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萧铮让云舟想起很多年前月下的那次相遇,当时,她不自觉被他孤独舔舐伤口的样子吸引过去,想要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
现在,她又一次忍不住靠近了他,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萧铮微微发抖的那只手。
还是那只手背上有刀疤的手。
云舟下意识想要松开,却又犹豫不决。
可没等她动作,萧铮已率先将手收回,不去看她的眼睛,只道:
“没什么,你先退下吧,不叫你不要进来。”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
云舟手心忽然一空,动作僵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依言退下。
萧铮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内,他熄灭了所有的灯火,打开窗子,看着天际悬挂着的,一弯锋利的上弦月。
“玄羽。”他低声道。
身侧黑影一闪,玄羽立在萧铮身后,他一身黑衣沐在月光下,影子般沉默。
萧铮轻叹一口气:“你偶尔会想起阿月吗?”
玄羽低头,无波古井般的眼睛里少见的浮现起波纹。
他的声音带些喑哑:“有时会想起我们小时候。”
萧铮望着清冷的月色。
人都说弯月如勾,可能只有他会觉得,这上弦月像染血的刀。
那一天夜里,在魏都的长街上,在魏帝的暗中阻挠下,他找不到救命的大夫,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吐了半身的血,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也是上弦月。
冰冷的月亮照在长街上,把阿月稚嫩的脸照得灰败。
“阿月小时候就说等我继任了大君的位置,要做唯一的御前女官,这样身份多贵重,以后可以找一个好郎君,只是她喝了那杯酒,再也没机会挑一个喜欢的郎君了。”
玄羽垂下眼,道:“阿月不会后悔。”
就是无怨无悔的这份忠心,才更叫人心痛。
阿月在宫中长大,五岁在萧铮的宫中做宫女,因性格开朗,被萧铮挑在身边伺候,那时的乌鹊营还没有组建,玄羽只是萧铮的伴读。
他们三个孩子一起长大,阿月虽是宫女,但实际上就像这两个人的亲妹妹。
玄羽那时候常常调侃阿月,说大妃没有女儿,她不如去求求大妃,认她做干女儿,萧铮就成了她哥哥了。
阿月总是道:“家人是心里有,不必在乎一个称呼。”
后来,他们又一起来到了魏都。
直到魏帝失去理智,妄图直接毒死萧铮,赐下一杯酒到世子府。
喝,就会死,不喝,就是抗旨。
僵持之下,阿月突然冲了出来,夺过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是世子不喝,是奴婢以下犯上。”
来送酒的内侍,毫无怜悯的看了阿月一眼:“抗不抗旨可不是你说了算。”
阿月毒发,萧铮抱着她,找遍了魏都,没有医馆敢为他开门。
最后,他抱着她走在街上,阿月痉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哥。”
然后,那只手永远的垂了下去。
那时的萧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把阿月冰冷的身体交给玄羽,然后一言不发朝魏宫走去。
他提着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取了魏帝的首级,明日祭在阿月的坟前。
最后还是玄羽阻止了他,玄羽说:“一剑杀了魏帝,未免太便宜了。”
萧铮在魏宫前止住脚步。
没错,杀了他有什么意思?
魏帝那么在意他的江山,那他就夺了他的江山,就算死,也要让他死的毫无尊严!
隔着厚重的宫门,魏帝在承天殿享乐,他服用了炼制的仙丹,自认为在云中访仙问道,内侍的回复他都听不见。
直到魏帝略微清醒些,才主动问道:“他死了没有?”
内侍知道魏帝自从服食仙丹,行事已经毫无章法,但他只是一位捧着,道:“北燕世子有个忠仆,替他把赐酒喝了。”
若往常,此事也便罢了,魏帝只是折辱威胁,并不真打算至他于死地。
但那一日,他白天才看过奏报,说探子探得北燕在秣马厉兵,恐有反心,加上仙丹药效未退,魏帝失去了理智,他将怀中的美人狠推到一旁,额上青筋暴起,怒吼道:“那狼崽子是反了!给我以谋逆罪诛杀!”
当禁军开始搜捕萧铮的时候,他和玄羽已将阿月葬了,他们分头逃跑,萧铮甩掉了一队追兵,却负了伤,然后藏进了云舟的马车。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萧铮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但玄羽还是回话了:“殿下是在说云舟公主吗?”
萧铮终于回头,沉默了一会,道:“阿月死了,我尚可以找魏帝算账,可是如果她死了,死在我母亲的手里,我要怎么办?”
