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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他要求她的,自己定然也会先做到。◎


    想到和亲, 衔池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转头问宁珣:“长乐公主的画像,也是沈——”她及时改口, “世子为逼殿下离京而提前布下的长线么?”


    当日契丹来使在朝中直言,三王子是见了画像,才“立誓”非长乐不娶。


    宁珣看她一眼, “沈澈?他就是再失心疯, 也不敢做到这份儿上。”


    他最初也不是没怀疑过,但阻止和谈逼他出征的法子不止一个, 先将一个受宠的公主推出去和亲, 再设计杀她,不仅多此一举, 且这线铺得太长,变数太多, 便容易被人抓住错处。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他叹了口气,“虽说听起来蹊跷,但那画像, 是个巧合。”


    当日契丹来使提起画像, 惹得皇帝震怒,虽没当场发作,但后来也命人查过,皇帝亲自盯着,仍是没查出半分端倪——说到底,长乐那日也是一时兴起,才催着玉钏那时候去取画像, 阴差阳错便撞上了预备抬上车的字画。


    不知为何, 知道是巧合, 她心里反倒更没底了。


    宁珣以为她是见过长乐才心神不宁,将她圈在身前,解释道:“长乐肯去道观,比留在宫中要好得多。避两年风头而已,等这事儿淡了,碰到合适的由头,便接出来了。”


    衔池默了默,她自然也知道宫中这两年不会太平,长乐离得远些,反倒能清静些。


    比起长乐,眼下她更担心宁珣。她几乎没抱期待地问他:“圣人命殿下来截长乐公主,眼下人接到了,殿下什么时候能回京?”


    “孤好歹也是储君,这时候不声不响回去,有损大周的脸面。”宁珣将她散开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只能打一场,打到契丹退兵。亦或是等皇帝觉得该召我回去的时候。”


    衔池垂下视线,圣人召宁珣回去,怕是只一种可能——因着忌惮他,要收回兵权。所以说到底,还是要打赢一场。


    可哪有那么好赢。


    她听宁珣说过,宋轩是难得的将才,却在圣人的猜忌下被层层设障,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守住云丰城不丢而已。


    以圣人对宁珣的疑心,他面临的阻碍只会更多。也难怪宁珣每回从边疆回京,都是带了一身的伤。


    “想回京了?”他顺手绕了两下她的头发,北疆确实艰苦,但凡来得及布置,他那时都不会带她过来。


    衔池摇头,“旁的还好,只是……在这儿总怕殿下会受伤。”


    宁珣骤然失声,绕着她头发的手虚虚一握。


    她每每这么一本正经地心疼他的时候,他都只想将人按在原地,一寸一寸拆吞入腹,再也分不开,才能算好。


    宁珣笑了笑,低声道:“不会太久。这几日消息从王廷传出来了,契丹新王这位子是弑父夺来的,再怎么着也名不正言不顺。军中又多是昔日三王子的旧部,契丹王眼下正等着机会立威。云丰城不易守,又极重要,想必会拿此地开刀。”


    “他妄想着一战立威,焉知我不是这么想?”


    但云丰城只有两万守军,胡总兵尚官居原位,皇帝不可能真的将军务全放于宁珣之手。


    衔池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想了又想,还是问出了口:“殿下既然已经猜了出来,为何不从别处调兵来云丰?”


    她不懂军务,只想着他这场仗若能比前世顺利一些,起码不会受那一身的伤。


    宁珣轻笑了一声,缓缓将手中泛着凉意的发丝捻开,再收拢于掌心,让它浸染上热度。


    前线的兵防不宜擅动,若真要调兵,合适的便只有兴广城的宋家军。以他和宋轩的过节,这兵,怕是调不来。


    但也无妨,调不来才是刚好。


    宁珣早就盘算好,正巧她自己主动撞上来,他顺势开口:“调兵一事非同小可,我脱不开身,旁人也都信不过。”


    宁珣抬眼,声音柔下去:“除了你。”


    他根本没想过让她留在这儿。


    云丰势必有一场硬仗,但兴广城不同,兴广并非最前线,又是宋轩驻扎的城池,可谓万无一失。


    她去兴广会很安全,但直接让她走,想必她不会听,不如打着调兵的幌子。


    这样也好,宋轩是块硬骨头,她有点事情做,便不至于终日惶惶地等着他。


    衔池面露犹豫,宁珣看着她不紧不慢道:“或是明日一早,随长乐回京。已经替你备下了新身份,回去以后先跟在长乐身边,有她照看着,我也能放心。安心等着我回去接你。”


    他本可以将人药晕了,直接塞进长乐回京的马车里。可不容欺瞒这条,并不是针对她一人设下的。他要求她的,自己定然也会先做到。


    但这不代表他会纵容她在牵涉安危的事儿上胡来。


    衔池心里有数,是以在他话音刚落那时,便当机立断道:“我去兴广。”


    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小竹屋,婢子盈盈一福身,“见过四殿下。”


    宁勉颔首,示意那婢子退下去,却不过刚刚推门进去,步子便猛地停住——


    一柄弯刀横亘他脖颈前,只隔了一线,握刀之人只消往前一倾,轻易便能割断他喉管。


    他缓了口气,捏住刀身,看向面前的女子:“阿娜尔。”


    女子眉眼深邃,一身窄袖劲服,腰间别着一把嵌宝弯刀的刀鞘,而刀正在她手中。


    若衔池在,兴许能认出,正是上元灯会同四皇子待在一处的那个胡人女子。


    “怎么又将这把刀拿了出来?”他下意识说的中原话,话音刚落才想起她听不懂,叹了口气,换成契丹语又说了一遍。


    阿娜尔不肯学中原官话,刚过来时同大周格格不入,只能简单打手势同人交流,宁勉无法,只能迁就她,学了契丹语。


    她死死握住那把刀,仍停留在他颈前:“这是我阿耶留下的刀,是阿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要用它,为阿耶报仇。”


    宁勉不置可否。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把刀了,上回是上元夜,她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太子在灯会上,翻出这把刀别在腰上,便混进了灯会。


    好在他赶过去的及时,她还没来得有什么动作。


    她一心要手刃太子,他一时劝不住,干脆从她腰旁抽出这把弯刀,亲手递到她手中告诉她,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地去杀了太子,但没有万全之策,很快她便会被人抓出来,到时候连累的不仅是他,还有她那远在千里的弟弟。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他回去。


    ——就那一会儿的功夫,还被太子身边那个宠姬瞧见。


    阿娜尔的弟弟,便是契丹三王子——三王子是已故契丹王的血脉不假,他的生母也确如传闻,是个奴隶,还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奴,当年被契丹王酒后强占,才有了三王子。


    契丹王只是一时兴起,何况她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奴,一夜过后他便将人抛之脑后。


    而她那时早已经有了情郎,甚至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便是阿娜尔。阿娜尔的生父是军中的小将领,得知此事后便一心想攒下军功,将她换出来。


    阿娜尔是随着她阿耶一同生活的,从小便在军营摸爬滚打长起来,也眼见着阿耶在军中的位置越来越高,兴许用不了多久便能将苦苦等待的阿娘换出来了。


    直到那年,大周太子亲征北疆,在一场战事中,亲手射杀了契丹将领。


    阿耶没了,阿娘知道后很快也不好了,她只能去投靠弟弟。


    后来,便被送进大周,作为一件信物,留在大周四皇子身边,供他差遣。


    宁勉趁她不备,两指压住刀身猛地向上一抬,仰身避开的同时攻向她——不过走了两招,刀锋便重新锁在他喉咙。


    阿娜尔连气息都没乱,平静陈述:“四皇子殿下,你打不过我。”


    宁勉笑起来,“你要杀我?”


    “我要杀的人,只有你们的太子。四殿下,我们是盟友。”阿娜尔抬眼,“但作为盟友,我弟弟失势,四殿下至今都没有分毫表示。”


    宁勉非嫡非长,母家更没有镇国公府那样显赫的门楣,在朝中难以立足。因此他不得不动了些旁的心思,其中一样,便是契丹三王子。


    三王子先前确实帮了他不少,但所谓结盟,便是有来有回——太子在北疆那四年间,他也没少费功夫,明里暗里激起父皇疑心,去限制太子动作。


    也就是那几年,三王子才逐渐开始掌控契丹军权。


    宁勉自认已经不欠他们姐弟什么,而眼下的情形,显然更应该同三王子划清界限。


    他继续用契丹语道:“他自作主张以出兵逼娶长乐的时候,也不曾问过我这个盟友。被大王子捷足先登,不过是咎由自取。”


    阿娜尔手上刀锋倏地逼近一寸,宁勉握住她手腕,“何况连你都不知道三王子的行踪,我又如何表示?”


