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的冰霜涎着屋檐,钟碎殿外一路忙活的,皆是些扫雪的宫人。宫人们呼出的冷气飘在空中,宽巷中漫起白雾。
看来她是来得早的。温昭柔进殿,只坐了一个人,还是熟人。见到是她,起身淡淡服了一礼。
冷聆,如今的冷常在。
温昭柔停下,想与她搭搭话。而她行了礼便坐了回去,低头垂下眼睑,抬手将膝上的书册翻过了一页。怕惊扰她,只好作罢。
温昭柔知道,她向来是漠些的性子。今日第一次给皇后请安,她穿得太素净。一身贝壳近白的绸衣,裙裾用针线绣了些紫瓣的花。莫说是宫嫔,就是普通的盛安女子,也不会这样穿。但只是静静坐着那翻书,眉眼间那独有的风情,一味气韵也隐不住。
钟碎殿的宫女走上来奉茶。大殿之上,皇后坐正位,二贵妃侧侍。其余人皆站下殿。这时候,皇后与高贵妃都没有来。
坐了一会。再进来的,是同住蝶茗轩的陈美人与安才人。二人挽着手,看到她,先绕过锦帘来请安。
温昭柔的注意全在陈梦央身上。两家向来交好,陈父官职不高,但陈梦央的爷爷陈训在朝中很有威望。温平隽因此帮衬过陈父几次,只可惜他慧根到顶,再怎么帮扶,也难进步。如今又出了"罢朝"这档子事,温昭柔此时看陈梦央,心里不由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怕她怕生,主动搭了话:"倒是有些时候未见了。"
陈梦央的脸色霎时白了些许。顿一顿,请安道:"娘娘客气了。"
便站去了一旁,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温昭柔何等的细心,只看她说话时的眼睛一眼,也能品出她的态度如何,显然是忌讳与她攀熟。若说紧张,今日与诸人的晨见,她这贵妃却比谁都惧着。一只手,这时候在腿侧紧紧地揪着帕子。
沉默里,一旁的安才人竟主动开口了:"臣妾在瑶洲时就曾听过娘娘,是盛安有名的文慧才女。今日终于能一见,便觉得,这样的美名在臣妾心中的印象,一定会再高上一些了。"
温昭柔这才注意到她,笑容明婉地看着自己。一身荷绿缎衫裙,身段秀直,容色清丽。
她心中划过一抹惊艳。如此巧的一张嘴,瑶洲美人秀丽清资,吴侬软语,合该在她身上体现了。但此时更感激的,是她主动的解围,一时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安才人过誉。二位……坐罢。"
等到陈美人与安才人自下入座了,如枝稍附下身,在她耳边:"娘娘,这二位是比您年长些,但唤姐姐妹妹也无差的。您不必紧张。"
这两年在府中,基本未见过什么人。也因着那些萦在她心头的顾虑。温昭柔的心里,不敢说是不紧张的。这时,她倒庆幸起今日陪她来的人是如枝了:"嗯。"
直至人差不多都来的齐了。她看向门前……只剩了最后两位。皇后曲欢,
贵妃高水竹。
"本宫来得可是早了?"含笑的一声,语调飞扬。
门口太监细声的一喊,众人皆起——
青黛眉,石榴娇,红钿金钗,一双柳眉利眼,满面巧笑倩兮。金花披帛缠臂,肤白贵容,裹身高领紫衫宝相花长裙。步下有春风,娉婷姿态,腰身修拔。好个娇厉精致的美貌。
高水竹走入殿中,随眼一看,就知道皇后不在,而温贵妃已来了。众人此时皆给她请安,她挥一挥手,叫起身了。
靠近锦帘以后,看见温昭柔,笑了一笑:"妹妹已经来了。"
温昭柔回笑:"雪天路冻,也是刚来。"
钟碎殿宫女重新上来斟茶。茶托刚着桌面,高水竹便端过来捧在手里,一掀杯盖,热气并不从里面烫出来。
瓷盖沿杯沿上磕了三声,又被放回了桌上。
高水竹朝向温昭柔,唇角一弯:"本宫来得这么晚。茶也不作烫了。"
桌后的宫女顷刻跪下来:"娘娘!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换一杯!"
