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修……”
初亦第二天夜里回家时,见门虚掩着,微弱灯光从夹缝中照亮了一小片走廊。
人不在。
他把兜里的两个玻璃小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白天有人去画室送餐,初亦见味道种类挺多,就每餐挑选了不同的小瓶,攒起来带了回来,想着给以修和老仟他们尝尝。
时间很晚了,初亦坐到床上,摸摸被子,一点儿人的温热都没留下。
可能是床都没沾,就被抓走安排什么任务了,他想。
他突然把目光扫到那个空空的地方——
昨天早上,细小的红薯叶随着撑起的枝干又多覆了几层,绿色逐渐壮大,良好的生长姿态预示着可口的果实。
在去铁皮诊所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今天和以修把红薯挖出来,一半他们吃,一半带给老仟他们。
但以修不在……
床头上的花盆连带红薯也一起失踪了……
初亦漠漠坐了片刻后,起身,捡起刚脱掉的外套就往外走,走到门前又顿住了,脚步挪到床边。
植物的出现是好事,如果这些恒塔学者连根都保护的话,那发现这株鲜绿的完整植物,应该也不会伤害以修。
更何况,以修这个人,曾经是主楼学者,被大叔关照,上将替身,该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消极影响才是。
最重要的一点,他并不清楚以修底细,没义务非要确保他的安全……
初亦冷冷地躺回床上,叹了一口气,留一人空睡在最里面,什么都没做。
二日醒来,房间仍是睡前的样子,没人回来过。
初亦心情不大好,蔫蔫地套着衣服,莫名有种白陪人家睡了两夜的感觉……
渡区码头,老仟老早就站在小船儿上等他了。
初亦上去后,船猛地一震。
“您把他带来干嘛?”
“非要来,想见您。”老仟笑呵呵吆喝一声。
只见船尾的小舱里冒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卷卷的金色头发下还绑着绷带,那小孩上半身没穿衣服,干瘦的肋骨在大头下显得很不协调。
初亦瞄了一眼,脱下外套给他罩上,“衣服呢?”
老仟替小孩解释,“他原来的制服不穿了。”
初亦贴着脸看他,那小孩伤势不轻,动作困难,倚靠在舱内,但还是艰难把胳膊抬起,搂住初亦的脖颈,紧紧注视着他。
稚嫩的声音从初亦耳边响起,“我不想穿那个了……没人能赋予我的身份,衣服也不能……”
船只开动,初亦轻轻抱起他,把他揽在怀里,手上摸着小孩后脑勺,紧盯那修长睫毛罩着翕合的圆眼。
不知怎的,今天第一眼看到他时,脑海拼命回想起以修的年纪和他口中的平均寿命。
许久,他问,“你多大了?”
小孩原本温馨的笑容一僵,但很不起眼,箍着两颊往初亦怀里蹭,“七岁了。”
初亦眼神微变,抓起他脖子上佩戴的小棍子横在眼前,那是昨天晚上他刚给他带上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培。”
“阿培,知不知道银塔人正在搜捕你?你还是要去?”
小孩不说话了,抓着初亦的手慢慢松开,窝在他怀里企图掩耳盗铃。
“阿培,你多大了?”初亦面目平静,任他躲着又问了一遍。
“七岁。”小孩再次回答,只是声音比原先不知硬朗了多少,甚至有些置气的不耐烦,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往初亦怀里一紧再紧,甚至挣掉外套,用自己坚实的骨骼使劲亲近这个不一样的人。
初亦在银塔上岸时,回头看了阿培一眼,阿培趴在舱内不敢出来,整个身子被罩在初亦脱下来的厚实外套下,将将圈出一双眼睛,用眨眼睛的方式在跟初亦道别。
初亦把眼神移向老仟,老仟冲他点了点头,他便离开了。
许久,船只仍然靠岸没有驶离,老仟坐在舱外抽了一支烟,眼神时不时向舱内瞧。
“您一会儿赶紧走吧。”阿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声线是七岁年纪不该有的成熟,“今天这里有事。”
“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了,征兆降临的晚上,我接到的那个男人,和你有关系吗?”老仟问。
“他和中段奴隶窟每个人的人权争取结果都息息相关!”
老仟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稀薄烟卷缭乱了他半张脸,“后神都说了,他们在抓你,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可以不用来送死的,还是你觉得,被后神抱过就会幸运很多?”
