扰结下的深仇大恨了。
玛格丝将瑞卡尔夫单独关进了一个狗笼子里,下令护卫舰直接挺进挪威,准备找老国王西齐林算一笔总账,却意外收到了摩根同意联姻(并且对方还是红龙之子)的消息——按照玛格丝的说法,她当时甚至搞不清摩根是真的决定再婚,还是以联姻为诱饵,打算将敌人骗到葛尔再暗中毒杀。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节外生枝的好时机,尽管心不甘情不愿,玛格丝还是打算找个机会私下放瑞卡尔夫离开。
听完玛格丝的概述后,摩根沉思片刻:“除了我决定联姻的消息,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没什么值得意外的地方?”
“确实如此。”玛格丝回答,“问题在于瑞卡尔夫,他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一旦这件事被捅出去,别说他的王储之位了,就连西齐林王都会受到影响,至于他打算怎么解决,呃……简单来说,他想睡服我。”
“……你刚刚是不是想用''说服''?”
“不。”玛格丝摸了摸鼻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瑞卡尔夫是西齐林王最小的儿子,但本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只是在兄弟姐妹间排序最小——就像高文虽是葛尔王室的长子,但本人其实还未成年一样。
“别这样看着我嘛……”从玛格丝心虚的反应来看,此刻她脸上一定露出了极不赞同的表情,“他长得还不错,我又在海上漂泊了两个月,难免会有点那方面的需求……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当他知道自己其实不用那么搔首弄姿也会被我放走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摩根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告诉我你做了避孕措施。”
“这倒是不用担心。”玛格丝说,“我爽完后就穿上裤子走了,当时他还没有高潮。”
“你就这样把他留在了笼子里?”
“至少我没落锁?”玛格丝搔了搔脸颊,“事后他也确实逃走了,我想这是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现在摩根终于知道信中所说的“对我的儿子极尽羞辱后就残忍离开”是什么意思了。
“我是不是惹了麻烦?”
“如果你指的是你和挪威王储的那段露水情缘,答案是否。”摩根说,“如果你指的是跟一个长期和海盗厮混,哪怕看起来人模人样,实际个人卫生状况可能令人发指的男人睡了一觉,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今天晚餐之前,我希望能从梵妮学士手里得到你健康检查报告。”
玛格丝吐了吐舌头:“好嘛……”
“另外,虽然这封信本身不值得过于费心,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问题迟早要得到解决。”摩根将信放到一边,“事实上,在收到这封信后,我就在考虑该如何处理挪威……虽然事情的起因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但预备的解决方案依然有效。玛格丝,你了解过洛锡安王室的家系吗?”
玛格丝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洛特有一个弟弟。”虽然对方几年前因为狩猎时从马上摔下来而意外离世了,甚至比洛特死得还早。
“洛特的祖母是挪威王西齐林同父同母的妹妹,但她与洛锡安王的子嗣因为各种原因都夭折了,最后只好过继西齐林的次子杜兰王子为继承人——到这里你应该就熟悉了,因为杜兰王是洛特的父亲,他当初能占领奥克尼,西齐林王也在背后出了一份力。”
“所以洛特其实是西齐林王的亲孙子?”
“不错。”摩根点了点头,“杜兰被过继的时候,挪威王储还是他的哥哥,西齐林王的长子哈尔瓦德,但仅仅一年后,哈尔瓦德就因为出海捕鱼时遭遇暴风雨而亡,继承权落到了三子阿卡塞尔身上,接着挪威国内陷入内乱,西齐林王的三个孩子相继死在了战乱中,瑞卡尔夫是国内纷争平息后西齐林王的老来子,虽然他比洛特年轻得多,但按照辈分,他应该是洛特的叔叔——反过来说,洛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挪威王室的一份子,有王位继承权,只是在瑞卡尔夫之后。”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厘清这种复杂的关系。”玛格丝抓了抓头发,为了方便,她将头发剪得很短,“能不能直接跳到结论?”
“那我们就直接说结论。”摩根看着她,“玛格丝,你想成为挪威女王吗?”
一瞬间,氛围陷入了死寂。
摩根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好一会儿过去,玛格丝才缓过神,像是一个上了年纪有点耳背的老人,缓慢地说道:“小妹,你刚刚说什么?”
“我知道你刚刚听清了。”
“我知道,但是……怎么可能?”玛格丝说,“我是洛特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女儿,何况他早就死了。”
她没有说不想,只是说不可能——而这当然也在摩根的预料之内。
“丈夫死后由妻子继承他的国家,爱西尼的布狄卡王后就是这样成为女王的。”摩根循循善诱,“当然,我知道两者的情况并不全然相同。爱西尼王国存在的时代太过久远,而且普拉苏塔古斯王没有其他继承人,西齐林还有一个小儿子,但那不是什么无法解决问题……”
“你希望我嫁给瑞卡尔夫?”
摩根叹了口气:“玛格丝,这是我昨晚考虑的方案,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亲爱的姐姐居然和挪威王储睡了。”
玛格丝做了一个把嘴缝上的动作:“我再也不敢插嘴了。”
“我考虑了两种方案。”摩根继续道,“一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资助海盗劫掠不列颠商船为由,直接出兵攻占t挪威;二是借由挪威和丹麦之间微妙的地界纠纷,适时地加以挑拨,当两国对彼此宣战后,如果挪威请求我们出兵相助,我们可以应允,但条件是他们必须拥护身为洛特王妻子的你成为女王,承认你未来的子嗣——无论是和谁生下的,都是王座的正统继承人,如果挪威拒绝了,我们就去接触丹麦,依然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资助海盗为由,事成之后双方平分挪威的土地。”
玛格丝盯着她,脸上——摩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表情,她的长姐今年三十多岁了,而且已经成长为了一个与她少女时期截然不同的女人,但她此刻看起来有点像她们刚相识的时候,有种小姑娘似的,招人疼爱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嫁给瑞卡尔夫。”她说。
或许是玛格丝的表情,又或许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摩根忍不住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对方最初回到廷塔哲堡长住的时候,她经常对她这么做: “这么快就把我刚才的话忘了,嗯?”
“不是,我是说……就算我没和瑞卡尔夫睡过,那又怎么样呢?你只要说一句''玛格丝,我希望你嫁给瑞卡尔夫'',我肯定会为你做到的,这样就不必通过战争得到挪威——你讨厌战争,对不对?这点我一直知道。只要我嫁给他,生下继承人,然后找个机会让我的丈夫接受命运的召唤,就像洛特一样,而我依然能在挪威为你照看和不列颠的贸易。”
“你想听官方的说法,还是私人的说法?”
“小妹,我的好小妹,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卖关子吗?”
“官方的说法是,维京人野性未泯,如果像治理北方那样,单纯通过高利润的回报将贵族们绑在我们的船上,恐怕很难奏效,如果我们不先征服他们,他们就不会耐下心来倾听我们的诉求。”摩根说,“至于我的理由……其实也没什么深奥的道理。上一次我们与苏格兰诸王见面,盎奎什王介绍你为''洛特王的遗孀''时,我知道你当时非常不快,也知道你肯定不甘心只是当''玛格丝王后''。”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但我还知道,你在洛特的阴影下生活了太久,已经厌倦了在一个地位更强势的男人面前强颜欢笑。人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在天空中翱翔时再一次被关进笼子里呢?玛格丝,若你有朝一日要踏足那片土地,也一定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而不是被什么人嫁过去。 ”
玛格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你真是一个小傻瓜,小妹。”
“你是整个不列颠唯一敢说这句话的人。”摩根说,“我希望你开心,玛格丝。”
“你怎么不多想着让自己也开心?”
“我开心啊。”她说,“看到你开心,我也开心。”
玛格丝粗鲁地擦了擦眼睛:“你明明是我妹妹,干嘛总要说些像母亲一样的话?”
“你应该对我们的海军孩子们有点信心。”摩根拍拍她的手背,“难道不列颠的舰队不是海上最强的吗?”
听到她的话,玛格丝破涕而笑:“那当然,挪威与我们相比不过是一块潮了的小饼干。”
她语气柔和地说道:“总之,这些都是打败伏提庚收复卡美洛特之后的事情,你有很长的时间去考虑,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那你呢?”
“我?”
“亚瑟·潘德拉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同意联姻,但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玛格丝说,“我还没见过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认识他还不久,谈不上什么了解。”摩根说,“但实际见到他之后,你也许会很惊讶。”
“所以他和尤瑟王长得真有那么像?”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不知道潘德拉贡家族的超越者会不会到最后都变成一个样……红龙和妖精,真是不祥的组合。”玛格丝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和母亲那时的处境不同,可实际接受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也许不在意这些,但好不容易送走了尤伦斯,如果最后只是换来了一个年轻版的尤瑟,哪怕是梅林那样恶劣的家伙也编不出这种噩梦。”
“应该不会。”摩根回忆着脑海中为数不多有关于亚瑟的场合,“亚瑟他……很难形容,但你应该能理解,假设一个孩子从小被一个放荡不羁的长辈抚养长大,如果他的性格没有变得和自己的抚养者如出一辙,就会变得和对方截然相反,我想他应该是后者。”
她的姐姐撇了撇嘴,摩根猜这个解释应该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她,但她又不想轻易给予亚瑟认可:“希望如此吧,反正我会好好盯着他的。”她挥了挥拳头,“如果他敢像尤瑟王对待母亲一样对待你,我就狠狠地揍他。”
摩根也十分配合地回答:“带着你的舰队直击卡美洛特吧,我会偷偷给你放行的。”
玛格丝离开后,摩根独自在外花园待了一会儿。说来奇怪,她只有在工作之余想要放松一下的时候才会来这里,但最后都因为各种理由而满腹心事地离开。
为什么呢?玛格丝显然对统治挪威很感兴趣,对抗伏提庚的准备进展得很顺利,一直被她视作隐患的梅林近来也没有什么动作……
“王姐?”
摩根抬起头,正好看见了神情有些窘迫的亚瑟——对方正在整理领口的细绳,或许是因为她的注视,他看起来更加局促了:“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那、那个,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就……”
“你的领子怎么了?”
闻言,亚瑟迟疑了一下:“我刚刚在门口遇见了玛格丝夫人……呃……”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冲突吧……摩根熟知她的性格,面对此情此景,心里竟没有半分意外,看到亚瑟依然手忙脚乱,她叹息一声:“我来吧。”
对方看起来有些羞赧,但也没有拒绝:“麻烦您了。”
她慢慢将领口被他勒得太紧的绳子松开,从领子的最下方开始收紧:“玛格丝不仅是我的姐姐,也是我极信赖的人,她长驻于奥克尼,时常为应付维京人的骚扰而殚精竭力,偶尔会在压力过大的情况下出现一些冒失的举动,我代她表示歉意,希望你不会因此对她产生不好的印象,如果你更多地了解她,会发现她有许多讨人喜欢的地方。”
从他紧绷的喉结和下颚肌肉来看,对方似乎有一些紧张:“当、当然,我确信玛格丝夫人是一位爽朗又有趣的人。”
将领口的细绳重新系好后,摩根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亚瑟顿了一下,最后露出了苦笑,“哈,其实我本想装作刚刚结束训练后顺便路过这里,但这种拙劣的谎言应该瞒不过您吧?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见到您。”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诚恳且毫无保留的善意——难以想象这个年轻人居然是梅林抚养长大的:“自从那日之后,您就再也没有找过我……我未来的妻子,明明离我很近,却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形象,未免也太可悲了,所以我想自己应该主动做点什么。毕竟,如果总是被动地等待,机会是不会眷顾你的。”
对方表现得没有任何侵略性,甚至称得上是温顺,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尽管亚瑟表现得礼貌而自持,但他不会比自我放纵的尤伦斯更好掌控。
她的沉默似乎让亚瑟感到了不安:“我适才是不是说了一些让您不快的话?”
“不,没什么。”她收敛了内心的疑虑,“既然要彼此了解,不妨先从你开始吧。”
“我吗?我的过去并不像您那样波澜壮阔,如果您不觉得无聊的话……”
“无妨。”摩根避开了他的视线,“另外……如果你感兴趣,晚上可以到主厅来,与我和孩子们共进晚餐。”
对方靠近了一些,尽管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但摩根能闻到他身上肥皂的清香——他似乎刚洗过澡,皮肤上还蒸腾着热意:“我的荣幸。”
不对……摩根想起来了,今日晚餐时她要根据玛格丝的健康检查报告对她进行点名批评。
“你还是明天晚上再来吧。”
“诶?”
第285章
梅林返回洛奇堡的时候, 刚好碰见了结束晨间训练的亚瑟。
“梅林?”对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
噢t,这可太值得一说了——联姻会谈结束后, 当晚他就从葛尔出发, 试图像当初和小公主一同旅行时那样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回到遥远的灰翠镇看一看。
然而,这场怀旧之旅仅仅进展到第三天,梅林就意识到那里除了克劳德·尤翠的尸骸和沉默的树精外什么都没有,老铁匠赫尔波如今生活在康沃尔,艾斯翠德在葛尔每日忙碌于招募新兵,而摩根早就从当初的小姑娘变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她会有两任丈夫,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一个是他认识的,但终究都与他无关。
最后他一无所获地回到了葛尔, 还好巧不巧和她未来的第二任丈夫打了个照面。
这段心路历程当然是无法如实向亚瑟坦述的,于是梅林习惯性地戴上轻浮的微笑:“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哥哥我不总是这样来去无踪吗?”为了避免亚瑟追问,他主动岔开了话题,“你住在这里也有一周了,对宫廷里的生活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我自认为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亚瑟的神态中有种奇妙的安逸,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当然,这个想法甫一浮现,就被梅林打消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股妒火来得莫名其妙, “几天前,王姐邀请我与她和孩子们共进晚餐。过去我总觉得贵族家庭大多亲情淡薄,可王姐与孩子们相处时,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脉脉温情……虽然我只是一个观望者,但身处于那种氛围,就好像自己也成为了家庭中的一份子,非常令人难忘。”
艾克特和凯听到这番话会哭吧……但梅林也不是不能理解,亚瑟和凯虽然是一起长大的,但超越者的血统让他从小就展示出了卓越的才能,也让他与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就像凯讨厌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一样,亚瑟时常也会因为这种难以消融的距离感而寂寞。
相比之下,摩根不仅与他血脉相连,并且不会因为他太过耀眼而远离他——因为她本人更加耀眼,再明亮的灯火也无法熄灭朝阳之光。
“近来我和小王子们的关系稍微亲近了一点,在训练期间时有交流。”亚瑟说,“他们经常提起你,梅林,听说你和他们因缘深厚。”
“摩根怀孕的时候,我会到葛尔探望她。”梅林答道,“谁让尤伦斯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呢?大哥哥作为你们父亲的挚友,自然有义务照看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同样的理由他说了十几年,说到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尤其在高文得到圣者的祝福后),唯独没有骗过他自己。
有时候,梅林也想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出于纯粹的善意,但他无法忘记自己前来拜访时,尤伦斯那郁郁寡欢的眼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渐渐地老了,他的妻子却美丽依旧,和眼前这个被他怀疑是妻子情夫的男人一样——以及自己曾经从这段虚假而扭曲的关系中获得过怎样的快乐,充满恶意的快乐。
“原来你偶尔会突然消失好几个月是因为这个啊……”亚瑟了然地点了点头,“对孩子们而言,梅林曾经也是家人般的存在呢。”
“曾经”,听起来微妙地有点刺耳。
但梅林知道此刻亚瑟脸上的善意是真实的,和那时的他不同,亚瑟不需要编织什么精妙的谎言来使自己获得快乐,因为他天然享有这种快乐。
“相比孩子们,玛格丝夫人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天然快乐先生有点责怪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
“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你父亲,如果他还能回答你的话。”
“梅林!”
“好嘛,不开玩笑了。”梅林耸了耸肩,“简而言之,潘德拉贡家族的血脉在神秘衰退后就逐渐式微,听到我的预言后,你父亲认为必须生下一个超越者,让真正的红龙之血再度回到这片土地上,才有可能打败伏提庚,让人类的统治在不列颠延续下去……”
然后就是一些令人厌烦的老调重弹了——在不列颠,不同地区的消息滞塞程度可谓是天壤之别。伦迪尼乌姆和康沃尔的距离并不算远,当年的潘德拉贡与廷塔哲之争在康沃尔可谓是无人不知,街头随便找一个玩泥巴的小孩都能讲得绘声绘色,但对于王权中心的伦迪尼乌姆,这只是尤瑟王诸多功绩中一次不值一提的小胜利。
听完他的解释后,亚瑟面色凝重:“你之所以让我和王姐联姻……也是因为这个吗?”
“什么?”
“为了生下身为超越者的后裔。”他低声道,“我不能接受这种安排,也绝不会将王姐视作孕育子嗣的器皿……或许父王当初也有自己的苦衷,但这是不道德的,你也是,梅林,这种行为是可耻的。”
“大哥哥也没让你这么做吧……”梅林咕哝,不过这次旧事重提,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诚然,理智告诉他,亚瑟不会像其他廷塔哲那样因为体内稀薄的妖精血脉而对摩根产生服从心,可自从阿赖耶改变心意,预言第一次出现错误后,梅林就感觉情况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日后还会发生怎样离奇的事情,连他也无法预料。
得提前预防一下才行。
“提醒我了,除了红龙与妖精之争,还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梅林收敛了声音,佯装出一副要与他密谈的样子,“这是廷塔哲家族的秘辛,不要轻易对外透露,即使是凯也不行。”
闻言,亚瑟慎重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廷塔哲家族内部是允许近亲通婚的。”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亚瑟的表情——很震惊,不过这也是正常反应,“廷塔哲家族的成员即使没有觉醒妖精之血,也继承了一部分妖精的血脉,这让他们天然对真正的觉醒者抱有亲近和渴望之情,就像巨魔虽然被污浊的肉体钉在了地表,但它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回归星之内海一样。当然,这种传统在他们更改信仰后就被禁止了,但信仰的改变无法抵消血脉带来的影响,只是让曾经收到祝福的婚姻变成了不伦的悲剧。”
“所以说……”亚瑟艰难理解着他话中的信息,“我的……我是说,假使有一天我对王姐产生了恋慕之情,也仅仅是因为血脉的影响?”
“如果你是一个廷塔哲的话,大概如此吧。”
“这太荒谬了。”他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我……我不希望这样,男女之爱应该出自双方最真挚的感情,而不是……这种原因。”
他消沉的反应让梅林稍微松了口气:“安心啦~除非双方的血脉出自同源,否则同一后代身上不会同时显现出两种特性。摩根没有继承任何红龙之血,你也没有继承任何妖精之血,你们谁都不会受到影响。”
亚瑟似乎并不放心:“真的吗?”
“干嘛对大哥哥那么不信任?真叫人伤心。”梅林打趣道,“不如反过来想想,如果摩根顺利继承了红龙之血,也许就不会有你了。”
这番大不敬的言论并没有使亚瑟生气——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姐姐很像,他们都很少因为他人言语上的冒犯而动怒。
“也幸亏你们谁都没有受到影响。”梅林听见自己压低了声音,并且从那熟悉的语调中感受到了某种充满愉快的恶意。
许多年前,在那场订婚宴会上,他也是这样对尤伦斯说话的,甜蜜又嘲弄,仿佛在施展一个恶咒……他不该对亚瑟说这些,他是他的抚养者,他的老师,他的朋友,而他的失意并非任何人的责任,只能怪他自己。
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亚瑟?
你明明什么也没做,你在她的人生中姗姗来迟,既不曾目睹她的低谷,也未能见证她的成长,当风雨过去,一切都开花结果时,你却得到了最好的那颗果实,命运怎能允许一个人受到如此眷顾?
“事实上,你的姐姐曾因此吃过一次苦头——啊,当然,她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只是与他们息息相关。”
“你是说……我的母亲?”
“不错,正是你的母亲伊格琳和舅舅加缪尔。”梅林说,“他们彼此相爱。伊格琳去世之后,遗体被送回廷塔哲安葬,但加缪尔决意要让你的母亲复活,为了施展复活之t术,他抽取了整个康沃尔地区的魔力,但即便如此也还不够——以血还血,要复活妖精之血,自然也要献祭妖精之血,为此他盯上了摩根。”
亚瑟睁大了眼睛:“他要用王姐的命换母亲的命?!”
“是啊,爱情使人发疯。”不过他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所以就不多作评价了,“当时我和小公……和摩根都中了加缪尔的陷阱,被禁锢在他的固有结界里。嘛,幸好我们英勇的艾斯翠德爵士还在外面,否则你现在就只能见到我们俩化成的血水了。”
“艾斯翠德爵士?”亚瑟思索片刻,“我听玛格丝夫人提起过,加缪尔·廷塔哲是在王姐成为公爵的那一年去世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艾斯翠德爵士就已经是王姐的骑士了?”
“是啊,她认识摩根只比我晚一点。”梅林说,“总之,加缪尔的阴谋给摩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好在已经确定了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们身上,对摩根来说应该也是松了口气吧。”
“这样啊……”
他的反应让梅林警铃大震,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咄咄逼人:“怎么突然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亚瑟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一想到在同样的年纪,当我还在为每天的训练心怀抱怨时,王姐已经承受过了生死的考验,心里十分惭愧。”
“等你在战场上多挨几刀,经历自然就会丰富多彩起来了。”
“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安慰。”亚瑟苦笑,“不过真让人意外,没想到你认识王姐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久。”说到这里时,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以你的性格,居然没有试着去招惹王姐……看来你偶尔也会遇到处理不了的对手呢,梅林。”
梅林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亚瑟脸上带着点愁苦,但神情十分恳切,找不到一丝嫉恨的痕迹——那并非是他曾经从尤伦斯脸上看到的神情,但亚瑟和尤伦斯的性格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不能一概而论。
“如果你说的''招惹''是指惹她生气,那可真是发生过太多次了……话说,到底为什么会对大哥哥形成这种轻浮的印象啦,喜欢在酒馆里和年轻女招待调笑的明明是凯卿。”梅林的声音愈来愈轻,“如果这里的''招惹''是指另一种……”
没必要告诉亚瑟这些,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徒增麻烦罢了,何况他和摩根其实连露水情缘都谈不上。
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小公主当初说的没错,他就是爱死了这种只会让人凭添烦恼的小游戏:“嘛,也不能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过那种关系……或者说,如果我当初同意了的话,别说是你,连尤伦斯都不会存在,只是最后的结局有点可惜罢了。”
“你居然拒绝过王姐?!”
“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
“穷尽我的想象,也不知道怎样的存在才能对王姐的求爱熟视无睹。”亚瑟艰难地说道,“更别说是……你了。”
“好过分的说法。”梅林假意抱怨,“虽然很可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梦魔还是妖精,一生中都在追逐最纯粹快乐,如果不能到对方的全部,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得到……不过你也不必为我们的关系担忧,虽然最后有缘无分,但我们依然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她不会因为我而记恨你的。”
亚瑟没有回答。
“不相信吗?”梅林笑眯眯地说,“觉得大哥哥又在开玩笑骗你?”