    阿娜尔皱眉看着他的手,直看到他松开自己,才一声不吭收刀入鞘,退开一步。


    “你若是还能同他通上信,告诫他一句,不要妄动太子。”


    对宁勉而言,太子这时候还不能死。太子这时候死了,岂不是宁禛一家独大?更何况太子在北疆的底细尚未摸清,三王子却已经是强弩之末,委实没必要去拼个玉石俱焚。


    宁勉在心里摇了摇头——希望三王子能听劝罢。


    阿娜尔看着他,沉声问:“什么时候才可以?”


    “现在不行。”


    话说完,宁勉转身往外走,走之前看了一眼桌案上仍整整齐齐叠放在托盘上的狐裘——是他前两日差人送来的,想必她是连看都没看。


    “天冷了,多穿一些。”


    几年过去,她仍是警觉又戒备——倒是挺像只狐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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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在兴广等我,今年还陪你守岁。◎


    送走长乐后没几天, 宁珣便一手安排好衔池去兴广的一应事宜,立刻便能启程。


    除了青衡和二十影卫跟着外,还另带了五百轻骑护卫——他本是备了一千, 衔池好说歹说,才减去一半。


    她本来连那五百都不想带的——宁珣正是用人之际,而她这一程皆是在大周境内, 是往里退, 有影卫护送便足够。


    只是考虑到自己是为调兵而去,身上带了虎符, 她心里一时有些打怵, 留下五百便留下五百吧。


    知道她在想什么时,宁珣几乎被她气笑, “我让他们跟着你,是护着你的, 不是去护什么死物。”


    衔池草草点头,心道她贴身收着虎符,他们护着虎符也便是护着她, 其实没差。


    对了, 还有他的私印。她想了想,不如收到一起,以免遗漏——她这一身,可是金贵了。


    宁珣倚坐在床榻里侧,她此时正背对着宁珣坐在榻边儿上,将那只虎符收进还装着太子私印的锦囊里,还未来得及系紧, 便陡然被人捏着后颈拽回去。


    她眼疾手快将系带拉紧, 手腕却被他猛地扣住, 宁珣压着火气:“路上若真出事,你也不许去护这些东西,听懂了么?!”


    衔池眨眨眼,及时纠正:“不会出事的。殿下想得全,这一路途径的地方都早便打点好,兴广城又接到了殿下军令,再不情愿,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也会出来迎一迎。”


    宁珣在军中向来是铁血手腕,他亲自盯过一遍,这一路必然半分差错都不会出。


    她话说得好听,好在宁珣早听惯了,没被她轻易带跑偏,仍反扣着她手,“我刚说的,可听进去了?”


    衔池真心实意地点了下头,顺着他毛捋:“一字不差,铭记于心。”


    他神情这才稍缓,“这些东西若是保得了你平安,便是它们的造化了。”


    “护好你自己,旁的都不必管。”他替她揉了揉手腕,“若宋轩难为你,也不必跟他耗着,调不来兵这城也一样能守。你有虎符傍身,在兴广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是还有人拦,便将私印摆出来。”


    有私印在,他们敢对她有分毫不敬,便是蔑视天家威严。


    衔池闷闷应了一声,向前拥住他,“殿下要小心,不许受伤。”


    他笑起来,亲了亲她眉心,应了一声“好”。


    衔池抬头,主动擒获他的气息,唇齿相缠,难分难舍。喘息的间隙,他吻在她耳廓敏感处,低低道:“在兴广等我,今年还陪你守岁。”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勾住他脖子才没彻底滑进他怀里。衔池不过反应一下的间隙,他的吻便已经细碎向下,热度透过他的手掌徐徐侵染她身上每一寸——他对她的身子实在太过了如指掌,她勉力才从浮浮沉沉的混沌中聚起一丝心神,执着纠正他:“要年年。”


    他似乎闷声笑了一声,“好,年年。”


    衔池一手抵在他心口,稍稍用了些力气,方才颤栗的余韵尚未完全褪去,她的手也隐隐打着颤,那股震颤便波及他心口。


    宁珣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见她睁着一双澄澈又湿润的眸子定定望着他,气息尚还不稳,微微喘息着道:“殿下一言九鼎。”


    他眸色愈来愈浓,像化不开的陈墨,拉起她手在唇边,吻了吻她腕心,便倏地压向榻上,嗓音略微低哑:“何时对你食过言?”


    顾虑着她第二日还要赶路,宁珣收敛了不少,即便衔池今夜主动得反常,也只一次过后便克制住。两人相拥而眠,睡了各自后来一段时日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日衔池便要启程。宁珣送她出来这一路,竟罕见的无话。该说的昨夜都说尽了,此时此刻再多说一句,他怕会舍不得送她走。


    衔池在马前站定,娴熟地朝他笑,“军务繁忙,殿下放心回去吧。”


    宁珣却一皱眉,伸手把她扬起的唇角拉下去:“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


    一年多了,她这喜欢矫饰情绪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可见池家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下去:“你高不高兴,我一眼就看得出。在我面前,还费这番功夫做什么?”


    衔池脸上的笑意这才慢慢褪下去——自打来了北疆,不知为何她便一直忧心忡忡的,如今要离开宁珣,心中空落更甚。


    但多想无益,倒不如早去兴广,为他调兵回来。


    她想再抱他一下,刚抬手,又想起后头候着的二十影卫同五百轻骑,登时歇了心思。


    宁珣看出她心中所想,径直将她拉进了怀里。


    衔池下意识去看他身后的将士,见众人早便都低下头,才长出了一口气。


    宁珣一时好笑,“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不能见人的事儿,他们看得清楚些,这一路也能多尽心一些。”


    她难得没反驳,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只最后说了一遍:“殿下一定要小心。”


    眼见着时辰到了,衔池用力抱了他一下,转身上马。


    宁珣扶了她一把,淡淡看了不远处跟着的青衡一眼。


    “殿下放心,这一路自当万事以宋姑娘为先。”青衡在马背上低头:“若办事不利,属下提头来见。”


    去兴广这一路走了三天——其实原本两日便足够,她的骑术也早便跟得上,只是宁珣不许她骑得太快,又怕累着她,才定下了三日的路程。


    一路顺遂,直到来了兴广城的城门下。


    他们是傍晚时分才赶到——不过也刚好是宁珣提前告与兴广的时间。


    照理说,有宁珣军令在先,宋家军即便不出城来迎,也该在城门前装模作样地迎上一迎。


    而眼下,莫说来迎他们,兴广城连城门都紧闭着——若非还能看见城墙上有条不紊巡视的将士,她都差点以为兴广城有什么异变。


    宋将军竟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衔池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感到调兵一事不会顺利。


    五百多号人马的动静不小,按着军规,也该有人下来盘查一遍——宋轩治军严苛,军规不可废,确实有人下来了。


    青衡看向衔池,后者一点头,他便率先下马,朝那人过去。


    她不懂如何统军,宁珣也知道,才特意将青衡也分给了她。一方面是青衡本就负责她的安危,另一方面便是因着青衡能替她出面,去统领这五百多人。


    没多一会儿,青衡便铁青着脸回来了,对她一礼,“守城的将领说,保险起见,要挨个儿搜查过一遍,才敢放我们进城。”


    衔池一愣,“原本该查么?”


    “可查,但几乎从未查过。”


    衔池明白过来,这显然是宋将军授意来为难他们的。


    她默了片刻,温声道:“那便查吧。叫大家下马,在城门前候着。”


    青衡略有些意外,顿了顿才应了声:“是。”


    宋将军此举确实太下人面子,连他方才都差点儿没忍得下去。她若是仗着身上的虎符,或是太子私印,强硬些直接进去也无不可。


    但那样,只会让殿下和宋将军的关系更僵。青衡私心里自然不欲如此,本还打算劝她两句,没成想她竟分毫没发作。


    五百多人,即便没带多少东西,这样挨个查过去,等确认无误放他们进城时,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夜色早深重起来,北地风重,夜里寒气更甚。


    衔池早冻得手脚冰凉,倒也没恼,开城门时甚至朝那领头的将领道了一声谢。


    第93章


    ◎天佑我大周,此战必捷!◎


    那将领没敢受, 只侧过身请他们进城。


    似乎要下雪了。


    衔池往手上呵了两口气,搓热一些,翻身上马, 由他们的人领着往内城进。这个时辰路上早便没了行人,只有卫兵梭巡。


    卫兵齐整的脚步震得甲胄响动,月色朦胧, 照得寒光彻骨。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兴许只是太冷。但全然陌生的地界, 还是叫人不安。她这两辈子,除了在江南便是在京中, 无论日子好过与否, 总归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衔池忍不住去摸了一下贴身藏着的那方私印——像隔了千里去触碰他的手。


