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当废太子,改立公主为储君。
韩信静了一瞬。
项羽不用他, 刘邦且用且防他,九州归一,便赐他一死。
——只有鲁元告诉他, 她信他,愿意将所有的兵力交给他。
他一旦掌兵, 便是蛟龙入海, 束缚尽除, 而她也从金尊玉贵的公主, 成为他捏在掌心之人。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信任他,甚至说, 想让他看看盛世太平——
“可是韩信,你戎马半生, 疆场饮血方定下这九州天下。”
她说得那么认真, 一字一句落在他心口,“我怎能不叫你看一眼九州天下的太平呢?”
原来百战定太平的将军也可以看一眼太平。
原来世间还有人可以那么笃定地信任他。
原来, 他的名字可以这么好听。
韩信攥着兵符,轻轻笑了起来。
“既如此,我便收了公主的兵符。”
他抬手,轻拢鲁元的发, 微俯身,在她额头温柔印上一吻。
当年始皇帝嬴政兵发五十万攻打南越, 大将屠睢残暴嗜杀,屠戮南越黔首无数,但屠睢也死在这场战事里, 五十万大军铩羽而归①。
后来始皇帝再次发兵, 听信赵佗之言, 和辑百越,迁人入南,战乱后残破不堪的南越之地这才重新有了生机。
是以,南越之人对赵佗推崇备至,甚至让赵佗一个秦人做了自己的王,但这并不代表南越与秦不存在血海之仇,仇恨的种子一旦播下,稍稍给些阳光,便能风吹草长,眨眼间长成参天大树。
而韩信之计,便是催动仇恨种子生根发芽的一缕清风。
是夜,三军分做两路,一路直奔南越,一路领取周围诸多小国。
是夜,英布再次大捷。一路人马与他合兵一处,斥卫悄无声息潜入南越腹地,流言随之而起,扩散到整个南越。
这个计策莫名熟悉,英布莫名想起自己老上峰西楚霸王的下场。
——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攻人先攻心的巅峰之计。
英布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觉得韩信还是有些东西在身上,人虽死了,可计谋却传了下来,直到现在都有人按照他的方式攻心。
——当然,就是不知道好用不好用了。
赵佗在南越之地颇有声望,想让南越人反抗赵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估摸着最后还得自己上。
上就上吧,为人将者,便该攻必取,取必胜,唯有如此,方不辜负自己麾下将士与庇佑的一方百姓。
英布对这条来自鲁元公主的中军大帐里传来的计策期待度并不高,但毕竟是公主那边传来的命令,自己女儿还在那,虽不期待,但他的配合度很高,只是配合之后,他便准备自己的。
“儿郎们,听我将令!”
他掀开大帐,直接点兵,束手一直,便是城池的方向,“十日后,与我一同攻下此城!”
南越之地易守难攻,且毒物弥漫,稍微不注意,便会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但幸好,他有一个长沙王的岳丈,长沙与南越接壤,私下有商贾往来,绘制了一些粗浅地图,哪怕岳丈已死,自己那年幼的小舅子还勉强记得地形图,在他抵达南越之地便派人送了过来。
地图简单得很,用来打仗不太够,但指路还是能做到的,他拿着地图研究半日,终于确定最先攻取哪座关隘。
攻营拔寨,便是狭路相逢,拼的是悍勇,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悍勇。
但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鲁元的计策居然成功了,他刚点完兵,副将便一路小跑凑到他面前,脸上的笑意哪怕天黑火弱都遮不住,“将军,成了!”
“三日后南越人会打开一条小道,届时我们从那个地方冲进去,替他们杀了赵佗一行人。”
“当心是关门打狗。”
英布觉得多半有诈,“赵佗在南越之地精耕细作多年,怎会这般容易被人推翻?”
副将却觉得机会难得,“将军,南越之地易守难攻,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想入越便只能拿人命去拼。”
“将军若觉得有诈,末将可先领一队人前去,若里面并无猫腻,将军再行驱兵前往。”
“我做不出拿你们性命拼机会的事。”
英布皱了皱眉,抬头看数里外的关隘,关隘耸立在山道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
“越人可曾说放开哪条小道?”
英布问道。
听英布这般问,末将立刻来了精神,想起越人送过来的地图,从斥卫手里拿过来,在英布面前打开,食指中指并拢,指向越人所说的地方,“将军请看。”
“他们三日后开这道关隘。”
“……”
有地图不早说!
英布一巴掌拍在副将后脑勺,副将趔趄一下,差点被他拍在地上。
“地图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英布一把夺过地图,“有了这东西,老子能直取南越腹地!”
南越之所以易守难攻,是因为地形复杂,中原之将不熟悉,不知地形,这场战事便输了一半。
可若有了地形图,那便完全不一样了。
——优势在他,此役必胜!
当然,前提是地图是准确的,而不是南越人随便画制糊弄他们。
英布捏了下羊皮地图,质感粗糙,但粗糙之中又带着一种时常被人翻阅的油润。
再看上面的地势图,天长日久,已有很多地方看不清,越人大抵是怕他们觉得自己在糊弄,又重新在上面标了一下,甚至生怕他们不信,还把驻守之将的名字一起写上,以及兵力如何,如何分布,也用一行小字写了上去。
此时不得不感慨嬴政那小子的确干了几件人事。
——字迹是小篆,他看得懂,若是换成其他国家的文字,这图送过来也没用。
再与小舅子遣人送过来的地图对比一下,大差不差,但越人的地图明显更精确,看了地形图,山川河流仿佛在他眼前铺开,而他率领的中原男儿,当如一把利剑深深插向南越腹地。
“攻下它!”
“让大汉旌旗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
英布的声音响彻夜空。
是役,英布夜点兵。
是役,南越之地灯火长明。
是役,平静了数年之久的南越出现骚动。
是役,南越大捷。
是役,英布——所向披靡!
这块埋葬无数秦兵的南越之地,在阔别数年之久,终于正式加入汉朝版图,成为大汉王朝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当然,历史不是一个人书写而成,盛世的凯歌的也并非一人独奏。】
【太平盛世之下,是累累白骨,是将相王侯,是一个又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天幕之上的场景再次出现变动。
临朝称制的太后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或儒雅或悍勇或内敛自持的功臣列侯。
他们分作两列,一边看模样是文臣,另一边则个个身着盔甲,英姿勃发。
【得益于这个时代武将们的谋略胆识,后世夸奖武将有这么一句话——】
【超有信布之勇。②】
【这俩人不用介绍老铁们也都知道,韩信,英布,一个用兵如神,一个一骑当千,都是非常厉害的人物。】
韩信挑眉看了眼天幕,轻嗤不屑。
——英布何德何能,竟能与他并列?
韩信瞧不上天幕吹捧英布,懒懒从天幕收回视线,打个南越周围的诸多小国用不着他出手,没得辱没了他兵仙的名头,略指点樊哙夏侯婴几句,让他们领兵出征就行了。
只是这俩人显然将大军开拔之际刘邦的嘱托放在了心上,一个推脱让副将领兵,另一个说身体不适,总之要守在鲁元营帐,半步不肯分离。
——无趣儿。
韩信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周围无战事,便躺在主帐睡大觉,直到他听到有急促马蹄声传来,似乎是有人来了营地,寂静的地方陡然热闹起来,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满门亲眷死于非命,如今孑然一身,除却与鲁元还算有些牵连外,他与这个世界再无关系。
韩信蹙了蹙眉,拿被褥蒙着头。
但来人似乎是鲁元所熟悉的人,热闹持续许久才消散,等外面恢复安静,他心里积压到临界点的不耐才慢慢散去。
——太吵了!
吵得他脑仁都要炸了!
“快起来,我有事与你说。”
鲁元挑帘走进来,上前扒开蒙在韩信脸上的被褥。
被褥被拉下,露出一张极度不悦的脸,鲁元眉头微动,笑了起来,“怎么了?”
“谁这么大胆,惹得我们淮阴侯不开心?”
淮阴侯三字说得极轻,像是一阵暖风扫过,若放在平时,韩信则会有些意动,但今日不同,他心里着实烦闷,便没什么好脸色,“除了你谁还能惹我?”
“我可不曾惹你,是你自己脾气大。”
鲁元笑眯眯,把床榻上的韩信拉起来。
大抵是为三军主将的习惯,自从来了军营,韩信便和衣而睡,身上的衣服穿得规规矩矩,脚上穿上靴子,就能往外走,她拖着韩信走出来,不远处是建成侯吕释之在安营扎寨,而营帐的另一边,是吕释之带来安置在南越的流民奴隶。
“这有什么好看的?”
韩信兴致缺缺。
“你到了就知道了。”
但鲁元却兴致很高,仍拽着他往前走。
公主领男宠出来看风景,周围亲卫很有眼色,纷纷低下头,一路上无人瞧,只有亲卫远远跟在后面,韩信就这么被鲁元拖到营帐外围。
他行军打仗多年,对营帐的一切新奇感,被鲁元强行拖出来,才勉强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瞳孔骤缩,僵立在原地——
那是他的亲眷。
吕雉大抵是吸取了嬴政打南越的教训,打下一个地方,便派出一队流民安置在那,省得这些地方再起叛乱。
周围诸多小国差不多完全打下,安置流民的队伍便络绎不绝,多是由不如意的官员所带领,来到南越,便与发配流放差不多,官员们垂头丧气,毫无喜色。
但这一支队伍却明显不同,由吕雉的二兄吕释之亲自带领,军阵军容更是严整——因为流民里有他的族人亲眷。
他看到那一一张张熟悉的脸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好奇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哪怕环境远不如中原之地富庶,但他们却十分满足,他们互相搀扶着,议论着,畅想着未来在南越之地扎根立业的事情。
而送他们过来的卫士们,也显然极为照顾他们,年老者有马车,年幼着有零碎小玩意拿在手里。
或许是得益于卫士们一路上的照顾,他们并不显得风尘仆仆,女眷们甚至还有心情在鬂间簪着钗子,丝毫不担心会有歹人将那些东西全部夺去。
——他们过得很好。
富足,安逸,欣欣向荣。
唯一不好的,是这里距中原之地千里之遥,终其一生,无法踏入故土,无法再见他这个害得他们远走边疆的所谓亲人。
韩信呼吸一紧,几乎不受控制般,抬脚向前走去。
可他的靴子刚落在地上,他又慢慢地,慢慢地收回。
——与全族性命相比,背井离乡算不得什么,亲人余生能不能再见,则更不重要。
重要的事,吕雉没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安置在南越之地。
韩信转身回头,鲁元仍是轻笑着看着他,“怎么样?”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鼻音,甚至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哑,他执起鲁元的手,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手里,她手的温度暖着他掌心,他忽而发现此时自己还活着,于是他长舒一口气,抬眸看着她的眼睛,“谢谢你,公主殿下。”
“不是谢我,你该谢我母后。”
鲁元任由他拢着自己的手,“母后说,此事待她百年之后再告诉你,说是我苦苦相求,她才勉为其难放了你的家人。如此一来,你必对我死心塌地,终其一生,绝不叛我。”
“可是我的将军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不忍心。”
她静静看着韩信的眼,那么骄傲却又那么阴郁脆弱,“我不忍心你数年之后才知晓,我想你现在便知道——”
“你的族人,过得很好。”
“而你,也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从韩信掌心抽出手,抬手去揉韩信紧蹙眉头。
从她在偏殿第一次见韩信起,韩信便一直蹙着眉头,脾气大,很少笑,哪怕笑,也是冷笑嗤笑居多。
她不喜欢他这样。
——用兵如神的淮阴侯,当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舍我其谁的骄傲又漂亮的大公鸡啊。
“以后不要总是不开心了。”
她揉开韩信眉头,笑盈盈说道,“你值得开心,也值得世间一切美好。”
韩信心跳陡然停止。
半息后,他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汹涌着,叫嚣着,仿佛要跳出胸腔。
而他自己似乎也受心跳的牵制,整个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颤抖着,缓缓把鲁元抱在怀里,但这样似乎还不够,他把脸深深埋在她脖颈,她的气息迎了他满面,却不能阻止他慌乱无章的呼吸。
“公主殿下。”
“终其一生,我不叛你。”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最好如此。”
鲁元的声音仍带着笑意,“若不然,我定不饶你。”
韩信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如果方才他那一步迈出去,那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她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也不懂什么帝王心术,她只知道,一把不能为自己所用的神兵利器,纵然再怎样锋利,再怎样削铁如泥,也要狠心毁去。
因为不能为己所用,便意味着会攻向自己。
她在乱军之中学到的最大教训,是生而为人要先保全自己。
——那是父皇亲自给她上的一课,刻骨铭心,永不敢忘。
【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个能活到吕后执政时期,匈奴与南越在吕后时期就能平定,根本不用拖到武帝时期才能解决。】
【这个时候的汉朝虽然羸弱,但对外作战的能力还是有的,而且匈奴也不是后来的匈奴,没有武帝时期这么强大,我弱你也弱的情况下,兵仙领兵,up主觉得应该不在话下。】
【至于后来武帝时期的帝国双星,武帝的最强对战外挂,他们没有匈奴打可以打其他的嘛!】
【——拜托,谁能拒绝不学英语的诱惑啊!】
“英语?”
吕雉挑眉看着求见自己数次却被自己拒绝数次,而今终于勉为其难相见一面的陈平,声音不辨喜怒,“曲逆侯知道什么是英语吗?”
“臣不知。”
陈平整个人伏在地上,极尽恭敬卑谦,“但娘娘若想知道,臣必有法子让娘娘知道。”
“正如娘娘心中所想,臣也必能做到。”
他抬头,直起背来看向主位上的吕雉,“公主先平南越,后收周围小国,此等战功前所未有,岂能因女子之身而拘泥于世?”
“臣以为,当废太子,改立公主为储君。”
作者有话说:
陈平:只要我墙头坐得好,没有风能把我吹得倒!!!
吕后:呵。
韩信得知亲眷没死本来是想番外再放的,但是问的宝宝有点多,我提前放出来吧~
作者君是个俗人,喜欢圆满大结局,既然是爽文,那就不应该隔着血海深仇嘛~
政治家大多是冷酷无情的,但政治家也会有一丢丢的温情,所以我笔下人物都会有一丢丢的温情,一丢丢的人情味~
①:《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又使尉[佗]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
②:《三国志·蜀书六》: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
——又一个不亚于韩信的作死小能手~
第32章 公主为储君,是陛下之福,江山之福,百姓之福。
吕雉毫不意外陈平会说这样的话, 甚至还有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早在陈平来投刘邦时,便有很多人与她与刘邦说过,说陈平虚有其表, 却内修不行,在老家与嫂子通奸闹得沸沸扬扬, 实在过不下去了, 这才逼不得已从家乡逃出来①。
——一个连人伦道德都可以背弃的人, 又有什么不可背弃的?
所以后来刘邦要他杀樊哙, 他因畏惧她的报复而只是将樊哙囚禁送到长安。
所以后来他会因为她已临朝称制,便尽心辅佐于她,吹捧她的功绩。
所以后来他看到少帝一脉不成大器, 而吕氏一族蠢笨无能,再次将目光投向其他诸侯。
又所以当文帝执政, 他进退有度不留把柄, 相比于周勃被文帝折腾得够呛,他却能体面退场。
多么识时务为俊杰的一个人。
——多么会站队多么会保全自己的一个人。
扪心自问, 天幕说陈平周勃与刘襄里应外合夺了她孙子的江山时,她反而有种尘埃落地的感觉,除却她早已料到陈平周勃必反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知道自己的子孙是什么货色。
一国之君乃天下主, 自己坐不稳,便别怪旁人来抢, 把家族的未来寄予旁人的良心,本身就是一种愚不可及。
所以,她这一脉死于什么?
死于主少国疑, 死于自己愚蠢, 死于诸侯异心, 死于列侯背刺。
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才出了身为大宗却皇权旁落子孙被屠,古往今来只出过她这一宗。
恨陈平周勃吗?
肯定是恨的。
她不是圣人,甚至连好人都不是。
她做不出以德报怨,面对屠戮自己子孙的人还能给他加官进爵。
但她是皇后,现在的一国之母,未来的一国之君,她所思考的,所能看到的,便不仅仅是此人是自己的血仇那么肤浅,她看到的,是陈平的俯首示好,是功臣列侯的又一次试探。
——若陈平这种人都能被她原谅,那么他们还有什么阻拦她的理由?
他们必会争先恐后向她投诚。
她所推行的新政,她在刘邦百年之后的位尊九五,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因为只有在她执政期间,他们作为开国功臣才能体面善终,如英布,如彭越,甚至如陈平。
飞鸟尽,良弓藏,但她不是刘邦,她不会兔死狗烹。
这对于看惯赫赫之功却不得善终的功臣列侯来讲,无疑是一个让他们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诱惑。
而她,再百年之后的评价必会高于刘邦。
甚至哪怕日后她的继承人再度被男人推翻,她所建立的女子执政世界不复存在,但她的功绩——与世长存。
于是吕雉拢着衣袖,静静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以墙头草著称的曲逆侯陈平,难得没有对他摆出一张冷脸,而是饶有兴致问他,“曲逆侯好大的胆子,这种话都敢说。”
“难道不怕陛下听到之后会治你的重罪吗?”
“此话有何不敢说?”
陈平微微一笑,微拱手,端的是忠肝义胆的磊落清明,“此话纵然到了陛下那里,臣也敢说。”
“公主有胆有谋,谦和博学,既有陛下征战四方的雄风,又有娘娘佐定天下的刚毅,似公主这般人物,阅尽古籍也寻不出几个来。”
陈平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公主若为男子,则必是储君之不二人选。”
“可公主文治武功如此,又何必以男女之别而拘之?”
“臣斗胆,向娘娘进言。”
陈平拜倒在地,声音低沉,“公主若为储君,是我陛下娘娘之福,是大汉江山之福,更是九州百姓之福。”
“恳请娘娘容臣明日启奏陛下,废太子,改立公主为储君。”
陈平一字一顿道。
吕后笑了起来,“曲逆侯的忠心我看到了。”
“但你与公主素无往来,更无相知,此事不该由你提起。”
——想要从龙之功?
那也得看她给不给。
“若你不知公主而请奏立公主,于陛下之言,是趋炎附势的不得已而为之。”
吕后声音不急不缓,“陛下不仅不会准了你的奏请,还会觉得我私交朝臣,图谋大位。”
陈平呼吸一顿,莫名紧张起来。
——娘娘拒绝他的投诚?
不应该啊。
招揽人心最有效的方法是招揽自己的死敌。
因为只有这样,你宽厚仁和的名声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看,她连死敌都能容得下,又有什么是她容不下的?
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降的就是他这种死敌人才。
在得知天幕预警的那一刻,他与周勃灌婴的慌乱不同,他几乎笃定吕后不会杀他。
原因太简单,吕后纵是做给旁人看,也会让他体体面面退场,而不是诛灭三族以泄私愤。
那不是一个成熟统治者该做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个统治者是吕后。
——她的野心远在男人之上,其坚韧也在男人之上,她不会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把自己置于众矢之的。
她必会包容他。
甚至还会做出不计前嫌的模样来,以此来告知天下列侯功臣,她吕雉有容忍雅量,与兔死狗烹的刘邦完全不同,你们只有投于我的麾下才能免除一死。
他一直有这种预感。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周勃与灌婴如热锅上蚂蚁,甚至连辞官归隐的事情都想好了,他却不同,他正常上朝,正常理政,对于吕鬚散布的谣言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知道吕后总有一天会找他。
而这一天,很快便会到来。
当科举新政推出,当女子可有继承权,当公主开府治事又领兵出征时,他知道这个机会来了。
——这是吕后对他抛出的橄榄枝,他若能接下,不仅能保自己官运亨通,更能保子孙后世富贵荣华。
所以他来了。
南越大捷的消息传来,他便遣人向皇后递拜帖。
哪怕前几次他的帖子直接被审食其扔在地上,他也毫不在意。
——吕后也要面子的,不会轻易接受他的示好。
没关系,多来几次便好了。
他不着急。
果不其然,在他连续递了数日的帖子之后,吕后果然召见他了,虽然吕后冷淡,宫人更是没什么好脸,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吕后会接受他的示好,他的官爵能保住,子孙后代的繁华永享更是理所当然。
直到他听到吕后的婉拒。
不,不仅是婉拒,那几乎是明晃晃的拒绝,明晃晃把她不接受他的投诚说给他听。
陈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吕后想招揽人心,便绕不开他,想功臣列侯为她所用,更是需要以他作则。
——所以她怎会不接受他的示好?!
这绝不可能!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陈平抬起头,“娘娘?”
——绝对是他听错了!
吕后不可能不与他重修旧好!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吕后只是挑眉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甚至因为他的反应而让让一双有些凌厉的眼眸有了一丝丝的揶揄,“怎么,曲逆侯没有听懂我的话?”
