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碎宫殿宇庞大,内饰奢华,四角红柱顶天,堆纱叠绉。
等待皇后过来,殿中只有锦帘后两位贵妃推放茶盏的轻响。新进宫的妃嫔不敢抬头看,双手都叠在腹处,规整站住。
安静无声,有两声深浅不一的踏声在殿面上短促响两下——惊扰过诸人。
温昭柔往下看,那人应已迅速站了回去。花饰钗宝的头髻,两行整齐。也看不出是谁。
待她转过头了,沈鹦脖颈一梗,回头看一眼沈绒儿。
沈绒儿被姐姐看得一抖,知道是放肆了。可低眼一看,所有人都不在看着她,松了一口气,以为就这么过去。
"咳……"
高水竹突然加重地一咳,肃穆中,提起了所有人的心。
温昭柔也看她。
高水竹脸上挂笑,手指轻拂茶盖,指甲发出脆响。只听她有些发腻的声音:"是哪位妹妹,已候得不耐烦了?不若等下,你就先出来,替咱们做个表率。向皇后娘娘,浅诉等候之苦?"
没有人敢应话,都将头又低了低。
温昭柔怕她向这新进的丫头们发难,放下茶盏,接了她的话:
"许是站久了,一时被鞋扭了罢了。"
意料之中的,温昭柔会接这话。高水竹慢悠悠地笑:"原来温贵妃也觉得让人们站得久了。本宫还怕只有我一人等得急呢。"
堂下许多半遮半掩的目光倏时聚到温昭柔身上。她没想到,高水竹原来还在这等着她。心下泄一口气:"若说你我,只是坐着罢了,也不觉得久。"
高水竹马上要说些什么,又是细声地一道喊:
"皇后娘娘到——"
二人起身,连下片所有人,接连跪下。
宫女从高沿窄门走出,两排侧侍,只等皇后从后殿走出。
殿内诸人都提起神。
只有皇后一个人的鞋底踩在花斑石面上的钝响,均匀,迟缓。
温昭柔低着头,却仿佛能感觉到,她一步步走过了自己,直至落座殿首。
曲欢的一双眼淡然无波,从一个个簪花戴银的头顶略过后,缓缓道:
"起身吧。"
皆屏息起身。
她再抬一抬眼睛:
"赐座。"
自高贵妃到了,众嫔妃站了一个清晨,这才坐下了。
细看皇后穿着,也属素雅。可那一件静白丝罗出尘的衣料,翩翩如水,竟能在淡中夺人了。
原来这就是皇后。高水竹入宫之前,最有兴致见的女人就是她。听闻她当年嫁入府中,是皇上亲自向先帝讨的姻亲,还是在先帝决定要将温昭柔许配给他后,皇上仍点名要许她正妻位。能让当年盛安中有名的风流爷收心,不知有多大的魅力。今日一见,的确气质出尘,可要说有多美——高水竹毫无戒心地打量一阵,觉得不如自己,甚至不如堂下的一些人。
曲欢背靠着紫檀木万花凤椅,对旁侧高水竹半掩着的目光全然不见。
直到温昭柔看见她眼睑的睫毛轻轻动了一动。接着,便开口了:
"宫里住了这些日子了,不比从前在府里自由。温贵妃,可还住得惯吗?"
皇后晨见诸嫔妃,第一句,是从她这半熟的人先谈起。
温昭柔轻声回道:"一切都好。劳皇后娘娘挂心。"
曲欢点头,神色依然冷淡,眸光略往高水竹处偏了偏,再说:"今年新人入宫的时候紧。虽尽量打理了,可仍怕有疏漏。高贵妃若有什么缺的用的,便先告诉我。待我打点了,再给你送去。"
话里话外都是重视,高水竹听着一喜:"多谢皇后娘娘。"
曲欢收回了视线,放向诸人。殿上安静了一个时候,她忽然从下面点出一个人:
"沈贵人何在。"
她的嗓音极轻,落入下殿已飘得要听不见。沈鹦时时将耳朵竖起来听三人的话,才总算没漏掉这一句。
她端整地从人排里走出,跪下:"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今年几许?"
