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娘娘被赐下鸩酒,却拼命不从,放声咒骂新帝,最后,高高在上了一世的梅妃,竟被一不知姓名的粗使宫婢,依圣上之命逼迫,强行灌喂,落得个凄惨身死,愤怨不瞑目的下场。
此消息一经传出,引得宫廷,朝堂,各方人士的愕然与胆寒,但又并非完全无预料,忠勤侯府门庭败落,裴照裴付的前后伏诛,早已象征着裴氏一族,正衰落行于末路之上。
如今,裴氏旁系的那些亲戚,光管顾自己都是有心无力,又哪会分出精力为梅妃之死而感怀几分伤意,宫里的人就更不必多说,梅妃生前行事惯来跋扈,因脾性暴躁,不爱与人为善,自是得罪各方。
昔日风光时人人假意围簇,可到最后关头,哪有几人真心感伤,为其遭遇而觉忿忿不平。
不对,倒是有一个。
萧钦想到了青嘉,又念起她的身世,身上有着皇家血脉,失去双亲的宗亲之女,被苦于久久难孕的梅妃娘娘留养在身侧宽心解闷,如此得了个公主的名号尊位。
听着高贵,不过也是换了个地方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地过活。
甚至,萧钦想,若是没有他当年承受了梅妃全部的失意发泄,那年幼的青嘉养在一脑子疯魔的女人身边,又会遭受多少折磨,她们没有血脉亲缘,梅妃也不过是将她视作可摆布的傀物。
所以,在面对梅妃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青嘉列为到自己的阵营内,认为她该与自己一样,防备梅妃,忌惮梅妃,甚至恨怨她。
可是青嘉却叫他失望了。
她竟会为了那个狠毒女人的死活而那般怅然伤心,甚至哭得眼睛红肿,对他都避而不见……一瞬间,萧钦感觉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连带得知周妩有孕后,他闷堵在心,连连无法排解的怨郁一同涌心发作。
他想质问,为什么自己在意的人,都不重视自己?
周妩是这样,青嘉也是这样,他拳头握紧,胸腔起伏,急火攻心到呼吸都成困难。
宿醉半宿,最后一瓶香凝玉露酒也已尽杯,萧钦颓丧地瘫靠龙座之上,眼目通红,呼吸急促,这时候,他好像抬眼在殿门口寻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玲珑倩影,此刻正丰姿窕窕地向他走近。
对方跪地伏身,竟是肯主动向他服软,声音怜颤,“皇兄,青嘉请求你,应允将母妃按宫中规制安葬于妃园寝,保留母妃死后最后一丝颜面,皇兄……”
听青嘉启齿还是因那毒妇,萧钦耐心瞬间殆尽。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眸光显戾,因酒兴正盛更显眼目浑浊,目光睥睨而下,眼前的青衣跪影,多落一眼都叫他加倍烦躁。
萧钦猛地从龙椅起身,迈步下阶,走到青嘉面前伏身用力掐起她的下巴,他身持逼迫姿态,眯眸恶狠狠开口:“怎么就这么向着裴家的人?别以为你的心思可以瞒过寡人,寡人派了那么多精兵环宫保护你,裴付落荒而逃,当时自身都难保,又岂会有能耐劫持到你……青嘉,你真是知道如何惹怒寡人。”
“既然皇兄都知道是谋计,那为何还要救!”
“刀剑无眼,裴付将刃锋实实抵在你脖颈,进一寸便要见血,你拿你自己的性命跟寡人赌,赌的不就是寡人对你的在意?”
青嘉情绪失控,泪如雨下,她身边亲人接连死了,然而杀害他们的,竟是还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亲人。
这好像是一个悖论,却是她不可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梅妃无德,不配入妃陵,寡人未将其与裴照一起埋进乱葬岗,已经是念了你的面子,青嘉,别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试探我的底线。”
说完,萧钦转身欲走,青嘉却在其身后猛地凑前,将他环腰抱住。
骤然的贴身亲密叫萧钦愕然,他蹙眉回身,望入进一双含泪楚楚的桃花眸,试图拽开她的手,眼神质问,而青嘉却好像下定决心一般,抬起手径自解开衣裳前襟,露出锁骨下大片白皙风光,话音还未出口,她已因过度紧张而双颊绯红,呼吸屏气。
“皇兄,青嘉求你……”
“求我?”萧钦咬着不善的语调,听不出口吻带的究竟是嘲意还是恼意。
他再次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掐得她只能被迫昂首,目光落在她抖颤的光裸香肩,见她胸口处因争执动作而扯蹭明显的心衣一角,萧钦很快错过眼,眼底汹涌着情绪。
“不是自诩梅妃教养出的好女儿,端行淑慎,性德恭良,所以,她这么多年都是教了你什么?”