“若是没有听懂,我便再与曲逆侯说一遍,毕竟曲逆侯上了年龄,耳朵不好使也在情理之中。”
陈平脸色微微一变。
——这是折辱!
“曲逆侯听好了。”
吕雉难得有了笑脸,“我与陛下多年夫妻,情深义重,岂会为曲逆侯的三言两语便闹得夫妻离心?”
“曲逆侯未免也太看重自己。”
陈平身体一僵,脸上再无血色。
吕后、吕后竟然拒绝他的投诚?!
不!
这绝不可能!
“娘娘,臣知娘娘与陛下情深义重,更不敢离间娘娘与陛下的夫妻感情。”
陈平慌了一瞬,连忙说道,“臣之所以请立公主为储君,实在是为娘娘考虑,为天下万民考虑啊!”
“天幕已然有预警,太子殿下非明君之选。”
陈平指了一下窗外天幕,又迅速拱手,一拜到地,“娘娘不应该顾惜母子之情,便逆天而行护住太子的储君之位啊!”
“娘娘,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啊!”
“娘娘——”
“好一个赤胆忠心的曲逆侯!”
屏风后响起一个威严男声,陈平瞳孔微缩,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那是大汉天子刘邦的声音,更是他即将背弃的旧主。
他的确算无遗策,猜到了吕后迫于形势不得不与他和乐融融,也猜到了吕后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请奏废太子,更猜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会与陛下撕破脸,彻底站到吕后这一边,但他唯一没有猜到的是,吕后此人心机深不可测,要强如她,不会容忍任何人拿捏算计她。
纵然算计,那也是她算计旁人,而不是旁人算计他——
吕后召见他不是接了他的橄榄枝,更不是接受他的投效以此邀买人心,而是让他与刘邦君臣离心,再无和缓余地,让他只能跟着她一条路走到黑,让他余生再无左右横跳的机会!
陈平身体一软,整个人伏在地板上。
——既然再无选择,那便不再选择。
吕后虽狠辣,但远不及刘邦。
二者选其一,他选吕后。
须臾间,陈平做了选择,他抬头,向屏风方向拜了一拜,声音徐徐而沉稳,丝毫不见被迫做出选择的慌乱,“陛下谬赞。”
“臣方才之言,皆为肺腑之言,皆为陛下皇后,九州百姓,绝无半点私心——”
“你小子全部都是私心!”
刘邦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踹翻屏风,踩着屏风从里面走出来,迎面看到陈平脊背挺得笔直,凛然不惧,他不由得怒由心起,揪着陈平衣襟把人揪起来,唾沫星子直往人脸上喷,“你什么时候有忧国忧民之志了?!”
吕雉懒懒挑眉。
——这才对嘛。
她宫里冷清惯了,早就该热闹热闹了。
于是她对审食其勾勾手,审食其会意,手一挥,殿内侍奉着的小宫人殷勤送上点心果盘一碟碟,审食其则更加贴心,怕她靠着不舒服,从内殿里取了两个引枕放在她身后,她便斜靠在引枕上,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瞧着殿内少有的热闹。
——这样哪够啊?
再来点,这种热闹她喜欢看!
陈平被喷了满脸,眼睛有些睁不开。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他跟随刘邦多年,知道刘邦这人不拘小节,有时候情绪上头,离得近的人总会遭殃,这很正常,他见怪不怪。
他担心的是另一点——
刘邦是马背上打天下的草莽天子,别看现在上了年龄,但身体还是非常强壮的,远不是他这种谋臣可以抗衡的,他要是气急了,这一拳头下来,他这小身板可遭不住。
再者,哪怕遭住了,没死没伤的,可入宫时好好的,回去时脸上开了花,让他身为列侯的脸面往哪搁?
陈平慌了。
身为臣子让他不敢反抗刘邦,但不代表他不敢挣扎,刘邦揪他衣襟,他便往衣襟里面缩,想着今日入宫朝见皇后,衣服穿得颇为隆重,哪怕自己被刘邦拽掉外面的衣服,问题也不大。
——他里面还有好几件呢,皇后不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立马行动,一边正义凛然反驳刘邦,一边往努力缩成一团,“陛下何出此言?”
“臣自追随陛下,便对陛下忠心耿耿——”
“你忠心个屁!”
刘邦的唾沫星子再次喷陈平一脸,“你还不如韩信英布那俩人,人家的反心写在脑门上,你的反意只在你心里,左三层又三层包裹着,把你的心剖出来也看不到你心里的想法!”
“陛下实是误解臣了!”
好歹随刘邦一同上过战场,陈平虽不是刘邦的对手,但身手也颇为灵活,他活动着身体,终于从被刘邦挟制住的衣服里钻出来,身体恢复自由,他立刻离刘邦八丈远,一边躲着刘邦,一边又向刘邦进言,“陛下,臣请立皇太女,不仅是为娘娘着想,更是为您着想啊!”
他迅速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向刘邦道,“陛下,娘娘正是春秋鼎盛之际,这个皇太女您纵然不立,娘娘日后也会立的。”
“到那时,娘娘可不止一纸废立储君的诏书啊!”
他几乎可以预见,刘氏宗族血流成河的场景。
——若不能名正言顺,那便大开杀戒,让刘氏子孙无人能与鲁元公主争位。
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可不是什么宽厚仁和能容人的主儿。
“朕知道!”
“朕比你清楚!”
刘邦甩开被自己揪下来的陈平的外衫,抬脚狠狠踩在地上,“但这不是你请奏废太子改立公主的理由!”
“朕还没死呢!”
“容不得你们这般觊觎朕的万里江山!”
吕雉眼皮微抬。
——这话语气说是说给陈平,倒不如说是说给她听。
警告她呢。
他才是九州天子,不能挑战他的帝王权威。
“来人!”
刘邦踩着陈平的衣服,直接唤亲卫,“将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曲逆侯给朕拖下去!”
“革其官职,罢其爵位,后世子孙再不得入朝为官!”
陈平瞳孔骤然收缩,扑通一声跪在刘邦面前,“陛下!臣冤枉!”
“臣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您怎可这般待臣?”
“朕就要这样待你!”
刘邦气得够呛,“你给我滚出去!朕再也不想看到你!”
卫士们按剑而入,上前便拉陈平。
陈平却不愿离开,死死保持着跪在刘邦面前的姿势,“陛下,您误会臣了!”
“臣是为了您,为了大汉皇室才请立公主的啊!”
热闹看到这一步是,再往下看便没什么意思了,吕雉清了清嗓子,放下手里的点心,“陛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曲逆侯这般说,自然有曲逆侯的道理。”
她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从审食其手里接过来帕子,仔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与刘邦说着话,“有些东西名正言顺了,才不会妄造杀孽。”
“陛下是慈父,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你给我闭嘴!”
这话明显是火上浇油,刘邦气得脑仁疼,一把推开跪在自己面前的陈平,扭头便与吕雉吵,“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没想到你会这么不安好心。”
“吕雉啊吕雉,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两日吗?!”
当初他完全不曾料到鲁元竟能收复南越诸国。
英布打的是南越,鲁元收的周围诸国,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他惊喜之后一拍大腿。
——遭了,他又被吕雉算计了。
他许吕雉废太子是因为他觉得鲁元根本不会打仗,对于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他当然什么承诺都能许,可当鲁元做到了,他便傻眼了,女子为储君这个先河不能开,哪怕开,也不能从他这一代开。
古往今来夺嫡之惨烈他难道不知?
若是女子也能为储君,那便意味着他后世子孙不仅要与兄弟争,更要与自己的姐妹姑母争,甚至自己的母亲争,如此一来,大汉王朝便会耗于内斗,再无向外扩张的雄心壮志。
他不反对鲁元为储君。
但这个储君,要等他死了之后才能当。
有能力之人别人不给,自己也能夺过来。
但无能力之人天生便有继承权,那才是真正的为祸江山社稷!
“我再过几日就要出兵匈奴了,我一把年龄去打仗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孩子!”
“你倒好,一天不气我,你就闲不住。”
“真把我气死了,谁替你打匈奴?!”
“陛下在强词夺理的事情上一向天赋异禀。”
吕雉靠在引枕,左手撑着脸,连吵架都不想与刘邦认真吵,“当初是陛下亲口承诺,只要鲁元能荡平南越,便废太子,若鲁元能横扫匈奴,便立为皇太女。”
“陛下之语尤言在耳,可如今鲁元打下了南越,陛下反倒不认了。”
吕雉嗤笑,“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至于陛下打匈奴,是,陛下一把年龄仍要远征,的确为国为民劳心劳力。”
“可这并不是为我和我的孩子,而是泽福后代子孙。”
“他日无论谁登基为帝,都会感恩陛下征讨匈奴之情,又怎能狭义说是为了我和我的孩子?”
“……”
刘邦被噎得一窒。
——这人简直是上天派来克他的!
“陛下,诏书我已提前写好。”
吕雉抽出早就准备好的诏书,着审食其递给刘邦,“废了太子,我才能安心替你坐镇后方。”
“若不然,长安城中有彭越,英布不日便也将回来,这群人个个能征善战,在军中颇有威望。”
吕雉笑眯眯,不像是威胁,倒像是与刘邦论起夫妻情深,“一个弹压不住,陛下的心血便会付之东流。”
“我与陛下是多年夫妻,怎舍得见陛下沦落到那种地步?”
“所以陛下还是让我心安一些为好。”
“这个好说,我不去打匈奴了!”
刘邦脾气上来,咬死不松口,“匈奴谁爱打谁打,我不管了!”
“如此,便叫英布去吧。”
吕雉好不意外刘邦破罐子破摔,“只是他刚平南越,功劳极高,若再灭匈奴,岂不是下一个淮阴侯?”
“我已杀一个淮阴侯,若再杀第二个,只怕军心不稳民心生怨啊。”
刘邦:“……”
“当然,陛下也可说匈奴不急于一时,大可留给子孙后代来解决。”
吕雉封死刘邦的后路,“只是再过个十年八年,英布仍是当打之年,而那时的天子,若是我还好,若是年幼者,如何压得住功高盖主的英布?”
刘邦气结,“你不必威胁我!”
“大不了我死之前把这群人全部带走!”
陈平:“……”
——这群人包括他吗?!
“陛下息怒!”
陈平不沉默了,拱手便拜刘邦,“陛下为九州天子,当为天下百姓着想。”
“冒顿单于乃一代雄主,假以时日,他必能一统北方诸国,建立一个不弱于大汉王朝的国度。”
“可北方苦寒,如何能比中原之地的富庶?他又狼子野心,早就觊觎中原之地,必会挥师南下,掠夺我大汉江山。”
“陛下此时不除他,便是养虎为患,遗祸无穷。”
陈平苦口婆心,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给刘邦看。
“你也闭嘴!”
刘邦回头骂陈平,“朕与冒顿修秦晋之好,他不可能大举入侵我大汉疆土!”
【说起能征善战之将,便不得不提一嘴由大汉王朝开启的和亲政策。】
天音一出,刘邦陡然紧张。
——怎么,这个政策难道不行?
【作为一个马背上得江山的草莽皇帝,刘邦的打仗能力绝对没得说,所以当匈奴屡次骚扰边境时,这位皇帝坐不住了,项羽韩信已死,我就是天下无敌,还会怕你一个小小的匈奴?】
【于是刘邦非常自信地出征了。】
【然后结果都知道,白登之围,和亲政策。】
刘邦:“……”
这种丢人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彭越抚掌大笑,“对!就讲这个!”
“我可太爱听了!”
韩信轻嗤,“哼,我怎会轻易为人所杀?”
——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甚至未来还能恶心一把刘邦,让刘邦死不瞑目,追悔莫及。
“嗐,这是陛下没带我。”
南越已平,略留些副将驻守,英布主力与鲁元和兵一处,此时正在往长安赶,听到天幕的话,便忍不住埋汰刘邦知人不善用,“要是带上了我,我能让陛下有白登之围?”
“开玩笑,我能给匈奴一个白登之围!”
【但和亲真的有用吗?】
【事实证明,不仅没用,还会让匈奴更加蹬鼻子上脸——】
刘邦支起耳朵。
——还能比白登之围更蹬鼻子上脸?
他不信。
吕雉眉头微动,丝毫不意外。
匈奴狼子野心,其心必异,做出什么得寸进尺的事都不会让她有丝毫意外。
彭越摩拳擦掌,“又一个白登之围?”
“陛下到底是老了啊,竟然在同一个敌人手里栽了两次。”
英布大喜过望。
——说!快说!
这种事情一出来,刘邦下次打匈奴肯定带他!
韩信兴致缺缺。
他不是针对刘邦,也不是针对匈奴,他针对同时代所有战将,甚至未来的无数战将——
弱者互殴,毫无意趣儿。
【公元前一百九十五年,刘邦驾崩,吕后临朝,冒顿盼得花儿都谢了,盼得就是这一天啊!】
【刘邦已死,善战悍将已绝,你们这个孱弱的大汉王朝还不是要任我拿捏!】
【于是自信心满满的冒顿单于给吕后写了一封求爱信,言辞恳切,目的明确——】
【我是一个寂寞的君主,生于沼泽,环境恶劣,但你家不一样,中原繁华之地,谁能不喜欢?】
【现在你死了丈夫,我也死了阏氏,你不快乐,我也不快乐,要不,咱俩凑合快乐一下?②】
“!!!”
刘邦勃然大怒,拍地而起,“给我去死!!!”
作者有话说:
彭越:…这热闹有点过于热闹了…
①:《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原王察之。”
②:《史记·匈奴列传》: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
《汉书·匈奴传》高后时,冒顿浸骄,乃为书,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第33章 “听你的,废太子。”
九州天下为之惊怒——
“小小匈奴欺人太甚!”
“我朝国母也是他能觊觎的?!”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朝国母不容羞辱!”
“陛下何时发兵?我愿从军!”
“我也愿意!”
“别冲动, 匈奴可不是南越那种小角色。”
“当初陛下远征匈奴,但是败得极惨,被匈奴围困险些丧命, 要不然咱们也不会跟匈奴人和亲。”
“哼,和亲, 和亲是什么好政策吗?”
“拿女人来换取和平, 那是宋朝能干的事, 不是咱们大汉该干的!”
“辱我国母, 占我领土,大汉与匈奴不共戴天!”
“对!不共戴天!”
“你们先别冲动,听听天幕怎么说。”
“天幕?天幕肯定讲娘娘挥师北上, 踏平匈奴!”
“就是,此等奇耻大辱, 娘娘如何能忍?!”
“……”
彭越嘴巴大张, 愣在原地。
“夫君?”
彭夫人虽也震惊,但没有彭越反应大, 见彭越呆坐在原地,便抬手拂了拂彭越胸口,“夫君怎么了?”
温柔的手抚弄着自己胸口,彭越这才从震惊中回神, 一口气喘了上来,“匈奴安敢欺我如此!”
“真当我大汉无人了么!”
他一拍案几, 盛怒异常,“和亲和亲!这是和的什么亲!”
“匈奴蛮夷也,不知礼, 不识教化, 与他们和亲, 那是送羊入虎口!”
“陛下圣明一世,怎会在这种事情上昏了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然和亲求好,蛮夷也不会以心相待,如此一来,和亲便毫无意义!”
“陛下和的一手好亲啊。”
英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回神之后惊叹无比——
“可惜人家不止想要公主,更想要国母和大汉疆土。”
英玉骑马在英布身侧,听英布越说越离谱,眉头不由得蹙了蹙。
——哪怕身后跟的全是亲卫,口风极严,不会乱说话,但这种话也不可乱说。
“阿父,不可妄言。”
英玉打断英布的话,“为人臣子,当谨言慎行,万不可祸从口出,没得牵连无辜。”
“嗐,我这哪算祸从口出?”
英布抬头瞧着天幕,神色不似方才轻快,“这位匈奴单于才是真正的祸从口出。”
“等着吧,咱们的陛下可不是当初对阵项羽的陛下了。”
“此话一出,大汉匈奴再无和亲可能!”
“欺人太甚。”
张良拧眉,脸色温怒。
张夫人瞧了他一眼,“你又不是陛下,你生什么气?”
“不是整日常说什么道法自然顺其自然,既然顺其自然了,又何必为这种事生气?”
张良噎了一下,“那也不是这个顺其自然法。”
“此等羞辱——”
“大汉早就被羞辱了,也不见你们怎样。”
张夫人打断他的话,“当初和亲匈奴,不也是羞辱?”
“当初那口气咽得下,这口气有什么咽不下?”
“这岂能混为一谈?”
张良道,“和亲公主乃人臣,享大汉之供奉,自当为大汉排忧解难——”
张夫人更奇怪了,“和亲公主享大汉供奉,国母难道不享大汉供奉?”
“和亲公主为大汉排忧解难,国母更当如此。”
“当然,不止国母要为国家挺身而出,太子陛下更当如此。”
“谁打输的仗,便叫谁去和亲。”
“没道理他打输了仗,便将别人推入火坑,还美名其曰为享大汉供奉,便该为大汉献身,要我说,享天下供奉最多的明明是——”
“夫人慎言!”
张良连忙捂住张夫人的嘴,“这种话岂是我们能说的?”
“狗胆滔天!”
吕鬚火冒三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阿姐也是你能想的人物?!”
“口出妄言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寿!”
“什么东西!”
“真当我们大汉没人了?”
“我呸!”
“大汉再怎么没人也不是你一个蛮夷贱类能欺辱的!”
吕鬚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来人,点账!”
——她要散尽家财,支持陛下打死这只癞蛤蟆!
萧何惊了一瞬,“果然是蛮夷之地,不知尊卑,不知礼仪。”
——“我朝国母岂是他能羞辱的!”
“人家就是羞辱了。”
何同气得够呛,“先羞辱陛下,白登之围让陛下不得不和亲。”
“陛下百年之后,又羞辱娘娘,要娘娘远嫁于他。”
“这叫什么?”
“这叫得寸进尺!”
“这叫蹬鼻子上脸!”
“快别说了。”
萧何抬手揉了眉心,“陛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揉了一会儿眉心便起身,拿起外衫便往外面走,“今夜我不回来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怕是有的忙了。
韩信愣在原地。
——所以当初刘邦是怎么想的,要跟这种东西和亲?
好家伙,胃口一下子养肥了,和亲公主还不够,连大汉国母都一并惦记上了。
“你放心,我定会替你出这口恶气。”
片刻后,韩信回神,安慰蹙眉抬头看天幕的鲁元。
一向恬淡温和的鲁元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大汉败给了匈奴。”
“若非父皇当日大败,母后又怎会有今日之辱?”
“你父败在轻敌。”
韩信难得肯定刘邦的打仗能力,“匈奴虽勇,但不在项羽之上,若两军正面冲锋,你父未必不是匈奴的对手。”
“可惜,轻敌是兵家大忌。”
“若非轻敌,你父不会有白登之围。”
“小小匈奴,竟敢欺我如此!”
刘邦暴跳如雷,“来人!”
“点兵!”
“朕要远征匈奴!”
陈平第一次见如此盛怒的刘邦,其声音之大,吼得他一阵阵发懵。
在他的认知里,刘邦虽不是什么温文尔雅之人,但也不是易燥易怒之人,他平时很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只有在面对吕雉时才会经常失控,俩人吵架的声音能把房顶掀翻。
可当面对朝臣时,刘邦总是情绪稳定的,哪怕是发怒不稳定了,那也是他自己不想稳定,借怒意敲打功臣列侯。
——就像刘邦刚才对他那样。
但现在,刘邦是完完全全失控了,额头上已暴起青筋,足见其怒火有多旺盛。
在缩成一团还是自保之间犹豫了半息,陈平最终忙不迭劝阻刘邦,“陛下息怒!”
——这种情况下的陛下如何能打仗!
万一再跟上次一样来个白登之围,那就不是和亲能了事的了!
“您是万乘之躯,怎能跟无知蛮夷一般见识——”
陈平苦苦相劝。
但他话未说完,就被刘邦踹翻在地,“滚!”
——盛怒的天子完全没有理智,生平第一次对朝臣动了手。
“陛下有什么可气的?”
然而就在这时,吕后的声音却在大殿响起,“求娶国母是羞辱,公主和亲又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当初陛下忍得下,如今陛下又有什么忍不下的?”
“和亲公主岂能与你混为一谈?!”
刘邦火冒三丈,“你是我的皇后!一国之母——”
“那又如何?不一样被冒顿羞辱?”
吕雉打断刘邦的话,“陛下在和亲之际便该想到这个问题,以女人求和平,其结果只会换来对方更加厚颜无耻的羞辱!”
“娘娘您少说两句。”
陈平挨了刘邦一脚,此时正躺在地板上喊疼,但听吕雉火上浇油的话,当即顾不上疼了,连忙爬起来向吕雉拱手,“陛下如此气愤,乃是为娘娘——”
“为我?”
