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中不使许多彩色的桌椅与挂饰。人们说皆因为太后娘娘曾出身戏园,见惯了闹哄的色彩,惹她心烦。因此寿安宫里沉稳宁寂,不过奢华,窗明几净。
透过帷幕后,听见太后轻轻的咳声。
胡太后正拧着眉毛,见她进来,如获了救,忙指地下的火炉子:"贵妃,来帮哀家瞧瞧…教她们使你的法子焚香,碳也不多,却呛成这样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温昭柔迟疑一下,仍先请了安再过去侍香。急得太后说她:"你这孩子又犯迂。着急的时候,就别念这些缛节了。"
温昭柔附身下看,原来香饼搁在铁丝架子上,难怪了。
她使宫女将炉子整个撤了,回身再和太后鞠礼:"娘娘,这蒸香的法虽能将香饼的低色皆焚出来,可手法过烈,熏得人受不了。需先用慢火隔砂,等不见烟飘过时,浓熟自就在这屋中蔓开了。"
太后的咳声渐缓了,抚抚胸口,嘲弄自己道:"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些个讲究。哀家想学一回文雅人,反倒闹了笑话。"
温昭柔只道些话为她解围,柔声道:"娘娘怎这样子说,这再好的香料,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罢了。只怪臣妾昨日走得急,没教她们怎么使。"
太后露笑,伸出手。昭柔神会,提裙坐到她身边去,太后便顺势抚住了她的手:"你年纪不大,倒很有孝心。哀家这寿安宫啊,你得操了一半的心。"
"臣妾无事可做,能来陪陪太后,已是最大的心愿了。从前在府里,臣妾也爱来,如今更加便利,可是要跑得勤了,太后不要嫌我烦就好。"
温昭柔浅浅一笑,两颊露出小小的酒窝,面红齿白,看得太后很喜欢:"方才,也来了个新进宫的嫔妃。哀家还当是谁呢,满头的朱钗玉坠,比先朝的宁太妃排场更大。哀家可见不得那个,一问才知,竟也是个贵妃,可坐下的礼态谈吐看不出来。一看那就是被惯大了的孩子。哀家不喜欢她。"
太后拍一拍她的手,目光和婉如水:"哀家喜欢你这样的。知书达理,懂得道理就多。"
温昭柔低了头去,不便接话。太后娘娘说的另一位贵妃,应就是新进宫,高家的嫡女高氏了。
"哀家有几幅字帖很喜欢,可怎么也抄得不好看。等会用了膳,你帮哀家看一看。"这胡氏自做了太后,也捡起从前喜欢的营生做做。小时候没有钱习书,之后没有机会,不会念书习字,连先帝也常拿这调侃她,心中始终是个疙瘩。如今日子安定了,就找人来教她。
在她心里,温昭柔性子软和有耐心,人乖顺,身上自有一股书香气。不像那宫里的师傅,表面上毕恭毕敬,因她是太后不敢发作罢了。若将他们的嘴张开了,恐怕要嫌弃她一壶。
二人坐到桌上,热气腾腾用完两碗饽饽。
用过膳,殿中和暖。温昭柔便留了一个下午,帮太后抄了一些佛经,陪她闲聊许久。
慢慢地,墙头的夕光浸过了堂前雪。怕再待要见天黑,才道别了太后,回去颐缘居。
·
今日是冬至第二日,宫中新进的嫔妃第一日请安。
夜里又浇过雪。晨起,更加寒冻。
窗扇吱哑,冷声在殿里回荡。竹里阁的宫女柳夭走进暖阁,将窗合实了些。一早的冷气,丝丝扑在她脸上。
高贵妃有个习惯,清起时要人给按摩两轮头穴,要么这一觉睡得不醒。柳夭是她家生的奴才,从小伺候她。日日寂夜里起来,水乳花药润过手,直至手指都柔嫩清凉。待高氏有了醒意,扶她去软椅上躺下。
她在高水竹的额头上抹了清油,俯下身,轻轻地按着。过了没一会,忽想起昨夜里,心思便动了:
"娘娘,昨夜里,那陈美人又来了。奴婢说娘娘已安寝了,她才走的。"
高水竹轻轻眯起眼,腰身下塌。听到她雀喜的声音,皱了一下眉:"少与本宫邀功了,话多的丫头。"
"是。娘娘。"柳夭俏矜矜地应了,又换过话道:"娘娘刚入宫,好多人来拜见呢!"