“我是第二百九十三个签署协议的人……”
“协议?什么协议啊?”老仟咂出烟棒,留出充足的空间给舱内的人回话,只是等了很久,等到他觉得他不想说时,肩膀歇下来,咬着烟头敲敲舱门,“阿培,来船了,跟着他们混进去吧,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没有动静。
老仟猛然起身,拖开舱门,发现里面什么喘气儿的东西都没了,后面排水的小口掘得老大,河道风强烈吹拂,撞了他一时的视线。
老仟本能离开船舱,跑到船头,惦着脚尖往隔壁大轮船上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什么东西远远得翻了上去。
他转头回看大开的小舱,静静用眼睛搜寻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一件外套被叠放得整整齐齐,静静占据着后神刚刚抱阿培的地方。
老仟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后神保佑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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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画具满堆的殿堂一时无人说话,人挨人紧紧站在那幅巨大作品下。
不知是谁掀起了画布一角,起初只是一双眼睛好奇窥探,大幕彻底揭下后,一传十,往外散,商讨的声音吵上了天,等商讨的高潮过去,好像思考的本能掩盖了嘴上的快感。
没人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绚烂,漫山遍野。
远山若有似无的斑点点缀,近景遮掩的梢头。
最神奇的莫过于这些表现,诉诸了十分协调的配景感,不夺目,不张扬,静静而又让人感知的生长,把主楼建筑形状烘托得极有张力。
初亦刚进门,从人群往里挤时,更是直接封了少数指指点点人的嘴。
他们默默看着这个年龄肯定不过五十的人,没人能解释这个少年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
植物彻底消失是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时荒芜的征兆已经很显著了,植被繁茂期距今至少也有七八十年了。
书籍加密,信息掩藏,画作人靠想象去刻画,难免在形体和色彩上都会不伦不类,曾经出现过花木运动的时代被写进书里,专门嘲讽这种四不像的作品,热爱写实派的贵族,甚至直接封杀了以此哗众取宠的画师,掀起一场画师投海的小高潮。
从那时起,就已经很少有人去碰类似题材的画了——
并且,极尽完美的二改作品本身就是个死局——
而他却仅仅用了两天时间,将脑海中想象到的美,如此柔和恰当地表现出来,几人高的画作,令人惊讶,足以让有异议的人闭嘴。
初亦艰难触及到他的画笔,再次整理他的调色盘。
他大概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并且很想体会他们的心情,但作为一个景构师,经历过繁花盛开的地界不知道有多少,对此无能为力。
风景带给人的东西,刻入骨头,改变知觉,无法抹杀。
“好看吗?”初亦面不改色的调起颜料,回头看众人表情。
那个一直在那默默作画的年轻人问话了,一群老牌画作人遮遮掩掩。
后排突然响亮地冒出一声“太美了”,紧接着,夸赞声像推潮似的打了过来。
“太美了!”“天才降世……”“您收徒吗?收了我吧!!”“真得太美了!”
初亦眨眨淡漠的眼睛,“哪里美了?”
“均匀色彩。”“笔触。”“比例。”“生机。”
“逼真,像真得一样。”有人回道。
初亦抿紧嘴。
“可是这不存在……”有人提醒,“这早就不存在了。”
“是啊,只能当素材了。”
“大洲老一辈的画匠如果愿意上岛,我们也不会揪着头发思考未来美学了。”
“给贵族先生所画肖像,应该也会有更美的东西衬托。”
“没了……不传播,就真得再也看不到了。”
“年轻人,你是被猎人拉来的吧,画完这幅画就要走了吗?别走,去考核吧,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留下来,传承下去。”
“是啊留下来,帮帮我们。”
“不不不,你要小心,至英伯爵他不喜欢这些花木流派,迫害过很多画师……”
“够了!”尖锐的女嗓从宫殿正中心向四周扩散,在这清醒的早晨,“请各位画师回到自己的位置,不要聚集,不要商讨,不要有过激言论,请继续自己的画作。”
女声走近,每走一步,就会有边缘的人扩散出去,他们拼命点头附和,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位置,“你们的风格受先生们认可,你们的美学造诣特色鲜明而高深,请继续作画,如果先生们允许新的流派出现,一定会广而告之,不要聚集,不要商讨!”
当橙色制服的女科研者抵达初亦面前时,人群该散的都散了,少有坚持的仍然对这个造诣颇高的人无比眷恋,一次次深切的盼望后,甩手叹息。
科研者背着医药箱,初亦见她准备拿针药时,便知道那些人散去的原因了。
没人愿意在表达真实想法后,被当成精神不正常、需要打针吃药的疯子。
“至英伯爵想见您。”女科研者昨夜摩挲过他的腰,现在对他的打量又多了几分透彻。
初亦刚在画上点了几笔,顿时提高警惕,那人回来了?
不是明天才来吗,难道提前回来处理奴隶窟的奴隶?
“可我还没画完,这是第一个机会?”
“很抱歉,这不是我们说了算得。”女科研者领着不愿走的人到床边休息,并注射了一支药剂,合了药箱换人替班。
之后便领着初亦前往更高的楼层。
建筑雕刻花纹的质感归于朴素,但材质却说不出的奢靡,嘈杂渐渐隐退,中庭的钟声震荡在偌大的宫殿。
初亦跟在科研者的后面,零零星星几个作人跟着侍从从旁边经过。
“我得罪过你吗?”初亦突然问前面的女人,“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女科研者回头瞧他,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我这种身份也威胁不到你,而且,你似乎马上要升级了……”
“我只想要钱。”初亦直截了当。
“这可由不得你了。”
“那我不去了。”初亦顿住脚步。
女科研者瞪着他,抓住要往回走的他,“我说过,你该学学怎么伺候别人,现在可能没那个时间了。”
“哈?”初亦看着被抓的手腕,深色的瞳孔稍微翕合,“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很瞧不起这类人?”
“你说呢!”女科研者的态度强势,力气也超乎一般人,拖着初亦走简直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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