“不,我知道这些都是真话。”亚瑟十分严肃地回答,“只是忽然对你感到肃然起敬,梅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第286章
贝德维尔从不质疑王的实力, 但这不妨碍他在看到四肢健全的亚瑟向他打招呼时松了口气。
“见到您依然身体健康,真是令人高兴。”
事实上,好像点太健康了——当亚瑟逐渐走近时, 贝德维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红润的面颊和饱满的气韵,几乎称得上容光焕发。
“您许久没有回过别馆了,骑士们都为您的处境感到忧虑,唯恐公爵大人她……”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王,贝德维尔硬生生地把囚禁两个字咽了回去, “对您的自由有所限制。”
按照名衔的高低,其实称摩根为王后陛下更为妥当,但想到王再过不久就要和对方订婚了,贝德维尔还是选了一个不太会引起争议的称呼。
亚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别担心, 贝德维尔卿,王姐是极为和善的人, 待我很好。”
这一点确实是肉眼可见的。贝德维尔一眼就注意到了亚瑟的新装束——扎实而厚重的烤蓝板甲,并用金色的瓷釉沿着胸甲的纹路绘制出了潘德拉贡家族的巨龙纹样,镀金的护手圆盘也雕刻成了龙首的造型,手套上有着细密的浮雕纹路,手腕、臂甲及护胫都妆点着精美的黄金装饰。
深蓝色的斗篷上绣着金线滚边,用硬挺的牛皮革带系住,皮扣上垂下一条银制细链,随着亚瑟的动作轻微晃动,敲打在胸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种沉重且造价高昂的板甲自然不适合用于战斗,更多是起到装饰性的作用,论实际功能远不及梅林赠予的铠甲,但贝德维尔不得不承认,妖精的锻造水平再卓越,也不如人类的工匠那样懂得如何装扮一位国王。如果威尔士的贵族们站在此刻的王面前,必然不敢像之前那样七嘴八舌。
不过话说回来,王在这里过得是不是太好了一点,简直像是被富有的贵族遗孀所宠爱的情人……
贝德维尔试探性地问道:“您的铠甲是公爵大人的赠礼吗?”
亚瑟点了点头:“王姐认为我在接下来的场合中穿得正式一点会比较好。”
“您确定要一直用那个称呼吗?”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在下知道您与公爵大人是至亲,也为您能和亲人团聚而高兴,但是……”
“我知道。”亚瑟说,“有些称呼我们只会在私下使用,卿是我信赖的骑士,我才没有特意避讳。对了,我传去的书信,卿看过了吗?”
“是。”听闻正事,贝德维尔更加慎重了,“我已提前做了准备,只是……您为何要对公爵大人谎称我是您的国务大臣呢?照理说,由凯爵士陪您出席会议更为妥当。”
按照书信中的内容,这次会议主要是为了商榷未来共同讨伐卑王的一系列合作事宜,两方的领袖以及心腹大臣都会出席。
虽然王的身边不乏追随者,但骑士们英勇善战,不代表他们在会议桌上也能发挥出色,幸好康沃尔公爵考虑到王的军队远在南方,允许他只带个别大臣参与会议。最后王选择了他,但在他的身份上有所隐瞒,让他作为国务大臣陪同。
亚瑟叹了口气:“我知道凯卿在身份上更合适,但他的性格实在是……有点散漫,说话也总是直来直往,我担心他在会议上管不住嘴。”
“凯爵士的确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贝德维尔深以为然,“但您为何不让兰斯洛特爵士与我一同入宫呢?兰斯洛特爵士武艺高强,比我更能保护您的安全。”
“我能保护自己的安全,而且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冒犯到王姐。”
“兰斯洛特爵士对女士一向温柔体贴,应该不会……”
“没有''可是'',贝德维尔卿。”亚瑟难得打断了他,“总之,卿是我目前唯一可以托付信任的骑士,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了。”
尽管心中还有诸多疑虑,可如今情况已经箭在弦上,贝德维尔只好压下心中的忐忑,跟随王走入洛奇堡。
城堡的会议厅比贝德维尔想象中更宽阔,参与此次会议的大臣皆已入座,算上公爵本人以及她的首席骑士,统共有十四个人。王的位置与公爵分别在长桌的两端,贝德维尔的位置在王的右手侧。
虽然人数上的差距和大臣们的窃窃私语都让贝德维尔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他还是第一眼注意到了坐在主座上的摩根。
他早就知道对方与王相貌肖似,但万万没料到会这么像——尽管如此,没有人会混淆这对姐弟。贝t德维尔发现自己很难用言语去形容这种区别,他见过许多美丽的人,帕里斯王之女爱莲娜,罗德格伦斯王之女桂妮薇尔,北威尔士王后都以姿容绝丽而闻名,但她们的美不会让他感觉像是站在巍峨的群山脚下抬头仰望时那般喘不过气。
梅林曾言她犹如朝阳之光,任何人在她身边都会显得黯淡——包括贝德维尔在内的大多数骑士都认为那是夸张的说法,如今他才意识到,说话一向虚实难辨的魔术师,唯独在那时对他们说了大实话。
不过,康沃尔公爵的美再震撼,也没有让贝德维尔忘记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下意识地看向亚瑟,希望用眼神给自己的王一点鼓励……呃,后者似乎并不需要,因为他正温情脉脉地看着长桌另一端的公爵本人。
王绝非沉溺于女色之人,也并非那种会对镜自怜的自恋狂,贝德维尔只能告诉自己,对方在这段时间和自己的亲人相处得很愉快。
“既然我们的贵客已经入席,那么就正式开始会议吧。”公爵说,“亚瑟大人的身份,想必诸位都已经知晓了,坐在他右手侧的是贝德维尔爵士,亚瑟大人的国务大臣。”
“噢?”一名领口别着黑珍珠胸针的大臣悠悠开口,“恐怕不太对吧?据我等所知,国务大臣应该是亚瑟大人的义兄凯爵士才对,萝西大人,您说呢?”
贝德维尔呼吸一滞,公爵左手边身穿黑袍,以兜帽掩面的大臣应道:“您没记错,戈达德大人,看来是我的手下们无能,没能第一时间得到亚瑟大人撤销义兄职位的消息。”
“这真是太糟糕了。”那名大臣揉搓着手,语气轻柔,却给贝德维尔带来了不同寻常的压力,“看来是我等的情报滞后了,若我刚才有冒犯的地方,请千万别见怪呀。”
片刻的沉默后,公爵身边的骑士咳嗽了一声——艾斯翠德,这是贝德维尔唯一不用介绍也能认出的人,她在南方对抗外族入侵者的功绩广为流传,在整个英格兰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贝德维尔爵士武艺高超,声名远扬,仅凭独臂御马持枪,以一挑三的故事无人不知,不过我也听闻贝德维尔爵士是亚瑟大人的近卫骑士,而非国务大臣。 ”
她的语调比另外两名大臣更冷硬,但意外地没有什么恶意。
贝德维尔也是初次面对这种情况,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看向亚瑟——他的王回以微笑,但又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开口。
公爵本人也适时地出面平息了争端:“亚瑟大人事先已用他的名誉向我担保,贝德维尔爵士是他的心腹重臣,无论品性还是能力都值得信任,诸位无需在一些不必要的细节上过于追究。”
说罢,她向他颔首致意:“别太在意刚才的小插曲,贝德维尔爵士,这次会议事关重大,我的大臣们大多都心怀疑虑,有时会反应过度。”
“当然不会,公爵大人。”他还能回答什么呢?贝德维尔自认为没有什么“敏锐的政治嗅觉”,但也知道这场争端本身是康沃尔公爵默许的结果,恐怕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吧。
而亚瑟还在对他的姐姐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王的才能毋庸置疑,但他是被梅林当作平民抚养长大的,不曾体会过贵族间的虚与委蛇……一想到他们的王日后会被这个美丽的魔女玩弄于股掌之中,贝德维尔的心情就倍感沉重。
出乎他意料的是,最初释放过恶意之后,大臣们很快便进入了有条不紊的工作状态,哪怕态度算不上热情,至少也是公事公办,并没有要刻意为难他的意思。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确定,公爵一方早就规划好了军械、粮草、行军路线、医护队伍和补给点等相关事宜,这次会议更多是为了查漏补缺,以及单方面通知他们。
当然,大臣们偶尔也会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贝德维尔倒是提前做了准备,但也只是勉强应答,没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偶尔说话磕磕绊绊的,还需要王代为答复。
好在对方也没有追根究底——显然,他们请教这些问题只是出于礼貌,而非真的期待他能解决什么。许多国家的统治者都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御前会议,但葛尔似乎格外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工作规律,并且在这套规律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地运作着。
“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个重大问题。”
整个会议大厅陷入了静谧……贝德维尔回过神时,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看来贝德维尔爵士还沉浸在某个令他忧虑不已的问题中。”那位名为戈达德的大臣说道,“虽然不知道您在为什么事情担忧,但还是请您分出一丝精力,考虑一下眼前这个棘手的问题。康沃尔及葛尔的士兵都拥有记载在册的正式军籍,牺牲者的家属抚恤金也是按此发放,不知贵方是否也有与我方类似的制度?”
“不同家族的军队,各自的规定应该也不太一样,如果贵方需要的话,我方会尽力配合的。”
“这并非行军调度的问题,贝德维尔爵士。”对方的神色有些微妙,但仍然端着客气的微笑,“问题在于贵方的士兵们并不属于我方管理的范畴,所以客观来说,我方是没有义务承担这部分支出的。”
“虽然听起来只是军用资金分配的问题,但这种差异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士气,甚至让联合军之间产生嫌隙。”艾斯翠德说,“直白一点说,当一名士兵发现其他人即使死了,至少也能让他们的家人得到些许回报,而自己的命在战场上却一文不值时,恐怕很难不心生怨恨。若军队内部发生哗变,贵方打算如何处理?”
贝德维尔一时懵住了,下意识地答道:“王将与公爵大人共治不列颠,难道不能按照统一的方式处理吗?”
戈达德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点挂不住了:“您的意思是……因为亚瑟大人迟早会和猊下完婚,所以贵方士兵的抚恤金也要从我方的财政上走?”
其他大臣们也哑口无言,贝德维尔对此感到惭愧至极,如果说先前的挤兑和讥讽是为了施压,如今的死寂大抵意味着他们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尤其是戈达德,贝德维尔相信他平日应该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人,可哪怕是他,此时此刻都有点无言以对了。
上帝为证,他在开口时绝对没有想占对方便宜的意思……但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话,贝德维尔似乎也找不到一个更体面的解释。
“抱、抱歉……”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是诸位想的那种意思,只是因为我经验不足,没能做出更长远的考虑……”
“我相信贝德维尔爵士刚才的话是出于无心。”公爵久违地开口了,“诚然,我从不怀疑亚瑟大人的能力,但英格兰北部和苏格兰达成互通也花费了数年时间,而据我所知,贵军从集结到现在尚不满一年,内部恐怕并不如卿想像中那般和睦……当然,即使卿贵为国务大臣,这种事情也并非卿一人能够决定的,不妨暂时搁置,将此事留待日后解决,亚瑟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我并无意见。”
“那么今日就暂且讨论到这里。”公爵说,“一些争议尚存的事项,我会让书记官整理成书面文件交给贝德维尔爵士,散会吧。”
贝德维尔失落地跟随亚瑟离开了会议厅。
“请您责罚我吧,王。”他低声道,“我不仅有负您的嘱托,还使您名誉受损……”
“没关系,贝德维尔卿,你不用太往心里去。”亚瑟笑了一声,“会议上的大部分内容,王姐之前就跟我商议过,只是你和其他大臣都不知道罢了。 ”
贝德维尔愣了一下:“您早就知道了?”
“没错,包括对方一开始会给我们下马威的事。虽然我与王姐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但她的大臣们对这次联姻大t多抱着不赞同的态度,王姐认为在这件事上有必要顺应一下他们的情绪。”
“那么戈达德大人最后的问题……”
“那个我们也讨论过,解决方法和你刚才在会议上提到的一样。”
贝德维尔睁大了眼睛:“真的要让公爵支付我方军队的抚恤金?”
“没错,这是唯一的办法。”亚瑟说,“不计较时间成本的话,倒是可以将那些不愿配合的家族一一整顿,然而大敌当前,王姐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当然,王姐也不会吃闷亏,她已经想好在夺回卡美洛特后该如何让那些家族支付这笔账单,但未来的利益不能说服当下的大臣,所以王姐暂时不会告知他们这项决定,等他们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无可奈何之时,她才会提出这个带有延迟性补偿的方案。”
贝德维尔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达成一致意见的:“王,我有一个疑问。”
“说吧,贝德维尔卿。”
“军械、粮草、药物,以及大部分的军队都是公爵一方提供的,各个环节的调配工作也都由公爵麾下的人士处理。”他纠结道,“除了集结英格兰及威尔士的军队之外,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确实如此。”亚瑟回答,“我也为此忧虑过,好在王姐并不介意这一点……她真是一个温柔的人,贝德维尔卿,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好吧,也许他们的王确实是被富有的贵族遗孀所宠爱的情人。
贝德维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报以微笑。
第287章
亚瑟将地上的木剑捡起来还给高文:“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吧。”
高文闷闷地应了一声,显得不太高兴——他刚刚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破绽,结果不仅被亚瑟轻易招架,剑还被打脱了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亚瑟知道他并非性情高傲的孩子,但也有着天才的自尊,看到自己的攻势被对手轻而易举化解,大抵对自己很不满意。
“别太气馁,你已经进步很快了。”这孩子在剑术上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但进攻时缺少了一丝杀意,这不是任何老师能教给他的,唯有战场上的生死之斗能将他磨砺出鞘,“喝点水吧。”
亚瑟将水囊递给他,男孩礼貌地表示了感谢,但举止间有些扭捏——事实证明,当初加荷里斯语带讥讽的谏言并没有错,高文的确很容易为那些剑术上的通达者而折服。
他本人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出于对颜面的保护,虽然从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但高文极少表现出亲近的意思,努力维持着彼此间不必要的距离感。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点生硬, 高文别扭地解释道:“我、我可不是因为加荷里斯才刻意……总之不要在意他的话,他只是嫉妒罢了。”
“嫉妒?”是因为王位之争吗……哪怕王姐教导有方,这种关系对于王室而言果然还是不可避免的。
“没错。”高文重重地点头,“加荷里斯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最像母亲的孩子,可无论是谁,一旦谈起我们之中谁最像母亲,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或是阿格规文,为此他经常对我们冷嘲热讽……哼,这个心眼只有针孔那么大的臭小鬼。”
亚瑟相信他的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据他近期的观察,加荷里斯大多数时候都很听阿格规文的话,基本只会对高文冷嘲热讽——这种反应不是没有理由的,任何一个多子女的家庭中,想要独占父母宠爱的孩子总是会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满腹怨气。
“当然,我们多多少少都继承了母亲的一部分。”抱怨完之后,高文善良的一面又重新回到了那颗漂亮的小脑瓜里,自顾自地给弟弟们找补,“我和母亲长得最像,阿格规文遗传了母亲冷静的性格,加荷里斯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这一点确实很像母亲,加雷斯则总是保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母亲常说那是人类最好的美德。”
亚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们兄弟之间关系真好。”
“是的,母亲很重视这一点。”说到这里时,高文迟疑了一下,“其实……这与我们的父亲有点关系。”
闻言,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尤伦斯王?”
“也不能说单纯是因为我们父亲。”高文抓了抓头发,要把这种复杂的关系解释清楚对他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应该说是因为我们父亲那一辈的家庭问题。我们的祖父斯图亚特王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除了为尤瑟王效忠,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他的孩子。母亲总说,不负责任的父母给子女留下的伤痛会持续一生,父亲、阿勒尔姑母和艾德里安伯父都是如此,他们在性格上多多少少有点古怪,母亲不希望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们身上。”
说罢,高文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母亲是说不希望我们拥有这样的童年,不是让我们别变成奇怪的人,毕竟我的弟弟们不用留下什么伤痛就已经够奇怪了。”
即便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转述,亚瑟也不禁为这番柔情所打动:“你们是一群幸运的孩子。”
高文看了看自己的脚趾,然后抬头看了看他——当亚瑟与他视线相对时,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趾了,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必然会引起他的不快,就像一只躁动的小猎犬,想要叼走主人的靴子,心里明明清楚这样做会挨骂,却忍不住蠢蠢欲动。
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可母亲不是那样幸运的孩子。玛格丝姨妈说过,母亲在断奶后没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尔,但舅祖父不喜欢母亲,后来母亲被伏提庚抓走,囚禁在卡美洛特,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她的兄弟很不一样,对不对?”
他说得不算直白,也不算含蓄,亚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因为在同样的时间点,他正在义父艾克特和梅林的抚养下平安地长大。
初次见到摩根后,他曾向梅林感慨:“不知道是怎样传奇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杰出的女士。”
“生活。”他的老师回答,“只是生活。”
在那之后,他才逐渐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她的过去,得知她确实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但那都不是什么美妙的东西,只有孤独、不安与伤痛。没有人天生就爱她,她总是得先无私付出,才能得到回馈。
“阁下,您会对母亲好的,对吧?”
“当然。”亚瑟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坦诚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是很能接受母亲要有一个新丈夫的事实。”高文说,“但我希望有人能对母亲好。我的父亲……甚至没有被提起的必要,曾经我对梅林抱有期待,后来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梦魔是追逐快乐的生物,缺乏人类应有的责任心,他是不会容许母亲将梦想和责任放在自己之前的。”
说着,他顿了一下,忍不住搔了搔脸颊:“不是我想要泼冷水,但您很快就会意识到……即使和母亲成为了名义上关系最亲密的人,您也仅仅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请别为此埋怨她,母亲并非天生就不喜欢休息、玩乐和冒险,她只是为了某些更重要的事情放弃了这些。”
“我明白,高文。”亚瑟并没有感到失望,只是有些难过,但那些难过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结束了早晨的训练后,他照旧回屋洗了澡,但没能在午餐时见到摩根,她近来忙着与大臣们商讨各项事宜,有时连晚餐都会缺席。他这段时间虽然也逐渐忙碌起来,但实际感受与前者相差甚远——哪怕没有君主的头衔,葛尔也无疑是属于摩根的国家,她的每个决定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见到对方的机会,但仿佛机缘巧合一般,他竟然在晚餐归途中遇见了正要出门的摩根。
“您是要去外花园吗?”亚瑟试探性地问道,“如果是的话,不妨同行吧?我也正想去外花园散一会儿步。”
摩根手里拿着一盏油灯,身边没有任何随从(即使是与她形影不离的艾斯翠德爵士),明明灭灭的t火光照亮了她身上简朴的墨绿色长裙——据说是从康沃尔带来的旧服。人一旦停止了肉体上的成长,对物质上的需求就会减弱,在这一点上,亚瑟与她有同样的体会。
她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打算去光辉庭院。”
光辉庭院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只有在继承人接受圣洗礼和举办加冕典礼时才会对外人开放。虽然他很想和王姐多相处一些时间,但也知道这种相处是有边界的:“原来如此,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了……”
“无妨。”摩根说,“我要去见的人,应该会很乐于看到你。”
最后,他们抵达了位于光辉庭院下方的米斯里尔家族墓窖。
因为圣者的祝福和光辉庭院的特性,米斯里尔先代家主在死后依然维持着生前的样貌,虽然皮肤随着时间逐渐氧化成了灰蓝色,但很完整,在烛光的映照下像是鞣过的皮革。
死者们都躺在水晶制的灵柩里,或许是因为肤色,或许是死后皮肉有些微的萎缩,又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他们看起来都消瘦而阴郁,像是造型奇特的工艺品。
摩根在一具灵柩前停下了脚步,灵柩侧面刻着一行字:愿秘银之光在地下也照耀着葛尔的初代国王,斯图亚特·米斯里尔。
“先王斯图亚特曾为我们的父亲效忠。”摩根说,“直到临终前,他仍在祈祷红龙有朝一日能够再度君临卡美洛特,若他得知你的存在,必定会喜极而泣。”
亚瑟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一方面,他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辈的盛情,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份盛情来得莫名其妙。斯图亚特王只在乎他们的父亲,加缪尔只在乎他们的母亲,为此他们辜负了许多人,牺牲了许多人,认为让那么多活着的人去给死者陪葬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尤瑟和伊格琳尚在人间,看到这一幕幕怪象,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
最后,他只好尴尬地回答:“谢谢。”
尽管亚瑟觉得在这种时候走神有点不礼貌,可他的视线还是不由得飘向斯图亚特王旁边的灵柩,里面躺着过世不久的尤伦斯王,他姐姐死去的丈夫。
相比其他祖先,尤伦斯的皮肤没有氧化得那么严重,仿佛一个憔悴的,只是睡着了的人。看着他,亚瑟大致能想象出十年后的阿格规文会变成什么样,尤伦斯眉头紧蹙,嘴角耷拉着,不知道他生前是否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
他在心中默默承诺,我会好好照顾王姐,您不必为我们担忧,可以安心辞世了。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更罪恶的想法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体面也不道德的,他应该为自己萌生出这种想法而惭愧——但那个声音还是萦绕不散,亚瑟无法欺骗自己在这么想时心里没有一丝喜悦。
不安心也没关系,那个声音说,反正你已经死了。
第288章
半年后, 订婚的消息如约而至。
凯和其他骑士一起在葛尔城外等候与米斯里尔的军队汇合。城门打开,黄铜号的鸣声骤然响起,听起来像是公鸡的啼叫,门前的传令官高声喊道:“不列颠女王摩根·廷塔哲猊下与国王亚瑟·潘德拉贡陛下驾到!”
他喊得如此动情,如此热烈,以至于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凯还是感觉对方的口水像是喷到了他脸上。
先是两列高举着红龙与太阳纹章旗帜的仪仗队鱼贯而出,远远望去好似十几艘红蓝各异的帆船从翠绿色的草海上驶过。
国王与女王骑着战马并肩穿过城门,他的老弟没有穿那身让他看起来既像国王又像小白脸的深蓝色重板甲,而是穿回了更实用的白色妖精铠甲,但保留了那件做工精美的金边蓝斗篷,而女王——摩根,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缥缈得仿佛虚构出来的女人,身着有金银暗纹的黑色长裙,介于她前段时间还穿着丧服,凯很难判断这究竟是出于她个人的审美偏好,还是她打算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全部用在给自己那早早死了的丈夫守丧上。
她墨绿色的斗篷上绣的既不是象征潘德拉贡的金色龙首, 也不是象征米斯里尔的十二太阳纹章,而是廷塔哲的白色大角鹿, 身为北方国家的王后却喜欢用母族的家徽,全国上下居然无一人反对, 难怪都说葛尔实际是她统治下的国家。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米斯里尔军队,板甲和锁子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一条钢铁河流闪动着粼粼波光。
即使是凯也不得不发出感慨:“米斯里尔这次可真是倾巢出动啊。”
“怎么可能呢?”珀西瓦尔打趣地回答,似乎真情实意地认为他刚刚只是开了个玩笑,而自己正在给他不好笑的笑话捧场, “您真是的,当然还要留出一部分兵力用于保护本土。”
珀西瓦尔时常出入于王宫,知道的东西肯定比他更多。
话说这居然还不是全部的军队吗……可恶,这群北方佬究竟多有钱啊?