吕雉冷笑,“不,他在为自己的自尊心。”
“他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汉王朝的开国君主,强大如项羽都败于他的兵锋之下。”
“然而一个小小的匈奴,却能让他有白登之围,和亲之辱,如今更是发妻之辱,天下皆知。”
“你闭嘴!”
刘邦气得直哆嗦。
吕雉却懒得再与他吵,扬了扬手里未被审食其递出去的废太子诏书,声音平静得可怕,“废太子。”
“废了太子,我便替你坐镇中央,替你调动粮草,替你监国治天下。”
刘邦剧烈喘息着,“你在威胁我?”
吕雉却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自己刚才未说完的话,“而你,你可以领着你的十万铁骑,踏平匈奴,找回属于你大汉天子的尊严。”
“然后向九州百姓证明——”
“大汉王朝,终其一朝,永不和亲!”
刘邦身体一震,突然静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在外面逃命,吕雉替他坐牢,替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想起自己在芒砀山落草为寇,前途迷茫,是吕雉给他送吃送穿,给他造势头顶有云气。
他想起乱军之中她被项羽抓走做人质,那么多的折磨,那么多的煎熬,她硬生生熬下来,从未听从项羽之命,给他写信诉苦,乱他军心。
他想起自己年岁已老,而韩信正当壮年,骄奢狂妄,反心已现,他忧心韩信,而她不需他开口,趁他出兵平叛,自己在钟室里解决他最大的隐患。
——黑锅她背,骂名她担,她从不会让他为这些事情烦忧。
她似乎永远都是。
他犯罪,她坐牢,他造反,她造势,他杀人,她递刀,甚至直到今日,她仍是如此,他征讨匈奴,她便坐镇中央,她唯一的要求是要他废了不堪大用的太子,日后立她的女儿为储君。
——古往今来,也只有她吕雉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我们的吕后是什么反应呢?】
【史书说她大怒,妹夫樊哙毛遂自荐,愿提兵十万斩匈奴。】
天幕之上,画面翻滚,最终定格在穿武将衣服的樊哙身上,男人脸色铁青,显然气得不轻,他慷慨激词,一呼百应①,然而主位上的吕后却眉头轻蹙。
——很显然,她似乎并不赞同樊哙的出兵建议。
很快,又有一武将出列,冷声出声,“樊哙可斩!”
“先帝领兵四十万尚困于平城,如今你能用十万人马横扫匈奴?”②
“你这是信口雌黄,妄夸海口!”
【说话的人是季布,他说的是大实话,不仅说了刘邦,还随便说了一下秦朝,说秦朝因为对匈奴用兵所以导致陈胜吴光起义,这样的前车之鉴咱们大汉可不能再犯。】
【这话虽然有故意夸大的嫌疑,但也有一定道理,秦军主力不是在北方打匈奴,就是在南越,导致叛军攻入关中的时候无力救援,章邯只能调周围囚徒抵御叛军③,要不是章邯能打,带着一群囚徒强行逆天改命,再续秦朝国祚,要不然那个时候秦朝就能提前去见我那迷人老祖宗。】
【说完秦朝,我们再来看吕后执掌的汉初。】
【秦朝有章邯续命,汉朝有吗?】
【曾经有,但是现在已经无了,所以一旦对匈奴作战不利,国内叛乱四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绝世悍将能站出来,如章邯给秦续命一样,强行给汉朝续命。】
【所以吕后不得不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忍下这口气,继续和亲匈奴。】
刘邦心头一震,看向吕雉,“娥姁——”
“我忍得下。”
吕雉静静看着刘邦,毫无任何情绪波动,“我坐过牢,逃过命,乱军之中当俘虏,有什么忍不下的?”
她不与刘邦说废话,拿着诏书,从主位处走下来,直接塞到刘邦手里,“陛下,废太子吧。”
刘邦彻底静了下来。
——吕雉什么都忍得下,连他的背叛偏爱都能视若无睹,唯独忍不下自己的儿子成为插向她心口的尖刀。
刘邦手指捏着诏书,忽而有些难过,忽而又不难过。
理智与情感都在说,废太子吧,夫妻多年,你从未庇佑她半分,这一次,于情于理,你不该拒绝。
于是他这一次真的没有再拒绝,他看也不看,直接把诏书还给吕雉,“听你的,废太子。”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大殿。
或许是真的老了,他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跄踉,于是他走走停停,似乎是在等有人来扶他。
“陛下。”
他的身后响起审食其的声音,“外面风大,娘娘让末将给您送衣服。”
送衣服?
刘邦笑了一下,接过审食其送来的衣服,慢慢披在自己肩头,而后抬起手,恢复往日吊儿郎当模样,拍了拍审食其肩膀,“好好照顾你家娘娘。”
“是。”
审食其毕恭毕敬。
刘邦彻底走出宫门。
吕后漠然收回视线,平静打开手中诏书。
——不仅仅是废太子,还有公主敦厚仁和,当为储君。
她用刘邦为数不多的温存,又一次算计了刘邦。
她已经厌倦与刘邦推拉试探,她想鲁元现在便是储君。
当然,这封诏书不会现在发出。
待刘邦大军开拔,迎战匈奴,这封诏书便会以刘邦之名发向九州各地。
——大汉子民的确有一个好天子,怕自己中道崩殂,万里江山后继无人,所以便在出发之前便立了国本。
多好。
多么一个面面俱到的好皇帝。
吕雉笑了一下,回头看陈平,“他日诏书发出,曲逆侯可要替我作证。”
“此诏书乃陛下亲口所说,并非我□□专断。”
“……”
我可谢谢您了,这种时候想起我了!
陈平哽噎无语,但却只能倒头便拜,“自然。”
——陛下北伐匈奴,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回不来。
等陛下听到风声回来,公主的储君之位已经彻底坐稳,陛下哪怕回来也不会再折腾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听到风声也不会回来。
以举国之力打匈奴,岂能因为这种事情便把战事丢在一边回来掰扯皇嗣?
这位新储君,陛下只会捏着鼻子人了。
再说了,陛下都废太子了,难道对以后谁当储君心里没数?
他是抹不开那个面子,不愿承认儿子们无能,只能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于公主。
娘娘在他出征之后再发出,便是全了他的面子。
待他凯旋,俩人吵一吵,闹一闹,这件事便翻篇了。
“此诏乃陛下亲口所说,亲自所下,臣听得一清二楚,看得真真切切。”
陈平语气真诚,毫无异议。
【好啦,这就是这期吕后的内容到此结束。】
【话题依旧沉重,但主要是因为吕后接手的摊子实在太烂太烂了!】
【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把大汉王朝稳住,我是刘邦我高低得给她磕一个。】
刘邦:“……”
磕个屁!
——万里江山都给她了,不磕!
【但是下一次,咱们绝对讲点快乐的~~】
【升官发财死老公,虽然内忧外患,但也大权独揽啊!】
【老铁们一键三连刷起来,下次给你们整点轻松刺激的!】
刘邦:“???”
谢谢,他不想看!
但他显然左右不了天幕的想法,更左右不了神州大地黔首的想法,天子领兵出征匈奴,国母之辱必会以匈奴的荡然无存而结束,黔首们心里痛快,便格外关注天幕,无数人抬头看着天空,然后人群中突然爆发一声惊喝——
“那是什么?”
“是龙!”
“真的有龙?!”
作者有话说:
张夫人:天幕有什么刺激的?没见识,看我来给你们整个大的!
①:《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②:《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季布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於胡,陈胜等起。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
③:《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六》:二世大惊,与群臣谋曰:“柰何?”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彊,今发近县不及矣。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
第34章 “娘娘不想见太子殿下。”
“神龙现世, 天佑我大汉!”
“神龙!快拜神龙!”
“不对,神龙在动!”
“它要去哪?”
“好像是——驰道的方向!”
无数人抬头看向天空,此时的苍穹之上天幕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龙的身影,它的周围有云气环绕, 身影在层层云雾里若隐若现, 那些云气太多也太高, 黔首们看不清它的模样究竟如何, 但那巨大的影子却闯入每一个抬头看天空的人的眼眸,让人想忽视都难。
没有东西能有这么大。
更没有东西能在天空中飞行。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龙!
“可是,它去驰道作什么?”
“不知道。”
“驰道那里有什么吗?”
“有公主殿下的大军!”
“神龙要去找公主?!”
“不能吧?神龙找公主作什么?”
无数黔首追逐着龙的身影, 争先恐后往驰道进发。
而此时驰道处的大军,也发觉了龙的存在——
“龙!”
“神龙降世!”
卫士们虽受过严格训练, 敌军冲阵都不会乱作一团, 但天空上的影子着实让人匪夷所思,整齐前进的队伍里有声音议论开来。
英布摸着下巴, 抬头瞧着云雾之上的神龙,“不能吧?真有神龙?”
——这玩意儿不是刘邦起义时造势的东西吗?
“神龙现世乃是吉兆。”
英玉看着徐徐而来的神龙身影,莫名想起大军开拔之际吕后交代鲁元公主的事情——
皇后说,给公主准备了一个惊喜。
英玉秀眉微动, 立刻吩咐身后亲卫,“神龙现世, 快请公主殿下下车一观!”
“喏。”
亲卫调转马头,往鲁元所乘坐的马车飞奔而去。
“不错,这么祥瑞的景观, 是该让公主殿下下来瞧瞧。”
英布点头, 十分满意英玉的指挥。
“……”
她的好父亲政治智商不比韩信高多少。
英玉有些无奈, “阿父,让三军就地安营扎寨吧。”
“此等祥瑞千年难得一见,需得让随行官员将其描画记录,以传后世。”
“哦,对!”
英布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得记录下来,“快,停下来。”
“郎中令呢?着人把神龙画下来!”
“副将,你领一些机警的什长巡逻警卫。”
郎中令听命而去,英布又吩咐副将,“周围黔首看到神龙必会向我们靠拢,你们机灵点,莫让有心之人混进来。”
“公主殿下在军中,若她有个好歹,我们可担当不起。”
“遵命!”
副将立刻点人戍卫。
“神龙?”
鲁元扶着亲卫的手跳下马车,疑惑看向天空。
苍穹之上,有一条巨大的动物在云层之中翻滚着,腾飞着,不断向她所在的方向飞驰而来。
很快,神龙来到她所在的位置,像是终于找到地方,巨大的龙身缓缓伏下,在她头顶处停了下来。
周围陡然陷入安静。
饶是韩信政治敏锐度几乎为零,此时也知晓这意味着什么,他眯眼看着若隐若现的神龙,心潮澎湃不已。
——神龙现世,九州之主,他的孩子必能受万人朝拜!
周围皆是训练有素的兵卫,而不是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能引起骚乱的黔首们,可尽管兵卫们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临危不惧在身上,此时也难掩面上的激动,拱手向鲁元高声道,“公主殿下大胜南越,神龙便降世现身,可见天佑大汉,天佑公主!”
而他周围之人皆是吕雉一早便安排好的亲卫,听他开口,便齐齐高呼——
“天佑大汉!天佑公主!”
“天佑大汉!天佑公主!”
“天佑大汉!天佑公主!”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直传到前方先锋军的耳朵,英玉耳朵微动,轻轻笑了起来。
——公主继位,乃顺天承命,九州归心。
樊哙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蛋,“神龙、神龙庇佑公主?”
“似乎的确是这样。”
夏侯婴的震惊不比樊哙少,但多年护着陛下公主太子转危为安的经验让他又迅速镇定下来,他翻身下马,提醒樊哙,“舞阳侯,快下马恭贺公主。”
“噢噢!”
樊哙这才反应过来,长腿一跨,从马背上跳下来。
神龙就在鲁元的方向,樊哙一边抬头看神龙,一边抬腕用手肘撞了一下夏侯婴的胳膊,压低声音与夏侯婴耳语,“神龙可不是其他祥瑞,是九州之主。”
“现在出现在驰道,别是以后位尊九五的是公主,而不是太子殿下?”
临行前,自己婆娘曾向他暗示过娘娘属意公主,让他在路上见机行事,若是在以前,他必然觉得此事荒唐,可自从听天幕预警,吕氏男儿蠢笨如猪导致他婆娘与孩子都被周勃残忍杀害,此事之后,他便再无男女之别。
——若是他婆娘掌权,他家绝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所以甭管男人女人,能撑起门楣就是好人!
只是女子为储君到底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心里赞同,不代表夏侯婴也赞同,他得试探一下夏侯的态度,他斜了一眼夏侯婴,话里用意再明显不过,“你怎么看?”
夏侯婴心里也在嘀咕这件事。
自天幕出现之后,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便明显冷淡了下来,不仅不再督促太子殿下熟悉政务,就连平时见面都减少很多。
他曾在乱军之中救过太子与公主,在外人眼里他是天然的太子党,皇后娘娘冷落太子,太子身边的叶姬没少偷偷来找他,求他替太子说说好话,说太子到底年幼,行事难免不够周道,但太子已经知道错了,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是娘娘膝下所出,千万别与太子生分了。
这话他当然说过,而且说了不止一次。
可皇后娘娘的反应可谓是颇为冷淡,嘴上说他心念太子,忠心可嘉,至于他说的话,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的确被太子寒了心。
但他想着,再怎样寒心,娘娘膝下也只有太子一个儿子,闹个几日脾气,便会与太子重修旧好,直到那日天幕说起阿武,一个在后来登基为帝的女人,于是那日他便知道,娘娘再也不会将江山重任托付太子。
——娘娘的的确确只有一个儿子,但娘娘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在乱军之中护住太子的坚韧女子。
一个在陛下宠妾灭妻局势下甘愿以婚事换来陛下对她们母女俩一丝怜悯的女人。
再后来,一切都理所应当。
公主入朝,开府治事。
——这是诸侯王们都不曾拥有的待遇。
皇后娘娘的野心可见一斑。
夏侯婴抬手拍了拍樊哙肩膀,“咱们为人臣子的,想这么多做什么?”
“无论是太子登基,还是公主登基,对于你有什么区别吗?”
“这有啥区别?”
樊哙松了一口气,“都是娘娘所生,哪个登基都行。”
——要是夏侯婴不赞同,那还真不好弄。
夏侯婴抬头看前方的鲁元公主,“既如此,我们便恭贺公主。”
——说句臣子不该说的,他觉得公主比太子强多了。
当初陛下将公主太子踹下马车时,太子或许是年龄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是公主紧紧抱着太子,眼含热泪声音恳切,“我死不足惜,但请腾公一定要救下父亲。”
他心中一软,再也顾不得陛下的怒骂,跳下马车把公主与太子抱了上来①。
“放心,有我在,你们谁也死不了。”
他对那个时候的公主承诺。
后来他果然做到了,一边驾马,一边冲杀追兵,终于将陛下与公主太子救了下来。
不尊王命,险些让王丧命。
陛下又惊又怒,气得要拔剑杀他,太子依旧在哭,是公主与一帮武将死死抱住陛下的胳膊,说他劳苦功高,怎能杀害②。
于是陛下没有杀他,加官进爵,恩宠有加。
——直到现在。
夏侯婴笑了一下,“神龙现世,是公主的祥瑞,更是陛下的祥瑞。”
“对!恭贺公主!”
樊哙再不疑心夏侯婴,快步走向鲁元。
“神龙盘绕,这是大喜之兆!”
夏侯婴走上前,拱手向鲁元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鲁元微颔首,恬淡面上难得浮现一抹激动。
——母后果然不会骗她,在她凯旋之际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惊喜。
“郎中令何在?”
鲁元缓缓平复心情,尽量以和缓声音开口,“快命人将神龙之事记录下来,飞信传给父皇母后。”
“此等祥瑞利我大汉江山,一定要报知父皇母后。”
“殿下放心,他们已经记录在案了。”
英玉此时也从最前面走了过来,见了鲁元,便笑眯眯见礼,“当年陛下头顶有云气,故四地起义之人皆投陛下,而今殿下有神龙庇佑,可见天命在汉,天命——”
她声音微微一顿,清脆而坚定,“天命在公主。”
“天命在公主!”
被吕雉一早便安排好的亲卫们等的就是这句话,英玉声音刚落,震耳欲聋的声音便跟着响起,“天命在公主!”
鲁元眼眶微微一热,“天命在汉!”
“天命在汉!”
“天命在公主!”
黔首们远远追着神龙赶过来,只看到旌旗蔽日,卫士们剑气如霜,而在披甲执锐卫士们紧紧戍卫着的马车之上,是神龙在上面盘旋环绕。
——神龙停在公主的马车之上。
天命在公主的声音不断响起。
穿石裂云,响彻云霄——
天命在汉!
天命在公主!
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声音。
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天象!
黔首们倒头便拜——
天命在汉!
天命在公主!
是日,天降祥瑞,传遍九州。
是日,吕后召见百家,百家争鸣,畅谈国事。
是日,刘邦出兵匈奴,甲光向日金鳞开③。
是日,刘盈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
“叶姬,以往母后召见百家总会带上我,今日怎不许我一同参加了?”
他疑惑问叶姬。
“……”
您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是不是已经晚了?
但叶姬是一个心地纯善之人,她静静看着刘盈,如同看一个傻子,“殿下,或许是娘娘不想让您这般劳累呢。”
“您不是常说,百家只有儒家才有治世之才吗?其他家杂乱而无用,皆是欺世盗名之辈。”
“既是如此,娘娘又怎会叫您一同前去?”
叶姬十分心平气和,不再对刘盈抱有一丝希望。
“是这个道理。”
刘盈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我是太子,国之储君,母后召百家商讨治国之策,于情于理都该由我出面,而非母后独自主持。”
叶姬看了一眼刘盈,“那殿下想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
刘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母后近日的确对我冷淡很多。”
“可惜我之前不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才发觉母后竟与我生分至此。”
他的确是不放在心上的。
在他的印象中,母后极少对他有笑脸,也极少夸赞于他,所以他已经习惯母后对他的冷淡,对他的不满,但再怎么不满,他也知道母后是恨铁不成钢,而非放弃他。
——他是母后唯一的儿子,更是母后唯一的指望,母后不可能放弃他。
可现在阿姐入朝,开府治事,又平定了南越,立下赫赫战功,他不止一次听到小宫人议论纷纷,说母后要废他改立阿姐,母后已颁布女子可为继承人的律令,废一个她瞧不上眼的儿子改立女儿,也正好向功臣列侯乃至天下黔首做一个表率。
——女子的的确确可以为继承人。
风言风语听多了,他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再联想如今母后不许他参与朝政,甚至连召见百家都不许他参加,其意思已再明显不过。
——母后对他彻底失望。
母后想要放弃他。
这个念头一旦发散便一发不可收,让他几乎战栗不止。
——凭什么?!
姐姐难道真的比他有才干?
不,这一切都是母后在背后操弄。
他太清楚姐姐的性格,那是一个与他一样懦弱无能的人,根本不可能撑得起大汉王朝。
是母后对他彻底失望,所以才转头扶持一个更为听话的女儿,而根本不是姐姐的能力让母后一见倾心,铁了心废他立姐姐。
刘盈皱了皱眉,“咱们去看看。”
“我是父皇钦定的太子,没有父皇的点头,谁也废不了我。”
刘盈不死心。
他与往常一样,整理仪容后,便动身去前殿,像是得知消息太晚导致姗姗来迟一般,直接往殿内走。
然而他刚踏上最后一块台阶,便被审食其拦下,“殿下,娘娘在殿内议事,非娘娘诏令,谁都不许进出。”
“大胆!”
刘盈最讨厌审食其这副眼里只有他母后的模样,“我是大汉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你有什么资格来拦我?”
“凭娘娘圣谕。”
审食其不卑不亢,“娘娘曾亲口交代,尤其是您,不许入殿。”
刘盈微微一惊,“不可能!”
“母后不可能这么对我!”
“谁在外面嚷嚷?不知道娘娘在里面议事吗?”
殿门被打开一条小缝,老黄门尖细着声音问审食其,“辟阳侯,您可真是越发不懂事——哎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您怎么过来了?”
老黄门态度一如既往谄媚,刘盈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母后是疼他的,知道他被审食其这只看门狗拦了下来,所以让老黄门带他进去。
刘盈笑了一下,态度变得温和,“是我。”
“劳烦中大人④与母后说一下,我来迟了。”
“殿下,您这不是来迟了。”
老黄门从殿里走出来,回头瞧了一眼殿内百家诸子,转过脸对刘盈笑成一朵花,“您这是来错了。”
“您往日最讨厌百家诸子,说他们夸夸其谈,毫无治国良策,既如此,您还来瞧他们做什么?”
“这……”
刘盈被噎了一下。
老黄门上前挽住刘盈的胳膊,把他往台阶下送,“殿下既然不喜他们,何必跟他们打交道?”