    握住私印那刹,便能短暂忘了害怕。


    见她确实冻得不轻, 想到殿下的吩咐,青衡驱马上前, “宋姑娘,夜深了,是先去安置还是……”


    衔池摇头, 径直道:“去见宋将军。”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那五百多护卫, “既已入城,先把他们安置下吧。”


    既是宋轩授意在城门拦他们一道,这个时辰他必然还醒着。她若不去见,于礼不合。


    青衡自然不会真对她多上心,问也只是例行公事般,闻言拦也没拦,便去同领路的那人交涉。


    那人对她一抱拳, 领她拐到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 位置僻静, 但前后皆有重兵驻守。衔池打量了一眼,这应当就是宋轩在兴广城的住处了。


    她身边只留了青衡一人跟着,为示敬意,远远便先下了马,一步步走过去——虽说她现在名义上代表的是太子,但她来调兵,本就是有求于宋将军。何况宋将军驻守北疆多年,功绩无数,便是宁珣亲自来了,多少也会敬重些。


    衔池不过刚走近,还不等去通传,门便骤然自里头打开。


    卫兵分列两侧,从中步出一人,约莫四十,正当壮年,却因着北地风霜早白了鬓角。眼神锐利,虽未着甲胄,却也能见出久居沙场杀伐果决的煞气。


    衔池浅浅吸了一口气,在来人开口前,先福了福身:“晚辈奉太子之命,特来兴广城拜会将军。”


    宋轩着武将官服,规制分毫未乱,笑声爽朗,仿佛刻意刁难的人不是他:“姑娘折煞老臣了。太子传来的信中特意吩咐,见你如见太子。今日是臣来晚,这人上了年纪,忘性大,竟记错了日子。”


    一旁候着的青衡闻言眼皮一跳。


    “臣来晚”这三个字,当年殿下与宋将军同在云丰对敌时,他跟在殿下身边可没少听。几次殿下遇险,都是凭着殿下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来,宋将军才姗姗来迟,不甚走心地告一句罪。


    宁珣敢说见她如见太子,她可不敢真这么受着。


    衔池又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将军言重,晚辈不过一介民女,承蒙殿下信任,才委以重任,如何受得起?”


    宋轩受了她这礼,打量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却只笑而不语。


    衔池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不退不避——她方才已经提及有“重任”在身,既然宋将军不问,她便只能自己主动提了:“晚辈此次是……”


    宋轩不经意打断她,“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营中还有演武。”


    他唤了亲卫近前,“带宋姑娘去住处安顿。”说完又看向衔池:“既然到了兴广,自然平安无事,可以安心歇息。至于其他,太子应当也不急于今夜罢?”


    他这么说了,衔池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一福身,跟着人先去了住处。


    没成想宋轩这场演武整整用了五日。


    这五日间,她根本打听不到宋将军人在哪儿,遑论商讨调兵一事。


    也不是没托影卫去寻过人,但该寻不着还是寻不着——毕竟着急的只有她一个。


    虽说私心里也是想调兵去云丰支援殿下,但殿下早有吩咐,青衡对宋轩的推脱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衔池无法,在第六日,亲去了宋轩住处前候着。


    昨日下了大雪,眼下虽已停了,但外头冰天雪地的,等得久了也不好受。


    她毕竟是太子钦点过来的,通过信,过了明面,若是真在此地,在众目睽睽下出什么好歹,宋将军想必也难交代。


    宋轩眼下是不在,但他这儿的亲卫又不是瞎的,总有人会给他传信。


    她本不想出此下策,只是怕拖得时日太长,宁珣那儿会生变。


    云丰城。


    三万契丹精兵已近城下,看这架势,若不是新王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收拢不来三王子旧部,攻城的人数怕是还要再多一倍。


    穿上甲胄前,宁珣抚了下一直贴身佩戴的香囊——玄底绣白鹤纹,做工虽见得出用心,针脚却有疏有密,一眼便能看出做这香囊之人确实不善女红。


    是去岁除夕之时,衔池送他的贺岁礼。


    鲜有人知,不信鬼神之说的太子殿下,从不离身的香囊里收着的,是一纸护身符。


    宁珣将香囊连同里头的护身符一道攥紧在掌心,停顿数息,方松开手,换上轻甲。


    护身符还是她去岁秋里去护国寺求的——听说是该一年一求,今岁秋事情太杂,她倒没顾得上。


    她安全去到兴广的消息早便传回来了,只是不知这几日她都在做什么。


    宁珣抬手系上兜鍪,心神乍然收拢,大跨步走出,抬眼望向远处烽火。


    夜幕将临,天边残尽的火烧云抹开第一道血色。


    将士早排布在下,乌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宁珣扫视过一圈,“孤的脾性诸位也有所耳闻,打得好,杀得多,封侯拜相皆不在话下。”


    太子在北疆的年头也不少,一向论功封赏,待底下将士不薄,有志之士自能成就一番功业——这点儿几乎人尽皆知。


    “可若是退一步,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同僚以血肉守下的城池,你们身后的妇孺老幼,都将沦于胡人铁骑!”


    话至此,宁珣拔剑出鞘,长剑铮然一声长鸣,直指胡旗,“家国之地,岂容蛮夷踏践!天佑我大周,此战必捷!”


    底下霎时山呼一片:“天佑大周,此战必捷!”


    衔池一直等到入夜,才见着宋将军的影儿。


    也不是没人劝过,但她自己不肯走,旁人也不敢对她如何。


    她虽披了大氅,但北地的冷如刀割,她尚未完全适应过来,站在外头这两个时辰,脸颊虽冻红了,唇色却苍白起来。


    亲卫看得心惊胆战,马不停蹄去禀给了宋轩。


    天色昏暗下去,冷得便更快了,连她呼出的热气都迅速凝在眼睫,缀成细小冰珠。


    宋轩回来时便见她冻僵了般矗在门前,看那架势,他若是再不回来,她能在这儿冻成一座冰雕。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好好一个丫头片子,倔得像驴。也不知道那姓宁的拿什么骗得人连命都不要了。


    见宋轩过来,衔池眼神一亮,行了一礼:“宋将军。”


    宋轩看她一眼,及时挡住她将要出口的话,“先进屋再说。”


    屋里点起灯,难得地烧了三盆炭。


    冻了太久,衔池自觉离炭盆远了些,慢慢搓着手暖和过来。


    除了守在门口的亲卫外,屋里没有旁人,他自己的地方也不怕隔墙有耳,宋轩直截了当道:“你为调兵而来,是与不是?”


    衔池没多意外他能猜出自己此行的意图,点头大方承认:“是。”


    宋轩又多点了一盏灯,“趁早歇了这心思。”


    衔池的手紧攥,又倏地松开——她手里是有虎符不假,可宋家军这么多年只听令于宋轩,单靠虎符,即便强行调动了人,这一路上怕是也号令不动。


    “云丰城的不易之处宋将军定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太子殿下此战艰难,稍有不慎……”衔池顿了顿,“宋将军,我知道太子同将军之间有些渊源,但……”


    宋轩看向她,不免有些意外——知道这丫头在太子那儿分量不轻,倒没想到,太子连最不愿旁人提及的那段往事都肯告诉她。


    他笑了一声,打断道:“既然知道我同太子之间的恩怨,就更不该心存妄念。说句大不敬的,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即便真有点什么,那也是命。”


    ——他还是军中副将那时,因着先皇后一事,齐光将军受皇帝诏令迎敌,却因诏令有误而腹背受敌惨烈战死之时,旁人也都说是命。


    衔池一皱眉,一时没忍住:“可说到底太子殿下也不过是晚辈,当年之事,同他又有多大的干系?”


    “若真如将军所言,太子殿下……”他方才那话太不吉利,她不想说,索性直接道:“朝中能主事的皇子,统共只这几位。二殿下的母家是镇国公府,倘若得势,兵权不会落入外姓手里。”


    “而四殿下仁慈,连对胡人也一向宽仁,主和非战,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


    “唯有太子殿下知人善用,治军严明,对将士也皆是论功封赏,从不曾刻意打压武将。”


    她直视着宋轩,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干脆一口气说完:“将军是性情中人,可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边疆为大周出生入死的数万将士打算。”


    作者有话说:


    宁珣(抖香囊,疯狂明示):今年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衔池:?


    宁珣(手持过期护身符):虽然不信,但是得有。


    衔池:哦。今年点长明灯了,听说比护身符管用!


    宁珣:不要。


    衔池:?


    宁珣:那个灯不好贴身收。


    衔池:???合着别人是祈福用的,你是当周年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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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嗤笑一声, 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有些迫人:“你是太子派来当说客的?”