这半年间,摩根倒是从未在日常生活上亏待过他们,然而除了贝德维尔、珀西瓦尔等少数骑士,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都只能等待王或同伴们回到别馆后才能得到第二手消息……不知道这是不是摩根有意为之,但他们的确都体会到了自己被边缘化的感觉。
亚瑟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旦追问他在王宫里有没有遭遇女王党的刁难,他就用“王姐待我很好”来搪塞,大抵也这样偷偷嘱咐了贝德维尔等人,每次私下询问他们这方面的事情,他们都只是露出复杂的苦笑,让人不由得为那小子的安危担忧。
随后,凯注意到一名骑着枣红战马,身披银色铠甲的骑士紧跟在女王身后,身材高大,背后是一面沉重的筝型橡木盾,腰间别着一柄长剑,长得像是那种会让妓/女甘愿免费跟他上床的佣兵老手,但凯知道对方是个女人——银铠的艾斯翠德,在南方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过凯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
“那家伙真的是女人吗?看起来壮得像头牛。”
“凯爵士!”贝德维尔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您怎么能说出如此失礼的话?艾斯翠德爵士不仅功勋无数,武艺也在你我之上,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骑士。”
“是啊,可我又没质疑她的功绩,只是说她不像个女人,而且壮得像头牛。”
贝德维尔叹息一声:“现在您应该明白为什么王不想带您参加御前会议了。”
“王与猊下真是一对璧人。”珀西瓦尔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以我这半年的观察,他们对待彼此未免有点太客气了……夫妻之间若是过分拘于礼节,就很难进一步产生更亲密的感情,真是令人不得不为他们而担忧。”
“有什么关系?”梅林说,“他们只要结婚就行了。”
“这场联姻虽是出于利益的结果,但从我等的角度,当然是希望王的婚姻也能带给他幸福。”珀西瓦尔神色尴尬地说道,“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先王的婚姻太过于……利益化,我等才会如此关心。”
气氛到这里不免微妙了起来——因为梅林本人恰好是这两场政治联姻的主导者,而且他显然对当事人的婚后幸福毫不在乎。作为王的老师兼抚养者,骑士们在心里都对他保有一分敬重,但对方偶尔流露出的冷漠,也会让他们深刻体会到这位魔术师体内确实流淌着异种之血。
最后是兰斯洛特打了圆场:“听尤尔费斯爵士说,王与先王长得一模一样,或许猊下只是因为王长得像自己的父亲而别扭呢?等他们相处久了,彼此之间更加了解,一定会萌生出爱意的。”
“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梅林大人……”兰斯洛特对他的当面拆台十分无奈,“恕我直言,您今天到底怎么了?”
“别理他。”凯不以为然,“单身老头的牢骚罢了。”
相比其他骑士,他和梅林认识得更久,知道这种烂脾气不过是对方间歇性的常态,有时候几个月发作一次,有时候是几年,但无论中间隔了多久,终究是不会痊愈的。
按照计划,北方军最后会在罗奴亚和英格兰的大部队汇合并建立t补给点,然后继续南下,与驻守康沃尔的廷塔哲军队,以及威尔士诸国的军队以钳形攻势一举歼灭伏提庚的蛮族大军,直接攻入卡美洛特。为了避免敌军寻求外援,廷塔哲的舰队会在海上长期巡逻,切断不列颠岛与欧洲大陆的联系。
北方军里不仅有米斯里尔及其封臣的军队,还涵盖了苏格兰诸国派来的各路援军,要统领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且要跨越大半个不列颠,后勤方面自然是不能有丝毫懈怠的。
不得不说,北方确实是女王的天下——贵族们无论爵位高低,都愿意将自己的领地借与联合军进行休整,辎重车队比大军提早一日出发,当大军于入夜抵达预定的营地时,他们已经搭好了帐篷,正在用麻绳加固拒马①。
“这附近应该挺安全吧?”凯说,“我们只是休息一个晚上,为什么还要放拒马阵?”
“这里是北境的最后一个大型营寨,也是南下的第一个补给点,很长时间都不会拔寨。”贝德维尔解释道,“目前行军队伍过于庞大,不方便辎重补给,所以明天开始会兵分三路行动,使队伍首尾衔接,方便辎重车队跟上大军。”
“不仅如此。”克鲁茨——廷塔哲麾下的骑士,性格相当自来熟,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长了一张娃娃脸,说话时口吻像是他们的同辈,“这里有港口可以供大船靠岸,季风的方向也对,走水路运送物资要比走陆路便捷得多。”
周围陆续点起篝火,士兵们将炊具和粮食从行军车上卸下来,到处都是叮叮哐哐的声响。
凯分心地看着几个后勤兵扛着几十个水袋和盛具消失在灰色的帐篷堆里,心里总感觉怪怪的,仿佛他们不是在去打仗的路上,而是去狩猎野炊。
“你的马快要踩进火堆里了,小伙子。”克鲁茨爵士提醒道。
凯立刻勒紧缰绳,小心避开有火屑飞溅的地方:“谢了。”
“不客气。”对方爽朗地笑了笑,“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野兽,怎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凯抓了抓头发:“我只是在想……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正常打仗应该没这么悠闲。”
在他的记忆中,战争应该是比这更艰苦的景象——当初他们北上前往葛尔的途中,经常会遭遇外族和本地强盗的骚扰,虽然敌人的武力不足以对他们产生什么威胁,但后续的补给时常因此中断,饿着肚子赶路才是常态。
“又没有正面遇到敌人,当然没什么紧张感。”克鲁茨说,“不过,我猜你是在想我们不该日子过得那么舒坦,对吧?”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对方回答,“北方并非天生的和平之地,何况是葛尔这样位置尴尬的国家——英格兰人认为葛尔人是苏格兰人,苏格兰人认为葛尔人是英格兰人,海上有维京海盗的骚扰,国内有排斥猊下执政的保守派,我们其实也有过一段艰难的时光。”
“那时还有饥荒呢。”与他同行的另一名葛尔骑士补充道,“越是穷困的地方,强盗们越是肆虐横行,当初我们大概每过半个月就要去剿一次匪。而且他们很聪明,知道利用地形避开我们的正规军,绕道去劫掠我们的粮草车。”
“如果你好奇为什么我们的后勤兵也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身手,这就是答案。”克鲁茨继续道,“吃过亏后,你就会知道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完善,比方说军备里必须有大号的牛皮水袋,除了饮水之外还能用于灭火,很多行军设施,例如车营也是在那段时间诞生的……总之,猊下很关心这方面的事,每次打完仗后,铁匠们都能搞出些新奇的玩意儿。你可以去试一试我们的磨刀器,每次扎营没事干时我就会去划拉两下。”
凯也算是上过几次战场的人了,在他们面前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他用余光看见一队士兵正拿着铲子熟练地在营寨外挖掘沟壕,基本都是深一英尺,宽三英尺,规格相当统一。
像这样物资丰裕,军队规制完善的国家,即使没有跟他们联手,应该也能夺回卡美洛特吧……显然,摩根从很早以前就在为夺回王都做准备了,梅林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才能让对方同意与他们共享胜利的果实?
难道真是靠他老弟的那张俏脸?可摩根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恋父情结的样子。
夜晚,凯受亚瑟的传唤前往国王的营帐,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摩根,越是仔细观察,越是能感觉到这对姐弟虽然长得很像,但也仅仅是长得很像。
先前看到的银铠骑士艾斯翠德也在帐中,据说她很受女王的青睐,几乎会陪女王出席任何场合,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梅林倒是不在,不知道跑哪躲懒去了。
“我们向罗奴亚派传去的书信一直没有得到答复,侦查用的使魔也在进入罗奴亚地界后消失了,梅林的眼观察到罗奴亚上空笼罩着一层黑雾。”亚瑟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事出反常,我与王姐都认为利瓦兰王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
“罗奴亚是大军南下的重要补给点,如果失去了它,补给线就要延长到加罗德。”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案,“我需要卿和艾斯翠德带领一支先遣部队前往罗奴亚探明情况。抵达目的地后不要轻举妄动,先通过水镜向我汇报,我会结合当地的情况判断该如何处理。”
她那独揽大权的口吻让凯心中略感不快:“我是王的骑士,只会向我效忠的王汇报情况。”
“凯!”亚瑟喝止他,“不得如此无礼。”
“无妨,我已经料想到两军之间会有一段时间的磨合期。”摩根说,“但卿无论如何赌气,这场行动的最终指挥权在我。卿的一举一动也不仅仅关乎你自己——十几万人的性命,此刻都托付于你手,究竟该如何抉择,抉择的后果又是什么,卿最好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了。”
在摩根和艾斯翠德离开营帐后,亚瑟叫住了他:“凯,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凯朝他翻白眼:“拜托,你们俩还没结婚呢,别告诉我你现在就要开始护着老婆了。”
“无需我的保护,王姐只要几句话就能让顶撞她的人无言以对。”对方说话时那种与有荣焉的语气让他头皮发麻,“我只担心你会对艾斯翠德卿有所冒犯。”
“放心吧,我就算去操一头母牛,都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的。”
听到他的回答,亚瑟的神情看起来更加痛苦了:“我的担忧果然没错……把这当作王的命令吧,凯,管好你的嘴,避免和艾斯翠德卿产生任何冲突。”
凯现在只想回帐篷休息:“我对所有骑士都一视同仁,如果她有不满,那也是她的问题。”
“这就是问题所在,凯,因为你看起来总是一副憎恨着所有人的样子。”
“是''平等地''憎恨着所有人的样子。”凯打了个哈欠,“在我因为憎恨你而冒犯地向你吐口水之前——陛下、王、亚瑟、老弟——随便什么吧,麻烦放我回去睡觉。”
第289章
“您确定要派我去吗?”她的语气近乎恳求, “我是您的近卫骑士,任何事情都没有您的安危重要,请让我留在您身边, 让克鲁茨或阿诺前往罗奴亚吧。”
“罗奴亚的情况比你想象中要复杂。”猊下说, “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躲过梅林的眼睛,艾斯翠德,上一次发生类似的情况还是在灰翠镇——阿杰尔·尤翠,想必你还记得他最后变成了怎样的怪物。”
不错,尽管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阿杰尔·尤翠苍白肿胀的身躯和细小萎缩的四肢依然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紧接着是腐臭的脓血和虫子振翅时刺耳的鸣响……真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原本打算让梅林与你同行,但局势发生了一点不妙的变化,伏提庚似乎有提前从冬眠中醒来的迹象, 梅林这段时间必须专注于编织梦境,使卑王继续沉睡,难以再t分出心来解决这件事。”
“可是……”
“艾斯翠德,你不仅能力上令我信赖,也有过处理这类问题的经验,是我身边唯一能托付的人。”猊下看着她,“罗奴亚非常重要,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要作为我的眼睛,代我找到真相。”
事已至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艾斯翠德叹息一声,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先遣部队已经快马加鞭了近一周,队伍中的几位骑士都是骑马好手,昼夜不停,此时已经非常接近罗奴亚的地界了。
虽然还没有亲眼见到罗奴亚的境况,但一路上他们遇见了许多从那里逃出来的人,其中大多都是商队和行脚商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不过内容都相当夸张。
有的人说罗奴亚整日被阴云笼罩,不见太阳,有的人说当初被大臣毒死的玫瑰侍女阴魂不散,她的诅咒笼罩了整个王宫,还有人说罗奴亚已经被一群幽灵大军占据,幽灵们浑身焦黑,散发出硝烟的气味,描述得有板有眼。
“看来那名玫瑰侍女着实有点健忘,尸体在地下烂了十几年,才想起自己需要为那杯毒酒报仇。”
说话的人是凯爵士,也是先遣部队中唯一隶属于国王的骑士。艾斯翠德对他的第一印并不好,但刻薄的话语无法掩盖他在结论上的正确——因为玫瑰侍女根本没有死,她的真实身份是消亡数十年的康沃尔王国公主布兰什弗尔,毒酒不过是利瓦兰王为了保护她而编造的谎言,这个消息在猊下成为康沃尔公爵后的第二年就被缄默查得一清二楚。
其他骑士大多也对这些荒谬的谣传嗤之以鼻,艾斯翠德知道这其中必然有夸大的成分,但自从见识过阿杰尔·尤翠的堕落和加缪尔·廷塔哲的疯狂后,她就领悟了一个道理——在这片被神秘眷顾的土地上,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即使不是玫瑰侍女,罗奴亚王宫此刻应该也深陷于某种诅咒之中。
进入城镇后,他们找了一家客栈落脚。杰夫和阿诺去集市补充物资,后者还要去木匠铺修补受损的盾牌,虽然盾牌不是阿诺的,但他要为此付账,因为他庞然的身躯一屁股坐裂了杰夫可怜的松木圆盾,戴文不听她的嘱咐偷懒喝了生水,如今正在茅厕里为自己的懒惰付出代价,柏德温昨晚负责守夜,付完房钱后就打着哈欠去补眠了。
于是队伍里最后只剩下了艾斯翠德和凯。
这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在出发之前,亚瑟王特意私下嘱咐她不要让凯爵士和其他年轻气盛的骑士单独相处,因为他不希望对方回来后缺胳膊少腿。
“凯爵士是您的国务大臣,职位在其他骑士之上。”而且与她的铁卫总长之职平级,不过这次先遣部队由她主导,凯被任命为了她的副手,“女王麾下的骑士皆是遵守军纪之人,您无需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我当然相信诸位的品格。”亚瑟王长叹一声,“但我更相信凯的那张嘴……有时想要忍住用拳头打他的冲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她与凯爵士实际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才切实体会到当初对方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忧愁——很难想像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加荷里斯殿下言辞更尖刻的人,不过在得知他对所有人都是这副态度后,当初他在营帐里对猊下口出不逊的事情倒是没那么令人憎恶了。
话虽如此,不代表他就无需为此付出代价,艾斯翠德已暗下决心,日后只要在比武大会上遇见对方,必会用长枪把他从马上捅下来。
她向店家买了一份熟肉、几条鳕鱼和一大盘黄油烤馕饼,当店家询问她是否需要麦酒时,她坚持只要了一杯——这杯是给凯爵士的,她自己只要一碗温羊奶。
凯爵士语带调侃:“喝不了酒?”
“我从不饮酒。”艾斯翠德回答,“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及时发现隐藏在猊下身边的威胁。”
“啧啧,大个子骑士,总是这样一板一眼地活着,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无趣吗?”
“在授封为骑士后,我就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了。”
“真没意思。”凯爵士撇开视线,把注意力留给了麦酒,听说他也接受过梅林的教导,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商客询问能不能与他们拼桌。
对方风尘仆仆、满脸疲惫,浑身散发出一股牛羊的腥臊味,艾斯翠德断定他极有可能是从罗奴亚当地逃出来的,最近有不少罗奴亚人匆忙逃离,夜晚只能靠与家畜们睡在一起保持温暖。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从罗奴亚来的?”艾斯翠德召来店家,为他也点了一杯麦酒,“喝点酒暖暖身体吧,可怜人。”
商客将麦酒一饮而尽,干枯的面庞终于恢复了些许活力:“谢天谢地。”他用袖子擦掉了胡子上的酒渍,“当然也感谢您,大人,天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要不是因为罗奴亚现在一团糟,我死也不会在这把年纪这样糟践自己。”
“我和我的同伴这几天遇见了许多颠沛流离的罗奴亚百姓,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心碎。”虽然她的同伴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吐了吐舌头,但艾斯翠德不以为意,“先生,罗奴亚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诅咒了。”商客愁眉苦脸,“整个王城都被黑色的毒瘴吞没,瘴气闻起来有蒜的味道,但吸入肺腑后就变为烈火,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痛苦。”
他的话让艾斯翠德的心跳停了一拍:“毒瘴……有多少居民遇害了?”
“倒是没有真正出现被瘴气毒死的人。”商客说,“当然,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包括我在内,但离开被毒瘴包围的地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后,痛苦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哪怕是之前因为中毒过深而晕厥的人也是如此。所以虽然逃走了不少人,但还有人还抱有一丝期待,也许某天罗奴亚就能恢复原样呢?”
他的描述听起来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但已经是他们近日听到最接近真相的消息了,连凯爵士都不禁严阵以待,客气地拿起一个黄油馕饼塞进对方手里:“除了毒瘴气,还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的地方?”商客挠了挠稀疏的后脑勺,“噢,对了,半夜王宫里会传出哭声。”
“女人的哭声?”凯爵士忍不住咕哝,“难道玫瑰侍女的传闻是真的?”
“不,是一个男孩的哭声。”商客说,“我原本是负责给王宫运送酒水的,经常在夜晚出入,所以听得很清楚,而且那肯定不是崔斯坦殿下的声音,比崔斯坦殿下更年幼,大概十三、四岁,他一边哭泣,一边用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唉,如果不是当时的气氛太过鬼魅,我或许也会为他感到伤心吧。”
“你可真是够缺心眼的。”凯爵士评价。
“我更喜欢称之为乐观,大人。”商客笑了笑,“何况,没有点胆量,怎么敢在王宫做事呢?”
又过了一会儿,得意洋洋的阿诺和一脸无奈的杰夫回到了客栈,前者拿起黄油馕饼,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和工匠砍价的过程,艾斯翠德将餐桌留给了同伴们,独自一人走出客栈。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夜幕中的星星,拂面的晚风中裹挟着湿气——显然,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希望明天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已经放晴。
“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干什么呢,结果就是站在这里吹冷风?”凯爵士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那个大高个儿——比你还高的那个,应该不是贵族出身吧?”
艾斯翠德点了点头:“阿诺爵士的父亲是葛尔的一名猪倌。”
“难怪他胳膊壮得像是能把我的脖子勒断。”
凯在她旁边的台阶盘腿坐下,艾斯翠德虽然觉得对方突然来找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但这个时代的骑士多是贵族后裔——有t的家境富裕,有的家道中落,可这项虚无缥缈的头衔有时比一切都要重要。见对方没有奚落阿诺的出身,艾斯翠德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尽管对方说话无礼又刻薄,对什么事都很懈怠,为人轻佻,时常表现得像一个街溜子,但总体而言,他还算是一个挺好的人。
“喂,艾斯翠德爵士。”凯冷不丁开口,“整天和一个别人口中完美无缺的人待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是我的荣幸。”
“让我们把那点场面话丢掉行不行?”他抱怨道,“拜托,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距离我们千里之外,无论你怎么拍马屁,你的猊下也听不到。”
“我依然坚持我的回答。”艾斯翠德有些困惑,“难道您不敬爱您的王吗?”
“开玩笑,我可以为亚瑟去死。”他说,“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因为远离他的光芒而松一口气,这是两码事。你难道没有过类似的感觉吗?世界上总会有个别人,他们轻易就能完成你竭尽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当你和他们走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吝啬于给你哪怕一点目光,他们是太阳,是光,而你只是他们身边无数道影子里最不值一提的那个。”
“您心中的苦恼我十分理解。”她真诚地回答,“我认识一位和您很像的人……可惜他已经不幸辞世了,若他还活着,或许会与您成为不错的朋友。 ”
凯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看你的表情,可不像是要''理解''我的样子。”
“理解与共情是两码事,凯爵士。”艾斯翠德说,“事实上,您的苦恼在我看来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毕竟,得先拥有站在太阳身边的资格,才能为此苦恼。您乃先王旧部艾克特爵士之子,与亚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成为骑士,还是成为王身边得用的人,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相比之下,阿诺是猪倌的孩子,戴文曾经是一个靠偷鸡摸狗活下来的乞儿,杰夫出生于一个原始部族,被山火烧掉了家,柏德温出身最好,他的父亲为猊下管理马匹。
至于她……凯姆里德的小村庄是一段过于遥远的回忆,佣兵团也是,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消失,但也已经无法在她心头掀起一丝波澜了。
“当然,我不会因为您家境优渥,就认为您的愁绪是多余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困扰,自我被任命为铁卫总长之后,生活中令我忧心的事情比起过去只多不少。”她说,“但我也不认为作为太阳的影子是一种痛苦,这世上有太多人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体会过那样的生活,所以知道有光和热的日子是多么珍贵。”
凯爵士陷入了沉默,不过艾斯翠德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只是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出来太久了,其他人会担心的。”
正当她转身打算离开时,凯忽然开口:“嘿。”
“请说。”
“我……”他小声道,“抱歉……”
“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惹恼了对方:“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道歉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过得去,可不是想要和你搞好关系!”
说罢,他猛地起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艾斯翠德对此感到不明所以,只能将其归结于青春期男性特有的情绪化。
第290章
罗奴亚的情况不算太糟, 但也不算太好。
如果放在以前,凯多半会认为说这话的人在用屁/眼讲话,可若要描述眼前的景象, 似乎没有比这更加贴切的了。
他见识过被强盗烧杀抢掠的村庄,见识过因为疫病而横尸遍野的小镇,见识过许多将人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灾祸,乌鸦和秃鹫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去,苍蝇在暴晒的死者边打转,发出嗡嗡的鸣响,流不尽的血将土地浸染成了褐色,河流也变为浑浊的深红——罗奴亚还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如商客所说,黑色的瘴气似乎没有真正毒死什么人,但饥饿、寒冷以及无家可归的凄苦,同样是这些普通百姓的催命符。
在罗奴亚的城门附近有几个简陋的营帐,用树枝、稻草和船上拆下来的旧帆布搭建而成, 凯年幼时和亚瑟去河边露营也会搭这样的帐篷, 罗奴亚的营帐并不比他们当时搭的帐篷更大,但里面住了几十个人, 像是大片的蚂蚁挤进了一个小小的蚁巢里。
这一点倒是也与商客的说法相符,有许多人不愿背井离乡,仍对毒瘴气有朝一日会自行散去抱有希望——假设这一天真会到来,从他们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神态来看,也很难让人乐观地认为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们在人堆里走了一圈, 最终找到了一个似乎在主导营地秩序的男人。
“您是这里的管理者吗?”艾斯翠德问道。
“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男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浓密的黑发,有一双蓝眼睛,“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治安官,照理说没有这种职权……可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情况特殊,大部分有权做主的人都被困在王宫里,总得有人做这些。”
他自称为“普通的治安官”,措辞却十分文雅,像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他身形高大,体态端正,大概率是贵族出身。
凯还注意到,虽然对方的下半张脸几乎全被胡子遮盖了,但依然能看出他长得十分英俊——那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英俊,甚至让人觉得这个男人年轻时一定过分受欢迎,为了躲避女孩们的热情才不得不在自己脸上折腾了一番。
“你们就是女王派来的骑士吧。”对方一语道破了他们的身份,“银铠的艾斯翠德,像你这样的人物,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忽视。利瓦兰陛下知道女王很快就会派人救援,因此早就嘱咐我在城外接应你们……剩下的话不适合在这里说,请随我来。”
“我是国王派来的骑士。”凯纠正道,“英格兰之王亚瑟的骑士。”
“凯爵士……”艾斯翠德无奈地摇了摇头,“请带路吧,还没来得及询问,阁下该如何称呼?”
闻言,男人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艾迪,叫我艾迪就行了。”
艾迪领着他们走入一处偏离的树林,通过观察他的步伐,凯再一次确认对方是贵族出身,他不仅有武艺傍身,而且绝非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只有从小接受正规训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习惯。
“利瓦兰陛下现在情况如何?”
“没有性命之危,但情况也不乐观。”艾迪叹息一声,“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国王的卧房,我本想劝陛下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崔斯坦殿下被幽灵困在了地下室,他担忧殿下的安危,始终不愿意离开。”
“幽灵?”凯插嘴,“是不是一个男孩?”
“没错。”艾迪说,“不知道你们目前掌握了多少消息,但这样一个个解释过去就太细碎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歧义和遗漏,让我们重头开始吧。首先,王宫现在被一个幽灵所掌控——关于幽灵是谁,为什么会出现,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毒瘴的出现与他存在必然联系。”
“王室成员有受到毒瘴气的影响吗?”
