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高詹一路追至国公府门口,被王家侍卫留在门外,王家马车停入垂花门内,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谢云初累极,路上便一直在马车内假寐,王书淮将软塌让给她躺着,坐在下方的锦杌,一双深目牢牢锁住妻子不动。
原先便有察觉,今日的怪异感越甚。
她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又想起那个三月十五……
眼见马车停下,谢云初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王书淮等王府长辈离开了,方轻轻将人往怀里一抱,打算抱她回春景堂,这下谢云初警醒,双手被搭在他双肩,他清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双目堪堪对了个正着。
谢云初下意识去推他,王书淮第一下没松手,手跟铁钳似的箍着她腰身,她腰身太细,盈盈一握,王书淮手穿过来覆在她小腹,带着小心翼翼。
谢云初不习惯离他这么近,立即往后脱身,“二爷,我醒了,自个儿来…”
王书淮对上她的目光,清凌凌的,拒绝的意思很明显,王书淮气笑了,舌尖抵着齿关,压下一丝冷笑,松开手,先退出去,随后搀着她下马车。
谢云初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春祺见状,连忙将斗篷往她身上一罩,簇拥着她回了春景堂,至石径处,王书淮没有去书房,而是跟着谢云初回春景堂,谢云初听得身后脚步声,心里有些犯嘀咕。
今日事出突然,她实在无暇周全谋划,怕是露了些马脚。
王书淮怀疑又怎样,他查不出任何痕迹,压根不会晓得她重生而来,这种事匪夷所思,跟谁说,大约对方只会说她做梦吧。
二人一道进了东次间,谢云初先问孩子。
乳娘指了指谢云初的拔步床上,“姐儿刚睡下呢,先前哭闹得很,后来搁在您的床上方睡着。”
枕着她的枕巾,能闻到母亲的味道。
谢云初心一软,掀帘进去先看了一眼孩子,珂姐儿眼下还挂着泪痕,小脸粉嫩嫩红彤彤的,睡相很乖巧。
她风尘仆仆,也就没亲她,折了回来。
王书淮手中捏着茶盏看着她,谢云初疲惫坐下来,任由丫鬟七手八脚给她褪外衫,泡脚解乏。
谢云初感觉到王书淮眼神一直攫着她不动,脸上生了几分不自在,
“二爷,时辰不早了,您还不去歇着?”
王书淮忽然试探道,“我今晚歇在后院。”
谢云初喉咙一哽,猜到王书淮这是怀疑上了,她往里努了努嘴,“姐儿睡在这呢,我今日乏了一日,还请二爷体谅。”
王书淮没有做声,单薄的眼睑沉沉压着,就看着谢云初不动。
谢云初没心思再泡脚,往罗汉床上一躺,春祺替她擦干水汽,端着木桶出去了。
林嬷嬷察觉到不对,示意众人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王书淮与谢云初。
谢云初没有看他,而是往引枕上靠着,语气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就是十分疲惫,
“二爷,我给你纳妾,你又不许,我现在怀着孕,身子不方便,实在伺候不了您。”
王书淮顾左右而言他,“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他语气不疾不徐,眼神幽深,
谢云初心里咯噔一下,佯装迷糊,“二爷什么意思?”
屋子里点了几盏晕黄的宫灯,灯芒在她周身镀了一层光晕,那张脸又白又嫩泛着迷糊,因神情虚弱从而消减了往日眉棱那一抹冷色,恍似少女的娇嗔,
她在跟他装!
王书淮目光盯住那一开一合的饱满红唇,脑子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冲动,
“祖父的事,到今日小姑姑的事,你屡屡料敌于先,上次是做梦,这一回又是什么呢,我审问过那丫鬟,姚泰和不曾给她买过胭脂水粉…”
谢云初解释道,“没给丫鬟买,那没准是给别人买呢?我当时也只是猜测,觉得不对劲,才让你去查,哪知道顺藤摸瓜查出来了呢,二爷你在怀疑什么?”谢云初挪了挪身,迎上他的视线。
这正是王书淮最匪夷所思之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一切无迹可寻。
“那太医把脉时,你说了什么话?”
当时旁人的注意力在太医身上,唯独他一直盯着自己妻子,他担心姚家人狗急跳墙,伤到谢云初。
谢云初语气一顿,沉吟道,“我瞧见小姑姑吐出一些黑血丝,我有些担心,便告诉了范太医,范太医常年行走宫中,见过的大风大浪比我吃的盐还多,必定是有所察觉,才取血验毒,这是范太医的功劳。”
王书淮眯起眼。
信王说过,她每每撒谎,便有迟疑。
眼下也是如此。
只是她说话滴水不漏,王书淮无法反驳。
不能逼她。
王书淮这样告诫自己,逼着自己压下心底深处戾念,换了话茬,“明日我要去一趟河州。”
谢云初有些猝不及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口问道,“去多久?”
谢云初看着他那双深沉的眼有些害怕,恨不得他离开一段时日。
王书淮淡声回,“五六日吧。”
也不久。
谢云初有些失望,“那我吩咐嬷嬷给您备行囊。”
林嬷嬷在一旁听见了,立即去里屋。
柜子里有针线房新做的衣裳。
王书淮敏锐察觉到妻子的失望,心里发堵。
就这么盼着他走?
见谢云初频频打哈欠,念着她身子不适,王书淮忍耐着性子,决定不予计较,起身离开了。
清晖殿这边,长公主吩咐嬷嬷等人将王怡宁安置在偏殿住着,没舍得让她回出嫁前的院子,夫妇二人则回了内殿,长公主梳洗后躺在塌上,神情略有颓丧,好半晌没有说话。
国公爷换了衣裳过来,打算躺进去。
长公主忽然开了口,“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女儿的遭遇给了长公主很大的打击。
国公爷心里也难过,坐在床头看着妻子,“咱们做父母的盼着孩子嫁个门当户对的,不愁吃不愁穿,没有错,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殿下莫要自责。”
长公主拧着长眉,叹了一声,“如今我这心里膈应着,也生了几分忌讳,你说煦儿这事怎么办?”
国公爷道,“算了吧,有一个两江总督府出身的媳妇,功高震主,不见得好,京城那么多世家,让江澄随意挑去。”
长公主语气含着惋惜,“江澄此人难得通透又有城府,是个枭雄之辈。”
国公爷知道长公主暗中不是没有夺嫡的意思,他倒是希望妻子不要趟那蹚浑水。
“江澄固然出众,可婚姻是婚姻,晚辈的事由不得咱们谋划,那江氏女性子骄纵,咱们煦哥儿又是个不轻易低头的人,他们两人过日子,定是鸡飞蛋打,可别婚事结到最后结成了仇。”
像今日的姚国公府。
长公主听了这话,彻底歇了心思,
“就听你的,”正要躺下,忽然想起谢云初,她镇静看着国公爷,
“我为政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从来没有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替我遮漏补缺,初丫头我很喜欢。”
国公爷笑了笑,“殿下赐了这么多门婚,也就淮哥儿这一对算是圆满。”
长公主被国公爷戳了痛处,轻哼了一声,佯怒道,“淮哥儿得谢我。”
“那是必然的。”
这一夜闹得晚了,翌日便免了晚辈晨昏定省,谢云初正睡得混沌不醒,林嬷嬷捧着一锦盒进来,忐忑地唤醒她,
“主儿,清晖殿方才来了一位嬷嬷,说是长公主殿下给您的赏赐,还说长者赐不能辞,让您务必收下。”
谢云初迷迷糊糊撑起身,靠着引枕反应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那紫檀描金锦盒,
“打开看看是什么。”
林嬷嬷在床榻边坐下,将锦盒打开,最上面搁着两张地契,谢云初接了过来,这是两个庄子,一个在江南,一个在通州,地儿又大,位置也很不错。
谢云初失笑,“殿下真是豪气。”
“还有这呢!”林嬷嬷数了数底下那一叠银票,露出无比惊骇的神情,都不敢大声说话,“五万两,姑娘,整整五万两银票。”林嬷嬷拿着烫手。
谢云初也被镇住了。
林嬷嬷将地契搁入里头,合上锦盒,目露忧色,“殿下虽大方,可这礼也太贵重了。”
谢云初何尝不这么觉得,她自小到大什么都靠自己,没有人帮衬过她,骤然一人扔一叠银票给她,把她给砸蒙了。
她很快冷静下来分析。
“您觉得我现在把礼退回去,长公主殿下会如何?”
林嬷嬷反应倒是快,“会不高兴。”
“这就对了。”谢云初想起这位殿下的脾气,不由叹气,“她一向说一不二,旁人都心心念念盼着她赏赐,我却在这里故作清高,殿下不喜。”
在上位者面前,听话,会办事,没有多余的弯弯绕绕,才是他们所乐意瞧见的,谢云初有了两世经验,深谙长公主性情。
谢云初作出决定,“收着吧。”
林嬷嬷没了心里负担,露出笑容,“您近来不是总唠叨缺银子么,长公主殿下这算是及时雨了。”
谢云初笑,她先前给了一万两银票给乔氏,还了那份嫁妆,手头颇紧,夏讯在即,漕河即将改道,她得紧锣密鼓筹备货栈商城一事。
“殿下的家底果然非一般丰厚。”
“我将来也要攒一份扎实的家底。”
自个儿舒适,儿孙也有保障。
有了产业也有了底气。
谢云初上午理了一会儿账目,午时王怡宁处又送了谢礼来,王怡宁很是聪明,这份谢礼不是给谢云初,而是给珂姐儿的,里面除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珠宝,还有两间铺子,说是给珂姐儿当嫁妆。
不仅是谢云初这,三太太那边也收到王怡宁的谢礼,照样给的是晚辈王书琴,只比谢云初这里少一间铺子。
如此二人皆不好拒绝。
头两日谁也不敢打搅王怡宁,她神色不济,整日抹泪。
后来三太太去瞅了一眼,见她人恹恹的,吩咐家里女眷,
“想法子开她的心,再这么下去,人都没神了。”
等到范太医帮着王怡宁清除了余毒,她人方才精神些。
二十这一日午睡后,谢云初去探望王怡宁,王怡宁已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云初进去时,王书琴也在里面,二人皆是抱怨,
“我们都是贪图小姑姑钱财的了。”
王怡宁露出苦涩,“小姑奶奶们,就让我心里舒坦些吧,欠了你们这大人情,我都恨不得要下跪了,你们可怜可怜我,收了我也心安。”
谢云初打量王怡宁脸色,双眼压不住的红肿,在外人面前强颜欢笑,装作过去了,私底下指不定多么难过。
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不一会,江梵与沈颐过来造访,原来二人听到风声,听说王怡宁出了事,都来王府探望,两位少奶奶与王怡宁也都有些交情,今日均携了礼来。
王怡宁客气招呼二人坐下,她躺在暖阁的炕床上不方便挪动,吩咐丫鬟挪了一张长案搁在炕床上,让谢云初也躺上来,王书琴三人则坐下炕床下方,
“来了我这儿千万别客气,你们随意我才欢喜。”
沈颐挨着谢云初这边,王书琴靠着王怡宁身侧,江梵坐在正中,五人围着长案,上头摆着春果,盐水花生,一叠水晶脍,春卷并一些甜食。
不一会,丫鬟各人送了一碗人参燕窝汤来。
沈颐接在手里吹气,“哟,来了郡主这,我们都成馋嘴的。”
王怡宁素来爽朗豪气,在人前也习惯做东,少时便是姑娘里的头儿,沈颐等人比她年纪小一些,也都是仰慕她风姿长大的。
沈颐便劝王怡宁,“按我说,不破不立,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便顾着享受,莫要再去受哪门子的窝囊气了。”
江梵朝沈颐使眼色,“你这是瞎起哄,我听说高世子昨夜在王府门外守了一夜,有负心汉,也有长情人,可不能一棍子打死了。”
王怡宁闻言立即呸呸几声,“去去去,可消提嫁人这话,我就是九条命也不敢了。”
众人笑,笑中也有心酸。
大家晓得王怡宁郁结在心,想着法儿开她的心。
沈颐道,“我看郡主干脆学前朝的林阳公主,一辈子不成婚,养他十个八个面首的,不知多么快活呢。”
江梵捏了沈颐脸颊一下,“你不可别唆使郡主学坏,郡主那么端庄的人,岂能胡来。”
“谁说是胡来,”王怡宁如今也想开了,叉着腰道,“我还气不过,就打算这么过。”
沈颐忍俊不禁,“就是,男人嘛,也能愉悦身心…”
王书琴一听气氛不对,连忙起身,
“看来我得避一避,任你们这些疯子胡说八道。”
王怡宁笑,催着她走,“去去去,回你的闺房绣花去,咱们都是在泥泞里糊过一身的人,没得叫你沾染了俗气。”
沈颐也打趣,“你走了咱们说话便没了顾忌。”
王书琴气得捏了沈颐一脸,还真就拍拍手干脆离开了。
谢云初还没睡饱,倚着引枕假寐,任凭几人闹。
江梵见二人轰走了王书琴,啐了几句,“就欺负人家小姑娘。”
她开导王怡宁,“什么都别想,把身子养好。”
沈颐问王怡宁,“您真不打算嫁了?”
王怡宁神色平静摇摇头,“不嫁了。”
沈颐一本正经道,“成,赶明儿请我家那口子去军营了瞅瞅,若是有哪些护卫顺眼的,便引荐给郡主。”
王怡宁一笑,捏着帕子露出嫌弃道,“罢了罢了,那军营汉子臭,我可不喜。”
江梵道,“那就寻漂亮的书生…”
沈颐眼珠一转,指了指谢云初,“对,就照着云初家的书淮寻,浑身的仙气儿,亲着都香。”
谢云初见她好端端招惹到自己身上,抓起身侧一个引枕扔了沈颐一脸,
“你扯我作甚!”
沈颐接过引枕,往谢云初脸蛋上戳,“你就爱端着,你家书淮端着便罢,你也端着,你们夫妻两夜里有话说吗?”
江梵在一旁眨巴眨眼,“夜里还顾得上说话?”
沈颐摊摊手,“也是哦。”
谢云初气笑了,“真该把书琴留下,抽你们俩耳光子。”
王怡宁倒是想起一桩事,严肃得盯着侄媳妇,“你如今怀着孕,可不能纵着书淮乱来,自个儿身子要紧,明白吗?”
谢云初哭笑不得,“没有的事。”
沈颐斜了她一眼,“没有的事?他成日不是江南便是出京,你也放心?”
谢云初不知该怎么说,“我很放心,二爷不会乱来的。”她随口应付道。
三人免不了又要夸王书淮洁身自好,乃君子典范。
谢云初笑而不语。
不一会时辰不早,众人要散去,王怡宁吩咐丫鬟取来一些胭脂水粉给沈颐等人当回礼,
“这是原先宫廷贡品,我如今是不需要了,你们需要什么都给拿走。”
王怡宁现在素面朝天,歇了打扮的心思。
丫鬟们端来几盒各式各样的胭脂盒子堆在长案上,都不曾开封过,让沈颐等人挑。
沈颐跟江梵各自选了些需要的,沈颐见谢云初不动,便挑了个唇脂给她,
“呐,这个很配你的唇色。”
谢云初接过来闻了闻,“这香气很淡,闻着不错。”
王怡宁道,“就是梨花香,便是吃到嘴里…”王怡宁说到这里,语气一滞咽下去了。
女人涂唇脂,男人吃唇脂,这是一种闺房乐趣。
江梵和沈颐心知肚明,没有接话。
倒是谢云初没有经验,失笑道,
“能吃啊,那我试试。”
沈颐瞪了她一眼,“傻丫头,不是给你吃的…”
谢云初脸色登时一愣,慢慢明白过来,将唇脂搁下了。
她跟王书淮从来没玩过这样的把戏,也不需要。
第62章
二月二十二,春风浓烈,日华绚丽。
王怡宁约谢云初去西城龙安寺上香,
“近来两个孩子睡不安稳,我去求个平安符。”
谢云初看得出来王怡宁是想去寺庙给姚泰和超度,没有戳穿她,就着话头道,
“我也给两个孩子祈福。”
虽说是给孩子祈福,却不兴带孩子去寺庙,二人结伴坐王怡宁的车马出行。
王怡宁将马车内垫的厚厚的,将主位让给谢云初,“你去躺着,我坐着便好。”
谢云初也没跟她客气,小腹隆起很快,现在的弧度比过去又深了些,她轻轻抚着,侧身躺下。
王书淮离开后照旧吩咐齐伟跟着谢云初,齐伟不放心车夫,亲自给少奶奶赶车,他有功夫在身,马车控制得很稳当。
龙安寺离着王府并不远,两刻钟便到了。
下了马车,平日人满为患的山门却是门可罗雀。
王怡宁疑惑道,“这可真是稀奇了,这龙安寺后院开了一院子好梅花,今日天气好,该是赏梅的时候,怎么不见踪影。”
“那咱们赶上好时候了。”谢云初笑。
两位姑娘由婆子丫鬟簇拥着往里去。
二人穿得都很素净。
王怡宁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褙,胸襟别着一串珍珠十八子,耳垂缀着两个珍珠坠,发髻上再嵌着几朵素色花钿,再多的也就没了。
谢云初素净归素净,有王怡宁做陪衬,便显得艳丽。
她穿着一身藕粉素面马面裙,上罩樱花粉的短褙,头插一支嵌粉珊瑚的抱头莲簪子,一对玉色的镯子,颇有几分清致脱俗的气韵。
王怡宁回眸看她,她那张脸白如凝脂,在日头下发光,
“瞧你,怀着孕,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王怡宁受此打击,明显憔悴不少。
谢云初搭着她的手相携进去,“心地宽,气色也跟着好了。”
城中的寺庙规制较小,无山路盘旋,进门去便是平整的青石砖院,过白玉石拱桥,大雄宝殿在望,早有王家的婆子过来打点,先拜了佛,便有知客僧迎着二人去后面厢房抄经做平安符。
折腾好一会儿出来,已是午时初。
二人站在一处爬满绿茵的藤架下,下方是英红柳绿的花园,清风徐徐,暖香肆意,花园有一处□□延伸至后面,王怡宁往里指了指,
“后头便是梅园,园中有一四角亭,你去吹吹暖风,赏赏梅花,我去善堂客院瞧一瞧,打点个好院落,待会咱们午歇了再回去。”
谢云初晓得王怡宁顾忌着她怀孕,亲自过问饮食住处去了。
“都听小姑姑安排。”
谢云初身边除了春祺和夏安,还有桂嬷嬷等七八人,大家浩浩荡荡携着她去了花园。
王怡宁则往善堂方向走,一面交待身边的珍嬷嬷,
“拿一百两银子去往生堂,请人给那混账超度,省得两个孩子不安生。”
珍嬷嬷去了。
一行人绕过观音庙,折往东北角的善堂,却见上方白玉石台上独独立着一人。
他身穿墨色的蟒龙纹袍,高大巍峨,一双冷淡的眸子平视远方。
王怡宁看到他露出讶异,“信王表兄?”
信王朱昀垂下眸,认出王怡宁,连忙从石台绕下来,二人立在石径处说话。
信王比王怡宁年长两岁,今年二十八,年轻时信王也带王怡宁跑过马,二人交情还算不错。
石径处横着一株朱砂梅,花朵虽小,花瓣却婀娜明艳,有松风阵阵,梅香萦鼻。
王怡宁含笑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信王颔首道,“父皇偶感风寒,三日前我赶回来探望他老人家。”瞥见王怡宁眉间含伤色,开导道,“你的事我知道了,世事无常,你想开些,过去满路荆棘,未来必是一马平川。”
王怡宁没料到一贯冷脸的信王说出这般真情意切的话,眼眶不由酸痛,她忍着泪意,“多谢殿下宽慰,我已经好多了。”
“泰和临终前我去见了他一面。”
王怡宁纤细的身子晃了晃,垂下眸勉强维持住镇定,王书照和王书煦替她去看过,带了话回来,王怡宁知道姚泰和去的很平和。
信王道,“他很懊悔,说是他没有护住妻子孩子,若有来生,一定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王怡宁闻言眼底抑着的泪顿时汹涌而出,往事历历在目,悲伤成河。
信王更知道王怡宁的心结在何处,他道,
“妃子笑乃宫廷禁药,前朝末帝的后宫,便有不少妃子死于此药,死状惨不忍睹,我大晋开国后,将此毒列入禁药名录,用者杀无赦,姚家此举犯了天子忌讳,即便你求情,他最后也一个死,你释然吧。”
王怡宁咬着唇重重点头,“谢谢你,我明白了…”
这几日每每看着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喊爹爹,王怡宁曾怀疑过自己,今日信王这么说,彻底解了她心结。
信王扫了一眼她周身,“你一个人来的?”