玄羽不言。
萧铮终于还是下了论断:“是我太贪心了,最开始当我知道暮云舟就是救我的人,我就不应该将她留在我的身边,我前日跟着她,发现她过得并不好,但现在也不是给她安排的合适时机。”
玄羽低声道:“我觉得,大妃只是怕魏女成为皇后,怕殿下亲近前魏一派,若是将其封为寻常妃嫔,或许不至于此。”
萧铮却摇头:“在进入魏都见到她以前,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想扶持一个魏女做皇后,安天下魏人的心,但这注定是危险的,那个做皇后的魏女虽然有皇后的尊荣,但也要面对整个北燕派的仇恨,随时可能殒命,就像今日母亲拿那碗汤提醒我的那样,所以当初那个见过两次,有一点好感的云舟公主更适合安全地待在我的后宫里。”
萧铮转过身:“可是她们是同一个人,如果让她同时承担皇后的位置和我的感情,那几乎等于送她去死,也许,放了她才是对的。”
玄羽少见萧铮在情感上有这样的挣扎和犹豫,开解道:“云舟公主当年定的亲,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还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过一生,她也并无抗拒,臣想,或许是殿下想的太悲观,她未必不乐意在宫中做一个宠妃,殿下倾心于她,那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帝王之爱。”
萧铮忽然微笑了一下:“你说刘家三郎?那是个富贵闲人,暮云舟是个较为闲散的性子,平淡和美的生活她或许会接受,但做我的妃子,会平淡吗?难道你忘了,父亲宠爱的那位魏妃失去他的庇护之后怎么样了?”
萧铮不知忽然想到什么,他慕然转身看着玄羽:“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世上确也不止一个刘家三郎……”
此刻的,宁和宫里,正熏着治心痛症的草药。
大妃刚刚喝过汤药,侍女奉上山楂馅料的糕点:“娘娘,压压苦吧,御医说山楂开胃,吃两口酸的,待晚膳时便能多用些。”
这时,出去办差的荻珠从外头回来,大妃将一众侍女都遣了出去,问道:“如何?”
荻珠对大妃道:“承天殿的宫女被那魏人尚宫管得严,只有新来的一个叫秋蘅的被我威逼利诱愿意送汤去,她出来说,殿下有些失控,把那碗汤给打翻了,后来又叫了御医去验毒,想来,大殿下是能明白大妃的意思了,还有,那个秋蘅的胆子很小,她出来哭哭啼啼给我磕头,说只这一次,以后不敢再给我们办事了,横竖都是掉脑袋,不如一头碰死。”
大妃笑笑:“没关系,在铮儿身边下眼线,只会惹的他心烦,不必再找她了。”
大妃说着,似乎想到什么令人唏嘘的往事,叹道:“阿月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很是讨喜忠心,铮儿视她做亲妹妹一样,她被毒死在大魏的事,是铮儿的一道疤,提起来定能让他好好想想,要怎么安排暮氏女。”
说完,大妃撵着手上的珠串,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荻珠,你说我对铮儿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
荻珠忙道:“娘娘,您可不能怨自己,您保的可是咱们北燕人的荣耀,岂能心软呢?况且大殿下能为一个魏女真恨自己母亲不成?他定能理解您一片苦心的。”
大妃深长地叹息:“不触到痛处,他不知道做帝王是要付出代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事事都随他的心呢?正所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荻珠在熏炉里添上药草,将话题引得轻快些:“过两日,娘娘还是叫二殿下进宫来,与您讲些笑话取取乐吧,比什么草药都强。”
大妃闻言一笑:“都知道锐儿是我的开心果。”
萧铮的弟弟,岷山王萧锐进都城之后,萧铮将原本暮氏二皇子的府邸给了他,他于宫中只走动了一趟,恰巧遇到了暮云舟。
回去之后,莫名总是想起她来,或许是因着亡国公主的身份,萧锐看云舟格外觉得与众不同。
这一日,萧锐来探大妃的病,在宁和宫中坐了一会,言笑晏晏。
萧锐道:“这世上没有比母亲还会养孩子的人,大哥打天下,我逗母亲开心,正是个个有用。”
他想了想道:“只可惜母亲没有一个女儿,不然定教养成巾帼英雄,与母亲一样。”
大妃道:“青茵那丫头不就养在我身边?可算我半个女儿,锐儿,你看她可堪配你大哥?”
萧锐道:“青茵是咱们北燕最美丽聪慧的郡主,倒也配得。”
正说着话,外头来人通传,说大殿下让岷山王看望过大妃之后去承天殿,萧锐应是。
萧锐待在宁和宫里用过了午膳,便往承天殿来。
他进屋时,萧铮正在下棋,见他来了,便邀他对弈。
兄弟二人对坐下棋,萧锐棋力不敌,被萧铮杀的片甲不留,他拧眉思索,难以突破,急的额头冒汗。
萧锐长得较为温柔,面如冠玉,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一笑掏出帕子擦脸。
云舟在一旁看,心里却是一惊。
萧锐擦汗用的那帕子,原是她的手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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