“整个王宫都受到了影响,唯独利瓦兰陛下的卧房没有。”艾迪回答,“这其中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陛下没有告知我……总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毒瘴会让人肺腑疼痛,可只要脱离瘴气扩散的范围,疼痛就会自行消失。”
艾斯翠德微微蹙眉:“自行消失——是指痊愈吗?可在城门附近,似乎有几座新盖的坟墓。”
“毒性虽然会消失,但曾经造成的痛苦不会。”对方解释道,“除了被踩踏误伤而死的,大多是体弱多病,难以承受这种疼痛的老人,哪怕及时将他们送到城外,也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最后,艾迪将他们带到一个看似被遗弃许久的谷仓前。
“这里就是密道的入口。”他说,“但我建议你们晚上再去,毒瘴的影响在夜晚会有所减弱,而且幽灵的行动范围会缩小到地窖附近,如果你们要在王宫中调查什么,也不容易遇见他。”
“幽灵会主动t攻击人吗?”阿诺讪讪道。
“不然呢?除非在冥界毒瘴气等同于香薰。”凯忍不住打趣,“你不会怕鬼吧?看来这大个子算是白长了。”
“谁不怕鬼?”他摸了摸鼻子,“那玩意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还总要弄出点动静吓你一跳,你用剑去砍它,它当没事发生,它想捏爆你的脑袋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除非老天公平一点,它打我,我流血,我打它,它也留血,否则我们还是绕着走吧。”
艾斯翠德目测了一下密道到城堡的距离:“从这里到王宫内部,似乎有一段漫长的路程。”
“无需担心,我会为你们带路的。”
“这样不会影响到营地的管理吗?”
“营地里也有我的其他同僚,不过……”艾迪叹了口气,“好吧,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最好还是留下至少一名骑士协助我们维持秩序。大家的情绪都很糟,再微不足道的矛盾,也随时有可能发展成斗殴,如果有一副铁盔甲和一把长剑镇场,许多问题都会变得容易解决。另外,在密道里也会受到毒瘴的影响,我的建议是只让对魔力较高的骑士潜入王宫。”
话音刚落,凯察觉到身旁的几名骑士面面相觑——也不奇怪,他们毕竟是平民出生,没有家系的传承,虽然普通人也有可能诞下具有一定魔术才能的孩子,但那种情况很少见。
艾斯翠德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他们说:“你们都留下,由我一人随艾迪阁下进入王宫即可。”
凯对于她居然把自己也囊括进“你们”的范畴内而感到不满:“凭什么?我也要去。”
“凯爵士。”艾斯翠德脸上露出了他所熟悉的,那种仿佛在给一个小孩换尿布似的老妈表情,“我从未质疑您的实力,但您应该活跃于比武竞技场,而非这样考验魔术的场合。我本人在这方面的造诣也许不比您更深,但我有妖精之铠的庇佑,应该能够抵消一部分毒瘴的影响。”
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凯就是不想被丢在这里——就像年幼时他得知梅林只打算带亚瑟出远门,一定会跑去死缠烂打,就是要跟着他们去旅行一样。
其实旅行并不有趣,甚至很辛苦,梅林又不是什么擅长带小孩的大人,经常让他和亚瑟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跟牲畜差不多,但当他觉得某个人还算不错(仅仅是不错! ),足以得到他的认可时,就很难忍受对方抛下自己,跟别人组队去干什么事。
“如果你跟前这个英俊的老小伙子也能在密道里窜来窜去而不晕倒,没道理我就不行。”凯扬起下巴——这不是为了展示什么男子汉气概,单纯是因为艾斯翠德比他要高,如果不这么做,他很难堂堂正正(大概)地与她对视,“腿长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就把它们打断,否则就别老指使我去这儿去那儿的。”
“真的吗?”柏德温的语气听起来跃跃欲试,“您可以放心交给我,凯爵士,我精通一种让骨头脱臼后可以完美复原的手法,而且用它治好过很多系部①较长所以很容易骨折的马。”
“……谢谢,等哪一天我决定在脚掌钉上马蹄铁后就去找你。”
虽然柏德温中途捣乱,但艾斯翠德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看得出来,她喜欢行动更胜于雄辩(直白地说就是嘴有点笨),而且平常就担任着那种“负责给臭小鬼们收拾烂摊子的倒霉爹妈”的角色,不知道她用这种老牛般的耐心驯化过多少骑士团里曾经处于叛逆期的不孝子。
入夜前,艾斯翠德事无巨细地向摩根汇报了罗奴亚的境况,凯站在她旁边听得昏昏欲睡,好在女王没有和他类似的感受,全程都专心致志,并且言简意赅地对艾斯翠德的报告进行了总结,不得不承认某些人能成为统治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已至此,恐怕只有和利瓦兰王实际见上一面才能知道答案了。”摩根说,“至于那个身份不明的幽灵……我与亚瑟正在前往仙女湖的路上,若此行能顺利取到星之圣剑,解决那个幽灵应该也不是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证利瓦兰王与其妻儿的安全。”
“是。”艾斯翠德顿了一下,“另外,猊下,那位为我们带路的治安官……是蓝眼睛的骑士。”
听到她的话,摩根沉默片刻,低声道:“不必太过在意,局势已定,他的出现影响不了什么。”
待艾斯翠德关掉水镜后,凯百无聊赖地问道:“你们刚刚在打什么哑谜?”
然而对方只是苦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凯也不是很在乎,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艾迪曾经当过女王的老情人。
无所谓啦,那是半个老男人了,哪怕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亚瑟比较好看。他以前就一直琢磨,即便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他的老弟光靠那张脸也能让贵妇们赶着把金币塞进他的马裤里。
月色降临后,他们便启程前往城堡。
不知过了多久,凯终于真正闻到了那股辛辣的味道——起初只是有点呛人,但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像是有人把烧烫了的烙铁按在他的肺叶上,他几乎能听到那种滋滋的声音(尽管实际上并不存在)。
艾迪走在最前面,用油灯点亮墙壁上的火把,昏暗的火光让他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看起来光怪陆离:“你还好吗?”
凯眨了眨眼睛,甚至分不清眼前忽明忽暗的景象究竟是因为火光的闪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努力把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我能有什么事?”
“您面色发绀,凯爵士。”艾斯翠德摸了摸他的脸颊,通过对方冰凉的手指,他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有多么烫,“毒发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看来您不能继续前进了,艾迪阁下,我们现在距离城堡还有多远?”
“已经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了。”艾迪回答,“以凯爵士的情况而言,应该没办法独自回到入口,与其走回头路,不如带着凯爵士到利瓦兰陛下的卧房休息。”
“我想也是。”艾斯翠德背对着他蹲下身,“剩下的路就由我来背您吧。”
“你干脆杀掉我好了。”凯吸了吸鼻子,鼻腔和眼睛的酸胀让他总感觉自己要流泪了,但毒瘴气就像气态的烈火,让他的整张脸又干又痒,“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那种你出门时不小心带多了的行李吗?”
“我不想对你的坚强有所指责,凯爵士。”艾迪小声道,尽管他口中的“坚强”听起来更像是“无理取闹”,“但事实是,艾斯翠德爵士哪怕背着你并且倒着走路,恐怕都比你现在的步速要快。”
“那就让我死在这儿。”
“别说这种蠢话!”艾斯翠德难得严厉起来,“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凯爵士!”
见鬼,她说话的语气好像他老爸,不知道这件事结束后她会不会罚他去给马清理蹄子。
凯一向觉得自己很擅长应付女人——除非对方是一个说话像他爸的女人。最后他老实地投降了,屈辱地在这个说话像他爸的女人背上蜷缩着,并且罕见地体会到了后悔的感觉,有时候被别人丢下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艾迪说得没错,艾斯翠德即使背着他也健步如飞。她的铠甲有点硌人,而且冰冷冷的,但宽阔的臂膀给人以安全感。她身上也有赶路多日的汗水味和灰尘味,和其他所有骑士身上的气味没什么差别,不过可能因为她是女人,闻到后总让人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当然,这种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出于别的原因……比如说他执意要跟着他们去城堡,结果自己半路倒下,不得不连累同伴背着自己前进之类的。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会儿——毒瘴气让他进一步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只知道艾斯翠德忽然停了下来,以及不远处艾迪响起的声音:“我们到了。”
“感谢您为我们带路。”艾斯翠德说,“但请再忍耐一段时间,凯爵士,我们现在还不能t上去。”
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他现在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更别说是反对什么了。
“你对我有所怀疑?”艾迪问道。
“不,恰恰相反,我十分信任您的品格。”艾斯翠德回答,“但品格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例如您的真实身份……艾德里安殿下,此刻您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
第291章
“艾德里安?”亚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那位''艾德里安''?他竟然在罗奴亚?”
“你知道他?”他的妻子难得揶揄地回答,“我还以为梅林什么事情都喜欢只跟你说一半呢。”
“怎么会不知道?勇敢地违逆了父亲的安排,为了捍卫真爱而放弃了王座的爱之骑士艾德里安——这在不列颠是家喻户晓的故事,没有人会不知道。”说着,他忽然顿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抱歉,王姐,我不是故意……呃,我第一时间真的没想到……”
“无妨。”摩根平静地回答,“我与艾德里安相识的时间不久,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而且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是了, 在爱之骑士感人肺腑的故事背后,还有许多没有被提及名字的配角。按照故事的时间线, 那位被国王安排给艾德里安王子的未婚妻,在诸多版本的故事中被统一称作“来自南方的黄金公主”的女性, 就是他的王姐摩根勒菲。
真是不可思议,他明明早就知道爱之骑士的故事,也知道他是尤伦斯王的兄长,却从未试图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更准确地说,好像从未有人真正将爱之骑士故事中的“黄金公主”和现实中的“康沃尔公爵”划上等号,尽管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何况,早在感恩祭晚宴之前,我就知道艾德里安会跟他的情人在大庭广众下私奔。”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错愕,摩根轻轻咳嗽一声,似是为了止住笑意, “让我猜一猜,爱之骑士的故事时梅林在你小时候讲给你听的,对吗?”
亚瑟老实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这其中也有他的手笔。”摩根细细端详他的脸——亚瑟知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取乐,心里也不觉得羞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艾德里安的情人米娅是园艺师的女儿,本没有资格出入于宴会大厅,是梅林用幻术帮她骗过了宫廷主管,让她得以伪装成女仆与艾德里安在晚宴上相见。”
虽然妻子的目光让他有点心跳加速,难以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对的地方。若梅林只是被艾德里安和米娅之间的真情打动,想要帮助他们私奔,完全可以在宴会开始之前就让他们离开……
他是故意让这对恋人在众目睽睽下私奔的。
“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哪怕它曾经掀起波澜,如今涟漪也早已散去。”摩根说,“虽然艾德里安主动放弃了王位继承权,但生活环境的变化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志,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派人监视他的情况……不得不感慨他确实是一个有才干的人,而且品格高尚,性情坚韧,虽然由王储变成了平民,但像他这样的存在,注定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时,她表情中暗含的认可让亚瑟略感不安:“我猜他很快就通过米娅得知自己其实落入了他人的陷阱。这种情况下,他既没有后悔,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努力承担起作为丈夫的责任,尽管他的生活水平永远不会比他当王储时更好,但他确实成长为了一个比''王储艾德里安''更好的人。”
“艾德里安王子……”他听见自己问道,“他真如传闻中那般高大英俊吗?”
据说他体格健壮,皮肤光洁白皙,还有一双如大海般深情的眼睛,他的微笑使鲜花都为他绽放,他的悲伤令皎月都为他落泪——虽然在听闻自己的歌谣后,亚瑟就明白吟游诗人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纯粹在瞎编(剩下的部分则编得不那么厉害),但艾德里安无疑是一位美男子,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确实姿容出众。”摩根戏谑道,“以及亚瑟,我亲爱的弟弟,我很体谅你为什么对他的长相如此感兴趣。”
“什么?”亚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不、不是的!听我解释,王姐,我——我以我们父亲的名义发誓,我对他没有任何那方面的兴趣!”
“我当然相信你,亚瑟,但还是不要轻易拿我们已逝的父亲发誓比较好。”她轻声笑了起来,“现在放松些了吗?无需认为这是什么严肃的话题,我并不像艾斯翠德那样担心他的出现。”
亚瑟确实对艾德里安的存在感到困扰,但他肯定这种困扰和摩根所说的不太一样。
“有些人生来就无法辜负他人的期待,只能强迫自己背负着他人的愿望活下去,艾德里安就是如此,当人们为他戴上爱之骑士的桂冠时,结局就已经定下了。”摩根叹息道,“话虽如此,又有谁能真正抛却一切呢?人生在世,注定要出于某些原因而与自己所热爱的生活渐行渐远……这就是责任。”
亚瑟看着她,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在迟疑的片刻,她便转身离去。
“不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她说,“罗奴亚的百姓和利瓦兰王还在等待我们,越快拿到星之圣剑越好。”
他目送她的背影,也许自己刚才应该握住那只手的……可他总是行动得太迟,而她总是走得太快。
他们再次启程,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仙女湖。
亚瑟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此行却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他很快就找到了之前梅林带他乘坐的小船——附近一带荒无人烟,小船经过了漫长的风吹日晒,却没有任何开裂或霉蛀的迹象,座位上什至没有灰尘和蛛丝,干净如新。
他猜测这条船本身也是神秘的一种体现,就像神话中的冥府之河阿刻戎①,只是没有收钱的摆渡人。
待摩根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定后,亚瑟便划动船桨,小船乘着水波缓缓驶向湖心。此时已经将近黄昏,落日与晚霞被水波搅动着,像是逐渐晕开的油墨,随着小船越飘越远,湖面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仙女湖正在回应它的女主人。
摩根端坐着,即使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她的背脊也总是挺得很直。她右手的食指缓慢地绕着一缕长发,神情似是陷入了沉思(这是她的小动作之一,另一个是用食指点击桌面),大多数时候,亚瑟都不太明白她在思考什么,但他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并且由衷地希望她思考时,整个世界都能为她安静下来。
这样恬静的氛围下,亚瑟甚至短暂忘记了他们其实是为了公事来到这里,只感觉这般景象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在湖上约会,先前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一度复苏——感谢夕阳的余晖,让他此刻发烫的脸颊不那么显眼了。
“就是这里。”摩根忽然开口,“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湖底……亚瑟,梅林有向你描绘过圣剑的外形吗?”
亚瑟摇了摇头:“他只说取得圣剑时不要忘记把剑鞘一并带回来,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
闻言,摩根沉默片刻,也许是背光的缘故,此刻她的神情看起来晦涩难明:“希望它确实值得人们为它付出那么多。”
说罢,她便跃入水中,动作迅捷,并且很轻巧,像是那种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才会有的身手。亚瑟断定她很快就会凯旋,而这也意味着他们短暂的二人世界也很快要结束了——当然,这场旅途本身并不具有什么浪漫色彩(他们甚至没有同骑一匹马) ,但不妨碍亚瑟为这段时光的结束感到一丝伤感。
俄而,他看见平静的湖面上漾起水波,晚霞的倒影被搅得支离破碎,摩根缓缓从湖底上浮——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她才刚刚从那水波搅动的白色浮沫中诞生,夕阳的余晖因为她的出现仿佛变成了黎明。
来自南方的黄金公主……苍白的描述,任何一名吟游诗人都愿意为了看到这一幕而死。
“亚瑟?”摩根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怎么了?”
“抱歉……我有点走神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令你忧虑,我们t可以等回到岸上再讨论。”她说,“但现在我们应该把圣剑先放到船上。”
她说得很对,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是为了取得星之圣剑,现在他应该先将圣剑放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帮助摩根回到船上,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需要在夜幕降临前找到适合过夜的地方……所以不要再盯着别人湿漉漉的头发和光裸的后颈看了,亚瑟。
他解下斗篷垫在对面的船座上,然后从摩根手中接过圣剑——或者说,他本该这么做的,但中途他意识到某些步骤不一定要分出先后次序,何必为了安置圣剑而让王姐在冰冷的湖水里多待一会儿呢?于是他越过了摩根递剑的手,想要直接将摩根从水里抱起来。
他抱着王姐,王姐抱着剑,一次性解决了两件事——至少亚瑟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摩根显然为此受到了惊吓:“等——等等!你要干什么?!”
她看起来像是一只被火烧到了尾巴的猫,这也是亚瑟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种类似惊慌的表情,尽管他们已经相处一年多了:“呃……我想把您从湖里抱起来?”
“你不必这么做。”摩根眯起眼睛,如果不是睫毛上的水珠让她此刻看起来特别惹人怜爱,这个表情本该是很有威慑力的,“把剑拿走,我自己就能上去。”
“无意冒犯,王姐,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亚瑟放轻了声音,“请放松一点,偶尔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好在最初的惊吓过后,摩根似乎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点了点头,以一种近乎忍耐的表情被他横抱着带回船上,全程一言不发,这种反应让亚瑟不禁想起了艾柔——阿格规文的游隼,偶尔会像木棍一样硬邦邦地杵在地上,通常是因为在草丛里暂歇时被训练场奔跑的战马吓到了。
“只是有点应激反应。”当时的阿格规文说,“通过契约梳理一下体内的魔力就行了。”
亚瑟并不真正了解“应激反应”的涵义,但他感觉这个词很适合形容现在的摩根:“十分抱歉,如果我刚才的举动令您不快……”
“没什么。”摩根僵硬地打断了他,“谢谢。”
“以前没有其他骑士对您这么做过吗?我是说……像这样把您横着抱起来。”
“没有。”
“连艾斯翠德卿都没有?”
“没有。”摩根难得表现出了不耐,“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有手有脚,而且都很健康。”
“这样啊……”亚瑟咳嗽一声,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太过明显——否则会显得很幼稚,而且无疑会再一次激怒对方,“太糟糕了,毕竟我们将来会一起生活,也许我还会无数次像这样把您抱起来……您得早日习惯起来啊,王姐。”
第292章
他的脑袋昏沉又嘈杂,像是装了一个烧开水的茶壶,沸腾的水蒸气把茶盖吹得哐当作响。当他因为内脏发热而抑制不住呻/吟时,一阵微风拂面而过——有人在给他扇风,凯本以为——并没有非常期待地以为对方是艾斯翠德,但睁开眼后只看到了艾德里安的大脸。
他懵了一会儿,艰难地将目光从男人毛茸茸的下巴上挪开,不远处,艾斯翠德正在与利瓦兰王低声交谈着什么,表情十分严肃。
“凯爵士?”艾迪——不, 现在应该叫他艾德里安了——递给了他一杯水,“润润嗓子吧。”
艾斯翠德听闻动静后也转过身来,如释重负地露出了微笑:“你终于醒了,凯爵士。”
凯按住突突作痛的太阳穴:“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一刻钟。”艾斯翠德回头看向利瓦兰王, “您刚刚说,这场灾祸的源头是……一块石头?”
利瓦兰王点了点头,解下了藏在衬衫下的项链,将项坠展示给他们:“就是它。”
那是一块鹅卵石大小的扁圆形石头,石头上有一个形似太阳的纹样,太阳的正中央是一只眼睛,雕刻的凹槽里残留着一些没有完全剥落的金漆,像是尚未干涸的眼泪。
“将这条项链献给我的商人说,这是当年提尔之王佩戴过的,象征着迦南至高神巴尔的''太阳之眼''。”利瓦兰王说,“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艾斯翠德爵士,这块石头上的纹样和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很像。”
待艾斯翠德点头后,他继续道, “虽然葛尔位于英格兰北部,但米斯里尔祖上确实有过''从诺斯特鲁姆海迁徙而来''的传闻,米斯里尔的本义是''秘银'',暗示了米斯里尔家族拥有不列颠最大的秘银矿,为什么他们会以太阳为家徽呢?我推测米斯里尔最早可能是从提尔王室独立出来的支派之一,所以保留了部分先祖的图腾信仰。”
“容我直言……”艾德里安试探性地问道,“您为何对米斯里尔家族的事情如此上心?”
闻言,利瓦兰王陷入了沉默,并且露出了那种怪讨人嫌的“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可我又不能跟你明说”的表情。正当凯因为他那吞吞吐吐的表情而恼火时,艾斯翠德开口:“是因为布兰什弗尔王后吧。”
“哈?”凯愣了一下,“王后?什么王后?”
利瓦兰王疲倦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女王果然早就知道了……不错,正是因为布兰什弗尔,虽然如今的康沃尔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当初的马克王了,但布兰什弗尔终究是马克王的亲妹妹,无家可归的公主也是公主。”
他摩擦着双手,流露出一丝不安,但眼神中满含柔情:“直到十年前,还有残余的保皇党想要请求我的帮助,但我通通拒绝了,布兰什弗尔是我的妻子,我们彼此相爱,她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受了太多的苦,我只希望她的余生平安顺遂,和我们的孩子一起……”
“等、等一下!”凯说,“布兰什弗尔是谁?如果她是您的妻子,那玫瑰侍女又是谁?”
艾斯翠德轻轻咳嗽一声,含蓄地提醒道:“凯爵士,玫瑰侍女的名字是布兰尔……您可以合理地展开联想。”
他瞠目结舌道:“布兰尔,布兰什弗尔……所以她们其实是一个人?玫瑰侍女根本没有死?”
“你的表情和最初得知真相时的艾迪卿简直一模一样,看来《玫瑰之泣》的故事确实给你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利瓦兰王露出理解的微笑,“当我和布兰什弗尔互诉心意后,她就向我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表示不想再被卷入那些权力纷争之中,为了保护她,我不得不编造了那个故事。”
艾斯翠德适时地补充道:“如果您听过有关崔斯坦殿下的传闻,就该知道他的头发也是玫瑰色的,凯爵士。”
“真是见鬼了……”他咕哝,“可恶的梅林,他肯定知道真相,居然还在我和亚瑟小时候拿这个故事来骗我们的眼泪,那个臭老头……”
艾德里安的神情也十分沉重,似乎与他感同身受:“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凯爵士。”
“话虽如此,我并不认为这件事情能够一直隐瞒下去。”利瓦兰王说,“我绝对没有与女王为敌的意思,但也没有乐观到认为女王会对布兰什弗尔的身份无动于衷,买下太阳之眼本是为了在日后献与女王,表达我的诚意……只是没想到最后会造成这种结果。”
“您还记得灾难是如何发生的吗?”艾斯翠德问道,“如果是这块石头释放出了幽灵,或许也能用它将幽灵重新封印起来。”
利瓦兰王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我对那一天的记忆很模糊……该怎么说呢?幽灵出现的一瞬间,许多嘈杂的声音挤进我的脑海里,无数强烈的感情在我心头涌现,成千上万的人在我的大脑里哭泣、尖叫、哀嚎,几乎要将我撕碎,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崔斯坦的求救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满载苦涩:“当我醒过来时,王宫已经被毒瘴笼罩,所有人都昏死过去,我的儿子也不见踪影……崔斯坦,我珍贵的孩子,幸好地窖里还储藏着不少食物,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想象布兰什弗尔会是什么反应,她的身体一直不好……”
这位年迈的国王——同时也是丈夫和父亲——低下了头,有些难为t情地找了一个他们看不到的角度擦干眼泪:“我不知道艾迪卿是否和你们交代过这些,但在看到我的儿子安全归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体谅您作为父亲的心情,但这么做于事无补。”艾斯翠德劝道,“以我之见,不如选一个折中的办法。一来,您个人的安危理应放在首位,否则将无人能处理灾难结束后罗奴亚动荡的局面;二来,我和艾——艾迪大人都可以在毒瘴中自由行走,凯爵士能坚持的时间则相对不长……”
凯自觉受了羞辱:“你说谁坚持的时间不长?!”