王怡宁收住眼泪,吸着气回道,“我带着云初来的,她在梅园呢。”
信王听到这里心神一动,“日头大,你们也别去客院与旁人挤,我母妃生前犹爱梅花,我便在这龙安寺给她做了一块往生牌,每每回京,均要来此处流连,主持知我心意,刻意开辟了一单独的客院给我,那里僻静,一应俱全,你带着你侄媳去那边歇着吧。”
王怡宁喜出望外,“这敢情好,云初怀着孕,我正愁不能寻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安顿好她。”
信王笑,吩咐身旁侍卫领着王怡宁丫鬟去打前哨,又与王怡宁道,“时辰不早,我有事,先离开,你们安生住着,以后来了径直去便是。”
王怡宁道谢。
送走信王,她先去院子里安排午膳,吩咐大丫鬟去接谢云初。
院子十分清幽,门前是一宽阔的青石板转院子,西边开着月洞门,外头连接寺院的藏经阁,东边种了一院梅花,一路从前厅外绵延去后院,有朱砂,绿萼,黄香,玉蝶,宫粉等十几个品种,远远望去,如同铺了一层锦毯,纷繁绚烂。
谢云初坐下方知,此地是信王的院子,顿时生了几分不自在。
若只她一人,她当即便可离开,偏生还有一个王怡宁,谢云初看出她眼底含泪,精神不济,不好再折腾,左右歇一会儿便回去,干脆作罢。
王书淮若当真为这点事跟她计较便是小肚鸡肠了。
王怡宁丝毫不知信王与谢云初的过往,谢云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就没挑明。
主院空着,王怡宁去东厢房歇息,谢云初去西厢房。
此时龙安寺外一民居的巷子口,提前回京的王书淮与信王撞了个正着。
齐伟飞鸽传书告诉王书淮,今日谢云初来龙安寺上香,王书淮恰恰从西城门入京,自然便过来接妻子回府。
不成想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人。
信王见到王书淮也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二人面上都没露出半点端倪。
一个挺拔清越,一个巍峨高大,双双在马背上朝对方拱手,客套地寒暄,
“还未恭喜书淮升任户部侍郎。”
“不敢当,殿下怎么回京了?”
“这不是姚国公一倒,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的缺空了下来吗,本王皇子出身,又屡立战功,此职舍我其谁?”信王浓眉锋利,唇角擒着一抹笃信。
王书淮温文尔雅淡淡颔首,“确实没人比信王殿下更合适,抓住都督佥事这个空缺,都督府各位军将的升迁考核便都得从你手里过,信王殿下这一招着实精湛,只是在下如今升任三品侍郎,能参与廷议,少不得给殿下出出难题。”
信王压根没料到王书淮升得这样快,户部掐着银子,如同掐着各衙门喉颈,信王暗中恼火过。
“书淮哪。”他脸上依旧冷淡地笑着,“听说你弃了江南总督府这门亲事?正好,在下准备暗结江南都督府。”
王书淮眉峰闪过一丝锐气,既然是暗结,那就说明信王不打算自己娶。
他倒是巴不得信王娶了江采如。
“殿下这个算盘怕是打错了,你可知江澄为何首肯与王家结亲吗?”
信王眯眼不语。
王书淮笑道,“因为无论朝中那位皇子继承大统,均要获取长公主的支持,结交长公主,可保江家荣华不倒,这也意味着,江澄不想参与夺嫡。”
信王笑,“我自有法子说服陛下赐婚,书淮若不信,咱们可以拭目以待。”
王书淮微微展了展衣袍,望长空一笑,唇角带着几分不屑,
“上一回殿下说拭目以待,而现在,吾妻与我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
也就是说,谢云初不可能与他和离,让信王不要痴人说梦。
信王不动声色笑道,“无妨,无论她生几个,我都可以帮她养。”
这话可将王书淮给气狠了。
王书淮袖下指骨已捏出一条血痕,面上却始终挂着清润的笑,甚至还带着一分叹息,
“殿下除了做做梦,还真是没别的出路了。”
“淮与殿下不同,专注眼前,”
“就怕殿下迟迟不生育孩子,军心不稳。”
主君无后,底下将士多少生几分顾虑,自古以来群雄争霸皆是如此。
王书淮以前从不爱纸上谈兵,如今被信王逼得也练就了几分嘴皮子,
他轻轻朝信王拱手,策马往前方山门驰去。
信王看着他背影,淡淡掀了掀嘴皮,“她这会儿在我院子里歇着,书淮可莫要打搅了她。”
齐伟在山门下迎上了王书淮,见主子满脸青气,便知缘故,一面将人往里引,一面解释,
“是五姑奶奶撞见信王殿下,接受了信王好意,与咱们二奶奶无关。”
王书淮瓷白的面容没有半分变化,一路从山门绕去客院,犀利的目光横扫一眼,果然察觉到到暗处有信王的护卫,他给气笑了。
原打算温水煮青蛙慢慢与她耗,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在他底线上横跳,答应过他不跟信王见面,怎么就不避着些。
王书淮也猜到信王总浑不要脸往谢云初跟前凑,可他心里却呕着一股无名的火。他不是神仙,他也有七情六欲,容不得谢云初百般无视。
信王这事怪不得她,那她自个儿的呢,心硬如石,一点点机会都不给他。
门就在这时,毫无预兆被推开。
春祺正帮着谢云初退下外衫,要扶着她躺下,窗帘被拉上一层,屋子里光线晦暗,这是打算午歇了。
看着从天而降的男主人,几个丫鬟都傻了眼。
谢云初抬眸往来人看去。
他一袭三品绯色官袍矗立在门口,双手搭在门环上,宽袍无风而动,如同一座岿然挺拔的山岳,因逆着光,她瞧不清他面容,只是从那周身散发的凛冽气势,脸色怕是不好看。
谢云初猜到是怎么回事,面露无奈。
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及时。
王书淮的面容隐在晦暗处,松开手,垮了进来,目光直视谢云初,冷冷吐出三字,
“都出去。”
春祺等人担忧地看着谢云初。
谢云初倒是四平八稳,她怀着孕,王书淮不可能把她怎么着,这个男人品性如何,她还算有数,否则也不会放心跟他过日子,她努了努嘴,示意大家离开。
春祺等人垂首默不作声退下去,春祺走在最后,轻轻帮着二人将门掩上。洞开的那一线光,最后投递在床榻上,她清晰地看到那高大的男主人忽然罩在谢云初身上,捏着她下巴,强势地吻了下去。
春祺吓得把门倏忽关上,扭身看着院子里青天白日的春光。
苍天呐,这可是寺院。
猝不及防的温热一下子掠入唇齿,谢云初脑子一片空白。
她方才未做防备,被王书淮捉了个正着,那一瞬间心神被攫取,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种感觉过于陌生,谢云初本能地将他推开。
王书淮忌惮着她怀孕,压根不敢用力,被这么一推便直起了身。
双目如寒潭似的凝睇着她,将她困住包裹,让她毫无遁处,俊美锋锐的轮廓无声地散发着压迫,下颚似乎因方才动作过于激烈而轻轻颤动。
谢云初抬手拂了拂唇角的水渍,斥道,“你发什么疯?”
清凌凌的目光里满是排拒。
王书淮冷戾的气息忽然漫入眼眶,再次逼身而近,
“我还真就疯了。”
第63章
他双手撑在她两侧,压住她纤细的柔荑,迫着那掌心摊开,修长的手指交叉过去,与她十指相扣,贴得严丝合缝,谢云初起先用掌腹去抵他,他彻底碾压过来,将她摁得动弹不得,她也放弃了。
男女力量悬殊,她何必自讨苦吃。
钳住她的同时,湿润灼热的唇瓣再次渡过来,谢云初将面颊一偏,他的吻落在她耳后,一阵轻微的痒意流遍全身,王书淮察觉身下的人有一丝颤,他薄薄的唇角微咧,反而含了过去。
谢云初修长的玉颈下意识一缩,恼羞成怒,腰身挺得直直的,“王书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混账?”
一些深埋在骨子里的戾念无形中被勾了出来,他竟是在这一声骂中寻到一丝莫名的痛快,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归顺应心意便是。
湿漉漉的气息摩挲着她耳后,谢云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恼恨他举止出格,下意识往里侧去躲,这一躲彻底把自己逼向墙角。
他乘势环住她纤弱的身,将她被按住的双手交握在她身后,彻底用一只大掌给裹住,腾出一只手捧住她细嫩的面颊,迫着她朝他看过来,
乌黑的鸦羽静静垂在眼下,面颊因呼吸急迫而渗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眼睫倏忽睁开,在那道冰冷的视线投过来的同时,他再次渡过来,方才浅尝辄止,也过于粗鲁,这一会儿轻轻揉捏着,试图哄着她配合。
谢云初死死咬着牙关,阖上眼不理睬他。
黑漆的长眸亮度惊人,喉结剧烈翻滚,谢云初被他迫得眼睫打颤,倔强得将所有声音全部堵在嗓眼,王书淮见她不情不愿忽然很恼恨,松开她,两人下颚相抵,他嗓音沉沉拨过来,
“就这么不高兴?”
谢云初比他冷静,甚至眼底还擒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吃味了?”她语气轻飘飘的。
王书淮轻哼一声,狭目荡漾着轻微一丝笑,亦有自嘲,“是又怎样?”
“你答应过我不再见他。”
谢云初很难想象自己现在对他还有耐心,她红唇轻启,“我没有见他,我来这纯属偶然,王书淮,你若因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跟我怄气,真让我小看你。”
王书淮有些气结,他不恼恨她无意中入了信王的毂,他恼恨的是她始终云淡风轻,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均掀不起她半丝涟漪,他依旧箍着她双手未动,保持倾身在她之上的姿势,牢牢锁住她双眸,低沉道,
“去年三月十五那日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对我一夜之间转换了态度。”
谢云初心神轻轻一震。
王书淮冥冥中感觉自己寻到了纷乱的线头,他揪着不放,“你将我拒之门外不说,从此不主动过问我,不替我下厨,不替我更衣,我并非觉着你该做这些,而是你变化得过于突然,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谢云初沉默不语。
那夜醒来时她并不知自己重生,是以露了马脚,倒成了今日王书淮攻讦的借口。
谢云初始终低垂着眉眼,保持镇静的神色。
王书淮见她无动于衷,眉峰再次变得锐利,“祖父的事你用噩梦做解释,尚能理解,那么小姑姑呢,你突然之间便急了,即便他真养了外室又如何,何至于让你急得方寸大乱?你急得并非是他有外室,而是小姑姑有性命之忧?是也不是?这些都不说,好端端的,你为何在广渠门内买了一个压根不值当的田庄,那里收成一般,地广人稀,离着城区又远,云初,你这一切都太蹊跷了……”
去河州这几日他暗自思量,慢慢缕清一些线索,今日碰着谢云初便想问个明白。
有那么一瞬,谢云初想告诉他,她在梦里过了一生,那一生他冷待她,视她所有付出为理所当然,在她还没阖眼时,便张罗着续弦,哪怕临终前也不曾来看她一眼……转念一想,说出来又如何,她在祈盼什么呢,祈盼他意识到自己的过错,随后“改邪归正”?
不,她不稀罕,也没有必要了。
她可以跟王书淮谈论任何事,唯独不要谈论感情。
前世的事已经过去了,再纠结无任何意义。
她只想彻底放下。
谢云初露出疲惫,“二爷一向敏锐,行事也料敌于先,年纪轻轻便升任三品侍郎,自个儿如此出众就见不得旁人能耐?难道就不许旁人有先见之明?二爷问的这些我也很疑惑,我也很想知道,在听到林叔告诉我姚泰和买了胭脂水粉时,我那一瞬间为何惶恐,兴许是小姑姑怀孕与之撞在一块,冥冥之中便有了感念。”
“二爷能否帮我解释解释,我为何这般警觉?”
她杏眼微眨,水光轻覆,做出一副无奈又无辜的神情来。
王书淮还真拿她没办法。
他直勾勾望着她,那张清致脱俗又霞色难掩的脸近在迟尺,看着这张脸他恍惚记起她曾害羞娇怯的从博古架后往里探出半个脸,俏生生拧着一食盒进来,红艳艳的唇轻轻嘟起,温婉地将食盒里几样精致的小菜摆出来,
柔情蜜意与他道,
“夫君,歇一会儿吧,该用晚膳了。”
那个时候她唤他夫君…
嗓音柔软又甜脆,跟蜜糖一样在拉丝。
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意伴随着酸楚一瞬间充滞在他胸腔,呼吸不由自主浓烈混沌,肌肤被那阵酸楚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一身从不折节的矜贵恍惚被抖落,骨子里的偏执甚至是野蛮不经意间跟刺一样扎满全身。
他跟一头被困住的孤狼,阴狠狠瞪着无懈可击的妻子,“谢云初,你不能这么对我…招惹了我,又毫不留情将我扔弃。”
谢云初听了这蛮横不讲理的话,给气笑了,她摇着头,深吸一口气,杜绝自己跟他理论的念头。
“我乏了,你松手,让我歇一会儿。”她眼神偏向窗口的方向,薄薄的窗帘轻晃,支离破碎的光线投进来,
她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任由他攻坚均岿然不动。
王书淮看着温平无澜的妻子,滚烫的恼怒直击心底,又跟岩浆一般蔓延出来,晕染了他猩红的双目,他忽然之间冷笑出声,攫住她的唇,慢慢叼着,
“想让我放手,你不如做梦。”
好歹劝不听,便降服她。
扔下这一身骄傲后,他已无退路,索性一错到底。
强势的将舌伸进去,一点点撬开她的牙关,一瞬间,他清冽的气息伴随着唇齿强虐的水渍搅动她的喉咙,他一下探得极深,恨不得将她平静的思绪给绞个粉碎。
谢云初像是一只被扔进泥沼里的蹁蝶,翅膀沾了浓烈的湿气,几欲振翅而不得。
意识被他掠得有片刻的迟钝,他一点点扫过她每一颗齿关,舌尖纠缠厮磨被带出一连串的疙瘩,那点战栗不由自主传递至胸腔,擂得她心跳加速。
谢云初低估了这唇齿间的角逐,这是一种不受控的感觉。
陌生,始料不及,也无招架之力。
身体被禁锢在墙壁与他胸膛之间,他灵尖无往而不利,身躯却是极度克制,跪坐在她身侧,不沾染她半点,在她身前保持一个弧形的弧度,护住了她的小腹。
他拿捏着她顾念孩子不敢折腾,故而肆无忌惮。
他似乎要将她心给掘出来,谢云初纤细的脊梁绷得笔直,折腾不过,干脆放弃挣扎,与此同时在鼻尖呼出一声哼。
王书淮停顿了一瞬。
谢云初趁机滑脱他的桎梏,喘过气来,杏眼微缩,如同一双狡黠的狐狸眼,覆着层层水光,清凌凌得盯着他,
“你这是何苦?”
王书淮舌尖轻轻抵着唇齿,回味着方才的滋味,幽黯的眸凝睇着她,呼吸依旧急促不稳,颇有一种酣畅淋漓,眼神无声得笼罩她,稍稍寻到呼吸的节奏,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埋首在她肩头,慢慢平复。
谢云初被迫贴着他脖颈靠在他肩身,就像面对一个困兽犹斗,无理取闹又被迫放弃的孩子,发出一声轻嗤。
王书淮察觉到她的嘲讽,用力箍了箍她的胳膊背身,将她搂得晃了一下,
“你别以为我不敢。”
“这里是寺院…”
“寺院又怎样?”
他只是顾念着孩子,顾念着她的身子。
王书淮还算有些底线。
谢云初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身子软绵无力,干脆靠在他胸膛,轻轻叹道,“我乏了,你让我歇一会吧。”
她轻描淡写地将方才那一场势均力敌的角逐给抹去。
王书淮不肯松手,骨子里那股戾劲还未完全发泄出,“做梦。”
谢云初有些恼了,“小姑姑在对面,你非得惊动她?”
王书淮最受不了她云淡风轻的模样,二话不说将人拦腰抱起,起身往外走。
清隽的面容英挺而深邃,眼神毫无波动,跟一块毫无褶皱的沉铁似的,看着令人心惊。
谢云初被他唬了一跳,还以为刚刚闹了一阵该袖手了,没成想他还在发疯,她被迫哄着,“你放开我,你做什么,这里是外头,可不是家里。”
“王书淮,你什么时候换了个人,你以前不这样,你奉如神明的圭臬呢,你的底线呢,你的规矩哪去了?”谢云初拍着他胸膛,身体里交织着一股绵软与腾空带来的不安。
王书淮面无表情用脚尖勾开门扉,随后在丫鬟们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抱着谢云初出了厢房。
“去禀报五姑奶奶一声,就说我有事先把夫人接回去了。”
这话是跟桂嬷嬷说的,嬷嬷忙不迭屈膝应是,目光一直牢牢追随着埋首在王书淮怀里的主子,脸上惊骇交加。
出了门,谢云初不敢挣扎,怕惊动王怡宁,引来更大的风波。
王书淮就这么明火执仗地将谢云初抱出了客院。
是真疯了。
谢云初努力在他怀里平复心情,冷笑看着他,“王书淮,你这是占有欲作祟。”
王书淮看都不看她一眼,稳而快地往侧门走去。
谢云初见挣扎无望,试着跟他商量,“这里是寺院,你此举实在是有失体面,也冒犯了神灵。”
王书淮只当她害羞,脚步一凝,见春祺手里拿着一件斗篷跌跌撞撞跟来,睨着她问,“那给你罩上?”
谢云初气死了,小兽般的眼狠狠剜了他一眼,“你这张脸很难辨认?”
王书淮语气淡然,“我不在乎。”
这也不在乎,那也不在乎,这还是那个她熟悉的王书淮嘛。
谢云初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压下满腔愤懑,语重心长道,“王大人,王侍郎,您刚刚高升,是想引来御史弹劾吗?”
王书淮理所当然道,“我怀孕的妻子身子不适,我抱她上马车,有错?”
王书淮见她没说要罩着,便继续往前走。
谢云初脑门发炸,“王书淮!”
她咬牙,炮语连珠,“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你非得强迫我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熟知你这不是中了信王的圈套?你放我下来,别再闹了。”
王书淮轻轻瞥着她笑,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餍足,
“云初,你要明白一点,你越想怎样,我越不会答应,我偏不如你的意。”
甭管她高不高兴,愿不愿意,总归把人抱在怀里,心里才踏实。
有些念头一旦开了闸,便跟潮水似的奔流而下,他现在明白了,凭什么任由她牵着鼻子走,任由她“相敬如宾”?
去她的相敬如宾!
谢云初见他步伐坚定,眼神犀利而明锐,就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等等…”谢云初告诉自己不能跟疯子计较,败下阵来,“将我遮一遮…”
王书淮不要脸,她还要脸。
王书淮停下来,春祺赶忙将斗篷披在谢云初身上,只露出半张小脸,谢云初冷着脸不想看王书淮,闭上眼随他。
王书淮看着龟缩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唇角勾了勾。
午时的寺庙极是安静,零星几个僧人穿梭在林道间,王书淮避开了旁人的视线,从森木林道竹林里穿过,出了寺庙侧门。
谢云初就这么被王书淮抱上了马车,谢云初上了塌,脸色彻底冷下来,将王书淮视为无物,掀开车帘吩咐夏安,“留一辆马车给小姑姑,跟小姑姑赔罪,就说我先乘她的马车回去。”
随后齐伟架着马车缓缓回府。
谢云初躺在王怡宁的软塌上假寐,背对着王书淮不理会他。
王书淮这几日为了快些回京,休息得不算好,也陪着她睡。
等到谢云初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春景堂的拔步床上。
天色已暗,她下意识爬起来,“我怎么回来的?”