"十九了。"沈鹦含矜道。
曲欢微微嗯了一声:"此番皇帝登基,你的父亲,自然是功臣。皇上心里念着,本宫心里也记着。既送了你与妹妹入宫,往后在宫里,更要谨言慎行些。"
沈鹦松一口气,唇角有了些溢笑:"臣妾晓得了,谨遵教诲。"
皇后的视线再次撒向诸人脸上,淡淡:"今日,就如此了。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能进这宫里的人,心里当知道高低,放着轻重。在宫里,不骄,不躁,有柔性,懂事势,守得长远。讲礼,讲气,识大体,度得分寸,念着规矩。何况你等诸人,母家多是皇上的有功之臣。理应摒弃外物,齐心同德。"
众人皆起身礼谢:"谢皇后娘娘教诲。"
"散了罢。"
·
看着人一个个离开,温昭柔心里叹气。这一早,总算熬过来了。
"你是哪家的。本宫怎么没见过你。"高水竹突然出声,唤住最后出去的那个人。
温昭柔顺着看去,没想到高水竹冲着问的,会是冷聆。
冷聆服礼,淡淡回:"臣妾是冷常在。"
高水竹拧眉看她。其实光看相貌,冷聆与高水竹倒有几分风韵相像。皆是俏鼻眼,偏于浓烈的长相,难怪高水竹格外注意到她。只是高水竹全然娇厉,冷聆却多着一分沾了艳的清冽。
冷常在……
高水竹口气狐疑地问:"你是胡女?"
冷聆手中攥的帕子更紧了一些:“……是。"
高水竹方才吊起的眼角塌下了。笑笑,眼底竟划过一丝轻蔑:"你去吧。"
待冷聆出去了,只剩温昭柔。高水竹回身看她:"原来这宫里,还有胡女。"
冷聆的位份虽只在常在,但更重要的,她还是皇帝是皇子时就陪着的妾室。而且不同于她和曲欢,冷聆入府要早得多,谁也不知她与皇上是怎样的相处,感情如何。她像是个谜,恐怕许多人位高也要让她三分。高水竹竟不知。温昭柔提醒她:"她与皇上很久了。府里时,就在了。"
话进高水竹的耳,便换了个意思。像是另有所指,专注警告她“府里时就在"几字。高水竹上下掠过她一番……哼笑一声:"温贵妃,本宫先走了。这会子回宫,还有的可忙呢。"
一条宫巷里,沈鹦见来路无人,拽过沈绒儿便说她:"你这丫头,犯傻不成?好好站着,也能将自己绊一跤。"
沈绒儿苦脸:"我,我一时别住了脚。"
"那我说你是笨蛋,可不假!我还以为,你是被人绊了。"沈鹦蹙眉。
沈绒儿脸发烫的红,倒确实是她自己用左脚把右脚给绊了:"再不会了。"
"并非我要说你,绒儿。"沈鹦心里烧火似的急,可还得抑着声调:"方才多着急,高贵妃差点要罚你。"
沈绒儿现在想起方才,也后怕:"幸好,幸好她又和另个贵妃纠缠起来了。"
沈鹦给她说:"我听闻,高贵妃是老来得女,自幼被惯着长大的。今日这一见,果然很难应付。这般性子,最怕她喜怒无常。高兴就罢,不高兴了,不知谁刚进宫就要从她那受罚。你心里得跟明镜似的,可不能再迷糊。我俩个能进宫已经是恩赐,别再让爹失望,记得了吗。"
沈绒儿原本被吓得愣了,这会使劲点头。
沈鹦叹一口气:"好了,这会,你先去哪宫里请安?"