艾斯翠德无视了他的打岔:“总之,既然您说太阳之眼可以抵消毒瘴的效果,不如将它交给凯爵士,我、凯爵士以及艾迪大人会留在城堡,继续寻找救出崔斯坦殿下的方法,您认为如何?”
利瓦兰王显然有些动摇,但还无法下定决心,于是凯只好以自己的方式开导他:“目光长远一点,利瓦兰陛下,要是您的儿子获救后得知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的老爸,他的后半辈子估计都要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痛苦了。”
艾斯翠德难得呵斥了他:“凯爵士!”
“拜托,我当然知道自己说话很难听。”凯翻了个白眼,“可再难听的实话也是实话,您留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增加了隐患,不如考虑一下远方的布兰什弗尔王后——丈夫和儿子,至少得保证其中一个能回到她身边吧?”
利瓦兰王的面色沉了下来,但并非因为怒火,而是对妻儿的担忧与愧疚。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勉强说服了自己:“我同意你们的提案。”
按照约定,凯护送利瓦兰王穿过了地下密道,杰夫和阿诺会护送他前往达莲娜夫人的府邸,与布兰什弗尔王后团聚。
在将太阳之眼交给他时,利瓦兰王最后一次请求:“拜托了,请让我的孩子完整健全地回来。”
“即使您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无所不能的猊下。”凯其实不是很想借摩根的名义,但他明白这个时候女王的信誉远比他年轻的小老弟有说服力得多,“王和猊下很快就会带着圣剑抵达罗奴亚,要消灭一只幽灵不过是小事一桩。”
等凯回到城堡时,艾斯翠德已经和艾德里安商讨出了一套较为完整的行动方案:兵分两路,艾斯翠德和他负责将幽灵从地窖附近引开,营救小王子的任务则交给了艾德里安。幽灵的力量在夜晚会有所减弱,如果在黎明降临前没能完成任务,就中止行动,回到国王的卧房暂作休息,等到第二天入夜后继续。
等他们和艾德里安分开后,凯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得意:“看来你多少也意识到了我是一个比前王子殿下更好的拍档。”
“当然,您是一位可靠的骑士。”艾斯翠德说,“虽然主要原因是艾德里安殿下更熟悉王宫的路线……”
“可恶,后半句话可以不用说啦!”
他们来到了幽灵常出没的区域。罗奴亚的城堡和许多历史悠久(且年久失修)的古堡一样,有种被岁月蛀食过的古旧,穿过斑斓华美的锦织,灰色的石墙上有风化后的斑驳,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带着霉味的湿气,月光渗进走廊后变成了惨淡的青色,把艾斯翠德的脸照得像死人一样,不过他猜自己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走廊外同样鬼影幢幢,时不时便会有支离破碎的亡灵从窗外掠过,他们破残的手脚在窗户上留下黑色的影子,但倏忽又消失不见,唯有凄厉的哭声在廊道里回响。凯偶尔会和几个亡灵对上视线,看到他们肿胀得仿佛被泪水淹没的脸,他竟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涌现出一丝哀伤。
“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死的?”
“很难准确判断。”艾斯翠德回答,“但我相信那是一场灭顶之灾。”
忽然,整条走廊都陷入了死寂,空气中的玛那浓度骤然升高,墙壁上的油灯在刹那间同时点燃,橙红色的火焰明亮得近乎刺眼,当凯的视线因为那股刺痛而模糊时,黑暗中响起了幽灵的尖啸,以及艾斯翠德的惊呼:“凯爵士!敌人在你正前方!”
他下意识地举起剑,但并没有受到什么攻击。
当凯睁开眼睛时,幽灵已经近在咫尺,和罗奴亚客商说得一样,那是一个年幼的男孩,长发干枯而苍白,身形瘦小,虚影的躯体上有着不知是淤青还是烫伤的痕迹,他的眼皮下没有眼珠,却不断流下黑色的眼泪。
更加诡异的是,哪怕已经沦落到这般模样,男孩的五官依然透露出某种美感,让人知道他生前必然长得非常漂亮——既美丽又可怖,这是幽灵给凯的第一印象。
往好处想,至少他们不用再绞尽脑汁地考虑该如何把幽灵引开了。
“希兰……”男孩低声呢喃,“着火了……你不知道吗?希兰,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
“你大概是认错人了,伙计。”凯一边回应,一边调整架势——没办法,一旦紧张起来,他就会忍不住开玩笑——当然,不紧张的时候他也喜欢开玩笑,“要不我们打个商量吧,你告诉我们希兰是谁,我们去把他抓来,任你处置,等你把他暴揍一顿,就解除这个毒瘴气结界,怎么样?这样大伙都高兴,双赢的结果。”
但男孩显然没有领会他的幽默感,他的身体不自然地抽搐,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外力强行扭曲,骨头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非常瘆人,更多黑色的眼泪从他的眼眶滑落:“为什么你没有来?希兰,希兰……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的麦子,我们的书,我们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怪物!”艾斯翠德用剑敲击盾牌,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你的对手在这里!”
可男孩对她没有任何兴趣——同时,随着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凯感觉到自己胸口的太阳之眼微微发热:“这都是因为你撒谎了,你说你不会忘记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说你会永远爱她,你的心永远在这里……这些都是谎言,谎言!”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变成了刺耳的尖叫,“我要惩罚你!希兰,你撒谎了!你没有回来!你放任我们的家被叛徒烧掉!希兰!希兰!!”
伴随着他的咆哮,走廊外的亡灵们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破碎的影子在空中乱窜,像是掀起了一场黑色的风暴,最后一缕月光也泯灭在了黑暗之中,碎石从墙壁上漱漱落下,整座城堡都在惶恐中瑟瑟发抖。
凯的五感已经在这种折磨下彻底麻痹了,但习武多年的本能还是让他试图格挡住幽灵的进攻——然而那是失败的尝试,因为幽灵的手直接穿过了盾牌,没入他的身体,他的盔甲瞬间烫得像烙铁,仿佛要把他活活烤熟,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皮肉在高温下滋滋作响。
他无法遏制地发出叫喊,疼痛让他的视野一阵白一阵黑,他用余光看见艾斯翠德试图用身体撞开男孩,但只是从灰白的虚影中穿了过去——阿诺说得没错,跟幽灵打架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最后,艾斯翠德只能另辟蹊径,伸手将他推开——凯摔了个倒栽葱,不过情况特殊,他决定不去计较对方痛击友军的行为。
艾斯翠德将他的盾砸向幽灵(好吧,反正他也没力气拿盾了),盾牌径直穿过了幽灵的身体,掉在地上的动静也没能分散幽灵的注意力,于是她眼疾手快地将他扛了起来(她的肩甲又给了他致命一击),飞快地往回跑。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艾斯翠德的速度终于还是慢了下来——很显然,他们迷路了,不过很难责怪她,连凯自己都不记得他们是从哪儿过来的。
“情况有点糟糕,是不是?”凯喘着气,灼烧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刚才的颠簸又让他胃酸上涌,“嘿,我们打个商量,艾斯翠德——艾斯,我决定以后这么叫你,如果还有以后的话,听起来像是那种好拍档会互相称呼的名字——听着,要是我们俩都折在这里,未免有损王和猊下的颜面,既然这个臭小鬼只盯着我,不如你先撒丫子走人,我会……”
“不行。”艾斯翠德打断了他,“我绝不抛弃我的同伴。”
“可是……”
“我不会让你独自留在这里。”她诚恳地看着他,“请相信我,凯爵士,我会带你一起离开的。”
噢,她那老牛似的固执又开始发作了……凯才不会承认t自己听到这个回答后有点感动:“话是很好听,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里,就只好等人来把我们的尸体一起运出去了。”
话音刚落,墙壁上的油灯唰地亮了起来——不过片刻,幽灵便尾随而至,随着他的出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燥热了起来。
“你逃不了的。”男孩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如同死亡丧钟,“巴尔的注视下,谎言无处遁藏。”
艾斯翠德将他放下,并用身体挡在他和幽灵之间。
凯看着她表情慎重地拔出了剑——这无疑是送死的举动,这个傻子,刀剑根本伤不到对方,她有妖精之铠的保护,只要丢下他铁定能逃出生天,结果她就是要为了那该死的骑士精神送命。
“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幽灵。”凯不觉得幽灵会因为这番话而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但这不妨碍他认为她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挺帅的。
幽灵果然一如既往地无视了艾斯翠德,笔直地向他冲来。
希望他就像表现出的那样对艾斯翠德毫不在乎……凯心想,把你火烤的爪子尽管朝我来吧,臭小子。
然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当艾斯翠德的长剑挥向幽灵时,竟然真的划开了他的身体,幽灵愣住了,呆滞地看着伤口里不断泄出黑色的瘴气。
“帕提……?”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了艾斯翠德的存在,并且不出意外地把她认成了其他人,“啊,帕提……是你,你回来了……”
尽管受了伤,幽灵的神情却柔和下来,也不再流出黑色的眼泪了:“帕提,你知道猊下在哪里吗?”他似是恢复了理智,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都是火,帕提……大火好危险啊,可我感觉不到猊下……”
艾斯翠德的表情和他同样震惊,但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自然:“猊下很安全。”
幽灵眨了眨眼睛,尽管他的眼眶里只有两个漆黑的空洞:“猊下很安全……对,你说的是真话,太好了……”空气中的热意散去了一些,“你得去找希兰,他会来的……他承诺过,这里永远是他的家,他会为他的家回来,为了她回来,帕提,你得去找他……”
“很抱歉。”艾斯翠德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找到他。”
凯不禁为她的老实感到头痛,这个时候就不能随便找个理由糊弄对方一下吗?
“你不知道……”幽灵喃喃,“没关系,你只要骑着马向北走……也许不是正北,但没关系,商人们会告诉你该怎么走的……”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塔玛?”
“噢,好吧。”凯破罐破摔道,“这个塔玛又该死的是谁?”
“有人在靠近那里,他们要伤害塔玛……帕提,救救塔玛……”男孩抠着自己的脸,他的指甲只是没入了虚影,但有一种类似实物的阻隔感,就像他真的挖下了脸上的肉一样,“啊……好痛啊,好痛……火,到处都是火,我的身体好痛啊,猊下……”
他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就像那些破碎的亡灵一样,只有悲伤的抽泣声依然走廊里回荡。
直到此时,凯才终于松了口气,急剧的情绪波动过后,他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走了,只能脱力地靠在墙上:“我们现在算是安全了吗?”
“也许吧。”艾斯翠德将剑收起,“凯爵士,您的身体还好吗?”
“还行。”凯动了动手指头——他的力气也就够动这点地方了,“和毒瘴气一样,只是有痛感,没有真的受伤……呃,可能有些地方会淤青,涂点口水就行了。”
“不知道我们有没有为艾德里安殿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艾斯翠德弯下腰,手臂穿过他的胳膊和膝盖,将他抱了起来,“容我冒犯。”
“我倒是想为你的冒犯吐口水,可惜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凯小声道,“但别以为把我像娘们一样抱起来是不用付出代价的,等会儿我就把胆汁全吐你身上。”
她依然好脾气地回答:“没关系。”
凯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摸准了自己的脾气——比方说,当对方表示对他失礼的举动不会有任何反应后,他就会因为丧失乐趣而拒绝这么做。
往好处想,至少她的肩膀很宽阔,能给人带来不少安全感,而且她证明了自己确实是“艾斯翠德”,那个在吟游诗人口中英勇无畏的银铠骑士……也许她和他年幼时幻想的样子不太一样,但事实证明她只是比他想象中更好。
回到国王的卧房后,他们看到了身受重伤的艾德里安,和只是被虚幻疼痛攻击的他不同,对方看起来至少两次被幽灵甩到了墙上。
不必多问,那只幽灵消失后应该直接回到了地窖,正面撞上了偷偷潜入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惭愧道:“抱歉,我没能救出崔斯坦殿下……好消息是,崔斯坦殿下看起来还很健康,那只幽灵似乎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您不必自责,这只幽灵确实超出了我们能够处理的范围。”艾斯翠德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等待猊下和王来解决这件事了。”
稍作休息后,凯就差不多恢复了体力,和艾斯翠德一起将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的前王子殿下送到城堡外接受治疗,当柏德温给艾德里安包扎伤口的时候,艾斯翠德用水镜向摩根汇报了情况。
半晌,水镜的另一边才有所回应:“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负责解决。”
“看来您已经顺利取得了星之圣剑。”
“是啊,已经拿到了,不过……”摩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愁,“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并不需要用到它。”
第293章
梅林走到军营外时, 亚瑟正在给马喂草。
他没什么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大哥哥说过好多次,喂马不要喂得那么勤快,我们的白色神驹看起来都快变成猪了。”
东·斯塔利恩冲他喷了个响鼻, 梅林听不懂马语, 但他猜对方的意思是“管好他妈的你自己”。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其实此时的亚瑟和梅林记忆中没什么区别,只是他得找个话题才能有机会吐吐酸水,“看来这几天过得很甜蜜啊……真好,无忧无虑的二人世界,不用像大哥哥一样整天在梦境里和龙危险地玩捉迷藏。”
亚瑟面色通红, 但还是义正辞严地反驳了他:“你明明知道我们这次离开是为了正事。”
我们——真是一个惹人讨厌的词,还不如听对方像小狗一样整天叨念着“王姐”。
“摩根呢?”
“王姐已经回营帐了。”对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些许,眼神中有一种令梅林感到意外的愁苦,“王姐这几天一直郁郁寡欢, 我想她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你惹她生气了?”梅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得太雀跃,“要让她生气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么会去惹王姐生气?”亚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因为罗奴亚传回的情报,不过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王姐已经这样悒悒不乐很久了。我知道你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但这几天就别去打扰她了。”
“真过分呐,干嘛那么警惕。”他假意抱怨,“大哥哥难道不是一直很善解人意吗?”
“我理解诗人有其独特的修辞手法,梅林。”亚瑟看着他,“但我个人还是建议不要把你的名字和''善解人意''放在一起。”
唉,他们的小王子长大后越来越不可爱了,隐约有要步他义兄后尘的趋势。
梅林确实很在意摩根那边的状况,如果放在以前,他也许会在入夜后偷偷潜入对方的梦中和她聊一聊,可惜陪龙玩捉迷藏是一件耗费精力的工作,何况伏提庚乃是不列颠岛意志的化身,任何一点差池都有可能招致惨重的后果,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在晚餐时和小公主打个招呼了。
然而,当梅林已经将对未来几天的期许降低到“和小公主每天问个好就算成功”的标准之后,命运忽然对他宽容了起来——他没有去找摩根,摩根反倒主动来找他了。
就像亚瑟说的一样,她眉头紧锁,神情阴郁,仿佛这辈子从没开心过似的,梅林知道她并不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但也没料到情况会如此糟糕。
“梅林,你有空吗?”
“当然~”他t冲她挤眉弄眼,故意模仿宫廷弄臣们滑稽的腔调,“请务必和我进行这谈话的艺术。”
摩根勉强地笑了笑,显然只是为了给他的烂笑话捧场,但梅林依然认为这是一次好的尝试——能笑总归比苦着脸好,哪怕是苦笑。
“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因为憎恨,或是某种未消解的遗憾而被困在某件物品上,并且会对周围的环境造成影响……不太好的那种影响,从魔术的角度,一般你们会怎么解决这种事?”
“你是说怨灵或者妖灵?”梅林忽然明白了罗奴亚如今的处境,“通常有两种解决方法,一种简单的,一种麻烦的,只看你想要哪一种了。”
“简单的方法是什么?”
“把寄托着灵魂的那件物品破坏掉,可能有点危险,但直截了当。”梅林说,“麻烦的方法就是完成灵魂的遗愿,执念消失了,与现世的联系自然就会减弱。”
摩根沉默片刻:“如果对方的遗愿注定不可能实现,该怎么办?”
“大哥哥刚刚不是说了吗?两种方法,一种简单,一种麻烦。”梅林说,“既然后者不行,那就老老实实选择前者吧,你和亚瑟千辛万苦——好吧,可能也没那么辛苦,总之你们特意绕远路去把圣剑带了回来,总得让它派上点用场吧?”
她的嘴唇紧抿,眉目间的阴郁又加重了……梅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表情,但她的反应让他隐约有些不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剪刀剪下一只夜莺的鸟喙。
“简单的方法你也不想选?”
“无关乎麻烦或简单。”她低声道,“只是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他。”
又来了……梅林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惹她生气,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话融化似地流淌到了舌尖:“那个怨灵——妖灵,亡灵,随便什么好了,他……呃、他是那个你早死的初恋吗?”
“什么?”摩根睁大了眼睛——好吧,梅林,看看你,又成功地把一切搞砸了——她的声音满含戾气,像是一头低声咆哮的母狮,“别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梅林,我可以在很多时候忍受你的冒犯……但绝不是现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即使是梅林,也不免为她刹那间流露出的怒火而惊慌,“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小公主,别生气好吗?”因为语速太快,他差点咬到舌头,“我、我只是想说——你看起来好像已经知道对方的遗愿是什么了。”
看见对方的怒火略微平息,他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抱歉,亚瑟,以后他再也不拿这种事情调侃他了,真是现世报。
“我大概知道,但那是不可能完成的愿望。”
“不管麻烦不麻烦,也许你可以先说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说不定在大哥哥的帮助下就能轻松达成呢?”
然而摩根只是摇了摇头:“让一个早已死去的国家复活,或者……让一个早已死去的敌人死去。”
×××
“它的意识正在恢复。”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作为素体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好事,但发生在不好的时机。”另一个声音纠正道,“这是主神级别的遗骸,连王也不得不谨慎处理,何况王仍在承受当初违背规则的惩罚,一旦王的机能在制作中途受到干扰,整场仪式都会失败。”
“纯粹被死亡占据的素体只会让一切导向失败,女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再多的魔力也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
“附议,主神级别的素体极其珍贵,为其承担风险是值得的。”
“居然用本体下界,真是一个疯狂的家伙。”这次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少年人,“也难怪他会和自己的国家一起完蛋。”
话音落下后,同一时间响起了很多声音,但它们听起来都一样,就像是一个人的声音在山谷里徘徊了好几次:“附议。”
“然而,一旦制作成功,它将成为王最好的作品。”第一个声音再度响起,他隐约听到它的同伴称其为“斯伯纳克”,“吾等皆知,神圣的七十二柱之座,王将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它。”
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试图搞明白它们的窃窃私语,可他的意识在混沌之海里沉浮,犹如无根浮萍,它从不远离他,可每当他想要抓住它时,它总是与他失之交臂。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某个人,他所熟悉的人——在向他靠近,他的一部分想要亲近对方,另一部分却发出了尖叫。对方抓住了他,试图往他的躯壳里植入某种东西(魔术刻印,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产生变化。
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感到恐惧,他开始挣扎、哭嚎,他想要逃走,可是直觉告诉他,他在对方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或者说,本该如此的,但对方出现了不该有的错误,他的身体对自己的行为投了反对票。
矛盾的家伙。
他忘记自己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后来一直在漫无目的地流浪,像是一条鱼在沙漠里寻找大海……直到某一天,在一块石头上,他找到了家的感觉,尽管那个家很小,很不舒服,但他至少不再无家可归了。
于是他日以继夜地等待着,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回到他真正的家,那里有农田、集市和船港,有辛苦耕作的人,有做生意的人,有穿着铁皮巡逻的人,有会写字和画画的人,还有那些被他看顾着长大的孩子们,还有猊下。
唯一可惜的是,他离家太久,已经记不清家的名字了。
但命运还是眷顾他的——看啊,他现在回家了,虽然家长得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红房是一座朴素的小屋,而非这样的宏伟宫殿,但这里有他的农田,他的子民们,还有塔玛……啊,塔玛,他把塔玛保护得很好,猊下知道后一定会高兴的。
所以猊下在哪儿呢?
家的天空总是暗沉沉的,人们悲伤地哭泣着,整日忙碌于从并不存在的烈火中逃走,但巴尔知道他们也在和他一起等待。
塔玛回来了,希兰和帕提也回来了,猊下一定也要回来了吧?
还有耶底底亚……不,耶底底亚做了坏事,他让他们的家被阴云笼罩,还要把他从家里带走,他是叛徒,不再是他心爱的孩子了。
究竟过去了多久呢?
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但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梦中的声音。
对方轻声道:“巴尔。”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感觉身体忽然轻盈了起来,蛾摩拉阴冷的空气也重新注入了温暖。
他走向她,靠近她,回到她身边:“猊下,我……我很想念您……”
“我也是。”这是真话。
猊下问他,为什么会依代在太阳之眼上。
他也不知道原因,但这并没有困扰到他,时常混乱的记忆已经让他学会了如何把不高兴的事情抛到脑后。
“塔玛……塔玛在地窖里,猊下,您还记得吗?”他很兴奋,想要用飞快的语速说话,可他的舌头不知为何总是钝钝的,说起话来断断续续, “农场的地窖,入口在发霉的毯子下面,穿过挂画后的隧道就是安全的地方……我把塔玛藏在那里,她很安全,猊下,塔玛很安全……”
“我知道。”这也是真话。
猊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发顶,可她的手指从他的头皮穿了过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谢谢你救了塔玛,巴尔。”
……谎言。
一股不自然的躁动在他体内灼烧——不,他不该对猊下生气,坏巴尔,即使猊下撒谎了,也一定有她的理由。
他是蛾摩拉的守护神,也是女王的守护神,应该表现得善解人意一点。
“巴尔,你有什么想要完成的……”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一下,“心愿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谎言。
“我什么都不要。”他说,“我只想见到您回来。”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起初那种感觉很好,仿佛从沉重的镣铐中解脱,但渐渐地好像有点轻过头了,他感觉空气中的尘埃慢慢飘进身体里,他的手指在空中支离破碎,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可蛾摩拉的天空也重新敞亮起来了,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猊下。”他问道,“我算是一个合格的守护神吗t?”
“当然。”真话——他好高兴,但猊下的表情看起来快要哭了,于是他的心又重新忧伤起来。
“可我没有挡住从地底涌现的火焰,我是一个傻瓜,明明沙帕什都告诉过我了……”他喃喃道,“如果是阿娜特的话,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没关系。”真话,“我不需要阿娜特,巴尔,我只需要你。”这句也是真话。
他的身体愈来愈轻,眼皮却愈来愈沉:“我……我忽然好困,猊下……”他试着用只剩一半的手臂拥抱她,这一次身体没有化作虚影,他终于切切实实地触碰到她了,“猊下,我好像要睡着了……”
“没关系,睡吧,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真话。
“等你醒来之后,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谎言。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巴尔。”
真话。
“我从来没有后悔让你成为蛾摩拉的守护神。”
真……
第294章
地窖的入口被掀开时, 激起了一阵尘埃。
从地板上蛀蚀的霉迹来看,地窖附近的那条地毯原本并不应该在这里,或许是巴尔盖上的——不值得奇怪, 罗奴亚王宫的地窖光明正大地对所有人开放, 不需要地毯来掩盖入口,更不需要转动烛台才能解开门锁。
这里和蛾摩拉一点也不像。说到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巴尔是决计不会把这里误当成家的……可惜他没有, 他唯一的栖身之所是一块小小的石头, 无法再奢望更多。
她本该让他成为一个辉煌国家的至高神,让他尽享荣耀与快乐,最后却只留给了他一场大火,一座废墟。
摩根点燃烛灯,向地窖深处走去,地下的空气潮湿而苦涩,闻起来像是青苔混合着灰尘,角落里能听到老鼠窜逃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暗淡的烛光下,灰尘在半空中缓慢飘荡,像是生锈后的时间齿轮在转动时散落的碎屑。
当她走至最后几级台阶时, 不远处传来了警惕的询问:“是谁?”