林嬷嬷立在一旁忍俊不禁,“二爷亲自抱回来的,我的奶奶,您怎么在马车里睡得这般沉?”林嬷嬷看孩子一样看她。
谢云初无语凝噎,
“王书淮呢?”嗓音明显含着怨气。
林嬷嬷并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往外指了指,“入宫去了。”
“对了,方才五姑奶奶遣人来问您,担心您身子不适,老奴回禀说无碍,将人打发回去了,怎么听那珍嬷嬷的语气,您不是跟五姑奶奶一道回的?”
谢云初实在不想提王书淮的卑鄙行径,闭着眼道,“小姑姑要给姚泰和超度,我便提前回来了。”
闹腾一阵,谢云初五脏庙咕咕直叫,林嬷嬷立即伺候她梳洗吃了一盅燕窝粥,就在这时,林嬷嬷从窗棂处瞥见明贵带着两名小厮,抱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往正屋来了。
林嬷嬷忙迎了出去,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贵也揣着满头雾水,不过笑容却极是开怀,“二爷回来时吩咐小的,将他衣物茶具一并送来后院,说是往后便在春景堂起居。”
林嬷嬷满脸愕然。
这时,屋内传来叮咚一声脆响,林嬷嬷连忙钻进去瞧,却见谢云初满脸呆色,手中的汤勺不知不觉跌在地上,碎了一地。
明贵将东西搁在明间的桌案上,便离开了。
林嬷嬷将人送走,进来看着谢云初苦笑,
“姑娘,怎么办?”
谢云初木着脸没做声。
林嬷嬷叹了一声,“总归是夫妻,您也没理由把他赶走不是?”
春祺在一旁笑,“瞧二爷这模样,怕是对您上心了。”
谢云初冷笑一声,瞥着渐暗的天色,“他哪里是上心,他分明是被信王激得占有欲作祟,他根本不懂什么叫‘上心’。”
默坐片刻,谢云初眼底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
随他吧,忙起来他什么都忘了。
谢云初没太放在心上。
第64章
晚霞镶在天际,余一抹微弱的艳色。
谢云初用了晚膳便在院子里消食,珂姐儿由冬宁带着在院子里玩地陀螺。
林嬷嬷从里间拿出一个小套盒,里面装着一块赤金的长命金锁。
“三日后是郡主府的小公子满周岁,您看这周岁礼如何?”
谢云初扶着腰停下步伐,看着一眼,寻思道,“一个长命锁还是少了些,姨母拿我当亲生,幼然便是我亲姐姐,你再悄悄塞五百两银票搁底下。”
林嬷嬷应下了,不一会又道,“您今日出门时,南府二房的大奶奶过来了,说是做了一对小背搭,她家哥儿一件,另外一件藕粉的给了咱们珂姐儿,老奴帮您收在耳房的箱子里。”
谢云初在王家人缘极好,又从不拘架子,但凡见了她的没有不喜欢的,南府是王家的偏房,平日常来常往,而其中谢云初便与二房这位大奶奶金氏最为交好,前世病重时,金氏自个儿身子不好,却还隔三差五来病榻前探望她,是个极为柔善的人,不仅柔善,亦是任劳任怨伺候公婆,打点家务,与前世的谢云初没两样,是王家大家族里最有贤名的两个。
前几日谢云初生辰宴,那金氏便送了一件亲手缝制的褙子,款式虽然家常,穿着却十分舒服,
“她总是这般,待谁都热忱。”
林嬷嬷接话,“可怜见的,每用一分银子还得看婆母丈夫脸色,人情往来全靠她一双手挣。”
谢云初看着金氏便如同看着前世的自个儿,忍不住便想拉她一把。
“不能白受她的礼,她针线上好,便在咱们铺子里寻一些活计给她,价钱上给她最好的,且帮着她攒些家底,慢慢把她带上路。”
林嬷嬷道,“得,明日老奴清晨便让夏安走一趟玲珑绣,下午便给给金大奶奶送去。”
谢云初叹道,“她比我年长几岁,理应我去拜访她,实在是她那个婆婆嘴碎,上回我生辰,还瞅见她在咱们太太跟前嚼舌根,我去了,她少不得又盘问金嫂嫂,你想个法子把人请过来吧。”
林嬷嬷应下了,去跟夏安吩咐话。
不一会谢云初想起王怡宁给珂姐儿的两个铺子,问冬宁,“林叔去铺子里瞧了没?”
冬宁扶着珂姐儿,扬声回道,“去了,姑奶奶那管事极好,亲自来府上寻了林叔,账簿什么的都交过来,一个做米油生意,流水可观,另外一个铺面极大,有三层楼,如今租给人家开客栈,每月租金都按时送来,无需咱们费心。”
谢云初听了很满意,“能让小姑姑拿出来当谢礼,必定都是好铺面。”
至于长公主给她的两个田庄,怕是得抽空寻个人帮着她走一趟通州与江南。
谢云初手中旁的不缺,缺人手。
广渠门内的田庄上有不少农户,可惜都是淳朴的老实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明贵的弟弟明阑倒是个人物,嘴皮子利索人也机灵,可惜偏生是太太陪房明嬷嬷的儿子,谢云初忌讳姜氏,不打算用,只能从农户里挑些能干的男管事,跟着林叔跑铺子。
二月下旬的夜,风依旧沁凉。
玩了没多久,谢云初牵着珂姐儿进了屋。
依照法师的吩咐,将平安符垫在珂姐儿床榻被褥东北角,哄着孩子睡下回了房。
今日出了门,嫌身上沾了灰,谢云初通通洗了一阵,等到收拾停当,便到了亥时二刻,林嬷嬷进来瞧她,见她在看书,便坐下了与她唠家常,
“今日几位太太进宫给长公主请安,说是下个月皇后娘娘做寿,要府里准备一份寿礼,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不知什么缘故,二太太竟是红了眼。”
谢云初答道,“莫不是挨训了?”
林嬷嬷笑道,“谁知道呢,只知道太太身旁的陪房明嬷嬷四处寻人问针线,怕不是什么好事。”
谢云初没理会这茬,也不感兴趣,将手中书册扔开,“我要睡了。”
林嬷嬷苦笑道,“二爷的事怎么办?”
谢云初微微挑了挑眉,“就同过去一样,该留水留水,该备衣裳备衣裳,一切照旧,他如今憋着一股劲,咱就配合他,等他顺畅了,便歇了心思,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王书淮前世整整八年没把他的被褥从书房挪回后宅,今生又能撑多久。
在谢云初眼里,王书淮便是被信王气昏了头,脾气消了就好了。
她阖目睡下。
深夜,王书淮从官署区回了王府。
他瞥见王府大门石狮子边上立着一人。
那人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袍,双手环胸靠在石狮,眉峰疏朗地望向大门。
王书淮下了马,将缰绳扔给小厮,缓步走到高詹身侧。
高詹瞥见他,立即直起身,朝他咧嘴一笑,
“怎么回得这么晚?”
高詹眉梢总歇着那么一股漫不经心。
两个颀长的男子并肩而立,不约而同望向紧闭的大门,一个威武高大浑身上下仿佛蓄着一股勃勃的势气,一个挺拔蕴秀更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
下弦月慢慢在树梢驻足,在门前投下一层薄薄的清霜,月色与廊庑灯火交织,仿若编出一层迷离的网。
王书淮对于高詹的行径不予置评,只客气道了一句,
“夜深别冻着。”
高詹含笑瞥着王书淮,“对了,我得到消息,信王似乎有意结交江南都督府?”
王书淮脸色淡漠,“别上他的当,他这么做便是想引太子殿下露出马脚,再趁机将消息抖给汉王殿下,看你们鱼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高詹姐姐嫁给太子为正妃,高家早就是坚定的太子党。
高詹朝他拱手一揖,“多谢书淮提点。”
牵涉党争,二人点到为止。
王书淮看着满脸毅力的高詹,生出好奇,“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去?”
高詹笑,从袖下掏出一物递给他,“我不是等她,而是等你,这一回多亏了你们夫妇机敏擅断,方救得她性命,书淮,抛开朝争,今后只要你和夫人有所需,我高詹但无不从。”
“尊夫人与她最是交好,还请你帮我把这一味药转交尊夫人,请尊夫人帮我给她,她如今心绪不宁,极伤身子,我费尽心思方得了这么一株紫皮石斛,熬了水或炖汤喝都是成的,别说是我给的,就给她补身子便是了。”
王书淮看着高詹,突然生了几分同情,他好歹能日日夜夜见到谢云初,更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站在她身边,不像高詹,卑微至此。
“这个忙我不能帮。”
他与谢云初尚有龃龉,哪有功夫给高詹当媒人。
“一株紫皮石斛而已,我们王家照样能弄到。”
王书淮念着今晚要歇在后院,不欲与高詹闲谈,拱了拱手便从角门进了府。
踩着薄薄的月色塌上春景堂的廊庑,隐约瞧见东次间内留了一盏灯,王书淮放心下来,他轻手轻脚进了浴室,林嬷嬷闻声打着哈欠起身,替他准备热茶。
王书淮收拾一番,便来到内室。
往床榻投去一眼,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夜色里弯出起伏的弧度。
谢云初睡在里面,明显给他留了位置。
床榻往下一陷,谢云初倏忽睁开了眼,方才王书淮去浴室淋浴,她便被水声吵醒,虽然王书淮动作已经够轻了,可她还没适应半夜屋子里有个男人,瞧瞧,男人要留宿就是在折腾她。
谢云初闭眼装睡。
床上搁着两床被褥,一床谢云初在睡,一床整齐得叠在那里,王书淮自然是想挨着谢云初,却又担心搅她安眠,便轻轻掀开自己的被褥躺了进去。
谢云初见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松了一口气。
睡到子时,人又饿醒了。
孩子快四个月,长得正快。
她一起身,王书淮也跟着睁开眼。
暗夜里,四目相对。
虽然不太看得清彼此,却知道对方的存在。
有了上两回的经验,王书淮轻声问她,“要如厕?”
谢云初混混沌沌点了点头,
“我来扶你。”
黑暗里高大的男人先下了塌,随后弯腰朝她伸出一只手。
谢云初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搭着他的手下床。
只是在她打算起身时,男人忽然弯腰下来,打横将她抱起,出了拔步床。
谢云初惊愕住,下意识搂住了他脖颈,“二爷,你这样很危险,屋子里光线暗,万一撞到了怎么办?”
王书淮理所当然看着怀里的妻子,她秀发蓬乱地覆在面颊,丝丝缕缕遮住她眉眼面颊,只有那双宛若狐狸的双眸若隐若现,有一种格外的魅惑,王书淮呼吸紧了几分,慢慢吁了一口气,
“我夜视好,不会磕着你。”
语气竟也万分随和。
谢云初被他抱去了浴室最后面的恭房,如上回一般,谢云初在里面,他在屏风外等她。
院外有微弱的光芒摇晃进来,他看着那晃动的光色忽然回想起她怀珂姐儿时的光景。
他竟不记得是怎般模样,他那时忙着做出一番事业尽早升迁,忽略了她,沉浸在思绪中,竟一时未觉谢云初已出来。
她在一旁的水桶里净了手,懒洋洋搭在屏风外的高几上看着他,
“二爷这是怎么了?”
浴室尚有些光芒,她看得出他脸色微青。
王书淮对上妻子清澈又好奇的眼神,什么话都没说,再一次弯腰将她抱起来,送回拔步床。
平心而论,谢云初有些不适应他的好。
只是眼下他就是个刺头,不愿去招惹他,也便任由他施为。
守夜的夏安听到动静,点了一盏银釭,送了一碗燕窝进来。
谢云初坐在床榻边用膳,夏安在拔步床外候着,王书淮支腿坐在塌内,闭目养神。
谢云初吃得慢条斯理,时不时往他瞥一眼,轻轻一笑,
“二爷,您这是何苦,住在这里,我少不得要闹腾您,您白日还要上衙,夜里反复醒来,于身子不好,咱们夫妻日子长着,您何必急于一时。”
她一副给他出主意的口吻。
王书淮真的有被气到。
“你是我的妻,怀着我的孩子,咱们理应患难与共,这点事算什么。”偏不顺她的意。
听听这话…谢云初差点笑了。
她怀疑他就是故意来膈应她的。
谢云初不想搭理他。
用了夜宵,谢云初漱口上了床,夏安吹了灯重新退出内室。
这时王书淮覆过来,搂住了她,几乎将胸膛贴在她后背。
“云初,我过去着实忽略了你,你给我机会慢慢弥补。”
谢云初好一会儿没说话。
以前她盼着,现在她不需要。
“二爷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在兼顾我的同时,切莫误了朝政,更别伤了自己的身。”
果不其然,正如谢云初所料,王书淮极忙,次日便没能回府。
二十五这一日谢云初去朱家吃萧幼然孩子的满月酒,便听到萧幼然与她说起世子朱康平。
“你上回整他,可把他整老实了,他死皮赖脸从他亲娘处得了三千两银子,又从外头借了两千两方赎回了信物,这段时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上,我试探他纳妾的事,他也一口回绝了。”
“初儿,可多谢你啦,我白白得了五千两银子,丈夫也规矩了,说说吧,想我怎么谢你?”
谢云初笑着推她,“把你娘让给我,我便饶了你。”
萧幼然笑,“我娘便是你娘,哪里需要让?哦,对了,江南总督府送来一份重礼,我猜是姨母赠给我的,你说我该怎么回?”
谢云初神色淡淡,“别顾忌我,该怎么回便怎么回,我没有那么小的气量,说心里话,我没有怪她,只是不想与她有瓜葛而已。”
今日是谢云初第一次带着小珂儿出门赴宴,萧幼然和萧夫人均给了见面礼,萧幼然给珂儿挂上一个大大的璎珞项圈,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再绑着两根红绸带,跟个神气的哪吒似的。
接下来谢云初忙着铺面上的事,玲珑绣已步入正轨,专卖局的事也如火如荼,有了银子,田庄改建与江南绸缎庄的进程便加快了,她一面数着进帐,一面盘算出账,整日忙得不亦乐乎。
王书淮依旧每日早出晚归,有时能在孩子睡前回来哄一哄,有时夜半方归。
他回来用膳,她便吩咐嬷嬷客气招待,他陪孩子玩时,她不是在看账目便躺着歇息,从未往他身上瞥一眼。
若他主动寻她说话,她又能轻柔柔地笑起来,仿若寻常夫妻那般琴瑟和鸣。
他对她好,她受着,甚至偶尔还能关怀他几句。
如果说先前她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任他如何攻不破,那么如今她就像一块面团,随他搓圆捏扁。
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王书淮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般无计可施,满满的挫败感如同乌云笼罩他的眉心,修长的身影撑在博古架,望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出神。
三月十五的夜晚,狂风肆意,层层叠叠的乌云垒在上空,银亮的闪电骤然划下一道亮光,照清了书房那一盆绿意盎然的菖蒲,油亮的绿叶被风卷起发出飒飒颤动。
整整一年了,她几乎没有来过书房。
这里一切还是那夜之前的摆设,是她亲手挂上去的画,是她亲自贴上书签的书册,还有她手缝的玲珑百转九扇屏风。
每一物无不是她亲自甄选,而它们的主人却轻轻挥了挥手,不带走半丝留念。
雷电在黑沉沉的夜空突兀地炸开,他一袭雪衫长身玉立,薄薄的眼睑堆着浓郁的青气,如同墨色里一尊冰冷的鬼魅。
凝立片刻,王书淮忽然抬步,转身去了春景堂。
院子里刮起狂风,大雨将至,丫鬟们纷纷奔去各个角落将盆栽抱回廊庑下,墙边的木梯被掀翻在地,砸到了院角的桂花树,扑落一地绿叶。
外头的动静丝毫没惊动熟睡的孩子,屋子里,珂姐儿躺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灯芒下,婴儿般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谢云初坐在一旁轻轻啪打她的背心,跟着昏昏入睡。
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臂,轻轻将她圈住,谢云初转过眸来时,人已被他拦腰抱起。
谢云初登时清醒过来,抬眸对上他的眼,“二爷?”
王书淮低眉凝视她,语气分外柔和,“我书房尚有折子要看,你陪我?”清隽的眉眼被笑意淡去了几分冷色,格外好看。
谢云初心咯噔一跳,看了一眼浓黑的窗外,“天要下雨,我去书房不方便。”见他眼神不知不觉凝起来,她又商量着道,“不若您搬来这里?”
留在这里,继续敷衍他?
这里是她的地盘。
他要带她去书房,让她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陪着他。
第65章
趁着天还未下雨,王书淮将谢云初抱入了书房。
人安置在西次间隔扇下的罗汉床上,王书淮先把她放下,又亲自将窗下炕床上的两个素面织锦大引枕拿过来,垫在谢云初腰身下,让她靠着舒服些。
她右手侧还搁着一个圆高几,上头放着一盏透明的琉璃灯,并几册书,王书淮已替她想好,“这是几本江南游记,是在金陵书局给挑来的,书很不错,你瞧瞧。”
又体贴地给她倒好茶水,放了几碟肉脯果子给她裹腹。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书案后,开始忙公务。
谢云初就跟木偶一般被他挪来此处,她干巴巴坐了一会儿,干巴巴看着丈夫鞍前马后安顿她,这哪里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人间谪仙,简直就一掳了压寨夫人进窝的土匪。
王书淮翻开文书,余光瞥见谢云初双目跟铜铃似的瞪着他,他微微勾了唇蘸了蘸墨提笔写批注。
“有什么事随时唤我。”
他这样说。
谢云初两辈子都没像今日这么无语。
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张脸斯文俊逸,眉目依旧好看得如同画染,干得却不是人事。
移目窗牖,风声鹤唳,狂风一阵阵拍打窗棂,未听到雨沫子的声音,想必还没下雨,支摘窗关了几扇,只剩下一扇露出一线缝隙透气,谢云初吹着那丝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发现她在敷衍他,心里不得劲故意折腾她?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荒唐可笑?
谢云初现在就跟一条被从水里拧出来的鱼,在粘板上翻了个身,无计可施。
罗汉床上叠着一床薄衾,谢云初拿过来,搭在身上,背对着王书淮开始歇息。
王书淮看着她柔秀的背影露出笑,“我已吩咐明贵给你准备夜宵,你尽管歇着,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
“我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谢云初没好气道。
王书淮清朗的眉目似笑非笑,将狼毫搁下,一副整暇以待的样子静静凝望她,“怎么不舒服,你告诉我?”
谢云初听了这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怀疑自己中了他的毂,她轻哼几声,没搭理他,继续躺下去,王书淮也继续处理文书。
屋子里安静如斯,外头狂风不绝。
谢云初想闭目歇息,听到外头隐约有雨滴砰砰响,心又不踏实了,这厮该不会要逼着她留宿吧。
她再次坐起来,指着窗外,“王书淮,外头已下起了小雨,你快些送我回去,珂姐儿还在睡呢,你把我拘在这里算什么?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她若是吓醒了,必定得寻娘亲,那好歹是你亲生女儿,你要这般折腾她吗?”
王书淮闻言抬目看着她,语气淡漠,不容置喙,“乳娘和林嬷嬷皆在,如果那么多仆从照料不好一个小孩,她们都可以滚了。”
谢云初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你要我陪你到什么时候?我怀着孕呢,我不歇息了?王书淮,你有没有良心?”她绷着眼角咄咄逼人质问。
王书淮轻飘飘往内室指了指,“这里有床,够我们夫妻俩歇。”
谢云初听了这话,语气顿时一噎,眼神瞄着那光线模糊的内室,神色变得复杂。
前世王书淮忙得不去后院时,她也不是没想过法子,一向中规中矩的姑娘,悄悄打扮得柔嫩娇艳,借着送夜宵的名头来书房探望他,帮着他清理书册,打扫桌台,甚至佯装不小心崴了脚,磕了胳膊,也曾暗搓搓地想,王书淮能不能将她留宿。
他不去后院,她来书房总可以吧?