“没得惹了殿下的不喜,还弄得娘娘一肚子气。”
老黄门顺着台阶往下走,台阶下站着叶姬,他便对叶姬招招手,语气有些不耐,“还愣着做什么?快把殿下带回去。”
“当心扰了娘娘的兴致,娘娘揭了你的皮!”
叶姬连忙上前扶刘盈。
刘盈尚未反应过来,已从台阶之上走下来,老黄门一甩拂尘,依旧笑眯眯,“殿下,老奴就送您到这儿了。”
“娘娘还在里面呢,老奴得赶紧回去伺候着,若是耽误了娘娘的事儿,老奴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呢。”
“你——”
刘盈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老黄门与审食其一样,同样不许他进去大殿,不同的是一个态度硬邦邦,另一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大胆!”
刘盈有些不悦,“你们竟敢对我不敬?”
“难道不怕母后治你们的罪吗?”
“哎哟,殿下,这话可不敢乱说。”
老黄门躬身做出一副害怕模样,“老奴若是真让您进去了,那才是让娘娘治老奴的罪呢!”
刘盈挺身便往台阶上走,“我若一定要进呢?”
老黄门眼皮微抬,叹了口气,“殿下,您何必为难老奴呢?”
“这是娘娘的旨意,老奴只是遵命行事,娘娘亲口所说,任何人不得进出。”
“任何人不得进出?”
刘盈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母后不是针对我?”
“那当然。”
老黄门随口应了一声,“娘娘针对您做什么?”
“老奴听得真真的,任何人不得进出。”
然而下一个瞬间,斥卫的声音传了过来——
“天降祥瑞,神龙盘于公主头顶!”
老黄门眼睛一亮,顷刻间从台阶上小跑下来,扶着一路狂奔过来倒头便拜的斥卫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神龙盘于公主头顶?”
“这是大大祥瑞!”
老黄门扶起斥卫,殷勤用拂尘扫去他一路上的风尘仆仆,“快!快随我进去!”
“好好与娘娘说道说道,到底什么样的神龙盘于公主之上!”
而立于台阶之上的审食其,此时面上也颇有喜色,不等老黄门开口,便抬手让亲卫打开殿门,殿门缓缓被打开,老黄门牵着斥卫快步上台阶,仿佛殿内的皇后娘娘正翘首以盼等待着这个喜讯,而他不敢有丝毫耽误似的。
“???”
刘盈愣在原地。
片刻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往日的好脾气彻底被激怒,“你们还说不是针对我?”
“凭什么斥卫能进殿,而我不能进殿?!”
——小小家奴,竟敢欺他一朝储君!
刘盈抬脚便往上面走,然而靴子刚落在台阶上,守在门口的审食其手中佩剑一送,剑身横在他胸前。
“因为娘娘不想见殿下。”
审食其声音凛凛,没有任何起伏。
作者有话说:
刘盈:你们还说不是针对我!!!
审食其:对啊,就是针对你
刘盈:???
终于写到这一章!!!
我能说我文如泉涌灵感不断吗!!!
①:《史记·卷九十五·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定三秦,从击项籍。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汉王败,不利,驰去。见孝惠、鲁元,载之。
②:《史记·卷九十五·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汉王急,马罢,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馀,卒得脱,而致孝惠、鲁元于丰。
③:《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④:《后汉书·邓禹传》:时宫人出入,多能有所毁誉,其中耆宿,皆称中大人。所使者乃康家先婢,亦自通中大人。——中大人,对有权势的宦官宫人的一种称呼。
第35章 “除——太子冠。”
长剑虽未出鞘, 可剑鞘上的凛凛寒光却让刘盈吞了吞口水,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往后退了半步, 声音不复方才强势,“你、你说谎。”
“母后怎么可能不想见我?”
“分明是你们这些小人不敬储君, 故意拦我在外面!”
他攥紧拳头,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们难道不怕父皇回来治你们的罪吗!”
审食其挑了下眉, “陛下之命,命臣只遵娘娘一人之令。”
“娘娘不想见的人,臣断然不敢放进大殿。”
刘盈脸色涨得通红, “你——”
“殿下息怒。”
叶姬连忙拉住刘盈胳膊,生怕他一时控制不住与审食其闹起来。
她比刘盈看得明白, 皇后娘娘已经彻底放弃殿下了, 所以才会有之前的冷淡,现在的不见。
她明白这个道理, 审食其明白,老黄门更明白。
唯一不明白的只有太子,他还是那个觉得只要自己服软,皇后娘娘便会围着他打转的皇太子。
可时代早就变了。
早在天幕预警女子能登基为帝, 男女平等同享继承权的时候,太子殿下便不再是皇后娘娘唯一的选择。
——公主比太子乖巧, 比太子懂事,更比太子跟娘娘一条心,娘娘怎会放弃这般乖巧懂事的公主而选一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太子殿下?
不止娘娘不会选。
是个人都不会选太子殿下。
选太子殿下的结果所有人都已经看到, 与皇后娘娘政见不和, 成为别人攻击皇后娘娘的一把尖刀, 甚至在皇后娘娘找男宠的时候还会指责娘娘,杀男宠以泄愤。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担不起万里江山的托付——
见娘娘杀赵王戕害戚夫人便气急攻心,彻底与娘娘生分,花天酒地不问政事,不过几年便走在娘娘前面。
太子殿下不成器,他的儿子们更不堪重用。
身为天子,却被心怀异心的功臣列侯骗了兵权,直接导致吕氏满门被屠,自己也落个惨遭屠戮的下场。
太子殿下的儿子尚能说一句年龄小,不懂事,可太子殿下呢?
——他可曾做过一件对得起皇后娘娘对得起大汉江山的事情来?
公主殿下或许不是一个圣明果决的储君,可再坏也坏不过太子登基,既然如此,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能试一下公主殿下呢?
而功臣列侯们也可以多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可以让他们保全自身,他们何乐不为?
公主殿下的上位再正常不过。
而銥譁太子殿下的被放弃,也在常理之中。
叶姬叹了口气,“殿下,或许娘娘在忙政务,我们改日再过来吧。”
“忙政务?”
“不。”
刘盈摇头,“方才送信的斥卫都进去了,我却进不去。”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也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但今日,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哪怕畏惧着审食其手里的佩剑,但他也不曾退下台阶,他直直立在台阶上,看着对他紧闭的殿门。
“母后不是在忙政务。”
刘盈忽然有些怕,“她是不想见我。”
“叶姬,母后不想见我!”
他攥着叶姬的手,六神无主,“为什么,为什么母后不见我?”
这难道不是再明显不过?
失望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存在任何希望。
皇后娘娘不再对太子殿下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彻彻底底放弃太子。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刘盈开始慌起来,“是我与如意太过亲近?还是我与戚夫人太过亲厚?”
“可是,如意是我的弟弟啊!”
“殿下,赵王是您的弟弟,公主殿下更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叶姬彻底听不下去,“您对公主殿下,可有对赵王一半的亲厚?”
审食其眉头微动。
——这位叶姬倒是一个极通透的性子。
可惜跟了太子殿下,没得白白糟蹋。
“阿姐是外嫁女,跟如意怎能一样?”
刘盈张了张嘴,仍没有想通问题究竟出在哪。
“不,不是。”
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阿姐,阿姐不是外嫁女。”
“母后已颁布律法,女子与男子一样,同样能拥有继承权。”
像是终于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他身体跄踉了一下,慢慢坐在台阶上,“男女平等,女子可继承父母的一切。”
“可是,这是大汉的万里江山!不是田舍郎的几亩薄田!”
“母后,你好生糊涂!”
他猛然转身,盯着对自己紧闭的殿门,“若立阿姐为储君,不过几代,父皇九死一生打下来的九州天下便是旁人的东西!”
“父皇怎会允许你这般做!”
“殿下慎言。”
听刘盈越说越离谱,甚至还带了对吕后的愤慨,叶姬眉头微蹙,连忙打断刘盈的话,“此地人多口杂,殿下不要祸从口出——”
“我难道说错了吗?”
刘盈甩开叶姬的手,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将万里江山传给阿姐,阿姐的夫君难道不会生出觊觎之心?”
“阿姐一个弱女子,如何抵得了阿姐夫君的强取豪夺?”
“到那时,不必血流成河,大汉江山便能为旁人所取代!”
“你阿姐的夫君?”
紧闭的殿门缓缓被打开,里面传来一道威严低沉女声,“呵,你阿姐不会有夫君。”
刘盈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抖,眸色里满是恐惧,“母后,你……”
“怎么,方才不是很有胆量吗?”
吕后扶着老黄门的手,一步一步从殿内走出来,看到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这个模样,她眉头微蹙,声音愈冷,“怎么我一出来,你反倒不说了?”
“说吧,母后听着。”
刘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母后对别人疾言厉色,但甚少对他也如此,母后只会用她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平静与他说话,平静分析利弊,平静指出他的不足之处,明明没有骂他凶他,却比打骂更让他恐惧。
——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越宁静,越代表着后面风浪的可怕。
所以他不安着,忐忑着,直到今日。
可今日的母后似乎依旧不曾发怒,她仍是一贯的口吻,连声线都不曾起伏,似乎她还是不管他做出什么荒唐事她都会护着他的好母后。
但他知道,不是的,不一样了。
——母后,放弃他了。
这个事实让他惊恐不已,甚至连以往的好脾气都濒临失控。
——没有任何太子能在得知自己被废的时候保持平静。
刘盈吞了吞口水,慌乱之下,手指抓紧了自己衣袖。
手里有了东西抓着,他才勉强恢复几分理智,梗着脖子颤着声音道,“母后,我错了。”
他或许真的错了。
他以为母后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会无底线包容他。
事实证明他这种想法天真到可笑,阿武有四子,所以随意废立,而母后有一子,她一样能随意废立。
——废他,立阿姐,多么荒唐却又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刘盈惶恐着,向自己的母亲承认错误,“是我懦弱,是我无能,是我让你失望了。”
“可是,我毕竟是您的儿子啊!”
母后对他一向宽容,所以事到如今,他仍对母后抱有幻想,“我若做错了什么,您可以打我,骂我,只要您能消气,您做什么都行。”
“可是您不该听信谗言废去我的太子之位啊!”
“母后,我是您唯一的儿子。”
他按着胸口,上半身微微前倾,倾吐欲十足,“未来将替您——”
“不错,你的确是我唯一的儿子。”
吕雉平静打断刘盈的话,“但却不是我唯一的孩子。”
“你或许忘了,我还有一个女儿。”
刘盈心头一惊,“不,母后——”
然而他的母后似乎是已经对他彻底绝望,她甚至不愿意再与他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拂袖转身。
——仿佛与他多说一句话,便是浪费自己的一刻生命般。
刘盈心乱如麻。
“母后,您别走!”
他上前抓住吕后胳膊,低声哀求,“母后,我真的知道错了。”
审食其皱了皱眉。
——大庭广众之下岂能这般作态?
几乎没有犹豫,他上前扶起刘盈,“殿下,莫失了您的身份。”
刘盈身体一僵,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他竟当着无数人的面对母后低三下四,一叠声恳求,此时他哪里还有储君该有的气度?分明是被人丢弃的丧家之犬!
刘盈连忙站起身,吸了吸鼻子平复心情,“母后,是我失态了。”
“我扶您入殿,咱们进殿再说话。”
说话间,他上前搀扶着吕雉胳膊。
老黄门见此,悄悄退在一边。
——皇后娘娘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母后,虽对他已彻底失望,但也不会想见他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
刘盈扶着吕雉往殿里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说话,“母后,我知道您还是疼我的,今日不过是气狠了——”
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大殿之内不止有百家诸子,还有功臣列侯与刘氏宗亲,甚至一些身体不适在家养病的列侯们也过来了,强撑着身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所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很显然,母后是有大事与他们商议,否则他们不会来这么齐。
而这个商议,事关他,事关废立太子。
而母后之所以打开大殿,让他进来,不是因为他在外面大吵大闹,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一致,现在通知他这个即将被废弃的太子。
刘盈彻底慌了,“母后,您不能这样。”
他不住摇头,扶着吕雉的手颤得不成样子,甚至不敢再往前走。
吕雉皱了皱眉,似乎不意外自己儿子的反应,她抬手,隔着衣袖握着刘盈的手,稍稍用力,扯着他的手把他往前带。
“记住,你现在还是大汉的储君,九州的太子。”
吕雉抬头看向前方,声音从容,不见任何窘态,“你不能这般失态。”
那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声音,带着刚毅果决,让刘盈不得不随着她缓步走进大殿,尽管此时的刘盈身体颤得不成样子,甚至手脚发软,但他被吕雉牵在手里,便仿佛是吕雉的一个提线木偶,吕后让他走,他便不得不走。
“不,母后,您不能这样对我。”
刘盈低喃着,“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他此时的忏悔显然无用,母后仿佛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仍是拽着他,将他拽到大殿中央。
“错的不是你,是母后。”
母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身体一震,陷入极大的恐惧,他僵硬着转身去看身旁的母后,可母后已松开他的手,他的手脚软得不像话,失去支撑顷刻间摔在地上。
可他现在无暇理会自己的狼狈,甚至不在意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五存,他慌乱着去抓母后的衣袖,可母后已不给他这个机会,老黄门一甩拂尘,笑眯眯将他与母后隔开,“殿下,您此时仍是一朝储君,万不能这般失态。”
明明是好意提醒的话,他却觉得讥讽异常,甚至还带了阴阳怪气。
——你这个毫无储君气度的太子,早就该被娘娘废弃了!
“你滚开!”
他不知从来来的勇气,抬手便去推老黄门,“我要去找我母后!”
“殿下,您别这样。”
叶姬死死拽着他胳膊,声音里带着叹息,“殿下,事已至此,您——认命吧。”
认命?
拱手将九州天下相送?
刘盈目光微微一滞,眸色彻底黑了下去。
不,他不想认命。
那本该是他的东西!
“我凭什么认命!”
他甩开叶姬的手,大吼出生,“我是父皇母后的嫡子!是功臣列侯推选出来的皇太子!”
“母后凭什么废我!”
“因为我是皇后。”
吕雉声音在大殿响起。
她此时已走到主位,殷勤的小宫女摆好她裙摆,她缓缓坐在主位中央,静静看着在殿内大吼大叫的儿子,“你以为你能当太子是因为你是陛下的儿子?”
“是因为受功臣列侯推举出来的太子?”
“荒谬!”
“你能当太子,是因为你的母后是我!”
刘盈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我选了你,所以你是太子。”
“而今我不想选你,你便不是太子。”
“与陛下无关,与功臣列侯更无关系!”
刘盈面如土色。
“萧丞相,宣旨。”
吕雉声音凉凉。
萧何看了一眼殿内失魂落魄的刘盈,叹了口气。
但这口气并非惋惜刘盈,刘盈的所作所为他有目共睹,他叹息的是明明堪称天选之子的开局,却被刘盈作到这步田地。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萧何拱手起身,接下老黄门递过来的诏令,清了清嗓子,对着刘盈宣读诏书。
但刘盈此时精神恍惚得很,他有些听不清萧何的声音,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每一个对自己来讲都是煎熬,情感告诉他不可能,母后不可能废他,可理智却告诉,不,这是真的。
——他真的被母后废了。
而那些总是在父皇面前夸赞他的功臣列侯,此时竟一言不发,他们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他被母后所废。
——他们竟不曾替他求情!
他再看那些教习他的大儒,大儒们唉声叹气,似乎在惋惜他被废弃。
——可他们并不止在惋惜他,他们在惋惜再也找不到他这样的太子,能将他们的话奉为圭臬。
刘盈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原来他并不是众望所归,也不是地位稳固。
而是因为母后选中了他,所以他才能在那个位置上任意妄为,所以功臣列侯们会尊他为储君,所以大儒们才会对他循循善诱。
可当母后放弃他,他的储君之位,他的一切,全部消失。
至于他的父皇,则更不会关心他的废立。
甚至在得知他被母后所废时,还会抚掌大笑。
——父皇中意的从来是更像父皇的如意,而不是他这个懦弱没有主见的儿子。
“除——太子冠。”
宣读完诏书,萧何退在一旁。
老黄门领着小黄门上前,抬手去摘刘盈发冠,“殿下,得罪了。”
刘盈终于回神。
身体剧烈一抖,抬手推开老黄门,像是不敢置信般,他抬头看着他的母后。
而吕雉此时也在看着他,看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能闹出什么笑话,见他抬起头来,她眉头微动,心中一痛,“盈儿,你的太子之位是母后替你挣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曾对这个儿子抱有多大的期望。
可当他资质平平,她也并非想不开。
她想着有她在,他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太子好了。
什么戚夫人刘如意,什么功高盖主的功臣列侯,她会一一替他除去。
世人骂名?
呵,她根本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的儿子能坐稳江山,在乎的是自己佐定刘邦打下来的万里疆土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而不是被戚夫人那个小贱人所生的刘如意给夺了去!
至于她的儿子懦弱,无能,没主见,没关系啊,她可以治国理政,他在她庇佑下生活就好了。
她允许他懦弱,她允许他无能,她允许他犯各种各样的错误。
——可她不允许她怀胎十月艰难生下的儿子成为插向她心口的尖刀!
吕雉凤目轻眯,恢复威严凌厉,“如今母后不想给了,想取走,盈儿,你怪母后吗?”
“怪?”
刘盈心头一震,心如死灰,“儿……不敢!”
“摘冠。”
吕雉冷声吩咐。
“喏。”
老黄门尖着声音唱喏,再次踩着小碎步上前,轻轻解开璎珞,缓缓摘下太子冠。
长发散在周围,刘盈视线变得模糊,像是浑身被抽走力气般,他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殿下!”
叶姬惊呼出声,接住倒在自己怀里的刘盈。
功臣列侯们眼皮狠狠一跳,顿时有些慌乱。
——娘娘是太子的生母,若娘娘不舍母子之情,这废太子改立公主的事情怕是有得拖。
吕雉手指呼吸微窒,下意识起身相看,但尚未站起身,她又坐了下来,她端坐在主位上,面上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传太医。”
吕雉平静道。
功臣列侯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日,太子被废。
是日,刘邦侧翼包抄匈奴,歼灭匈奴三千多人。
是日,神龙盘旋鲁元公主马车之上,数日不散。
是日,太子被废的消息传遍天下。
是日,刘邦欲再次诱匈奴来战,得知消息鸣金罢兵,一个人枯坐中军主帐一宿。
是日,神龙消散,鲁元公主启程回长安,但是刚到长安,便被太医诊出喜脉。
是日,鲁元公主遇神龙有感而孕,皇后大喜,大赦天下。
“母后终于等到你这一胎了。”
吕雉轻轻抚摸着鲁元公主毫无变化的小腹,脸上这才有了些喜色,抬头问给公主请脉的太医,“胎相如何?”
“我的皇孙是否安健?”
太医皱了皱眉,神色颇为凝重。
“怎么?”
吕雉眼皮微抬,声音骤冷,“她们不好?”
“臣、臣不敢说!”
太医心头一跳,连忙跪了下来,“公主殿下有感而孕,岂是肉眼凡胎所能相看?”
吕雉微眯眼,“既然不能相看,那我留你何用?”
“母后。”
鲁元拉了一下吕雉,“大喜之事,何必妄动刀兵?”
她一边劝吕雉,一边温声问太医,“太医不必忧虑,但说无妨。”
小命得保,太医擦了把头上冷汗,哆哆嗦嗦道,“臣医术不精,只、只探到公主殿下似乎怀的是双生子。”
“至于性别如何,是男是女,臣却是探寻不到,只能等月份再大一些,臣再勉力一试。”
“双生子?”
鲁元眼前一亮,喜上眉梢,“母后,这是大喜。”
——一次生俩,她只需生这一次就够了。
第36章 天选之女。
“这算什么大喜?”
吕雉皱了皱眉, “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你这是双身子,凶险更甚常人, 一个不甚……”
她声音微微一顿,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抬眸瞧向跪在床榻前的太医, “我且问你, 有几成把握保公主三人母女平安?”
“这……”
太医满面愁容, “臣不敢说。”
——她都不敢确定公主怀的女儿,皇后娘娘怎这般笃定?
当然,这不是最要命的事。
最要命的事是皇后娘娘的问题——几成把握?
她能说一成把握都没有吗?
这种话她哪敢说!
“说。”
吕雉声音凉凉。
太医打了个哆嗦, “娘娘,公主殿下遇神龙有感而孕, 想来必有神龙保佑——”
“说。”
吕雉不耐打断太医的话。
“臣, 臣只有两成把握。”
太医不敢再推脱,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
——至于一成什么的, 她则是连提都不敢提。
“两成?”
吕雉拧眉。
太医连忙道,“娘娘也曾有过身孕,岂不知怀孕生子的凶险?”