摩根将烛灯略微举高:“请问是崔斯坦爵士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人,玫瑰色的长发, 面容昳丽,有一种接近中性的秀美(欧罗巴人种在这个年龄段大多都丧失了这种美丽), 他看起来比高文年长一些, 并且——因为巴尔的关系,她很难不注意到对方与当时的塔玛年纪相仿, 尽管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人类的声音?太好了……”由于长期处于黑暗之中,崔斯坦对光线的明暗似乎格外敏感,即便只是微弱的烛光,也让他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现在不太能直视有光照射的地方。”
当他举起手遮挡光照时,摩根看到了他缠着纱布的手掌——与利瓦兰王之前给她的说法吻合,因为右手受伤,崔斯坦在利瓦兰王将太阳之眼递给他端详时没有拿稳,不小心让石头掉进了炭火盆里,他本能地想要在石头被烧烫前将其取出,却无意间使血与火的条件同时达成,释放出了依代于太阳之眼的巴尔。
“你的双腿还能走动吗?”
“可以。”对方轻声答道,“只是……走起来可能会有点慢。”
“无妨。”摩根将烛灯暂时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搀扶他从地上起来,崔斯坦的裤子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右腿膝盖微微蜷曲,即使站起来也无法伸直,不知是小腿扭伤还是胫骨骨折,“利瓦兰王很快就会赶到,如果你有耐心多等一会儿……”
“不,我们现在就走吧。”崔斯坦打断了她,随即又歉意地笑了一下,“实在抱歉,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哪怕早上一分一秒也好,请务必带我离开这里。”
虽然摩根认为以他的健康状况,留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她也理解对方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地窖里:“那就走吧。”
崔斯坦还不能直视光照,所以摩根允许他搭着她的手肘,在她的引导下走上台阶。
“适才我惊慌失措,还未来得及询问您的芳名。”
她正在为巴尔事情心烦意乱,因此只是简略地回答:“摩根。”
“摩根……那位康沃尔公爵,北方的女王?”也许是她的错觉,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我已从父——叔父那里得知您与亚瑟王订婚的消息,祝您……呃……”他顿住了,好半天才挤出后半句,“新婚快乐?”
“没必要特意隐瞒,我知道利瓦兰王与你是真正的父子。”摩根说,“我已与他达成一致,不会追究他和你母亲布兰什弗尔的关系。”
闻言,崔斯坦似乎感到了一丝困惑,但还是温和地答道:“很高兴您喜欢家父的礼物。”
他的话令她胃袋紧缩——有那么一瞬间,巴尔消逝时的微笑再度浮现在眼前:“是啊,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刚从地窖离开没多久,摩根就远远看到利瓦兰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跑来——看来对方赶回王宫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还要快——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儿子,“崔斯坦,我的孩子……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这个年轻时以坚毅闻名的男人,此刻几乎要落下眼泪,“天哪,我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
“请别自责,父王,我不是平安无事地回到您身边了吗?”崔斯坦宽慰地拍了拍父亲的后背,“那个幽灵看似恐怖,但并没有伤害我。”
摩根见证着这对父子的重逢,坦诚说,她对罗奴亚王室的家务事没有半点兴趣,但有一种古怪的感情攫住了她,让她驻足于此,久久没有离去。
待激动之情略微平复后,利瓦兰王重拾国王的风范:“感谢您为罗奴亚所做的一切,猊下,对于您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于心。”
她满心疲惫,但还是勉强回以微笑:“很高兴见到你们团聚。”
“您一定是累了。”利瓦兰王显然是一个有眼力的人,“请先到客房暂歇,虽然王宫里还是一片混乱,但我已经从达莲娜的领地临时调来了一些仆从,很快便会为您准备好热水。”
这座王宫至今已有数周无人打扫,不见得会比女王营帐更舒适,但摩根此刻身心俱疲,即使睡在农地的田埂上,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差别,反倒是崔斯坦,他必须去军医那里治疗受伤的右腿,注定得在军营里度过一夜了。
洗完澡后,她感觉体内的倦意愈发堆积,于是告诉仆从不用送晚餐过来,放任自己在有些潮湿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黑暗中,一股朦胧而冰冷的感觉包围着她,裹挟着她,她感觉身体正在下坠,仿佛要从海床的缝隙间坠入无间地狱,她能感觉到水流灌进伤口——箭伤,那些箭先是杀死了她,然后杀死了她的猎犬——但没有痛感,只是吸走了她体内的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似乎奇妙地敞亮了起来,她不再随波逐流,身体停在了一片草地上。她在青草和泥土的包围中睁开了眼睛,春风拂面而过,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香气。
摩根扫视周围,发现自己来到了光辉庭院——老朋友,老把戏,她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不介意你去谁的梦境里闲逛,只要别把正事搞砸就行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梦魔的特性,在虚幻的梦中世界反而会展现出真实的一面——她转过身:“这一次你又有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男孩,约莫十三、四岁,有着金色的长发和碧色的眼睛——可那是错误的,他的眼睛应该是蓝色,海洋的颜色,因为他庇佑着黎凡特数以万计的海上民族。男孩的面容一如她记忆中美丽,但缺少了那种轻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气息,即使在他最面目可憎的时候,那股纯净的气息依然萦绕着他,那是熊熊燃烧的磷火所无法磨灭的。
与她视线交汇后,男孩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他的声音也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猊下……”
然而她只是感受到了痛苦,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明明在梦境里,她却浑身冰冷,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仿佛一时又回到了在深海中沉浮的时候,太阳正高悬在空中,像是一枚白色的硬币,她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只有一层苍白的光镀在皮肤上。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这个因错误的好心而编织出来的虚假之物——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她t的心中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喜悦,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总还有那么一些东西能够回到她身边——然而逝去的时光终究不会再回来,就像巴尔,他可以把无数个孩子关进无数个王宫的地窖里,但没有一个王宫的地窖会挂着《丰收神的恩赐》,也没有一个孩子名叫塔玛。
“小公主?”梅林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解除了幻术,“你、你还好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愚弄别人的回忆对你来说是那么大的快乐吗?”
“什么?我没有!我只是……”他看起来既迷茫又无措,“我没有想要愚弄你,只是以为这样能让你开心一点……我、我很抱歉……”
她想起巴尔,想起塔玛,想起她在秘密通道后的房间里留给那个女孩的信,她自以为在那些文字上寄托了美好的祝福,实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她曾以为蛾摩拉会成为文明之城的象征……可塔玛最后还是死了,她的国家也灭亡了,在那些扭曲了真相的文字中沦为罪恶的符号。
她感到哀伤,疲倦,同时又感到疯狂,那些美好和痛苦的画面在她眼前交错,但最终都变成了痛苦,当对方轻轻拥抱她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被击溃,摧枯拉朽的感觉— —自从蛾摩拉陨灭后,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令她流泪了——但旧时光终究还是抓住了她,让她忍不住在对方的怀抱里放声痛哭。
梅林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似乎在努力从他稀薄的人性中挤出一点温情给她,她却回想起利瓦兰王拥抱崔斯坦时的一幕——也许这就是巴尔希望见到的,年轻的王女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她的抚养者身边,一个破碎的家重新变得完整,一座衰败的城市重新被注入生机。
所以他在这个与过去没有半点相似的国度里徘徊不去,苦苦寻觅着往昔的影子,期待着记忆中那些美好的事物终会落叶归根,他并不知道蛾摩拉的名字已经湮没在岁月之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第295章
早晨,凯照旧洗了脸,随便往肚子里塞了点干粮果腹——利瓦兰王在粮食供给上从不吝啬,但凯已经厌倦了硬邦邦的腌羊肉(每吃一口他都感觉羊蹄子要伸进他嘴里了) ,与其期待罗奴亚的仓官能在老山羊身上施展什么奇妙的烹调手法,不如指望等会儿巡逻的时候猎到几只山鸡或野兔。
通常来说,巡逻应该是基层士兵的工作,但自从罗奴亚遭遇灾祸后,人口大量流动, 附近一带的治安每况愈下, 强盗劫掠商队和普通百姓的情况时有发生,摩根应利瓦兰王的请求,会派遣一些武艺高强的骑士协助罗奴亚重整秩序。
今天也是他和艾斯翠德搭档工作,后者不仅是廷塔哲的首席骑士,还是摩根的近身铁卫——乍听起来和贝德维尔差不多,但在女王阵营中,这是一个象征着无限荣耀的名号。
在军营中,她享有单独的营帐,而且紧挨着摩根,凯从没真正进去过,但知道里面有一座橡木镶铜的大浴缸,只要抵达大型营寨,果盘里就不会少了梨子(她喜欢吃梨子) ,足见女王对她的宠爱。
凯很羡慕对方出门在外还能洗到热水澡,但也知道她没法像其他骑士那样一堆人光着膀子在野外的湖泊里洗澡,只是偶尔会去蹭几个梨吃。
“艾斯!”他在营帐外喊, “该去巡逻了!”
“请稍等片刻,凯爵士。”艾斯翠德在营帐里应道, “我得先去铁匠那里把红岩牵回来。”
红岩是艾斯翠德的战马——给一匹枣红色的马起名红岩,真是“富有”想象力——几天前它的马蹄铁裂开了,卸下坏掉的蹄铁后,还得先清理马蹄里嵌着的碎石,然后才能重钉蹄铁。
艾斯翠德离开后,阿诺蹑手蹑脚地出现了,像是一头牛误穿了小孩的鞋子,凯看着他用这个滑稽的姿势走到他面前,表情十分严肃:“你最好别太过分,凯爵士。”
凯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干什么?又不是我强迫你踮脚走过来的。”
“听着,凯爵士,你是一个好伙计,像是一个会说俏皮话版本的加荷里斯殿下。”阿诺说,“可如果你敢拿艾斯翠德爵士取乐,我们所有人都会毫不客气地把手套砸到你的脸上。”
“我哪里有拿她取乐?这几天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哼,最好是这样。”
看来这种没头没尾的说话风格是近几年不列颠的流行趋势——凯感觉这种鸡同鸭讲的情况似乎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算我求你了,说点人能听懂的话。”
闻言,阿诺忽然满脸通红,从谜语人变成了结巴人,嘴里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不是他刚才话还说得挺顺溜,凯差点以为他的喉咙里卡了块羊碎骨。
“总之,别指望这种把戏可以骗过谁。”对方说,“已经有人将情况如实汇报给猊下了,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她发怒的样子。”
凯确实不太想见到摩根发怒的样子——是的,他已经能预料到他的小老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嘴脸了——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女王麾下的骑士们有事没事就爱找家长打小报告的行为很幼稚:“谢谢你的警告,阿诺,等我的脑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的时候,每次你路过我都会说声''你好''。”
阿诺看起来更着急了,可惜他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看来“嘴笨”是女王党骑士的另一大特征。
就在此时,艾斯翠德牵着红岩回到了营帐前,她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最后落到了他身上,神情有些无奈:“别逗他了。”
凯翻了个白眼:“是啊,国王手下的大坏蛋凯又来欺我们的小可怜阿诺爵士了。”
对方的语气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调侃,所以他也不怎么生气,很快便将表情复杂的阿诺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出门巡逻了。
路上,凯注意到艾斯翠德似乎心事重重:“怎么一脸苦相?”
如果放在以前,对方多半只会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在罗奴亚幽灵事件后,他们已经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艾斯翠德偶尔会在他们巡逻时提及一些往事,或是分享她在某些事情上更为深刻的思考。凯原本还期待着灰翠镇疫病之谜的下半部分,不过看情况只能暂时延后了。
“近来有一些事情令我忧虑……凯爵士,你还记得在罗奴亚王宫的时候,那只幽灵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凯点了点头:“他叫我''希兰''。”
“而利瓦兰王说过,太阳之眼曾经是提尔之王的宝物。”艾斯翠德继续道,“各国历史上都出现过多位重名的君王,但若提起''希兰'',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想起那位统一了半个黎凡特的黄金之王,如果那只幽灵生前认识的确实是那位''希兰'',他所生活的时代距离我们至少有一千四百多年……而他却认识猊下。”
“也许只是尊称刚好相同呢?”凯说,“很多有名的贤人都会被称作''猊下'',最早可以追溯到断绝神代的人类贤者缇克曼努,你总不能说他也认识缇克曼努吧?”
“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了。”她叹息一声,“话虽如此,自从那只幽灵消失后,猊下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
“呃,有吗?我感觉她还是天天在看战报,然后用羽毛笔写点东西,传书给葛尔和康沃尔什么的……”
“很难用言语解释。”她答道,“诚然,除了私人时间,猊下极少让外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可若长期侍奉于猊下左右,就会明白,在那具看似坚不可摧的躯壳下,她的心也是血肉所铸……既然是血肉,就不免会为痛苦所伤。”
凯当然没办法像艾斯翠德那样去揣摩和共情摩根的痛苦,但他明白艾斯翠德此时的心情,因为他曾经从亚瑟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感受。
在亚瑟被加冕为英格兰之王的晚上,他们在晚宴后半程偷偷溜了出来,离开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后,亚瑟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怎么,逃出来很高兴吗?”他用拿着酒瓶子的手去捶亚瑟的后腰,“连几个阿谀奉承的贵族都应付不了,真是无能啊,国王陛下。”
“坦诚说,直到现在我都没什么实感。”亚瑟轻声道,“英格兰之王?就因为我拔t出了那把剑?能写出这种故事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诗人。”
“干嘛说得那么委婉?”凯说,“大胆说出他的名字,梅——林——能写出这种烂故事,快点抱着你的鲁特琴去跳河吧!”
亚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凯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明明有很多人围绕着我,但他们好像都离我很远……这种感觉真奇怪。”他抬头凝视夜空中的繁星,“凯,你也会慢慢变成这样吗?”
“你是指穿着丝绸衣服和丝绸鞋子,手里端着银杯,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对你拍马屁吗?”凯说,“做梦去吧,你不如下令禁止梅林再写一些毫无营养的淫词艳曲,听起来还实际一点。”
“是吗?”亚瑟说,“真好。”
“是啊,梅林就该趁早放弃他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对不列颠的文学发展不仅没有半点益处,还添了不少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亚瑟看着他,“我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凯。”
当时的他既高兴又难过——是的,难过,即使他知道眼前的青年即将成为整个不列颠最尊贵的人物,知道对方拥有的机遇是许多人做梦都不会有的——但他还知道,对方并不真的期待这些,只是毫无准备地被命运托付了这样昂贵且残忍的礼物。
艾斯翠德和摩根的相处模式肯定跟他和亚瑟不太一样(他的老弟可不会关心他能不能在军营里洗上热水澡),但凯还是把自己的方法推荐给了她: “如果你想要一些建议的话,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通常会把他叫到演武场里打一架。男人嘛,在泥巴地里滚一圈,压力也就随之……”
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下,他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呃,当然这个方法可能不太适合你……好吧,总有曲线救国的办法。如果你担心猊下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不如拜托梅林在梦里制造一个小伏提庚,让猊下痛揍一顿好了。”
艾斯翠德配合地笑了笑,但眉目间的忧虑依然没有散去。
“看来梅林也是你头疼的原因之一。”他肯定道。
对方略显迟疑:“我知道梅林大人是您的老师……”
凯完全无视了她的话,催促道:“快讲点梅林不开心的事情,让我开心一下。”
“称不上是好事或坏事,梅林大人这几天其实很安静,没有制造任何麻烦。”艾斯翠德说,“问题就在这里——想必您也知道,一个安静的梅林往往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也许他正盘算着要把什么事情搞砸……”
“又或者他已经搞砸了,正在反省中。”凯接过了她的话,“乐观点,伙计,虽然梅林热爱惹祸,但他基本也能自己把烂摊子收拾好。”
“……如果他没能收拾好呢?”
凯耸了耸肩:“等待一个可怜的倒霉蛋帮他收拾。”
巡逻结束后,凯回到营帐,却被贝德维尔告知他和艾斯翠德的巡逻安排被岔开了,以后由珀西瓦尔代替他值班。
“搞什么?”凯十分恼火,“为什么突然改变排班?而且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很遗憾,凯爵士,这是猊下本人的命令,即使是您也不能违抗。”
“此外,猊下让您回来后立刻去见她。”珀西瓦尔补充道。
他忍不住抱怨起来:“怎么这几天好像谁都看我不顺眼?”
闻言,贝德维尔和珀西瓦尔面面相觑。
“您不知道?”
“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凯抓了抓头发,“另外,你们可以直接跳过''相信我,凯,你不会想见到猊下发怒的样子''环节,我确实不想见到,但总得让我知道她发怒的原因吧?”
“您不觉得自己最近去艾斯翠德爵士的营帐有点太勤快了吗?”
“有什么关系?经过罗奴亚幽灵事件后,我和艾斯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珀西瓦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我是指您对艾斯翠德爵士的称呼。”
“干嘛大惊小怪,我不是偶尔也叫你们贝狄和珀西吗?”
贝德维尔叹了口气:“如果您抱着这种心态去见猊下,也许会有大麻烦的。”
“事实上,我们确信您很快就要有大麻烦了,凯爵士。”珀西瓦尔说,“毕竟猊下这几天看起来不太高兴。”
第296章
凯自认为没做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事情, 但在前去面见摩根的路上,他还是不自觉地萌生出了某种类似心虚的情绪。
开玩笑,他凭什么要感到心虚?
然而随着女王的营帐越来越近,那股毫无来由的情绪也越来越明显,当他真正来到摩根面前时,已经忍不住像个在长辈面前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只能低头看自己的脚趾了。
“卿知道我召你前来的原因吗?”女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一如既往地给人以威仪感——现在回想起来,上一次他居然有胆量当面顶撞对方,即使是赫丘利①也会惊叹他的勇气吧。
“恕我驽钝,猊下。”
摩根轻轻摩挲拇指上的秘银戒指,上面刻着廷塔哲的家徽大角鹿,鹿的眼眸是两颗浓绿宝石,在烛光的映照下幽幽闪动:“我希望你离艾斯翠德远点。”
凯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王的骑士吗?”
闻言,摩根停下手上的小动作, 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与女王对视是一件令人倍感压力的事情,但凯努力让自己不去逃避对方的眼神。
“这与卿隶属于谁无关——应该说, 哪怕你与艾斯翠德私交甚笃又如何呢?只要我一声令下, 她依然会为我砍下你的头颅。问题不在于你属于谁,而在于你本人。”他看见摩根脸上有些嘲弄的微笑, “卿应该也厌倦了其他人的支吾其词,不妨让我们直入正题。卿与亚瑟两小无猜, 应该也是在梅林的教导下长大的吧?”
凯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是的,他的教导使我受益颇多。”可惜造成的麻烦更多。
“那么卿一定从他那里听过不少英雄的传奇故事。”她慢条斯理道, “其中最吸引你的,最让人忍不住回味的就是银铠骑士的故事,对不对?拥有破魔钢剑''灰眼''和妖精之铠''守誓的巨人'' ,率领着不列颠南境大名鼎鼎的钢铁军团,实力卓越、英姿飒爽,并且是英雄故事中极为罕见的女性骑士,年仅二十岁,便在千军万马中斩下蛮人王纳罗的首级,确实是值得你憧憬的对象。”
见鬼,肯定都是梅林告诉她的。
“我、我……”尽管不太情愿,但凯还是低声下气地承认了,“没错,本来我是用双手剑的,为了效仿她才改成了剑盾……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能不能别把我们的值班拆开?我还是想和艾斯继续搭档……”
“你叫她什么?”
凯心里一惊:“呃……朋友之间的昵称?”
摩根从座位上起身——真是大事不妙,贝德维尔和珀西瓦尔当初耐人寻味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动作很慢,一贯的优雅,一贯的危险,凯确信如果他们此刻在竞技场上,她已经擦亮长枪,准备把他从马上捅下来了。
“难道我在卿眼中,是那么好哄骗的对象?”她眯起眼睛,讥讽的笑容淡去了,只留下了那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冷酷,“艾斯翠德或许尚未察觉,但卿的过去,我素有所知。”
尽管到此时,凯依然坚持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可内心深处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他:省省吧,如果不列颠要举办“明察秋毫大奖赛”,摩根勒菲就是目标三连冠的头号种子选手,而你是连鞋子左右脚都有可能穿错的小菜鸡。
“卿不仅武艺优秀,在与姑娘调情取乐上也游刃有余,虽然她们都知道卿的情谊只在酒酣耳热之后,天一亮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但还是不妨碍她们与同你春风一度,真是受欢迎,这一点很有你老师的风范。”
她步步紧逼,神情严厉——好吧,即使是赫丘利站在这里,多半也会像他一样心生退却。
“卿明明在情/事上经验丰富,也从不缺少露水情缘,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用和别人不同的方式称呼她?说梅林是你的老师,真是一点也不错,在放纵自己把私生活搞得一团糟后,忽然又在某个人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期,开始享受这t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关系,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成为对方特殊的存在……”
说到这里时,摩根停住了脚步,但凯没有感觉松一口气,尤其当他看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微笑,一个和先前类似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微笑,他更加确信一切不过是暴风雨降临前的序曲。
“就由我来做这个坏人,打破卿一厢情愿的幻想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毒蛇吐芯时发出的嘶嘶声,“你和艾斯翠德或许会是不错的朋友,但也仅此而已了,她在战场上驰骋多年,一点也不缺和她''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也许还是分量最轻的那个。”
他感到喉咙紧缩……如果他的舌头没有像一块被搁置太久的冻肉那样烂掉,也许他会(稍微)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也有其他同伴,他们跟他相处的时间更长,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关,情谊也更深,他根本不在乎艾斯翠德不把他放在好朋友名单的第一位(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的话),因为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位,这很公平,没人会为此伤心。
可事实上,他就是很在乎——他就是很他妈地在乎自己是不是“好朋友名单第一位”,也许他在“骑士团逆子名单”上的排名会更高。他知道艾斯翠德见过的优秀骑士多到数不过来,而且他们大多都与她并肩作战了许多年,当他还是一个梅林单手拿剑就能挑翻的小鬼时,对方就带领部将赢下了骑士生涯的第一场胜仗。
而且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女人——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初只是幻想了一个丰满漂亮的农场姑娘穿着铠甲舞枪弄棒,而现实中的她看起来甚至都不像女人,她比他高,比他强壮,脸颊因为晒伤而发红、蜕皮,并且像所有骑士一样,将征战沙场时留下的伤疤视作光荣的勋章。
她不像是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他没办法用对待她们的方式对待她,但他也没办法全然把她视作和贝德维尔他们一样的存在,他们就是……不太一样,连凯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当他五味杂陈之际,摩根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她的表情也重归平静,难以再窥见讥讽或峻厉之意,然而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皮肤,直抵他的内心深处。
“可惜的是,你不仅不是特别的那个,甚至跟那些曾经羞辱和看轻她的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你没有在她落寞之时认识她罢了。”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甚至连感慨都没有,只是单纯地阐述,“卿如果心存怨怼,不如回忆一下,你最初见到她的时候,曾私下对你的同伴说过什么。”
离开营帐后,凯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他下意识地拧了拧袖口,以为可以挤出一点雨水,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背后的那点冷汗,他的衬衣干爽而轻便,可他还是觉得身体似乎比进去前沉重许多。
“凯卿?”
