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谢云初眼睫轻轻一动,垂下眸道,
“不必了。”
语气平平,神色也平平。
王书淮心里闪过一丝刺痛。
谢云初瞥了下横亘在眼前的修长手臂,木声道,“二爷,我乏了,让我去歇着。”
王书淮看着坚韧不催的妻子,心里跟塞了一块棉花似的,忍了片刻,终究是慢慢将手收回,谢云初从间隙里侧身回了拔步床。
琉璃灯被吹灭,屋子里陷入黑暗。
王书淮看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最终叹声上了床。
半夜,隔壁传来珝哥儿的哭声,谢云初立即睁开了眼,她身子还虚着,刚从睡梦里醒来,神色有些疲惫,王书淮已经先她一步起身,“你歇着,我去看看。”
他披衫而出。
暗夜里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闪而逝,谢云初默默坐了一会儿,重新躺下去。
没多久,哭声止住,王书淮回来了,谢云初转过身来问,“孩子怎么了?”
王书淮淡声道,“尿湿了,乳娘换了干净的尿布,他便没哭了。”
谢云初放心下来继续睡。
翌日晨起,朝阳抖擞地透过窗棂洒进来,谢云初眼眸被刺痛,揉着眼醒来。
身侧躺着一个男人,一袭苍青白袍在晨风里轻晃,他屈膝望着她,清润的视线里倒映着她绯然柔和的脸,他眉梢被春晖染渡,这一瞬有一股霁月清风的气度。
这大概是谢云初第一次在晨起时看到自己的丈夫。
她有些愣神,“二爷不去上朝?”
“今日休沐。”
“哦……”
以前王书淮就没有过休沐吗,自然是有的,丈夫打着什么主意谢云初门儿清,她熟视无睹,慢慢起身,绕过他往下去。
王书淮也没拦着她,夫妇俩各自洗漱,谢云初梳妆花了些时辰,待出来次间,王书淮已经抱着珂姐儿在玩,
用完早膳,谢云初先去了东次间,发现王书淮牵着孩子在东次间门口的珠帘处左右张望,
谢云初纳闷问,“二爷在寻什么?”
王书淮遗憾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书房里有熏油的气味,我可能需要在春景堂辟一处地儿处理文书。”
谢云初静静看着他。
王书淮面不改色迎视她,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谢云初沉默片刻,扬声唤来林嬷嬷,“把西次间收拾一下,给二爷腾出一张书桌来。”
西次间原先摆着孩子的衣物玩具,一刻钟后屋子收拾好,明贵将王书淮的文书折子都了送来,王书淮坐在桌案后批阅,珂姐儿第一回 看着爹爹忙碌,很是稀奇,干脆顺着王书淮膝盖往他身上爬,王书淮将女儿抱在怀里。
谢云初正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裳出来,隔着珠帘往内瞟了一眼,轻轻哼了几声,悄无声息带着冬宁和夏安出了门。
她已两月不曾去玲珑绣,趁着出了月子,去巡巡铺子。
王书淮透过窗棂,看见她披着一件绯色的披衫,发髻上插着孔雀翎花样的点翠步摇,从容又明媚地出了门。
谢云初上午在玲珑绣看账目,午后又赶去广渠门内的货栈,只两月不见,过去芳草萋萋的河州两岸如雨后春笋崛起各式各样的屋舍,有巨大的环形三层货栈,也有高矮不一的商肆店铺,均若吊脚楼般悬在水面,层层叠叠拥挤着,场面颇为壮观。
舟楫在河面来来往往,亦有数不尽的河工在广渠门内的水关处挖渠建隘。
环形货栈的前头建了一栋小小三层楼的客栈,最上一层临窗的位置有一雅间,便是谢云初在此地的账房,她先过目账册,林叔在身侧与她回禀各处进度,
“货栈倒是建得快,就是工部这河堤迟迟不修,咱们旁边靠水关这一面的店铺就没法凿基,这里头有三十家店铺,全部卖出去了,人家商户隔山差五来问,催着咱们建成,好早日开张呢。”
“这还是次要的,半月前在南面河岸中断那凹坡处挖出一活泉,这本该是咱们的地儿,可惜被工部一官员瞧见了,便不许咱们建屋子,当时您坐月子,我不敢声张,如今这事怕是得请您出面周旋。”
谢云初听着秀眉蹙紧,“他们之所以阻拦,要么是想趁机要挟点什么,要么是朝廷对这个泉眼另有打算,你去打听是哪位大人放的话,阻拦的缘由是什么,探探虚实,若是需要咱们配合做些什么,你回来告诉我。”
盘完账目已是乌金西坠,霞光满天,波光粼粼的水面仿若缀了一池金子,片刻,谢云初目光凝着一处,只见一人一楫恍若从日边渡来,他一袭白衫矗立在船头,面目被霞光映得模糊,衣袂飞扬,翩然俊逸。
似画里度化出来的谪仙。
舟楫在河口靠岸,那道白色的身影迈入客栈,不一会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林叔迎了过去,等到谢云初转身过来,王书淮已来到门口。
他负手在后,明毅的面庞十分平静,唇角也不见笑意,莫名就觉得他像是在笑。
“二爷怎么过来了?”
王书淮倒是给了一个很合理的理由,“改道广渠门是我的主意,我趁着休沐便过来瞧瞧,听说你在这,顺道替你捎来一道文书。”
王书淮将背在身后的文书递给身边的林叔。
林叔看了一眼,面露惊喜。
前不久工部阻拦泥工铸墙,他便写了文书恳求工部准予续建,工部不予回应,而今日王书淮将批复文书给径直送了来。
谢云初已猜到是什么,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便多了几分复杂。
“多谢二爷了。”
她并不会吝啬请王书淮帮忙,这不就是她维系这段婚姻的缘故之一么。
但她没想过王书淮会主动排忧解难。
王书走到窗下来到她身侧,与她一道俯瞰水面霞光万丈,人影幢幢。
“户部与工部抽调数位官员督建漕渠,这处临时衙门就在水关之东的漕河口处,我有一心腹,名唤黄庆,在里头任执事,这里大事小事都归他管,有什么难处吩咐林叔跟他递个消息便成。”
谢云初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波动,靠着这位高权重的丈夫,果然做什么都畅通无阻,“这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么?”
王书淮却是眉目认真注视过来,
“云初,过去我着实有诸多忽略之处,有的时候是没想到,有的时候是不知道,却并非是不愿不肯,你能明白吗?”
谢云初眼底还含着笑,听了这话,极轻地顿了顿,随后语气淡然道,
“我都明白的。”
王书淮侧眸接着道,“没有丈夫愿意看着妻子在泥潭里挣扎,过去每每回首,你总是太好太全备,我便习以为常,往后有何需要,心里有什么苦,我顾虑不到的,你可以开口告诉我。”
两个人并肩站着,远处瞧去倒像一对璧人。
谢云初听了这话,舌尖轻轻在唇齿抵了抵,唇角扬起一抹懒洋洋的笑,
“有需要我自会与二爷直言,至于苦…我现在很好,什么苦都没有。”她将视线挪去水面,云淡风轻。
一束晚霞被远处货栈那面硕大的琉璃窗折射进来,恰恰横亘在二人当中。
光线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娇艳的面庞晕染在霞光里,像一场虚幻的梦。
这话与那晚她告诉他,他已经很好了,她对他很满意如出一辙。
明明是动听的话,却叫人心里格外堵得慌。
他盼着她真心实意的笑,盼着她眉眼生动地怒,哪怕声泪俱下斥他责他,至少是真诚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像眼前这样罩着一层疏离,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王书淮心底的苦涩慢慢浮上来,
“云初,或许你不会相信,我期望你能给我一点点机会?”
谢云初神色淡了下来,侧过眸来,明朗地问他,
“二爷想要什么机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我和你生儿育女,替你结交官宦贵妇,在外也甚有贤名,手里掌着这么多生意,未来都会给两个孩子,二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正是谢云初最无可指摘之处,他寻不到她任何错处,自然也无法堂而皇之对她做出任何要求。
她甚至都不推拒与他同房。
一个妻子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而且只可能比别人做得更好。
霞光渐渐褪去,留下一室沁凉。
王书淮如鲠在喉。
又无计可施。
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王书淮侧过身,随意摸到桌案一杯茶盏,正是谢云初喝过的,茶水已凉,他一口饮尽。
身后妻子犹然立在角落里,娴静温柔,无懈可击。
他沉闷地皱着眉,在背对着她的方向,倚着桌案,修长的身影落寞而挺拔,自嘲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归不愿意看到你对我这样。”
眉峰如同剑鞘般拧起,静静与远处渐渐西退的霞光交汇,余光刺痛了他的瞳仁,他眯起眼,眼底没有往日半分霁月风光,只剩一眶萧索与阴沉,
“我盼着你生我的气,盼着你恼我忽略了你,盼着你要我做点什么,至少在漫漫无际的长夜,在风雨兼程的奔波途中,心里有点盼头…”
当年意气风发初入官场,年纪轻轻生杀予夺时,何尝不是因为背后有一双充满爱慕的眼,在他任何时候回首,总能给他无尽的支撑。
他便想着要变强,变得无可撼动,方能守住那低眉浅笑的一抹温柔。
“谢云初,我在想,我王书淮…该是心悦于你…”
他这般消沉地说。
第72章
谢云初眼睫轻轻地颤动,像是有纤细的羽毛扎在心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后,她唇齿轻轻咬着,咧起一抹嘲讽。
心悦她?
这该是她两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王书淮,你懂什么叫心悦一个人吗?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
喜欢一个人看着他会怦然心动,想到他会情不自禁荡开笑颜,哪怕他给道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人溺死在那一瞬的温柔里。
王书淮这算什么?
她冷讽。
王书淮听着她轻颤的尾音,霍然回眸,来不及看清她的双眸,她垂下目,将所有情绪掩在长睫下,克制着内心的怒念大步从他身侧跨过。
王书淮看着她坚决的背影,怔立良久。
这是许久以来, 第一次看到她失态。
白日王书淮休沐,夜里当值,这一夜便歇在官署区,次日辰时,通州河段十几艘船只相撞,牵扯到户部运入京城的漕粮,王书淮主动请缨去了一趟通州。
九月十五王书仪出嫁,一大早王书琴和王书雅过来闺房陪她梳妆说话。
窦可灵亲自给她涂胭脂水粉,许时薇帮着她查验嫁衣,
王书仪像个木偶一般任由众人摆弄。
王书雅看着面庞呆滞的王书仪,失笑问,
“三姐,你脸上怎么不见喜色?”
王书仪茫然道,“我也不知道,要离开你们去一个陌生的家,心里忽然就空空的。”
许时薇笑着睇了她一眼,“想这么多做甚,我当初出嫁时,一股脑子便在想你哥哥,他生得什么模样,丑不丑,疼不疼媳妇?”
许时薇娘家并不在京城,而是川蜀一官宦门第,当年国公爷行军至川蜀边境时,得对方襄助,后来结了儿女亲家,成婚前她没见过王书同,只想着王家乃当世第一高门,府中的公子当是芝兰玉树,后来见了王书同,果然没叫她失望。
王书仪讪讪一笑,她见过那杨宽,对他暂时没生出多深的情意来,谈不上期待。
窦可灵却是轻轻推了推她胳膊,低声道,“傻丫头,成婚也有成婚的好,身边有个知冷热的,过去事事均是爹娘做主,成了婚,就可以自个儿做主了,不仅自个儿能做主,还有个人听你支派呢。”
王书仪苦笑,“我倒是乐意有人管着我,我也不操那份心。”
王书仪说着,便往窗棂外张望,“怎么不见二嫂?”
王书琴接话道,“二嫂在琉璃厅宴客呢。”
王书仪有些失望,多么希望谢云初能来陪陪她。
新姑爷杨宽捎了两人来接亲,一人便是高詹,另外一人生得格外好看,谢云初一时也没想起来是谁。
只是此人相貌极为韶润秀美,除了气质逊色王书淮一筹,那模样称得上绝色。
女眷聚在垂花门的花厅纷纷指着那人交头接耳。
听众人议论,得知那人便是镇国公府的小公子,老国公爷的幺子林希玥。
谢云初看着那张脸还没想起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人顿时打了个激灵。
前世四太太不知在何处见到了这位林希玥,只道此人相貌能与王书淮并美,非要招对方为婿,王书雅却嫌对方长相过于阴柔,少了一股阳刚之气,看着犯怵不敢嫁,四太太却念着那林希玥十分得老国公爷宠爱,出身尊贵,又生得这般钟灵毓秀,非逼着女儿嫁过去。
王书雅后来嫁过去了,只是出嫁后再也没回王府,后来不记得是一年还是半年,人便吞金而死。
谢云初后脊渗了些冷汗,忍不住往人群中的四太太瞄去,果然瞧见她盯着那林希玥两眼放光。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即刻打消四太太的念头。
新姑爷进了门,便由王家兄弟们领着在前院喝酒吃席,留下姜氏和许时薇在闺房陪着王书仪,其余王家女眷聚在琉璃厅后面的小三厅用膳,四太太在席间果然夸林希玥人才出众。
谢云初一时寻不到其他可靠人手,遣夏安唤来桂嬷嬷,桂嬷嬷过去是大厨房灶上的人,上了年纪后调来内院当差,谢云初暗中吩咐一番,那桂嬷嬷不动声色在席间伺候主子们用膳。
眼见众人对那林希玥交口称赞,从镇国公门第说到人物品格,大有看上对方的架势,一面给四太太斟了一杯酒,一面悄悄道,
“太太有所不知,奴婢曾在大厨房当差,偶有一次去市集采买,遇到镇国公府的人,说起这位小公子。”
四太太一听有内情,立即便侧身拉着桂嬷嬷的袖子问,“快些说来。”
桂嬷嬷刻意覆她耳侧低声道,“这位小公子自来有体弱之症,颇有那方面的癖好,听闻手底下死了不少人…”
四太太一听,唬得脸色发白,“你这话…可当真?”
她正待给女儿做媒,骤然闻此隐秘,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桂嬷嬷苦笑道,“这种事若非人家嘴里说出,奴婢难不成编得出来?”
四太太顿觉有理,这桂嬷嬷以前也当做过外事采买,消息来源可靠,她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去败坏一位公子名声,方才升起那点念头顿时作罢,不由有些戚戚然。
谢云初眼见四太太偃旗息鼓,也跟着放了心。
花厅宴席渐散,王怡宁来小三厅寻谢云初,谢云初草草吃了几口,与她一道避开人群。
小三厅往西有一条石径通往湖边,湖边有一水榭,深秋时节,秋意正浓,菊花缤纷,二人倚着美人靠欣赏湖光水色。
“小姑姑这是有心事?”
谢云初见她眉间歇着两抹愁云,不由促狭她一句。
王怡宁捏着绣帕摆了摆手,叹声道,“还不是高詹那个混账给整的。”
谢云初饶有兴致问她,“怎么了?”方才喝了一点小酒,谢云初两腮微红,被秋阳映照肌肤近乎透明,似有薄薄的一层胭脂要晕出来,王怡宁看着眼馋,忍不住抚了抚她面颊,
“他叫我思量思量改嫁他,我跟他说不可能。”
王怡宁眼色极淡,露出几分漫不经心,“我方才从一个泥潭里拔身出来,怎么可能又进虎窝,听闻那高夫人十分喜欢杨惜燕,我去凑什么热闹?高詹也是异想天开。”
“那就不嫁了。”谢云初温声道,“换我是你,我也不会改嫁,你有银子花,有府邸住,更有当朝郡主的名头镇着,膝下两个女儿承欢,回头上了年纪不知要享多少福,何苦去旁人家做媳妇再看人脸色。”
“就是这个理。”王怡宁接话道,“可…你猜高詹那混账说什么?”
见王怡宁面露晦涩,谢云初顿觉大有内情,眼珠儿转悠半圈,笑问,“说什么?”
王怡宁四下张望一眼,除了二人的丫鬟守在水榭外,再无外人,便轻轻将谢云初胳膊往怀里一拉,在她耳边低声道,
“那混账说,‘你不要丈夫,总归要个男人吧。’”
“嗤…”谢云初捂着嘴笑个不停。
王怡宁面色又恼又气,哼哼道,“你说他是不是个混账?”
谢云初笑了一阵,又正色了几分,“此话也有些道理。”
王怡宁白了她一眼。
谢云初道,“那小姑姑是怎么想的?”
王怡宁沉默了,住在郡主府,日子过的是畅快又肆意,万事一个人拿主意,无需受任何人掣肘,简直是神仙日子,只是夜间孤枕难眠也是有的。
她想了一会儿坦诚道,“初儿,说句实诚话,尝过男人的滋味,乍然叫我守寡,我也做不到,不过高詹的话却不可信,他堂堂国公府世子爷能做我的帐内宾?我不是非他不可,回头遇见如意的,寻一个也不错…”
谢云初抿嘴一笑,“我赞成你。”
不知怎么又想起王书淮。
自那日说了话,她再也没搭理过他,前几日他去了通州,昨夜回来了,谢云初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人家高詹跟王怡宁只是隔了一层身份,她跟王书淮横着前世一条命。
前世她全心全意爱他,以他之喜好规矩为圭臬,临终他都不曾来看她一眼,这一世撂开他,他竟然口口声声说心悦她,他怎么好意思开口?