    衔池一咬牙,起身行了一礼:“跟殿下无关,方才的话是晚辈自己的意思, 若有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当年契丹五万大军压向云丰,他都守下来了。如今契丹军心不稳, 想也凑不出多少人, 至多三万罢了。”宋轩随手拿火钳拨了两下炭盆,不以为意:“再说, 他要是这么容易就没了, 那早就没了,还能活到今日?”


    “当年殿下是退无可退, 只要还剩一口气,他便不可能弃了云丰!”最后也确实只吊着一口气, 随行的军医都怕救不回,伤势稍稳定下来便立刻护送回了京。


    她深呼吸着稳住情绪,“当年将军也身陷囹圄, 是有心也无力, 而今形势并不似当年,将军明明能救……”


    她话音一停,以大礼向宋轩跪下,平静开口:“请将军出兵云丰。”


    “起来。我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这些虚礼,早就不讲究了。”宋轩眼也没抬,发觉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手中火钳朝外头一指, 这才看了她一眼:“就是跪我也没用。那里头有间佛堂, 你若闲得慌,不如替你家殿下去拜拜佛。”


    话说完,他“当啷”一声扔下火钳起身,“夜里要下大雪,这屋里暖和,留给你睡了。”


    见他要走,衔池猛地提高了声量:“即便不为太子的安危考虑,将军可有想过云丰城内那两万守军?”


    宋轩脚步一顿。


    “胡总兵是圣人亲调来北疆的,满打满算不过一年,云丰城里头,有不少将士昔年也在宋字旗下罢?”


    “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轩转过身,对上她那双执拗眼睛时,竟笑了两声,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的兵器架子:“我那把重剑,饮血多年,上回来了个云游的僧人,说是剑上煞气太重,得在佛前敬奉三天三夜,消消业障。”


    “若是业障消了,我便顺姑娘的意,也当结个善缘。”


    那把剑沉重,寻常女子连单手拿起来都困难,遑论还要在佛前跪奉三日,天又这么冷——他是在找由头,让她自己退缩。


    衔池依言看向兵器架子,去将那把重剑取了下来,连着剑鞘一同双手奉着。


    这剑随宋轩征战多年,是把真正的凶刃,手上没沾过血腥的,任是谁见了心底都得抖上三抖,她也不能免俗。


    本就有些怯,她又对兵刃的重量没数,刚取下来那刻不免被压得一踉跄。


    宋轩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见她垂眸似是在掂这把剑的重量,及时递了句话:“若觉得难为,便罢了。太子在云丰不会出事,安排你过来,本也就是让你安心在这儿等着。”


    衔池却倏地攥紧了那把重剑,抬眼直视着他:“将军言而有信。”


    如此油盐不进,宋轩也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走出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夜他便听人禀告,说那丫头片子在他走后,直接去了佛堂跪着——虽说也没人看着她,但她也两手奉着剑跪得板正。


    天寒地冻的,宋轩叫人将本来屋里那三个炭盆全给她搬去了佛堂,便再没过问。


    只要人别死在兴广,其他的,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青衡也是这么想。


    他只是奉殿下之命负责宋衔池的安全,至于她过得舒不舒坦,跟他何干?


    衔池稍稍活动了一下胳膊——这剑太沉,坠得厉害,这才一个时辰手臂便酸得不行。


    佛堂不比屋里,四面漏风,炭盆即便堆在她身边儿烧着,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蒲团太薄,泛着凉气,她将自己的大氅偷偷在膝盖下头垫了垫,仰头去看供着的那尊佛像。


    佛前的香炉里有沉灰,应当是前些日子敬过香,但佛像上却蒙了一层厚尘。


    从军之人,出战前讲究讨个彩头——兴许也真的有人以此为寄托,有个信仰,好叫自己在沙场上更无畏些。但宋轩显然不是此类。


    她跪了一夜,几乎冻僵过去,天亮后有人来给她送饭,热乎的米粥,她囫囵喝下去才觉活过来一些。


    再到日暮的时候,剑已经举不高了,稍抬高一些,胳膊便抖得厉害。


    又过了一夜。


    好在宋轩第二日来了。


    宋轩本没打算再过问她——三天,她要是撑不过去晕了,自然不会再闹,叫军医来给她看看,保住命就是。要是真能撑过去也无妨,打晕了也是一样。


    他之所以还过来这趟,是因为无意间听他的副将刘北提了一句,“倘若将军的雁雁还在,今年约莫也就是宋姑娘那般年岁,又巧在同姓,说不准会有些相像。”


    怪不得他第一眼看见这丫头片子的时候,就觉多少有些亲切——也不全是这丫头知礼数的缘故。


    宋轩恍惚了一霎,才回过神来笑着同刘北道:“胡说,雁雁要是还在,铁定不会跟这个似的这么拗。”


    如果雁雁还活着,原来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刘北不动声色看着宋将军明显陷入怀念的神色,默默松了口气。


    ——他也是太子殿下当年在北疆布下的种子之一。


    只是一方面曾受恩于太子,另一方面宋将军对他也不薄,一再提拔,对他有知遇之恩。


    好在这些年来太子殿下并未联络他做过什么,不曾叫他难为,但这也叫他心里愈发过不去了。


    而今能帮殿下所重之人一把,便帮一把——倒也不是太子殿下专门吩咐了他什么,只是见青衡都跟在她身侧,他自个儿也便猜出来了。


    宋将军一生坦荡,最愧对的便是早亡的夫人和早夭的女儿。


    刘北也是因着曾在佛堂撞见过宋将军上香,才知晓这些。


    宋将军如今虽是孑然一身,但也曾有过婚配。只是夫人因病早亡,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没多久便受了风寒,一场高热也跟着去了。


    那时候的宋将军醉心于收复北疆失地,顾不上家里,待回过神来,一切便都晚了。


    宋轩停在佛堂外,看着里头脸上早就失了血色的衔池。


    抬胳膊显然是费劲了,就这样也一直不曾将那把剑放下。


    他走进去,将那把剑拿过来,“起来吧,别跪了。”


    已有两天没合眼,衔池有些迟钝,愣愣抬头:“将军允了发兵了么?”


    宋轩看着她那一眼执拗就头疼,蹲下身问:“你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方才从云丰那边传了信儿过来,如他所料,契丹不过派出了三万精兵而已,云丰城应当还是能守得住——至于太子能不能安然无恙,那便不是他顾虑的了。


    衔池想也没想便道:“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捏了捏眉心,“这天气,不必多,你跪完这三日三夜,腿便废了一半了。兴广不出兵,太子这一仗也顶多难打一点儿,多受几处伤罢了。值得么,图什么?”


    “将军,晚辈方才说了,我爱慕殿下。”她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爱慕一个人,便会想着,若伤我十分,能换他少伤一分,无论如何,也是愿意的。”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齐光将军当年肯为皇后娘娘离京,在此地驻守,想必也是如此作想。”


    “太子殿下不仅是圣人的嫡长子,也是皇后娘娘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宋轩看着她,久久没再接话。


    就在衔池伸手,要将剑从他手中接过去重新奉着时,他扶着她胳膊将她拽了起来:“两万,不能再多。”


    衔池眼神一亮,两条腿后知后觉的酸麻都淡去不少,兀自扶着一侧的梁柱,“何时能启程?”


    “不急于一时,调度也需要时间。若顺利的话,明日一早。但还有一事。”他叹了口气,“圣人对我和太子……”


    “晚辈晓得。”衔池早便思衬过此事,闻言立刻接上他的话:“若圣人追究,这虎符便是我自太子身边偷来的,太子并不知情。宋将军是迫于虎符才被迫调兵出城,同太子之间并无联络。”


    宋轩看她一眼,见她目光坚定,头似乎更疼了:“私盗虎符可是要杀头的。说不好,还会连累全族。”


    衔池却只点了点头。


    娘现在远在荆州,踪迹抹得干净,想必牵连不上。若真能连累池家,她可真是求之不得。


    宋轩哑然失笑,“罢了,白费口舌。”


    他本也只是吓吓她,契丹生变,北疆正是用人之际,这节骨眼上圣人不敢妄动北疆军务,多半不会太计较。


    “虎符可带在身上?”


    “不敢离身。”衔池从身上拿出那只锦囊,解开系带,将里头的虎符倒出来,双手奉上。


    她从云丰走前将太子私印和虎符收在了一处,这样一拿,那方印便露了出来。


    宋轩视力极佳,但还是眯着眼确认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诧——太子未免太将这丫头放在心上了。


    这二人的关系,想必不是她爱慕太子而已。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有太子私印,怎么不早拿出来?”


    衔池抬眼,“拿出私印来,难道将军便会同意调兵么?”