青嘉被他掐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感觉自己今日将要死在这大殿之上,“……皇兄。”
萧钦微怔,松了力道。
青嘉失了依撑,当即软着身子倒地,边喘边泣,身子抖如糠晒。
她自知方才开口是僭礼悖伦,自甘轻贱,却别无他法可寻,自荐皇兄枕席,成为毫无廉耻之心的孟荡公主,的确前无古人。
但她想,过了今夜,待求得皇兄应许母妃入妃陵的旨意,她便以自己的性命为祭,免得皇族清誉因她而毁。
大殿殿门紧闭,一股凉意的夜风从窗牖吹进,将殿内唯一燃明的烛火熄灭,须臾间,大殿暗下,四角不见隅。
“你可想好了?”
萧钦声音再次传来。
青嘉愣了片刻,猛地抬头,见皇兄占离几步远的位置,此刻他身影像是被月色拢上了一层清辉,他背对着自己,不见神容,只声音听起来显得格外喑哑。
她后知后觉品味出些许意味,于是赶忙踉跄起身,奔到萧钦面前站定,而后,她大着胆子踮脚拥上他,直接搂颈吻啄,贴唇一瞬间,两人都不由地意动发颤。
“是,想好了。”
萧钦只觉酒意再次袭脑,他用力搂住她的纤腰,把她彻底捞进自己怀里,紧接伏身,越吻越深,越脱越疯狂,他今夜就是要将宫礼禁制全部踩于脚下。
皇妹又如何?他想要的,全部都能得到。
守夜太监得着萧钦事先吩咐,此夜没有在殿内烧起地龙,甚至连取暖熏炉都未架上一个,但此刻两人呼吸相灼,热得仿佛能生火。
“哭什么?”萧钦将她的双手撑过头顶。
青嘉颤巍开口:“皇兄,你答应我的,要做到……”
这话此时说来多么扫兴,但青嘉依旧选择强调启齿,是为叫自己清醒,不可沉溺此刻虚妄的情爱。
手腕被攥痛,她知道,皇兄一定不悦了。
果不其然,她话一出,指明眼前的风月旖旎不过是场交易,萧钦先前的温柔对待顷刻消失,他将她掐腰翻身,再送进去时无丝毫的疼怜之意。
夜雾消弭,天色蒙蒙亮起,青嘉满脸泪痕,此刻无骨趴在榻上,不知是睡着还是昏晕,她晕去两次,又被他反复欺醒,最后这一回,她或许累昏,或许又承不住晕迷过去。
萧钦火气依旧没消,但看着自己臂弯里的纯美睡颜,再目落于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萧钦没法不自悔。
这副身子,通体雪白无暇,谁看都晃眼,曾经,在他最是落魄之际,便已然落实过目。
当年冰嬉盛会,他的确因周妩的好心搭救,避过了在冰湖上寡不敌众被欺的祸事,可也由此,招得裴付常恕等人更深的记恨,这些人没占得便宜,哪会轻易罢休,于是在冰嬉宴会结束的当晚,待宫内外宾客全部散去后,他们用木棍将他打晕蒙起,而后趁外人无察,将他再次带回冰天寒地的湖心中央。
他们丧心病狂,命令他光裸半身,卧冰而躺,凛夜难熬,最后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臣子于宫廷大胆虐杀皇子,听起来多么匪夷所思,可有侯府庇护,梅妃纵容,就算他真的命殒,裴氏自有手段为他编排其他死因,他在秀樟宫里,过得与最低阶的奴仆无异,从来都是贱命一条。