王怡宁最后又兴致缺缺道,“再说那高家是太子妃的娘家,与东宫同气连枝,如今汉王,信王与太子争权夺利,我又何苦淌这趟浑水。”
谢云初闻言面露深思,前世这些人在朝廷掀起了血雨腥风,你方唱罢我登场,将整个京城搅得毫无宁日。
就不知道这一世,王书淮能不能顺利当上首辅?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假山下忽然冒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你们俩居然躲在这里说话,害我好找?”
只见王书琴牵着粉粉嫩嫩的珂姐儿来了,珂姐儿眼角挂着泪,看到娘亲飞鸟投林般往她怀里扑,谢云初一把搂住女儿,一面问王书琴,“书仪被接走了?”
“接走了。”王书琴轻叹一声往王怡宁右侧坐下,随她一道倚着美人靠,
“我瞧她最后哭得伤心我也替她难过,你们说,姑娘家就非得嫁人吗?我就不能永远留在自个儿家了,去了外头给人当媳妇,被人立规矩,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吃穿习惯不一样,规矩也不一样,岂不是找罪受,书仪这一走,我心里也跟着空了。”王书琴这是物伤其类,想到母亲一直逼她成婚,不由悲从中来。
王怡宁正经历一段情伤,对王书琴的话感同身受,扭身过来劝她道,“你若真不想嫁人,便干脆搬来郡主府跟我住,只要我母亲不逼你,其他人当奈何不了你。”
三太太虽然期望女儿成婚,却也没有过于逼迫。
谢云初将珂姐儿抱起来搁在美人靠上,问起了王书琴,
“书琴,你跟福园郡主的马球场怎么样了?”
说到这,王书琴来了兴致,“可好哩,原先你怀孕坐月子,我们不方便请你去,这下倒是无碍了,地儿在朝阳门内的方家园,那里有好大一块马场,我和郡主重新将之修整围起来,后头还修了几个院子,分女客与男客,过去京城的马球场都是男人的场子,这回也有咱们女人的场子了!”
“那赶明你们打马球一定要叫我。”
王书琴自是说好。
不一会林嬷嬷遣人来寻谢云初,说是宴席要散了,萧夫人与明夫人打算回府,谢云初方想起自己还有要客,连忙牵着姐儿去送继母与姨母。
出了水榭回到琉璃厅,正遇上来寻她的春祺,
“姨太太在春景堂坐着,请您过去呢。”
谢云初懊恼一声,只顾着与王怡宁闲聊,竟是耽搁了时辰,二话不说回到春景堂,见明夫人搂着襁褓里的珝哥儿,正在廊芜下晒太阳,萧夫人则坐在台矶上凝神暗忖,不知在想什么。
谢云初迎了过去,“瞧我,倒是将你们二位落下了。”
明夫人笑着睨了她一眼,“今日客多,自有应酬,咱们是什么人,哪里需要你鞍前马后招待?我本是无事的,就是你姨母,想着有话跟你说。”
珂姐儿看到明夫人,亲昵地奔过去唤外祖母,明夫人笑容都要融化了,俯身贴了贴珂姐儿小脸,将熟睡的珝哥儿交给乳娘,起身牵着珂姐儿在院子里玩,珂姐儿喜欢荡千秋,谢云初在东墙底下给她扎了一架千秋,祖孙二人便兀自往那头去了。
谢云初这厢搀着萧夫人进了门,
“姨母有何事?”
萧夫人拉着她的手,先在南窗下坐下,“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你母亲托我转告你一件事。”
谢云初微愣,“什么事?”
萧夫人道,
“江家那位二姑娘晓得你与你母亲的渊源,在家里闹得厉害,前不久你母亲不是给她说亲么,挑的都是京城显贵门第,对方人品家世也都不错,那江采如竟然一个看不上,还说什么非要寻个能跟你家书淮并肩的。”
谢云初滞了一下。
萧夫人苦笑,“你母亲原不想告诉你,这回却是叫我与你坦白,原先在江南,那江采如偶遇书淮,对他颇有心思。”
谢云初明白了,难怪江采如见了她百般刁难,原来是打王书淮的主意。
“然后呢。”
“然后她果然寻到了一位,回来便央求你母亲和江大人给她做主。”
“谁?”
“镇国公府小公子林希玥。”
谢云初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
还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非要投。
那林希玥的身份可不仅仅是镇国公府小公子那么简单。
“既是她自个儿选的人,便是苦果也得咽下去。”
萧夫人没细听谢云初这话,“你母亲的脾性你懂的,心意尽到,便随她去了。江都督兴许也是见了那林公子,拗不过女儿,已经入宫求皇帝赐婚去了。”
谢云初无语凝噎。
说完这闲话,又出去寻明夫人,时辰不早,明夫人打算回去,谢云初要留她,萧夫人在一旁撇冷眼,“瞧,有了母亲,就忘了我这姨母了?”
谢云初笑,“我倒是想留姨母,可姨母什么时候给过面子?”
明夫人面色害躁,剜了萧夫人一眼,“初儿不一样拿你当娘,你倒是拿她做筏子,”又亲昵拉着谢云初道,
“孩子,你父亲还病着呢,我哪能扔下他,改日再来住。”
将客人送走,夜里还有家宴。
谢云初回春景堂沐浴换了衣裳出来,打算歇一会儿,人刚往炕床上一坐,听到外头传来丫鬟一递一递的请安声,
“二爷回来了…”
谢云初脸色一冷,又起身去内室。
王书淮掀起撒花帘就瞧见妻子头也不回进了内室,兀自一笑,不疾不徐唤来丫鬟给他净手,跟了进去。
谢云初往梳妆台一坐,重新给自己梳妆挽发,春祺原要进来伺候,往里瞄了一眼,见王书淮气定神闲坐在屏风下的圈椅上,连忙将脑袋缩了回去,出了东次间,见夏安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连忙将人推着回去。
夏安纳闷,“你这是怎么了?”
春祺眼神往东次间瞄着,覆在夏安身边悄声道,“姑娘跟姑爷置气呢。”
夏安眼神乌溜溜转了一圈,“果真?”
自从去年姑娘果断卖了那个鬼工球,姑娘对姑爷便歇了心思,可即便歇了心思,对着人还是和气的。
能让她公然摆脸,那姑爷定是做了什么触碰她底线的事。
里屋的王书淮见谢云初对他不理不睬,心里反而舒坦多了。
至少有了情绪。
太阳西移,光线从东窗移向西窗,内室开了一间小窗,斜阳脉脉,将拔步床渡上一层金辉。
谢云初的脸便映在这片余晖里。
想是察觉到他目光咄咄逼人,谢云初刻意将一头墨发别至左侧,将她整个侧脸给遮得严严实实,彻底隔绝了王书淮的视线。
王书淮轻笑,神色平静喝茶,与她说了几件漕运河渠的事,谢云初听在耳朵里,没甚搭理他,梳好头发,径直上了塌,将被褥搭在胸口,冷声冷语对他道,
“夜里还有家宴,我乏了,要歇一会儿,二爷外边去吧。”
王书淮起身,“我也要沐浴。”今日亲迎没少被灌酒,他现在身上一身酒气。
谢云初想起一桩事,不痛快地问,“书房还没修整好吗?”
王书淮闻言立在拔步床外,隔着雕花床栏瞥着妻子,面不改色道,“我就没修。”
谢云初给气笑了。
“那你就睡外头吧。”
王书淮才不干,进了浴室沐浴去了。
洗好出来去东次间处置了一批文书,谢云初歇了两刻钟也醒了。
上房传了饭,夫妻俩默不作声换衣裳去琉璃厅。
入了秋,夜风凛冽。
琉璃厅廊庑四角挂满了羊角宫灯,如同镶嵌在琉璃厅的彩带,四周的卷帘均放下来,又搭了一层厚厚的松花毡帘,将一夜寒霜隔绝在外。
厅内温暖如初,设了大小五六张八仙桌,因着时辰还早,人还没来全,大家也不急着落座,珝哥儿小,不曾抱过来,夫妇俩一前一后牵着珂姐儿进了门。
谢云初一进去就看到王书琴和王书雅围绕一面生的姑娘说话。
那姑娘生得十分圆润,面庞白皙明净,看着像是大大咧咧的性格。
王书琴看到谢云初,连忙迎了过来,指着那姑娘跟谢云初介绍,
“这是我外祖母家的四姑娘,前不久上了京,今日来府上做客,我娘留她在家里住。”
那位周四姑娘也大大方方上前来施礼,“早闻姐姐贤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国色天香,我闺名单单一个敏字,姐姐若不嫌弃唤我敏儿吧。”
谢云初从她眉宇看出有几分肖似三太太的爽利,对她生了好感,“敏儿姑娘好。”立即又褪去手腕一串和田玉的多宝珠串给她,“一点小小见面礼,还请妹妹笑纳。”
周敏忙说不敢,推脱一番,谢云初亲自替她戴上,也就收下了,大家坐下说话问起周家的事。
宴席还未开始,王书淮带着孩子与王书旷等人坐在一处,几个孩子在东北角的退室里玩,王书淮坐在退室外一拐角的窗下,时不时瞥一眼妻子,又看着女儿。
谢云初见大奶奶苗氏坐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凑了过去,“嫂嫂这是怎么了?”
苗氏一脸苦楚,悄悄往太太那一席指了指,“母亲跟父亲闹不愉快呢。”
谢云初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见一贯温软的大太太眼角带红,“怎么了?今日巳时我瞧见时还好端端的。”
苗氏叹道,“今日午宴时,前厅人不够,便从后厨拨了一批丫鬟去伺候茶水,其中一小丫鬟生得水灵灵的,被父亲一眼瞧中,午后散了席,父亲便寻到母亲,要母亲替他去纳了那丫鬟,母亲心里想,父亲年纪不轻了,左一个妾室右一个妾室,成何体统,便说了父亲几句。”
“这下好了,父亲恼了,斥了母亲一顿,说是母亲不讨长公主欢心,上回长公主赏了四房一套店铺,大房什么都没捞着,父亲心里不痛快,将这通火悉数发在母亲身上。”
谢云初啧了几声,“这叫什么事?”
“可不是?”苗氏越说越愤懑,“还都算了,他老人家也不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竟为了…还吃那种药…”苗氏讳莫如深地说。
谢云初目瞪口呆,心里顿生了几分嫌隙。
说到这里,苗氏又要羡慕一番谢云初,
“说来说去,还是书淮好,初儿,你风光还在其次,这最舒心的一处是房里没小妾闹心,虽是丫鬟出身,一旦成了半个主子,哪个又不想往上爬一爬,就说我房里那几个,看着本分,私下也没少给我气受!”
谢云初听了这话,兀自失笑。
王书淮若不纠缠,倒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
说来说去,她一来对上辈子的王书淮心存芥蒂。
二来这一世不愿再对任何男人交付真心,不想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偏生这王书淮搭错了筋,非要跟她闹。
不一会宴席开始,大家陆陆续续入席。
大老爷酒过三巡,瞄了一圈,不见白日那丫鬟,顿生几分不快,唤来贴身小厮,
“叫你打听的人呢?”
小厮笑眯眯道,“太太已经替您问过了,那丫鬟是灶上的帮厨,如今就等三太太首肯,今夜便可送入您屋里。”
大老爷满意了,又轻声交待,“去将我的合欢酒拿来。”
小厮心领神会,立即回房去,等屁颠屁颠回了琉璃厅时,瞥见大少爷王书照手里拧着个差不多的酒壶,似笑非笑立在台樨上,小厮打了个冷颤,连忙屈膝行礼,
王书照懒得跟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手里这玩意儿我心知肚明,我就摆明了告诉你,要么拿我手里这壶去替,要么以蛊惑主子的罪名将你送去戒律院打死。”
小厮顿时膝盖发软,扑腾一声跪在大少爷跟前,“爷,爷,您开恩,小的都听您的,只求您饶小的一条命。”
王书照就这么接过他手里的合欢酒,又将自己那壶递过去。
小厮忐忑接下,畏畏缩缩进了门。
这厢大老爷本已熏熏欲醉,一时也没察出滋味来。
而王书照呢,拧着那壶合欢酒,慢悠悠度入后廊茶室旁,先是将那纽盖拧开,将那合欢酒往地上一倒,倒了大半,闻着那香气忽然有些情不自禁,他忍不住折入茶室取来一小盏,倒了一盏,搁在鼻尖一闻,果然浓香四溢,糜丽动人,他将所剩无几的酒壶搁在一旁,捏着酒盏立在后廊风口品尝。
恰在这时,有一小丫鬟进来取酒,她瞥见那搁置的酒壶便往其中一酒盏里一倒,倒出一些,余下不够,又换了新的酒壶继续斟满,随后共斟了整整八盏送去厅内,这一盘酒被送去女眷席。
丫鬟一一将酒盏奉至各位主子跟前,谢云初正与王书琴说起马球场的事,正痛快着呢,捡起那酒盏就往嘴里倒,第一口酒下去给呛住了,
“这酒怎么这么浓?”
丫鬟一惊,“回二奶奶话,这是梅子酒,当是清酒呀?”
谢云初又闻了闻盏边,果然闻到一抹梅子酒的香气,见其余人均无反应,也就作罢。
吃饱喝足,众人相继回房,大少爷王书照亲自把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扔回内室,那大老爷意识昏沉,哪里还能想到丫鬟不丫鬟的事。
大奶奶苗氏乏了一日,先是照料孩子睡下,又匆匆洗漱一番回房,瞥见丈夫袒胸露腹靠在拔步床的引枕上,一双长目直勾勾盯着她,苗氏面庞一热,一面坐在梳妆台卸钗,一面嘟哝一句,
“爷这是怎么了?”
大少爷王书照迫不及待招招手,“快些过来。”
苗氏已好长一段时日不曾跟丈夫亲热,心里也盼着,生养过两个孩子,不到三十的年纪,算不得年老色衰,苗氏哪能没几分争春的心思,遂柔柔蜜蜜靠在丈夫怀里,随了他的意。
好事过半,苗氏察觉丈夫与过往不同,忍不住往他身上嗅了嗅,“你是不是喝了什么酒?”
王书照挥汗如雨,盯着身下的妻子,“喜欢吗?”
苗氏猜到是什么缘故,气得狠狠锤了丈夫几下。
第73章
王书淮有公务在身,早早离席回了西次间看文书。
珂姐儿爱热闹,谢云初陪着她等人群散后,方牵着她回春景堂,一进门,林嬷嬷便闻得她身上有酒气,
“姑娘这是喝了什么?快些去洗洗吧。”
“我能喝什么不就是一口青梅酒?”
谢云初懒洋洋地往浴室去了。
乳娘过来要牵着孩子去睡,珂姐儿不肯,下意识往西次间去看爹爹。
小小人儿往珠帘内探出半个头。
林嬷嬷见王书淮脸色凝重,正一丝不苟提笔写字,说什么都不许珂姐儿去打搅,带着孩子去浴室洗澡了。
谢云初正在浴桶里泡浴,听到隔壁像是旱鸭子下水,闹腾的厉害,不觉失笑,珂姐儿越大越调皮,林嬷嬷和乳娘二人被她闹得精疲力尽。
后来谢云初听不下去,裹着件披衫湿漉漉地往隔壁瞪了一眼,那珂姐儿才老实,待她绞干头发,打算去看孩子,那头林嬷嬷哭笑不得告诉她,“总算是把小祖宗哄睡了。”
谢云初又去看小的,珝哥儿比珂姐儿乖多了,几乎是吃了睡睡了吃,不怎么哭闹,很好带,谢云初很省心,打了个哈欠上了床榻。
她眉眼慵懒,骨子里流窜着一股懒洋洋的劲。
只当自己今日宴客乏累了,也没管王书淮,自个儿先睡了,睡了不知多久,听到浴室有轻微的水声,人混混沌沌醒来,额尖一滴汗珠滑下,谢云初摸了一把额,手心都汗湿了,
有这么热吗?
这都深秋了呢。
谢云初呼了一口气,掀开被褥打算去换衣裳,这时夜色里,一个高大的朦胧轮廓从屏风后绕了过来,王书淮从光线里走出来一时不适应黑暗没瞧清她,却知道是她。
谢云初则一眼看清了王书淮。
男人披着一件藏青色的丝绸长衫,跟山岳一般矗立在暗夜里,大约没料到她醒来,袍子未系,露出精壮的胸膛来,有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线条往下,谢云初眉尖忽然猛窜了下,她立即挪开眼摸去衣柜边。
王书淮习惯了谢云初对他不理不睬,兀自上了床,倚着外间的引枕阖目屈膝躺着,等着她回来。
床榻上无处不萦绕着她的体香,王书淮深吸一口气,每夜与她住在一处,折腾得何尝不是自个儿,只是念着太医的话,生生将念头压下去,当然,这会儿即便她好好的,他怕也不能如愿。
她这般不待见他,哪里肯跟他做那种事,他也不可能勉强她。
衣柜那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咚响,像是撞到了什么,王书淮立即起身过去,绕过拔步床床栏,瞥见谢云初撑在柜子上喘气,
“云初,怎么了?”