“况公主殿下怀的是双生子,怀时艰难, 生产之际更艰难,故臣不敢为安娘娘之心便妄夸海口, 此是对娘娘更是对公主殿下的不负责任。”
吕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鲁元这才紧张起来。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有过一段婚姻,也见过母后生弟弟时的凶险, 虽艰难, 但最终也都生下来了, 所以她便觉得双生子很好,旁人要受两次罪才能生出来的孩子,她一次便能生下倆,省得再遭第二次罪。
可听女医之言,双生子与正常孕育明显不同,怀时艰难,生时更艰难,以女医医术之高,也只有两成把握。
——甚至这两成把握都是在母后的威逼之下说出的,其真实把握或许只有一成。
双生子的凶险,由此可见一斑。
鲁元蹙了蹙眉,“我身体比常人强健些,情况是否比常人好一些?”
“是会好一些。”
鲁元态度温和,女医比面对吕后时敢说话一些,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尽量用鲁元能听懂的解释来回答,“但这建立在胎儿无恙,您也无恙的情况下。”
女医抬眸看了一眼鲁元因孕期短而毫无变化的小腹,又飞快收回视线,“殿下若想在生产之际少遭些罪,孕期便不要暴饮暴食,更不要不愿意走动,整日躺在床榻上。”
“田间的黔首生子好生,一是因为吃食不多,胎儿小,二是因为她们常干农活,身体强健。”
女医耐心解释道,“两者相遇,便比贵人们少吃些苦头。”
“但田间黔首生子也并非万无一失,有的是一尸两命或者孩子无缘无故没了的事情。”
吕雉淡声道,“只是黔首的命不值钱,死了便死了,无人在意。”
“而活着的黔首,不会夸大生产的痛苦,因为对她们来讲,一生的苦痛有很多,生产之痛不值一提。”
——劳役赋税,所嫁非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她们所要经历的苦痛折磨,远比世人想象得更多。
“是,娘娘说得是,是臣狭义了。”
女医连忙点头,“公主殿下非黔首所能比拟,公主殿下贵不可言,其一生的磨难也只有生产之痛。”
她敏锐觉察到皇后娘娘更想要孙女,便极有颜色改了说辞,“若公主殿下能顺利产女,则前途不可限量。”
“而娘娘心中所想,更是指日可待。”
“你的任务是看护好公主与公主腹中的胎儿。”
吕雉挑眉。
——她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不合时宜的聪明人。
女医心头一惊,知晓自己失言,“喏。”
“臣一定尽心竭力,让公主殿下平安产女。”
“这是自然。”
吕雉轻抚着鲁元小腹,“若她不平安,你的一家老小也不必平安。”
“……喏。”
女医战战兢兢。
是日,吕雉发布求贤令,广召天下医官。
是日,诸子百家轮流入宫,再次与吕雉商议国政。
“鲁元有感而孕?”
消息传到塞外,刘邦坐在中军大帐,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声音,“怎么个有感而孕?”
斥卫道,“有神龙盘旋于公主车架,数日不退。”
“待公主还京,便被太医诊出喜脉。”
刘邦:“???”
他女儿竟是天选之女?
不,他不信。
如果真是天选之女,那天幕说起他婆娘的时候便该将她女儿也大说特说,就比如阿武,与他婆娘合称的吕武,那位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女,天时地利人和,至于他女儿,则被一笔带过,存在感甚至不如女儿的女儿高。
——当然,女儿的女儿是因为身为先皇后,却被废之宫中的缘故,而他女儿则是因为和亲和在逃命时被他一脚踹下马车才有了存在感。
回想狼狈往事,刘邦面上有些不自在。
虽不自在,但思绪却没有乱——在原有的世界里,他的女儿平平无奇,一生陈善可乏,甚至还死在他婆娘前面,那么年轻却死得那么早,很难说不是因为是心中苦闷无处宣泄,所以才导致的郁郁而终。
踹女儿下马车,将女儿嫁给张敖,甚至在她嫁给张敖之后还想将她改嫁匈奴和亲,这几件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地道,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女儿的确不是什么天选之女。
——天选之女不会接手一摊子破事而不去反抗,宁愿把所有事情憋在心里把自己憋死,也不与父母长辈诉苦。
刘邦挠了挠头。
——心里虽愧疚,但不多。
所以这个遇神龙有感而孕,多半是他婆娘搞出来的,为女儿上位而造势。
别的不说,他婆娘在造势上面真的很有一手。
当初说他头顶有云气,引得周围人全部来投他,现在更是将祥瑞之兆发扬光大,搞了个神龙降世给女儿铺路。
若不是他太了解她,若不是他太了解自己女儿,否则多半会被她们母子联手骗了去。
可他没被骗,世人却都被骗了去。
这几日无论他走到哪,都有贺他大喜。
——女儿遇神龙而怀孕,这是天佑大汉,天佑他老刘家啊!
千里之外的边塞反应尚且如此,华夏九州的态度可想而知。
他心里直犯愁,知道鲁元的储君地位已经趋近稳固,一个能劝英布放弃兵权的公主,能攻下南越诸国的公主,甚至有神龙吉兆的公主,怎么看怎么都是天选之女,大汉王朝的九五之尊。
——当然,前提是她能顺利生下孩子。
“继续说。”
刘邦往嘴里塞了口饼,“怀孕之后怎么了?”
斥卫看了一眼刘邦,又飞快收回视线,“公主怀的是双生子。”
——点到为止,凶险程度当过爹的陛下能知晓。
刘邦动作微微一顿,手里的饼有些吃不下去了。
虽然他是男人,没有生过孩子,可他经历过戚夫人给他生孩子,那叫一个折腾,一个险象环生,说句险些把命搭在里面的话都不过分。
正常妇人生一个孩子都如此艰难,鲁元这是怀两个,岂不是更凶险?
刘邦咬着饼想了一会儿,越想越糟糕。
他远在边塞,被匈奴所牵制,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而膝下诸子皆年幼,只有长子刘肥去国就藩,其他儿子全在吕雉眼皮子底下活着,刘盈已废,吕雉只剩鲁元一步棋,这道棋若是坏了,那他的其他儿子,还会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有天幕的前车之鉴,吕雉断不会做出给旁人做嫁衣的事情来。
若鲁元死在生产上,若刘盈不能短时间内让身边姬妾有孕,那么他的所有子嗣——全部活不得。
刘邦顿时觉得手里的饼有点噎,抬手往嘴里灌了口水,才勉强咽了下去,抬头看了眼风尘仆仆的斥卫,又问了一句,“皇后有什么新动作?”
新动作?
发布告示,遍寻天下名医算吗?
“娘娘求才若渴。”
斥卫觉得这大概是算的,“现在所有名医大家全在往长安汇集——”
“不是这个!”
斥卫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刘邦不耐打断斥卫的话,“朕问的是皇后的动作!”
“她最近对皇子们如何?有没有苛待朕的如意跟戚夫人?”
“这……”
斥卫被问住了。
——这种天家秘事哪是他一个小小的斥卫能知道的?
斥卫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刘邦摆摆手,更加烦躁,“算了,问你也白问。”
“叫英布过来,朕有事找他。”
“喏。”
斥卫如临大赦,连忙退下。
“陛下召我?”
英布眼珠一转。
南越已平,他声名远播,他觉得按照刘邦兔死狗烹的惯性,降旨让他来边塞不是为了让他打匈奴,而是他在军中极有威望,留他在长安始终是个隐患,还不如把他召到边塞,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省得他威胁自己的大后方。
事实证明他猜得果然没错,自来了边塞,他便被闲置在主帐,每日看别人纵马扬威杀匈奴,他却只能在营帐里待着,不憋屈是不可能的。
——但憋屈总比丢脑袋强。
阿玉说得没错,陛下已老,为幼主清理隐患是本能,只要他不冒头,一心跟着皇后娘娘,那他就不在清理之列。
——想想功高盖主却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的韩信,他现在有酒有肉有官职,已经非常不错了!
心里一旦想开,便不在意受冷落。
但不在意归不在意,当看到刘邦大举进攻却无功而返时,作为武将的本能还是会心痒。
英布来了兴致,“必然是任我为先锋,让我打匈奴那群王八羔子!”
——他就说嘛,打仗这种事情还是得他来!
跟着陛下从沛县出来的那群人会打个屁的仗!
英布立刻放下英玉写给他的家书,摩拳擦掌直往刘邦的营帐去。
“陛下,您召我?”
英布挑帘而入,兴冲冲见礼。
“来来来,快过来。”
刘邦冲英布招手,动作亲密又熟稔。
英布心中大喜。
——很好,匈奴的这场仗他是打定了!
毕竟跟了刘邦多年,以他对刘邦的了解,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更不会献殷勤,要不是有求于他,态度根本不会这么好,还这么礼贤下士。
英布眼皮微抬,觉得自己得拿拿乔,不能刘邦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不要面子的嘛!
下一刻,他三步并做两步,迅速来到刘邦面前,迫不及待问道,“陛下,可是要臣做先锋?”
——他是一个纯粹的武将,一个具有民族荣誉感的武将,面子什么的先往后放,他现在只想打仗!
打仗!
打死那群王八羔子!
垂涎国母?
垂涎中原腹地?
呵,真当华夏大地无人能战了吗?
也不打听打听,他英布还活着呢!
“陛下放心。”
英布拍胸脯保证,“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必将那单于首级献给陛下!”
“……”
先别吹,匈奴单于的首级不是那么好取的。
“匈奴之事先放一放。”
刘邦开门见山,“你家女娃娃近日给你写信了没?”
“若是没什么隐秘之事,便拿过来让朕瞧瞧。”
“???”
英布双眼瞪得像铜铃,“陛下,您看臣的家书做什么?”
“臣女儿才十一,伺候不了您!”
刘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英布后脑勺,“想什么呢!”
“朕是那种禽兽之人吗?”
刘邦虽上了年龄却力道不小,英布不曾防备,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在案几上,他扶着案几站稳身体,一边揉着后脑勺,一边抬眼怨念看了眼刘邦,“您不是。”
——才怪。
在美色这种事情上,刘邦比他更没有节制。
可问题是他家阿玉才十一,身材尚未长成,纵然聪慧早熟,也难掩一团孩子气模样。
哪怕他再觉得自家女儿好,但对着一个刚到他胸口高的半大孩子夸不出一句天香国色。
——刘邦再怎么在美色上没节制,也不该把念头打到他女儿身上。
“您看阿玉写给臣的家书做什么?”
想不出一个所以然,英布直接问道。
——要是让他知道刘邦果然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那他现在就能拼着一死把刘邦剁了!
英布恶向胆边生。
“公主有孕,双生子。”
知晓英布在某种事情上缺根弦,刘邦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开门见山道,“若公主产子有危,则朕的儿子们则有可能遭受皇后毒手。”
“?”
英布不信。
——他觉得皇后娘娘比陛下好多了。
陛下想杀他,娘娘还保他来着,不仅保他,还重用他,像娘娘这样好伺候的掌政人不多见了,但凡娘娘跟陛下不是两口子,他绝对会护着娘娘与陛下争天下。
“不能吧?”
英布道,“娘娘是慈爱之人。”
“慈爱个屁!”
刘邦很铁不成钢,“你没听天幕讲,她在朕死后杀了三个赵王?”
英布一言难尽。
——您杀的异姓王可比娘娘杀的赵王多多了。
“行了,朕不想跟您多说。”
英布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看得刘邦想踹他两脚,“朕担心皇后趁朕不在的时候对皇子们不利,但宫里的消息此时透不出来,你家娃娃跟鲁元有点交情,有没有在信上说宫里有什么变动?”
——若吕雉果真对他其他儿子下手,那他说什么都得收兵回长安。
至于无功而返,劳民伤财什么的,他考虑了也没用。
——以前是盈儿一脉绝了之后还有其他儿子收拾烂摊子,可若是其他儿子全没了,盈儿又废了,鲁元又伤了的情况下,他这万里江山交付给谁!
这九州天下首先是他老刘家的,才能去考虑其他。
“哦,原来陛下想问这个。”
英布这才松了一口气,“阿玉地给臣写了家书,但臣还没看完呢,就被陛下的亲卫叫过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拿!”
刘邦被他气得脑仁疼。
“诺诺诺。”
英布一叠声应诺,爬起来去拿书信。
——只要不是对他女儿起了禽兽念头,那刘邦这个天子他还能效忠。
英布飞快取回信,交给刘邦。
刘邦甩开绢帛,一目十行看下去,前面是问候英布身体,战场上刀剑无眼,要保重身体云云,后面笔锋一转,提了一嘴宫廷之事——废太子身边的叶姬疑似有孕,皇后娘娘颇为看重,已着女医们寸步不离照看。
刘邦眼皮微抬,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
——有孕好啊!
叶姬有孕,便意味着吕雉仍有退路,不会把所有的筹码全放在鲁元身上。
鲁元若能平安生子,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有了意外,倒也不慌,叶姬的孩子仍是她一脉相连的继承人。
如此一来,她才不会狗急跳墙到把他的儿子们全部屠戮。
刘邦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打消班师回朝的念头。
——儿子们保住了,还回去干嘛?
继续打匈奴啊!
“叶姬,你做得很好。”
吕后抬眸瞧着面前有些憔悴的叶姬,满意点头,“你想要什么封赏?”
叶姬苦笑一声,“为娘娘做事,是婢子的本分,岂能因为本分之事向娘娘讨封赏?”
“但娘娘若执意要赏,便请娘娘看在过往母子之情的情分上,放过殿下。”
叶姬在床榻上向吕雉磕头行礼,“殿下虽让娘娘失望,可,罪不至死。”
——天幕之言她记得一清二楚,文帝杀子,景帝杀子,武帝杀子。
在这个父子之情薄凉至此的西汉王朝,太子一旦被废,其下场显而易见。
吕雉眸色微沉,面上笑意有一瞬的凝滞。
但很快,她又恢复往日的威严凌厉,淡淡看向叶姬,“以你之才,留在宫里委屈了。”
“此事了结之后,便去前朝为公主做事吧。”
“一个无能无用的男人,不值得你耗费终生。”
吕后拢袖起身,转身离去。
老黄门殷勤上前扶着她的手,尖着声音笑眯眯道,“娘娘,张夫人已经到了。”
“还有鸣雌亭侯,她也来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鸣雌亭侯许负也过来了?”
吕后眼底郁色一扫而光。
——这位可不是想请便能请到的人物。
老黄门忙点头,“鸣雌亭侯此时正在殿内等着您呢。”
“女子封侯第一人,空前绝后的女相师,陛下想请她都被她婉言拒绝,而今却不请自在,愿意为公主走这一趟,说明天命在汉,更在娘娘!”
“天命在我?”
吕后微眯眼,轻声低喃。
片刻后,她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她从不信命,更不信因果报应,她只信——命在自己手中。
作者有话说:
吕雉:天命?不,是我逆天改命。
双胞胎,全女孩,木有龙凤胎!
啊,最后一点碎碎念,宝宝们不要养肥我
我不太好拿榜单,这两期的榜单下来之后我真的心态爆炸QAQ
第37章 四个女人,四个全是硬茬。
入秋之后, 长安风里带着寒,刮在脸上如刀子割肉,吕雉拢了下披风, 扶着老黄门的手坐上轿撵。
小黄门抬着轿撵小心行驶在宫道处,呼啸而来的风拍打着轿撵, 吕雉听了一会儿风的声音, 问走在她轿撵旁的老黄门, “鸣雌亭侯何时过来的?可曾撞见张夫人?”
老黄门声音尖细, “回娘娘的话,张夫人前脚到,鸣雌亭侯后脚便也到了。”
“糟了。”
吕雉眼皮微抬, 莫名紧张,“她与张夫人势同水火, 见面便吵, 若两人凑在一起,怕是有得闹。”
两个都修黄老之道的人。
——顺其自然, 自然而然,从不拘着自己的性子忍委屈。
“啧,大名鼎鼎的鸣雌亭侯也有不请自来的时候。”
被小黄门与许负一道被安置在偏殿,张夫人斜了一眼波澜不惊的许负, 又很快收回视线,“看来我们的皇后娘娘果然是手段过人, 天下都为之归心。”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一句天下为之归心置陛下于何地?
但古往今来不止文人相轻,高人也相轻, 我瞧不上你的装神弄鬼, 你瞧不上我的招摇撞骗, 于是许负瞧了一眼让人见之望俗的张夫人,并没有点出她言语中的不妥,而是不甚在意道,“你都来了,我为何来不得?”
“我是世俗俗人,你可不是。”
张夫人懒抬眉。
许负轻轻一笑,“天幕之事,事关天下。”
“我亦是天下其中一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沽名钓誉。”
张夫人不屑。
许负闭目合眼,“你也不差。”
“鸣雌亭侯既不请自然,便有她来的道理,不会因一些口舌之争便拂袖离去。”
审食其道,“而张夫人已是娘娘的人,虽与鸣雌亭侯不睦,但也不会闹得太过难看。”
“以臣之见,俩人之间或许会有摩擦,但不会误了娘娘的大事。”
“但愿如此。”
吕雉抬手揉了下眉心,“陛下近日战事如何?”
“陛下月前大捷,威震河东,眼下匈奴已不敢与陛下正面交锋。”
审食其斟酌着用词,向吕雉道,“再过一月,便要入冬,入冬之后再用兵只怕会对汉军不利,若臣所料不错,陛下应会在月底前班师回朝?”
“月底前?”
吕雉眉梢微挑,“只怕陛下此时已经在准备班师回朝了。”
从芒砀山落草为寇,到天下之主,刘邦从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物,恰恰相反,他有着极高超的识人用人能力,以及让人望而兴叹的用兵作战能力。
匈奴马快,而汉朝则刚刚统一,宝马名驹并不多,在速度上汉军并不占优势。
再加上第一次对匈奴用兵时的白登之围,汉军们对匈奴颇为忌惮,无必胜之心,而一望无际的草原荒漠,则更是匈奴的天然战场。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可刘邦还是利用冒顿单于治军的漏洞,驱匈奴于河东,斩万人而归,牛羊辎重更是无数。
刘邦虽没有将匈奴彻底歼灭,但汉家之军也足以威慑匈奴,让其不敢短时间内再骚扰边境,又即将入冬,天寒地冻,持续作战对汉军不利,刘邦必会留一部分兵力驻守边关城池,带着另一部分兵力班师回朝。
——提防她在他不在时又搞什么幺蛾子。
比如说,立鲁元为皇太女。
她的确是想趁刘邦远征匈奴之时立鲁元为皇太女。
虽身为天子的刘邦不在,但他早已下过诏书,帝后临朝,共掌政事,此事她一人出面也可,只要昭告天下,祭了祖宗,鲁元便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女,刘邦不在也无妨。
劝英布,收南越,遇神龙,文治武功与吉兆,再加上她的鼎力相助,足以让鲁元登上那个位置,而鲁元肚子里的孩子,更是神龙降世的证明,稍微显怀时,便能行皇太女的册封之礼。
可鲁元怀了双胞胎,行动颇有不便,根本经不住繁琐的册封礼,她的计划一下子被打乱,只能往后拖,但,马上要入冬,刘邦班师回城,她拖不得了。
匈奴并非南越小国,千百年来滋扰边关不断,此战大捷,刘邦在朝在野声望剧增,那些鲁元收复南越,遇神龙吉兆的事情与对战匈奴大捷相比则显得有些逊色。
刘邦到底是一国之君,又是开国之君,他能还天下黔首一个太平,单是这一点,便足以让无数人为之誓死效忠,他若想不想让鲁元为储君,只怕鲁元的皇太女之路是困难重重。
她必须要在刘邦回来之前行册封礼。
——哪怕刘邦不能参加,看上去名不正言不顺也顾不得了。
吕雉道,“召左右丞相、功臣列侯与刘氏宗亲一同议事。”
“召舞阳侯夫人、英布之女、萧夫人、彭夫人一同参加。”
“喏。”
审食其应诺而去。
自鲁元被诊出有孕,便被吕雉留在宫中居住,宫中人多口杂,韩信的身份便有些尴尬。
——鲁元是遇神龙有感而孕,肚子里孩子的爹是神龙,而不是身为人的韩信,怕走漏风声,韩信不能时常陪在鲁元身侧,四下无人时,他才会扶着鲁元在院子里走动片刻。
比起第一次伺候鲁元时的笨拙,此时的韩信可谓是非常熟练了,他牵着鲁元的手,领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鲁元额上泛起细细薄汗,他便停了下来,接了小医官递来的帕子,抬手递给鲁元。
——陪伴归陪伴,但给人擦汗这种细致活儿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鲁元接了帕子,心中好笑,“怎么,你还不能给我擦个汗?”
“我怕碰到你肚子。”
韩信看了眼鲁元高高隆起的肚子,比看到敌军势如破竹冲入中军主帐更头大,“明明吃的并不多,也按照医官所说在活动,为什么肚子还是这么大?”
“两个孩子呢,自然比旁人大一些。”
鲁元笑眯眯,“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二者有区别?”