可是那晚,他终究没死。
雪夜寒重,的确要了他半条命,可后来青嘉觉异,不放心地独身跑来御花园寻他,叫他一脚踏进鬼门关,却被人扯拽着,退了半步回来。
青嘉猜到此事应是裴付所为,出于对侯府的忌惮,她不敢高调寻助医士,间接将此事对外大肆声张,从而坐实梅妃娘娘苛待皇子的罪名,萧钦同样明白,他的死活不重要,在那些人眼里,比起人命他们更在乎的是皇族清誉。
于是偌大的一座皇城,他们竟不知可以寻谁庇护,故而两人,只能自救……
在一间被废弃闲置多年的宫苑偏隅里,青嘉急得无措极了,尤其见他浑身失温,意识都快被冻到不明,她能想到且能做到的,只有一个法子。
紧紧咬住唇,她垂目开始褪下自己的衣衫外罩再到里衣,想用自己来为他渡温,屋内炉火未燃,满室清寒,两人拥在一起只有呼吸是热的,雾缭缭的哈气浮悬于两人鼻息之间,青嘉与他抵额,一遍遍地为他打气。
不知过去多久,弱小柔弱的身躯终究将冰体暖化,青嘉舍弃自己女儿家的羞耻心,最终换得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自冰嬉宴后的那日起,他便把自己当做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无任何的顾虑与犹豫,他决定卧薪尝胆,暗自筹码复仇大计。
与此同时,有两个人被他记挂在心。
一个给予他萍水相逢的善意,帮他避过冻湖身残的下场,另一个在绝境中,献给他可贵的温怀救生。
在他满目疮痍的胸腔里,唯独忆着她们的那一隅,存着暖温与热。
那温度时刻在提醒着他,自己还是一个人。
所以现在,哪怕他清楚知道青嘉以身讨好,只是想为梅妃讨得一个入葬恩典,对他并无真情,可当他真的拥她在榻,行着男女□□,心中又怎会不生动容和情愫。
整个过程的每一刻,他分明都无比兴奋愉悦,甚至满足。
他想留青嘉在身边,永远。
……
翌日过了晌午,被磋磨了大半宿的青嘉才堪堪整了眼,身上依旧没减酸涩,但好在倦意有所缓释。
她垂目余光向下扫过,瞬间脸颊红透,此刻,她身上上下被疼过的痕迹简直不忍直视,她倍感羞耻地立刻拽过被子,将脑袋身子全部蒙起,最后伸出手臂艰难摩挲寻着自己的衣衫,拿到手后再缩进被下慢慢穿好,一通费力下来,她已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
寝屋空荡荡,皇兄应还在前朝,青嘉不敢被人发现她侍寝过皇兄,于是只好独身等在这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里,不可擅出,惹来旁人注意。
两个时辰过去,有宫婢进来送水,青嘉下意识遮掩紧张,却见对方半点不显惊讶,并且神色如常地递给她一套侍女的衣衫,青嘉接过,慢慢会意,知晓皇兄是想叫她伪装身份从而顺利脱身,于是她懂事照做。
可是不成想,即将离开殿门时,宫婢凑前小声告知她,陛下吩咐,公主今晚还需乔装过来。
青嘉怔住。
母妃是三日后下葬,所以皇兄的意思是,要她取悦他三日吗?