他抬手去扶她。
滚烫的热浪透过肌肤一下传递过来,谢云初被他烫得打了个颤。
她口干得厉害,哆哆嗦嗦道,“我喝多了酒,这会子口渴,二爷帮我去沏一壶茶来。”
王书淮眉目不动,试图去瞧她,“我先扶你回床。”
谢云初避开他的目光,她手里拿着一件衣裳,身上已经汗透,薄薄的面料黏着那玲珑的曲线,弧度十分明显,“不用,你去便是…”她说话有些艰难。
王书淮顿觉不对,沉默一会儿道,“那你别动。”
他转身出了内室,掀帘去外间取茶壶。
谢云初这厢飞快将衣裳褪去,将干净的衣裳罩上。
只是王书淮担心她不适,来得很快,浩瀚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帘洒下薄薄银辉,他一眼看到一片诱人的雪白,喉咙滚了一下,他将视线侧开。
谢云初连忙系了纽扣,转身过来,瞥见丈夫拧着茶壶站在高几旁,谢云初二话不说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茶壶,自顾自倒茶喝,甚至还没忘干巴巴给他一句,“谢了。”
王书淮闻言唇角嵌着一抹苦涩,往床沿上坐着,谢云初灌了几口茶,人舒服了些,立即绕过他上了床,躺去里侧。
依旧是背对着他的姿势。
只是躺着躺着,男人清冽的气息无处不在,身体里那股慵懒四处游走,她有些睡不着。
她毕竟是过来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会吧,她这么多年对那种事都做得到心如止水,今夜是怎么了。
她谢云初是这么没定力的人嘛。
别看她白日赞成王怡宁的话,这事换做是她,她压根就不需要男人。
比起男人给的那丁点快乐,她不想弄个养男宠的名声。
谢云初洁身自好,这一处她跟王书淮倒是合拍。
深呼吸,继续阖眼睡。
王书淮习武之人,感觉到妻子气息紊乱,明显不如往日那般平和,他探身过去,几乎是悬在她身上,问道,“你怎么了?”
这下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松香气息彻底灌入她鼻尖,将她身体里那股邪火给挑了出来,谢云初唇角绷得紧紧的,皱着眉扭身过来,没好气道,“我没怎么。”
王书淮好脾气地问,“你置气归置气,若是不舒服却得告诉我。”
谢云初自觉方才语气太冲,尽量平复下来,“我没有,就是喝多了酒身子有些燥热,要不,你去外间睡吧。”
王书淮抿着唇没说话。
沉默一会儿,瞥见她额尖覆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他转身去高几上拿来帕子,亲自替她擦拭,手掌探过去,谢云初下意识转眸,湿漉漉的唇瓣滑过他掌心。
两个人都颤了下。
王书淮语气依旧沉静,“你出汗了…”他轻轻给她擦拭额尖,随后收回手。
谢云初也被他的动作弄得神情一晃,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跟他做了两辈子的夫妻,最爱他的时候对着他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现在看着他就如同久旱逢甘霖,有种想扑去他怀里的冲动。
不对劲,不该是这样的。
她该不会喝错了酒吧。
回想丫鬟奉酒时,她被呛了一口,谢云初猛然醒悟,酒有问题。
一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却是为眼前的窘迫局面而犯难。
王书淮看着她,那张红艳艳的唇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在来回颌动,
看样子很口渴。
方才才喝过茶,怎么可能渴得这样快?
“你到底怎么了?”这回语气加重了。
谢云初撑起半个身子,面无表情道,“我可能喝错酒了。”带着几分委屈和无奈。
联系她方才种种迹象,再到这一句话,王书淮立即猜到了端倪,随后眉头皱得死死的,
“混账东西!”
一定是有人将那种酒捎来家宴,那个人是谁,王书淮也猜得到。
别看高门大户规矩森严,看着气派华贵,内里的肮脏是外头想都想不到的。
“我去帮你寻解酒丸。”他起身出去了。
谢云初微愣,这种时候身为丈夫,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帮她寻解酒丸…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品性上无可挑剔。
其实上辈子,除了临死前的谢云秀,王书淮不曾沾染任何女色,也没有哪个女人来她面前耀武扬威争风吃醋,这辈子虽然有个江采如,但王书淮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清晰,不给对方一丁点机会。
他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眉来眼去过。
当然,这也包括她。
趁着王书淮出去,谢云初又喝了两大杯茶水,凉水下肚,将那炙热的气浪给压下去一些,她躺下时舒服不少。
须臾,王书淮折身回来,暗声安抚她,“我已安排人去寻药丸,你撑一会儿。”
谢云初听得他带有磁性的嗓音,喉咙滚动,身体里的热浪一瞬间苏醒,又猛地往她眉间窜来,那个念头在强烈地叫嚣着,谢云初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自己的丈夫。
王书淮被她看得有些莫名,
谢云初破罐破摔道,“你来吧。”
王怡宁尚且要去外头找,她男人就在眼前,不用白不用。
王书淮被这话给弄得气息一顿,他沉默了好会儿,发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你不是身子不成吗?”
谢云初倒是冷静地分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酒,万一寻不到对症的药丸怎么办,就算有,也不知道要寻多久,你难道看着我难受?咱们干脆速战速决。”
王书淮听到速战速决四字,好一阵无语。
谢云初见王书淮不动,来了脾气,“你在迟疑什么,你装什么君子,你日日粘着我,睡到这后院,打着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
王书淮听谢云初冤枉他,略没好气道,“你把我当什么,你以为我是为了男女之事缠着你?”
谢云初本想问“不然呢”,后来想起那句心悦她的话,闭了嘴,跟他纠缠,没准又要扯住一箩筐话来。
她耐着性子道,“你来吧。”
王书淮这回语气也放缓,“你等等,我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谢云初这才产后一个半月,不宜同房,况且他不想她再经受生孩子的苦,在没找到稳妥的法子之前,他没打算碰她。
谢云初看着深思的王书淮,撇了撇嘴,
还能有什么法子,谢云初不信。
她躺下去深吸气,五脏六腑都被一股热辣辣的气息给缠绕,她身子渴得很,急需止渴。
王书淮望着她,那双黑鸦鸦的眸子里已覆着一层迷离,缀着绰绰约约的欲色,柔弱无骨的美在他面前无尽的释放。
他怎么可能不想。
只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王书淮这里从来都分得很清。
他俯身过来,将她半搂入怀里,
“初儿,我来帮你…”
这一声暗哑又缱绻的初儿唤得她眼底水色都在晃,若是前世他这么唤她一声,那苦苦守望的一生捞起来也不至于全是心酸。
她望着暗夜里的虚空,声音依旧冷静,“你怎么帮?”
王书淮没有回她,温热的气息贴着她双颊缓缓往下。
第74章
今日有廷议,王书淮一早上朝去了。
谢云初起得迟,温热的朝阳软融融地流淌在她周身,她躺在床榻上好一会儿没有动。
想动却动不了,一动,骨子里那股酸软的劲便要泄出来。
谢云初闭着眼深长叹了一息。
一次取悦而已,算什么。
正掀帘,外头传来脚步声,林嬷嬷捏着块帕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姑娘醒啦?”
谢云初听着她语气里的揶揄,瞪了一眼过去,“嬷嬷这是做什么?”
林嬷嬷忍俊不禁,
“没什么,就是姑娘昨夜动静闹得大了些。”
小夫妻两感情好,做下人的乐见其成。
谢云初气结。
那是她喝了酒的缘故。
她也没料到王书淮竟然还有这样的花花肠子,害她指甲都给抠破了,羞色不知不觉爬上两腮,她懒得跟林嬷嬷解释,起床梳妆用过早膳,便去看孩子。
今日天气不错,谢云初吩咐乳娘抱着珝哥儿去廊庑晒晒太阳,自个儿又牵着珂姐儿往琉璃厅走。
昨夜那酒蹊跷,那一桌共七位女眷,独独她一人饮错,还是人人有份?
窦可灵,许时薇和苗金燕倒是无碍,回去跟丈夫睡一觉便没事。
王书琴和王书雅还有那位周敏怎么办?
谢云初不放心,打算去瞧瞧。
一进琉璃厅的穿堂,就看到小孩子们撒丫似的跑,珂姐儿很快挣脱乳娘的手飞奔过去,别看珂姐儿人小,她劲儿大,步伐如飞,跟个小猎豹似的,很快便窜去了人群中。
谢云初沿着抄手游廊往正厅去。
今日她起的颇晚,平日这个时辰,琉璃厅该是热闹的,偏生没听到什么动静,跨过门槛,敞厅内没几个人,不仅没人,还有一种诡异般的安静。
王书琴和王书雅凑在正厅东面的小厅画画,窦可灵与许时薇在那儿交头接耳,其余人不在。
就连一贯在这里张罗家务的三太太也不见踪影。
窦可灵二人见她过来,连忙止了话头,招手她过去,
“二嫂,昨晚出事了。”
谢云初登时一惊,忙坐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妯娌三人聚在月洞窗下的小四方桌坐着,窦可灵往长房的方向指了指,
“我也是方才听到的,原来昨夜大老爷的人不小心拧了壶花酒来,被大少爷拦住倒掉了,倒完后,酒壶不小心被搁在了茶室…”
听到这里,谢云初已猜到了大概,脸色不由凝重。
“府里酒壶都是差不多的样式,小丫鬟没认出来,昨晚吃席时,敏敏姑娘吃多了盐水花生吩咐小丫鬟去斟茶,那姑娘拿错了那个酒壶,倒出两滴,再掺了些茶水,那茶水里便掺了些酒液,幸在酒液不多,敏敏姑娘喝了也无大碍,就是人有些昏呼呼的,半夜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恰恰被煦哥儿瞧见,将她送回了房……”
“事儿倒是不大,可到底有损姑娘家的清誉,何况人家是客,在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咱们没法给周家交待。”
“三婶晓得了,半夜便叫人查,一问得知,昨夜那酒壶搁在茶室后,有两个丫鬟碰过,总之,昨夜有两人喝错了那花酒,大嫂至今不见踪影,想必喝了花酒的是大嫂。”窦可灵如是说。
谢云初:“……”
她气得手指深深嵌入帕子里,面上罩着青色问,“后来呢,事情怎么处置的?”
许时薇耸耸肩道,“今日三太太与三老爷,以及大太太夫妇清晨便入宫去了,三太太大约是去宫里告状,一来要处置大老爷,二来呢,怕也是为了煦哥儿的婚事。”
谢云初冷哼几声,
“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想起昨夜受的罪,谢云初愤慨难消,“周姑娘怎么样了?”
这时,里间的王书琴走了出来,听到他们在议论此事,满脸颓丧接了话,
“从昨夜哭到现在,将自个儿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窦可灵问她道,“琴儿,她是你表姐,与煦哥儿也是青梅竹马长大,你实话说,他们二人有没有情意?”
王书琴面露晦涩,挨着谢云初坐了下来,
“哎,不瞒你们说,我哥哥对敏儿怕是有些念头,否则昨夜也不至于火急火燎去搀人家,他不知敏儿吃了那种酒,没当回事,哪知道敏儿拉着他不放,幸在哥哥发现不对,连忙去找我娘,我娘猜到是大老爷,径直吩咐我爹爹去寻大老爷的人拿了药丸,敏儿现在羞愧难当。”
“至于情意……”王书琴不是当事人也不能断定,便模棱两可道,“我猜有那么几分。”
“我也这么认为。”窦可灵笑道,若不是没有情意,一个未嫁的姑娘哪里会随随便便去旁人家里住。
原本两厢情愿,长辈出面做主,婚事倒是顺理成章,就是突然被大老爷和大少爷惨了一脚,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即便成婚,心里总归有个疙瘩。
此时的长春宫,一贯端庄从容的三太太,当着长公主的面指着大老爷炮语连珠喝骂道,
“一个堂堂老爷,当着那么多晚辈,竟然吩咐小厮去取花酒,也太不成体统了!这事可是害我颜面丢尽,母亲,父亲,我行事从来本本分分,也算挑不出错儿,如今叫我怎么去周家做人,如何给我那二嫂二兄交待?”
长公主一清早都顾不上去奉天殿,被这事给闹得脑额疼,她撑额坐在罗汉床上,眉峰拧紧没有说话。
国公爷沉着脸看着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大老爷,也不好吱声,毕竟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大太太立在长公主身侧,只顾着抹泪,对着咄咄逼人的三太太羞愧劝道,
“好妹妹,原是我们夫妇不是,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先给你赔罪,可现在头一桩要紧的是煦哥儿的婚事,妹妹瞧着,不若我随你去一趟周家,亲自给周家赔礼,再把婚事定下来。”
长公主闻言抬目深深瞥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被她盯得脊背一凉,倏忽闭了嘴。
这才恍觉自己失了言。
煦哥儿是长公主和国公爷头一个嫡孙,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其婚事在朝中也十分瞩目,长公主在心里恐怕还没看上周家的姑娘。
三老爷见母亲脸色不好看,觉着妻子语气过冲,轻轻扯了扯三太太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些。
三太太冷笑一声。
长房和三房的人进宫后,四老爷夫妇又悄悄拉着二老爷夫妇紧随其后,此时这两对夫妇也躲在下方看热闹。
长公主侧眸问国公爷道,“依照家规,老大家的该如何处置。”
国公爷振朔有辞道,“杖责二十板子,罚月银一年。”
大老爷大腹便便,二十板子下去,怕是得去半条命。
长公主眉头皱得更深,她恨铁不成钢看着儿子,脑海忽然闪现已故的前夫,也是这副模样倒在血泊里,长公主定了定神,放话道,“就依家规处置。”
大老爷闻言大惊,含着泪跪着往长公主膝下挪,“母亲,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二十板子下去,儿子承受不住啊,您看这样吧,若是儿子再犯,您再打二十板子不迟…”
长公主阖着目嘴唇气得颤抖,并不松口。
大老爷见状又往国公爷身侧挪,他哭着给国公爷磕头,
“父亲,儿子虽然不是您亲生的,自两岁多便养在您身边,心里早把您当亲爹了,是儿子无能,不曾听您谆谆教诲,方至今日的大错,儿子恳求您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国公爷摇头叹息,这换做是他儿子,他要亲自动手,正因为是继父,很多事情便隔一层。
“宾儿,并非父亲不给你开恩,实在是王家规矩森严,若今日我给你开了先河,往日谁还把家规放在眼里?你是弟弟们的兄长,当以身作则,往后谨言慎行,严格要求自己,事情也就过去了。”
大老爷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大太太也跟着瘫了下去。
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二人退去一旁,随后看向三太太,
“我给你两条路,其一,煦哥儿婚事我做主,周家我去补偿我去安抚,那姑娘的婚事也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管,一切照旧。”
“其二,将那姑娘定给煦哥儿,但从此你不必掌家,国公府的世子爵位也别惦记着。”
这话一出,暖阁内顿时鸦雀无声。
姜氏听到国公府世子爵位,冷不丁看了一眼国公爷,国公爷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波动,她又看了一眼的丈夫,二老爷耷拉着眼皮,沉默不语。
三老爷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他看了一眼母亲,长公主目光镇定有神,显然是无可更改,他再看了一眼妻子…
三太太是个烈性子,向来吃软不吃硬,听了长公主这话,不由冷笑一声,慢慢抬袖揩了一把额尖的汗,缓缓定了定神,来到殿中跪下,
“还请长公主殿下给煦哥儿和敏敏赐婚。”
长公主脸色倏忽一沉。
三老爷也唬得神色大变,他连忙去扶妻子,“你先起来,咱们有话好好商量,这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三太太红着眼看着丈夫,“敏儿与煦儿也算青梅竹马长大,二人多少有些情意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还能嫁给别人吗,我怕这会要了那姑娘的命。”
三老爷心急如焚,“即便如此,咱们也可以想法子,你先起来,你性子别这么烈…”
三太太眼眶一酸,泪水几乎是迸了出来哽咽道,“煦儿喜欢敏儿,昨晚才愿意去搀,母亲这会儿棒打鸳鸯,是害了两个孩子,也断了我与周家的情分,在你们眼里,权势利益重要,在我眼里,我要求个问心无愧。”
“说到世子爵位,上头尚有兄长,轮不到咱们,何苦岌岌钻营。”
至于那劳什子掌家权,爱给谁给谁去。
三太太这话如同掀开了国公府表面的遮羞布,将各房赤裸裸的利益倾轧给抖了个彻底。
三老爷头顶惊雷滚滚,脸上血色褪得干净。
长公主眼眸眯如寒针,“你倒是有骨气。”
“二房尚且有淮哥儿挣体面,待江南税政落地,国库充盈,第一个要赏的就是他,我能亏了他去,倒是你们都不成器!”
“你眼下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回头不如去看看自个儿儿子,去年科考不第,明年秋闱能顺利过吗?”
三太太面色冷清,“媳妇已竭尽全力督促煦哥儿读书,他也算刻苦,只是科考终究是万人过独木桥,难于登天,他这回不第,指不定下回就成了,我比谁都期望他出人头地,可凡事也得有个章法,母亲若拿这门婚事来威胁我,恕我做不到。”
三老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母亲,婚事的事不着急,待儿子再劝她几句。”
三太太面上戾气横生,“不用劝了,煦哥儿娶敏儿无可更改,人在我们府上出了事,于情于理,我们王家必须得负责,此其一,其二,两个孩子心意相通,我也不忍心棒打鸳鸯,其三,母亲这些年赐婚,出了多少事难道心里没数吗?”