韩信奇怪看了眼鲁元,身边有小医官侍立着,心里的埋汰没好直接说出来。
——男孩儿如何,女孩儿又如何?
刘盈倒是男人,可不一样被你母后废去了?
你是女子,但只要你母后愿意扶持你,你一样能走到那个位置。
可见男女之别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要上位者认可你,你为女子也能行掌大权。
只是世俗之间非一日所能消弭,九州天下仍存在男尊女卑的思想。
——但这些,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若鸡蛋里挑骨头,倒也有一些区别。”
今日有风,不适合久在外面,韩信扶着着鲁元又走了一会儿,便往殿里回,“若你怀的是男孩,则不必与你一样承受生子之痛。”
“若是女孩儿,则难免再走一遭。”
“女人生子,生死两茫。”
一身傲骨敢与天公试比高的淮阴侯难得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不安,“此事我帮不得你,需你自己熬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掌心放在女人肩膀,恬淡温柔的女人看了过来,他便看着她清澈眼眸,一字一顿问她,“公主殿下,你可以吗?”
殿内许负与张夫人针尖对麦芒间,殿内响起小黄门尖细的声音——
“皇后娘娘驾到。”
许负一撩衣摆,站了起来。
张夫人本还坦然坐着,见许负这般殷勤主动,秀眉一拧,该死的胜负欲上来了,于是略整衣袖,也跟着站了起来。
——虽道家不拘俗礼,但她不能在许负面前失了礼。
吕雉从殿外走进来,见二人立着,便抬手道,“不必拘礼,坐。”
许负张夫人先后入座,吕雉开门见山,“我的情况,想必你们都知道,儿子无用,担不起大汉万里江山,可这江山是我护下的,我凭什么要拱手相让?”
“或许你们会说,此为天家皇室,与你们修道之人有何干系?”
“但是我想说,你们修道之人讲究个阴阳结合,但你们看这天下九州,朝堂之上哪有女人的身影?”
“千百年来,全是男人在主宰!”
“男尊女卑?”
“不,没有男尊女卑,只有女人被踩在泥泞里!”
“没有继承权,没有为政权,甚至连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
吕雉冷笑。
张夫人秀眉微拧,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
——凭什么?!
许负轻眯眼,拢了下身上氅衣。
同为女人,吕雉太清楚此时自己话的分量,如一把尖刀,刺进她们的胸口。
但这还不够——
“然而可笑的是,在后世几千年的岁月里,我们这个时代是女子地位最高的时代。”
“这个时候的女人还不至于完全沦为男子的附属品,还有一点点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到了后世,没有女子临朝称制,只有垂帘听政。”
“没有民风开放,自由婚离,只有男女大防,贞节牌坊。”
吕雉看向许负与张夫人,“你们,想要那种世界吗?”
“哼,没有女人的世界,叫什么世界?”
张夫人拍案而起,“既然这般看低女人,那还娶女子为妻做什么?”
“他们男人自己凑在一起生孩子得了!”
许负城府稍深些,微微一笑,抬头看吕雉,“皇后娘娘想作什么?”
“我想要鲁元为皇太女。”
吕雉答得干脆。
许负眼皮微抬。
——她果然没有来错。
张夫人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神龙降世,难道不足以立公主为皇太女?”
“若陛下不曾远征匈奴,或许是够的。”
吕雉道,“但陛下大捷,威震匈奴,扬我国威,公主的那些收南越,遇神龙,便有些不够看了。”
“我也可拖一拖,待陛下百年之后再立皇太女。”
“可如此一来,鲁元便不是陛下所钦点的皇太女,执政者强势,诸侯王们不敢擅动,执政者软弱,诸侯王们便会倾巢而出,夺其皇位,抢其江山,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会给女人施加无数的束缚,后世的场景会更早来到现在。”
“也就是说,未来的女帝一旦帝位有失,等待女人的,是一场深渊地狱。”
吕雉声音微凉,“我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皇太女,乃至未来的女帝,不容有失。”
“所以,我需要你们。”
吕雉声色缓缓,“鸣雌亭侯善观面相,女人封侯第一人。”
“而张夫人善星象,祥云吉兆不在话下,你们二人联手,必能给九州天下一场永生难忘的盛景。”
“天命不许女子登基?”
吕雉凤目轻眯,眉眼凌厉,“我们自己夺过来。”
“就该如此。”
张夫人轻嗤一笑,“这个狗屁世道我早就忍够了!”
——凭什么她一身本领只能在家修仙?
最可气的是她修了半辈子的仙,却不及嬴政有仙缘。
嬴政得证大道,有天幕这样的后人,而她依旧碌碌无为,困守一方庭院。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有,那便不是道理,是歪理。
“你呢?许负?”
她回头看许负,“你怎么看?”
许负眉头微蹙,须臾间又舒展开来,她拱手,向吕雉见礼,声音是她一贯的温润清朗,“但听娘娘吩咐。”
是日,张夫人与许负达成面子上的和解。
是日,两人同时入住鲁元偏殿。
是日,朝议大殿第一次出现除却吕雉鲁元以外的女子身影——
萧何夫人何同,英布之女英玉,舞阳侯夫人吕鬚,以及彭越彭夫人。
“梁侯,此为朝议大殿,可不是女人随便能来的地方。”
一朝臣看不过眼,提醒降王为侯的彭越,“还是让你家夫人早些回去吧。”
“咳咳咳——”
彭越病病歪歪靠在自家夫人身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什么?我听不到。”
“夫君莫急。”
彭夫人轻抚着彭越胸口,温温柔柔的话绵里藏针,“夫君当初降王为侯,陛下便与夫君击掌为誓,这大汉江山有他在一日,这议政大殿便有夫君的一席之地。没道理陛下此时不在宫中,夫君与我便要受旁人冷气,被旁人赶走的道理。”
“……”
算了,不跟将死之人一般见识。
朝臣去寻年龄最小的英玉,“小女郎,念在你年龄小,又是初犯,我便不让卫士拖你出去了。”
“你快快离开,回府找你家大人去。”
“家父已立我为继承人。”
英玉微微一笑,不亢不卑,“家父随陛下出征在外,朝议自然由我代为参加。”
“否则家父日后还京,我一问三不知,家父难道去问您?”
“……”
惹不起惹不起!
——英布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朝臣再去看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舞阳侯夫人吕鬚,皇后娘娘的亲妹子,出了名的泼辣不讲理,别说皇后了,连陛下的面子都敢驳,偏陛下还护着她,笑眯眯说她年龄小,任性一些也无妨。
陛下尚且如此,谁敢去触她的眉头?
再看另一人,丞相萧何的夫人,百官之首,列侯之最,教导公主的太傅,皇后娘娘面前第一红人,性格虽没有吕鬚那般泼辣,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能把丞相萧何治得服服帖帖的,除了陛下皇后就只剩下她了。
恩,四个女人,四个全是硬茬。
——没有一个是能让人捏两把的软柿子。
而一会儿要过来的那一位,更是女人堆里的英雄,男人堆里寻不见的狠角色——大汉皇后,吕雉吕娥姁。
功臣列侯们顿时头大如斗。
——陛下再不回来他们就真的撑不住了!
废太子他们没意见,是因为那位的确没有人君之相,之所以能稳坐太子之位,全靠自己有个好母亲在力挽狂澜。
可当他赖以成为太子的母亲不再支持他,他们当然不会固执己见支持一个草包。
拜托,不是每个人都如陈平周勃灌婴那样长着一颗想要搞事的心,一茬又一茬的兵变他们也很烦的,他们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皇帝不那么圣明没关系,但不能那么昏庸,更不能屁股下的位置没坐热,就已经崩逝归天了。
——既然这样,还不一早便别当这个天子,他们可不想来回被折腾。
所以废太子废了也就废了,他们不仅不阻止,甚至还有些人乐意见成。
帝王之道从不是一家之谈,当霸王道杂之,天知道他们的好太子只听信儒生之言,他们的劝诫半句听不进去。
——既如此,那您还是麻溜请吧。
换下一个。
你好我好大家好。
当然,这个下一个,不包括鲁元公主。
他们能接受陛下百年之后皇后娘娘能临朝称制,甚至学一把阿武也无妨,再甚至于推广科举制度,推广男女平等,女子可以为官也无妨,但那终究是替天子代管江山,待娘娘百年,这万里疆土还是要交给天子手中。
而娘娘所推行的新政,便会随着娘娘的崩逝而身死道消,人亡政息,完全不足为虑。
因为不足为虑,因为总有一日会消失,所以他们愿意配合娘娘,等娘娘百年之后再把那些属于男人的东西拿回去,而在娘娘执政的岁月,他们不去触这个霉头,哄一哄娘娘也无妨。
可一但公主为储君,公主为女帝,那未来的历史便完全改写——
那些他们瞧不上的,甚至他们可以玩弄的女人们,会与他们同朝为官,假以时日还有可能爬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而家族的资源只有这么多,朝堂之上的官员也只有这么多,一旦女人挤进来,便意味着男人被挤出去,而家里,则更无法举全家之力供一人出人头地。
到那时,男人的地位便会一落千丈,再不复现在的作威作福,逍遥自在。
这种结果他们单是想想便头皮发麻,更别提执行之后了。
——他们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功臣列侯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从彼此眼里看到彼此的坚定。
——法不责众。
只要他们同心竭力,娘娘立公主为皇太女的事情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再者,陛下也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发生。
只要他们抗住了娘娘的第一波攻势,待陛下还朝,一切便会重归正规。
功臣列侯彼此打气。
“皇后娘娘驾到——”
老黄门一甩拂尘,尖声唱喏。
众人起身,俯身相迎吕雉。
吕雉扶着老黄门的手从后殿走出,扫了一眼满殿的功臣列侯与刘氏宗亲,缓缓坐在主位。
“今日邀你们过来,是有一事相商。”
吕雉不与功臣列侯硬碰硬,而是开出一个他们拒绝不了的条件,“你们说得不错,科举虽开,但民智未开,纵然科举选士,却也不曾选到多少有才之士。”
“但左右丞相已制定出完整的选官制度与相应的官职待遇,如今人数不足,官位侯爵便全都空出来。”
吕雉懒挑眉,漫不经心抛出橄榄枝,“我的意思是,你们家里若有才干突出的女儿姐妹,不妨推选出来,先将这个位置填上,为我与陛下分忧解难。”
功臣列侯:“!!!”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不行,这绝对是皇后娘娘的诱饵,一旦他们答应了,便意味着女子可以入朝为官。
不行,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娘娘,臣这里有!”
方才咳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的彭越瞬间不咳了,不仅不咳,还红光满面如获新生,“臣妻惜,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才情远在臣之上!”
彭越毛遂自荐,十分热切,“娘娘若不信,可当场考验臣妻才学!”
功臣列侯:“???”
彭越你这个叛徒!!!
作者有话说:
彭越:你们就僵持吧,我一门两侯美滋滋~~
萧何:同上
张良:同上
樊哙:同上
英布:同上
其他人:????感情这便宜不占就是我吃亏啊!
信儿:同上…不对,我是皇太女王夫,未来天子亲爹美滋滋O(∩_∩)O~
众人:????
怕宝宝会误会,会劳民伤财增加百姓负担,这里提前解释一下
这是荣誉性官职,俸禄暂时从咱们吕后私库出,一旦她们在朝堂上站稳,就跟其他人一样啦~
到时候该裁官裁官,该提拔提拔,一切步入正轨~
第38章 大型破防现场。
彭越只是病了, 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列侯功臣们鄙视的目光。
但看得到看不到没什么关系,他毫不在意, 他们鄙视他们的,他说他的, 各不相干。
——难道身边有苍蝇嗡嗡, 自己还不吃饭了?
他又不是致力恢复周礼的儒生, 不讲虚礼脸面那一套!
“娘娘, 此为臣妻,姓钟名惜,字亭遥。”
彭越把自家夫人拉到大殿中央。
朝臣列侯的视线皆落在彭越与彭夫人两人身上。
彭越是有名战将, 纵病中憔悴,但不损其战将威严, 尤其当其说起自家夫人, 堪称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而被他拉着的彭夫人, 则完全与他不同,个子不高,娇娇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看上去比彭越更像个病人。
大抵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 尤其是更多的是男人,她似乎有些紧张, 步子迈得小小的,一双小手紧紧攥着彭越的手,虽尽显夫唱妇随伉俪情深, 但在议政大殿则有些不合时宜。
——儿女情长, 忒小家子气。
功臣列侯们便有些看不上眼。
有尖酸刻薄的, 当即便嘲弄出声,“梁侯,治国理政可不是闺房之乐。”
“你家夫人虽好,可未必能担得起陛下娘娘的政务重托。”
“此话甚是有理。”
“夫人是梁侯之夫人,梁侯看自家夫人,自然是哪哪都是好的。”
“就如我看我家夫人,那也是旷世之才,世所罕见。”
众人哄堂大笑。
彭夫人面皮薄,顷刻间涨红了脸。
吕雉眼皮微抬,但却并没有阻止朝臣的讥讽。
汉初民风开放,男人之间开些玩笑无伤大雅,此地为议政大殿,这话显然不合适,可既然要与男子一同入朝议事,便不能畏惧风言风语。
——换言之,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甚至无法自处的话,那彭越的夫人,她要之无用。
“你不过酒囊饭袋之徒,也配与我家夫人相提并论?”
彭越显然在来之前便做好了被众人讥笑的心理准备,拍了拍夫人手背,似乎想替自家夫人出头,然后彭夫人却攥住他的手,碎步一迈,站在他身前。
“这位大夫有些眼熟,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
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彭夫人有些紧张,但紧张归紧张,她却没有退缩,“哦,想起来了。”
彭越会心一笑。
——稳了稳了,夫人自己就能解决一切,他待在夫人身边看戏就好了!
于是他揣着手,笑眯眯看自家夫人舌战众多功臣列侯。
“大夫当年是路边叫卖的商贩。”
她莞尔一笑,声音温柔,“陛下饥渴难耐,问你讨了一盏酒吃,于是你便有了从龙之功,才有今日位列大殿之位。”
被彭夫人当场道破自己原来的身份,那人面上有些不自在。
但在座之人有几个是天生贵族?大多是跟他一样的低贱出身,又好命从绞肉场般的战场活下来,所以才有今日之富贵。
“到底是妇人之见,竟以出身论英雄。”
陶高冷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商贩如何,叫卖又如何?”
“如今我不一样位列大夫,共议国政?”
“不错,陈胜吴广之言,难得大夫还记在心中。”
彭夫人颔首,“但你之功,并非你的才情,你的能力,是你慧眼识英雄,才能一步登天,位列大夫。”
“大夫尚且如此,安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陶高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掉入彭夫人的语言陷阱。
——先以出身贬低他,让他说出将相王侯宁有种乎那句话。
此话一出,便不能以出身以性别论英雄,而是不论身份男女,有才者才能服众居之。
自己反驳彭夫人的话竟成了彭夫人用来反驳自己的话,而那句妇人之见更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彭夫人若是妇人之见,那他便还不如妇人之见!
一个连妇人陷阱都不曾察觉,都会掉进去的人,有何脸面去瞧不起妇人?
陶高脸上一红,面带薄怒,“牙尖嘴利一妇人,安知我之大才?”
“我若无才,又怎会被陛下选中,被陛下重用?”
“你质疑我无妨,可质疑陛下识人用人之能,便是浅薄的大不敬!”
“大夫何必恼羞成怒?”
彭夫人浅浅一笑,丝毫不惧,“陛下识人用人之能,自有左右丞相来证明,大夫何必以自己相论?”
“你——”
陶高彻底被激怒,蹭地一下站起来。
“怎么?”
彭越立刻挺身而出,手一拦,把自家夫人护在身后,“我夫人哪句话说错了?”
“左右丞相难道不是陛下所选,陛下所用?”
吕鬚最看不惯男人仗势欺人,一整衣袖,站了起来,抬手一指,指向萧何与张良,“右丞相安抚治国,左丞相运筹帷幄,就连那谋逆身死的淮阴侯,也能代表陛下用人之能。”
“你算什么东西?”
吕鬚讥笑出声,“什么时候能代表陛下了?”
“什么时候能与这三人齐名并列了?”
“还是说,你觉得陛下不曾慧眼识英雄,埋没了你这个大才,你之才华远在这三人之上?”
吕鬚忍这种男人很久了,“是陛下不曾重用于你,否则你才是大汉王朝第一功臣?”
仗着自己是跟随陛下的老人,仗着自己是男人便能建功立业,明明是运气好选了个好主子,又运气好没有死在战场上,便觉得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殊不知自己的一切都来源于运气好与男人身份。
龙且能打吧?
兵败身死。
范增聪明吧?
归家病死。
项羽一世英豪吧?
自刎而亡。
乱世中有能耐的人多不胜数,其死法也五花八门,你能说他们没才干所以才没能活下来的吗?
不,他们缺的不是才干,他们缺了点运气,缺了点人和,所以在楚汉之争是汉军赢了,而非楚军。
至于跟随陛下之人,更是多如牛毛,可最终能活下来的,又封官拜爵的,也就那么一些人。
你能说人家是没跟对人吗?
也不是。
是他们缺了点运气。
——若那些人还活着,哪有这种小人在大殿之中狂吠的场景?
而她,身而为女,在性别上便输了男人,冲阵杀敌与她无关,运输粮草筹集军费倒与她有关系,但那有什么用?
人家位置坐稳了,扭头就能把她的功劳抹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施舍似的说一句,哎呀,你不就是仗着是娘娘的妹妹,是舞阳侯的夫人,所以你才能以女子之身在帝后与功臣列侯议政的宣室殿内大放厥词耀武扬威吗?
她呸!
——她但凡是个男人,但凡能建功立业,就不会有这种男人的容身之地!
而现在,她是女人也没有关系。
——她同样能立于宣室之中,与男人一起参议朝政,共治天下。
“我呸!”
吕鬚叉腰而立,“你也不看看你那个德行!”
“别说跟左右丞相淮阴侯相比了,没得辱了这三人,就你那比针尖还小的才干,给我夫君提鞋都不配!”
陶高险些呕出一口血。
——彭夫人算什么牙尖嘴利?吕鬚才是真正的字字锥心,气死人不偿命。
彭夫人跟她相比,那叫一个温柔小意句句在理,而吕鬚,则是胡搅蛮缠能把人气死!
“你——”
陶高气得直哆嗦。
但他刚出口,便再次被吕鬚打断,“你什么你?别瞎指!”
“君子动口不动手,自诩君子便别动手,嘴皮子上见真招。”
“说不过便想动手?”
“这就是你身为男人的气度?”
“蛮、蛮横无理!”
陶高咬牙切齿,周围人劝他别气,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气?
——可气也没办法,他着实说不过这个刁蛮刻薄的吕鬚。
天杀的吕鬚,怎么不来个游侠义士割了他的舌头!
吵不过,骂不过,比后台又比不过,陶高一撩衣摆,直接把吕鬚这块烫手山芋扔给吕雉,“娘娘,这便是您的新政?让一介妇人羞辱公卿功臣?”
“既如此,便请娘娘将臣罢官归家,这份羞辱,臣不受也罢!”
陶高在男人堆里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他都说不过吕鬚,其他人更不想找吕鬚自取其辱,陶高跪吕雉,其他人便也跟着跪吕雉,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把吕雉架在火上烤——
“臣知晓娘娘推行新政之心,也愿辅佐娘娘推行新政,科举选士。”
“可科举选士并非选牙尖嘴利之徒,男女平等也并非任由妇人羞辱朝廷命官。”
“妇人尚未为官,便如此瞧不上我等朝臣,若她们果真入朝,哪里还有臣的容身之地?”
“娘娘领陛下之命,帝后临朝共议国政,娘娘之命,臣不敢不遵。”
“可臣七尺之躯,岂能被人无端羞辱?”
“臣誓死不辱!”
“娘娘,请允许臣辞官归乡,免受妇人羞辱!”
“娘娘,臣也辞官归乡!”
“娘娘,臣亦如此!”
功臣列侯齐齐跪地,辞官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萧何与张良乃左右丞相,站在百官之首,回头瞧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知晓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善了。
——一个辞官归田也就罢了,一群人若都去了,那朝堂便成了一个空壳子。
无人做事,无人受令。
国家为之瘫痪,九州为之震荡。
若是盛世太平也就罢了,或许还能熬个几日,可眼下是天下初平,百业待兴,一旦朝堂陷入混乱,脆弱不堪的大汉王朝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九州大地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更别提陛下还在对匈奴用兵。
若长安乱了,前线粮草无法供应,几十万兵马断了粮,还不是任由匈奴人肆虐砍杀?