昨夜皇兄是醉酒行事,今日清醒为何还会纵许,青嘉有迟疑,可除了听从,她别无选择。
后面三天,她只一次乔装进殿,因皇兄嫌麻烦,后面干脆不再叫她来回两边折腾,而是恩准她日夜留在侧殿陪伴,对外稍有遮掩,竟真成了金屋藏骄,为了能达目的,青嘉异常乖从,几乎予取予求,甚至在皇兄批阅奏章乏味有需之时,也能咬牙点头,许他在书案上恣意扑索,从她身上缓着倦意。
“皇兄,你可……欣悦?”她并不熟练的,讨好地问。
萧钦沉沉回:“心悦你。”
两人彼此默契,都未把言语说明。
那三天,青嘉过得昼夜不分,荒唐到头。
然而,到了梅妃娘娘下葬那日,青嘉特意托人去前朝打听,却得知母妃并未得葬入妃陵的恩准,青嘉万念俱灰,恍然醒悟原来自己的主动献身,在那人眼里不过是场笑话,他从来未将她放在平等的,可以互相谈条件的位置上,占了她的身,不过是另一层面的,报复。
看清帝王的无情面目,青嘉心头凉薄,独身一人站在秀樟宫的门庭院落,黯然伤神,她眼目无光地看着面前的苦木枝条,回想在这里发生过的年少趣事,思着母妃面容虽常严厉,却少时也会对她相待慈柔,还有裴付哥哥,同样会经常拿些小玩意过来当作礼物讨她欢喜。
她心中所盼,从来都是身边亲人可以相处和睦,可这个愿望,在秀樟宫内实在实现奢侈。
青嘉身边负责贴身伺候的嬷嬷心疼她穿衣单薄,于是拿着加绒斗篷过来给她挡风添衣,同时温声安抚,“公主,娘娘已薨,你莫要太过忧思伤身了。”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公主何意?”
青嘉的思绪飘远,朔风灌耳,她仿佛再次临于当年的冻湖之上,眼前是萧钦哥哥在湖心的模糊背影,也因此,此刻她完全没注意到门口正有人靠近。
她回答嬷嬷的话,“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那夜的相救之举,如果不是因为我自不量力,妄想可以调和母妃和皇兄之间的隔阂,或许如今,不会是这个局面……”
一墙之隔,萧钦站在檐下,身形僵硬如石塑,一动不动,任凭肩上落雪。
青嘉真情实感的一番心事外露,被他听得入耳,只觉字字锥心,她张口轻飘飘的一个‘悔’字,更是带给他一阵剜心剧痛。
一个两个,他在意想护住的人,却不想叫他活,可不可笑?
可笑的是他。
……
奉先帝遗诏,前太子现禹王,带着皇后娘娘及侧妃家眷,动身离京,奔赴襄域封地,从此远离京城权势纷扰,做个闲王散王,安乐余生。
念及时机已到,周敬奉上早就准备好的告老请辞,并很快得到圣上恩准批复,然而不顺利的是,周崇礼离京赴襄,想继续帮扶禹王治政的请求却被上面驳回。
周崇礼不放弃,重新再书一封,表明自己去意已决,并条条详细述明自己对襄域发展以及民生治理的看法与意见,强调自己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真的想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然而这封请愿再次石沉大海,周崇礼也意识到,圣上是故意不肯放人。
萧钦是多疑多心之人,哪怕没有此事发生,念及周崇礼先前对太子的忠心,他也一定不会对他提拔重用,周崇礼有这个自知之明,他本人也无意在京去涉争权的浑水,所以这才和父亲一起上书离京请愿,如此双方面上无伤,新帝眼前也能落个清净,周崇礼不明白,萧钦为何不肯应允。
从嫂嫂那里得知消息,周妩心有猜想,事情或许与她有关。
若是兄长一直未得正式的官员调令,那父亲自也不会放心先走,他们一家人的离京计划都会因此拖延。
周敬并未将此事联想到周妩身上,也当新帝脾性喜怒无常,于是决定耐心再等等,念及女儿离开青淮山太久,再拖下去难免不妥,于是便催促她和容与可先一步离开。
周妩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容与却灵机给她出了主意。
“你兄长现任刑部官职,可显然新上任的尚书大人,并未有重任你兄长之意,既然他手上现在也无重要案情要审,那有谁规定他不可告假离京,短时游外,休歇几日?”