    宋轩笑了两声,“不会。”


    “但见此印如见太子,该是不能叫你在这儿跪这两天了。”


    “我若不跪,将军又如何能允下?这私印拿出来只会碍事罢了。”嘴上似在嫌弃,手上却仔仔细细将它重新装进锦囊,珍而重之地收好。


    宋轩一挑眉,还是先说回正事儿:“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叫他们出城驰援云丰,想必过不了几日,你便能收着好消息了。”


    衔池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虽小却坚决:“我要同去。”


    两万蓄力已久的将士,连带云丰原本的两万守军,对契丹三万,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宋轩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去:“罢了,随你。别拖后腿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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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青衡压根没想过她真能说服宋轩出兵, 猝不及防代她受了统兵之权。有宋轩亲自坐镇,这两万人交接得顺利,天亮之前便已整装待发。


    衔池换上宁珣为防万一给她备好的软甲, 扶着矮柜站起来。


    不眠不休地跪了两日,方才也不过才歇了三个时辰,换衣裳的时候她看了一眼, 膝上早已发乌, 走一步都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往外走了几步, 还好, 能受得住。急行军,从兴广赶去云丰, 也就一日光景。


    天还未亮,她抬头朝云丰的方向望过去。


    还不知云丰城里现下是什么境况, 希望她赶到他身边时,一切还不晚。


    一定要来得及。


    不过卯时,两万大军便从兴广开拔, 浩浩汤汤, 直淹向云丰。


    她骑马从未骑得这么久过。出发前,青衡知道劝她不住,便早备下了护送她原路返回兴广的人马,只等着她体力不支,好将人送回去。


    没成想这一等从黎明等到了夜里,她一直默不作声,眼见着云丰将近了, 却也不曾落下半步。


    青衡难免诧异, 他被殿下派去宋姑娘身边也有段日子了, 再怎么不屑上心,多少也对她有些了解。


    在东宫时太子殿下将人养得精细,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甚至亲自经手才放心——热着不行,冻着不行,连用膳时少用了一些,亦或是闷在屋子里太久没见着太阳,这都不行。


    久而久之,青衡难免觉得,宋衔池这人便像是只养在金笼子里头的名贵鸟雀,娇贵得稍有不慎都能一指头戳死。


    这样的女子,不适合长留殿下身边。


    到兴广城这段时日来,他才有些改观。原也不是她自己弱不禁风成那样……是殿下对她太仔细了。


    青衡跟巡查的将领对过一遍,驱马赶上衔池,这才看见她早将自己半绑在马背上。


    见他过来,衔池将绳索松了松,直起身来,“放心,还撑得住。马上便要到云丰了,战事要紧,不必管我。”


    还好腿早便麻了,马背上再颠簸,也觉不出疼了。


    青衡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见斥候高声疾呼:“报——城外三十里有契丹大军呈翼阵包抄!”


    衔池愣了一下,这一路她也听了不少军情,知道契丹人从三日前便开始攻城,且战况僵持不下,哪来的空跑去三十里外?


    她惊疑未定:“是增援?!”


    青衡神色严峻,猛地一勒缰绳调转方向:“若是增援,城还未破何必包抄。是三王子。”


    胡泽良匆匆爬上城墙——他也是刚听说,本该在后方坐镇的太子殿下竟上了城墙,他立马便赶了过来。


    先不说圣人对这位到底是什么打算,就算圣人再厌了这位,他在这位子上一日,便一日是大周的储君。刀枪无眼,若是太子折在他这里,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看见太子那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刚同副将说完什么,后者领命退下去,胡泽良不过往前走了半步,他便敏锐察觉,抬眼目光锐利如箭,胡泽良猛地一顿,一刹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宁珣一身银白盔甲早被血洇成了暗色,但那血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人还算安然无恙,唯独双目赤红一片——契丹人攻得急,夜里行动尤其频繁,算上今夜已经足足四夜。


    剑尖尚在滴血,许是刚开完杀戒,他身上煞气迫人,抬眼望过来那一刹,胡泽良遍体生寒,而后瞳孔猛地一缩——太子手中长剑竟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横刀去挡,却只听耳侧“当”一声,似是兵器相接,紧接着便是利刃划破甲胄和血肉的动静,血是迟了一霎才喷溅了他满身。


    他后知后觉转头,才看见地上一具契丹人的尸首,尚在痉挛。


    宁珣甩了一下剑上血珠,只淡淡看他一眼,“胡总兵这武艺,还需得精进。”


    而后紧接着便抬手喝道:“弓箭手!”


    城墙上霎时充满令人牙酸的弓弦紧绷之声,随着他一声“放箭!”,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雨落下,契丹攻势暂缓。


    看着太子收剑入鞘,胡泽良才记起自己过来所为何事:“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眼下更是将士们的主心骨,刀枪无眼,殿下在后方坐镇即可……”


    宁珣打断他,“胡总兵可知,三王子出现了。”


    胡泽良一愣,他方才是听人禀告,说十里外契丹有一万增援——所以才马不停蹄劝太子离开此处,却不曾知晓是失踪已久的三王子。


    宁珣看着他的反应,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一年间,北疆一次捷报都未传过。


    云丰城难守易攻,三王子此时出现,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正在攻城的契丹军队中,本就有不少是他的旧部,虽表面上已归顺新王,但如今见三王子卷土重来,必当一呼百应。


    而云丰城内的守军被先前的攻城战磨去了精力,又难免因着对方增援而士气不振,如此正是他一鼓作气攻城的良机。


    他若攻下云丰,以云丰城为据,进可取契丹王廷,退可同大周继续和谈,让大周助他夺权,只要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割城送地,向大周称臣——双方皆大欢喜,皇帝没有不应的理由。


    宁珣不欲再与胡泽良多费口舌,直接道:“一炷香后,开城门。”


    胡泽良一愣,“殿下三思!”


    宁珣冷笑了一声,“好,那胡总兵便等着云丰失守后自裁谢罪罢。”


    开城门迎战虽险,但也是良机——三王子骤然冲杀下来时,契丹内部定然大乱。


    等三王子完全收拢军心,十之八九,云丰会守不下来。


    胡泽良慢慢也想通了其中关窍,颤巍巍一拱手:“末将不敢,但凭殿下吩咐。”


    青衡同随军的几位将领商议好,既然三王子采取翼阵包抄,那他们也便用翼阵,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一切都定下来,他才发觉宋姑娘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他难得驱马上前主动宽慰:“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占尽先机,此战必捷。若能活捉三王子,还是大功一件。”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多亏有姑娘从宋将军那儿调来这两万,不然这一战,云丰怕是要失守。”


    衔池勉强笑了笑,“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


    青衡也只是这么宽慰一句,闻言便告退去核对诸项细节。


    望着青衡背影,衔池脸上笑意迅速褪下去,显出几分苍白。


    ——连青衡都说,如果没有他们驰援,云丰城会守不下来。他跟在宁珣身边这么多年,当年也经历过那次守城战,自然不会低估了云丰城内守军的实力。


    可上辈子她没来北疆,宁珣也将云丰城守下来了——虽是受了一身伤,但再怎么说,也比当年那次只剩一口气要轻得多。


    她以为,能从兴广调兵过来,会让云丰的情形松快很多,没成想却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心里一时有个极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她没能调兵过来,会不会,三王子也就不会在此时横插一脚?


    火把逆着风猎猎,城门沉重,被缓慢推开。


    宁珣勒住缰绳,抬眼望向城外黑沉沉的天幕。


    多年前,云丰城是他最不肯承认的一场噩梦。


    他十四那年被逼来北疆,众叛亲离,除了这个人人觊觎的位子外一无所有。如万里行孤舟,他信不得任何人,即便慢慢笼络起了京中旧部,又在北疆站稳脚跟,栽下自己的势力,可却始终如芒在背,不得片刻安宁。


    唯一能做个念想的,便是他远在京中的父皇。在母后崩殂前,皇帝也曾是个好父亲,好到那时仍叫他怀了一丝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妄念。


    他在北疆四年,最后一战便是在云丰。多少人劝他弃城,他都没退,最后用半条命死守下了云丰,却在回京后,差点被他心心念念的父皇要走另外半条命。


    似乎人人欲其死,恨其生。


    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能明。


    宁珣收回视线,勒马回身,望向身后的众将士。


    有太子在,再如何,士气也仍是高涨。战鼓擂响,一声声“此战必捷”震耳欲聋。


    宁珣锵然一声拔剑,随着他一声“杀!”,喊杀声此起彼伏,猛地自城门冲出!