沈绒儿说:"我跟着姐姐就好了。"
沈鹦知道她会这么说,摸摸她的鬓角,拒了她:"傻绒儿。到了这宫里,你我不好总是一道走了。"
"可我能去哪呢?"沈绒儿揪着帕子,"我回去再给皇后娘娘请安。"
沈鹦真没想到,她还是这么没有眼力劲的人:"这样看着,皇后娘娘并非是喜欢被人叨扰的性子。"
沈绒儿想想:"哦。那我……"
"给高贵妃娘娘,好生请个安。"沈鹦点她。
沈绒儿听到这个名字也要一哆嗦,怕见了她就要心虚:"高贵妃娘娘,差点罚我。我,我怕去见了她,再被她看出来。"
"那你去见温贵妃?"沈鹦挑高语调。
这可是个煞门星,沈绒儿再迟缓也不敢去!连连摇头:"我,我还是去给高贵妃娘娘请安好了。"
这一头宫道里,温昭柔在往寿安宫的路上走着。
盛安的冻寒,是将潮意闷进骨里,钻骨头的冷。
越是从钟碎宫走远了,耳里的吵闹也越来越平静。寿安宫只有这一点好,宫巷里寂得很,很少有宫人来往。墙根底下,风吹落浮雪,巷末枯色的老树,张狂过屋殿的高度。
温昭柔一脚脚踩在浮雪的宫道上,问身边的如枝:"你方才问过小太监,太后娘娘可醒了?"
如枝想了一下,回道:"太后娘娘醒了。娘娘这会就要去吗?"
“怎么这样问。”温昭柔放缓步子。
如枝咬一咬唇,大胆道:"娘娘,新入宫的嫔妃肯定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咱们现在去找太后,宫里岂不是没人了,不太好吧。"
温昭柔以为有别的事,原来她担忧的是这个。继续往前走着,轻轻地道:"不打紧。谁敢去给我请安呢。"
这轻轻的声音仿佛被雪风吹散了,消逝不见,又在如枝心里留下冷飕飕的一刮。她不甘心,满宫都急着,温贵妃似乎总游离其外,不在状态,可也不愿意改善现状:“娘娘,您要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不如回去看看皇后娘娘?”
"不了。"温昭柔抬头,雪风把天吹得更明堂了些。裹一裹身上的披肩,"我只去看一眼太后。今儿天冷,便回宫了。"
.
"入冬冷得很,要多备一些暖和的衣服,被褥,棉鞋。给东宫那边送过去。"
"娘娘,都有了。前几日刚入冬的时候,您就给太子送过去了。您忘了。"花楹道。
"送去了吗。"
太后半倚在暖榻的窗檐上,慢慢看着窗外吹落的雪风。眼里有些涣散,喃喃道:"只怕是不够啊。他料不到有这一出,稀里糊涂就被关起。平日里,那孩子都是要什么立刻就有什么的。这些入冬的暖和东西,他宫里一定没有准备。"
"今儿早东宫的人来回话了。说太子说,身上穿的用的都够多了。只是炭火不够整日烘的,时常要省着用。屋里又不给供地龙,再入深冬了,怕是要冻坏了,盖多少棉被也不管用。还是得请娘娘,尽快把他弄出去才好啊。"花楹说着说着,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太子说的这话,十分随意,根本不知如今的情势,对太后娘娘多么为难。
许久,太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皇上,还是不愿意见太子吗?"
"自上次和李尚源说了一回,没了回音,奴才就不敢再问过了。"花楹道。
"你待会,再去问一回吧。"
"是……"
"温贵妃娘娘,您来了!"门口的小宫女忽然十分惊喜地喊了一声,掀开帘子,向里面通报:"太后娘娘,是温贵妃来了。"
"是吗,请她进来吧!"太后探头。
"天冷,娘娘怎么不在暖阁里躺着。"温昭柔请过安后走过来,花楹给她搬过凳子,坐在太后面前。
太后向她伸手,温昭柔把手递过去,摸到太后的掌心都有些凉:"娘娘,您身上冷,要么还是回暖阁里躺着说话罢。"
"不打紧。"太后轻轻地说,"你去钟碎宫请过安了?"