他抬起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亚瑟,看到对方脸上略带歉意的表情后,凯打消了用“你他妈知道你那可怕的老婆刚刚对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作为开场白的想法。
“除了微笑之外就没有点别的安慰吗?”
“我知道王姐找你是为了什么。”亚瑟说,“而且我认为王姐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对艾斯翠德卿那么轻浮。”
“我?轻浮?”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还没来得及把童贞丢掉,就已经把脑子丢掉了吗?梅林那种才叫轻浮。”
闻言,他的小老弟顿时满脸通红——凯很想用一个滑稽点的比喻,比如猴子屁股之类的,但事实证明有张漂亮脸蛋就是不一样,他的面颊就像是冬天刚洗完热水澡后的孩子,浮现出自然而康健的红晕。
最后,亚瑟不得不咳嗽一声,以防气氛跑得太偏:“我的态度并不像王姐那样决绝。如果你对她有意,就应该直截了当地追求她,如果你对她毫无那方面的想法,就应该使你们的友谊保持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以防他人的非议,你不能先做出逾矩的行径,再向周围的人解释你不是那个意思,并且乐观地期待他人会对你给出的理由坚信不疑。”
他短暂地陷入缄默,亚瑟则继续道:“何况,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说到这里时,他难得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曾告诫你管好自己的嘴,但你还是对艾斯翠德卿作出了刻薄的评价——既然你知道王姐的眼目无处不在,就该做好任何言论最终都会传到她耳边的准备——反过来说,如果你认为只要艾斯翠德卿本人不知情,自己说过的话就能像从未发生过那样烟消云散,这种想法才是最可耻的。”
即便相貌肖似,也很少会有人把摩根和亚瑟视作类似的存在……可是此时此刻,这对姐弟的面貌似乎奇妙地重合了起来。
“人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凯,”亚瑟看着他,“你是否为自己的言行而向她道歉?是否坦率地表达了对她伸出援救之手的谢意?又是否向她倾诉过年少时的渴仰之情?你不能一边想要她真心待你,一边又想像过去对待那些露水情缘一样,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
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我……”
“何况,艾斯翠德卿并非那些浪子回头故事里的女主角——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她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在那些故事里,她英勇无畏,意气风发,不输给任何其他英雄史诗里的主人公。”
这一次,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亚瑟的面孔让他感到了一丝陌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变淡了,而是某种古怪的异样感。在他的记忆中,对方永远是那个活得单纯正直,没有他在身边就容易吃闷亏的小男孩……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生活中超越了他,不仅成为了他的王,也成为了他在心灵层面的长者。
“我……”他叹了口气,决定暂时将“兄长的尊严”抛到脑后,“好吧,亚瑟,接下来有空聊聊吗?”
“我一直在等着你这句话。”说着,亚瑟的脸庞不知为何微微发红,“不过在谈话正式开始前,必须事先声明,就是……关、关于童贞的事情,我和王姐只是因为刚刚订婚,才没有发展到可以同床共枕的关系,但我们私下的关系很好……等到打败卑王,在卡美洛特正式举办婚礼后,应、应该就会……”
凯感到出离的愤怒,用拳头重重捶了他一下:“可恶,你这个家伙,把我刚才的感动还给我!”
第297章
在罗奴亚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修整后,联合大军再次启程,于数月后终于与驻扎在伦迪尼乌姆的南境军队顺利汇合。
行军期间,他们曾多次遭遇萨克逊人和撒拉逊人①的夹击——事实证明,两条鬣狗围住一条龙并不会对后者造成什么困扰,每次冲突无一例外地以联合大军的胜利告终。
同一时间,阿勒尔在欧洲各国的斡旋和游说也迎来了成果:高卢的诸位国王已经承诺会在欧洲大陆对日耳曼人进行一些牵制,迦太基则答应会扼住出海口,让撒拉逊人的军队后继无力。到这一步,常年困扰着不列颠的外族入侵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半,等到伏提庚倒台后,这些残余的外族势力也难以再激起水花了。
最后一座大型营寨位于伦迪尼乌姆附近的一片原野,明日拂晓之时,联合大军就将对卡美洛特发动进攻,夺回被卑王篡夺的白垩城。
晚餐结束后,摩根本想直接回营帐休息, 但亚瑟叫住了她:“王姐,能一起散会儿步吗?”
摩根没有拒绝——在大军南下期间,对方极少对她发出这类邀请,这一次突然提出,多半是有什么烦恼想要私下与她倾诉。
随后,亚瑟又婉拒了所有想要随行保护的骑士,包括艾斯翠德。
“难道我不算是优秀的骑士吗?”他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容质疑,“女王在她的军营里,身边有她的丈夫保护,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离开营帐后,亚瑟带着她登上了军营最高的哨塔,当晚负责值夜班的士兵也被他请了下去。站在哨塔上极目远望,可以看见绵延的白色城墙渐t渐没入沉寂的原野,城市里没有一点灯火,唯有晚风拂过时的树梢在月光下徐徐摇曳,荣耀的卡美洛特仍在沉睡。
“这就是传闻中的白垩城……”她听见亚瑟的感慨,“王姐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吧?”
“算是。”她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康沃尔度过的,虽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当然,伏提庚对她也称不上喜欢,但他给了她极大的自由,放任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管理这座城市,在那段时间里,她是卡美洛特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虽然在外界眼中,当时的我是被叔父囚禁在王城中,但我并不讨厌在卡美洛特度过的时光。”
说罢,她不免叹息一声:“哪怕明日军临城下,城里的居民多半也是一头雾水。叔父冬眠之前,他们的生活虽然拘束,但很安定,大抵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就变了天吧。”
“您依然称卑王为叔父。”亚瑟轻声道,“如果明日决战,您不得不与卑王正面对抗……会令您感到为难吗?”
“我感激叔父当年的放权,和憎恶他将外族引入不列颠,导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并不冲突。”她说,“事实上,我对他的某些行为相当不解,若梅林的说法属实,叔父的真正目的是毁灭不列颠,为何要费尽心思引导欧洲大陆的外族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还是说,只要不列颠的本土文明被毁灭了,哪怕外族的文明在不列颠继续生根发芽,对他而言也算成功?”
“也许这就是神秘侧的思维方式吧。”亚瑟说,“我也从梅林那里得到过一些深奥晦涩的教导,可惜我太过愚钝,至今都未能领会其中的奥义……”
“哈。”她忽然嗤笑一声。
“呃……王姐?”
“没什么。”摩根咳嗽一声,“你继续说吧,关于梅林的……教导。”
亚瑟看起来有些困惑,但还是温声细语道:“梅林曾对我说,人类虽然喜欢正确的事情,但却讨厌正确过头的事情。只要王仍然存在于人们的理想之中,他们就会依赖并开始疏远王,所以王必须去承受这一切——或者说必须践踏一切,君临天下才行。虽然会受到许多不义的批评,但批判王的人越多,人民的生活就越安定……②”
“噗嗤。”
“……您又笑出声了,王姐。”
“抱歉,其实我是一个容易被逗笑的人。”摩根问,“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亚瑟的语气更加迟疑了:“他还说……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人类是只有其中一方能得到幸福的生物②。”
“梦魔也是非常幽默的生物。”她说,“也感谢你解开了我对梅林的一些误解。我和梅林之间发生过许多矛盾,我曾怀疑那是他有意为之,否则难以解释他为何总是做出一些除了惹恼我之外毫无收益的事情。现在我确信他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是无心的,纯粹是出于他的……幽默感。”
“我在理解语意时偶尔会有些迟钝,不过王姐似乎不太认可这些话?”
“所以你特意把我叫到这里,只是为了让我也聆听一下梅林的教导?”
“当然不是!我确信您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来教导。”亚瑟低声道,“我只是有些不安……照理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人应该逐步变得成熟而稳重,而如今卡美洛特就在眼前,我却陷入了迷茫。近日来,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这些话,若王的痛苦能够换来国家的富饶③,倒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
“我完全理解你的焦虑,亚瑟。”摩根不得不打断他,“但在我们正式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也许可以将这些''教导''暂时搁置一下。”
她年轻的弟弟苦笑一声:“看来您真的很不喜欢这些话。”
“我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的想法一定比他人高明。”她说,“但不妨碍我认为这种想法很可耻。”
“可耻?”
“是的,可耻。”她说,“坦诚说,我完全理解梅林为什么会说这种鬼话,因为他把人类理解为纯粹的故事,所谓的''王越痛苦,国家越富饶'',本质上和几百年前希腊剧作家们钟爱的悲剧故事没什么区别,因为主人公的痛苦能够妆点故事的美——毫无疑问,你的梦魔老师也爱死了这种故事,但钟爱一样东西和东西本身有价值是两码事。”
摩根本想心平气和地与亚瑟谈论这些,但不知为何就是越说越生气。
迁怒亚瑟当然是不可取的,于是她只好在哨塔的高台上反复踱步,她的弟弟则像一个考试没及格的小男孩一样,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走来走去。
“但对于我们这样的身份——对于一个统治者而言,这种想法中透露出的那股顾影自怜的情绪,却是非常可耻的。民众们又不是水蛭,必须吸附在王的身上以王的鲜血为食。绝大多数的人根本不在乎王幸福还是痛苦,不在乎王长得高或矮,胖或瘦,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吃饱穿暖,在乎自己的劳动是否能得到公平的回报,如果国家制度和教育水平足够完善,他们甚至不用在乎王是不是一个傻子。”
“诚然,有不少人会在茶余饭后发几句牢骚,认为他们的王在哪里做得还不够好,但这不代表他们希望你痛苦,或是因为——因为你''像圣人一样太过完美和理想'',所以他们要疏远你——见鬼,光是说出这句话就令我感到羞耻。他们抱怨或许是因为你确实做得不够好,又或许只是因为无聊,可如果你遇见了好事,他们也会为你高兴,如果你遭遇了不幸,他们也会为你难过。”
“有时聪明,有时愚蠢,有时理智而富有主见,有时又会盲目地陷入狂热,有时贫穷却快乐,有时富有却痛苦——这样一个庞大、复杂,充斥着各种好与坏的群体,怎么可能靠着某个人圣徒式的自我感动和牺牲就能长久地安定富足?”
她径直走到栏杆边,希望晚风能带走脸颊上的热意,也让她找回自己的冷静,然而亚瑟似乎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立刻赶到她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王姐?!”直到摩根回头看他时,他看起来依然心神未定,“您、您还好吗?”
“我很好,你以为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当然不是!可不管怎么说,您刚刚的举动很危险。”亚瑟松开了她的手臂,转而握住她的手,“我可是在所有骑士面前承诺了您的安全,万一出现什么闪失,王的颜面可是荡然无存了。”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说来奇怪,明明已经与王姐相处一年多了,但好像很少见能到您真情流露的样子……与对待梅林时不同,您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的。”
“艾斯翠德也能见到我真情流露的样子,而且她不需要惹我生气。”
“那不一样。”亚瑟说,“有时我会想,如果您当初没有同意与我订婚,我们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摩根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俯瞰平原上如繁星般一望无际的营火,相比之下,连夜幕中真实的星辰也显得如此稀疏、暗淡。
即使我们没有订婚,这番景象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她想,只是这些燃烧的星星不再属于我们,只是属于我。
然而婚约既成事实,没必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徒增嫌隙。
“不必困扰于那些未来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说,“话归正题,现在你感觉心态放松些了吗?还是想再聊点别的?”
“我感觉好多了。”亚瑟说,“谢谢您,王姐。”
摩根点了点头:“明天就是最终的大决战,我们也该早点回……”
“不仅仅是感谢您愿意在这里陪我说话,还因为……许多事情。”他说,“我一直很迷茫,迷茫于自己所处的位置,迷茫于自己是不是过于轻易地来到了这里,迷茫于我是否真的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幸好有您在我身边。”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我知道如今我所拥有的远比我应得的更多,也知道眼前的境况并非出自您的本愿,但我还是想感谢您,感谢您最后还是选择了我,我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闻言,她不由得一怔t ,亚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斗篷披到她身上。
“晚上风很大。”他说,“您说的很对,明天就是与卑王的决战了,还是早点回营帐休息吧。”
摩根已经过了那个会因为衣物上有异性的体温而羞赧的年纪,但他人的体贴总是值得感激的:“谢谢。”
“不用客气。”他轻声笑了起来,“感觉今晚我们一直在对彼此说谢谢。”他替她将斗篷的细链扣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和您的关系,就像您和梅林一样,可以不用总是客气地彼此感谢,随时都能展现出更感性的一面就好了。”
摩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会后悔的。”
“好像也是……那就修正为您和艾斯翠德卿那样的关系吧。”
他送她回到了女王营帐,直到目送她走进帐篷后才离开。
摩根看着他映在帐篷上的影子渐渐淡去。
自有记忆以来,她一直坚信没有什么事情是她无法独立克服的,然而……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屈服——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感觉也很好,这是她无法否认的。
第298章
“我打算修正之前的一个错误认知。”
“请说, 凯爵士。”
凯略微勒紧缰绳,让马的步速放缓,刚好和她的红岩并肩而行——顺带一提,他给自己的战马取名为“马” ,因为他认为这类生物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或是在旅途中被人偷走),所以他决定赋予它们一个方便替代且不容易建立起感情的称谓。
“过去,我一直以为越是富裕,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大多会比其他地方聪明一点。”他说, “现在我知道了无论哪个地方都有可能生活着一帮傻子,感谢卡美洛特打破了我的刻板印象。”
闻言,艾斯翠德叹息一声:“您可以把这些话留到以后——至少不是在我们刚好被卡美洛特百姓夹道欢迎的时候。”
话虽如此,她明白对方为何会有这种心情。
先遣部队攻入卡美洛特城门的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得多。虽然猊下之前也提到过,她年少时曾主管着卡美洛特的大小事务,积累了一定威望,有把握能说服守卫放他们和平通过,但也万万没料到最后会如此轻松。
事实上,卡美洛特百姓——从上到下,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守卫一看到猊下就热情地打了招呼(仿佛她身后浩浩荡荡的联合大军根本不存在) ,然后毫无顾忌地松开绞盘,将城门完全敞开,当猊下御马而过时,他们还会摘下头盔或者帽子向她行礼,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经过城门时, 艾斯翠德还能听见守卫们的窃窃私语。
“猊下看起来好像长高了不少。”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守卫的同伴似乎对此与有荣焉, “再过个两年,猊下就该出落成真正的女人了。”
何必要再等两年……艾斯翠德在心里默默答道,猊下连孩子都有四个了。
反倒是亚瑟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百姓们误将他认成了他的父亲,记忆中早已死去的先王竟然在数年后回到了他忠诚的卡美洛特,这个消息很快轰动了整座城市,街上两侧挤满了人,全都是来欢迎猊下和“尤瑟王”的。
真是热闹又怪诞的一幕。
对此,与他们同行的梅林作出了一个相当贴切的评价:“大概是睡懵了。”
“战争明明尚未结束,整座城市却表现得仿佛我们已经凯旋了一样……”贝德维尔也压低了声音,“如果不是理智告诉我王座如今依然被卑王占据着,我都快忘记我们是来攻城的了。”
“连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入城都可以熟视无睹,似乎已经不是''因为冬眠太久导致记忆缺失''能够解释的了。”艾德里安回答——在罗奴亚幽灵事件解决后,他主动提出请求,希望能成为猊下麾下的骑士。猊下答应了他,代价是他将以“艾迪”之名度过余生,并且永远不得向他人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本人及他的孩子也不能重拾米斯里尔的姓氏。
如今他以艾迪·伍德的名字加入了骑士团。在成为罗奴亚的治安官前,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猎户,擅长用双匕首和弓箭,因此被称作“游侠艾迪”。
除了骑士的职责外,他还受到利瓦兰王的委托,负责教授崔斯坦殿下箭术——后者在幽灵事件结束后也加入了骑士团。他精通音律,因此与梅林时有交流,艾斯翠德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趋势,待夺回白垩城后,也许她该找个机会劝对方不要误入歧途。
“卡美洛特人一向如此,都是木头脑袋。”赛诺拉·阿什利冷哼一声,她是菲尔茨·阿什利的长孙,因此也被称作“小阿什利” 。在菲尔茨因为年龄问题退居二线后,这位年轻人继承了祖父在骑士团中的职位,也是艾斯翠德在南境的副手之一,“也得亏他们天性如此,若是康沃尔的统治者做出了那样无耻的行径,康沃尔人肯定会自己跳到井里去,梅林大人,你说呢?”
梅林耸了耸肩,显然已经习惯了康沃尔人的恶言恶语:“说得不错,大哥哥还知道,康沃尔的统治者无论到哪里都能掀起一阵潮流风尚——哪怕是她随口用来讽刺别人的话。
“为何伏提庚还没有动静?”艾斯翠德心中顾虑重重,难以像他们一样饶有闲情地交谈,“若卑王现出真身,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哪怕我们应对得当,也能造成巨大的损失,可他如今在狮心堡里闭门不出,仿佛在等待我们去寻找他一样……梅林大人,您现在也看不到狮心堡内的状况吗?”
“看不到哟。”
“你怎么总是关键时候出岔子?”凯抱怨道,“不会又把魔力浪费在偷窥哪对夫妇或者哪个寡妇的床事上了吧?”
“真过分啊,凯卿,大哥哥明明是这段时间出力最多的人欸。”梅林回答,“如今笼罩着狮心堡的那股力量,可不是灰翠镇和罗奴亚能够比拟的— —反过来说,能够动用这种级别的权能,在狮心堡等待我们的早就不单单是伏提庚了。”
“王和猊下知道此事吗?”珀西瓦尔问道。
“算是有点预感,但不能完全确定。”梅林回答,“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准备第三套方案呢?”
为了应对多种情况,联合大军准备了三套方案:一是猊下未能劝动卡美洛特百姓归降,或是伏提庚用邪术迷惑了他们的心智,命令他们激烈抵抗,后继部队排布的投石机和攻城塔就会派上用场,双方展开攻城拉锯战;二是卡美洛特百姓愿意打开城门,但伏提庚以白龙之身降临与他们对抗,在城市里肆意破坏,此时先遣部队将分为两组,一组负责与王并肩抗敌,另一组负责将卡美洛特百姓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第三方案:在顺利进入卡美洛特后,若是伏提庚按兵不动,先遣部队就原地驻扎,后续根据实际情况展开行动,两位王将独自进入狮心堡,不带任何骑士随行,与伏提庚正面对峙。
猊下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圣剑解放后的能量足以撕裂大地,减少在场人员也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这个方案初次被提出时,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以为这不过是类似“人吃苹果时突发地震导致被果核噎死”这样的极少数情况。而今卡美洛特主动敞开城门,伏提庚不见踪影,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成了他们正在面对的现实。
于是先遣部队就这样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了王宫前。将权杖递给摩根后,艾斯翠德瞥见一旁的亚瑟——准确来说,是他的佩剑Excalibur ,传闻中能够击退一切邪恶的黄金之刃。穷尽艾斯翠德的想象,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击败伏提庚的武器了,可为何她此刻感到如此不安?
反正一把剑只需要一个人挥动,不如让亚瑟只身前往……不,虽然她在政治上一向不太敏感,但也知道这种场合决不能让国王独享荣誉,人们只知道自己亲眼见证了圣剑的光芒驱散了魔龙的暗影,可不会深究是谁在背后提供了人力、粮草和军械。
“您真的不打算带任何骑士吗?”
“你知道我心意已定,艾斯翠德。”猊下用无奈又喜爱的眼神看着她,“就算你对我用小狗的眼神也不行t ,如果我答应了你,必然会有其他骑士提出同样的请求,那我是不是也该答应他们呢?”
她无法反驳,只能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王宫的大门后。
按照猊下的叮嘱,艾斯翠德向当地官员以及几位有威望的长者说明了情况,疏散工作交由贝德维尔和艾迪负责。她在狮心堡的正门前反复徘徊,时不时将灰眼从鞘中抽出——每当猊下遭遇危险时,灰眼的剑身便会发烫。虽然暂时不知道这种现象的原理,但至今它从未出错。
“如果你想保养剑身,应该去拿剑油,而不是直愣愣地盯着它。”凯将一个水囊丢到她怀里,“还是说破魔钢剑有什么奇特的保养方式?比如只要被人看着就会感到满足什么的……呃,如果是的话,这把剑未免有点太糟糕了。”
艾斯翠德拔出水囊的塞子,却失去了喝水的想法,她叹了口气:“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古怪?”
“比正常人神经质一点,但比其他神经质的女王骑士们正常一点。”凯说,“这就是你们老爱找猊下打小报告的后果,永远像是需要鸡妈妈的小鸡一样长不大。 ”
“有股莫名的不安一直困扰着我。”艾斯翠德说,“每次我有类似的感觉,都是在猊下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
“这种话可千万别乱说,否则''报灾鸟''的绰号就要从梅林转移到你头上了。”凯咳嗽一声,“话说,你难道不觉得……我是说,你难道对我把称呼从''艾斯''改回''艾斯翠德爵士''的原因一点也不好奇吗?”
“您无需介怀,凯爵士,两者我都能接受。”她体贴地表示,“我年轻时曾因为一些原因需要隐姓埋名,出门在外时一直以''艾斯''自称。坦诚说,您这么称呼我的时候,时常会让我回想起那段岁月,那时的猊下还未继承爵位,我们一同旅行,风餐露宿……”
凯撇了撇嘴:“真是谢谢你他妈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大堆人也叫你''艾斯''。”
话音刚落,艾斯翠德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白色的火焰竟然从刀鞘与刀柄的缝隙间渗出,她抽出灰眼,炙热的光芒让离她最近的凯也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过去只有她本人能感觉到灰眼的剑身发烫,如今它的异常却能被他人用肉眼看见了。
紧接着,一声闷雷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天幕中的浓云被某种无形的威势搅动,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旋涡,仿佛天外世界掀起了一场风暴,漩涡中心的云柱看起来像是一棵倒悬着生长的巨树,丝状的云雾如枝干般向周围衍生,将狮心堡笼罩起来,澄金的阳光将纵横交错的云丝照得闪闪发光,好似一张金色的网。
她听见凯的喃喃:“是圣剑解放了吗?”
不,不是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有危险,猊下遭遇了危险!