“放肆!”长公主面沉如铁,怒到了极致,“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国公爷见妻子气得额尖青筋隐现,轻轻安抚她,
“好啦,怒极伤身,别气坏了身子,事情阴差阳错铸成,已是无奈之举。”
先抚住妻子,国公爷又严肃地看向三太太等人,
“你母亲并非要给你们做主,她谋得无非是王家的前程,关乎整个王府门楣,你们不能理解便罢,岂可顶撞长辈?”
三太太也知失言,连忙跪下认错,
“儿媳无状,请母亲责罚。”
长公主冷笑几声,拂袖道,“罢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路是你们自个儿选的,我不会逼你们,你们想明白就好了,既是要赐婚,旨意不日便可下达王府和周家。”
三太太脊梁一松,往地上一坐,漠然片刻,给长公主磕了个头,“多谢母亲成全。”
三老爷傻眼了,他跪在长公主跟前,怔怔看了自己的母亲,又慢慢移向自己的父亲,他忍不住轻声唤国公爷,
“父亲,您说一句话呀…”
国公爷沉沉叹了一声,“孩子,为父之所以多年不曾请封世子,实则是因为此事只能陛下做主。”
他身上背负着一桩陈年密案,那件悬案不解,国公爵位一日悬着,陛下一个不高兴,随时都能将之取缔,哪里轮得到他做主,只是这话却不能跟儿子们挑明。
而在三老爷眼里,让陛下做主,相当于长公主做主,为何,陛下当年性子文弱,全靠长公主给他杀出一条血路扶持他登上帝位,陛下对长公主深信不疑,一个世子爵位定然是长公主拿主意。
三老爷扭头看着自己妻子,露出几分冷色。
她一个妇道人家日日在后宅安然享乐,根本不懂前朝艰辛。
即便拿他三代人的性命去战场上拼,也不一定能拼出一个国公爵位来。
而文官想要有王书淮那样的功绩,相当于开天辟地……更无可能。
毕竟大晋创国一百八十年来,也仅仅出了个王书淮,除了开国元勋,没有哪个文臣能有他这样的功绩。
三老爷绷着脸不吭声,犹不服气。
倒是四老爷夫妇,交换了个眼色,露出几分昂然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爵位也有可能落到他们头上?
长公主最后一锤定音,
“即日起,由老四家的当家…”
四太太猛地抬起眼,惊愕自不待言。
长公主想起四太太作派不如三太太稳重大方,思忖片刻,加了一句,
“再让淮哥儿媳妇协理。”
姜氏猛地呛了下口水。
出宫路上,各房登上各自的马车,大老爷夫妇如丧考妣,不仅夫妇俩,就是大少爷王书照也一并受了惩罚,三老爷气愤犹然,扔下三太太独自一人骑马去了都察院,四老爷夫妇琢磨着如何讨长公主欢心,争取把爵位也捞到手,
“瞧见没有,乾坤还捏在母亲手里,你今后行事大方些,不能忤了母亲的意思。”
四太太也摩拳擦掌,“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什么时候违拗过母亲?”
四老爷笑着颔首,“三嫂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又烈又倔,母亲或许欣赏她,却绝对不会喜欢她,你就不同了,四个媳妇中,属你样样出众,最合她老人家心意,待咱们事成,将来你便是国公夫人。”
四太太以前可没想过这一茬,如今也忍不住有几分飘飘然来,“所以说嘛,人算不如天算,瞧瞧,哪里料到有今日这么一出,不仅爵位有望了,母亲竟然还嘱咐我来当整个国公府的家,哎,我也算有出头之日了。”
四太太坐正身子,端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气势来。
四老爷看着妻子,颇为不放心,“说到当家,这一处你得跟三嫂学,她这些年当家,底下无人不服,你若是把家当好了,爵位迟早落在咱们手里。”
四太太收整心绪,“我明白了。”
三太太回府,先去看望周敏,小姑娘一双眼已哭若红桃,
“姑母问你,你想嫁煦儿吗?”
“我……”周敏坐在锦杌上眼泪簌簌扑下,
三太太连忙将她搂入怀里,“孩子,委屈你了,此事对外不好张扬,你若首肯,我这就去周家提亲,将你做主嫁给煦儿。”
对于周敏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出路了。
周家家风甚严,若是将她送回去,她要么剪了头发做姑子,要么远嫁他乡。
周敏扑在三太太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凭姑母做主。”
三太太含笑拍着她肩头,“好啦,多大点事,你又没错,何苦羞于见人,错的是旁人,咱们敏儿依旧要大大方方的。”
周敏闻言定定望着三太太,为她眉梢里的镇定与大气所感染,颔首道,“侄女听您的。”
三太太满意了,“这样,你今日先回府,等过几日我便带着媒人上门提亲。”
周敏害羞地拽着三太太的袖,央求道,“这桩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我爹娘,我担心…”
“不,事儿还是要说明白,昨夜的事你身边的人都瞧见,与其等别人告诉你父母,还不如我去说,你放心,我有分寸,对外便是我们看上你做我家的媳妇…”
周敏并非三太太嫡亲的侄女,而是她堂叔的孙女,只是周敏这一辈,属她最为出挑,三太太也喜欢她,如今阴差阳错凑成一对,也未尝不好。
三老爷是二品朝官,儿子最差也有个荫官名额,只要儿子与媳妇甜蜜,三太太觉得值,人这一辈子不求富贵,但求舒心惬意。
二老爷被国公爷留下来吩咐了几句话,夫妇俩最后才出宫,回去的马车上,姜氏开始喋喋不休数落,
“你才是国公爷的嫡长子,那长公主没嫁过来之前,父亲便已经是国公了,这爵位又不是她给的,凭什么轮到她做主?你看父亲今日,虽然没表态,却也没认同,我总觉得他之所以没表态,心里怕是向着咱们的。”
若非如此,径直答应三老爷或四老爷便是了。
二老爷心里也郁闷着,“父亲没准有苦衷。”
“能没苦衷吗?”姜氏哼哼,“这么多年被迫拘在皇宫,父亲心里指不定委屈极了,只是老人家城府深,不轻易表现出来而已。”
“哎,你说说,先皇后临终前为何下那道旨意,非要逼着父亲跟着母亲坐镇长春宫?”
二老爷闻言极长地叹了一声,“倒是有些个说法,只是也当不得真。”
姜氏立即来了兴致,连忙拉着他问,
“你快说说。”
二老爷扭不过她,“你可不许说出去,我告诉你,这与前朝末帝的隐秘有关。开国皇帝平复江南后,咱们王家南渡北归,携末帝归朝,听闻末帝留下一笔巨额宝藏,只是死前始终没能说出宝藏所在,朝廷起先也寻,后来不了了之。”
“到了先帝期,国库吃紧,先皇后不知怎么想起这批宝藏,屡屡来撬父亲的嘴,父亲只道不知,王家乃高门世族之首,名望冠天下,更何况父亲功勋卓著,先皇后不敢轻易动他,最后在我母亲去世后,立即将长公主嫁了过来。”
“当年借着府邸稠密住不下这么多人,刻意将长公主府邸选在王府隔壁,作了个两府合并的主意,明面上是修建府邸,实则是挖掘当年的秘密,”
“后来隐隐有前朝余孽的动静传出来,先皇后越发忌惮我父亲,便干脆将父亲拘在深宫,一是为引蛇出洞,二也是想逼着父亲说出那笔宝藏的下落,可惜至先皇后死,也不见宝藏踪影。”
姜氏美目瞪得大大的,“天哪,咱们王家地里还真埋着宝藏?”
二老爷觑了她一眼,立即灭了她的兴头,“我是不信的,真有宝藏,早被先皇后挖出来了,里头有隐情也未可知。”
二老爷不愿妻子过于纠缠此事,连忙岔开话题,“对了,长公主吩咐淮哥儿媳妇协理家务,这对咱们二房来说是好事。”
姜氏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复杂。
今后是彻底要看儿媳妇脸色过日子了。
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懊悔来。
早知道谢云初有这样的出息,她当初又何必把人得罪那么狠,果然那明嬷嬷说得对,凡事留下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二老爷却没意识到妻子的苦,笑吟吟道,
“长公主殿下松这个口,说明她是真心看重淮哥儿媳妇,老四家的那位算什么,别看她现在趾高气昂,迟早被咱们淮哥儿媳妇比下去。”
“淮哥儿媳妇是咱们王家正经的嫡长孙媳,这个家就该由她来当。”
这个消息在半个时辰后,砸到谢云初脑门,
“你说什么,长公主殿下罢了三太太的掌家权,吩咐我协理家务?”
她这日子过的不知多悠闲自在呢,何苦去接那劳什子掌家权。
林嬷嬷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
“论理,这也是长公主殿下给您的体面,只是老奴私心却不愿您操劳。”
谢云初抚了抚额,“罢了,上头还有个四太太,万事我担不上责,当个睁眼瞎得了,回头殿下和四太太见我无能,免了我协理也是可能的。”
林嬷嬷又叹声道,“哎,若真由四太太来掌家…府上却未必能太平。”
谢云初笑着递了她一眼,“您这又是操的哪门子的心,横竖与咱们无关,即便公中不供着咱们,咱们难道短了银子开销?”
漕河两岸的铺子寸土寸金,光卖铺子的收成,就够她花几辈子。
谢云初匣子都快兜不住银票了。
“赶明挖个地窖,藏咱们的体己。”
正说着,外头守门的丫鬟禀道,
“二爷回来了。”
谢云初脸色一黑,天色还亮着,他怎么回来这样早,紧接着一道俊脸掀帘而入,谢云初不着痕迹挪开视线。
她现在可没法正视那张霁月风光的脸。
第75章
夕阳透过扶风的树梢,掠进一段绰绰约约的光影。
谢云初抱着珝哥儿坐在南窗的炕床上,小家伙下午睡饱了,这会儿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母亲,双拳依然习惯性鼓起,安静地躺在母亲臂弯里。
王书淮进来第一眼落在妻子柔美的面颊,红彤彤的跟染了彩霞似的,随后扫了一眼没看到珂姐儿,便问,
“珂儿呢。”
谢云初头也没抬回道,“在后院玩泥人。”
林嬷嬷尚在张罗晚膳,王书淮便进来入座,不一会夏安掀帘奉了茶给他,他便擒着茶盏慢条斯理喝。
谢云初总感觉他的目光落在她面颊,耳根微微发烫,余光从他那双薄唇轻轻掠过,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昨晚的感觉莫名涌现脑海。
如同一朵沉沉的雨云,想要往下坠,偏生被人托着战战兢兢不由自主。
又像是被呵护的花朵,经风吹雨淋,被洗刷得彻底。
是与夫妻敦伦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谢云初一整日的心情都有些复杂。
昨晚做了那事后,来了些奶阵,清晨顾着琉璃厅的事未曾察觉,眼下竟然有些胀,生了珝哥儿后,她便没怎么喂,孩子平日躺在她怀里也并不要奶吃,这会儿大约是闻到了奶香,珝哥儿开始往她胸前拱。
谢云初被拱得十分不自在,耳根那一抹红很快蔓延至面颊,遂抱着孩子起身去内室。
刚迈至珠帘边,那道清隽的身影忽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云初看着他胸前的衣襟,语气镇静道,“二爷这是做什么?”
王书淮手里还擒着茶盏,脸上挂着斯文俊逸的笑,语调慵懒,
“你躲我?”
谢云初喉咙微哽,平静抬起眼,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神相接,“孩子要吃,我要喂他。”
王书淮低眸往她怀里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那小不点横在谢云初胳膊上,小嘴不停往谢云初身上拱。
王书淮:“……”
心里忽然生了几分不快,大有将儿子扒下来的冲动,
“不是有奶娘喂吗?”他黑着脸问,
坐月子时,王书淮每日都会回府,可没见谢云初喂过奶。
谢云初窘迫道,“我有些难受…”
王书淮明白了,随后侧开身子。
谢云初从他胸前擦过。
内室并未点灯,当中有屏风做挡,光线比外头黯了不少。
谢云初坐在角落里解开衣襟,王书淮立在珠帘处保持着背对着她的方向。
屋内很快传来孩子吭哧吭哧吃奶声,晚风缱绻,吹动珠帘轻轻碰撞,王书淮默然听着,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过去衙门里的官员到了点卯之时便迫不及待往家里赶,他不以为意,总觉得腻在后宅里的男人没有出息,如今这一片安宁竟也罕见令他生出贪恋。
孩子动静不小,王书淮又不肯走,谢云初有些尴尬,便主动与他搭话,
“今日宫里的事,你听说了吗?”
王书淮侧眸,视线落在她面颊,“听说了,你愿意接手吗?”
谢云初微愣,他不是一直觉得这是她身为长媳的责任么,如今倒懂得来过问她的意思,
“平心而论是不愿意的,只是到底是长公主一片心意,我若这么无缘无故拒了,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也枉顾了两位长辈的信任,不过是担个协理的名头,以四太太之能未必乐意让我插手,我当个甩手掌柜罢了。”
王书淮颔首,“若是遇到麻烦,尽管告诉我。”
谢云初听了这话,再次愣神,前世这样的话,王书淮也时常挂在嘴边,她那时不愿丈夫为后宅之事分心,一力承担,如今想一想,她为什么不开口呢,王书淮也不是那等不给妻子撑腰的人,她苦苦撑着,到头来丈夫不晓得她的难,她自个儿也吃力不讨好。
“我知道了。”她垂下眸,将情绪掩下。
不一会林嬷嬷过来请两位主子去用膳,王书淮先过去,谢云初将孩子交给乳娘,跟在他身后进了西厢房。
用膳的时候,谢云初眼神总不由自主往王书淮的嘴瞄。
被王书淮察觉了,这位食不言寝不语的主儿,顶着一张俊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将碗筷搁下,
“夫人,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谢云初摇头,“没有。”认真低头扒饭。
夜里,王书淮去西次间忙公务,谢云初带着两个孩子在东次间玩,冬宁给珂姐儿折了个小纸鸢,小姑娘拧着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谢云初抱着珝哥儿,让珝哥儿瞧姐姐,珝哥儿吃饱了看了没几眼又阖眼睡了。
王书淮听到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快速忙完公务过来,担心孩子闹狠了待会没有睡意,便提议道,
“珂儿,爹爹教你画画如何?”
珂儿最喜欢爹爹教她作画,立即点头。
冬宁帮着王书淮铺画绢,又快速研好墨,悄悄退了出去。
谢云初坐在对面罗汉床上给珝哥儿绣肚兜,王书淮单手将女儿抱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对面的妻子身上,意念一动。
珂姐儿见他落笔,也跟着要去抓羊毫,王书淮立即钳住她小手,将她稳稳控制住,低声斥道,“别闹,等爹爹画好再陪你玩。”
珂儿乖乖坐好,目不转睛盯着爹爹作的画,看了一眼画,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娘亲,小脸露出几分茫然来。
王书淮画的是工笔美人画,很快便完工。
珂姐儿望着画面里的美人儿,兴奋地喊娘。
谢云初抬起笑眼,“傻丫头。”
“娘!”珂姐儿又喊了一声。
谢云初盯着绣盘没抬头,“娘在这呢。”
珂姐儿趴在桌案上,要去抓绢画,王书淮担心她抓坏他的画作,抱着孩子起身去寻乳娘。
谢云初听到哭声抬目张望,目光忽然落在那幅画上,隐隐约约看出轮廓,一下子便愣子那里。
余光注意到珠帘响动,那个人跨进门槛,她垂下眸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谢云初将绣了一半的肚兜搁在小几上,抱着叠好的小衣进了内室。
王书淮看了她背影一眼,小心翼翼将画卷好,搁去了书房。
深秋夜寒,谢云初也不敢日日沐浴,这一日便让春祺给她泡脚,王书淮倒是养成沐浴的习惯,等他洗好出来,谢云初也收拾干净,夫妻俩一前一后上了床。
谢云初依旧躺在里侧。
王书淮睡在外侧,将窗帘放下来,帐内一片黑暗,他忽然开口问道,
“身子好些了吗,可还有不适?”
谢云初被这话问得气息微滞,“舒服了…”话落意识到话有歧义,忍不住呼了一口气,佯装镇定道,“我没事了。”
王书淮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率先躺下。
他刚淋了热水浴,身上燥热着,没有盖被褥,谢云初怕冷,立即拱入被褥里。
王书淮见她盖得严严实实的,多了一句嘴,
“若是冷,便睡到我这边来。”
他给她暖床。
与他睡一个被窝?
两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事。
谢云初断然拒绝,“不必了。”
王书淮看着生分的妻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她立即接受他,怕是不容易。
慢慢来吧。
王书淮这样想。
回到这张床上,昨晚的事历历在目,身后的气息浓烈且强势,谢云初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她想了想,开口道,
“二爷,昨夜的事,多谢你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她温软的腔调清晰传来。
王书淮听着这话莫名觉得好笑,他起身看着她,“若这次算欠我人情,那过去算不算我欠你人情?”