这是高水竹想听的了。慵道:
"该来的没来,几副闲面孔,拜见了又如何。"
柳夭附和:"是啊,娘娘。尤其是那陈美人,不是逆臣陈训的孙女吗。还敢在您眼前晃呢,真是不知羞。"
高水竹的嘴角一抽,带着些冷意:"那陈梦央的爹,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小官。高低不成。这宫里啊,有的是不该呆的人——真要说做罪臣之女,还轮不到她呢。"
柳夭马上知道话里的人是谁,凑近高水竹:"娘娘,昨日,我竟看见温思月原来那个笨奴才了。原来这会子,又跟到宫里来了。"
"温思月的笨奴才……哪一个?"高水竹想过一圈,干脆说:"本宫记不得了。不过她教出来的,应当各个是笨奴才。"
柳夭听了咯咯地笑,高水竹心中得意更甚,想到什么,取过帕子边着净手道:"我当温家,是从哪儿找来一个人进宫,原来嫡女入宫,却只能捡庶女用过的丫鬟使。柳夭,"
"是,娘娘。"柳夭应。
"本宫再如何,也没使唤你去伺候过庶女吧。”
柳夭将头摇起来:“没有,娘娘。咱们府里,哪有过这样的规矩?”
高水竹欣慰地笑:“是了,哪里有这样的规矩。难怪教出温思月这等山野莽夫之流,她温府的规矩,一脉相承,不意外了。”
"不过奴婢听说,那温贵妃娘娘,却是个软性儿?"柳夭试探着她。
高水竹如听了笑料,马上拍起手来:“什么软性儿,山野莽夫罢了。有那温思月在前,她温家出来的女子,各个都可称作温婉了!”
柳夭知道自家小姐,从来头顶上看人。盛安多少个世家,有小姐这般貌美的寥寥无几,自有傲气的资本。可高老爷从没夸过自己女儿,偏夸过温家那个庶女温思月,"稚气未脱,可绝非常物"。给小姐听去了,心里甚不好受。又知道温思月莽撞习武,打架掠舍,厌恶至极,从此长做心上的一根刺。直至她不知嫁了谁,总之是不体面的。这一口气,才出了一半。
柳夭迎合她:"娘娘,这温家的人,哪有一个值得您过不去啊。"
"这话说得不错。想那温思月日子潦草,宫里嫡出的妹妹,也是个不争气的,到底要给我压着一头。"高水竹轻笑,正看了她一眼,"行了,去歇着吧。本宫也乏了,再去歇上一会。"
"是,娘娘。"柳夭关上门,便退了。
颐缘居里。
温昭柔也醒了。靠着榻,腿上盖着一张棉毯。
窗外,画箐和如枝吵吵嚷嚷的,看她们为几盏新灯笼该挂哪拌嘴。吵兴头上了,笑嘻嘻地往彼此的身上砸雪玩。
梅霖在窗边倚靠一根红木柱。她们做好一只灯笼,便回手递给梅霖,梅霖接过来擦亮火,将蜡烛摆进笼里,再轻轻挂到梁上。红纸做的灯笼明艳夺目,像把雪色也擦亮了。
她看得入了神。不知什么时候,画箐走了进来,轻声:"娘娘,该去钟碎殿了。"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画箐将她扶到梳妆的桌前,看她的眼里有些空木,担忧地道:"娘娘,昨夜里,您又没睡好吗。"
听她问,温昭柔轻轻笑一下,有些苦的。说话,也是没什么气力:"快睡着时,心口忽然难受。大醒了,又不知是哪里难受。这样太多次,累了,索性不睡了。"
画箐摸摸她的后颈:“这样冷,怕是出了一夜的汗。"
说着,深深地皱了眉头:"什么时候,您就有了这样的毛病……"
她也没有回想,只说了句:"老毛病了。"
画箐又叹一口气。打开匣子,开始给她上妆。
画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檀色的红脂抹到唇上,已能掩去一半的惫态。她将温昭柔一双翠眉画得细长,眼梢轻巧。
温昭柔静静地不说话,只交给她来摆布。时候久了,摩挲着桌上的金钗,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
"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分别呢。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倒很碍眼。"
画箐一愣,眉笔也停下了。温昭柔便不说了。
直到她去取来衣服,给温昭柔一件件穿上。整着袖口时,忽然小声地道:"娘娘……这宫里的事宫里论,外朝的事外朝论。老爷怎么样,您也还是贵妃。您何必想得那么多呢。"
温昭柔不语。低着眼睛。
画箐怕她的精神头仍是差,又道:"今日是新入宫的妃嫔给皇后和各位娘娘请安的日子。您若是不去,奴婢可不敢依您。"
温昭柔终于在镜里很浅地笑过一下:"是我糊涂了。你只当是胡话。听过,便算了。"
“如枝,今日你陪着娘娘去,稍看着些娘娘。我得去太医院,开些安神的药。"
画箐走到门外,吩咐道。
如枝正经是个宫里丫头,内务府派来的。人很机灵。
"娘娘怎么了?"如枝问。
画箐摇头:"昨日的精神头还行,今儿便又不好了。总是这样反复,我怕会闹出大病来。若是在皇后娘娘那说错了话,也不好。"
"不是说睡得不好吗?"如枝皱眉。
画箐眉眼忧色:"睡得不好,怕是症状,不是病因了。"
"唉……"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