    战鼓不歇,浮在厮杀声之上,浓到叫人窒息的血腥气掺进夜色,地上的血泊甚至来不及渗下去,愈发聚起来。


    不管契丹内部已经如何混乱,他们的人数却是云丰城守军的两倍之众,这一仗分外艰难。


    谁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唯有一次次横刀、劈砍,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确保自己下一刻还能站起来。


    不知是谁眼尖,先望见了远处冲杀下来的大军,欣喜若狂地大喊:“宋字旗!宋家军驰援!是驰援到了!!”


    这一声牵连起声声,在不断喊着的“宋家军”中,士气骤然高涨,生生又冲杀出去一段。


    宁珣闻声猛然抬头,脸上刚刚喷洒上的鲜血自他下颌滴落。


    马蹄声震天,不远处宋字旗猎猎展开,燃得正烈的火把满目,随着人马飞速驰下来,如火蛇蜿蜒。


    也如明灯万千。


    宁珣倏地笑了起来。


    旁人眼里的是宋,他眼里的也是宋,却不是同一个宋。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不是灯,是烈酒引火泼破浓夜,大火燎然。


    衔池被护在正后方,直至前方不断传来捷报,才被允许跟着人马赶过去。


    ——如天降神兵般,本就乱成一团的契丹大军猝不及防被冲散,又被他们的人以阵型围困,激战的时辰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收尾罢了。


    唯独三王子不知趁乱逃去了哪儿,但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形势,他也跑不远了。


    自尸山血海中远远望见宁珣那一刻,衔池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像是陡然落定,她策马疾驰,向他奔过去。


    近前了些,马蹄渐缓,她正要翻身下马,却本能般觉出什么,看向他侧后方——茫茫夜色中,她竟看见了那一点正欲离弦的寒芒。


    自从上辈子死在箭下,她对箭矢便分外敏感,也分外惧怕。


    常年习舞练出的敏捷,她反应本就不慢,遑论不假思索的这一刻。


    不假思索,便来不及怕。


    明明两条腿早便僵麻,却不知从哪儿迸发出的力气,她竟从马背上借力,径直扑了下来——而后借着巧劲儿闪身,用后背全然挡住箭矢欲来的方向。


    箭矢离弦那一霎,宁珣亦有所感——那箭是冲他来的,可衔池已经扑在了他身前。


    他瞳孔猛地一缩,已经来不及将她挡到身后,便只能立刻横剑去挡。


    可那人三箭齐发,他只来得及挡住一箭。


    利器刺破软甲,再入皮肉的声响他早听过了无数回,其中有不少还是从他自己身上听见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能像现在这般刺耳。


    心口被铁器抠挖搅烂般的剧痛,甚至要让他误以为中箭的是他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将人护到身后,可拥着她的手已然感受到了温热的粘腻。


    “衔池!!”


    作者有话说:


    前排分发一下定心丸,需要请自取mua


    衔池只是受一点点(划掉,一些些)伤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老母亲心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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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两支箭皆自她背后没入, 万幸那箭本是冲宁珣心肺的位置而来,她这样自马背上舍身一扑,自然便错了位, 没伤在她要害。


    那人藏在远处,这么长一段距离,箭也卸了力, 不至彻底穿透她。


    一击不成, 见大周太子无暇他顾,持弓之人没有犹豫, 立刻重新搭箭上弦——却不过刚拉开弓, 便见底下护卫已经赶到,将两人团团围在中间, 严阵以待,没再给他留下一线机会。


    他用契丹语骂了一句什么, 果断弃弓握刀,选了人最少的一条路冲向外侧——看他衣着,正是大战时趁乱逃开的三王子。


    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雪片先是细碎洒下来, 而后很快便大片大片往下坠。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宁珣拥着自己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她看见雪片落入他眼睛,又融化落下。


    她想伸手去接那滴雪,手指动了动,却实在抬不动胳膊了,只能作罢。


    宁珣近乎嘶吼出声:“军医——!人呢?!”


    他手上沾满她的血,温热, 甚至发烫, 可怀中的人却一点点冰凉下去, 贴得再近,也还是捂不暖。


    见她目光渐渐凝滞成空茫,圈在她身上的手下意识地想收紧,又怕会就此捏碎了她一般死死克制着,宁珣嗓音已然全哑了,即便竭力放柔了语气,也难掩慌乱:“衔池!醒醒,别睡,一会儿就好……”


    他声音也在发颤,似是恳求:“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衔池被他叫得稍稍回过神,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他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类人,不止动怒时面上是冷的,悲痛之时所能见出来的也是,冷静到不近人情。沉稳之余,又好似什么都被压在下面,是上位者惯有的拒人千里。


    倒没想到,他还会有亲口说怕的这天。


    衔池费力去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攥在掌心。


    “我不睡,只是太累了,我闭一会儿眼睛……”她话音虚着,却慢慢笑了下,撒娇一般故意道:“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来了。”


    话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宁珣猛地反握住她的手。


    说后悔是骗他的。


    她本以为自己敢为他挡下暗处的冷箭,是因为来不及。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害怕。


    可箭矢贯入血肉那刻,她却在灭顶的疼痛中,猝不及防地尝到一丝尘埃落定的畅快。


    无论如何,既然她受了这箭,至少他不会再受伤了。


    她不后悔。早知道这么疼,她才更会来。


    就像……上一世她冲进东宫那场大火中——她那时以为,她只是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办,她对他动心,好像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更早。


    意识彻底涣散前,衔池只隐约听见将士间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传太子军令!杀三王子者,赏银千两!活捉三王子者,赏银万两!!”


    不知昏沉了多久,中间也有极短暂的时候,她会勉强有些意识。


    譬如有温热的唇抵上来,将苦涩药汁渡来——有些时候是蜜水。再譬如,有人握着她的手低低同她说着什么,话音她是听见了,可惜脑袋混混沌沌,分辨不出话里的意思。


    整整五日,衔池昏睡不醒,即便军医都言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空,身子需要好生歇一歇,宁珣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人是他一手照顾,喂药换药到擦身,事无巨细,而大战刚结束,军务也仍是要处理,只是除了必须由他把控的部分外,其余细节皆抛给了青衡——人数清点好,该还到兴广的还去兴广,伤亡情况和抚恤报回朝廷,该请功的自然也不能马虎。


    饶是这样,也已经分身乏术。


    见殿下近乎不眠不休,青衡自觉将其余一切事儿都挡了下来——也不算急,完全可以留到宋姑娘醒了以后再请殿下定夺。


    于是三王子就这么被搁置下了。


    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又有重赏在前,三王子当日便被活捉了回来,此时正押在水牢,派了重兵看守。


    契丹王廷一时也消停了。一方面是经此一役,新王暂时歇了以战立威的心思,另一方面是比起大周,新王显然更忌惮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三王子。


    眼下北疆一片祥和,甚至已经在筹备一个月后的新岁。


    衔池醒过来时,时值深夜,宁珣握着她的手在榻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灯烛还点着,她借着烛光安静看向他的脸,意识慢慢回拢。


    刚受伤那日,军医要尽快将箭头从她体内取出来,饶是她那时已经昏了过去,取的过程里仍是生生疼醒了好几回——紧接着便发了一场高热。


    高烧之下,她断断续续一直在做梦。也不算是梦,是她这两年间的经历,从初初回到池家,一直到如今。


    许是随军驰援时,她短暂闪过的那个古怪念头作祟,梦境杂乱无序,唯有不安感愈来愈深,一颗心随之愈悬愈高,好容易停滞住,却骤然坠下去——无他,只是有一刻她恍然惊觉,何谓徒劳无功。


    那日在护国寺求得的灵签犹在眼前,前后两辈子交叠,织成一张细密罗网,她不肯自投,殊不知自己早入了网中,再横冲直撞,也只会被越收越紧。


    被池家接回京后,她本不欲再入东宫,却还是踏入了东宫夜宴;沈澈第一件要她做的事情是抄录那份官员调动的名单,她尝试周旋过,最终仍是无果;乃至后来的贪腐案,那份被她藏了又藏的礼单,明明诸般细节都同前世相去甚远,可最终仍是宁珣为此而被圣人责难……


    再近些时候,今年早春,上一世她是用了药,才让宁珣错过了亲监殿试的机会;这一世两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不会再在那个时候去做什么,可宁珣却在这之前便因春猎遇刺,最后依旧错过殿试。


    再到如今,兴许是顾虑着她的安危,宁珣本已不欲出兵北疆,退了一步允了和谈,可阴差阳错之间却出了长乐和亲一事,紧接着便是契丹王廷生变……


    如此种种,桩桩件件连贯而下,因着细节上总有出入,所以事情发生时她都并未察觉出什么,只心中隐隐不安罢了。


    而今回望,她才在镇国公府后湖那凄寒入骨的湖水中,在那具被射杀的冰凉尸首上,看见自己此时此地的影子。


    她不信命,又不得不信。


    好一个徒劳无功。


    原来他们不是如临深渊。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深渊之中,避无可避地坠下去。


    梦中的所思所见被记起,衔池脸色苍白,人彻底清醒过来——伤口的疼这时候才全然泛上来,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极轻的一声,宁珣却立刻便醒过来。