谢云初还做不到堂而皇之谈论这种事,语气嘟哝道,
“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过去二人都快活了,昨晚王书淮只紧着她一人。
谢云初说不出来,扭头瞪了他一眼。
“二爷非要跟我论个你长我短吗?”
王书淮面不改色道,
“在我看来这便是夫妻闺房乐子,若你非要论人情的话,那我还欠你很多回。”
谢云初双腿一软。
将脸往被褥里一蒙,彻底不搭理他。
王书淮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失笑,他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兀自笑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事,“对了,今日在宫门口遇见福园郡主,她邀你后日去方家园打马球。”
谢云初隔着被褥模糊传来一声“嗯”。
王书淮没告诉她,这场马球赛由高詹牵头,请了京城一些年轻夫妇捧场,王书淮担心告诉她真相,谢云初会拒绝。
换做以前他压根不凑这样的热闹,如今不一样,若旁人均有丈夫在身边,她却孤零零一人,该多难受。
王书淮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缺失了多少。
第76章
新婚后的第三日是王书仪回门。
因着三太太要与四太太交接账目,回门宴便由二房自个儿办。
谢云初掐着不早不晚的点儿进了宁和堂,窦可灵操持宴席,她跟许时薇陪坐在姜氏身边,以王书仪的性子,早该回来了,结果宴席准备妥当,谢云初都坐麻了,也不见王书仪的身影。
姜氏放不下心,遣人去前院问,人刚跨出门槛,就听见外头守门婆子的惊喜声,“小姑奶奶回来了。”
少顷,便见穿着大红粉地鸳鸯对襟褙子的王书仪,迫不及待绕过门槛径直往姜氏怀里扑来,
“娘,女儿想您了。”带着哭腔。
姜氏当她受了委屈,连忙将她从怀里拉出来,“这是怎么了?是你夫君待你不好,还是你婆母为难你了?”
王书仪换了妇人髻,小脸哭得稀里哗啦,哽咽道,“没有,女儿就是不大适应勋阳侯府,心里惦记着娘。”
姜氏松了一口气,旋即白了女儿一眼,“刚嫁出去都是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就顺当了。我问你,你夫君待你如何?”
王书仪红着脸点了下头。
姜氏满意了,又轻轻将女儿往怀里一拉,低声问,“同房可顺利?”
王书仪往下方坐着的两位嫂嫂瞥了一眼,闹了个大红脸,“娘问这些作甚?”
姜氏见她嚷嚷出来给气死了,“这不是担心你嘛?夫妻敦伦也是…”对着两个媳妇,姜氏也说不出出格的话,她正了正脸色,“罢了,随你去。”
又问,“你婆婆可给你立规矩了?”
王书仪这回小脸垮起,“规矩倒是没立,成婚当日,皇后娘娘下旨,封我夫君为世子,我婆母说,我就是勋阳侯府的世子夫人,这个家给我做主。”
姜氏露出笑容,“你这婆母倒还算敞亮。”
“不是这样的娘…”王书仪要哭了,“次日敬茶,婆母便当众将管家权交给我,说以后也不必日日晨昏定省,她好不容易多年媳妇熬成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往后勋阳侯府那一家子的事就该女儿操持。”
姜氏脸色慢慢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愤怒,
“你才多大,嫁去不过几日,她便撂担子不干了,都交给你?”
姜氏话音一落,许时薇与谢云初悄悄对了个眼色。
谢云初慢慢喝着茶,回想她敬茶那一日,那姜氏与勋阳侯夫人的话可不就是如出一辙么?
怎么到了自个儿的女儿,就舍不得了?
王书仪这下是真的哭了,“可不是嘛,我还没适应侯府的日子,府上管事也不认识,哪个愿意听我调派,就拿今日来说,女儿本来可以早早回府,生生被家务拖到现在,待会吃了饭还不能久留,得回去看账目呢。”
姜氏眼底闪过一丝恼怒,“不行,你今夜留宿娘家,我看那侯夫人有何话可说?”
王书仪摇着头,颓丧道,“娘,算了吧,日子终究是女儿过,您给女儿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
王书仪像个一夜长大的孩子,露出乖巧与端庄。
姜氏看着天真烂漫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忍不住心头发酸,“好孩子…”
正抹着泪,余光瞥见许时薇与谢云初交头接耳,谢云初倒没说话,许时薇却在喋喋不休,姜氏脸色立即拉下来,“你们俩在聊什么呢?”
许时薇如今也大胆了,国公爷拔了姜氏的令箭,如今谢云初又是府上半个当家人,许时薇自认找到新的靠山,可以不把姜氏放在眼里了,于是笑眯眯道,
“媳妇觉着小姑过于矫情了,媳妇进门,婆母立规矩是理所当然,有何好哭的,不仅不能哭,还要越发大气从容,方显出我王家女儿的风范来,再者,仪儿一进门,婆母就扔了管家权给她,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换做旁人家里,那婆母凶悍刁难的,媳妇伏低做小不说,还熬不出头。”
“依媳妇看,那勋阳侯夫人跟婆婆您一样是个敞亮人呢。”
姜氏脸都给气黑了。
可偏生她找不到半个字反驳许时薇。
她不就是这么对谢云初的么?
她悄悄瞥了一眼谢云初的脸色,谢云初鸦羽轻垂,镇定地喝茶,没有把她当回事。
姜氏脸上一时躁躁的,当着儿媳妇的面,立即换了一副语气,
“咳咳…你嫂嫂说的也是,早当家比迟当家好,既是你婆母拿你当体己人,你以后自当孝顺她。”
王书仪看了一眼嫂嫂们,再看一眼母亲,忽然之间明白了点什么。
不一会新姑爷杨宽过来给姜氏敬茶,看得出来有些腼腆憨实,那王书仪瞧见丈夫憨笑,还悄悄剜了他一眼,
“你端正些,稳重些……”
嘴里念叨着,手时不时替丈夫抚平衣角的皱褶。
谢云初等人瞧了,颇觉有趣,那头姜氏看在眼里,眼眶不禁湿润,
她的女儿终究是长大了,懂得照顾人了。
杨宽任妻子数落,脸上始终挂着笑。
王家人对这个新女婿印象极好,看这样子,王书仪不会吃亏。
王书淮没功夫回府,王家其他人都在,热热闹闹送了女婿出门,离开时,王书仪泪眼婆娑,舍不得迈步。
最后是窦可灵和许时薇一左一右将她送出去。
谢云初正当转身时,姜氏忽然叫住她,
“淮哥儿媳妇,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云初愣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宁和堂东次间,眼见姜氏往梢间走,谢云初顿住脚步,
“婆婆?”
过去姜氏防着她,小库房所在的梢间从来不许她瞥一眼,今日好端端的去里面作甚,谢云初立着不动。
姜氏扭头看着她,谢云初眉目清凌凌的,无悲无喜,仿佛是一潭深水,怎么都搅不起半点涟漪,“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谢云初淡声道,“儿媳就在这里等婆婆。”
姜氏无奈,进去了,不一会将那串被谢云初退回来的珊瑚手串拿出来递给她,
“这东西我既然给了珂姐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拿回去。”
谢云初没有接,低眉顺眼屈膝,“婆婆好意心领,这玩意儿珂姐儿不能要。”
“她怎么就不能要,她是我亲孙女…”
谢云初抬眸看着她,眼底含着冷色,“那日婆婆给一串珊瑚手串给珂姐儿,却用两颗金裸子打发瑄哥儿,您让三弟妹心里怎么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不是家族兴旺之兆,婆婆是敞亮人当明白这个道理。”
句句把姜氏给噎死。
她本来就不习惯示好,无非是这些日子想通了,念着谢云初以前对她的好,不计较后来的事,就想着上了年纪,一家子和和美美过,哪知道谢云初不给她机会。
姜氏把脸一绷没做声,谢云初行了个礼离开了。
姜氏看着她背影,顿觉没意思,将那串子扔至窗下的炕床上,自个儿招来丫鬟往内室歇着去了。
谢云初从宁和堂出来,往王府轴线上的琉璃厅走去,立即有婆子迎上来,对着她比过去还要殷勤几分,在下人眼里,谢云初不管家便是一尊菩萨,一旦管家了,捏着的就是他们的七寸,谁也不敢怠慢她。
三太太还在打理账目,看她进来露出笑,“我听书琴说明日你们约了打马球,再放你两日假,后日再来点卯。”
谢云初就告退歇息去了。
这一日夜里王书淮回得很晚,次日晨走的也早,谢云初几乎没有察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既然王书淮非要磨她,那便随他去,如果他是想磨着她像过去那样鞍前马后照顾他,那绝无可能。
她自个儿还需要人照顾呢。
大清早一只小胳膊拽着她摇,“娘娘,打马球…马球…”
谢云初被吓醒了,就看到小女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趴在拔步床前扯她,
“你怎么知道今个儿要去打马球?”
别看小孩子懵懂,大人偶然一句话便被她给记住了。
珂姐儿望着母亲露出茫然。
她还小,不知道怎么解释。
谢云初笑,将她狠狠亲了一口,“娘原没打算带你去,既然你开了口,又这般兴致勃勃,便捎你去吧。”
梳妆用了膳又去看珝哥儿。
珝哥儿月子里长了三斤,这会儿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林嬷嬷不许她抱,
“您虽说出了月子,还得保养身子,太医可是吩咐,您三月内不宜行猛撞之事。”
不能同房,也不能纵马打球。
上回跟王书淮已经是纵欲了。
谢云初失笑,“我就没打算去打球,不过是看看热闹,散散心。”
不一会王书琴寻过来,姑嫂二人登车赶往方家园。
巳时初刻到,那方家园的马球场已是热火朝天,
进去得先交银子,福园郡主定的规矩,一人一两白银,可纵玩整整一日。
对于权贵来说,一日一两银子不算什么,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是一月的嚼用,果然是不是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王书琴毕竟还是姑娘,拿着府上份例过日子,三太太彻底得罪了长公主,往后三房想得到长公主贴补几乎是不太大可能,谢云初主动替她给了银两。
王书琴性子像三太太,非要拿出一两银子塞春祺兜里,
“嫂嫂,咱们是要长久处的,难道你每回都替我出银子吗?我晓得你担心我手头紧,我告诉你,我好着呢,”她指了指人潮汹涌的马球场,
“上回多亏了你提点我和福园郡主,这马球场我也入了一份股,虽说前期是亏损,等慢慢就能将钱赚回来。”
谢云初由衷替她高兴,“对,有自己一分产业,将来你也不用靠谁,自然也无人掣肘你。”
王书琴高高兴兴拉着谢云初去马场。
马场四周建了些小亭子,其中有一处有几个孩童,珂姐儿拉着谢云初要往那边去,谢云初掰开小姑娘的手,扔烫手山芋般把她扔给冬宁和乳娘。
马场硕大,四周均有马栏做围,北面建了一条宽厅,供人观赏马球比赛,左右均有马棚,福园郡主托太子从上林苑购了一批健硕的马,供养在此处。
谢云初到时,福园郡主立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兴奋地迎了过来,
“初儿,你可算来啦,来人,请酒,我要敬王少夫人一杯。”
福园郡主豪爽地唤道。
立有马场的侍女奉酒而来,福园郡主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我先干为敬,你刚出月子就别喝辛辣之物,免了吧。”
谢云初没跟她客气,“好端端的,给我敬酒作甚?”
福园郡主嘿嘿一笑,指着风光无限的方家园,“瞧瞧,若不是你启发我,我哪有今日,云初,我忽然觉着,女儿家的也可以建自己一片功业,我那日入宫寻陛下请旨,还请陛下给我这园子赐扁,今后我要在京城组织马球比赛,无论庶民权贵均可参与,最后得胜的球队,还可给赏呢。”
谢云初看着神采飞扬的福园郡主,由衷替她高兴,女孩子就该这样。
“对了,你回头再建一些锦棚,既是准许庶民参比,也可准许百姓观看,稍稍收几个银裸子,也是一项收入。”
福园郡主脸色大亮,“初儿,你这主意真不错,我原先都没想到这一层,银子还可以这样挣呢?”
一行人有说有笑上了敞厅,谢云初看到王怡宁在朝她招手。
王书琴去后面园子换衣裳去了,福园郡主将谢云初交给王怡宁,继续带着人上场。
谢云初坐在王怡宁身旁,笑着问,“小姑姑怎么不上去?”
王怡宁往球场上指了指,此刻的球场正中,一群衣着鲜艳的姑娘正与几位年轻少爷角逐,其中一人挥舞月杆,出手极狠,颇有六亲不认的架势。
“你看,杨惜燕在,今日这场马球赛是高詹牵的头,若是我上场,那混账指不定跟上去,这不是让杨惜燕难堪么,我虽与她没什么交情,也犯不着给她添堵,便在这里看看吧,你呢,你上场吗?”
谢云初指了指自己肚腹,“太医不许我费劲,吩咐好好修养三个月呢。”
王怡宁叹气道,“是该好好养着,你瞧我上了年纪,身子骨大不如前。”
谢云初白了她一眼,察觉她与往日有些不同,“小姑姑发髻别了一朵绢花。”
王怡宁脸一红,“咳咳,虽说和离了,却也没有当寡妇的打算,何必再整那些素的,自个儿高兴要紧。”
谢云初猜到王怡宁怕是被高詹磨得没法子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
高詹大马金刀往这边走来,年轻的男人五官俊朗,身材健硕,连走路都带风。
王怡宁目光在他挺阔的胸膛看了一眼,微微不自在地挪开,与谢云初道,
“前日的事我听说了,我母亲的性子,哎…”王怡宁不知该如何说,谢云初也没接话,
言语间那高大的男人已近在眼前。
高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劲衫,下摆微猎,那劲衫剪裁得体,恰恰将他宽肩窄腰勾勒无疑,料子贴得极紧,能清晰看到那贲张的腹肌整齐地垒在胸下。
姚泰和是文官,高詹是武官。
这一对比,高下立现。
谢云初见高詹过来打算起身,被王怡宁狠狠拉住,“你去哪儿。”她俏脸微红狠狠瞪着谢云初。
王怡宁毕竟是长辈,谢云初给她留面子,硬着头皮留下来。
高詹浑然不在意,勾来一锦杌,就坐在王怡宁身侧,
他方才打了一场,身上略有汗气,不敢靠近王怡宁,双手搭在膝盖上望着心仪的姑娘,
“你怎么不上场?我马儿都给你挑好了。”
王怡宁一只手扣住谢云初的胳膊,正襟危坐直视前方,“没心情。”
高詹笑,“再这么闷下去,你都要闷出病来。”
王怡宁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给杨惜燕留留面子,这么不喜欢她,当初为何娶她?”
高詹收敛笑意,
“当初娶她是为她着想,高家与杨家算世交,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一朝衣衫不整睡在我身侧,我若不娶,她还有脸做人嘛?我知道她故意要挟,我还是看着两家长辈面子娶了她过门,全了她的脸面。”
“成婚当夜我便跟她说得明白,她随时可以离开。”
“和离的妇人再如何,清白名誉总在。”
王怡宁是女人,多少有些同情杨惜燕,“那你也不能不顾忌着她的感受。”
高詹反驳道,“我既然对她没心思,就不该给她希望,难不成还跟她藕断丝连?”
王怡宁觉得他说得在理。
“行了行了,别杵在这了,去打你的球去。”王怡宁不耐烦道。
高詹失笑,温和问她,
“那你给我添个彩头?”
王怡宁不想跟他纠缠,随手抓起一个香囊扔他身上。
高詹接在手心,宝贝似的收入怀里,神武飞扬上了场。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显摆,他吹了一声口哨,那匹被唤做神驹的大黑马如闪电般跃了过来,高詹提气飞身掠上马背,姿态流畅俊逸,如同一头矫健的雄鹰驰往远方。
便是谢云初看了也忍不住赞一句,
“高世子这身本事着实拍案叫绝,姑姑真的不心动?”
王怡宁面不改色道,“那身腱子肉倒是惹人馋。”
谢云初抿唇一笑,顺着王怡宁话头目光落在高詹身上,
“姑姑好福气。”
话还未说完,耳后响起一道冷幽幽的嗓音,
“你往哪儿看呢?”
第77章
谢云初被这一声吓了一跳。
扭过身来撞入他深邃的视线里。
王书淮穿着件湛色的直裰,修长的身影挺拔蕴秀,没有高詹那般健硕,却有着更为匀称美观的体型,多一处嫌多,少一处鲜少,一切恰到好处。
谢云初养了一会儿眼,起身道,“二爷怎么来了?”
语气平静柔和,不着痕迹将方才的话题揭过。
王书淮先朝王怡宁施了一礼,目光往场上瞟了一眼,淡声回,“今日公务不忙。”
王怡宁却是从高詹处听到一些端倪,见不得侄儿端着架子,偏要拆穿他,
“真的不忙吗?是谁昨日忙到半夜?”
王书淮没理会小姑姑的揶揄,面色温平问谢云初,“怎么没上场?”
谢云初又解释了一番,王书淮深以为然,便跟着她坐了下来。
也不知是王书淮气场过于强大,还是谢云初不适应丈夫这般清闲,她坐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他,“二爷若有事便去忙吧,我今儿就出来散散心,等会便带孩子回去。”
王书淮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催着他走是几个意思,好肆无忌惮看男人?