她从未做过这么厚脸皮的事,为了他,真真将面子都豁出去了。
可惜,那清俊的男人,也不知是少了心眼,没看出她的心思,还是实在心里没她,总总唤来丫鬟将她搀走。
那时的她一颗心天真烂漫,哪怕撞破了头也依旧初心不改。
当年的苦求不得,如今却巴巴送到了眼前。
她不要,也不屑。
谢云初鄙夷一声,将视线挪开。
“我不睡这,我在春景堂舒舒服服的,你凭什么让我陪着你受罪?”
“你若能一辈子睡这,不去后院打搅我,才是我的造化呢。”谢云初满嘴嘲讽,陪着他磨了二十多日,没把他耗走,却把人逼得更疯。
面前这男人就像一四面凿壁的冷窖,雨泼不进,雷打不动,坚固得令人束手无策。
“动怒了是吗?”王书淮依旧笑,笑起来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竟也有几分瑰艳,“动怒了就好,就该说实话了。”
谢云初看着温淡从容的丈夫,他姿态不疾不徐,优雅矜贵,像是一等着猎物上门的高明猎者,她没好气地抓起一册书朝他扔过去,她怀着孕不便使劲,力气不大,自然是没能扔上桌台,就这么砸在地上。
王书淮风度翩翩起身,帮着她将书册拾起,重新放好,又挪来一圆面锦凳,坐在她跟前,修长的双臂撑在她两侧,他哪怕坐在锦凳,依旧比她高处半个头,倾身靠近她温柔道,
“云初,隔得远你扔不着,别气坏了身子。”
所以这是送过来给她出气。
谢云初眼神劈了过来,干脆将其中一个引枕砸在他面门。
这引枕自然伤不着王书淮分毫,趁着她扭过脸无从防备时,他抬手轻而易举将人抱过来,搁在膝盖上,再将引枕护住她的小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将下颚压在她肩口,将她禁锢在怀里,轻轻道,
“云初,陪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便好。”
她身上散发一股清香,酥香软玉般令人着迷。
也不知道是许长一段时日的求而不得,还是日积月累的细水长流,他现在格外贪恋这个女人的温柔,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令他这颗兵荒马乱心有那么片刻的皈依。
他语气迷离沙哑,带着请求。
谢云初被弄得没脾气了,她稍稍吁了一口气,劝他道,
“你冷静一下好吗?我是你的妻,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我也没打算跟你和离,信王揣着什么目的不得而知,但我对他没有丝毫念头,你什么都别想,咱们本本分分过日子。”
王书淮自然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心里暗涌的情绪一下子剧烈翻腾出来,他下一瞬双臂箍紧,几乎将谢云初嵌在怀里,神情也变得阴沉而冷厉,恨不得吞了她似的。
“相敬如宾是吗?”他薄薄的眼尾缀着一抹冷笑。
谢云初双手抱着引枕,漠然坐在他膝盖,沉默不语。
“我做不到。”他一字一句这样说。
谢云初闭上眼。
王书淮重新将她挪向罗汉床坐着,面对面圈住他,逼近她眉眼问,
“去年三月十五这个夜晚,你毫无预兆对我动了怒,我当时心里搁着事,不曾细想,现在回想,你曾经那么娴静温柔,怎么可能明晃晃得拒绝跟我同房呢?”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孤注一掷将那耗费数百个日夜的鬼工球给卖掉?”
“你告诉我,是什么缘故,让你从此不踏进书房?”
“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回心转意?”
一连数问将谢云初那层覆在表面的温婉淡然给粉碎,她仰目望了望模糊的虚空,自肺腑深处发出一丝冰冷的嘲讽。
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檐,廊柱还有窗棂。
咚咚的响声仿佛在叩动她尘封的心房。
“你真想知道是吧,那我告诉你…”她脸色淡而又淡,眼皮耷拉着,面颊仿若罩着一层疏离的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抹孤魂,
“我那一夜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我…死了。”她轻飘飘吐出那两个字。
王书淮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些十分匪夷所思,却还是耐心问,“然后呢?”
“然后?”她泛着水色的唇角轻轻往上一咧,“然后不等我咽气,你母亲,父亲,以及你,迫不及待张罗一门继室,好叫人接我的班,继续伺候你们一大家子!”
“不可能!”王书淮眉峰锐利无比,断然否认。
谢云初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轻嗤一声,将目移开。
王书淮看着面若冰霜的妻子,将她冰冷的柔荑缓缓握在掌心,想起这一年来发生在她身上诡异的事,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就像我祖父那般,你预料到他可能出事,设法提前阻止,你也这般预料到你的未来,故而心若死灰,不再打点中馈,也不再侍奉公婆,甚至连我也一并撂下,是吗?”
谢云初没吭声,表情默认。
王书淮给气笑了,“谢云初,祖父的事或许是你阴阳差错撞对了,但我绝无可能在你没死的时候续弦!”
“你自然不会在我没死的时候续弦,”谢云初清凌凌笑着,“你当然顾念着体面和礼法规矩,你只不过是在长辈将那人迎进门时,默认这个事实而已,等我葬期一满,你自然便娶了那人。”
王书淮还从未听过这等荒谬的事,一张俊脸气得近乎扭曲,
“谢云初,你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梦,来审判我是吗?”
“那些事发生了吗?我王书淮枉顾礼法规矩了吗?我什么都没做,你便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在你这给我判了死刑,你觉得对我公平吗?”
王书淮霍然起身,风呼呼从缝隙里灌入,他雪白的衣袍被高高猎起,眼角发青发紧,气得浑身血液倒窜,他忍耐着脾性,一字一句重复,语气变得失控,
“你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谢云初知道她还魂的事解释不清,也没打算解释,她只冷冰冰看着王书淮,
“好,就算那个梦莫须有,那么抛开那个梦,你又凭什么要我一心一意待你,要我抛弃一切孤注一掷爱你?”
王书淮凌厉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直勾勾看着她不语。
谢云初抱着引枕神色疏离,
“我怀孕后,你迫不及待搬回前院,这一去便是整整一年半,不曾回春景堂留宿一晚。”
“我屡屡来书房向你示好,你嫌我缠着你,客气疏离回绝我…”
“我生珂姐儿时大出血,你不在身边……”
“我生辰,你不曾陪我用过一顿晚膳。”
“去年除夕,你明明可以回京,却冷落我和孩子…”
“你高兴时便理我一理,不高兴时说走就走,我是你消遣的伶人吗?”
“敢问,王大人,王侍郎,你可曾有半点将你的妻儿放在心上?不,你心里只有经天纬地,我们在你眼里微不足道,你也从不曾为我们驻足……”
“哪怕在那个梦里,我垂暮时,我始终望着你离去的方向,你也始终不曾回望我一眼…”
王书淮木然看着谢云初那张明艳的脸,挺拔的身子往后一跄,撞在书案上,风再一次灌入他心口,他心忽然漏得跟筛子似的,冷风飕飕刮遍全身,他浑身窜动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她眉眼明净而柔和,饱满红唇一启一合,“如果我像过去那样心如旁骛执迷于你,你看得到我吗?”
你看得到我吗?
王书淮脑海一遍遍回旋这一行话,他回想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执着于她,
从她说和离开始…
深深闭上眼,久久伫立不言,懊悔绞着心口,如同浓烈酌酒一般,热辣辣地烫着他五脏六腑。
“那个梦现在没有发生,不意味着未来不会发生,我死了,你就真的不会续弦吗?”
“王书淮,我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垫脚石了,难道这一点资格你都不给我吗?若如此,我留在你身边意义何在?”
王书淮听了这话,心猛地揪起,周身罩着的那股巍峨势气寸寸崩塌,他来到她跟前,缓缓蹲下,心乱如麻握着她双手,无措唤着她,
“云初…”
想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好跟她重新来过。
想告诉她,他绝无可能娶别的女人,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她不会信了。
王书淮百口莫辩,也无话可说。
她依旧轻飘飘开口,
“其实你已经够好了,你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不嫖不赌不纳妾,有银子交给我,后宅的事也从不插手,对我还算信任,也正因为此,我觉得日子才能过下去。所以,我也配合着你,养育子女,替你操持后宅。”
“你真的已经很好很好,比世间许多丈夫都要好,我跟着你能享受荣华富贵…我很满意了。”她眼珠覆着一层水光,摇摇晃晃模糊了她内心的冰凉。
这些听起来无比坦诚的话,如今却像是嘲讽的鞭子无形抽打在他身上,王书淮的心像是困在一处密不透风的暗室,看不到半丝光明。
他蹲在她跟前,圈住她依旧纤细的腰身,将头埋在她腹前,一遍遍唤她,
“云初…对不起…”
第66章
三月二十日,艳阳高照,全城举灯庆祝皇后寿宴。
王家住在明照坊,离东华门并不远。
清早各房太太带着儿媳孙儿,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往皇宫赶。
皇后上了年纪,膝下无儿,平日与长公主走得近,对王家晚辈也极是熟悉,惦记着王怡宁两个孩子孤苦,下口谕让她带着孩子进宫,后来又想着不曾见过王书淮的孩子,干脆让王家将孩子全部捎进宫。
这是珂姐儿第一次入宫,也是她第一回 在人前露面,谢云初少不得装扮一番,也交待一番。
乳娘丫鬟不能同去,谢云初怀着孕如何照看得过来,三太太做主安排家里姑娘各人看一个。
王书琴主动抱起了珂姐儿,三太太便让王书仪去帮衬王怡宁,王书仪不肯,“嫂嫂怀着孕,身边没两个人不成吧,我还是跟嫂嫂。”
姜氏瞪了王书仪一眼,王书仪小跑至谢云初身边。
王书雅主动跟王怡宁道,“我来帮小姑姑。”
自从王怡宁出事,长公主遣了两名宫女给她使唤,这两人是可以带入宫的,她身边不缺人,“你去帮着你大嫂嫂。”
大奶奶苗氏还有两个呢。
余下窦可灵带着儿子瑄哥儿,许时薇家的玥哥儿还在襁褓,自然不能入宫。
到了东华门,所有人下来马车。
窦可灵牵着瑄哥儿与大奶奶苗氏走在一处,王书仪知道谢云初不待见自己,便主动揽下抱侄女的活计,让王书琴掺一把谢云初。
王怡宁家的大女儿晶姐儿是宫中常客,牵着妹妹杏姐儿走在最前。
王怡宁则陪着谢云初慢悠悠在后面踱步。
她目光落在瑄哥儿身上,“瑄哥儿长得像可灵,人也机灵。”
姜氏在一旁听了不高兴了,“谁说他像窦氏,他明明像他爹,像爹才能生得这般健壮。”
王怡宁吃过婆婆的亏,就不爱听姜氏这话,“那珂姐儿呢,珂姐儿是不是得像云初?”
姜氏立即道,“珂姐儿当然也像书淮,不像书淮,她能这么漂亮?”
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王怡宁气笑,“只要是二嫂的孙,就必须像您儿子,对吧。”
“那是自然,若是生得不像爹爹,如何得祖父祖母疼爱。”
当婆婆的哪个不希望孙儿像自己儿子。
像玥哥儿,生下来时还有几分像书同,越长越像许时薇,姜氏就不高兴了,抱得也少了。
王怡宁又笑吟吟道,“这么说,书淮没长好,他就该像二哥才对。”
姜氏脸色倏忽一变。
王书淮相貌随她。
姜氏没吭声。
王怡宁见她脸色堵得泛青,暗暗好笑。
其实姜氏几个孙子当中,她最喜欢珂姐儿。
珂姐儿像王书淮,王书淮像她,也就是说孙辈中最像她的是珂姐儿。
只因跟谢云初闹了别扭,她就不常见到孙女。
今日好不容易带出来,被王书仪牵着蹦蹦跳跳,姜氏看着有些眼馋。
王家人先去长春宫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和国公爷去了奉天殿,陪着皇帝议事,众人先在殿内候着。
谢云初去了恭房,姜氏逮着这个功夫,连忙朝女儿使眼色,
王书仪有些笨,“娘,怎么了?”
姜氏不满女儿嚷出来,朝珂姐儿睃了几眼。
珂姐儿今日穿了一件粉色的小背搭,一条小小的马面裙,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两个嵌葫芦的红绦,胸前还挂着萧幼然送的璎珞,手里抱着一面拨浪鼓,虎虎地蹲在那里玩。
王书仪明白了,立即牵着珂姐儿往姜氏那边指,姜氏将手里一串珠子退下来对着珂姐儿晃,诱她过去,珂姐儿是个人来熟,对着谁都爱笑,便抱着拨浪鼓笑嘻嘻过来了。
王书仪立即教她,“喊祖母。”
珂姐儿便喊:“姆姆…”
姜氏哭笑不得。
随后珂姐儿便伸手去拿那串珠子,姜氏也不好不给她,便让她拿着玩了。
谢云初出来时便瞥见这一幕。
姜氏余光注意到她,刻意清了清嗓子,“嗯,拿去玩。”
珂姐儿很聪明,得了好东西兴奋朝谢云初奔来,仰着小脑袋将那串珠子递给谢云初,
“娘,娘!”
献宝似的,叫的可清脆了。
姜氏脸都气黑了。
她又不是给谢云初的。
那珠子虽小,却也是一串珊瑚珠,价值不菲啊。
谢云初当然不会要姜氏的东西,她一点都不稀罕,只是孩子小,这会儿还回去她必定哭,她打算等回去寻个类似的给珂姐儿,再把那个还给姜氏。
她便笑着道,“珂儿自个儿玩。”
珂姐儿便霸气地往手上一套。
这时,瑄哥儿瞧见了,也跑向姜氏,“祖母,祖母,瑄哥儿也要…”
瑄哥儿快三岁了,口齿比珂姐儿清晰。
姜氏抚了抚额,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厚此薄彼,手上玉镯不可能给瑄哥儿玩,便从兜里掏出两个金裸子,瑄哥儿看着不如珂姐儿的好玩,皱了皱眉,一旁的大太太笑着教导他,
“傻孩子,妹妹那个只能在手上挂挂,你这个却是可以去买吃的买玩的,比妹妹那个要好呢。”
瑄哥儿满意了,也高高兴兴去塞给母亲,窦可灵笑得很勉强。
给珂姐儿是一串价值不菲的珊瑚串,到她这儿就是两个金裸子打发,裸子又小,不值几个钱,心里呕得慌,面上却不能说什么,窦可灵也学着谢云初的语气,“你自个儿玩吧。”
瑄哥儿更高兴了,想起曾祖父曾经教导他,得了好东西要分给妹妹,他便将掌心摊至珂姐儿跟前,豪气道,“给你一个。”
珂姐儿笑眯眯捡起一个,然后朝瑄哥儿做出个亲亲的姿势,每每娘亲给了她好东西,她都要亲娘亲。
瑄哥儿立即把脸凑过去。
王书琴见状,急得不行,连忙过去把珂姐儿拦腰抱住,
“不可以,你只能亲娘亲,亲姑姑,其他人不可以亲哦。”
众人笑成一团。
不一会长公主回来了,听到里面欢声笑语也露出温和。
众人连忙给她见礼,四太太上前殷勤问,“怎们不见父亲?”
“你父亲去了前朝宴客,”长公主在殿中立住,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孩子们都被各自母亲拘着,纷纷躲在大人身侧带着畏惧或好奇的看着她。
唯独珂姐儿一双眼笑吟吟望着她,孩子生得极好,眉间一点朱砂,笑起来人见人爱。
这孩子大方,像极了她爹娘。
长公主在上方罗汉床坐定,王怡宁要上前伺候,被四太太一拦,“你身子还没好,歇着去。”忙亲自替长公主净手,大太太也在一旁奉茶,长公主净完手却没接茶,而是朝珂姐儿招手,和蔼问,“你见曾祖母笑什么?”
珂姐儿蹦跳上前,倚着长公主膝盖,朝她发髻指了指,
长公主有些好奇,她看向朝云。
朝云想了想倒也明白了,“您不是有一对芙蓉花点翠银镀金簪子么,原先赏了一只给二少奶奶,估摸着姐儿瞧着眼熟。”
长公主哈哈大笑,“这簪子不能给你,怕伤了你,不过曾祖母倒是要赏你一物,”
“朝云,去从湖州上贡的那批羊毫里挑一只大的给珂姐儿玩。”
不一会宫人端来好几个盒子,每个孩子均有赏赐,独珂姐儿又多了一支笔。
小小孩儿抱着那只大羊毫在母亲膝盖上划来划去。
长公主喝茶时便吩咐谢云初,
“你是个有学识的,别学那些眼皮子浅的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好好教她认字读书,等她大了,来我身边伺候笔墨。”
谢云初听到这里心神微微一震。
是当真看重女儿有意栽培,还是用以拿捏王书淮?
如果是前世,必定是后者,如今嘛,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希望长公主已真心拿他们当自己人看待。
她立即垂首应是。
大家艳羡不已,尤其是王怡宁,
“娘,您对女儿都没这般好。”
长公主睨着她轻哼,“你以为我不想,我最想培养的人便是你,是谁打小跟个假小子似的四处晃悠,不务正业不肯读书,你若是有朝云这样的见识,这会儿和离了,你就该入宫陪我,如今瞧你这模样,你还是回你的郡主府逍遥快活去吧。”
朝云俏眼嗔嗔,“殿下要宠女儿便直说,非得拿我作比,我有什么能比怡宁呢,她有您罩着,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长公主没好气瞪她,“我没罩着你吗?”
大家伙又是笑,纷纷替长公主说朝云不是。
时辰不早,长公主带着一屋子女眷并孩子去坤宁宫见皇后。
皇后少不得又夸孩子们一遭,其中又最是喜欢珂姐儿。
“这孩子生得像书淮。”
长公主温和道,“淮哥儿小时候可没她这么机灵,她讨喜。”
皇后吩咐谢云初,“没事常带她入宫来玩。”
长公主失笑,“眼下可不成,她怀着孕呢。”
皇后闻言看向谢云初小腹,她今日穿着一件宽大的对襟宽袖,遮掩了隆起的小腹并饱满的胸脯,皇后满脸讶异,“瞧这身段,哪像怀孕的,淮哥儿真真命好。”
“可不是?”每每有人夸谢云初,长公主面上便有光,随之而来的便是替自己正名,“我的眼光能差吗?”
这时,王怡宁在底下清了清嗓子,
长公主看了女儿一眼,面露赧然,揭过这个话题。
已是午时,皇后与长公主带着王家女眷并宫妃去延庆殿。
孩子小,正是活泼好动之时,皇后准许媳妇们带着孩子去殿后的花园里玩。
谢云初怀着孕不敢轻易走动,便吩咐王书琴万要看好了孩子。
孩子们撒丫似的跑去花丛里。
王怡宁家的晶姐儿与苗氏的林哥儿年岁最大,带着弟弟妹妹去里面捉蛐蛐追蝴蝶。
除了王家,还有一些皇室宗亲家的孩子。
王书琴等人追不上,便坐在花厅里看着,四周均有小太监围守,五步一人,安全得很。
晶姐儿个子高,踮着脚摘了一朵桃花,正打算插入妹妹杏姐儿的发髻上,这时面前刮过一阵旋风,一个七八岁的小世子伸手将她的花给夺走了。
晶姐儿大怒,“还给我!”
那位小世子叉着腰,将那桃花搁在掌心显摆,“有本事来拿呀。”
晶姐儿追着他跑,跑了一阵气喘吁吁,晶姐儿委屈地瞪着那小世子,“等我爹爹回来,让他揍你。”
那小世子嚣张一笑,“傻丫头,你爹爹已经死了,没人给你撑腰了!”
他将那朵桃花往上空一抛,笑声震人耳膜。
晶姐儿闻言人怔怔立在那儿,泪珠儿在眼眶打转,她已经许久没看到爹爹了,爹爹去哪儿了?
晶姐儿不敢哭,今日是皇后生辰,娘亲嘱咐过她不能哭。
她蹲下来将脸埋在膝盖上。
这时,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罩了下来,他蹲在她身侧,捏着两朵更大更绚烂的桃花给她,他神色平静,语气温和,
“孩子,你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别担心,谁也不敢欺负你,谁欺负你,伯伯帮你揍他。”
晶姐儿含着泪看向高詹,她见过高詹,这位伯伯总是悄悄给她买零嘴,还不许她告诉爹爹和娘亲,晶姐儿看到他有本能的依赖和信任,她瘪着嘴,“高伯伯,他欺负我!”