    她从前便知道他枕戈待旦得久了,所以自睡梦中清醒是不需要时间过渡的——也兴许是向来睡不太沉,不像她刚醒来时那般睡眼惺忪,需要缓上一阵。宁珣往往是睁开眼那刹,眼中便是一片锐利的清明。


    而眼下这刻,她却从他眼中读出了一霎怔愣。


    好似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的怔愣。


    衔池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口胀得发疼,像要喘不动气。


    ——明明没伤在心肺。


    她忍不住抬手,下意识想去按一按心口,唯独视线一错不错,始终与他相接。


    那一霎变得极绵长,她记起好多次他望向她的目光。


    是满月夜,废弃佛堂里的短暂相望;是夺月坊的雨幕下,他抬伞平静望向她;是除夕夜,他自东宫门前来迎,视线与她相撞;是书房前,是寝殿里,是她无数次不经意望向他却总能被他捕获的目光。


    抬起的手在半路转了方向,她两手扣紧他的手,像握紧不放,又像是全盘交托。昏沉太久,衔池的嗓子早就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却仍固执唤他,连名带姓:“宁珣。”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至少娘已经安全了,至少这回伤的不是宁珣,至少她眼下还能握着他的手。


    那坠下深渊又如何?


    至少已经生同衾,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军医!”


    宁珣立刻反握住她,柔声哄着:“我在。醒了就好,不怕,喝上药很快就能好……”


    军医进来诊过脉,又是熬药又是喝药地折腾了半宿,直到天亮,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衔池睡了这些日子,总算有精神了,低头玩儿宁珣的手,手指挨个儿相勾。


    看她精神尚好,宁珣本是存了秋后算账的心,可看见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时,终究还是一句重话没舍得说出口。


    衔池抬头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正撞上他幽深视线,立刻便继续低下头,用小指去勾他,小声辩解:“你都替我挡了两回了,我替你挡一回而已……”


    一次是上元夜,一次是春猎遇刺。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宁珣本已经极力压下去的火气登时被她勾了出来,冷笑了一声,“照你这么算,我替你挡过两箭,而今你挡下的是三箭,我还欠了你一箭。”


    衔池清了清嗓子,“倒也不能这么算……”


    “宋衔池!”他扣住她作乱的手,到底顾及她身上的伤,没敢用多少力气,“再有下回……”


    他话还未说完,她便抬头,两眼湿漉漉地看向他,及时打断:“阿珣,好疼。”


    作者有话说:


    要逐渐进入收尾阶段啦,会比较难写一些,所以最近每天的更新时间都很阴间了(bushi


    可以第二天的白天来看哇,小天使们一路追更辛苦啦(鞠躬.jpg)这章评论给大家发红包!


    以及双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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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宁珣呼吸一滞,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仍下意识卸了力道。


    衔池看着他的神色,适时补道:“真的。”


    她眼神澄澈, 浅浅漾了一层水光,出口的话又软着,叫人几乎不假思索便信了。


    宁珣眉头紧锁, 怕她是伤口抻裂, 若是被血湿了,药粉便不见效了。他抬手便要去解她外面松松系着的袍子, “是方才牵动了伤口?都是哪儿疼?”


    “不是伤口疼。”衔池见势立刻阻住他, 她没多少气力,却只轻轻将手搭上去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的动作。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蝉衣从前说得对,她对宁珣用苦肉计真真是一用一个准儿。


    他信得这么快, 她都不好意思再闹他了。


    她拉着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心口,“是心疼。”


    她抬眼望住他, “阿珣若是肯不生气了, 来抱抱我,兴许就不疼了。”


    还不等宁珣说什么,她又眨了眨眼,飞快补了一句:“要以后都对这事儿不生气了才算。”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将她妥帖收进怀里,沉声问:“心疼什么?”


    他抱得很轻, 衔池伸手绕过他腰腹, 自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窝进去:“自然是心疼阿珣, 这几日肯定是不眠不休地守着。”


    宁珣轻笑了一声,“若是真会心疼我,就不该如此行事。”


    衔池警觉抬头:“说好了不生气的!”


    而后反应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反驳:“何况难道不是心疼你才更会……”


    他打断道:“伤的人若是我,怎么也便捱过去了,疼也只疼那一时。可伤的人是你。”


    他望着她,淡淡道:“我捱不过去。往后每想起一回,便要痛上一回。”


    “不是对你生气,是气我自己。”他抚了两下她后颈,声音低下去:“明明你就在眼前,却仍护不好你。”


    衔池怔了怔,心口竟真地抽痛了一下。她抬手以指腹抵住他嘴唇,“你若再说下去,我可真要开始哭了。”


    说完,她撤下手,用自己的双唇代替指腹抵了上去。


    许是顾及她身上带着伤,这次的亲吻同往常皆不同,攻城略地般的侵略性弱下去,仿若臣服,他吻得轻柔却分外细致,缠绵难分。


    外间天光大盛。


    这一吻绵长,还是军医送药过来,方打断了他们。


    饶是在喝药前先喝了一碗米粥垫过肚子,可看着那碗浓稠的深色药汁,衔池还是难免打怵,不自觉想借说话将喝药的时辰再往后拖上片刻:“我们还要在北疆留多久?”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过了年再回京。”


    她昏过去多久,大雪也便下了多久,直到昨日才渐渐停了。外头的路愈发难行,军医的意思,她伤势说重也重说轻也轻,没必要回京召御医来,留在北疆养好是没问题,但这时候若是班师回京,一个不慎让她受了凉气,怕有性命之虞。


    而今人虽然醒了,但外头冰天雪地的委实太冷,她这伤没有个把月是养不好,对衔池的事儿,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愿冒险。


    宁珣早便亲自修书一封递到了朝廷,找了几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是脱不得身——皇帝对他虽多有防备,但眼下北疆形势紧张,皇帝不会妄动。


    衔池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猜出来宁珣会顾虑她身上的伤而暂缓回京,却也不全是猜的——因为她知道,上辈子宁珣因为受了伤也是年后才回京。


    果然是殊途同归。


    她平静接受了这一切,却也只平静了那一霎——下一刻宁珣便喝了一口药,捏住她后颈让她抬头,而后俯身渡了过来。


    药汁的苦涩弥漫在唇齿间,她被苦得骤然一哆嗦。


    昏沉时还能勉强接受的味儿,清醒得彻底时便像是催命符。


    看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宁珣低低笑起来,喂给她一勺蜜水,“药得趁热喝,起效才快一些。”


    眼见着他又端起药碗,衔池当机立断从他手中接过来:“我自己来。”


    ——他这样一口口地喂,喝得太慢,除了让他也陪着她痛苦外,只会延长她的痛苦。


    两人一同在榻上歇了一天,入夜后宁珣才出来,却径直去了水牢。


    不见天日的地底,因着天气太冷,水里都混上了不少冰碴。宁珣从青衡手中接过灯,后者立刻便带人退了出去。


    宁珣淡淡看了下面被铁链缚着的人一眼。


    他身上甲胄被除了,只留了一件单薄里衣,被水涨涨落落浸透,结了一层冰,没处理的伤口开始溃烂,嘴唇也早冻得乌紫,已经失了意识。


    是契丹三王子,耶律褚机。


    宁珣这几日没空管,底下人琢磨不透该不该用刑,便也就这么放着了。


    可惜了。


    宁珣走到他近前,拔剑出鞘,剑身拍在他脸上。


    没两下,耶律褚机猛然惊醒,看清来人是大周太子那刻,许是以为自己终于要脱离困境,眼中竟迸发出惊喜:“大太子殿下!”


    三王子本就是穷途末路,被俘获后自知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这一连几日的水牢更是磨平了他残留的那点傲气。他中原话说得有些怪,但也能让人听懂。见宁珣毫无反应,耶律褚机心里慌乱了一霎,急忙道:“我愿与殿下联手……不,我愿投效殿下!”


    宁珣冷笑了一声,耶律褚机抢道:“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殿下助我夺权,契丹可永世对大周俯首称臣!不管是大周想要什么,还是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必当不会推辞!”