“我今日夜值,白日可休息。”
谢云初便随他了。
场上男人一队,女人一队,起先男人们让着女人,后来见福园郡主与杨惜燕二人杀气腾腾,也拿出几分真本事。
王怡宁没上场,高詹打得便没意思,在一旁打打下手,杨惜燕时不时看他几眼,又瞅瞅气定神闲观战的王怡宁,忽然叹了几声,虽是劝自己想开,却并不能轻易丢得开,看到高詹她依然会心痛,甚至隐隐悸动。
只是到了这个田地,已无回头路了,杨惜燕抹了抹泪,将心思放在场上,继续投入比赛。
王怡宁与谢云初从姑娘们的球技论到穿着,有人英姿飒爽,有人裙带当风,个个都很养眼,场外公子少爷忍不住追逐喝彩。
谢云初下意识瞄了一眼王书淮。
王书淮视线不在场上,而是张望远处亭子里,珂姐儿跟几个小孩童在亭子里玩泥沙,脸上身上被抹了几把,成了可怜兮兮的小猫。
谢云初微微平了平唇角。
王怡宁目光在二人当中转溜一圈,悄悄拉着谢云初说,
“我跟你说一件书淮少时的糗事,有一年四嫂娘家一位表姑娘进京,住在咱们府上,当时那小姑娘方才十来岁,书淮也才九岁出头,小姑娘见书淮生得好看,每每见到他总盯着他瞧,屡屡示好,有一回那姑娘在府外遇见书淮,兴致勃勃过去打招呼,你猜怎么着,书淮竟然没认出对方来,那姑娘回来便气哭了,还跟我们说,王书淮有脸盲之症。”
“书淮将圣贤书刻在骨子里,无论男女,从不往人家身上乱瞄。”
这话她倒是信的,谢云初自忖也算有几分美貌,可王书淮对着她却能心如止水,可见美色撼不动他。
也不知他这样的人,真正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谢云初继续欣赏场上的美男,王书淮见女儿玩得正开心,扭头看向妻子,妻子目不转睛盯着球场,王书淮心里不痛快,指了指马球场边上的马棚,
“我给你挑了一匹马来,我带你去瞧瞧?”
王书淮今日也算有备而来。
谢云初还没反应呢,身旁的王怡宁催着她起身,“书淮眼光好,你跟着去看看。”
谢云初也不好拂了王书淮的好意,跟着他起身,往旁边马棚走了两步,谢云初偶感不适,往后面指了指,
“我想去趟恭房。”
王书淮温和道,“我陪你去。”
今日马球场上男女众多,王书淮不希望谢云初被任何人冲撞。
丈夫体贴,谢云初推拒不了。
从敞厅后面有一道角门进去,便是宽阔的园林,迎面菊花铺地,如云蒸霞蔚,一条水溪蜿蜒而过,上方矗立一座挽翠亭,亭子左右各有白玉环廊,往左通女眷换衣裳的客院,往右则是男客歇息的地儿。
王书淮负手立在挽翠亭等她。
女客院方圆近两亩,当中砌了几个粉墙环绕的小院落,花石点缀,树木葱茏,各扇月洞门进去均有两三厢房,谢云初身边只有夏安与桂嬷嬷并两个小丫鬟,她吩咐夏安带着一人寻个院子准备茶水,
“去给二爷送盅茶喝。”
自个儿由马球场的侍女引着往最后面的恭房去。
侍女送到便离开了。
谢云初入内出恭,不消片刻又绕出来。
只见眼前飞过一只双翅浓黑的大蝴蝶,最后停驻在花架顶一盆菊花上,菊花赤金浓艳,煞是好看,谢云初忍不住上前观赏,怎知那菊花散发一种独特的香气,谢云初被呛得打了个喷嚏,手中帕子不甚被风给卷走。
帕子说重要也不重要,却也不能随意扔在外头,谢云初主仆立即便循着帕子的方向追了过去。
哪知帕子被卷起绕过一片墙头。
主仆三人不知不觉绕出了后院角门,来到一处池子边。
池子视野极是开阔,游廊环绕,亭台玉立,前方便有一高达两层的观瞻楼,四面嵌着雕镂格栅窗,糊着一层透明的素纱。
那帕子绕墙过后便不翼而飞,谢云初顺着墙头方向将视线往外挪,目光便接到观瞻楼。
观瞻楼二楼窗口下,一白净圆脸的中年男子笑悠悠看着她,那一眼明显含着打量之色,谢云初心神一凛。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此人,身份似乎极其不一般,她哪还敢继续寻帕子,无声屈膝,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回到挽翠亭,见王书淮久等,谢云初忧心道,“我方才丢了帕子,耽误了些时辰。”
王书淮立即问,“可寻到了?”
谢云初摇头,“不曾。”
王书淮看得出来谢云初眉间藏着忧色,问道,“丢在哪里,我去帮你寻。”
丈夫肯帮忙,那是最好,谢云初站在亭子处,指了指远处观瞻楼附近,“那帕子绕出墙头便不见了,大约是挂在树梢或掉进哪个阴沟里。”
王书淮面色沉静,“你稍候,我马上回来。”
他方才吩咐齐伟去照看珂姐儿,眼下只身一人往观瞻楼去。
观瞻楼内。
汉王朱旭闻着那从窗口飘入的帕子,神情陶醉,醉眼朦胧。
福园郡主办成这个马球场可是请了不少人帮忙,太子帮着她购了马匹,这位汉王殿下便帮着她谈妥了方家园,方家园原是早几朝一重臣府邸,后被查抄贪墨,园子给朝廷没收了,这么富丽堂皇的园子,没人敢轻易下手,福园郡主看上后,汉王便帮着她走动皇帝与长公主,最后将园子批下来借给她,这园子挂在户部名下,每年福园郡主要给与一定的租银。
汉王借着这个光,便时不时来园子里消遣。
这位汉王殿下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
爱暗地里偷窥女人,尤其是成了婚的妇人。
“方才那女子身段婀娜,臀圆如蜜桃,腰细比柳素,面如银盆,眼似水杏,堪称绝代尤物,本王与她相识恨晚,哎,大约本王与佳人有缘,瞧,这帕子不就是千里缘分一线牵么,本王闻着这帕子如同闻到了她的香气,啧啧啧…昔日曹阿瞒不喜处子偏爱少妇,与本王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观瞻楼离女子客院近,等闲不许人过来,汉王为了不泄痕迹,不许侍卫靠近,底下也不曾设防,只带着一贴身的内侍悄然上了楼。
王书淮进入观瞻楼时,远处侍卫瞧见也不曾做阻拦。
毕竟王书淮是陛下跟前红人,汉王一直想拉拢而不成,今日没准是那位终于想开,要投效汉王。
王书淮独自上了楼。
他脚步极轻,里头的人不曾察觉,待他来到槅扇雕窗外,就瞥见那大腹便便的汉王抱着谢云初的帕子,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双目阖紧,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做出飘飘然之状。
王书淮那一瞬,眼底杀气磅礴。
杀了他是不成的,但必须给他教训。
王书淮抬手一推,门倏忽打开,汉王睁开眼,蓦然看到王书淮,愣了半晌,
“书淮?你怎么来这里?你知道本王在此处,特意来拜访么?”
王书淮眼底缀着笑,掀了掀蔽膝大步迈进去,甚至还悄悄将门给掩好,
汉王见他如此,露出惊异的光芒,将帕子捏在手心,端端正正坐好,“书淮肯赏光最好,快,给书淮倒茶。”
王书淮缓步来到汉王跟前,汉王示意他坐,王书淮没坐,而是抬手去接内侍的茶,就在内侍靠近他那一瞬间,他长袖无风涌动,茶盏忽然被掀,径直朝汉王面颊飞去,与此同时,王书淮探手抓住那内侍的喉咙,将人往跟前一拧,不等那内侍开口,一掌披在内侍后脑勺,将人给劈晕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泼了汉王满脸,疼得汉王差点呜呼,王书淮赶着他开口的空档,一把钳住他喉咙,将他整个人给拧了起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发生在弹指间。
汉王早在西楚比武那一场见识过王书淮的本事,今日这是第一次亲身领教,早吓得魂飞魄散,他双手被王书淮背在身后,整个脸被王书淮压在座椅上,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顾不上眼角四周灼痛,眯着眼瞥着上方居高临下的王书淮,战战兢兢开口,
“书…书淮,你…这是怎么了,本王与你无冤无仇…”
王书淮面庞依旧是明润而俊秀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温和,漫不经心将那帕子从他掌心抽离,汉王瞥了一眼那帕子再看王书淮眼底冰冷的杀气,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很艰难地摇头,
“误…误会…书淮,是个误会…我若知她是你的妻,我…”
他极力撇清自己。
王书淮将帕子收好,从袖下掏出一柄极薄的匕首,匕首轻轻抵住汉王的手腕,汉王浑身冷汗直流,神情惊骇到了极致,
“书淮…你冷静点,我是皇子,我是当朝汉王,你杀了我,王家满门遭殃…”
王书淮唇角掀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汉王殿下,你记住了,在你当上皇帝之前,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而他也绝不可能让汉王或者信王登上帝位。
汉王喉咙顿时哽住,濒死的绝望覆盖他心神,他吓得抖如筛糠,嘴里喃喃的想要求饶,却是一个字吐不出来,最后眼泪给吓出来,
“书淮,饶了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王书淮看着这个空有贤名的酒囊饭袋,眼底嫌恶之至,匕首毫无预兆就这么插入汉王碰过谢云初帕子的掌心,再往里面绞了几下。
那一惯平静温和的双目暗藏刀锋一般的冷芒。
汉王喉咙被他捂住,双目瞪圆,扑腾几下就这么痛晕了过去。
王书淮眼皮耷拉着,神情分外平静,眼尾那一抹暴戾轻轻翻腾又渐渐归于平静。
他抽出刀子,用谢云初的帕子将血擦拭干净,又寻到灯油点了一盏灯,将帕子烧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大步下了楼,出了观瞻楼,迎面有一伙侍卫急急奔过来,
王书淮面无表情看着为首的人,淡声吩咐,
“信王遣人刺杀了汉王,汉王殿下伤了一只手,你们去看看。”
扔下这话,王书淮冷漠地离开。
汉王与信王水火不容人尽皆知,那汉王侍卫一时没反应过来,听了王书淮的话急忙往楼上奔,屋子里一片惨状,侍卫胆战心惊,一面遣人去寻太医,一面设法弄醒昏迷的主子,片刻汉王痛醒,大骂王书淮,侍卫才知自己疏忽了,又将王书淮交待一说,汉王嗓音顿时卡在喉咙。
皇帝一直信任信王而委以重任,汉王至今不曾撕开一道口子。
而今日显然是难得的机会。
手握重兵的信王给汉王带来的压力,暂时遏制了汉王的恼怒。
王书淮扔下这话,意味着他会配合他指正信王。
汉王那一股子怨恨瞬间歇了下来。
王书淮堂而皇之回到挽翠亭,迎面看见忧心忡忡的妻子,他甚至还露出个温和的笑,
“帕子寻到了,只是弄脏了,我便毁了它。”
谢云初哪里当回事,闻言舒了口气,“辛苦二爷了。”
时近午时,众人本该在院子里休憩,哪知观瞻楼那边传来汉王被人刺杀的消息,一时均唬的跟什么似的,谢云初闻言这才想起那个男人像极了汉王,她冷汗涔涔扫了一眼身旁的丈夫。
王书淮神色平静领着她跟福园等人告别,牵着僵硬的谢云初上了马车。
掀帘而入,谢云初脸色发白,拽着他袖子问,
“刚刚怎么回事?”
王书淮神色依旧是淡然的,瞧见妻子鬓发凌乱,这回他毫不犹豫抬手,替她将鬓发抚去耳后,轻描淡写道,“初儿,帕子被汉王捡着了,我便给了他一些教训。”
谢云初脑子里一时滚过无数念头,“你伤了汉王?又嫁祸给信王?那汉王知道是你做的吗?”
王书淮本想说知道,可转念一想,又怕谢云初耿耿于怀,便含笑道,
“他并不知道。”
事实上王书淮做的有恃无恐,汉王但凡有一点脑子,便该顺着他铺的路去寻信王的麻烦。
汉王虽好色,却不是糊涂之人,其岳父更是老奸巨猾之辈。
是皇位重要,还是寻他王书淮的晦气重要,他相信汉王拧得清。
谢云初闻言放心下来,望着丈夫再次露出复杂,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王书淮闻言脸色变得严肃,
“傻姑娘,与你何干?信王也好,汉王也罢,谁我都没放在眼里,初儿,你相信我,你好好的,什么都别想,若连你都护不住,我王书淮谈何建功立业?”
谢云初眼睫轻颤,心里涌上许多莫名的情绪,缓缓点头。
后来的事果然如王书淮所料,那汉王捂着被抠出一个血窟窿的手,去皇帝跟前告状,皇帝看着儿子那模样,也锥心的疼,汉王这个时候显现出他胡搅蛮缠的本事,将信王动机到派人刺杀的证据给织罗个明白。
信王被汉王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自然是据理力争,证据不够充分,无法真正给信王定罪,正因为无法定罪,反而让皇帝对信王的信任产生了动摇,他再也不是那个与世无争的皇子。
为了安抚汉王,皇帝撤了信王都督佥事一职,信王回府整一个给气笑了。
汉王这厢虽然在朝政上占了上风,心底却恨王书淮恨得痒痒的,一直伺机报仇。
十月初一,王书淮再次奉命南下金陵,至十一月底回京。
而恰恰在这一次回京的路上,汉王买通江湖杀手刺杀王书淮。
王书淮既然得罪了汉王,怎么可能不做防备,他不慌不忙顺藤摸瓜,抓到了汉王指使的证据,再次吩咐暗卫将证据一股脑子送去信王的府邸。
信王手中握有兵权,在朝政上却不是汉王的对手,抓住这个机会联合太子立即扳回一局,此是后话。
再说回王书淮,在那一夜的刺杀中,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依旧被对方最强劲的高手刺伤了胳膊,这一剑倒无大碍,只是剑尾含毒。
冷杉常年奔走江湖,身上备着各式各样的解毒丸,从伤口的颜色辨出毒种后掏出解毒丸给王书淮。
哪知那英姿楚楚的主子,眉目闲淡地含了半片解毒丸,余下半片扔给冷杉,捂着有些发晕的头额道,
“别把我的毒性全解了,先将我送回府,记住,径直送到夫人跟前。”
冷杉:“……”
第78章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春景堂的支摘窗给换下,装上了透明的五彩琉璃窗,屋子里烧了地龙,谢云初不冷,只穿着一件家常的素色褙子,她看了一会儿账目,眼眸发胀便往窗外瞥了一眼,隐约有细微的雪花飘落,似鹅羽在半空飞舞,琉璃窗内水汽缭绕,一行行汽水兀自下滑,勾勒出斑驳的窗纹。
“什么时辰了?”她忽然开口问。
正在绣花的夏安揉了揉眼,往新买的西洋钟瞟了一眼,
“亥时初刻了。”
时辰不早,该要歇息了。
离着王书淮离开已近两月,这两月谢云初称得上忙碌。
长公主命她协理家务,每日辰时要去琉璃厅点卯,多少帮衬着四太太打打下手,四太太没有三太太能干却比三太太手抓得紧,账目的事不想谢云初过目,每日采买批票这样展示权势的风光活也没谢云初的份,倒是指使她管着府上的纪律,若哪些丫鬟婆子犯错,便交给谢云初处置,这是想让谢云初做恶人。
谢云初却高高兴兴领受了,甚至求之不得,为何,府上有个戒律院,一切规矩都被定得死死的,婆子每日四处巡逻,哪里需要她做恶人,她每日下午申时去戒律院坐一坐,问上几句便可,清闲得很。
她才不想管公中那摊子家务事,她回到春景堂,张罗自己的买卖。
十月底,漕渠开通,商肆耸立,行商云集,铺子价格更是水涨船高。
原先没能在她手底下买到铺子的商户,又纷纷在她那个刚建成的三层货栈里买铺面,整整三层共一百八十个铺面,前铺后仓,卖的只剩下五个,这五个还是她特意给自己留下的。
数银子数到双手发软,偶尔在珂姐儿咿呀呓语唤着“爹爹”时,也会去想王书淮在江南安然否?
王书淮每隔三日便有家书回。
谢云初偶尔给他回一封,告诉他两个孩子的近况,至于自己,只字不提。
自从王书淮离京,谢云初反而自在了。
离开前那段时日,王书淮种种举动多少给谢云初造成了一些波动,谢云初脑海里整日天人交战,一会儿告诉自己,现在的王书淮有些像前世的她,他能将心思往她身上放时,她是不是也该给些回应,否则她与前世的王书淮有何区别,一面又警醒自己,莫要因为男人一些示好而软了心,每每想起前世的结局,谢云初最终总能做到心硬如铁。
后来王书淮一走,谢云初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不在身边,那一层咄咄逼人的压力被抽离,谢云初浑身舒坦。
舒坦归舒坦,偶尔也会担心他的安危。
他因她得罪了汉王,又自来与信王不合,朝中数位皇子,他便得罪了两位,信王会如何她不知,那个汉王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会不会寻着由头给王书淮制造麻烦也未可知。
每每这样的念头一起,谢云初便坐立不安。
今夜的心跳的尤其厉害,谢云初忍不住起身,往珠帘外探问,
“齐伟今夜去哪了,上回听他说爷快回京了,可有确切的消息回来?”