周妩反应了一下,才听出其中关键。
官职调任需皇帝亲自审批点头,可若只是官吏寻常的告假小事,那便只需要通知到上级,如此偷换概念,兄长便可暂时成功脱身,至于之后如何,皇帝既想要耗着他们周家,那身为臣子,他们自是要恭君相陪到底。
周妩立刻将这个主意告知给父兄,周敬听完面显犹豫,依旧顾忌着尊君重礼,没有轻易做决,此事关乎周崇礼的官声,主意自是要由他来拿定。
而周崇礼显然去意坚定,他点头道:“父亲,自我奉先帝旨意,赴随州调查光明教后,便勤勉在职,一日无歇,盼望可将功补过,可如今旧案已定,补过已没了意义。明日,我亲自向尚书大人告宁,将先前旬节未歇的假期全部一次性请下,如此,我们先前商定离京进襄域的行程不变。”
周敬一番思吟过后,点头同意,“你行事素来稳重虑远,此事既已做决,为父自是支持。”
“多谢父亲。”
大燕制度规限,在职官员若告假满百日,有司便会介入准例停职。
周崇礼此举,是执意走险。
……
三日后,车载沉甸行装,由管家方伯领队,先一步出了城门。
大件箱箧先运出来,后面载人就能多点轻松,前院忙碌不迭,抓紧做着最后的扫尾补漏,周妩与容与没什么太多东西要拿,于是收拾好后,两人将行装交给下人,便相携一起去了朝椿阁,帮着嫂嫂秦云敷收纳她惜之如命的各种灵丹妙药,珍贵虫草。
正快要收完,北院忽的有小厮过来传信,告知他们父亲正召二人过去一趟,有话要说。
不知什么事这么急,周妩和容与不敢怠慢,忙随小厮赶赴北院。
进了书房,房门从外被闭严上,周妩没多想什么,容与却先一步觉异。
当下这样的情景,他之前便身临体验过一次,或许要和那次一样,他与阿妩今日都要朝那副奇怪字迹,敬一炷香。
果不其然,他的猜想很快得以印证。
周敬见他们到,径自向里,将墙上挂裱的字帖取下,露出后面斑驳墙壁上手刻的字迹。
周妩是第一次见,新奇上前打量,疑惑询问:“父亲,这是……”
“是一位旧友的手迹。以后我们离京换府,此迹也会被剥除干净,最后一次,为表对前人缅怀,你们两人一同敬一炷香吧。”
周敬未明确说明刻字之人的身份,可若仅仅是为怀友奠念,他上次敬香时,更合适叫来周崇礼作陪才是,可他没有,前后两次,都特意召来容与一个外婿陪同。
聪明如他,怎会不觉异样,容与静默思吟片刻,不可不作联想。
“身许国,请长缨,情移义断,不复和孺……”
周妩的目光还停留在墙壁之上,她默读完一遍墙壁上的手迹,歪头又问:“父亲旧友?那是哪一位,我认识的嘛?”
周敬摇头,“你不认识。”
“那前辈可有在外的名声?”
周敬又寻借口,“这前辈素来行事低调,我结识所知的恐怕也不是真名,但眼前的手迹为真,值得你二人躬身同敬。”
说完,他又补充:“你先单独敬一炷,而后再同与儿一起。”
周敬将手中的香递过去,周妩接手,没多想地诚意躬身,听从父亲交代,持礼敬拜上香。
她正要起身,周敬再次提醒,“阿妩,自报家门。”
周妩反映了瞬才出口:“小……小女名为周妩,是京城宰府周家周敬的幺女。”
“再说得详细些。”
周妩感觉父亲所为奇怪,但还是依言继续补充说道:“也是青淮山现任门主容与的夫人。”
说到这句,她余光向外瞥,察觉到容与哥哥正注视着自己,于是脸颊不由地有些发红。
周敬又示意,“与儿,你也一起过来。”
容与却问:“我需不需要自报家门一次,父亲?”
周敬听到他最后的称呼,微愕怔然,心头涌动异样情绪,但最后还是尽数遮藏住,他移开目光,重新落在墙壁之上,摇摇头回说,“不用,你站在这里,就已足够了。”
周家的马车队伍前后驶出中央街道,书房角隅的那以处旧迹,从此覆落成灰。
待尘定,往事随风去。
……
萧钦带追兵一路疾驰,直至追到京襄分界,这才拦截下周家的队伍。
见皇帝纵马亲临,周崇礼十分意外,只觉为自己这样一个脱离权势中心的小角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一场。
周敬老臣礼重,不敢怠慢,于是忙从马车里下来面君,周崇礼紧跟其后,如实对萧钦说明,自己日前向尚书大人告假,并且已获批准,所行并无违制。
但很快,两人意识到不对,此刻萧钦目光如灼,却只盯在阿妩一人身上,再看容与,神容几乎不加掩饰地外露厌烦与狠意,双方对峙,剑拔弩张,彼此不让,周敬蹙眉略微琢磨,很快有所会悟。
年轻人,气盛,冲动。
他并不知阿妩何时招惹了新帝,与先前的沈牧相比,这次才是真正的棘手难以应对,周敬这边不放心女儿,另一边又愁虑与儿会因一时气恼,意气用事。
这时,周妩上前一步,主动打破僵局,开口道:“父亲兄长,你们先走,别耽误了行程,陛下应是与我有话要说,我们在此告别两句,只叫容与哥哥留下陪我就好。”
周敬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女儿,他点头,“好,那我们放缓行进速度,等你们后来追上。”
“好。”
在父兄忧忡的目光里,周妩挥手和他们短暂作别,再转身,她目光对上萧钦,打量着他那张俊面,心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次见萧钦,他明显沧桑了些,面目眉心之上,明晃晃地显着愁意。
他这是怎么了?