艾斯翠德径直冲向狮心堡——凯试图拉住她,但被她甩手推开——真的非常抱歉,她在心里表达了歉意,但双脚没有停下一步。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更相信灰眼,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每一次都正确引导了她,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进入狮心堡后,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潮湿,外面正值晴天,更有金色的神迹降临,但城堡里没有一丝光亮,任何阳光在照进狮心堡后仿佛都被黑暗吸食了。这样的景象让她想起了罗奴亚,但更加糟糕,罗奴亚幽灵带给她的更多是悲伤,狮心堡的幽暗却令她喘不上气。
奇怪的是,她在黑暗中纯粹靠本能乱走了很久,但从未撞到任何东西,或是某一堵墙。
不知奔走了多久,周围渐渐敞亮起来,她来到了一扇气势巍峨的青铜门前,门上是一副锈蚀了的古老浮雕,一个女人坐在王座上,头上的麦穗王冠似乎暗示着她是某位象征丰收的女神(或女王) ,王座两侧各有一只猎犬,嘴里各衔着锁链的一头,锁链中间坠着一枚太阳纹章。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艾斯翠德首先想到了米斯里尔的家徽,仔细观察后又发现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同,更像是利瓦兰王展示给他们看的太阳之眼。
正当艾斯翠德感到迷茫之际,一阵微弱的啜泣声响起,她低下头,发现一个年轻女孩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低声哭泣。她生得很美丽,但皮肤上布满了古怪的暗红色瘢痕——更诡异的是,在女孩身旁,还有一个没有脑袋的男人正试图安慰她,他脖子上血淋淋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但他轻拍女孩后背的动作十分温柔,像是她的家人。
“别难过,小妹……”男人低声安慰道,可女孩恍若未闻,艾斯翠德还发现,从男人脖子上流淌而下的鲜血,并没有打湿女孩的衣服,他们像是两个活在不同时空的人。
艾斯翠德四处张望,突然发现城门上还吊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名黑色长发,蜜色皮肤的陌生女人,从尸体上凝固的伤口来看,她是被弓箭射杀的。
艾斯翠德并不认识她,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击中了她,痛楚在她的体内蔓延,仿佛那股力量绞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吊在城门上的女人低头看向她,她的身体已经有了腐烂的趋势,显然早就彻彻底底地死了,唯独眼珠依然分明,不像寻常的尸体那样浑浊发灰。虽然她不会眨眼,但艾斯翠德有种莫名的感觉,她们正在对视。
“你还是来得太晚了。”女人开口道,说的不是任何一种不列颠的语言,但艾斯翠德还是听懂了她话语中的含义,“哪怕只是晚了一步——有时候偏偏就是那一步,帕提。”
帕提……罗奴亚的幽灵也这么称呼过她,帕提究竟是谁?
女人的声音死气沉沉,可艾斯翠德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悲伤,而那种悲伤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天空暗了下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她脸上。
她听见女人的叹息:“耶底底亚,蛾摩拉在下雨①。”
第299章
“你是说, 伏提庚背后还有其他力量?”
“是的——以及把大哥哥说过的话完整重复一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亚瑟。”梅林说,“虽然我不能感知到更具体的存在, 但''连梅林大哥哥都确定不了的神秘''这条线索本身也说明了很多问题。”
“盖亚……”摩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阴沉,但从亚瑟和梅林的反应来看,她的努力应该是失败了,“总是喜欢当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是吗?我倒觉得它挺宠爱你的。”梅林吐了吐舌头, “老实说, 有一阵子我都以为它下定决心要把伏提庚的尸骨送给你当新婚礼物了……虽然现在情况有变,但我也不认为它厌弃了你,也许有其他原因呢?”
“我不在乎它的想法——如果它有''想法''这种东西的话。”她不以为然,“让它放马过来好了。”
…………
不, 她决定修正自己昨天的话,盖亚应该去死, 如果它也有实体,她会一拳砸在它的脸上。
摩根将视线从焦黑的废墟中收回,磷火焚烧后的毒烟早已消融在雨中,可她依然能嗅到那种苦涩的味道,她不确定此时皮肤上渗出的气味究竟是因为烟雾,还是因为她内心难以遏制的戾气。
又是那段难以磨灭的旧时光……即使不算上梅林那次,这也是她二度回到蛾摩拉了。
相比在罗奴亚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许多,不会再上这种老把戏的当,哪怕与城门上自己赤裸裸的尸体对视,也没能在她心里唤起什么——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具躯壳,如果盖亚或伏提庚以为这样就能吓倒她,那他们真是大错特错。
直到她听见塔玛悲恸的啜泣声……一瞬间,她感觉胸口仿佛被叩了一下,那些久远的感情再次复苏,眼前的画面都有了实感,空气中又弥漫起了硝烟的味道。
她穿过满地狼藉的集市,曾经五颜六色的摊位帆布萎靡地耷拉在杆子上,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帜,宗教裁判所只剩下了几道残垣断壁,学院也没能逃过同样的命运,这里曾经汇集了整个黎凡特的智慧,而今却只留下了一捧灰烬。
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没能逃过索多瑪士兵的毒手……当摩根走到救济院门前时,地上t只剩下一滩滩腐烂的,毫无生气的血肉。很久以前,她和耶底底亚一起来到这里,给一个弃儿起名为哈米德,安赫卡收养了那个男孩,不知他是否有幸逃过一劫……哪怕他有此幸运,他的养母也早就死了。
最后是金碧辉煌的永恒之殿——或者说,“曾经”金碧辉煌的永恒之殿,因为如今这里只有满目疮痍。
她走进大殿,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耶米玛。”她说出了幽灵的名字。
耶米玛站在墙边忧伤地看着她:“他们烧了我的画,猊下。”
在她身后那堵焦黑的墙壁上,原本有她这辈子都引以为豪的杰作:《文明的降诞》。
那是耶米玛的声音,耶米玛的语调,也是耶米玛会说的话,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少女悲伤地朝她微笑:“当然,猊下……在这里,没有人会拒绝您。”
“我不可能看见在我死后发生的事情,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盖亚布下的幻象。”她说,“我明明清楚这些,为何还会如此悲伤?”
“它只是如实再现了当时的景象,就像历史博物馆里的一张老照片。”耶米玛看着她,“蛾摩拉当时没有下雨,猊下……下雨的是您的心。”
她向废墟外眺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被分隔开来,雨滴沿着破落的屋檐流淌到地板上,渗入缝隙:“若真是如此,这场雨未免下得太久了。 ”
“您从未真正意义上地在国家大事上出过错,直到蛾摩拉毁灭。”耶米玛回答,“这一世,您在各个方面都占尽优势,自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掌握中……然而到了最后,您仍然被迫向命运低头,与您的弟弟共享王座。”
闻言,她苦笑一声:“真是诸事不顺。”
“然后是罗奴亚的幽灵……巴尔,蛾摩拉,往日重现。”耶米玛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低,“如今这座令人心碎的旧城,不仅仅是您悲伤的体现,也影射了您对蛾摩拉毁灭的负罪感和对自我的质疑。”
她回以沉默。
“几千年前,伊什塔尔恼恨您干涉她的权能,遂以美色蛊惑阿达德,要求他连续三月降下大雨,雨水淹没了库拉巴,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在洪灾中死去,可安努纵容他的女儿,将此事轻易揭过,从未犯下任何罪行的河神拉玛什图却被夺走神格,剥去皮肤,最终沦为了恶鬼,而您被迫向伊什塔尔下跪,请求她的原谅……但这一切都未曾动摇您断绝神代的决意,最后您也成功了。”
“是''我们''成功了。”她说,“可一场伟大而惨烈的胜利,并不能证明我会永远正确下去。”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摩根勒菲有着羊奶般白皙的皮肤,这是她过去没有的,从乌鲁克到黎凡特,再从黎凡特到不列颠……数千年的时光,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
“时间确实能改变一个人,对不对?”她叹息道,“如果这里是乌鲁克,如果我还是缇克曼努,怎么可能对神秘有任何妥协的想法?岁月眷顾我,使我的肉体永葆青春,可我的心还是老去了……耶米玛,衰老的力量是多么可怕啊。”
这一次,回以沉默的是耶米玛——她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对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耶米玛”,她只是她内心的投影,是她所思念的、哀恸的、愧疚的、怀疑的、恐惧的一切事物的结合体,一个人怎么可能解答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在死寂中,她渐渐厘清了思绪,尽管那股怅惘依然萦绕在心头:“看来我该走了。”
她走到耶米玛面前,轻轻抚摸对方的脸,女孩的面颊霎时如薄雾般散开了,她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虚无。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小女孩,耶米玛,热情洋溢,又富有创造力……可为什么我会希望你来引导我呢?”
“这个问题有许多种答案。”对方回答,“也许是因为在您心里,我的画作和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留下的作品同样杰出,也许是因为您欣赏我的年轻和活力,也许是因为那些更好的选择都比您更早地离去了,您潜意识里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到您身边……”
乌利亚,哈兰……那些亲切的名字一一浮现在脑海中,却只唤醒了她心中的愁绪。
“然而,有一个答案是您无法回避的。”她轻声道,“确实有一个更好的人选,可是他死了……您应该还记得吧,他是在您怀中消失的。”
说罢,耶米玛低下头,将脸埋入掌中低声抽泣,最终在看不见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伫立在原地,外面的雨声变得更大了。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离开了永恒之殿,道路的尽头便是王宫,曾经华贵的香柏大门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阿比巴尔看见定会痛心不已),但她还是遵从习惯从宫门穿过。
原本应该是红屋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焦土,还有一柄让她感到陌生的白色长枪——它的存在和周围的景致如此格格不入,似是这片土地的天外来客。
“此枪名为伦戈米尼亚德,乃是维系着地表世界的星之锚,拥有与星之圣剑等同的威能。”一个同样陌生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听起来不像是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听起来又像是每一个她认识的人,“拔出它,将这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纳入掌中,蛾摩拉的噩梦便再也不会上演。”
“代价是什么?”
“何必要问呢?”对方循循善诱,“想想蛾摩拉,想想你身为埃斐的一生……你的失败,是因为归栖者们不再敏锐了吗?是因为铁卫们怠于自己的职责吗?你之所以总是落后一步,是因为所罗门的智慧高过你吗?”
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犹如潮汐时分的浪涛,包围着她,推搡着她。
“阿赖耶除了怀疑和沉默,什么都没能给你,失去那张白膜后,它收回了对你的信任,最终将你和它都推入了深渊……”那个声音说道,“离开它,抛弃它……看看你眼前的圣枪,看看你头顶的王冠,看看我给了你什么……”
周围渐渐陷入寂静,硝烟和废墟都离她远去了,连绵的细雨洗刷了鲜血和灼烧的痕迹,伦戈米尼亚德的圣光在蛾摩拉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如太阳般闪耀,一股强烈的情感骤然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止不住抽动——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它所做的一切都与她本人的意志无关,就像蛾摩拉的结局也没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一样。
她看见自己的手缓缓伸向那柄长枪,像是一个小女孩得到了她最好的礼物,又像是潘多拉打开了灾祸的魔盒。
“猊下!不!!”
她的身体被猛地往后一拽,踉跄了几步——一道银光在她眼前闪过,那是圣枪的辉耀映照在蛾摩拉钢剑上的反光,银光转瞬而逝,斩断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却感觉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仿佛在等待蜡烛的第一滴蜡泪流淌到烛台上——紧接着,艾斯翠德惊魂未定的表情映入眼帘。
“猊下!”她的骑士气喘吁吁,“您还好吗?”
“艾斯翠德……”摩根看着她,忽然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因为我只在梦里见过这座城市,而且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对方可能是灰眼曾经的主人,我看见她在竞技场上杀死了一个像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也、也有可能不是竞技场,可能是箭靶场,或者犬舍,那里有很多猎狗,但是被箭射死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我说了一些话,不光是她,还有城门前那个没有头的男人,虽然他没有头但他可以说话……”
艾斯翠德面庞涨红,似乎受不了自己的语无伦次,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拳,把摩根吓了一跳。
“我不能很好地解释现在的情况,但请您务必听我说完,并且相信我的话。”艾斯翠德近乎哀求地看着她,“千万别拔出这把枪,一旦您的躯壳与这个星球联结,您的人性就会逐渐被神性吞噬,这具身躯将沦为容纳神格的器皿,再也不能作为人而存在了。”
“阿赖耶……”那个声音呢喃道,“真是阴魂不散……”
下一秒,她看见艾斯翠德的瞳孔微缩,惊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t ,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心跳已经停了一拍——然后她才看到骑士胸口那个漆黑的空洞,妖精之铠在那个瞬间失去了作用,没有履行它保护守誓者的职责——伤口贯穿了她的胸膛,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动静,仅仅发生在眨眼间,但她的心脏已经蒸发在了空气中。
“看见了吗?”那个声音说道,“我所赋予你的,乃是阿赖耶永远不能给你的强大威能……好孩子,当初蛾摩拉陨落时的苦涩,难道不是与你此时的心情如出一辙?如果你坚持自己过去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为何你重要的人还是接二连三地在你眼前消逝?”
她看见艾斯翠德的嘴唇轻微嚅动,或许是想对她说什么,又或许只是疼痛导致的颤抖。
“去吧,摩根,我的孩子,岛之力的主人和妖精女王,拔出伦戈米尼亚德,为这具本就蕴藏着神秘的躯壳注入最后的神性……”
……
…………
不。
是因为归栖者们不再敏锐了吗?是因为铁卫们怠于自己的职责吗?是因为所罗门的智慧高过她吗?
是因为拉玛什图理应被夺走神格,剥下皮肉吗?是因为伊什塔尔理应用一场洪水和几千条无辜的性命来平复她的不快吗?
是因为她没能拥有诸神一般的强大威能吗?
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她选择回到这个世界的理由,如果她会对那些所谓的“强大威能”感到畏惧,为什么不让她的轮回终止于第一世?
一个声音——不是盖亚,也不是艾斯翠德,是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但在漫长的岁月后渐渐变得陌生,此刻又重新熟悉起来的声音。
“这就是结果吗?”她听见他灰心丧气的声音,“乌鲁克完了,我们都完了,诸神还是可以任凭心情地玩弄我们,最后让我们像牲畜一样向他们下跪,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不。”隔着数千年的时光,她对自己曾经的学生说道,“还远不到该沮丧的时候。如果命运想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就去把它抢回来。”
第300章
疼痛将她从睡眠中唤醒——阳光像尖刀一样刺进眼睛,艾斯翠德感觉眼睑不自觉地痉挛了几下,泪水模糊了视野。
“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确实是好事,但也不用这样喜极而泣吧?”熟悉的声音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凯爵士,卸下了盔甲和佩剑,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梨子,“要来个梨吗?都是洗干净了的,另外考虑到你是伤员,我可以破例提供一些诸如''给水果削皮''的额外服务。”
她咽了口唾沫, 并感受到了喉咙反馈来的干涩和痛楚:“水……”
“见鬼,是我傻了,你昨天晚上还在发高烧。”凯拍了拍脑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铜制漏壶,壶嘴上接着一个长长的软管——艾斯翠德经常见到廷塔哲的绿袍学士摆弄这个东西,是用羔羊身上最柔软的皮缝制而成的,用来给那些服用麻醉药剂后失去意识的士兵们提供水分。
艾斯翠德很赞赏这项发明,但得承认当她意识清醒的时候, 被别人用软管插进喉咙里饮水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
喝完水后, 她的大脑逐渐恢复清醒,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周围环境的异常:“这里是哪儿?”
“狮心堡。”凯用陶碗里的水清洗了一下软管的出水口, “如你所见,我们成功夺回了卡美洛特,伏提庚死了,现在他的头骨正嵌在会议厅的墙壁上——噢,是龙形态的骨头,所以客观而言还是挺帅的——这个要求是猊下提出的,因为她要让他亲眼看着她坐在他最贪恋的位置上,统治着他妄想统治的国家……”
听到这里,艾斯翠德一个激灵:“猊下——她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你们见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有没有拿着一柄白色的长枪?有没有感觉她的神态异常空灵,像是被人抽走了感情一样?”
“问题太多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凯揉了揉太阳穴,“首先,你的猊下没事,四肢健全,能吃能喝,所以某个躺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期间还高烧了三次的昏睡骑士最好还是先关心一下她自己;其次,当我们进入狮心堡的时候,猊下手里只有那杆铁木权杖……呃,然后她把它插进了伏提庚的眼睛里,后面就一直是空手状态了。”
艾斯翠德试图构想了一下当时的画面:“那一定很壮观。”
“是很壮观,你应该看看帕西瓦尔的表情,我敢肯定今后他每次做噩梦都会见到这一幕。”凯耸了耸肩,“嘛,为了不破坏你脑海中对于女王的美好幻想,我就不详细阐述她陷入暴怒用铁拳痛打七旬老人①的过程了。”
“卑王并没有那么老,凯爵士。”
“是吗?反正他当时看起来像是那种离死不远的年纪了——噢,对了,以防万一,除了第一次觐见时口出不逊,以及后来给你起昵称之外,你们猊下对我应该没有什么别的不满吧?”
“……我想应该没有。”
闻言,凯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只有这具孱弱的血肉之躯,可经受不住妖精久经锤炼的拳头。”
“猊下的武器是镰状弯刀,很少空手作战。”艾斯翠德不得不纠正他,“另外,您明明才说不打算详述猊下打败伏提庚的经过,但事实是您情不自禁地提了好几次。”
“没办法,上一秒还坐在座位上叫嚣着''你们谁也别想逃过命运的安排''的老头,下一秒就被一拳打倒在地,任谁看到这种场面都会难以忘怀吧?”凯抱怨道,“倒不如说我这才是正常反应,看着这一幕嘴里还赞叹着''何等非凡的气势啊,王姐''的家伙才应该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艾斯翠德感觉自己好像恢复了一些力气:“凯爵士,您能帮我坐起来吗?”
“你确定?”
“是的,我体内的疲乏已经褪去了许多。”她说了,“很难用言语描述……虽然我好像卧病在床很久了,但我总有种感觉,只要再稍微活动一下,这具身躯就能彻底恢复活力。”
凯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是嘛,看来手术成功的。”
“手术?”
“你居然没印象了?”这次他反倒有点吃惊了,“坦诚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猊下是怎么把你救回来的,当时你受了重伤,伤口从胸前贯穿到背后,连妖精之铠都碎裂了,而且伤口刚好在你心脏的位置……”
说着,凯顿了一下,似是心有余悸:“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阿诺甚至当场嚎啕大哭,紧接着猊下把我们全部赶了出去,只留下了梅林,片刻后又把王也叫了进去……没有人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等我们被允许进入房间的时候,你的伤口已经被缠上了绷带,而且恢复了呼吸,虽然很微弱,但你确实活过来了。”
然后则是一些对整体现状的概述:威尔士诸王和苏格兰诸王毫不意外地吵了起来,大臣们正在筹备国婚,卡美洛特居民在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等等。
“虽然他们看起来对伏提庚死没死这件事不是很在意——他们甚至对于这个国家马上要迎来第一位女性统治者都不是很在意。”凯摊了摊手,“唯一能让他们兴奋起来的消息是''哇!马上要举行国婚啦!'',仿佛前几天死掉的不是白龙而是什么小虫子之类的……”
天真快乐的卡美洛特人……哪怕是艾斯翠德也不得不如此感慨。
到了下午,她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呼吸也很顺畅,本想去演习场看看骑士们是否在照常训练,但被凯死命拦住了。
“我感觉自己现在很好,凯爵士。”她活动了一下手脚,“您看,这不是很灵活吗?”
“也许吧。”凯回答,“但如果这时候放你去演习场,明天躺在床上手脚不便的人就是我了。”
“您没必要如此担心,猊下不会对您做什么的。”
对方冲她翻白眼:“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又不是你亲眼看着她抡起王座往伏提庚脑袋上砸的。”
黄昏时分,她收到了猊下的晚餐邀请,地点是狮心堡的后花园。
直到前往后花园的路上,艾斯翠德才意识到自己的房间竟然是离王女卧室最近的t客房。
君王卧室虽然已经被打扫干净,但国王和女王还未正式结婚,不能合住,只能遵循传统暂住在其他王室成员的房间里,王女旁边的客房通常是提供给她所宠爱的贵族女伴的,两个房间不光紧挨着,连阳台也是互通的。
难怪凯说“王原本是想住这里的,但猊下坚持要把这个房间留给你”,王储和王女的卧室分别位于狮心堡的东西两翼,称得上是城堡里距离最远的两个房间。
当她到达后花园时,猊下已经等候在餐桌前了。
“看来你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猊下用眼神示意仆从为她拉开餐椅,“我让后厨准备了你喜欢的蓝莓馅饼,浇了蜂蜜。”
猊下的微笑让她感到了一丝慰藉——自罗奴亚幽灵事件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露出这样温情的笑容了。
“恭喜您成功夺回了卡美洛特。”可惜她没能亲眼见证卑王陨落的瞬间,这或许将成为她一辈子的遗憾,“我已从凯爵士那里得知了王城的近况,您这段时间都在为国婚忙碌,虽然很高兴得到您的召见,但请千万不要为了我而耽误了工作。”
“我的大臣们可以花大价钱聘请有名的吟游诗人到府上表演,我的骑士们可以去酒馆厮混然后喝个烂醉,而身为女王的我却不能抽出一点时间陪我最重要的朋友共进晚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猊下说,“想先吃蓝莓馅饼吗?”
艾斯翠德愣了一下:“这可以吗?我们还没有吃正餐呢。”
猊下孩子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我可是女王,我想什么时候上蓝莓馅饼,就得什么时候上。”
于是她们最后还是先吃了蓝莓馅饼,厨师是为了准备国婚而从廷塔哲堡临时调来的,馅饼吃起来依然是艾斯翠德记忆中熟悉的美妙滋味。期间,她一直在等待猊下询问决战日她进入那座荒城的始末,但对方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猊下察觉到了她心绪不定:“怎么了?”
“我本以为您召我来,是想知道那一天我是如何在荒城里找到您的。”
“我并不需要特意问这些,艾斯翠德,因为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猊下莞尔,“至于为什么特意召见你,也没有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等玛格丝和阿勒尔抵达卡美洛特后,我也会邀请她一起,还有萝西……这些年来,我为争夺王座花费了太多精力,几乎忘记了那些陪伴我在身边人是多么可贵。”
她试图安慰:“您对殿下们的家庭教育一直很重视。”
“那不一样。”猊下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次我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艾斯翠德……”
艾斯翠德既为她的关心而高兴,又为她的哀伤而难过:“现在的我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吗?”
而且当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哪怕是面对死亡——但艾斯翠德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对方不会因为有人甘愿为自己牺牲而高兴。
“……咳咳,我也为你的康复而高兴,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侧过头,才发现亚瑟就站在不远处,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
王是真正的绅士,大概也在为自己打扰了女士们的聚会而不好意思吧。
“很遗憾不得不打扰你们的用餐。”亚瑟又咳嗽了一声,“威尔士诸王刚刚向我提交了抗议信,表示如果有任何苏格兰国王出现在国婚现场,他们就拒绝出席。”
“卡美洛特并不是在和他们商榷什么,是在通知他们。”
“我明白您的立场,但恐怕我不能直接将这句话转达给他们。”艾斯翠德察觉到他的视线先是从她们交握的手上扫过,然后才落到她的脸上, “对了,差点忘记了凯卿的事情。我想他已经有过足够的反省,也许是时候解除禁令,不必再特意错开凯卿和艾斯翠德卿的工作内容了。”
猊下眉头微蹙,但没有直接否定:“艾斯翠德,你觉得呢?”
“我对王的提议没什么意见。”她说,“凯爵士是一位有趣的人,和他搭档不是什么糟糕的体验。”
虽然某些时候有点冥顽不灵……不过在亚瑟面前,艾斯翠德当然不方便作出这种评价。
“好吧,禁令暂时解除。”猊下答应得很勉强,“但这不意味着凯卿重新拥有了肆意妄为的权力,如果他再有越界的举动,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我相信凯卿会理解您的苦心。”亚瑟第三次咳嗽,“另外,关于威尔士人和皮克特人之间的矛盾,我想我们不得不进行更深一步的讨论……艾斯翠德卿,请你给我和我的妻子一些私人空间。”
艾斯翠德感觉对方的措辞有点奇怪,但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好顺从地回答:“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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