林嬷嬷摇着头只道没有,冬宁便披上一件斗篷,“奴婢去一趟前院吧。”
谢云初摆了摆手示意她去。
冬宁一走,她重新坐在案后看账目,看了一会儿,撑额昏昏入睡,这时一道急切的脚步声传来,谢云初猛地睁开眼,紧接着冬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姑娘,齐伟清晨便去城外接二爷了,论理现在也该回来了,却还不见踪影。”
谢云初脸色一沉,吩咐林嬷嬷看着院子,自个儿披上一件孔雀翎的厚氅,带着夏安与冬宁大步往前院去,深夜的冬,寒风跟刀子似的一刀刀割向面颊,谢云初被呛了几口冷风,一左一右搭着丫鬟的手上了前面的敞厅,正待沿着石径往前院去时,瞥见前方灯影幢幢的斜廊上飞奔而来一行人。
她清晰看到冷杉背着一人,从那鲜红的三品绯袍断出,那人是王书淮。
“二爷!”
她惊喝一声,快步迎了过去。
冷杉抬眸就看到了谢云初,只见她细眉如锋刃蹙紧,雪白的面庞冻得通红,神色十分凝重。
冷杉脚步打了个趔,心情五味陈杂,
“二奶奶,爷回京路上被二皇子的人暗杀,如今中了些毒,人昏迷了过去,你看是否将他送去……”
“春景堂”三字还没出口,谢云初断然道,“快送去书房!”
王书淮走后,谢云初吩咐人果断地将书房收拾干净,现在里头焕然一新,安置王书淮最好不过。
冷杉抿着唇看着谢云初一时寻不到反驳的话,瞥了一眼身后已真正昏迷过去的王书淮,暗道何苦来哉,还是认命地将王书淮送去了书房。
谢云初跟在身侧,看得出来王书淮浑身是血,肩口为刀锋划出一道口子,里头有肉翻出来,已经变了颜色,谢云初心由着一紧,前世王书淮日日淌在刀尖火海,也不见伤成这样。
不,也不对,夺嫡是何等艰险的事,兴许哪回他受了伤,瞒着她也说不定。
一行人匆匆忙忙将王书淮送回书房内室安置,谢云初往塌上看了一眼,王书淮那张俊脸已染了一片黑青,面上血污凌乱,已没了往日半分清涤风采。
“夏安,去打水来。”
等水的空档她扭头问冷杉和齐伟,“去请大夫了吗?”
两个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还没呢。”
谢云初脸色就变了,瞠目看着二人,“进门不曾知会门房请大夫吗?”
王书淮都命悬一线了,他们俩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
罢了,现在不是责问的时候,她立即吩咐齐伟去请大夫,“想法子将此事告诉国公爷,请国公爷主持局面。”
二皇子敢刺杀王书淮,王家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齐伟立即领命而去。
不一会,夏安打了一盆温热的水来,谢云初卷起袖筒,湿了帕子亲自给王书淮擦拭,
温热覆上眼睫,王书淮浓密的长睫轻的一颤,一线光泄了进来,紧接着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晃,王书淮看着那张秀美的容颜慢慢变得清晰,唇角勾出笑,
“云初…”
他的声音很是虚弱,谢云初看着他干涸的嘴唇,立即唤人递茶来。
王书淮躺着动不了,只得扶起来,谢云初扭头去寻冷杉,结果冷杉不知何时不见踪影,至于明贵,早前跟着王书淮去江南,这会儿在哪儿还不知道。
谢云初看着眉目十分虚弱的丈夫,忍了忍,亲自坐在床榻,从后面抱住他背身,将人搀起来一些,就在她打算将他搁置在引枕上时,王书淮忽然转过身,双臂牢牢捆住她纤细的腰身,人就这么靠在她胸口,整个人扎在她怀里。
谢云初愣住了,她看着跟个孩童似的缠着自己的丈夫,又瞥了瞥夏安和冬宁,两个丫鬟轻轻抿着嘴,眼底的担忧被笑意驱散,“姑娘,二爷这是病糊涂了。”
可不是嘛,面颊微微发烫,
谢云初想推开他,那人似乎昏厥过去了,半个身子陷在她怀里,像巨石似的压在她心口,谢云初深呼吸一口气,“去寻冷杉,问问是否有清毒丸,拿过来给二爷救急。”
深更半夜请大夫,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毒性一时不拔,对王书淮身体便是伤害。
冬宁立即去寻冷杉,不一会要了半片清毒丸来,夏安又帮着兑了水,谢云初艰难地将王书淮在怀里转动一些,露出那张发黑的嘴,夏安跪在一侧擒着茶盏去喂水,王书淮毒性未除,脑额浑浑噩噩,嗓子干痒,便痛快地饮了那水。
喝完,他依旧牢牢钳着她不动,谢云初怀里搁着个滚烫的火炉,面颊也被烫得红云滚滚。
谢云初无奈,示意两个丫鬟出去。
夏安和冬宁退去了外间。
夏安守着等谢云初召唤,冬宁则去外头询问冷杉刺杀的过程。
人一走,屋子里越发安静,谢云初试图去推王书淮,
“二爷,你病着,快些躺下来。”
“我不…”他人是糊涂的,嗓音却十分干净。
谢云初没想到糊涂的王书淮竟然是这样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怕他昏厥,谢云初便与他说话,
“你怎么受的伤?是汉王派人刺杀你吗?”
王书淮浑身乏力,四肢五骸似乎陷在泥潭里,沉重又使不上力,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卑鄙,可若非如此,她哪肯进这间屋子,哪肯这么轻声软语与他说话,
他贪婪地吮吸她身上清甜的香气,忍不住使出浑身解数,掐住她细腰将人往下一拖,他半个身子倾倒在她怀里,干裂的薄唇压在她脖颈间。
谢云初猛吸了一口气,“王书淮!”
就在她要动怒时,王书淮阖眼哑声开口,
“我行至通州往京城的途中,路过那道峡口,为汉王派遣的十八名刺客截杀…”
他沉重的呼吸沉沉挤进她耳郭里,耳垂不由被烫出一层鸡皮疙瘩。
谢云初心神一下子被转移,头额被迫定在后方的引枕,整个人姿势有些诡异,
“你放开我,我让冷杉进来给你处理伤口。”
王书淮不肯,语气虚弱又凌乱,粗粗的气喘在胸口,“让我抱抱你…就一会儿…”
他贴着她胸口,甚至不老实地在她怀里游移,谢云初的心被他滚烫的气息险些烙个印来,
湿漉漉的滑舌贴着衣料摩挲她,谢云初被弄得心慌意乱,手抵着身后的床栏,尾音也不由发颤,
“你别闹了,你深受重伤,嘴唇发乌,若不及时治疗,恐有性命之忧…”
他就是不说话,兴许打着受伤的幌子,借着糊涂的契机,有些事便可做的肆无忌惮。
手不自禁探去衣裳内,粗粝的掌心在她后颈摩挲,温软的肌肤很快泛起一片粉红,谢云初许久不曾与他这般亲热,有些经受不住,身上很快起了一阵层层叠叠的汗,只当他在发疯,艰难地侧过身子避开他手掌,“大夫很快来了…你躺着歇会儿。”
她双拳抵在他胸膛,不许他靠近。
王书淮喝过药丸后,脸色渐渐转白,只是毒素在体内停留了太长时间,整个人意识还不算清醒,神情也十分虚弱。
再虚弱,也不是一个弱女子能抵抗得了的。
王书淮依旧搂住她腰身,不许她下榻。
他双目阖紧,整张俊脸呈现病态的白,锋锐的五官因乏力而褪去了往日锋芒,流露出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王书淮五官太好看了,好看得能让人忽略他所有的坏。
谢云初放软语气哄着他,“大夫很快便要来了,让他看到咱们这样,成何体统?你素日最讲规矩了,又是朝中三品大臣,传出去你往后如何做人?”
这些话丝毫撼动不了他半分。
他反而往她怀里拱,嘴里有毒素不敢亲她,便变着法儿折腾她。
密密麻麻的酥痒在她周身流窜,谢云初恼羞成怒要去锤他,目光不由落在他伤口,伤口依然溃烂,瞧着触目惊心,谢云初气急,拿他没有办法,咬牙恨道,
“若你就这么死了,我可不会给你守寡,我要改嫁,嫁个比你好的男人…”
这话成功刺激到了那个男人,他蓦然自她怀里抬起眼,双目发沉地看着谢云初,一副愤怒不堪又虚弱得无能为力的模样。
谢云初心情爽了,眼神冰凌凌地迎过去,“放开我,乖乖躺好。”
这时,屋外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谢云初立即往后退身,第一下王书淮没松手,眼眸恨恨地凝着她不动,眼底猩红翻滚。
直到外头传来国公爷的嗓音,谢云初急得再推,“我死了你续弦,你死了我改嫁不是理所当然么?”
王书淮听着她这么绝情的话,双唇喃喃颤动,谢云初趁机推开他,这一下力道不轻,将他推得身子一晃。
掌心自她腰身慢慢滑落,口角似有淤血迸出,整个人重重往床榻跌去。
第79章
国公爷听得轰咚一声心急如焚,大步绕进屏风内便见王书淮直直倒在塌上,唬了一跳,这还了得,连忙示意身后跟着的贺太医等人上前。
冷杉跟在后头往里瞄了一眼,默默抚了抚额。
谢云初也被王书淮的模样给吓坏了,看着太医们七手八脚涌上去,王书淮像个木偶没有半分反应,她心悬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力气有这么大吗?
夏安等人见主子吓得不轻,忙搀着她退回屏风后。
国公爷见太医忙碌着,也没近看,反倒是将冷杉和齐伟给拧到廊庑角,
“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冷杉和王书淮的功夫,国公爷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冷杉当着国公爷的面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来,
国公爷听到最后,脸色呈现诡异一般的安静。
大约是寻不到什么词儿来形容孙子,到最后只轻轻啧了几声。
早警告过他,把妻子放在心上些,他不当回事,这下好了,吃了苦头。
至于孙子敢拿命博同情一事,国公爷心里震惊之余,也不敢苟同。
“太莽撞了!”
确信王书淮死不了,国公爷放心了,指了指里屋,“这里交给你们,我要入宫去,等书淮醒了告诉他,汉王的事交给我。”
国公爷紧了紧披风,大步迈入风雪里,即便上了年纪,那巍峨的背影依旧坚毅铿锵,不见半丝颓然。
谢云初坐在屏风后便听得里面贺太医与另一名擅长解毒的年轻太医交流,
“这是一种名为千机的毒药,中毒者头脑发胀,意识不清,若三日内不清除毒素,恐致脑瘫…”
谢云初听到这,打了个寒颤,喉咙剧烈滚动,呼吸时沉时浮,脸色也变得难看之至。
“幸在及时喂了清毒丸,稳住了心脉,只是王大人中毒已超过三个时辰,毒入肺腑,即便拔除毒素,身子也定是十分虚弱…”
贺太医与年轻的耿太医商量片刻,一人解开王书淮衣襟,一人给他施针。
谢云初站在屏风处沉默地看着丈夫,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看到王书淮无声无息任人摆布,原来他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此前只顾着与他撇清干系,这一瞬间不由想,他若真死了,她跟孩子就没了靠山,即便她有钱有闲,却也无法做到这么游刃有余,两个孩子更有苦头吃。
姚泰和死后,杏姐儿和晶姐儿两个孩子哭啼啼喊爹爹的场景,犹然在目。
她盼着他快些好起来。
这一夜自然没睡好,谢云初浑浑噩噩在书房罗汉床上将就一晚,等翌日醒来,见冷杉和一药童守在王书淮身侧打盹,至于王书淮,面上的青色彻底拔除,人看着已好了不少,只是依旧不曾醒来。
她吩咐夏安守在此处,回春景堂看望两个孩子,托林嬷嬷去上房告罪,其他几房均知王书淮受了重伤回来,都不敢来打搅谢云初,只遣人告诉她,旁的事无需她管,叫她好好照料丈夫。
谢云初沐浴换了身衣裳,打算去拔步床上歇一会儿,闭上眼均是王书淮被她气昏过去的情景,怎么都睡不着,还是折身往书房来。
冷杉不知去了何处,夏安与小药童在廊庑下煮药,夏安见谢云初回来,立即告诉她,
“贺太医在客院歇着,嘱咐奴婢告诉你,二爷的毒素已清除,请您放心,只是接下来还需静养一段时日方能痊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谢云初进去内室,冷白的雪色透进来,清晰看到他面颊恢复了些许红润,呼吸也没有昨晚那般紊乱,微微放了心,她昨夜睡得不好,此时困极,打算去外间歇着。
正要转身,一双熟悉的手臂伸过来圈住她腰身,带着濒死般的呼救,
“别改嫁,我不会死。”这一声短促又急切。
谢云初身子蓦地一紧,随后觉得好笑,心里慢慢柔软下来,劝了他一声,
“一个男人若连自己身子都不顾念,我指望他顾念我和孩子?你再这样,我必然改嫁。”
他很委屈,埋首在她身后,什么话都不敢说,就孤执地抱着她不放手,“云初…”嘴里喃喃唤着,语调一声比一声低落,带着恳求。
梦里恍惚有个影子渐行渐远,他怎么都拽不住她。
这一声声低喃,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她心弦,谢云初无奈叹了一声,慢慢踢开厚底绣花鞋,上了塌。
王书淮夫妇酣睡之时,朝堂可炸开了锅。
信王连夜收到证据后,一面请人去京兆府报案,一面着人递消息给都察院的御史,御史翌日清晨便参了汉王一本,汉王自知昨夜计划没得逞,正慌得六神无主,被御史弹劾后,颇有些慌张,皇帝自然看出他不对,神情间已信了大半。
那王书淮可是他肱骨大臣,如今江南税政全靠他一人撑着,倘若他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事,局面将无法收拾,好不容易弹压下去的豪族必定猛扑,大晋江山岌岌可危。
再者,国库空虚,可就等着王书淮将之填满呢。
平日儿子们你争我斗,只要不动摇国本,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有人碰触了底线,皇帝也绝不容忍。
当即吩咐都察院和刑部接管案子,这话无疑是给汉王当头一棒。
那王家三老爷正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再这么下去,哪还有他的活路?
汉王吓得冷汗涔涔,是日中午,绞尽脑汁悄悄寻到信王,决定与信王推诚布公,
“三弟,咱们俩都被王书淮那个混蛋给耍了,上回他伤了我嫁祸于你,这回又借你的手来对付我,三弟,咱们堂堂皇子,岂能被他一介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切莫上了他的当。”
信王眯着眼看着对面信誓旦旦的汉王,笑问,“你怎么得罪了王书淮,王书淮气到要剁你的手?”
汉王苦不堪言,将捡了谢云初的绣帕一事说明。
信王脸色猛地一顿,旁人不晓得汉王底细,信王却心知肚明,光听个开头,便知道这位二哥做了什么龌龊事,一股极致的恼怒涌上心头,信王眼底迸出森寒的目光,
“果然该死!”
汉王以为信王骂得是王书淮,附和道,“可不是嘛,那个混账仗着父皇宠幸他,仗着有点功勋在身,便没把我们皇子放在眼里,三弟呀,你想想,他敢得罪我们俩,意味着他背后肯定已寻了靠山,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且不如这样,咱们先联手对付了王书淮,随后将大哥拉下马,咱们再各凭本事如何?”
信王笑眯眯道,“好。”
“只是,我若放过你,帮着二兄扭转乾坤,二兄许我什么好处?”
汉王当即许了一些好处,信王不信,非要汉王立下字据。
汉王咬咬牙,写了一张模棱两可的凭据。
信王送走汉王,转背入宫觐见皇帝,将方才汉王如何笼络他的话全部捅到皇帝跟前。
事情一经泄露,汉王方寸大乱,跪在皇帝跟前喊冤枉,将所有事推到王书淮身上。
上回王书淮可是帮着他作证,瞥见一神似信王亲信的刺客掠进观瞻楼,如今汉王想反咬王书淮一口,狗才信他。
朝臣越发觉得汉王此人不可深交,一点情面都不讲,往后谁还敢给汉王效力。
上回王书淮帮了汉王一把,还让皇帝略生怀疑,以为王书淮与汉王来往颇密,今日之事也算是释了疑。
皇帝给气狠了,抓起御案上的砚台对准汉王砸了去,汉王登时头破血流,跪在地上呜咽不止。
皇帝当即下令,除去汉王身上一切职务,让他回府软禁。
汉王当场昏厥过去。
谢云初这一觉睡到傍晚,模模糊糊的霞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外头积雪未化,她来不及睁眼,唇齿仿佛被什么轻轻摩着,有软糯湿润之物滑入她口腔。
谢云初下意识合住牙关,咬住了他,一股血腥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他痛得呜了一声,他双手扣住她柔软的蝴蝶骨,将她半个身子靠在软枕上,保持着不被他倾轧的姿势。
舌尖的痛越发刺激了男人绷紧的神经,他不怒反笑,脑海里回荡着她清凌凌的笑声,
你死了,我便改嫁。
气得浑身气血倒涌,任凭舌尖血腥混沌,几乎扫射着她齿关,一寸寸剥夺她的呼吸和意识。
谢云初被他禁锢在床栏与他胸膛之间,感觉到男人贲然的气息,身子不自禁蜷缩,膝盖往上顶住他腹部。
王书淮看着怀里的女人,肌肤白的近乎透明,优美的天鹅颈被迫仰着,线条柔美。
她眉目近在迟尺,那薄薄的红色如同潮水慢慢蔓延而上,最后染上那晶莹剔透的耳珠。
他咧起唇角,缓缓退出来,换了战场。
她身子太过纤细,被他连同被褥一整个抱在怀里。
王书淮只裹了一件白色的素衫,左肩处可见明显的隆起,可见太医已帮他包扎,昨夜身上那股血腥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股独属于他的青松般的清冽,谢云初轻轻抖着身子,眼底波光潋滟,试着转移他的视线,
“你什么时候醒的?”