"妹妹可也要换一杯吗?"高水竹头也没有回,只笑盈盈看着温昭柔。
温昭柔笑笑:"不用了,这杯是刚续的。"
不说温昭柔此话是否有心,她杯里茶确实刚续过。但进了高水竹耳朵里,像是意有所指,暗示她已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说"刚来"是不情愿的客套话。无论有意无意,高水竹都打算当她是有意的来应付,又想到温思月,笑开颜,提起来:"说来,我与你见得少,与你姐姐见得倒是多些。"
后侧的如枝眉心一跳,竖起了耳朵。
温昭柔只管将话引到前半句去:"我在香槐住过。长得大了,在盛安呆得就不长了。"
高水竹原是要说别的,但听到这个地名,却顿住了。香槐。为何听着耳熟。
她努力回想,可想到她向来也记不住什么东西,索性不管,接着引话:"你姐姐如何。自她出嫁,便听得少了。可还好吧?"
温昭柔慢慢地说:"姐姐婚姻恩爱。我也是见得少。"
"说起她成亲的事,那可是桩新鲜事。"高水竹的声音甜得起腻,"说话间就订了亲,我们都还不知道呢。一说,成亲的日子都定了。也不邀请这四邻的姐妹们去,那时候以为你姐姐与我们生疏了,就让人去问温大人,结果你父亲闭门不见。后来才知道,婚宴原是在山上的山沟里办的,难怪了不让我们去。一定是因为山路难走,你姐姐体恤我们罢了。"
这时,恰好那宫女重新上来奉茶。高水竹边拿边笑着道:"我从前,与你姐姐很要好的。后来又知道她的夫君参了军,就在我父亲的支下,还唤人去寻过。可不知,他到底得了个什么职务。再往下找,那编号的小兵数目太多,兴师动众的,我也不便再找了。"
温昭柔不语,端起盏抿茶。
等那宫女走了,才想一下,说:"这,我也不知道了。"
高水竹一口气憋在了半喉处。她想找些乐子调侃,可这温昭柔,不知是真木,还是不显山不露水……这样聊得颇没兴致,逐渐涌上来憋烦。看她两眼,索性也不聊了,
见高水竹不再理她了。温昭柔的眼睛慢慢放向了窗外……这会子,天地一色的白,似是又飘了些雪,模糊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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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里阁虽远,名字也不响亮,却是宫里唯一个的依山傍水的宫殿。大殿之后。自连着一个可以独享的四角庭院,亭台高阁,独具风雅。对面就是美人陈梦央和才人安谧居同住的蝶茗轩。
柳夭是回来替高贵妃拿东西的。本该拿了就快回去,可她不去,就在这蝶茗轩门外的两面街上左右转悠。
终于,听见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了。拐过弯后,逐渐放缓……
柳夭回头,撞见的正是陈美人贴身的婢女,小湘。
小湘手里抱着放衣服的大木盆,可见是刚洗了回来。慢慢走过来,给她浅浅点了点头。柳夭随眼往里一看,嫌恶地摆起手来:"洗了不如不洗,爱净不如不爱净!"
小湘闹得羞脸:"你是高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平白羞辱我做什么?"
柳夭心中摇头,面上也摇头:"找你自然是有事。羞你是看不上你。"
小湘气得嘴唇微抖。若她从前在府里的脾气,哪个会给同作奴才的看不起?可如今沧海桑田,只好咽下这口气,狠狠在"您"上咬了一下:"您若是看不上,不看便是了。"
柳夭讥讽她:"我是想不看。你现在回去,劝你家娘娘少半夜里来,早起时来,午膳后也来,生怕满宫里不知道那急性的谄媚。你做奴才的不劝,这叫不知羞!"
柳夭这样一提,才唤起了小湘的气,昨夜里,自家主子在冷风中等了半个多时辰,这可恨的奴才先说高贵妃在洗漱,后又说娘娘早歇息了。主仆两人只好冒雪再走回宫里去,主子进门便了哭起来,饶是这样,也千万遍说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此时红了眼眶:"你借着威风耍人玩,你知羞!"
柳夭笑起来:"那是我的本事。你家主子,你,哪里馋得来。"
小湘憋得通红,可想起再如何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被她三言两语挑起火气太不值当。理智逐渐找回,咬咬嘴唇,就要从旁边走开——
又被柳夭叫住:"想见我们家主子,有很多办法。你偏偏牵着你主子选了最蠢的一种。"
小湘听到她这样的语气,心中还是怀了希望:"你什么意思?"
柳夭呵呵地笑着:"主子求主子,奴才就得求奴才。四十里街的乞丐都晓得为保甲多进几个酒肉银两!从你手里就抠不出几个钱?"