她指着那个小世子。
小世子见到高詹,顿时打了个冷颤,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得太快,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
晶姐儿顿时破涕为笑,“你活该。”
小孩子玩闹,高詹不可能放在心上,他教导晶姐儿,“别怕,以后谁欺负你,你便欺负回去,出了事还有伯伯给你罩着!”
晶姐儿得到鼓舞重重点头,不一会接过高詹的桃花,一朵插在杏姐儿发髻上,一朵插在眉姐儿发髻上,
两朵花分了,就没珂姐儿的了。
珂姐儿眨巴眨眼有些眼馋。
这时,一双熟悉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抱起,王书淮搂着她来到那颗桃树下,
“来,珂儿自个儿摘。”
小孩子手没个轻重,力气也大,一把抓过去,花瓣四飞五散,红艳艳的花瓣落在她脑门,衣兜,还有爹爹的肩头,珂姐儿捧着两腮乐得直笑。
高詹站在王书淮身边,看着院子里嬉戏的孩子,而王书淮的目光则投向远处立在廊庑下的谢云初。
那夜过后,他担心谢云初不愿见他,一直没去后院,只夜里回府立在墙外听听佳人笑。
他忽然开口问高詹,“那珠紫皮石斛从哪得的?”
高詹回道,“燕山西北角那片深林里,我寻了两日方寻到,怎么,你要替谁寻?”
王书淮转过眸来,将孩子脸上的花瓣摘落,“内子体弱,想寻一株替她补身子。”
第67章
皇后和长公主进了延庆殿后,便坐在内殿一一接见今日来拜寿的官宦夫人,除了四太太和大太太在长公主身边伺候,三太太和二太太带着媳妇们在偏殿的宴客席候着。
夫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唠嗑,也无太多拘束。
皇后寿宴,乔芝韵不可能缺席。
只是她一露面,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原来这位总督夫人竟是一位绝色美人,自然也有人觉得眼熟,只是也没人将她与谢云初联系在一处,毕竟丑的千奇百怪,美的千篇一律。
彼时萧幼然便坐在谢云初身侧,看着对面的乔芝韵,有些担心地扯了扯谢云初的袖子,
“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谢云初淡声道,“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我也不亏着谁,我为什么要避着她?”
她这么一说,萧幼然便放心了,“我什么时候能像你这般从容,处变不惊。”她便是性子急,沉不住气。
乔芝韵一来便发现了谢云初,她不想给女儿添不必要的麻烦,一直低调得坐在上了些年纪的贵妇当中,只是她这身份便注定低调不了,何况近来又在给江采如议亲,少不得要应酬一番。
姜氏有一个出色的儿子,自然也是交际圈中的香饽饽,二人都是贵妇圈的美人,又恰巧被人让着坐到了一块,一个丈夫尊贵,一个儿子争气,谁也不输谁。
然而乔芝韵与姜氏打照面的同时,看到彼此都愣了下。
乔芝韵曾被誉为金陵第一美人,姜氏也是扬州第一美人,两城隔江相望,商贸来往繁密,当年难免被人拿出来比较,姜氏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谁,乔芝韵更有傲骨,二人没少针锋相对,后来姜氏举家北迁,慢慢淡忘了乔芝韵这么个人。
只是数年前偶遇少时的手帕交,才得知乔芝韵曾嫁来京城,而没几年又和离回了金陵,今日看着乔芝韵这张酷似谢云初的脸,姜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她当初不喜谢云初,总冥冥中看谢云初不太顺眼,原来根源在乔芝韵这儿。
这一瞬间她竟是有些同情自己儿媳妇,被亲娘抛弃的滋味可不好受。
乔芝韵自然也一眼认出了姜氏,又听她一口一个“我家书淮”,才意识到姜氏是自己女儿的婆婆,不免发出“世界太小”的感慨。
正殿两侧还摆了些屏风,两两相隔,也相当于小茶室,乔芝韵先一步退到小茶室,姜氏后脚就跟过去了,二人隔着高几相坐。
“你怎么有脸露面,我要是你,必得装个病躲在家里不出门。”姜氏一开口便是凉飕飕的嘲讽。
乔芝韵面色淡然,像看跳梁小丑一样看着她,“我堂堂正正做人,为什么不能露面,我爱露就露,不想出门便不想出门。”
姜氏冷笑,往远处的谢云初睨了一眼,“就不怕给你女儿招惹风波?”
乔芝韵唇角微平,没接这趟话茬,而是反问道,“你酸溜溜的是什么意思?幸灾乐祸?”
“没有,我只是替我儿媳妇不值,世间怎么有你这么狠的亲娘,乔芝韵,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狠。”姜氏轻哼道,
乔芝韵神色依然冰冷,“你又能好到哪里去?除了作践儿媳妇,仗着身份压人,狗眼看人低,还能有什么本事?”
乔芝韵也不是没跟萧夫人打听过谢云初的处境,知道她有个拧不清的婆婆,但她没想到那个人是姜氏。
姜氏闻言立即作色道,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把她放在心上,指望谁把她放在心上?哦,你当年不是在我跟前很嚣张么,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女儿会来给我做儿媳妇?这叫什么,这叫天道好轮回。”姜氏颇为解气道。
乔芝韵还真被气到了,她缓缓眯起眼,目光冰冷又带着嫌恶地看着姜氏,“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欺负云初,我便把你当年在扬州的丑事说出来。”
姜氏闻言脸上那股子得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年少时也曾干过愚蠢的事,瞥见一貌美的读书郎便给对方扔了帕子,结果被对方严肃的斥责一番又将帕子扔还给了她,而此事好巧不巧被乔芝韵撞了个正着。
“你敢!”她气得揪起帕子,半是恼怒半是忌惮地瞪着乔芝韵,“书淮也是你女婿,你这么做不是败坏他的名声么,害了他如同害了云初,对你有什么好处?”
乔芝韵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气定神闲地捏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周全别人委屈自己?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还记得你当年落水不小心被人救起,你们家为了掩盖谎称是丫鬟的事?姜花容,我劝你以后对云初悠着点,她若在你跟前受了半点委屈,你也别做人了。”
姜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你太可恨了…”跟当初一样可恨。
姜氏嘴唇颤抖,气得泪珠儿都在眼眶打转。
乔芝韵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漫不经心提醒,“别哭,今日可是皇后寿宴,你是想被赶出宫么?这才是丢了书淮的脸。”
姜氏倏忽一下止了哭腔,连忙扬了扬脸将泪水吞回去,她很快整理仪容,跟个斗败的孔雀似的恹恹离开了小茶室。
乔芝韵看着她背影轻轻撇了撇嘴,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跟当年一样蠢。
没多久宴会开始,男女分席,女眷在延庆殿西殿,官员少爷在东殿,乔芝韵用完午膳便跟皇后告退,来东殿外等小儿子跟江澄,陆陆续续有年轻的少爷出来。
乔芝韵眼神忍不住在人群中瞄,差不多年纪的人总要多看几眼。
也不知道他来没来。
正踟蹰着,远远瞧见一对父子大步迈出延庆殿的门槛。
那男人个子高瘦脖颈修长,跟一株永不折骨的青竹一般挺拔又孤倔,乔芝韵目光很快掠过他,看向他身侧的少年。
十六岁上下的年纪,身量也消瘦颀长,黑眸如点漆,眉峰似剑鞘,不知那父亲说了什么,他神情十分不悦,将唇角往旁边一咧,满脸的不屑与倔强。
乔芝韵视线渐渐模糊。
恰在这时,江澄也牵着小儿子迈出来,他一眼便寻到乔芝韵随后爽朗一笑,“夫人,可等久了。”
谢晖听到江澄这一声夫人,忍不住回眸,与乔芝韵视线对了个正着,他脸色一瞬变得僵硬,立即扭过头去,拉着儿子加快脚步往外走。
谢云佑发现谢晖像老鼠见到猫似的,忍不住好奇地朝那个女人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目光便钉住了,怎么都挪不动。
谢晖察觉儿子动静,一把扯紧他胳膊将人拖着往角门去,
“你母亲还在东华门等着了,快些走。”
谢云佑直到被谢晖拖出延庆殿前的穿堂,人才回过眸来,他冰冷地睨着谢晖,“你怕她作甚?怕她吃了你?父亲,这世间也有你怕的人呀?”
谢晖脸色一阵黑一阵红,他不喜欢乔氏,甚至偶尔梦深时还能梦到她用最凉薄的语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那乔氏面相温柔,性子实则嚣张霸道,谢晖无法忍受。
父子二人出了东华门,果然瞧见萧夫人与明夫人一道在等他们。
萧夫人见谢晖来了,便跟明夫人挥手,率先离开。
谢晖父子二人跟在明夫人身后上了马车。
明夫人一瞧谢晖与谢云佑脸色就觉不对劲,谢晖闭目靠着车壁不言,谢云佑则看好戏似的盯着他,明夫人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这是怎么了?”
明夫人和谢晖都从萧夫人口中知道了乔芝韵的事,而这事唯独瞒着谢云佑。
谢云佑阴恻恻地开口,“谁知道父亲干了什么亏心事,见了个人便吓成这样?”
明夫人听了这话,便知端地,她不当回事,“原来是看到了你母亲呀…”
“她不是我母亲!”谢云佑语气忽然变得冷戾,跟刀锋一样截住明夫人的话。
明夫人不怪他无礼,反而心疼得叹了一声,“傻孩子…”
她抚了抚谢云佑的头。
谢云佑将脸别过去,坐了一阵,忽然喊了停车,二话不说便从车窗跳了下去,明夫人唬了一跳,连忙掀开车帘追问道,
“你去哪儿?”
“我去看看她是怎么给别人当娘的!”
少年飞身上马,跟离箭般消失在转角处。
明夫人心急如焚,连忙吩咐车夫,“掉转马头,跟过去。”
谢晖闻言脸色一沉,“随他去。”
明夫人扭头劈了他一眼,“他打小没娘,心里头憋着一股气,这会子过去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谢晖红着眼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去江南总督府闹一闹?他还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明夫人含着泪,“但至少去看一看,好歹让他知道,还有一条回家的路…”
谢晖眼眶一酸,半晌没有说话。
午后天气突然转阴,半空聚了一些云团。
谢云佑沿途问了江南总督府所在,便径直来到了时雍坊的江府。
等了大约不到一刻钟,便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立即有婆子迎上去放凳掀帘,一貌美的妇人弯腰出了马车,紧接着在她身后出来一个八岁的小少爷。
那小少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小小年纪生得毓秀俊朗,一双眼睛格外灵动,他笑嘻嘻跳下马车,自然而然便上前拉住乔芝韵,该是唤了一声娘吧,那妇人回过眸来,温柔浅笑,甚至俯身下来抚了抚他眉眼,想是她许了什么,那小少年兴高采烈往里奔去。
乔芝韵也在这时抬起眸,雨淅淅沥沥而下。
模糊的雨雾里一穿着湛色长袍的修长少年立在对面的巷子口。
他身后斑驳的苔藓绿得发黑,衬得他面容格外白皙,
乔芝韵忍不住往前数步,立在广阔的华庭前,怔怔望着他。
而谢云佑也大大方方上前来,隔着雨丝与乔芝韵对望。
乔芝韵看着完全陌生的儿子,心里头涌上一股极致的悲伤,“云佑…”
谢云佑反倒是噙着笑上下打量她,“方才见夫人面熟,忍不住打马跟来,才知夫人与我梦里的人生得一模一样。”
乔芝韵闻言心口钝痛,矜持地立着,嘴唇蠕动不敢出声。
谢云佑见她眼眶盈泪,神情分外冰冷,
“我不怪你离开,但你不该生下我。”
“你甚至可以抛弃我,将我扔去死人堆里,再不济,扔去善堂也行,你为什么把我留下连累姐姐,你可知一个四岁不到的女娃要拉扯大一个襁褓里的弟弟,有多不容易?”
他指了指那远去的少年,“你也亲手带大了一个孩子,其中艰辛想必明白,而姐姐只会比你难千倍万倍。”
谢云佑的话跟刀子似的钝入她心口,乔芝韵忍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儿子她百口莫辩。
雨丝渐浓,沾湿了二人的衣襟发梢。
远处的明夫人见状,跌跌撞撞撑伞跑来,
“云佑…”
就在这时,只见谢云佑忽然抬袖,一柄匕首自袖下弹出,他拇指抵开剑鞘,往上一削,玉冠噌的一声瞬间碎成两半,顿时墨发飞舞,扑满他整个消瘦的背身,
少年语气铿锵,“我来是有一样东西给您。”
刀刃再次往前一削,一撮黑漆漆的长发落在谢云佑掌心,他眉目含笑,如同一尊鬼魅在雨中笑得轻狂,“都说身体肤发受之父母,江夫人,今日云佑将此物还给你。”
谢云佑双手将那撮黑发奉上,乔芝韵跟泥塑一般立在那里,所有泪痕都僵在脸上,面色苍白看着儿子。
谢云佑见她不动,将那撮秀发往她跟前一抛,随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明夫人见状二话不说将油纸伞一扔,上前替谢云佑挽发。
谢云佑看着另一个温柔娴静的母亲,朝她唤一声,“娘,咱们回去。”
这一声“娘…”叫的明夫人猝不及防,
她张着嘴愣了片刻,秀美的面颊悄然爬上些许红晕,有些手足无措,见谢云佑眉眼露出张扬的笑,又忍住抽泣,颔首道,“好孩子,咱们回去。”她捡起碎了的玉冠,牵着谢云佑上了马车。
雨越下越大。
乔芝韵看着满地的碎发与远处模糊的身影,在雨中伫立良久。
王家人在长春宫用了晚膳方出宫,出宫路上珂姐儿就睡着了,幸在王书淮在场,一路将她抱在怀里,雨已停歇,路面还湿漉漉的,以防谢云初打滑,王书琴和王怡宁一左一右搀着她走。
府上丫鬟乳娘都侯在东华门外,见王书淮抱着孩子出来,乳娘立即接过来坐在后面的马车,王书淮搀着谢云初上了马车,随后顺着一道坐了下来。
“云初,我再过几日又要去一趟金陵。”王书淮如寻常那般眉目温和与她说话,念着谢云初乏累,他将软塌让给她,自个儿坐在下方锦杌,这么说话时,眼神平视谢云初。
这一声“云初”,听得谢云初略有些不自在,冥冥中也感觉到他一些变化,过去丈夫面上温和,骨子里却始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如今那股疏离感消失,眉目里温煦是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
谢云初也神色如常回道,“大概去多久,我好替你备衣裳。”
王书淮双手搭在膝盖,语气平和,“大约要数月,总归在孩子出生时回来。”他说话间瞄了一眼谢云初小腹,袍子宽松,他什么都瞥不见。
谢云初闻言不知怎么接话,她眉目垂下来。
马车陷入安静。
谢云初把玩着新做的指环,王书淮看着她,他还没想到好法子哄她欢心,只想着力所能及做一些事。
“我听说长公主给了你两个庄子,一个在通州,一个在江南,还有那个绸缎庄的事,我这次去江南,便顺带帮着你把这些事都料理好。”
谢云初怔愣地看着他。
王书淮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理所当然道,“这些产业将来不也是咱们孩子的,我也当出一份力。”他生怕谢云初拒绝。
谢云初想了想,觉得他言之有理,“二爷能帮忙是最好,我手里正没可靠的人手,二爷准备带谁去?”
“明阑吧,他办事利索,为人可靠。”
谢云初也觉得明阑不错,“只是他是太太的人。”
王书淮明锐的视线递了过来,“你确定他是太太的人?”
谢云初哽住,不得不说王书淮真要上心,就没有他办不好的事,姜氏那个糊涂脑子又如何是王书淮的对手,王书淮别说勾勾手指怕是一个眼神过去,明嬷嬷与明管事夫妇就知道该听谁的。
倘若前世他分一丝神在后宅,她也不必过得那么苦。
“二爷既然担下这份责任,那以后我只管收银子。”
“好。”他语气微松。
谢云初又想起江南商贸繁荣,忍不住问王书淮,“二爷有没有想自个儿在江南置办些产业。”
王书淮摇头,“我没有那个功夫…”
王书淮是三品朝官,手中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去折腾别的。
他是济世的能臣,着眼的是朝局与江山社稷,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两日后,王书淮寻来了两株紫皮石斛,他寻了太医院的范太医,让他做成一些药丸给谢云初补身子,范太医又加了几味营养保胎的药,一并给了谢云初。
谢云初不知这里头有王书淮的功劳,王书淮也没打算告诉她。
走的那一日,王书淮来后院看孩子,谢云初忙着算账,对他也一如既往,用过午膳,下午王书淮便乘船离京。
王书淮离开第二日,宫里便给王书仪赐婚了。
原来那日皇后在寿宴上看上了王书仪,想替自己母族搭上王书淮这位新贵。
一边是当朝第一国公府,一边是皇后母族勋阳侯府,勉强算旗鼓相当。
王书琴和王书雅纷纷担心她,私下姐妹们聚在一处说话时,便问她,
“你与刘卓怎么办?”
“哦,对,现在应该叫沈卓了。”
王书仪倒是看得很开,“能怎么办,虽然他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也有几分喜欢,但这份喜欢还不足以让我为了他抛弃门第观念。”
这婚姻大事上,王书仪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他前不久给我送信,说是回明州老家,打算科考,他还不知何年何月考上呢,我等他吗?即便我等他,熟知他会不会变心?我赌不起,我看这勋阳侯府便不错,至少是个勋贵门第,情意相投,门第体面,我总该要一样吧,我选后者。”
王书仪自从在萧怀瑾身上吃了亏后,再也不轻易交付感情。
王书琴很是认同,“你能这么想,我们也放心了。”
王书雅在一旁接话,“我听说刘大人不打算再娶,说是就守着女儿刘香过日子。”
“好好的一门新贵啊。”三人均叹息。
王书琴原先跟沈香…也就是刘香别过苗头,每每玲珑绣出新款,刘香便与她抢,后来得知玲珑绣是自家嫂嫂的产业,王书琴便处处让着刘香,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如今也称得上半个姐妹。
四月初一,勋阳侯夫人带着媒人亲自上门提亲,上午交换庚帖,下午便商议聘礼和嫁妆的事。
勋阳侯夫人是个厉害的,言辞间试探姜氏,
“二太太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想必平日也是宠着的。”
这么说无非是暗示姜氏多给些嫁妆。
姜氏撩着眉眼瞅她,那勋阳侯夫人生得富态模样,三分算计,四分刁钻全写在那眉眼里,姜氏对这样的亲家不喜,
“自然是宠着的,不过宠归宠,我们王家也有家规,不能逾越了去。”
勋阳侯夫人听到这,笑容微微淡了下来。
她就一个儿子,家里爵位产业都是儿子的,她不想吃亏,自然盼着对方多给点嫁妆。
但姜氏前头有三个儿子,个个已成婚生子,她担心姜氏没多少体己给女儿。
既然是圣上赐婚,谁也没比谁差,便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勋阳侯夫人朝媒人使眼色,媒人便笑吟吟道,
“我们看了日子,五月十二来下聘,二太太以为如何?”
“既然是钦天监看得日子,自然是好的。”
媒人又道,“是这样的,既然是过了官媒,我们少不得按照规矩办事,杨家送聘礼单子时,咱们也得看看嫁妆单子,不知道二太太可有个成算?”
姜氏淡声道,“我们给多少嫁妆,要看对方给多少聘礼。”
勋阳侯夫人亲自上阵,“敢问二太太,这些聘礼是放在嫁妆里头一并捎回呢,还是留下一部分?”