王书淮百忙当中还回了她的话,“申时便醒了。”
醒了看到她乖巧的睡在他身侧,半个身子挤在他怀里,那一刻心柔软得要化开,哪怕受再多苦也值得。
“喝药了没?”
“喝了。”
谢云初嘴里尚存一些血腥气,哆哆嗦嗦叹了一声,“你受着伤,别胡来…”
他果断重新滑回来堵住她的嘴。
谢云初躲开他,往被褥里一拱,拱出一段妖娆的曲线,王书淮握住她雪白的足,欺上她柔软的腰身,他任凭她阖紧膝盖,并不强迫她,却也没放过她。
谢云初感觉到那隔着布料送进来的绵绵热浪。
热浪如潮水一阵又一阵漫过她周身,眼瞳里仿佛有什么在晃。
他很熟稔地掌握着她的软肋,一点点瓦解她筑起的高墙。
最近那次的记忆一瞬间被勾起,他曾那样取悦她,她并非不愿的,“你别急,待你身子好了…”
不等她说完,王书淮似乎为了证明什么,动作越烈,谢云初的话被堵在嗓眼,身子深处的渴望不停跟理智作斗争,谢云初阖着眼,额前的汗密密麻麻往下落。
王书淮额心抵住她后脊,二人一道蜷缩在被褥里,身子俱已湿透,
他出了汗后,身上的疲软反而褪去一些,灵台也十分清醒,舌尖的痛时不时刺激着他大脑,他汗津津贴着她背心,沉声道,
“云初,当初长公主赐婚时,我心中本不高兴,后来得知那个人是你,我却欣然应允,你是恩师的掌上明珠,你知书达理,你贤名在外,或许在那时,我便知道,你是我王书淮要寻的妻子。”
“我或许还有诸多不足,但我认准你后,从无二心,过去是如此,往后更是如此。”
“所以,你试着接纳我,至少试一试,不成我也不怪你,好吗?”
第80章
谢云初顾念着他大病初愈,紧紧守着底线不许他胡来。
这会儿听了男人在耳边低声细语,眼底的光色几乎要滑落,心里一瞬间涌上一种极致的悲伤,她扭过身来。
王书淮眉目楚楚凝着她不动,他眸色极轻,就像是暗藏汹涌的湖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小心翼翼期待着她的回复。
谢云初咬了咬唇,眼眶渐渐湿润。
有那么一瞬,她的心涩涩而动,如同挣脱蝉壳的蛹轻轻展了展翅。
若在前世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该多好,那时的她即便再苦总能义无反顾在心底燃着一撮火,燃着一束任何时候都敢扑向他的光,而他好不容易心里也有了她的位置。
如此,他们便可相爱。
可惜,续弦的事永远存着一个疙瘩在她心中,而且经历了前世的风霜,她根本不可能再心无旁骛去爱一个人,她清醒地知道,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要去沉迷一段感情,试与不试结果不会有任何区别。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与他挣扎掰扯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他们有两个孩子,他们需要彼此,甚至可能相伴一生,爱与不爱已没那么重要,她也不想王书淮再将精力耗在可能无疾而终的感情上。
陪伴是最好的长情。
够了。
唯一的遗憾大约是,他们始终不曾相爱过。
于是谢云初干脆地颔首,“好,我试试。”
眼底的笑伴随泪跌至两个小小的梨涡,王书淮眼眶酸动,额前的汗滑过俊挺的面颊,顺着肌肉纹理渗进衣裳,那匍匐在表面平静下的暗流瞬间翻涌,他也势如破竹冲破谢云初的桎梏,猝不及防便滑了进去。
这一下像是深入到心窝子了,谢云初眼底的泪花生生为他所折断。
方才那点感伤很快被恼恨所取代,她恼羞成怒去捶他的肩,左肩伤着便锤右肩,其实已经来不及,他已得逞,谢云初给气笑,那蜷起的双拳最后轻轻落在他双肩,红唇轻抿什么话都没说。
王书淮也没有给她机会说话,引枕很快被抽开,脊背被一寸寸推至软席间。
外头光色彻底暗下来,原先院中的动静一瞬间便消失了。
谢云初知道下人避开了,面颊不由泛红,杏眼潮水朦胧,“你什么时候学着人家小伙子这般莽撞?”
王书淮还记着上回谢云初在马球场盯着旁人看的旧账,
“咱们多久没有了,你也不替我想想?”
谢云初不打算饶他,“那你过去整月整月地不来后院,怎么忍得住?”
说到这一处,王书淮也不由喟叹,“那不一样,那个时候初入官场,两眼抓瞎,万事需要靠我自己去摸索,我想要出人头地,难于上青天,”
“文官与武将不同,想要干出一番事业,便要比别人付出数倍的努力,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破旧立新,脑子里只顾着朝政,便没想着这事。”
“如今不一样,我已是三品朝官,上头有资历深厚的尚书压着,一时半会越不过去,步伐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说来说去,那个时候就是不在意她。
谢云初也懒得跟他计较。
不过这一世比前世好太多。
前世王书淮南下江南,腹背受敌,苦苦熬了三年,方博出一片天地,后回到京城,与长公主尔虞我诈,又裹入朝争,再紧接着西楚蒙兀频频出击,他在朝中与人掰手腕的同时,始终不忘士大夫之责任,甚至以文臣之身披坚执锐上战场,着实忙得脚不沾地。
再者国公爷去世得早,无人给他掠阵。
这一世,他便如闲庭信步。
就拿此刻来说,有国公爷在,汉王的事便有人收拾首尾,王书淮才有机会跟她浮生偷闲。
王书淮见她思绪有些飘,很不高兴使了点狠劲,谢云初便这么轻轻呜咽了一声,注意力重新回到男人身上,
“疼吗?”她掠了他肩口一眼。
王书淮不满她总能顾左右而言其他,“不疼。”
“那你呢,你疼吗?”
谢云初脸一红,没有回答他,看着他尖锐的喉结被汗水洗刷,来回锐利翻滚。
她真的怕他折戟在她身上,“你适可而止。”
王书淮彻底被她激怒了,她这不是怀疑他不如高詹强壮么。
“我自四岁起,每日晨起习武,雷打不动,你什么时候见我生过病,这回若非解毒不及时也不至于如此。”更多的是被谢云初那句“改嫁”给气坏了。
谢云初轻飘飘哦了一声。
“那也不能糟蹋自己身子。”
王书淮忍无可忍,“谢云初,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云初脸色红透,她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那么嚣然的存在…
一夜贪欢。
次日清晨,谢云初重新回到后院忙碌,王书淮被国公爷拧在书房训话。
王书淮一袭白衫,轻轻拢了拢系带,广袖飘衫,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气势,修长的身影慵懒地靠在圈椅里,任凭国公爷训斥。
国公爷先责他过于疯狂,胆敢拿身子开玩笑,耳后提到朝政,又是一顿斥。
“你怎么跟汉王对上了?”
王书淮随口应承道,“有一些过节。”
国公爷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多问,“你呀,还是年轻气盛,陛下指不定因此恼你呢,他委你以重任,你却搅合进皇子的争斗中。”
王书淮不以为意,“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年轻,做什么陛下都看得到,他反而放心,我若城府深到无痕无迹,陛下才心惊呢,眼下陛下自忖还能拿捏我,不会把我怎么样。”
最重要的是朝廷现在需要他。
人在任何时候都要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
国公爷心想罢了,圆滑的事还有他这个老狐狸替他做。
“陛下倒还算信任你,在他看来,是因你近来功勋卓著,惹得皇子们瞩目,欲争相拉拢你,不过陛下也当着长公主的面敲打了我,希望你不偏不倚。”
“那是自然。”
“你收拾收拾,随我入宫面圣。”
片刻,王书淮拖着病驱,进入奉天殿给皇帝叩首,顺带禀报江南税政成果,皇帝看着面前芝兰玉树的年轻人,心绪复杂,朝他招手,“你过来。”
王书淮缓缓扶地而起,步履蹒跚往前挪来,他面色苍白,颀长的身影微微屈躬,不如往日那般挺拔。
回想当初他迎战西楚是何等风姿凛凛,皇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喟叹,
“你老实交代,你与汉王和信王是怎么回事?”
王书淮侍奉皇帝数年,皇帝每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了然于胸,闻言忽的扑腾一声跪在地上,俊美的面庞隐忍地抽搐,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据实已告,”
遂将信王与谢云初青梅竹马,觊觎谢云初不成,屡屡挑衅他的话告诉皇帝,
“信王不仅觊觎臣妻,甚至遣人跟踪她,那日汉王捡了臣妻的绣帕,便是他的人寻到并伤了汉王一只手,而臣恰恰去替内子寻帕,目睹那奸人掠进观瞻楼,”
“金殿之内,臣指正信王后,汉王私下寻到臣,言下之意臣既然已帮了他便是得罪了信王,且不如顺势而为入其麾下,为臣拒绝,汉王殿下大约是怀恨在心,遂对臣下以杀手…”
王书淮说到这里声泪俱下,
“臣克谨自省,兢兢业业,一求为陛下分忧,挣几分功名博些许名声,二求护妻儿安宁,可汉王与信王欺吾太甚,此事臣连祖父祖母都瞒着,至陛下跟前,不得不禀以实情,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王书淮泪湿前襟伏地不起。
皇帝听到这里,明白前因后果,额头的青筋一点点爆出来。
恍然记起他给谢云初和王书淮赐婚那一日,午后雷雨大作,信王求他收回旨意,为他呵斥,后信王屡屡针对王书淮,且不肯娶正妃,可见一斑。
至于那汉王…皇帝耳目众多,私下没少遣锦衣卫和东厂窥探儿子们的一举一动,汉王那点子癖好,皇帝也不是不清楚,这么一来,王书淮一切的行径都能得到解释。
被人觊觎妻子,如芒刺在背。
皇帝一想起儿子们干的混账事,气得五内俱焚,他亲自将王书淮扶起,
“书淮,朕明白了你的苦衷,你放心,此事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自王书淮离宫,皇帝下旨至两王府,命锦衣卫当庭鞭笞汉王信王各二十板子,不仅如此,皇帝下诏命礼部给信王筹备大婚,不日给他赐正妃。
随后皇帝又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安抚王书淮。
王书淮离开奉天殿,行至午门时,扭头望了望远处巍峨的宫殿,一百八十台阶浩瀚地铺至那奉天殿的脚下,奉天殿如神邸一般俯瞰人间。
那一瞬,王书淮眼底如结寒霜,他要站在朝堂之巅,他要手握生杀之权,江山由他,社稷由他,人人可听他摆布,而他不必再由着旁人左右。
王书淮回京途中被刺杀,以致重伤昏迷的消息,轰动整个京城。
这一日,王家门庭若市,不少交好的世家与姻亲均过府探望。
谢云初上午送走明夫人与萧夫人母女,下午迎来了江梵与沈颐。
外头冷,谢云初将人挪至里屋炕床上窝着,又将丫鬟都遣出去烤火,三位姑娘自自在在说话。
“原先我还羡慕你家书淮能干,如今想一想,他这算是刀尖上饮血,拿生死博前程,听着便叫人悬心,男人嘛,安安分分也有安安分分的好处。”江梵叹道。
沈颐对谢云初却是感同身受,“可不是,我家男人每每出征,我便吃不好睡不好,幸在这两年边境安宁,并无大仗,即便他去巡防,我也安生些。”
“说来说去,咱们几人当中,就属你命最好。”沈颐跟谢云初都很羡慕江梵。
江梵羞道,“什么命好,我家那位人着实不错,可性子也太软糯了,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云初听着直摇头,“你呀,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看郑公子是个极不错的,你不必在他跟前小心翼翼,他也事事由着你,这不挺好吗,夫妻之间若还端着敬着,又有什么意思,旁人想要这样的福分还求不来呢。”
沈颐深以为然,“你甭管外人怎么说,日子是自个儿关起门来过的,即便他没有旁人出息又如何,即便他性子软糯又如何,他每日下衙高高兴兴回府,热脸来贴着你,你还求什么呢,面子固然好看,里子才真正实在。”
江梵叹道,“你们说的是,人便是这般,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甘蔗没有两头甜,偏生我素日爱唠叨,嫌他整日赖在后宅不肯出去应酬,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回去还得好好待他才行。”
“是这个理。”
其实江梵还有一个苦衷不曾说出口,她丈夫性子着实没的说,可那方面不太行,成婚刚开始那一年,每一晚还能来一回,最近已整整一年没有了,夜里照常搂着她睡,得了银子什么的也全部交给她,整日嘘寒问暖,不像是外头有人的样子。
江梵很想问问谢云初和沈怡夫妻是如何相处的,是不是男人上了些年纪,精力便不如以前了,只是她这人面儿薄,怎么都问不出口。
雪霁初晴,申时的冬阳软绵绵地铺在院中,王书淮负手立在廊庑外,将里屋的话不甚听了个正着。
所以谢云初喜欢性子软绵的男人?
喜欢事事听她调派的男人?
屋子里有女客,王书淮自然不能进去,朝仆妇摆摆手,示意不必通报,便信步离开,至傍晚谢云初遣人问他晚膳摆在何处,他兀自朝后院走来。
照旧在西厢房用膳。
珂姐儿被乳娘安置在一个小锦杌上,独自一人守着一张小几用膳,小姑娘现在已经学会自个儿吃饭,捏着个小勺子笨拙地一勺一勺送入口中,一不小心吃得满嘴都是。
王书淮率先坐了下来,谢云初还没到,他便没有动筷子,问身旁的林嬷嬷道,
“夫人呢。”
林嬷嬷道,“哥儿方才尿湿了衣裳,哭了一会儿,二奶奶看去了,冬日菜易凉,她吩咐二爷先吃。”
王书淮摇头,“等她一起。”
片刻,谢云初捏着帕子款步跨进厢房,夫妻俩对视一眼,谢云初含笑坐下,见王书淮气色不错,对昨夜的事也就不计较了,
“二爷,快些用膳吧。”
她等着王书淮先动筷子。
王书淮一双手却无处安放,虽说哄着谢云初答应试着接纳他,他却不敢掉以轻心,到底要怎么做才算平易近人。
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
饭后,他带着孩子在廊庑下消食,不打算回书房。
既然谢云初答应了他,王书淮便理所当然睡在后院,谢云初也没有赶他。
夫妻俩现在彻底过寻常日子。
冬日夜寒,谢云初催珂姐儿去睡,珂姐儿不肯,赖在王书淮怀里撒娇,软糯的小脸蛋蹭着他面颊,发出嗲嗲的吭声,王书淮被她蹭的心头温软,忍不住抬眸去看妻子,谢云初正聚精会神算账目,秀眉平展,神情专注,梢间颇有一抹英气,这一瞬忽然在想,谢云初撒娇会是什么模样。
等着两个孩子睡熟,夜里王书淮钻入谢云初的被窝来。
谢云初看着轻车熟路悬在身上的男人,不由扶额,
“您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王书淮闻言脑中闪过一片异光,对了,她总是客客气气称呼“您”。
是不是他过于重规矩,无形中给了谢云初压力,让她在他面前不自在。
男人一面忙活,一面不着痕迹与谢云初商议,
“云初,咱们是夫妻,你别总是您啊您的,你唤我夫君,或唤我字也成。”
王书淮径直将那个“二爷”给掠过,“二爷”显得不够亲密。
他要慢慢蚕食她。
谢云初神情微顿,“夫君”和“允之”哪个她都喊不出口,过于亲密,过于矫情,跟情人之间撒娇似的,
这一迟疑,又被他得了逞。
谢云初恼羞,借着景儿垂下眸,“我以后随意就是了。”
将这个话茬含糊过去。
王书淮也没逼她,径直问道,
“我这儿可还有什么规矩是你不喜欢的?”他深深凝望她的眼。
谢云初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些,眼底的光色晃啊晃,茫然回,“没有什么,这不是都挺好的?”
王书淮心里忽然有些发堵。
她连实话都不肯跟他说,何谈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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