小湘听这奴才敢将她比作乞丐,怒火上冲。又听见要钱是火上浇油,狠狠冲她啐一口:"呸!我当你是个甚!嘴巴不干不净的。欠你何?"
柳夭打定她窝囊卑敬,主仆两个在宫里要夹起尾巴做人,尤其高大人可是皇上登基的功臣,哪里敢还嘴——谁成想这一口真啐在她裙摆上!气得怒喊:"蛮人!浊贱奴!"
小湘冷哼,高高扬起脸看她:"奴才也敢这般给别人眼色看。你再大的威风,也不过是个奴才。你现在去告高贵妃捉我,你看她应不应你这奴才!"
说罢,扭身走了。
剩的柳夭一人,站着雪地里。听到她那句"奴才也敢这般给人脸色看",如被一刀捅掉了虚掩的底气。原只是逗她两句不小心动了怒,这时候,心底里却动了恶毒。
"呦。"
从身后的巷里走出来一人,悠悠地冲她绕了一圈,挑着语调道:"许久不见,咱们柳夭姑娘裙上绣得新花色真好看。"
柳夭一惊,回头正是个画箐,气得跺脚:"你说谁!"
"刚刚走的奴才跟谁说话,我就说谁。"画箐声音慢慢的,得意不行。从前这个丫鬟仗着自己是高家嫡女的贴身侍女,说话夹枪带棒飞扬跋扈。而她伺候庶女,少不了要被她眼底下看人。如今她跟着自家娘娘进了宫,同时贵妃的宫女,自家娘娘从前还是皇上的侧妃。就算压不了她,怎么也得从她这讨回一些,故意激怒她:"柳夭姑娘,以你之前的脾气,怎么能就让她那么走了呢?要是被人不小心传出去,竹里阁的颜面可往哪放啊?"
"你想威胁我。就凭你?"柳夭嗤笑,迅速地冷静下来,"你家主子的事情还不够你操心呢,怎么,倒还想看别人的笑话了?"
画箐可不底虚:"说狂话,也不打草稿。昨温贵妃才刚从太后处出来,太后娘娘喜欢得紧,赏了许多东西。旁的人,可羡慕不来。"
柳夭噗嗤一声,笑得极大:"巴结太后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巴结皇上去啊。别说宫里了,就是这整个盛安的世家里,谁不知道皇上和他生母两边不对付。你家娘娘,巴结错人了吧。"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奴才也敢这么说我们家娘娘?"画箐绷了脸,这时候是真动怒了,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我这就告诉皇后娘娘去!你这奴才忒没规矩!"
画箐转头就走,柳夭在她身后悠悠地道:"我这张嘴再怎么冒犯,你宫里侍奉的主子也不过是受了点风而已。可你宫外的主子,那可是实实在在受着罪的。怎么,你不担心?"
"你说什么宫外的主子?"画箐果然着急了,回过头来催促她:"我们家老爷好好的,你凭什么咒人?"
"我可不乱说。"柳夭抱起臂来,高高地扬起下巴。
画箐心里有个不愿听到的答案,可她不敢问,但显然更急了:"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说出来,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谁要你的人情!"柳夭把一只手摊开来,"我可是不白说的。"
画箐舌尖在上牙膛里滚过一圈,咬咬牙,最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不就是要钱吗?没想到你这么不上台面。"
"说我不上台面?那是因为你给得也忒少了点。"柳夭在手里掂量掂量,嗤笑,"你们温家,怕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大少爷去哪了吧。"
画箐心里一跳:"你果真知道?"
"自然。"柳夭慢悠悠的,将荷包揣进怀里,才道:"皇上有心要瞒,这事谁也不知道。你们家少爷,是要被连夜送到疆口去了。先途径澄洲驿站,接应两天。"
"去疆口,去那里做什么?"画箐的心一下紧张得要跳出来。她从来不知道,少爷竟然是被送去那地方!她以为,即使老爷在朝前做了错事,可贵妃还在宫中,皇上至少也不会这么无情的。
"去干什么?当官?"柳夭嘲笑道,"别傻了!朝廷重臣的嫡子,当人质还是什么更要命的东西,皇上收复北燕没有几年,眼下正是要打仗的时候。政治上的事,谁猜得到呢。"
“那我要赶快告诉贵妃娘娘!”
“慢着。”柳夭说,“你要告诉别人。那,你刚刚给的可不够。”
画箐一揣兜:“我没钱了!”
柳夭心思一转:“我要你,以后帮我个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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