姜氏觉得这个勋阳侯夫人仗着是皇后弟媳,颇有些狗眼看人低,二房虽不是长公主亲生,却也不至于比勋阳侯府弱了去,
“我们家只盼姑娘过得好,哪里学那点眼皮子浅的人家克扣聘礼?你们给多少聘礼我们都带回去。”
勋阳侯夫人一听满意了,她把嫁妆单子掏出来递给媒人,媒人接过又给姜氏过目,姜氏瞥了一眼,顿感头疼。
三太太瞥了一眼勋阳侯夫人袖下,猜到她备了两张礼单,若是捎回自然是厚聘,若是不捎回那便是薄聘,算盘打得精细,这位亲家可不是好对付的,就不知道二嫂能否应付过来。
一般来说,嫁妆得跟聘礼匹配,勋阳侯夫人给的这份聘礼不俗,若是叫姜氏对照着准备嫁妆,她真心要剜肉。
侯夫人一眼看出姜氏底细,将茶盏搁下,“那聘礼单子咱们便先放在太太这里,等回头吉时到,咱们再来下聘。”
说完便是打算走。
“等等!”姜氏不能看着侯夫人这般强势,自然也打算敲打敲打她,她捏着聘礼单子道,“听闻府上还有一位庶出的大少爷,自小跟着侯爷在边关历练,武艺出众,就不知道这爵位真的能落在咱们哥儿身上吗?”
勋阳侯夫人笑道,“皇后娘娘早发过话,爵位是咱们钧哥儿的。”
然后姜氏问,“夫人这份聘礼单子问过侯爷了吗?”
勋阳侯夫人面色一僵,她虽只有一个儿子,却还有不少庶出子女,侯夫人何尝不是逮着这个机会给儿子大肆准备聘礼,以图将这些产业攒到自己儿子名下,总归这些聘礼最后又能回来,何乐而不为呢。
姜氏这么一问,勋阳侯夫人心中不由打鼓,她语气软和下来,
“太太,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也就仪儿一个媳妇,什么都是他们的,这样吧,太太的嫁妆看着少两成也是行的。”
姜氏将单子接了下来。
她倒是不怕给女儿备嫁妆,只怕东西进了侯府被这位侯夫人与那女婿吞没了,女儿性子天真未必是对手,
自己当婆婆的时候拿鼻孔看人,如今也轮到她被对方挑挑拣拣,虽说这侯夫人话说得敞亮,还不知五月十二聘礼能否如实送来,这一夜竟也愁得落不着觉。
话说王书淮嘴里告诉谢云初等她生产再回,实则出去一月,便寻着借口回了一趟京。
这一日夜恰恰是羽林卫与虎贲卫换防,王书淮在城门口遇见了高詹。
高詹二话不说拉着他在城垛下休憩,看着他风尘仆仆,立即递上一口小酒,
“这是你小姑姑亲自酿的梅子酒,你尝一尝。”
王书淮闻言眼神数变,吃惊地看着高詹,
“你何时进的郡主府?”
才一月,高詹便得了小姑姑准许,能出入郡主府了?
高詹得以洋洋告诉他,“就在三日前,你小姑姑终于开门让我进去坐了一会儿,这酒是临走时捎带出来的,我平日舍不得喝,这是你来了才分你一口。”
王书淮不无羡慕,“你如何办到的?”
高詹神神秘秘道,“死皮赖脸!”
“从你小姑姑回郡主府,我只要下衙便守在门口,不是给孩子捎零嘴便是给她买她幼时爱吃的荷叶包鸡,我好歹一羽林卫副指挥使,整日在她门前晃荡算什么事,她看不下去便许我进去喝了一盏茶。”
王书淮闻言,露出深思。
第68章
四月底的夜已有些潮热,谢云初的孩子已快六个月,小腹圆滚滚的,每到夜里孩子爱动,谢云初便睡不安稳。
她无意识地哼起了摇篮曲,试图哄肚子里的孩子睡,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覆在她小腹,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就不动了。
谢云初稍稍惊醒,转过身来。
撞入他幽黯的视线里。
“孩子在吵你吗?”王书淮听得出来谢云初在哼摇篮曲。
“二爷回来了?”她神情很是意外。
“对。”他没说为什么回来,还不习惯直白得表达自己的情意,
谢云初说着便要起身,
“你躺着便是。”王书淮抱着她不想松手。
谢云初推开他手臂,坐起身来。
王书淮只得松开手,陪着她屈膝坐好。
他打量谢云初,妻子虽说怀了身子,背身依旧婀娜纤细,面容也不见丝毫变化,十分水嫩莹润。
“你平日也这样吗?”王书淮担心问。
谢云初失笑道,“孩子夜里动得厉害,我被闹醒了。”
王书淮瞥了一眼明显大了几圈的腹部,面色沉沉,
谢云初道,“二爷的信我收到了,绸缎庄的事这么快都弄好了?”
王书淮颔首,“是,长公主殿下给的庄子我也遣人去看了,方圆四百亩,佃户十多户,不仅产桑也能织锦,我把这里富余的人手派去绸缎庄,又给采购了一批织机,对外雇了些长工在绸缎庄里当差,给他们发放月银,他们无需回去务农。”
谢云初露出讶色,“这么说,您这是特意雇了一批人做织工?”
“没错,每年一到务农时节,那些佃户农户均要回乡,绸缎庄的织锦便跟不上,我想过,如果专雇一些人做织工,便可保证织锦的生产,有了银子家里那厢也可交代了。”
谢云初听着也跟打起精神,“不是还有赋税劳役税么?这些人若是不回乡服役,朝廷能不管么?”
王书淮露出一笑,“去年我不是在江南开展清丈田地么,如今人口田地陆陆续续清出来,再造册归朝,这只是我要做的第一步,第二步便要推行新的税法,过去朝中征税有十几种名目,如今除了人头税,其余所有税种并入田地征收银子……”
王书淮耐心跟谢云初讲述他的新税改革。
以前王书淮从不跟她说这些,谢云初也听得入神,
“二爷,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人丁税也并入田地征收?”
王书淮稍稍失笑,这个念头在他琢磨税法变革时,便有过,只是废除人头税没有那么简单,他既然已提出合并各类苛捐杂税并入土地税,再废除人头税,必定遭至蜂拥的弹劾,一口吃不下一个大胖子。
不过妻子能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令他惊异。
“历朝历代当政者均要将人丁捏在手中,如果并入田地征收,意味着废除人丁税,难度颇大。”
谢云初笑道,“可你想过没有,还有许多农户没有地,你让他们如何缴纳人丁税?”
“重新丈量田地和人口,便是让有户者有地。”
谢云初也不太懂朝政那一套,“我方才在想,若是不缴纳人丁税了,农户是不是便自由了,若是我的绸缎庄缺人手,便可随时雇人,二爷,我铺子里的订单都排去明年了,可是真丝供应不及,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王书淮突然想起一事,“番禺和泉州便有百工之肆,那里的雇工均是逃匿的人口,若是清查人口,这些人少不得又要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征税,如此一来,百肆必定受到冲击,严重者怕是得倒闭,如此也影响商贸出海以及互市…”
“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这会与整个权贵豪族为敌,”王书淮说到这里露出一丝苦笑,“一旦我折子递去内阁,必定引起百官弹劾,毕竟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过,云初,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他的妻子比他想象中要聪慧敏达。
谢云初道,“若事儿能成,百姓可随意出工,商户也更加大胆用人,百肆齐兴,大晋商贸只会更加繁荣,国库也能越发充盈,这叫什么,这叫舍小节而取大利。”
王书淮看着眉目飞扬的妻子,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一种别样的神采,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开,“你说的没错。”
就在这时,谢云初突然哎哟一声,被孩子结结实实踢了一脚,而王书淮也明显察觉到她隆起的肚皮发生了波动,他满脸不可思议。
“疼吗?”王书淮面露担忧,“孩子平日就这么踢你?”
谢云初覆上小腹,摇头道,“没有,兴许方才听到你的声音,觉得陌生便踢得狠了些。”
王书淮又问,“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动?”
“从怀孕四个月开始,到生下前,足足要动几个月呢。”
王书淮闻言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他从来都不知道养育一个孩子这么辛苦,
“对不起,云初…”
方才融洽的气氛莫名之间冷淡下来。
谢云初对着他的道歉没有半分波动,只吩咐他,“二爷帮我取一杯水来。”
等到王书淮伺候着她喝了水,她便躺着睡下了。
翌日晨起王书淮照样进了宫。
夜里早早回了来,竟还给她捎了一包零嘴,大约是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各式各样都买了些。
谢云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王书淮,王书淮抱起朝他扑过来的女儿,没往她身上看。
因王书淮回府,姜氏那边传话留膳。
夫妻二人牵着孩子往宁和堂走。
入了夏,宁和堂装饰又焕然一新,原先的布帘全部撤去,用了新的软烟罗,十分凉快,丫鬟在廊庑下摆了好几盆驱蚊的香草,院子里蝉声鸣动。
王书淮抱着女儿,林嬷嬷搀着谢云初相继踏进堂内。
姜氏瞧见儿子,眼神便有些迫不及待。
其余人均起身过来行礼。
王书淮夫妇也给姜氏和二老爷行礼。
每一对夫妇跟前摆上一长几,乳娘将孩子抱去一旁喂饭,丫鬟陆陆续续上菜。
姜氏便红着眼问王书淮,“淮儿,你这回要留几日?”
王书淮道,“也就两三日。”
姜氏一听便急了,“五月初便是你生辰,你不过了生辰再走嘛?”
王书淮瞥了一眼身侧的谢云初,妻子只顾着跟身旁的珂姐儿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话。
“临时回来的,不能耽搁太久。”
姜氏露出失望,“十二还是你妹妹下聘的日子呢…”
姜氏还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二老爷拉了一把,“行了行了,书淮身上担着责任,哪里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吃饭吧。”
饭后,王书淮被二老爷叫去了书房,等到回来时见谢云初带着珂姐儿在写字,珂姐儿很喜欢长公主赏给她的那支狼毫,每日均要蘸墨在宣纸上胡乱画一通,谢云初也由着她。
王书淮进来便接过谢云初的活,谢云初腹重,便进内室躺着了。
谢云初不催王书淮,王书淮便不打算走,谢云初并不心软,王书淮前世就没想过女人,如今就非她不可了?
王书淮将孩子哄睡,进了里屋,谢云初靠在引枕上打络子,她看出他的心思,
“二爷,我如今身子越发重,你在这里,我更睡不好。”
王书淮实在没法厚着脸皮留下,便出了门,他也没走,就站在门屋廊庑下。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
漫天雨沫子灌入他眼角,他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呕吐声,他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便见林嬷嬷等人趴在拔步床边,有人替她端着痰盂,有人替她顺背,还有人急着要去请大夫。
谢云初白皙的小脸吐得通红,喉咙一阵一阵往外翻滚,看样子十分难受。
王书淮眉睫轻颤,问林嬷嬷道,
“她时常如此吗?”
林嬷嬷回道,“倒也不是,一月总有几次吧,女人家怀孕便是这般,从怀到生没有一日不悬心的,这还算好,等生的时候才是走一趟鬼门关。”
雨势渐大,天地间仿佛结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水帘。
谢云初渐渐平复,最后躺在软枕上阖目歇着。
王书淮挥挥手,示意下人退去,上前轻轻将他的妻子搂入怀里,黯哑的嗓音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模模糊糊递入她耳郭,
“云初,如果最初我能做个好丈夫,你也不必受这么多苦。”
谢云初看着沉沉的夜色,眼眶猛地一酸。
因着这句话,王书淮再也没能进春景堂的门。
次日午后,王书淮动身前往江南。
接下来谢云初便忙了,夏讯突至,整个京城绵绵下了一个月的雨,漕运堵塞,官船尚且能从北门水关进京,民间的货船全部堵在通州通往京城的河道中,许多货物供应不及。
谢云初的粮油店提前做了准备,旁的商家开始哄抬物价时,她依旧按照原价售卖,博得一片好名声,粮油店的招牌就这么打响了。
转眼日子进了六月,漕运改道的消息迟迟不见下来,谢云初坐立不安,她投入了那么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朝廷可千万不能变卦呀。
王书淮便是在这个契机下回了京,这一日廷议,各部堂官关于河道修峻一事意见不一,工部提出的法子,户部通过不了,
“本官看了曹尚书的折子,也遣人去现场瞧了,那一带河槽甚浅,泥土蓬松,一旦起暴雨,迟早又要堵塞,工部还需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否则银子投进去便是打水漂。”
两部尚书在朝廷吵得不开交。
王书淮带着工部官员,去京城各地水系勘测,最终做出漕运改道的决策,后来不知怎么想起谢云初在广渠门内买了地皮,回来便问她,
“你当初怎么想着在那里买一块庄子?”漕运改道一事都是他亲自经手,谢云初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提点他什么,她怎么会买的那样巧,又如何笃定能成。
谢云初担心王书淮多想,随口回道,
“当时卖了那个鬼工球,手里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我让林叔拿出去买铺子,结果铺子钱不够,恰恰遇到一行商抛售这个田庄,价钱合适,便做主买下了。”
“这段时日一直在改建,打算做个庄园,请些好厨子做五湖四海的佳肴,”谢云初敷衍他道。
王书淮想起那个鬼工球,心里塞了片刻。
“那我要恭贺你,漕运即将改道,位置恰恰在广渠门。”
谢云初心里石头落下,面上自然是装出一番欣喜,又问王书淮国策是如何议定的,王书淮将经过告诉她,谢云初才知道是王书淮做的决断,难道前世也是他出谋划策?
“原来二爷是掂量着我在那里买了个庄子,便假公济私将漕运改道广渠门?”
王书淮被她反将一军,有些语塞,他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罢了。
文书在六月下旬正式发放,消息一出,轰动京城,早得了消息的立即去广渠门附近购买地皮,以求博得先机,哪知一问才知道广渠门水关口那一大片田地已有了主人,有人托牙行询问,能否高价出售,谢云初自是拒绝。
沿着漕河口一路接到内城河,这一带的商铺地皮水涨船高。
谢云初把那个所谓的庄园改成商贸货栈,提供铺面给商户,可卖可租,又计划在其余地皮上建鳞次栉比的铺子,所耗巨糜,怎么办,她先把消息放出去,引来商户争先购买,如此她银子凑齐了,也赚了个盆满体钵。
这一回夫妻二人均忙得脚不沾地,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江南一县出现暴动,王书淮和江澄火急火燎赶赴金陵。
这是一场由百肆长工伙同藏匿在山林里的流民爆发的动乱,大家不愿意回去种田,也不想承担徭役,再有一些豪族暗中鼓动,一千人的暴动很快发展成上万人。
王书淮和江澄耗费了整整月余方才把暴乱镇压,然而这个时候王书淮再一次想起了废除人头税的提议,打算回去将此事提上日程。
轰隆隆的雷雨下个不停。
谢云初如厕时忽然发现衣摆沾了血,立即唤来林嬷嬷,大家便知谢云初要发动了,七手八脚的将人搀去产房。
又是请大夫,又是喊稳婆,屋子里忙乱了,不一会府中太太奶奶们都聚在春景堂,满心期待谢云初的第二个孩子。
第69章
外头雷声轰隆隆响,产房内却安静如斯。
谢云初羊水未破,腹中痛感并不明显,林嬷嬷给她递来一碗参汤,她慢悠悠地喝。
比起产房内淡定的正主,外头几位太太和妯娌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窦可灵悄悄拉着许时薇的袖子说,“盼着二嫂这胎是男胎,咱们俩毕竟是偏房,不像她是长房嫡媳,生出来的也是整个国公府的嫡长曾孙。”
许时薇回想谢云初在她生玥哥儿时做了一个好梦,今日对她颇有维护,“不就是一个儿子嘛,跟谁不能生似的,无非是谁先谁后,二嫂年轻,二兄与她感情又好,迟早的事,眼下是安安生生生下孩子是正经。”
苗氏坐在二人上首闻言连声点头,“前几日我去南安郡王府贺寿,还有人朝我打听珂姐儿,你瞧,这么小的姑娘就被人惦记着,书淮与初儿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矜贵的。”
窦可灵讪讪地岔开话题,她抬眸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夜空被水洗过明净如玉,“也不知兄长能否及时赶回,生珂姐儿时嫂嫂难产,这回生老二若再不露个面,我怕嫂嫂心里该生埋怨了。”
王书仪在一旁天真地替谢云初说话,“嫂嫂最是贤惠,不会跟哥哥计较的,再说了,哥哥即便来了,也帮不上忙啊。”
许时薇年前刚生了玥哥儿,生产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哪里,男人在与不在,还是有区别的,那日若非你四哥进来,我指不定没那么快呢。”
王书仪还没经历过不太懂。
苗氏抚了抚她面颊,“傻丫头,你马上不是要嫁人了吗?回头你就懂了。”
王书仪害羞地垂下眸。
五月杨家来下聘,聘礼果然丰厚,她面上倍儿有光,至于那未婚夫她也见了一面,生得文质彬彬,十分秀气,没有武将的粗犷和魁梧,王书仪看着还算顺眼。
再过一月,她也要嫁人了。
离开熟悉的家门要去别家做媳妇,王书仪心里生了一阵空茫。
王书琴担心谢云初挂念珂姐儿,妨碍生产,主动把孩子带去她院子里照看着。
不一会,月洞门前隐约有人影晃动,是三太太身边的郝嬷嬷进来了,她面带喜色,“禀太太,国公爷亲自从宫里赶了回来,如今人在前面敞厅坐着,说是吩咐太太们一定要照料好二奶奶。”
国公爷亲自坐镇,这在孙辈和曾孙辈中是独一份的。
可见他对这个孩子的看重。
越看重,谢云初压力越大。
三太太是女人,懂得女人的苦,她勉强露出笑容,“你去回国公爷,就说一切就绪,初儿现在人很好,请国公爷放心。”
郝嬷嬷去了。
三太太回眸看了一眼二太太姜氏,姜氏跟她对坐在上方的圈椅,手帕都快被她抠出一个洞来,国公爷的压力没落到谢云初身上,倒是叫姜氏急出一身冷汗,“老天保佑,保佑母子平安…”
后又扬声朝外问道,
“二老爷可在前面陪着?”
“陪着呢。”丫鬟在外头答了一声。
大太太性子和软,连忙安抚二太太,“你别急,云初又不是头胎,会顺顺利利的。”
大太太明白二太太并非急谢云初,她急得是能否添一名嫡孙。
四太太去产房看过谢云初,出来时见她们一个个面带愁容,哭笑不得,“得了得了,她还稳稳当当在喝着参汤呢,这个小家伙也沉得住气,倒是你们反都急上了。”
三太太见状干脆说起闲话,“说来我娘家一个外甥出生时也十分有趣,前日见了红,愣生生等了两日都不见破羊水,我那嫂嫂便干脆去睡着,睡到半夜,你们猜怎么着,那孩子竟不声不响要出来。”
众人笑,“有这么乖巧的孩子?还能自个儿爬出来?”
“那是没有的,不过生得着实快就是了,”三太太又往里面觑了一眼,“云初也是二胎,想必也快。”
就这么耗到凌晨,国公爷还在敞厅打盹呢,这里媳妇们一个都不敢走,只有年轻的姑娘们被使回去了,
至寅时三刻,睡到昏昏沉沉的谢云初腹部突然发出“嘭”的一声,便知是羊水破了,她生养过两个孩子,也算有了经验,有条不紊等待着宫缩。
众人听得里面终于传来动静,等得昏昏入睡的太太们都激动得落了泪,“小祖宗总算是肯出来了。”
宫里来了三名太医侯在屏风外,里面除了林嬷嬷,春祺和夏安,另有三名稳婆助产。
太太们见发动了,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一个个都坐不住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阿弥陀佛,保佑顺顺利利的。”
“那是自然,若无意外,该生得快。”
“别的事都不怕,就怕胎位不正。”
“可不是,”大太太触动旧事,含着泪,“我母亲生我时便是胎位不正去了的。”
众人愕然,纷纷同情看着大太太,“这么说,当时十分凶险?”
难怪大太太等闲不去产房,上回许时薇生产就没来,这回必定是念着谢云初帮衬王书颖的情分才特意赶过来。
大太太用帕子捂着脸,哽咽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我在母亲肚里时不知怎么突然拗了下头,卡在了宫口,当时稳婆问,保大还是保小…”
说到这里,大太太泣不成声,“我爹爹说是保小…我娘就这么没了…”
她的命是娘拿命唤来的。
三太太听到这里,一面感慨大太太命途多舛,一面又暗狠道,“咱们女人最可悲的是生产时竟是自己做不得主,什么保大保小,没了娘哪来的孩子…依我看,得保大。”
二太太姜氏叹着气道,“保大也好,保小也罢,都是无奈之举,依我看哪…”
“保大!谁敢弃了她,我要谁的命!”