待杀光杀净边关部队,匈奴人便会挥师南下,踏平汉家山河,后世的靖康之耻,便会提前在这个时代上演。
萧何张良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无奈。
——皇后娘娘只能退步。
她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萧何叹了口气,起身出列,准备打圆场让对峙的双方各退一步,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便响起一个清脆童声,“怪不得阿父常讲,一个人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厉害的人,可若一群人凑在一起,便能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
“我以为这样的军队只存在军中,不曾想,朝堂之上竟也有。”
萧何眉头微动,转身往后瞧,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虽不似同龄人那般的稚气,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个头只到成年男人的肩头高,眉目间与英布有些相像,大抵是年龄小,又是女孩儿,她身上没有英布那种悍勇无比的暴戾之气,有的只是睥睨一切的傲气。
英玉笑眯眯,“众位公卿好生厉害,明明威胁皇后娘娘的话,竟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不知情的,还以为众位公卿皆是忠肝义胆之辈,为救大汉河山才这般辞官相逼。”
“可是呢,你们似乎并没有这般高风亮节。”
她年龄小,说话虽一针见血,但却没有吕鬚的咄咄逼人感,只有一种童言无忌的天真感,“众公卿既然想辞官归隐,便不妨脱了这身官服,摘了这顶官帽,仰天大笑出门而去,何必在殿内与娘娘施压威逼呢?”
这话绵里藏针,有趣儿得紧,何同听得忍不住笑起来,顺着英玉的话揶揄接了一句,“娘娘方才便说了,谁家的女儿姐妹若有才干,不妨推举出来为她排忧解难。”
“公卿们若辞官,位置不妨也由她们补了,相信你们对头家的姐妹与女儿很乐意接手你们的一切。”
“!!!”
这个法子好毒!
谁还没几个政敌?
谁的政敌没几个姐妹女儿?!
谁的政敌不会支持自家女儿姐妹去夺了自己政敌的一切!!!
闹着辞官的众大臣微微一愣,瞬间炸开锅。
——换成他,他也支持自家女儿姐妹搞死搞臭政敌!
哪怕不上朝,在家出谋划策,他也得替自己出了自己多年的恶气!
恨比爱长久多了。
对于死对头的恨,他们能带到坟墓里刻在骨子里!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自己的死对头,死对头此时也在看他们,眼里是藏不住的厌恶和野心,只差把你赶紧辞官吧,让我女儿姐妹上写在脸上。
“……”
“……”
吵闹不休的宣室殿顷刻间陷入沉默。
吕雉眼皮微抬,无声笑了起来。
——分而化之,借力击之,她看上的人,果然从来不会有错。
“众卿还要辞官归隐吗?”
吕雉恰时开口,环视众人。
“……”
辞个屁!
不辞!
——他就死,气死累死在官位上,他们也断然不会让自己死对头的人占了自己的官职爵位!
带头闹辞官的大臣能屈能伸,衣袖一抬一挥,再次对吕雉拜下,“臣对娘娘忠心耿耿,怎会弃娘娘而去?”
“娘娘放心,臣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直到娘娘腻了烦了,嫌臣无用了,臣才会告老还乡,再不碍娘娘之眼。”
“得遇明主,实乃人生一快事。”
“臣能得遇陛下与娘娘,实是三生有幸,祖宗保佑。”
“幸哉如臣,怎舍得辞官舍弃娘娘?”
“娘娘,臣从一而终,从汉而终,绝不生变!”
“娘娘,臣不辞官!”
“娘娘,臣也不辞!”
不辞官的声音接连响起。
甚至还有人觉得英玉多管闲事,方才之言实在不合时宜。
——万一娘娘真的准了他们的辞官,然后把他们死对头的姐妹女儿提拔上来,那他们简直能活活气死!
“乳臭未干的小儿也能插手国政?”
“你父虽封王拜将,颇得陛下娘娘赏识重用,但不代表你能在宣政殿胡言乱语!”
“似方才之言以后不许乱说。”
“我等皆是娘娘的心腹供股之臣,断断不会舍娘娘而去!”
——他们才不会给自己死对头家里的女人腾位置!
想都不要想!
闹着辞官的人顷刻间改了态度,只剩下几个没刻骨铭心死对头的朝臣彻底傻眼。
——说好的一起抵抗娘娘的新政呢!你们这群叛徒!
跟你们这群朝三暮四的小人一起同朝为官,简直是我一生的耻辱!
“这便是你们身为大汉朝臣的风骨?!”
“可笑!”
“简直可笑!”
“你们全是历史的罪人!”
“他日女人登朝议事,而男人不值一提,你们、你们于心何忍!”
“你们必会遗臭万年,被后人所弃!”
“你这话就不对了。”
“你自己没女儿没姐妹,难道就不许别人的女儿姐妹入朝为官吗?”
“自己没女儿,生俩不就得了,在这儿骂什么历史罪人?”
“就是。”
“什么历史罪人?纯属瞎扣帽子。”
“我没儿子,只有俩女儿,我巴不得女人能科举为官呢。”
“看女婿脸色吃饭哪有看女儿脸色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用在女婿身上也适用。”
“指望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把自己乃至家族的兴旺置于外人的良心之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愚蠢!”
“愚不可及!”
“随你们怎么骂,我就是跟我女儿亲!”
有人趋利避害,有人宁折不弯,有人看清事情本质,也有人身在局中随波逐流,但不可否认的是,吕雉的诛心之策大获成功。
——大部分朝臣赞同她的新政,为名为利也好,为自己后代打算也罢,他们的的确确眼馋吕雉抛出来的橄榄枝。
唯一犯愁的人是萧何。
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他抓国政,掌赋税,太清楚建朝不过十余年的大汉王朝有多少银钱了。
——尤其是在陛下远征匈奴的档口,金银如水花出去,哪还有多余的银钱去给那么多的侯爵发俸禄?
“娘娘,科举制度虽好,可眼下九州初平,黔首贫苦,俸禄一事,怕是捉襟见肘。”
萧何捋着胡须叹了口气,“轻徭薄税乃国政,若朝令夕改,必会引起黔首们的惶恐,更会激起他们的逆反之心。”
女人当官的好处他们暂时没有看到,但坏处却是实打实的——赋税增加,劳役过重。
俸禄要有,官邸也要有,这些要钱,要人,不是凭空便能变出来的。
钱从哪出?人从哪出?还不是从黔首身上出?
——秦亡于苛政,汉不能也亡于此。
“萧相不必忧心俸禄之事。”
吕雉挑眉一笑,“女官既是我所推新政,其前三年的俸禄便由我的私库所出。”
“而三年之后,女官们便不是只进不出。”
“以她们之能,不仅能负责自己的开销,还能给国家带来相当丰厚的回报。”
“到那时,再将她们的俸禄归于国库,由国库统一发放。”
男女平等并不仅仅是为了提高女人的地位,更是为了让女人参与到各种行业之中,给这个百废待兴的大汉王朝带来万物竞发的生机。
女户可有田地,女商户可经商,女士人可入朝为官,每个行业都有女人的参与,才能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才能让这个积弱贫困的九州大地以最快的速度迈向盛世太平。
而那些原来不满意她新政,甚至阻挠她新政的男人,在看到女人的力量乃至享受过女人给他们带来的便利之后,他们便会自发维护这个制度。
——如果能一门两侯,谁还愿意回到一门一侯?
至于她所支付的前三年俸禄,则未必是一笔大的开销。
——女人入朝为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谁都想做第一批流传青史的女官,所以她们看中的更多的是荣誉,而非丰厚的俸禄。
“娘娘能这般想,实在是万民之福。”
萧何稍稍松了一口气。
“汉有众卿,也是万民之福。”
吕雉眼皮微抬,不动声色开启自己的第二步棋,“而汉有皇太女,则更是江山之福,万民之福。”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朝臣列侯再次陷入骚动。
——来了来了,皇后娘娘带着她的皇太女政策来了。
他们就知道,皇后娘娘根本不会有那么好心,平白无故给他们的女儿姐妹加官进爵。
——之所以选他们的女儿姐妹,是为了给鲁元公主的皇太女做铺垫!
可拿人手短,吃人最短,他们刚刚推举过自己的姐妹女儿,眼下再反对鲁元公主为皇太女,便显得有些忒不地道了,不仅会得罪皇后,还会把自家女人们的官爵名头给丢了。
——着实划不来。
于是他们拢袖正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一根挺立在宣政殿的棒槌。
不反对,不赞成,不发言,装死装看不到。
而那些不曾推举女人为官的朝臣们,则顷刻间炸开锅,竖子无谋,见利忘义,女子为官都有了,皇太女临朝还远吗!
——与这群虫豸同朝为官,他们如何能维护得了男人的地位!
“储君之位关乎国本,既是国本,便不能让娘娘一人独裁。”
反对的朝臣立刻站出来,“娘娘,立皇太女一事,还是等陛下班师回朝之后再做定夺吧?”
——只要能拖到陛下回朝,这事就成不了。
朝臣们信心满满。
但吕雉同样信心满满,“陛下岂是你这种毫无远见之人?”
“在陛下出发前便曾与我商议,言自己年岁已大,若不做好万全之策,岂能远征匈奴?”
“只有定了国本,他才能放心出征。”
“是以,他早早降下诏令,言公主人品贵重,敦厚谦和,可承大统,可托江山。”
“!!!”
“陛下怎会立公主为皇太女?”
“这绝不可能!”
事关国本,朝臣根本不信吕雉的一面之言,“陛下绝不可能降下这种诏令。”
“若有,臣怎会一无所知?”
吕雉等的就是这一句。
——她那日用刘邦为数不多的良心算计得来的圣旨,今日终于能派上用场。
作者有话说:
刘邦:良心这种东西我真不该有!
鲁元:可是我能开创盛世远扬国威呀。
能屈能伸有舍有得汉高祖:…那这个良心可以有!
第39章 大汉王朝终于迎来一位女储君。
“你们不信陛下将万里江山交给我, 交给公主?”
吕雉懒挑眉,身居高位俯视着阻挡她的朝臣,“可惜, 你们失望了。”
“陛下偏偏把九州大地托付于我,将大汉王朝托付给公主。”
“断无这种可能!”
吕雉刚开口, 一朝臣再也坐不住, 他靠妻族起家, 若女子掌权, 似他这种岂不是再无出头之日?
所以他的反应比其他人更强烈,女子临朝这四个字他单是听着便觉得刺耳得很,“陛下有子八人, 纵然废了吕太子①,还有齐王, 赵王, 燕王,以及其他皇子。”
“陛下放着这么多的诸侯皇子不立, 却立一个公主为储君?”
“娘娘,您别是故意骗我们吧?”
“陛下此时远在河东,你纵是说破天,陛下也回不来与您对质。”
朝臣微拱手, 看似是进言,实则是故意拖时间。
——只要拖到陛下还朝, 皇后娘娘便会美梦泡汤。
到那时,别说储君皇太女了,就连女子与男子一同入朝为官怕是也要打个问号。
朝臣道, “以臣来看, 不如等个三五十日。”
“即将入冬, 陛下必会班师回朝,待陛下还朝,再议储君之事仍是不迟。”
“是啊,娘娘,等陛下回来再说吧。”
其他朝臣一同附和,“储君一位关乎国本,立储君便是立国本,哪有立国本之际一朝天子却不在场的道理?”
“不错,当等陛下回来再立储君。”
“对啊,陛下不在,立什么储君?”
“必须等陛下回来,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没有陛下点头,臣可不认这个储君。”
“臣也是。”
“大汉的储君,必须是陛下亲自立的。”
反对的朝臣群情激奋。
还有那等想浑水摸鱼的,此时也趁着混乱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陛下爱重赵王,之前便有废太子而立赵王的想法,而今太子已废,陛下想立的当是赵王才对,而不是所谓的公主。”
此话一提,众人豁然开朗——
戚夫人温柔小意不懂朝政,赵王更是年龄小,好拿捏,若赵王为太子,而戚夫人为太后,那么朝政之上还不是他们的天下?再也不用受吕雉的窝囊气?
朝臣们静了一瞬,半息后,推举赵王的声音此起彼伏——
“对!陛下纵是立,那也是立赵王!”
“陛下喜欢的一直是赵王,若不是当初娘娘苦劝,如今的储君当是赵王殿下。”
吕雉眸色微深。
——找死。
萧何眼皮狠狠一跳,顿觉大事不妙,上前一步,正欲开口阻止朝臣们不知死活的话,可尚未来得及出声,衣袖便被人拉了一下,未说完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他回头去看拉自己得人。
“不可。”
夫人何同低低与他耳语,“总有这么一日的,你阻止不了。”
萧何心中一痛,顿时哑然。
陛下虽有子八人,但能与皇后娘娘一争的只有戚夫人。
齐王乃私生子,且体型肥胖,望之毫无人君之相,虽占了长,但陛下从未生过立他为太子的念头。
而其他的皇子大的才四五岁,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对皇后娘娘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威胁,唯有戚夫人与赵王刘如意,是真正让陛下动过易储念头且险些付出行动的。
是他与张良力劝,是皇后娘娘坚韧聪慧,是商山四皓做太子太傅,才面前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可陛下的念头虽打消了,但皇后娘娘与戚夫人的关系却也彻底改变了,以前是后宫姐妹,而现在,却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他几乎可以预见,待陛下百年之后,皇后娘娘针对戚夫人与赵王刘如意而展开的血腥手段。
但这一切,不可避免。
情敌可以高抬贵手放人一马,但政敌,必死无疑。
——这不是他所能阻止的事情。
莫说是皇后,任何人站在皇后娘娘的位置,都不会留赵王这种隐患。
一旦陛下崩逝,吕后便会戚夫人母子二人下手,但若没有朝臣们此时将赵王架在火上烤的话,皇后娘娘或许会给这对母子俩一个痛快,可今日之后,再无可能。
她会杀赵王以立威,诛戚夫人以泄愤,借此警告那些对她阳奉阴违怀有异心之人。
——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作孽!
这群朝臣简直作孽!
打着忠君爱国之名,实则全为自己谋私利,至于被他们推选的赵王刘如意,他是不是能在皇后娘娘的威压之下当储君,是不是能手段过人除掉皇后娘娘自己登基为帝,他们跟本不会在乎。
他们不会在乎赵王的生死荣辱,更不会在乎皇后对赵王的报复,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权柄。
法不责众,皇后娘娘不会因为他们推举赵王,便将他们全部罢官或者全部杀掉,充其量只是敲打一番,或贬一级,或者罚俸几月,小惩大诫,不会让他们伤筋动骨。
可一旦赵王果真做了储君,果真能登基为帝,他们便都是从龙之功,而赵王年幼,戚夫人不懂朝政,国之大事全部落于他们手中。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而不是所谓的为国为民推举赵王。
若果真是为国为民,鲁元公主劝英布,平南越,又有遇神龙有感而孕的奇遇,立公主为储君,岂不比赵王好得多?
可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女帝,要的是一个傀儡天子,要的是江山社稷被他握于掌中。
——如今的他们,后来的陈平周勃与灌婴,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
但皇后娘娘经历过子孙亲眷被屠戮殆尽的惨剧,还会容忍这些跳梁小丑来指点江山吗?
——完全不会。
他们的下场不会比赵王戚夫人好到那去。
弄权者,终有一日会被权势反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萧何轻轻叹了口气,轻拍夫人何同手背,“我知道。”
“萧相心善。”
张良瞧了一眼感慨感伤的萧何,摇头挑眉,“可惜,此为朝堂,事关社稷,容不得小人弄权,奸佞当道。”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想得从龙之功,便该担从龙之功的风险。”
——犯不着为愚人之死而感慨万千。
“留侯是超脱之人,我远不及矣。”
萧何轻笑。
萧何与张良低声说话的功夫,朝臣们保举赵王刘如意的声音越发激烈——
“陛下不止一次夸赵王殿下像陛下,陛下是何许人物?”
“大汉的开国天子,平定华夏大地的九五之尊。”
“像陛下,便意味着我大汉王朝又会迎来一位新的明君!”
“陛下识人用人之能世所罕见,断然不会在赵王身上看走眼,赵王必是有为之君!”
“假以时日,必能开创我大汉王朝的新的盛世!”
“陛下不止一次万里江山托付于赵王,可见陛下属意的一直是赵王,而不是公主。”
“陛下之所以废吕太子,也是因为要给赵王腾位置。”
“储君之位只有一个,太子如何能有俩?”
“废了太子,才好立赵王殿下为储君。”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陛下想立的肯定是赵王殿下!”
“赵王聪颖像陛下,戚夫人又深得陛下之心,陛下必是想立——”
“你们所说,可是肺腑之言?”
吕雉缓缓打断朝臣们的进言。
未说完的话被吕雉打断,朝臣们丝毫不意外。
——以皇后之脾气,能听到现在已是强压着心中怒火了,打断他们的话再正常不过。
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注意到吕后的眸色此时已深得厉害,因为在他们心中,吕后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因他们推举赵王生气而正常。
但生气归生气,他们人多,吕后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
心里不畏惧,吕雉问,他们便回答,“回娘娘的话,一字一句皆是臣的肺腑之言。”
——你敢立公主为皇太女,我们便敢打出赵王刘如意的旗子来抗衡。
赵王是陛下爱子,是陛下不止一次想要废太子而赵王的爱子,其分量不比一个随意用来联姻的公主重?
优势在他们。
稳住这一波,等陛下回来了,他们便是拱卫未来太子的忠臣,陛下不仅会护着他们,还会给他们升官加爵,好让他们日后尽心辅佐赵王殿下。
——若没有他们从中相助,小小的赵王哪会是心狠手辣的皇后娘娘的对手?
陛下必会对他们委以重任。
想到此处,朝臣们更不觉害怕,甚至还觉得今日的据理力争便是日后陛下还朝后论功行赏的证据。
“娘娘若以陛下之心立储君,则必是赵王殿下。”
朝臣道,“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岂能与赵王殿下相较?”
——公主殿下的恩宠,给赵王提鞋都不配。
四五岁便能封王的人②,古往今来只有赵王。
赵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由此可见一斑。
朝臣拱手道,“只有赵王,才是陛下真正属意之人。”
“娘娘若立,便立赵王。”
“若不立,便请娘娘莫再提立储之事,一切等陛下班师回朝之后再做商议。”
吕雉眼皮微抬。
朝臣们的意思很明确,两条路,要么立赵王,要么往后拖,完全不给她立鲁元的选项。
但她两条都不选——她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
“好一个苦口婆心的忠臣。”
“好一个以陛下马首是瞻的纯臣。”
“你们的话,我都记下了。”
吕雉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不悲,不喜,不怨,不怒。
她太过于平静,以至于让朝臣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的皇后娘娘什么时候这般好脾气了?
难不成是被他们说动了?
不再立鲁元公主为储君了?
不,绝不可能。
皇后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此时不曾对他们恶语相向,必是有其他后招。
朝臣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虽不知吕雉葫芦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不约而同都警惕起来。
——必然有诈!
必然有一个惊天巨坑在等着他们跳进去!
很快,他们这种不详预感成真——
“萧丞相,请旨吧。”
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红唇微勾,吩咐萧何。
萧何一撩衣摆,从首位处站了出来,“喏。”
紧接着,是老黄门踩着小碎步而来,拂尘被他插在腰间,而他双手捧着一道带有天子标志的诏令。
诏令被交在萧何手中。
萧何接过诏令,转身回头,“天子诏令,跪。”
他们疑惑着,交头接耳,但见天子诏令如见天子,他们不得不跪,聆听天子诏命。
诏命很简单,是陛下一贯的简洁用词,不识字的人都能听得懂——
陛下恐远征匈奴有失,国无储君再起国本之争,酿成秦之胡亥之祸,便立鲁元公主为皇太女,命皇后娘娘一旁辅政,军政之事,皆由皇后娘娘过问。
“!!!”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萧何尚未念完天子诏令,朝臣们已经吵成一团——
“陛下不可能立鲁元公主!”
“陛下最喜赵王殿下,怎可能放着赵王不立而去立公主?”
“这封诏令必然是假的!”
“陛下不可能下这张的诏令!”
“对!肯定是假的!”
“陛下属意赵王殿下——”
“事到如今,你们还在嘴硬。”
吕雉耐心终于耗尽,“我看你们不是质疑诏令,而是质疑陛下为什么不立一个傀儡储君任由你们拿捏!”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朝臣们推举赵王的想法,但碍于情面从不主动挑破,只有吕雉一针见血点出朝臣不愿让鲁元为储君的真正原因。
“你们怕鲁元为储君,女人便能入仕为官抢走原本属于你们的位置。”
“你们怕自此之后,无能的男子便不能以性别优势而享全家之供养。”
“你们更怕我与鲁元主政,你们便会彻底失去在朝上的权柄!”
字字锥心。
字字戳破朝臣们的幻想。
吕雉说一句,朝臣们的脸色便白一分,有人还想争辩,但吕雉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你们是为国为民吗?”
“不,你们为的全是自己的私欲!”
“似你们这种将私欲置于国政之上的朝臣,我大汉要之何用?”