"去过了。新进的人儿,个个风采不一,可都是好面孔。"温昭柔面容粉白,轻声夸赞。
"那又怎么了。你还怕,你比不得她们去了。"太后道。
温昭柔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新人进来,哀家便想起第一次见你,还是在花朝。可没与你说上两句话。你还记得吗?"太后忽然问。
温昭柔笑道:"臣妾自然记得。那时候,娘娘还问了臣妾年岁几何。"
太后笑笑,将眼看向窗外。神思渐渐变得怅惘:"那时候,哀家不认得你,还是当时的宁妃指给了哀家,才知道你是谁。"
温昭柔不知,太后忽然说这个是何意,说话也小心了些:"那时见到太后,便觉得一见如故。"
太后一摇头,静静地看着她,又像是在静静地欣赏她:"哀家头一回见到你,便很喜欢。连锦峪那孩子,那时是很满意你的,不然,你怎会忽然被叫上来说话呢……"
突然听人提这个名字,温昭柔的脸色一瞬怔白。谁不知,皇上登基后,前太子的名字,在宫里便是个忌讳。
"无论你那时果真嫁给锦峪,又或是如今嫁给了皇帝,可见哀家与你的缘分,都是断不了的。”
说到这,太后停了下来。看到她发白的脸色,拍拍她的手:"随口与你道几句从前,你不必往心里去。这么怕做什么,又不会给旁人听了去。"
温昭柔勉强笑笑。
太后敛了一下眼睛,又道:"花朝的前几日,锦峪闹的要去挽月湖上游船。那日皇帝说你们见过,哀家还没有想起来。后来想想,才想到了,你们应当,就是那个时候见的吧。"
温昭柔听她不提前太子了,心下缓了一口气,答道:"是那日,见过一面。"
太后点一点头,说:"好了,你回去歇着吧。哀家再回床上去歇息一会。"
温昭柔便起身:"臣妾告退。"
等温昭柔走了,花楹从院里进来,阖上门。
"太后。"她的神情有些紧绷:"刚去问了。李公公说,上次问了,皇上只说此事不用和他提。这回,他怎么也不肯去问了。"
意料之中。太后阖了阖眼睛。
花楹抿一抿唇,想起来:"太后。不如,您和皇后娘娘说一说罢。皇后娘娘说话,皇上也许会听呢。"
"那孩子……"太后神情严肃,是在思考……思寻过后,最后却摇了摇头:"她说话,皇帝不会听的。"
花楹咬了一下嘴唇,试探道:"不如,和高贵妃说说呢?"
"哀家可不去找她。"太后撇过头,满面否决,"仗着她父亲有功,才几分门第,话里尽是高傲。这后宫里啊,可真有意思,总归得有这么性子一人。亏得哀家今日是个太后,若是个贵人,说两句话,恐怕会被她看低进地板里去。她说话的作风,像是和从前的宁妃学的。只是,更加拙劣,沉不住气。"
花楹知道说错了话,便垂头了。
安静会儿后,太后忽然问:"你看着,温贵妃怎么样呢。"
"啊?"花楹惊诧出声,瞥见太后的脸色,又迅速收声,重新道:"奴才觉得,温贵妃娘娘人是很好的。只是,她家里的事……"
花楹说到这便不说了。
沉默之后,她却听到太后说:"有什么打紧。"
她抬头看过去,太后倚着软枕,手指怼住头,轻轻地摁了两下,说:"哀家这半生,就没有不颠簸的时候……她们说得没有错,哀家从前只会唱曲儿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什么本事。"
太后的嗓音极轻。她遥遥地望着窗外纷飞的落雪,已陷入了浓浓的回惘中。花楹知道,她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可在皇宫里这么些年,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还不清楚吗。"
花楹再微微抬眼时,看到太后的唇边轻轻笑了笑,也看向她。说:
"哀家觉得,皇帝会喜欢她的。"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