蓦然之间,一道突兀的男声雷霆万钧般从门外插进来。
只见气氲袅袅的院子正中,立着一血衣男子,他个子颀长而挺拔,身上披着一件月白的披衫,一团血色从肩口往四周蔓延开,浑身均被雨水淋透,一贯毓秀而干净的面容此刻布满风霜,看得出来下颚胡渣黑青,眼眶微陷,该是爬山涉水之故,满身的狼狈与风尘。
大家均被他模样吓到,以至于没来得及去解释这不是说谢云初。
王书淮也没给她们机会解释,眼神盯了他亲娘一眼,衣摆猎猎,大步跨进产房。
姜氏被他那眼盯的有些发虚,儿子该不会以为她要弃谢云初保小吧。
产房安置在西厢房里面的梢间。
王书淮急急跃了进来,见几位太医侯在外头,看样子在商议着什么,里面传来谢云初的痛叫声,王书淮额尖的汗混同干涸的雨痕往下掉,一双深目布满血丝,朝太医长揖,
“还请诸位不惜一切代价救我妻子,我要她好好的。”
范太医等人方才听见了外面的话,晓得王书淮这是误会了,均哭笑不得,连声作揖,“定不辱命。”
王书淮正要掀开红色撒花帘往里去,这时里面突然传来稳婆惊喜的叫声,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公子呢!”
王书淮愣了一瞬,
这就生了?
迫不及待掀帘进去,里面的丫鬟想是也没料到有个高大的男人莽撞闯进来,端着一盆血水便出门,两厢撞了个正着,血水泼了王书淮一身,夏安吓傻了。
王书淮却顾不上她,也顾不上衣摆被淋个通透,连忙去寻谢云初,只见小小的屋子挤满了人,两个丫鬟牵开一张硕大的红布遮掩住谢云初的身子,唯剩一张煞白的小脸陷在红艳艳的褥子中,她额尖湿透,鬓发凌乱贴在鬓角,想是方才生出来,这会儿大口大口呼吸着。
“云初!”
眼见王书淮要过来,春祺立即迎上去递上干净的湿帕子,王书淮一面褪去外衫,一面净手上前将她半个身子抱在怀里,
稳婆拍了拍孩子屁股,小少爷中气十足的哭声响亮破天,大家都笑了。
谢云初正感觉到身子里一空,身子软绵无力呢,被孩子哭声震醒,视线被汗水模糊,感觉到身旁有个人,她定了定神,眼前那张脸才渐渐清晰,
“二爷…”她唇角带着几分解脱的笑,到了后期不过熬日子,恨不得孩子快些出来,如今总算是卸下负担。
“云初…你受苦了。”他手臂用力圈紧,额尖贴在她湿漉漉的发梢,眼底情绪翻腾。
人在最虚弱的时候着实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谢云初累极任由他搂着贴着,温度从他胳膊传递到她瘦弱的背身,一点点将大汗淋漓后冰凉的身子暖热。
稳婆还在给她清理身子,谢云初一时不敢挪动。
“二爷这是打哪儿回,怎么这般狼狈。”
她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王书淮神情是幽黯的,也是担忧的,一张俊脸绷得极紧,后怕还悬在心口不曾松懈,“抱歉,我回来晚了些。”
他收到齐伟飞鸽传书,听说谢云初提前发动,丢下公务便往回跑。
那一瞬间,真的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跟离箭似的往京城方向奔,只盼着能快些再快些,能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孩子出生。
谢云初看得出来他一路吃了不少苦,目光落在他肩头,明显有一团血迹,“二爷受伤了?”
王书淮不愿她担心,“没有,这是别人的血。”
谢云初也没多想,宽慰他,“您回得很及时,是这胎快,生珂姐儿时耗了一日一夜,这一回羊水破后不过半个时辰便生了。”
王书淮虽是庆幸妻子顺利诞下孩子,又忍不住想起生珂姐儿时自己的缺席,心里没有半分好受,原来他口口声声说弥补,过去的痛永远弥补不了。
稳婆利落捡了脐带,又将孩子擦拭一番裹在襁褓里抱给王书淮瞧,王书淮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心思都在谢云初身上。
倒是谢云初强撑着身借着他手臂的力往前瞄,“让我瞧瞧…”
王书淮又将她扶起了些,稳婆笑眯眯把孩子递了过来。
“恭喜二爷二奶奶,是一个健壮的小公子呢!”
谢云初眉目浅浅看着孩子,孩子哭过后双拳拽紧双目阖紧安安静静睡着,面颊还有清晰可见的绒毛,眼线极长,眉目与王书淮很像,前世生珝哥儿没这么顺利,她人昏厥过去压根没顾上看孩子。
“二爷,孩子像你。”
王书淮视线也顺着她落在孩子身上,他却说,“也像你。”
前世珝哥儿就更像她。
谢云初笑了笑,示意稳婆抱走孩子。
比起看孩子,她更需要休息。
孩子抱出去,三太太等人凑过来瞧,都夸孩子漂亮。
稳婆和林嬷嬷将谢云初收拾干净,打算将人挪回正屋,这个时候就显示男人的用处了,王书淮二话不说将她裹在被褥里,轻轻松松抱回了正房的东次间,将人搁在拔步床上,王书淮还不能放心,
“可有哪儿不舒服?”
谢云初更多的是轻松,她摇头,又闻着王书淮身上汗水雨水并混杂本来那股松香气息,摇着头,“你快些去换洗吧,让我歇会儿。”
王书淮奔袭了一日一夜不得歇息,这会儿本该是十分疲惫的,可他脑子异常清晰,先去书房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去见国公爷,大家都听说他穿着血衣不太放心,王书淮将一场刺杀轻描淡写拂过去,又回了春景堂。
昨夜电闪雷鸣,今日清晨放了晴,孩子是寅时三刻发动的,生在卯时正,正是旭日东升之时,大家都说是好兆头。
国公爷取名王珝,抱着嫡长曾孙不肯撒手。
王书淮回到春景堂,环顾一周不见珂姐儿,忙问匆匆忙忙的林嬷嬷,“姐儿呢。”
林嬷嬷道,“二姑娘将孩子带过去了。”
王书淮立即皱眉,“她一个姑娘家的哪里会照顾孩子。”
林嬷嬷笑道,“二爷,冬宁和乳娘跟过去了,不妨事的。”
王书淮这才放心,进了内室,谢云初已喝完参汤睡下了,他轻手轻脚摸过去,躺在她身侧陪着她休息。
夫妇俩这一觉睡至下午申时,是被外头珂姐儿的哭声吵醒的。
原来姐儿一日没见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书淮听到了,二话不说出去,先斥了嬷嬷一声,又连忙把孩子抱过来,一起带入内室。
这个时候谢云初已经醒了。
外头都围着刚出生的孩子转,唯独夫妇俩却紧着大的。
谢云初瞧见珂姐儿红彤彤的眼,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我的好珂儿,到娘这里来。”
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珂姐儿把小脸蛋塞在母亲颈窝里,“娘,跟娘睡…”
谢云初与王书淮相视一眼,均哭笑不得。
看来是昨晚没睡安稳。
谢云初又搂着孩子继续打了个盹,王书淮则入宫去了。
珝哥儿是王府真正的长房嫡子嫡孙,身份贵重,孩子一出生,立即去各姻亲之家报喜,宫里少不得又有赏赐下来,阖府均忙坏了。
谢云初将孩子哄睡,林嬷嬷进来了。
谢云初见她面容嵌着疲惫,劝道,“你老一把年纪了,也要爱惜身子,昨夜熬了一宿,怎么不去歇着。”
林嬷嬷挪个锦杌在她身旁坐下,“老奴哪里顾得上歇着,心里头不知多高兴呢,姑娘是没瞧见外头那排场…”
谢云初不爱听这些,“行了行了,你去歇一会儿,唤冬宁进来。”
林嬷嬷嘿嘿一笑,“老奴午时歇了一个时辰,不妨事的,对了方才听外头说了个笑话,是关于二爷的。”
谢云初诧异,“他能有笑话给人看?”
“可不是,”林嬷嬷乐得合不拢嘴,就把昨夜闹得那个乌龙告诉谢云初,
“如今外头都在传,咱们二爷在朝堂上威风凛凛,到了家里却是个疼媳妇的,听说那一声‘谁敢弃了她,就要谁的命’,把二太太差点唬哭,二太太冤枉地跟人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呸,”林嬷嬷轻轻猝了一口,“这是见您好好的方才说这话,若叫她选,眼里必是只有孙没有您。”
谢云初笑笑不接话。
过去她心实,念着自己没亲娘,便把婆婆当娘,经历了这么多才知道,婆婆永远不是娘。
自然媳妇也不是女儿,谁也不要越过那个界。
随后林嬷嬷又打量着谢云初神色,轻声劝道,
“好姑娘,如今儿女双全,丈夫高升,您也没什么别的念想,看姑爷心头热乎着呢,您就好好跟他过日子。”
谢云初不高兴了,“我哪儿没好好跟他过日子吗?”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的意思是…”
“好啦,嬷嬷,我饿了,去弄些吃得来吧。”
她现在对王书淮谈不上恨,也谈不上爱,总归就这么过安稳日子。
国公爷给孩子赐名后,又回宫与长公主报喜,临走时交待一句话。
“朝中不少官员都闹着要来吃满月酒,邻里邻坊的都来道喜也不能亏了他们,我的意思是办个三日三夜的流水席,也给淮哥儿撑撑脸面。”
老人家一走,各房太太老爷便面面相觑。
府上孩子满月酒从未办过流水席,三天三夜流水席耗费巨甚,国公爷只顾图自个儿高兴,却不知掌家人的艰辛。
三太太露出苦恼,今年谢云初二十寿宴因是宫里的意思大办,这里去了不少银子,论理除了府上长辈的整寿,不该如此兴师动众,情形特殊也能理解,只是公中却吃不消了。
各房孙儿满月酒本有规格,当年珂姐儿因为是嫡长女,国公爷已经给她破格,如今珝哥儿又要办流水席,三太太担心其他几房闹不愉快。
三太太拿眼神往对面的姜氏身上溜,“我这边配合二嫂,二嫂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姜氏一听略有傻眼,什么叫配合她,满月酒不该公中出钱吗,关她什么事。
三老爷已经有些不高兴了,父亲虽然不喜欢二哥,却明显偏向王书淮,在父亲眼里,王书淮才是真正的长房嫡孙。
三老爷虽任副都御史,官职不低,可文臣想要获得国公爵位难于顶天,原先他念着二兄如此无能,父亲绝不可能把爵位给二兄,可眼下他却想到一个可能,若是父亲越过儿辈,直接将爵位传给王书淮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国公爷对王书淮的看重,令三老爷心生忌惮。
他与二老爷道,“二兄,国公府的满月酒没有流水席的先例,父亲若执意如此,这笔开支便得二房自个儿出。”
姜氏登时就恼火了,“三弟,话不能这么说吧,这事是父亲亲自开的口,便该公中承担。”
四太太冷笑着怼了回去,“哟,二嫂,方才还满面红光呢,这会儿叫你出银子就不高兴了,我今个儿把话放在这里,上回初儿办寿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我无话可说,珂姐儿是嫡长女,已经给了优待,我也认了,如今珝哥儿虽是书淮长子,在整个国公府却只是四哥儿,凭什么越过其他几个哥儿去?”
“成,书淮在朝中炙手可热,这回又立了大功,满朝文武想来庆贺也在情理当中,既然有这份尊荣,那二房就该自个儿吞这个果子。”
姜氏看得出来各房态度很是强硬,就连一向公正公允的三太太都不做声,事情就悬了。
她耸了耸身旁二老爷的肩。
四老爷见状,立即断了姜氏的后路,怂恿二老爷道,“二哥,今日之事您无论如何得拿主意,这可是您的孙子,花点银子也没什么,再说了,你们房里事儿都办完了,手里头应该是宽裕的。”
二老爷觉得在理,头一回枉顾姜氏的意思,拍板道,
“成,珝哥儿满月酒的银子我们二房出。”
姜氏脸色都青了,回了二房便揪着二老爷耳郭恨道,“你以为我不想出这银子吗?再过一月书仪要出嫁了,为了给她撑脸面,我被那杨家逼得拿出六千两银子妆嫁,回头还要给她两千压箱,这一去便是八千两没了,这些年接连办喜事,我手里早就空了,哪有银子再办这流水席!”
二老爷愤妻子动手动脚,钳住她纤细的手腕将那爪子给挪开,驳道,“流水席而已,总不过一千两银子,你哪里就拿不出,去年除夕过帐时,你手里不是还有两万两吗,总归年底有了分红,咱们就彻底宽裕了。”
姜氏气得额角直抽,“什么一千两,外加满月回礼,少说也得一千五百两,流水席旁家都要请戏台子,咱们也不能弱了去吧,这一来二去,得响当当花两千两。”姜氏竖起两根手指,
夫妻俩在内室吹鼻子瞪眼,明嬷嬷招呼下人避开了。
“你别看我今年初手里还捏着两万两,除去女儿那八千两嫁妆,手里只余五千两了。”
二老爷惊道,“这多银子哪去了?”
姜氏急红了眼,“你这根死脑筋,只管吃喝玩乐,哪里知道后宅的难,咱们二房一大家子不吃不喝吗?”
“公中分红一年比一年少,我好歹也留些银子傍身,咱们老了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寻那晚辈讨要,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娘家…”说到这里,姜氏眼眶盈泪,“我娘家一日不如一日,我多少也得贴补些…”
姜家是老牌勋贵,原先祖上也出过几代大儒,后来家中子嗣科举不第,在朝中式微,只能借着祖上余荫和姜氏的风光留得一席之地。
原先二老爷对姜氏贴补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日子久了,也就看不下去,将袖一拂,“是淮儿重要还是你娘家重要,你自个儿掂量。”
姜氏见丈夫动了真格,也生了几分忌惮,“当然是淮儿重要,不过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是非得咱们出。”
二老爷扭头睨着她,“何意?”
姜氏道,“你是没瞧见那淮哥儿媳妇,满身穿金戴银,前段时日打了一对赤金多宝镯子,我瞧见了,少说也得几百两,她手头阔绰着呢,这两千两与她而言便是毛毛雨。”
二老爷闻言露出晦涩,“她一未掌家,二上头还蹲着两层长辈,哪有让她晚辈出银子办酒席的道理,传出去没得说我们二房丢人。”
姜氏见丈夫不松口,也不急,先安抚丈夫,“那我再想想。”私下却利用窦可灵将话传出去,意思是二房因为备王书仪出嫁,已没了余银,希望谢云初识趣主动出银子办酒。
消息传到谢云初耳耳朵里,林嬷嬷愤愤猝了一口,“什么没了余银,无非是逼着姑娘您来出。”
谢云初脸色淡淡的,她倒是不在意这点银子,也不希望自己儿子满月酒闹出风波,但她不能开这个先例,她手头富余,其他妯娌就难说了,平日吃穿用度是不缺,要她们拿银子办酒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云初八风不动,不予理会。
姜氏等的心急,三太太那边又催着她给银子,姜氏打算寻王书淮,而这个节骨眼上,消息传到了国公爷耳朵里,老人家气得风风火火回了府,将一众儿子媳妇唤来清晖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王家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人家想要吃酒是看得起咱们,你们却抠抠搜搜连点银子都不肯出。”
国公爷能理解三太太想一碗水端平,却不能容忍姜氏小家子气,他对姜氏早就十分不满,
“这么多年你嫁妆银子早就用光了,公中每年有几千上万银子分红,三个孩子的聘礼账簿上写着呢,统共不超过两万两,书仪嫁妆最多七八千,余下那么多钱哪去了?你敢不敢交私账以证清白?”
姜氏瑟瑟缩缩解释道,“二房人多,开销也不少呀…有些账目公中不走,媳妇少不得是要贴补的。”
国公爷冷笑,“虽说二房有开销,却也不至于连个一千两千都拿不出来,我告诉你,你贴补你娘家的事,我并非不知,不过看着书淮的面子任你去,你既然如此黑白不分,糊涂之至,那以后二房分红的银子径直给淮哥儿媳妇,你们二房的底还得兜在她手里!”
姜氏傻眼了,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以后还得在儿媳妇手里讨活?
王家为满月酒争执时,谢家也因满月礼的事吵开了。
王书淮亲自来岳家报喜,报喜过后,谢晖和明夫人在正厅商议满月礼的事,谢云佑闻讯赶了过来,
“我又做舅舅了,生珂姐儿我还小,不太懂事,如今生了珝哥儿,我倒是明白了,孩子也得靠舅舅撑腰,我现在没别的本事,就手里还有几个银子,姐姐不是将那江夫人的嫁妆银子还回去了吗,还贴了利息,那我这一份该给姐姐。”
谢云佑豪爽地把上回谢晖给的那一盒子铺面田庄并银两抱出来,搁在正厅的长桌上,
“父亲,母亲,这些便是我给小外甥的满月礼。”
明夫人捏着茶盏吃了一惊,“孩子,这是你姐姐给你娶媳妇的银子。”
谢云佑将手一挥,“我还没考取功名,娶什么媳妇,等我出息了,有能耐照顾妻儿了再娶媳妇不迟。”
事实上他压根就不想娶媳妇,这还是怕明夫人说他,方诹了几句好听的。
谢晖见状,将茶盏方桌案一搁,沉着眉道,“你这成何体统,哪有满月礼送这么多的,人情世故,不能没,也不能满…你这么做,以后让你姐姐怎么回?她心里怎么想?”
他话还没说完,谢云佑毫不客气怼回去,
“你个老夫子,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我们姐弟俩的事与你无关。”
谢晖鼻子都给气歪了,“你个逆子,你一日不气我,你不安生是不是?”
“为父这是教你为人的道理。”
谢云佑给气笑了,凉飕飕觑着他,“爹爹呀,您可是国子监祭酒,当知身体力行的道理,您与其嘴里嚷嚷这些破道理,还不如做给我看。”
“你…”谢晖团团四望想寻鞭子抽人,为明夫人拦住了,
“你总怪孩子性子急,你也急,有什么话你好好跟他说,他自然也能好好回。”
谢晖胡须轻抖,指着谢云佑喝骂,“你看他说的话…”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呀…”明夫人摊摊手道。
谢晖给噎住了,他别过脸去扶着茶盏喝茶。
明夫人总是这般能四两拨千斤化解父子俩的争执,
“佑儿不想欠云初的,想把银子当做满月礼还给云初,也是给外甥撑脸面,这是他一份心,你要理解。”
谢晖叹了一声,转过身来道,“我当然理解,可事儿不是这么做的,你问问云初,她愿意要吗?”
不等明夫人搭话,那头谢云佑又气冲冲道,
“这是我的银子,我要如何处置,与你无关。”
“那你娶媳妇怎么办?”