吕雉冷笑一声,“萧丞相,将这些人登名造册,遣返还乡,子孙后代永不录用为官!”
“喏。”
萧何颔首。
朝臣彻底变了脸色,“娘娘,臣对大汉忠心耿耿,何时敢有——”
“萧丞相,记下他的名字。”
吕雉吩咐。
小黄门殷勤捧来笔与绢帛。
萧何笔尖蘸墨,写下这个人的名字。
那人万万不曾想到皇后与萧何竟然真敢这般做,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在大殿。
——罢官终有起复之际,可子孙后代不得为官,才是真正的诛心之举啊!
“还有谁想上这个名册吗?”
吕雉俯视众人,凉凉发问。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方才的人声鼎沸,到现在的鸦雀无声。
——没有人想做家族罪人。
“既无人想上,便继续宣读诏令。”
吕雉声音冷冷。
萧何应喏,交还笔与绢帛,取来诏令继续宣读。
前车之鉴摆在眼前,这一次的朝臣们安静许多,他们默不作声俯首跪地,可余光却在偷偷看着萧何手里的诏令。
——不可能是假的。
陛下虽已上了年龄,但对朝堂的掌控力仍在,皇后娘娘做不到架空皇帝颁布假诏令。
况陛下不日便会班师回朝,若这道诏令是假的,陛下回来之后必会火冒三丈,到那时,不仅鲁元公主的储君之位坐不稳,皇后娘娘也会受到牵连。
——皇后机敏聪慧,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让鲁元公主当上月余时间便被废的皇太女。
难道陛下果真被皇后说动,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一个女人为继承人?
朝臣们心里嘀咕着,却不敢再去阻拦萧何宣读诏令,诏令宣读完毕,吕雉一锤定音,“我曾与陛下商议,初九是个好日子,众卿若无异议,皇太女的册封礼便在初九举行。”
“!!!”
这也太快了!
但前面有着一位子孙后世不得为官的倒霉蛋,朝臣们虽觉得甚为不妥,也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抗拒,小着声音向吕后道,“娘娘,今日初二,还剩七日便是初九,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不仓促。”
吕后道,“早在陛下远征匈奴之前,我便让太史令着手准备,算一算时间,也有半年之久。”
“半年了,足够准备好册封皇太女的一切东西了。”
“!!!”
太史令这个狗东西居然没有透露出半点消息!!!
众人怒目而视,太史令一脸无辜,皇后娘娘只说让他准备册封储君的东西,可没说要册封谁啊!
太子已废,肯定要有新的储君被册封,或许是太子之子,或许是被皇后娘娘一手养大的齐王刘肥,总之不会让储君之位空悬太久,他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哪就跟皇后娘娘沆瀣一气了?
但这种话他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只得深吸一口气,上前领旨,“臣领命。”
“公主既为储君,则必有太傅悉心教导。”
吕雉看向张良与何同,“留侯学识渊博,领皇太女太傅一职。”
张良出列,“臣领命。”
吕雉继续道:“加封何同为襄侯,领皇太女国相一职。”
“加封吕鬚为临光侯,领皇太女都尉一职。”
“加封钟惜为翊侯,领皇太女郡丞一职。”
“英布之女玉,虽年幼,但机敏过人,可为皇太女伴读,共议储君之政。”
“臣领命!”
宣政殿响起一道道女子声音。
“众卿可有异议?”
“……”
有异议但那是能说的吗?
吕雉微微一笑,再次抛出一根橄榄枝,“众卿若有与公主年龄相仿的女儿姐妹,可一同报上名来。”
“以皇太女之尊,怎能只有一个伴读?”
“臣无异议!”
大殿之上瞬间想起道道声音。
吕雉这才满意,“既无异议,便昭告九州四海,初九册封皇太女。”
是日,宣政殿三女子封侯,无数女子为之意动。
是日,储君当立,大赦天下。
——大汉王朝终于迎来一位女储君。
天下为之震动。
“初九便行册封礼?”
韩信眉头微挑,颇感意外,“皇后怎这般心急?”
鲁元轻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必是父皇要回来了,母后需赶在父皇回来之前行完册封礼。”
“劳烦医官再帮我熬些安胎药,万不能在这几日出了岔子。”
而此时的吕雉并未着急与鲁元商议册封细节,下朝之后,她在安排另外一件事——
“调动北军,加强戒备,严密看管每一位夫人皇子,若有异动,先斩后奏!”
作者有话说:
戚夫人:定是皇后假传圣旨,我要写信给陛下!
刘邦:爱妃啊,别折腾了,折腾越多死越快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
另外想问一句,雉姐的结束之后宝宝们想看谁~
想看哪个就留言告诉我鸭,我搞一下大纲~
①:西汉时为了区分皇子公主的一种称呼,即在他们的称呼之前冠以生母姓氏。栗姬所生太子又叫栗太子,卫子夫所生太子又叫卫太子,公主叫卫长公主。
②:《汉书·卷一·下高帝纪第一下》:辛卯,立子如意为代王。刘邦真的很喜欢刘如意,先封代王后来又封赵王~
第40章 “天有两日而储君产女,这是大大吉啊!”
刘邦知道吕雉想要立皇太女的决心, 也知道自己百年之后大汉王朝必会出现女帝与皇太女,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吕雉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来一招,而且是先斩后奏, 在他出征在外鞭长莫及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将鲁元立为储君。
——初二立皇太女,初九便举行册封礼, 这是前所未有的紧锣密鼓。
哪怕有八百里加急的斥卫给他送信,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初八晚上了, 肋下生双翼都飞不到长安去阻止。
“……”
就很气!
刘邦抬手把书信拍在案几, 震得胸口处的箭伤一阵一阵疼,“她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陛下息怒!”
“陛下当心身体!”
三两句劝慰的话后,周勃装死, 灌婴装没听到。
——对比后来上位的文帝,他们在吕后当政时活得最舒服, 既然舒服, 那还折腾个什么!
只要吕后不清算旧账,他们绝对是大汉王朝忠心耿耿的武将!
陈平则魂飞天外, 比周勃灌婴还能装淡然。
——他骑墙头的事情陛下还记着呢,现在开口,纯属自己找死。
英布则与三人完全不同,心中没有亏心事, 往中军大帐一站,正义凛然忠义昭昭, 甚至见刘邦胸口处的箭伤有崩裂的趋势,所剩无几的君臣之心还让他开口劝了几句。
——虽然在刘邦听起来更像是火上浇油。
“陛下,您哪能又想马儿跑, 又想马儿不吃草?”
英布道, “您没听天幕说吗?亡了咱大汉王朝的那个晋, 他们的皇帝就是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结果人家不玩了,直接掀桌子,成了史上第一女疯批,把晋朝霍霍得够呛。”
“前车之鉴摆在这儿,您可不能学晋朝的皇帝。”
英布觉得自己句句在理,是刘邦没事找事钻牛角尖,“公主若是有才干,立公主为储君也无妨,有皇后娘娘护着,这大汉江山说什么都是陛下家的,烂不到别人手里。”
“可若是没了皇后娘娘,那可不好说了。”
英布下巴一抬,意指自己对面的陈平周勃灌婴三人,“天幕之前说过的功臣列侯屠杀少帝的事情,您忘了?”
陈平、周勃、灌婴:“!!!”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他们身上了?!
是他们装死装得不够彻底吗!!!
英布最讨厌这群人。
打仗跟他没得比,但溜须拍马的功夫他望尘莫及,他一个绝世悍将在军营做冷板凳,他们这种人却扶摇直上深得陛下重用。
——刘邦你是不是瞎!你的知人善用哪去了!
对面三人齐齐望过来,英布丝毫不惧,虎目一瞪,继续戳这几人心窝,“若不是文帝有手段,只怕汉家江山早已易手。”
“可文帝现在才几岁?再怎样天赋异禀也只是个孩子,您总不至于让一个孩子在风雨飘摇之际担起大汉江山吧?”
英布抬手比划了文帝的身高,还没他腰高,要不是刘邦此时的脸色太难看,他还想再加上一句——您没失心疯吧?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立储之事朕比你心里清楚。”
刘邦没有好气。
“陛下,您就别气了。”
樊哙大大咧咧,“公主是您跟娘娘的女儿,给了女儿总比被外人夺了强。”
——都是他外甥,外甥女跟外甥没差嘛!
“你也闭嘴!”
刘邦气得脑壳疼,胸口处的箭伤倒不怎么疼了。
道理他都懂,只有立鲁元为皇太女,吕雉才会尽心辅佐,若是立别人为储君,吕雉绝对能比晋朝的疯批更疯批,他知道,所以他做好了自己前脚死,吕雉后脚便自立为帝,然后再立鲁元为皇太女的心理准备。
但纵观历史长河,哪有女子执政之说?纵然掌权,也不过昙花一现。
所以女子执掌江山之策不会在汉朝生根发芽,待他的儿子们长大,男臣女官的斗争也越发激烈,到那时,男人们振臂一呼,还是他那位谥号为文的儿子回归正统。
可吕雉与他想的完全不同,她要彻底钉死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可以继承大统的国政。
——在他活着便打着他的名义定下来,以后男性诸侯王想勒兵勤王都找不到正当理由。
自此以后,大汉王朝彻底开启女性执政的先河,而女人们也会走上政治舞台,男人一枝独秀的历史再不复存。
“传令三军,急行军回长安!”
刘邦把书信团吧团吧扔进火堆里,抬腿一跨往外走,“朕要看看朕立下的这位皇太女。”
吕雉防着他,他也防着吕雉,此次出兵匈奴,他带的都是有可能会帮助吕雉的人,墙头草陈平,被鲁元劝服的英布,以及自己的连襟樊哙,若不是朝中离不开萧何与张良,他甚至还想把这俩人给带上。
可饶是朝里留了一群不会帮吕雉的人,还是让吕雉成功把鲁元推上了那个位置,让人不得不承认到底是能在大厦将倾之际护住大汉江山的人,手段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她既然出手了,那他便不能再闲着。
——他早就瞒着吕雉班师回朝了,如今距长安只剩五六日的路程,急行军两三日便能抵达长安城下。
他可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皇帝。
刘邦星夜赶回长安,而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披红挂彩,装点一新,庆祝这个王朝即将迎来史上第一位女性储君。
鲁元怀着双生子,行动之间颇为笨重,吕雉怕她在册封典礼之际出意外,将能省略的繁文缛节全部省略,只留祭拜天地祖宗与接受群臣朝拜,可饶是如此,鲁元仍有些吃不消。
冬日衣服厚重,皇太女的礼服更是繁琐,她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轿撵上由羽林卫将她抬上高台。
母后提前说过,她身体不适,可以坐得随意些,不必拘于俗礼而委屈自己的身体,但到底是自己的册封礼,她不想百官列侯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皇太女,所以她把背挺得笔直,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忍受着上台阶时的颠簸。
——这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是祭拜天地祖宗,接受功臣列侯朝拜,正常人走完这个流程都会累得够呛,更何况,她现在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她咬牙坚持着,扶着小黄门的手下轿撵,拜完天地拜祖宗,等拜完祖宗,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
好在小黄门是母后一早便安排好的,手上有力气,攥着她的手将她搀起来,她勉强站起来,走到中央站直身体,听百官之首的萧何诵读立皇太女诏令。
“娘娘,公主殿下神色好像不太对。”
老黄门一脸担忧,压低声音对吕雉道。
吕雉微眯眼。
她刚才就看出来了,但这个流程必须走完,册封大典结束,鲁元才是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
“召集所有女官去偏殿。”
吕雉眸光骤冷,“另将所有夫人与皇子关押起来,若我的女儿出了意外,他们便不必活了。”
——殚心竭力一生却反倒给别人做嫁衣的事情,她不会经历第二次。
“喏!”
审食其领命。
是日,长安城阳光高照。
是日,未央宫内暗流涌动,一触即发。
当最后一个官员叩拜完毕,鲁元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幸亏她身边之人反应快,迅速抬手扶着她,避免她摔下台阶的惨剧。
朝臣列侯在台阶之下,离得远,看不清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鲁元扶着身边之人的手,颇有身为皇太女的矜贵威严,但他们看不到,不代表上面的萧何张良看不到,左右丞相对视一眼,后面的祝词完全省略,一撩衣摆下了台阶,领着功臣列侯去往正殿。最后一个官员踏入正殿,殿门陡然被关闭,无数卫士披甲执锐,将正殿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心头一惊,齐齐看向萧何与张良,“丞、丞相,娘娘这是何意啊!”
“为何将我等关押在这里?”
“天幕之前的预言,难道你们都忘了?”
张良半点不意外,“娘娘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能将万里江山拱手相让。”
修了多年道心,张良一脸云淡风轻,不仅不见慌乱,甚至还打了个哈欠,有些想睡觉,于是问殿里的小黄门要了引枕与锦毯,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开始补觉。
——作为丞相之一,又是皇太女太傅,他也没少受折腾,这几日从未睡过好觉,今日事了,终于能将前几日的觉给补回来了。
“!!!”
“您怎么还睡得着!”
朝臣们急得火烧眉毛,连连去推张良,“您快想个主意,咱们不能在这儿等死啊!”
“罢了,你们别折腾太傅了。”
萧何捋着胡须,也跟张良一样向小黄门讨要了引枕与锦毯,舒舒服服斜躺着,劝急得上火的朝臣们放宽心,“更不必害怕。”
“若储君平安产女,娘娘必大赦天下,给我们封官加爵。”
“若储君不好,唔,诸位便不要想以后了。”
——还是想想死后埋哪比较合适。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过危言耸听,他便没有说,两眼一闭,替皇太女祈福。
——天地良心,他可不想给储君陪葬,他还想多活两年,安安稳稳到老。
“我哪也不去,你们谁都别想带我走!”
殿外卫士剧增,要自己随他们出去,戚夫人脸色大变,扶着宫女的手冷声斥责卫士,“简直放肆!”
“陛下只是远征匈奴,还没——”
“戚夫人,不可妄言陛下。”
宫墙外响起男子清朗声音,打断戚夫人脱口而出的话。
紧接着,那人从宫墙后走出,一身寒甲映着冬日稀薄日头,凌厉得让人睁不开眼。
戚夫人心头一惊,面上有一瞬的慌乱。
——审食其,吕雉心腹中的心腹。
此人从少年时期便跟着吕雉,一直到现在,陪吕雉坐牢当俘虏,替吕雉杀人绝后患,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吕雉前朝有众臣支持,私下又有这种人给她处理葬事,皇后之位自然坐得稳稳当当。
功臣列侯的地位她动摇不了,但这位辟阳侯她还是能动一动的,审食其与吕雉的关系比陛下跟吕雉都亲密,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不对劲。
她在陛下面前不知说了多少俩人的风言风语,陛下只有在第一次的时候暴跳如雷,后面她再说,陛下的反应便小了很多,再后来,陛下甚至不许她说。
——大抵是男人都是要面子的,谁乐意听另一个人天天念叨他的发妻当着他的面养了个小白脸在身边?
可既然是要面子,那为何又不处理审食其?
她想不明白,可陛下不许她再说,她便也不敢再说。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话到底还是传进了皇后耳朵,皇后召她问话,面上笑眯眯,可话里话外都是在警告她不要乱嚼舌根,而审食其呢,更是仗着陛下不曾处置他,便蹬鼻子上脸出言不逊威胁她——
“臣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可若有人想以臣来牵制皇后娘娘,臣纵是拼上一死,也会将那人挫骨扬灰。”
那日是夏日,太阳大得很,可她却觉得周围阴森可怖,尤其是审食其身上的甲衣,如剑光似的刺着她的眼,几乎让她落荒而逃。
可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陛下来她宫里时,她扑在陛下怀里委委屈屈哭了好大一场,陛下为了安抚她,打了审食其几十军棍,听人说险些丧命,要不是皇后求情,只怕那条命根本留不住。
审食其落得这般下场,她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威胁她?她可是陛下最为宠爱的戚夫人!
审食其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也敢冲她这个主人狂吠?
她心里得意得很,觉得皇后与审食其不过如此,可没过几日,她宫里便怪事不断,她会突然从梦中惊醒,会突然在枕头下面发现一把带血的刀,还会在饭菜里发现活人的手指头,她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昏厥。
可等宫人们听到她的尖叫声赶来,看到的却是周围一切正常。
——那些荒诞而惊悚的画面,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到。
陛下被她闹得烦不胜烦,请术士来驱邪,可没有丝毫作用,她还是会看到那些东西,闹得陛下都很少来她宫里,于是她明白了,这是皇后与审食其给她的警告,若她再针对他们,自己的下场便不止看到些脏东西这么简单了。
她只能憋憋屈屈把这口气咽了,与皇后审食其相安无事到现在。
可现在,她倒是想安生,但皇后娘娘已经不想让她安生了,她可是都听到了,朝臣们更想立她的如意为太子,要不是皇后从中作梗,她的如意现在已经是太子殿下了!
先是阻止她的如意成为储君,然后派禁卫监视,再派卫士带她走,甚至还用上了审食其?
——今日不是皇太女的册封典礼吗?皇后娘娘到底想做什么!
“你……我不怕你!”
戚夫人壮着胆子道,“你休想趁陛下不在便想加害于我,我哪也不去!”
但审食其完全不想与她浪费时间,给卫士使了个眼色,卫士会意,抬手一击,戚夫人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小黄门立刻上前,将戚夫人抬上轿撵。
解决了戚夫人,剩下的夫人皇子不足为虑,全部被审食其关押在一起,等待鲁元公主的生产消息。
韩信心乱如麻。
是当鲁元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时,他抬手揉脸,焦急在外殿来回踱步。
——事关公主,事关他以后的孩子能不能做大汉王朝的继承人,他如何坐得住?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韩信问吕雉,“公主不会——”
“闭嘴。”
吕雉冷声打断他的话。
心高气傲的淮阴侯瞬间闭嘴。
——他的话的确不吉利来着。
可,鲁元这情况着实不像吉利的事啊!
双生子,月份没到,又是在自己的册封礼发动,简直明晃晃把不吉利三个字写在脸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从艳阳高照到夜幕漆黑,韩信越来越心焦,踱步的步子越来越快。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吕雉比他更心焦,抬手掐了下眉心,“我的头都快被你晃晕了。”
“你还有心情关注我?”
韩信不惯任何人的烂毛病,抬手一指,声音里透着点气急败坏,“你女儿到现在都没生下来——”
声音戛然而止。
红色自他指着的内殿透出来,如侵染一切的颜料似的,顷刻间笼罩整个大殿,而随着红色一同过来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异香。
韩信微微一愣,惊在当场。
“娘娘,娘娘,外面突然出现了两个太阳!”
小黄门从外面跑进来,一脸惊喜。
“胡说!”
老黄门嫌弃小黄门一惊一乍,“现在是晚上,怎么可能出现太阳?”
“哪怕有太阳,也不该有两个太阳。”
一抬头,便见窗外两轮太阳高高升起,玉盘似的挂在漆黑如墨的夜空。
“!!!”
老黄门愣住了。
与此同时,内殿传来医官欣喜若狂的声音,“生了生了!”
“是两位可爱的小翁主!”
老黄门身体一震,反应过来,“吉兆,大吉!”
“天有两日而储君产女,这是大大吉啊!”
“哇——”
婴儿大哭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殿内所有人齐齐道贺,“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吕雉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储君遇神龙有感而孕,如今得上天庇佑,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
她扶着老黄门的手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此时浑身酸软,没有半点力气,老黄门瞬间会意,替她开口赏众人,“今日大喜,所有人皆有重赏。”
“谢娘娘。”
众人一叠声道谢。
医官抱着小翁主从殿内走出来,凑到吕雉面前相看,吕雉略瞧一眼,一个壮些,一个瘦些,壮的那一个哭声嘹亮,而瘦的那个哭声跟只猫儿似的,瞧上去可怜兮兮的。
但双生子有所差异在所难免,只要能活下来,后面便能慢慢养回来。
吕雉满意点头,让女官抱给乳母,而她此时也积攒了些力气,便扶着老黄门的手站起身,去看自己那折腾一个昼夜的可怜女儿。
刚走没两步,忽而发现自己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回头一瞧,韩信仍呆立在远处,似乎尚未从巨大的喜悦中回神,于是她懒挑眉,问了一声,“你不去看看皇太女?”
“哦?”
“哦!”
韩信回神。
踱步踱了一宿,饶是兵仙的身体也有些遭不住,韩信扶着身边案几站起身,身体有细微的跄踉,稳住身体走过来,路过她身边时不忘问她一句,“公主生了?是男是女?”
作者有话说:
吕雉:???
鲁元:打仗可以遗传,智商什么的就不要遗传了orm
今天找灵感给旧文补了一章番外,突然发现我的萌点好像从来没变过,萌的全是恋爱脑男主233333
有一说一,恋爱脑男主真的很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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