“要走了?真快。”萧钦勿自开口。
周妩淡淡一笑,镇定回:“不算快了,哪有女子回门待在娘家这么久的,也就是青淮山的长辈们纵容我们,许我和容与哥哥新婚佳期,随意游玩,如今已在京度过了充实的半月,我们也该启程,去看看大燕的其他秀丽山川,江水名迹了。”
萧钦再问:“可有计划了?”
周妩耸肩摇头,“随走随玩吧,只要身边人是他,无论到哪里去我都觉得开心。”
萧钦眼皮垂压下,不再问了。
容与不想叫他们面对面,正要挡过去,周妩却冲他安抚地摇摇头,示意她自己可以应对。
他只好作罢,继续耐心等。
萧钦注意到两人暗悄悄的小动作,嘴角显出一抹嘲意的笑,他没拐弯抹角,直接问:“你该很清楚,今日拦下你们,对寡人来说易如反掌。”
“那陛下会拦吗?”
“你知道我为何追来吗?”
两个问题,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萧钦刻意一顿,眼神加深,等她先答。
周妩如实回:“大概猜到了。”
“意外吗?”
“实话讲,有一点。”
萧钦笑了,抬眼看向戒备在侧的容与一眼,而后故意向周妩靠近半步。
他沉声问道:“寡人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后悔,曾经救下寡人?”
周妩不卑不亢,眼神更不畏怯,“如果今日陛下当真因往事而不放过我们,我一定会悔。”
萧钦嘴角平直,收了笑意,“为了他?”
“是为了我们。夫妇二人,本就福祸同当。”
闻言,萧钦神色难掩忧伤,更有分明的羡慕,他站定默不作声,直至好半响过去,才抬手示意身后追兵领将散开。
“放行。”
“你……”周妩简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萧钦向后退开,目光落向旁处,强调,“寡人放你走,但你永远,永远都不要说出那个字。”
那一个‘悔’字。
青嘉一言已经要了他半条命,周妩的悔,他再也担不住。
生命依存的温焰,如今已灭掉一盏,剩下的微弱光芒,他又怎会舍得再亲手毁掉,扑灭。
追至此,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好努力消除心头执念。
最后一语,他对容与说:“照顾好她。”
容与没开口应话,只不动声色地牵握上周妩的手,并抬起示意。
萧钦翻身上马,目光凝在周妩的眉目间,而后很快移开,视线向前,策马嚣尘远去。
这一别,以后应不会再见了。
望着其渐渐模糊的背影,周妩忽而有感道:“若他有前太子那样的幸运出身,从小不缺父母疼爱,或许……”
至于或许什么,她具体说不上来,但经方才的对话,她对其的确有隐隐的惋惜之意。
容与接过话,清醒说:“如今他坐上龙椅,走向权力之巅,没有人再有资格同情他。”
周妩微怅然,“说的也对。”
容与拍拍她肩头,而后径自走向旁边树桩,将马匹牵过来,他重新走回她身侧,一把把她抱上去,叫她稳稳落坐,他随即也翻上,从后贴覆,开口道。
“走,我们回家。”
他勒缰绳,调转马头前进的方向。
周妩随他指引,同样目视正前,看着遥遥远方的大片火烧云,她心里升腾暖意。
奔赴青淮山。
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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