“娶媳妇不该你出银子吗?你不想出银子是吗?那你生我作甚?有本事你把我摁回去啊。你是不是以为我想做你谢晖的儿子?我告诉你,若有得选,我绝不要你这样的爹。”
谢晖一口血呕出来直接给气病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当年的事不解气。
明夫人看着倔得跟头驴似的少年,心头感慨万千。
以前她只遗憾这辈子没孩子,如今见了谢云佑,忽然觉得若是不能给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不要也未尝不可。
谢云佑这厢抱着锦盒回了自己的院子,明夫人扶着谢晖回后院躺下了,说是要请大夫,谢晖不肯,只摆手说老毛病了不要紧,明夫人便坐在一旁陪他,
“你信我,你现在别管他,让我来管教,他并非不好,他只是对你心存怨气,故而处处与你为对,接下来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
谢晖看着温柔又坚定的妻子,眼眶发酸,“辛苦你替我操劳这些。”
明夫人笑道,“这有什么呀,我倒是很乐意跟孩子们相处。”
“对了,不管云佑如何,咱们做外祖父外祖母的,必须得送上厚礼,这是给初儿撑场子,你如果手头紧,我拿银子出来。”
谢晖闻言剧烈咳了几声,连连摆手,深吸着气缓缓道来,
“哪里轮到你掏体己,娶你之前,家里也曾闹过一回,我最后决意,将荫官给云佑,他是嫡子,回头这个伯爵也少不了他的,这么一来,我不是得给其他几个孩子打算嘛,就把产业分成几份,每人一份留在书房呢。”
“前不久云秀写信回来,说是嫡母在上,本该亲自回来磕头请安,实在是身子病下一直在她舅舅家养着,不能出门,也听说了她母亲的事,倍感羞愧,打算一辈子不嫁人,虽说这话也不过是听听,但暂且把她那份嫁妆拿个铺子出来,给珝哥儿做满月礼。”
谢云秀的事,明夫人不好置喙,只道,“一个铺子,再加一套文房四宝,一对赤金长命锁,几百礼金,便不错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
王书淮这段时日推了些公务,尽量抽出时间来陪谢云初,他却发现妻子十分忙碌,除了逗大的,就是看小的,再不济便是歇着,对着他也会露出笑容,但是眼里没有半分情愫。
他宁可谢云初跟他闹闹性子发发脾气,也好过这么温平如水,王书淮每日看着波澜不惊的妻子,心里堵得慌。
第70章
九月初六,珝哥儿满月酒,也是谢云初出月子的日子。
谢云初提前一日用艾叶沐浴洗头,将自个儿收拾得干干净净。
初六清晨,珝哥儿被抱来正房东次间,小小的孩儿被套上一身赤红斜襟的小袍子,珂姐儿趁着乳娘转身的空档,伸手去捏弟弟的脸蛋,珝哥儿小胳膊扬起,黑漆漆的眼珠儿看着珂姐儿不动,一个月大的小孩除了饿了会哭,几乎没多大反应。
珂姐儿觉得弟弟好欺负,使劲捏了几下,这下把珝哥儿弄得不高兴了,孩子也没发出多大的哭声,就是双手双脚往外蹬,皱着眉发出一些嗯嗯声。
谢云初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听见动静,伸出手兜着珂姐儿软糯的小脸蛋,将人往怀里搂,“你欺负弟弟作甚?”
“弟弟不好玩…”今日既是珝哥儿满月,也是珂姐儿二岁生辰,谢云初用同样的真丝缎面给姐弟俩做了两身衣裳。
“弟弟还小,等他跟珂儿一样能走能跑,便好玩了。”
“弟弟什么时候可以走?”
谢云初哭笑不得,“要很久很久…等珂姐儿长这么高的时候就可以了?”她对照一旁的拔步床栏柱比了比手。
珂姐儿压根不懂,就懵懵懂懂看了看身侧的栏柱,过了一会儿等谢云初出去用膳,乳娘也给珂姐儿喂了羊乳,林嬷嬷在一旁哄她,
“姐儿吃得饱饱的,就能长高高。”
小姑娘好像意识到了点什么,吃了满满一碗羊乳,随后蹦蹦跳跳过来栏柱,将小脑袋往上头比了比,好像没长高…小姑娘皱了皱眉。
大约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府。
几个孩子被安置在敞厅玩,大郎林哥儿和二郎瑄哥儿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三郎玥哥儿才十个月大,正是要下地走的时候,许时薇让乳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面看着其他哥哥姐姐玩,一面用缚巾兜住孩子让他学着走。
玥哥儿虽说“衔神珠”而降,反应却有些慢,不爱笑,也不爱哭,模样像许时薇,生得十分憨懵可爱。
王怡宁家的两个孩子还没来,眉姐儿便带着珂姐儿玩。
眉姐儿已经四岁了,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已有美人胚子,经母亲教导,不跟哥儿们疯跑,但珂姐儿还很顽皮,吃了姐姐喂的葡萄果子,就追在瑄哥儿身后跑。
不一会林嬷嬷端来一盘新做的黄金酥,外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嫩皮,里面裹着鸡蛋黄,小家伙们争先恐后来抢着吃,珂姐儿左右手各抓了一块,将肚儿喂的饱饱的,随后又接着往春景堂正房跑。
眉姐儿捏着手帕跟在身后追,“你去哪儿?”娘亲交待她一定要看好妹妹。
珂姐儿不说话,小身板吭哧吭哧,一溜烟便进了内室,又来到谢云初比过的柱子旁,小脑袋往上头一凑,还没长高高,珂姐儿委屈得哇哇大哭,乳娘听见,急急寻了过来,试着去捂她的嘴,
“好祖宗,您今个儿生辰,不能哭的…”
珂姐儿才不管,推开乳娘,撒丫似的往外跑嚷嚷着要寻娘。
今日三品朝官廷议,王书淮不在府上,国公爷抱着珝哥儿在清晖殿坐着,吩咐二老爷在前厅宴客,后院女眷则由谢云初与姜氏接待。
自国公爷放话以后二房分红由谢云初掌管后,姜氏婆媳三人看谢云初眼神便有些复杂,姜氏自来爱美,衣裳首饰买最好的,脂粉用最好的,平日花银子算得上大手大脚,国公爷一朝捏了她七寸,以后潇洒日子算是到头了。
最气的要属窦可灵,分红归二老掌管,等二老爷夫妇过世,他们还能分些家产,若是捏在谢云初手里头,他们这一房可什么都捞不着。
许时薇看出三嫂满脸怨气,悄悄将她拉到茶水间,往外头指了指,彼时谢云初正在门口招呼客人,进来的正是礼部侍郎郑夫人,这位夫人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贤和大度,与儿媳妇江梵的感情亲如母女,两厢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
“嫂嫂,我劝您想开些,咱们可不能跟二嫂比,人家夫君是当朝最年轻的三品侍郎,有推行国政的功勋在手,等将来新税落地,他靠自个儿都能挣得爵位,你瞧大嫂,什么时候把咱们放在眼里过?能入人家眼的除了宫里的主子们,也就当朝阁老夫人了,咱们跟她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这才是窦可灵真正心塞之处。
明明进府时,谢云初还没她风光呢,整日鞍前马后伺候一大家子,如今呢,人家手里拽着几分产业,外头丈夫步步高升,家里长公主国公爷日渐看重她,上回谢云初帮衬王怡宁后,长公主可是当众放话,以后王怡宁有的,谢云初都有。
原先还为捏着二房中馈而沾沾自喜,如今瞧着一丁点意思都没有。
许时薇见窦可灵满脸丧气,继续劝道,“其实呀,我想通了,二哥二嫂比婆婆和公公稳重多了,分红捏在婆婆手里,怕是能被她老人家挥霍个精光,公公又管不住婆婆,只能听之任之,但二兄二嫂却不一样,二兄公正,二嫂宽厚,等将来父母过世,分家之时,未必没咱们的好处。”
窦可灵眼里还有几分挣扎。
许时薇道,“再说了,嫂嫂别光顾着内宅这一亩三分田,您多想想咱们爷的将来,等二兄登阁之日,随随便便安排个差事,都够咱们爷吃香喝辣的,”一想起那温吞的丈夫,许时薇心头发堵,
“上回科举不第,明年秋闱还不知什么光景,越往后,那股子劲头便是再而三,三而竭,指不定就考不上了,他若是考不上,我们娘俩还有什么指望?到头来怕是只能靠兄长提携,二嫂若还参不透这一点,回头求兄长时,就没脸开口了。”
许时薇这一席话算是醍醐灌顶,窦可灵往深想一想,果然冷汗淋漓。
她扭头觑了许时薇一眼,“难怪自玥哥儿出生,你便时不时往二嫂跟前凑,原来打得这个主意,”窦可灵又气又笑,捏住她手腕,“咱们二人在妯娌间算是最亲昵的,你却不拿我当体己人,早有打算却不告诉我。”
许时薇苦笑,连忙挣脱她,“好嫂嫂,我若不拿你当体己人,今日能跟你说这话。”
窦可灵笑了笑,语气和软了几分,“这倒是。”
很快客人越来越多,妯娌二人一个去张罗茶水,一个往后厨去了。
今日因是二房的满月酒,长房这边便没怎么插手,大奶奶苗氏出去见了一会儿客人回来后院换衣裳,见丈夫大爷王书照倚在窗下的藤椅上看书,
“今个儿府上来了这么多客人,爷怎么不出去瞧瞧?”
王书照抬着笑眼,“我去做什么,哪个能看得到我?”
苗氏一听这话,心里微酸,虽说担着王家少爷的名头,真正把王书照当一回事的却没有,京城官宦都是明眼人,除了些三教九流的浪荡子,哪个会来巴结王书照,王书照倒是看得很通透,不去看人冷眼。
苗氏想了一遭,又叹气道,“虽说如此,好歹给二弟面子,他今日忙着,你这个做长兄的就该替他宴客。”
王书照听了这话,方扔下书册起身来,“这话有理,只是…”他目光和煦望着妻子,“论贤惠端庄,你也不输二弟妹,虽说书淮出息,你却也不必去人家跟前伏低做小,咱们不得罪谁,也犯不着去讨好谁,日子得过且过便罢。”
父亲总是逼着母亲去讨好宫里的长公主与三婶等人,以致母亲这一辈子活得心累身累,一把年纪还时常往宫里去伺候人,王书照看着不喜,母亲的事他管不了,妻子的事他却是做得了主的。
苗氏闻言眼眶越发一酸,丈夫虽然有些吃酒斗风流连美色的毛病,待她却是极好,从不苛刻她,甚至还称得上处处维护,只这一桩,苗氏便愿意跟他过日子,
“有你这话,无论段家未来如何,我都陪着你挺过去。”
大老爷一房本姓段。
王书照闻言脸色更加柔和,过来轻轻搂了搂妻子,“好啦,胡思乱想些什么,只要祖母在一日,咱们便没事。”
苗氏吸了吸鼻子,止了哭声,亲自替他理了理衣冠,王书照便往前院去了。
王书淮至午宴时分匆忙回了府,跨进门槛,顾不上换衣裳,亲自一一斟酒赔罪,午宴结束后,王书淮吩咐小舅子谢云佑去书房等他,说是有两册书寻来给他捎回去看,又亲自送岳父谢晖出府。
怎料谢云佑在王书淮书房睡着了,睡着倒是不打紧,就是出了一趟子不大不小的事。
谢云初是傍晚才晓得此事,连忙唤来明贵,明贵苦巴巴跪在谢云初跟前,
“舅少爷看书看着便打起了盹,人伏在桌案时不小心把砚台给推翻了,这一批墨锭不好,里头墨油过多,一时没防住便淌了一地,舅少爷不曾察觉,醒来后便离开了,等小的方才去替二爷寻书……”
“哎,二奶奶,您也是晓得的,那书房里间光线不好,小的便点了一盏油灯,待寻到书册出来,发现上头积了灰,小的不就吹了一嘴么,这下好了,吹了些火星子在地上,那火星子好巧不巧沾了那墨油,”
“小的没注意,连忙送书册去给二爷,待回来,这下好了,屋子里涌出一些浓烟来,明火倒是不多,就是烟气熏人,房梁都给熏黑了,二爷被褥都被火星子烧破了洞,若非今日为了宴客,将您那架玲珑九转屏风给搬出去,怕是连屏风都不保…哎呀,可怜见的,二爷睡了十几年的地儿,就这么没了…”
谢云初脸色变得古怪。
林嬷嬷在一旁急问,“咱们可没瞧见起火,也不曾见到浓烟,烧的是哪间?书房那么多书册,可完好?”
明贵答道,“烧的是内室旁边的小退室,两间房给熏得黑黢黢的,幸在发现及时,倒是不曾烧到书房这边,书册也燃了几本,其中有一册《世说新语》,幸在二爷最爱看的那本《盐铁论》不曾烧着,否则小的没法给二爷交待。”
明贵打量着谢云初和明嬷嬷脸色,“今日是姐儿生辰,也是哥儿满月酒,二爷不许声张,小的也不敢往外说,屋子怕是得寻人重新整修了,那这段时日,小的把二爷的东西送来后院?”
林嬷嬷看了一眼谢云初,又问明贵,“二爷的东西还在?”
明贵哭丧着一张脸,“衣裳熏了墨油是不能穿了,被褥也没了,真正能拿来后院的也就二爷的一副棋子与一套茶具。”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谢云初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明贵,吩咐林嬷嬷道,“待晚上二爷回来,让针线房的人给他量体裁衣。”
谢云初说完,便先去了内室。
林嬷嬷看着谢云初的背影,兀自苦笑,这把火烧的可真是“妙”,中间还牵连着一个谢云佑,这让谢云初如何拒绝,屋子修整好前,二爷怕是得睡后院了。
珂姐儿现在大了,能说能跑,谢云初有些看不住她,也没打算像前世那样约束她,晚膳过后小丫头不知去哪房玩去了,等到谢云初寻人时,恰恰看到王书淮抱着女儿回了春景堂。
夫妻俩隔着朦胧的夜色对了一眼,谢云初视线很快挪开,朝珂姐儿招手,
“玩了一日,身上沾了灰,快些去沐浴。”
王书淮将孩子放下来,珂姐儿连忙朝娘亲奔来,谢云初牵着她进去,王书淮随后跟着踏入春景堂。
谢云初将孩子扔给乳娘,坐在东次间看账本,便随意与坐在对面圈椅喝茶的王书淮道,
“祖父说是以后二房分红归我管,二爷是个什么意思?”
王书淮淡声道,“依夫人处置。”
谢云初却道,“说句实诚话,我不爱接这个烫手山芋,上有一层公公婆婆,下还有两房弟弟弟妹,手紧一些,说我逞威风,手松了,辜负了国公爷一片苦心,我的意思,以后这些分红归二爷来掌管,若二房有重大开支,让林嬷嬷帮着您对账,您看如何?”
王书淮高居三品,官场上应酬不少,手里若不掐着些银两,有碍他施展拳脚。
至于二房大项开支,该娶妻的已经娶妻,该出嫁的也马上要出嫁,压根费不着什么银子,日常开支用度均有公中,唯独年底给各人分些红,过去姜氏年底会给儿子女儿包大红包,往后照旧便是。
从王书淮手里走这笔银子,姜氏等人也心服口服。
丈夫的便是她孩子的,谢云初既撇清了干系,也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还不用去操这份心。
谢云初怀疑,国公爷就是瞅着二房娶妻生子大事都办妥了,故意开这个口来贴补她和王书淮,国公爷这份心意,她领了。
王书淮何等人物,很快参透妻子用意。
妻子这么做固然聪慧机敏,只是也有与他生分的意思,他的难道就不是她的,她撇清作甚,他难道不知她为人?
旁人生怕妻子捂着银子贴补娘家,他的妻倒是好,压根不花他的银子。
谢云初定了主意,王书淮不好逼她,“就按你说的办。”
各房领分红均有一副对牌。
姜氏在夜里被迫将对牌拿出来交给明嬷嬷,让她送去春景堂。
她看着明嬷嬷身影消失在门廊外,眼泪抑制不住往下落。
她这算什么,刚熬出头,能抓着大把银子享受了,国公爷却一朝断了她财路,姜氏趴在塌上哭了许久。
二老爷心情也颓丧,“怪谁,你平日行事大方些,不那般斤斤计较,也不至于招来父亲的不满。”二老爷又想拿妻子跟三太太比,话到了嘴边吞回去了。
“你听劝,以后待媳妇们好些吧。”
明嬷嬷两个儿子都在王书淮手下当差,如今国公爷和长公主明显有重用谢云初的架势,明嬷嬷心里哪能不敞亮,进来便给谢云初磕头,顺带将一小包草药递给林嬷嬷,
“这是我家哥儿前不久在后山上采的,说是煮水泡脚能解乏去疲,嬷嬷夜里便给二奶奶试试。”
明嬷嬷孝敬了一半给姜氏,余下一半拿来示好谢云初。
林嬷嬷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眯眯接了过来,“难为嬷嬷一片好心。”
谢云初接了对牌,转背给了王书淮。
谢云初身上惫懒,早早洗漱上了床,王书淮陪着珂姐儿画画,一笔一画教的认真,珝哥儿太小,由乳娘带着在西次间睡。
王书淮看着冰雪可爱的女儿,突然萌生一个念头,“珂儿,你坐着不动,爹爹给你画一幅像如何?”过去陪女儿少,往后女儿每年生辰,他便替她画一张画像,待她长大,她便知道自个儿小时候是何等模样,也不失为一种趣事。
珂姐儿听说爹爹要把她画出来,端端正正坐在罗汉床上不动。
王书淮铺绢研磨,开始着笔。
谢云初听得这话,大感好奇,悄悄趿鞋出来了,倚在格栅墙看着父女俩。
紫檀长条案上搁着一盏白帽方灯,灯火明亮,将王书淮冷白的俊脸映得发光,他神情专注,眸眼隽永而温煦,侧脸弧度恰如其分,是一眼能令人惊艳的相貌。
谢云初仿佛记起初见时,长公主在赏花宴上相中她,召她入宫,那一日午后云团如墨堆在上空,她立在亭子里,腼腆又期待,而他清隽的身影仿佛从那片花丛中幻化而来,那张脸与那身清越的气质称着这个人成为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就因为那一眼,她赔进去整整一生。
罗汉床上的小人儿发现了母亲,双手搓着小掌,脖子缩在一处,咯咯笑出来。
谢云初朝她悄悄嘘了一声,示意她别动。
珂姐儿立即乖乖坐好。
王书淮抬眸看了一眼女儿,珂姐儿竟然朝他做了个鬼脸。
王书淮拿她没办法。
谢云初瞪了女儿一眼,前世这个时候王书淮正与长公主斗得风起云涌,即便对着他们母子三人是温和的,却没有多少时间与孩子相处,珂姐儿望着高大的父亲,心生怯意,不成想如今对着爹爹几乎是肆无忌惮了。
小孩子注意力难以集中,王书淮不敢分神,一刻钟不到,一气呵成画好。
谢云初慢慢踱步过来在他身侧瞥一眼,绢画上的小姑娘眼圆腮红,眉眼生动,穿着喜庆,像个福娃。
“很好看。”
谢云初看着画,王书淮看着她。
他恍然想起初见时的谢云初,她腼腆清秀,跟一朵含苞待放的羞花似的。
如今的谢云初,似盛放的牡丹,自信而明艳。
不同的时候,她有不同的美。
过去他并非不知道妻子的好,总总想着等诸事尘埃落定,他便可好好待妻子,好好陪孩子,如今却明悟,时光易老,等他转身,早已不是当年的风景。
不一会孩子困了,乳娘抱回东厢房哄着睡,王书淮去了浴室沐浴,待他出来,却见谢云初点了一盏玻璃灯,坐在梳妆台前端详那幅画。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谢云初语气里带着轻快和满意,
“二爷说话可要算数,得每年给她画一幅。”
王书淮穿着一身苍青的广袖长袍负手立在台樨上,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玉。
他神色沉静,凝着她并未回话。
谢云初不见他动静,回过眸来,四目相接,丈夫眸眼明显褪了那层温煦,像是幽深的潭,深不见底。
偏偏在这片幽深中,有一种别样的灼亮。
男人这么看着一个女人,心里想什么可想而知。
王书淮往前一步,谢云初拿着绢画起身,背过身躲去拔步床侧面的八宝镶嵌竖柜,踮着脚试图去打开上面层柜子,将绢画搁进去。
一个身影罩进来,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抬手替她打开柜门。
清冽的气息几乎逼过来。
谢云初飞快将画往里一搁,感觉到身后沉沉的压力,背对着他没有立即转身,她语气尽量安抚,“二爷,我身子还未恢复,现在不能同房,太医说,至少得三月后…”
他不肯纳妾,他们又是夫妻,谢云初没想着在这方面亏待他。
王书淮听了这话,喉结翻滚,眼底的墨越发浓烈。
他明白了,她肯给身子,却不肯给心。
她把他当什么?
他承认他现在就像是一头狼,披着温煦的外表,伺机扑向自己的猎物。
他轻轻贴近她后颈,谢云初肌肤酥痒,立即转过身欲逃离,王书淮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薄唇覆下来,谢云初将脸一撇,他的吻落在她耳梢,
他没有吻下去,而是轻声道,
“什么时候我可以给你画一幅画像?每年一幅,好不好?”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