    “何况……若殿下想要的是大周……我这儿有一个秘密,殿下想必会感兴趣。”


    他感受到了对方带来的沉重杀气,才会慌里慌张将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来。


    宁珣听了却不置可否,末了甚至轻笑了一声,手中长剑却陡然横在他颈侧:“想要什么?孤想要你的命。”


    耶律褚机一愣,登时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他放那三箭又没伤到他分毫!不过是伤了他身边那个女人罢了,他贵为太子,想必也是三宫六院,一个女人而已,不过是羞辱他的借口:“久闻大周太子神勇无双,若为一个女人……”


    他话还未完,宁珣手腕向下一压,手中长剑陡然贯穿了他腰腹。宁珣利落收剑,却在他惊愕目光下,紧接着又刺入一剑。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耶律褚机惨叫一声,只听见宁珣似笑非笑道:“你该庆幸,你只伤了她两箭。”


    这两剑下手很重,血液流失得迅速,染红了一片污水。耶律褚机意识到自己没有活路的那刻,才像是拾起尊严,毫无缘由地大笑起来。


    末了,他用契丹语说了句:“你会后悔,一定。”


    ——他期待着大周四皇子夺嫡成功的那一日,也期待着太子死于阿娜尔手中的那一日。


    锋刃一闪而过,彻底染红了这片水。


    青衡闻声赶进来时,正见殿下神色淡然地擦了擦手中长剑。


    一旁是三王子支离破碎的尸首。


    青衡愣了一下,“殿下,这……?”


    他没料到殿下会径直杀了耶律褚机——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以为殿下要这人是另有所谋,一时之间猜测纷纷。


    即便殿下不屑于与契丹人联手去做什么,单只利用三王子搅乱契丹王廷也行,何至于这么轻易就将人杀了?


    他心中霎时便有了猜测——但凡是沾上那位宋姑娘,殿下似乎就没什么理智可言。


    宁珣看他一眼,收剑入鞘,先简短解释了两句:“孤信的是以战止战。要契丹称臣,唯有打到王廷这一条路,旁的皆不可信。”


    三王子他从前在战场上也打过交道,此人不足为信,又偏偏在兵道上有些真本事。放他去夺权,无异于放虎归山。


    青衡思衬片刻,也明白过来,但耶律褚机好歹是契丹王族一脉,一则殿下没有问过圣人的意思便动了手,二则耶律褚机算是战俘,却死相凄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若是传出去了殿下怕是还得落个残暴的名头……


    青衡想了想问道:“可要属下先将此事遮掩过去?”


    “遮掩什么?”宁珣笑了一声,“孤巴不得人尽皆知。”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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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我很喜欢。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三王子的头颅被悬于云丰城外, 有几个“侥幸逃出”的契丹战俘一路潜逃,将消息带了回去,又有传言说是新王弑父夺位, 容不下军功煊赫的三王子,才伙同大周人,设计将三王子逼出杀之。


    耶律褚机在军中有不少旧部, 声望颇高, 虽如今人死如灯灭,让他的旧部彻底死了扶持他夺权的心, 但见他死状凄惨, 这些人心中难免有怨。有怨,即便臣服于新王, 新王又能信几分?


    流言甚嚣尘上,又有大周在背后推波助澜, 契丹王廷内被搅得一团乱,新王收拢人心的这两年,北疆想必能安宁不少。


    这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 衔池自觉去窗边窝着晒了晒自己——不然一会儿宁珣回来也得掐着时辰将她摆在这儿。


    她受伤这些日子来宁珣养花似的, 一天三顿药喂得片刻不差,像是在按时浇水;刚开始她还不太能自己下榻,于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便抱着她去窗边晒太阳,天气不好再收回来。


    屋里的温度也是着意控制着的,炭盆烧热了不成,怕她出汗后伤口长得慢;冷了更不成,怕她受寒。


    因着她吃不惯这儿的饭食, 又单独给她开了小灶, 也不知他是怎么找的厨子和食材, 总之是叫她在北疆吃上了像模像样的淮扬菜。


    北疆条件不比京中,若是这么仔细养着,未免耗费太过。于是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跟他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可宁珣不为所动——他殚精竭虑这些年是为大周子民不假,但也不是为了叫自己心尖上的人吃苦的。


    衔池劝他不动,后来也便干脆任他摆布。


    宁珣将能搬来房里的军务皆搬回了房里,中间置了一面厚重不透光的屏风,若有必须当面禀告他的,人召进来,便在屏风后头禀事。


    而屏风这边,他不是正端着药碗给她喂药,便是将人松松揽在怀里,一面听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她发尾把玩。


    衔池总觉得这不像是什么明君做派,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发觉这屏风后头还藏了一个人。


    但宁珣浑然不觉,有一回军中副将来禀事,正撞上她喝药的时辰,在议事的间隙里,宁珣喂给她一颗蜜饯,旁若无人地问她:“还苦么?”


    屏风外的人立刻没了动静,衔池咬着那颗蜜饯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是该开口还是不该。


    宁珣看着她笑起来,拇指的指腹抵住她咬着的蜜饯,慢慢抵进去。


    自那回后,衔池便将他从房里推了出去,该见的人都见完了才许回来。


    其实她也知道,云丰城中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存在,再怎么掩藏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大家心知肚明。


    她初来北疆时,即便有宁珣压着,闹不到她眼前,军中也难免有人对她的存在颇有微词。经云丰一役后,那声音淡去不少,紧接着宁珣便亲自动手处理了三王子,没多久那声音便消弭了个彻底。


    太子对她的重视程度远不止是对一个宠姬,兼之她去兴广如此顺利便从宋将军手中调来两万人,一时众人纷纷猜测起她的身份——怎么说的也有,越传越玄乎,总之都是些好话,宁珣便没刻意去压。


    唯独特意敲打了胡泽良——北疆天高皇帝远,皇帝能知道的,唯有他们传回朝廷的。皇帝对他一直疑虑颇深,私事儿上却又并不上心,所以先前即便知道他身边有个得宠的人,皇帝也不会多过问。但眼下涉及北疆,难保皇帝不会存了敲山震虎的心,他不得不防。


    午后阳光正好,衔池在窗边晒得昏昏欲睡,听见门被推开,而后便是熟悉的脚步声。她眼皮都懒得抬,直到被人整个抱起来,才猝不及防地睁开眼。


    “不是要晒太阳么?”


    宁珣将她放回榻上,“今日风太急,窗边再怎么也还是会透进风来。”


    她哑然片刻,被放倒在榻上,睡意倒是散了个干净。宁珣坐在榻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去踩他腿。


    “不是朝廷的封赏下来了么?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宁珣本就是因为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才离她远了一点儿,而今她赤着脚碰他,很快那凉意便自她脚踝蔓到小腿。


    他“嗯”了一声,慢慢搓热手掌,握住她脚踝,手上热度慢慢渗透给她:“旁人都受了功勋,唯独落下了你这个大功臣。暂且还不能给你请功,有没有旁的想要的?”


    “当然有。”衔池撑着身子坐起来,只稍稍一勾他脖颈,他便配合地低下头——宁珣以为她是要附过来说什么,没成想唇上一软,她干脆利落地亲了亲他,“好了。”


    他握着她脚踝的手骤然一紧,摩挲了几下。衔池已经松手躺了回去,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你怎么都不好奇我是怎么让宋将军松口答应调兵的?”


    宁珣看她一眼,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看见了她两膝的乌青。


    “你提了齐光?”


    衔池点点头,一时还有些感慨:“一提到齐将军,宋将军很快便想通了。”


    宁珣轻笑了一声,手掌自脚踝向上,按揉过她小腿,覆上双膝:“不是他想得通,是你劝通了。”


    她这张嘴有多厉害,他也不是没领教过。她若是存了心思去劝什么,少有说不通的。


    “再说,也不是只劝了。”


    他在她膝盖一捏,恰捏在她筋上,衔池倏地一颤,听他似笑非笑道:“私印和虎符都给了你,不说叫你去作威作福,起码该保得自己安然无恙。你倒好,去跪了一身伤回来。”


    她醒过来时膝上的淤青早散了,她都快忘了这回事,想当然以为他也不知道。骤然被他一提,难免心虚地往后挪了挪:“也不是……即便我跪了佛堂,宋将军原本也是无动于衷,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


    宁珣握住她脚踝将她重新拉近,身上的凉气也差不多散干净了,干脆将人箍进怀里:“他改主意,十有八九是因为想起了他那个早夭的女儿。”


    衔池一愣,“宋将军有过家室?”


    宁珣简单跟她讲了一遍,却发觉怀中的人消沉了下去。


    衔池默了良久,才低声道:“若那孩子还活着,宋将军会是个好父亲吧。”


    宁珣意识到她是想到了池立诚,旋即将她拥紧了一些,抚着她后背,嗓音不自觉柔和几分,诱着她说出来:“若是难过,可以告诉我。”


    她从前在池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在衔池看不到的时候,宁珣目光倏地一冷——有皇帝在前,他也不太会处理这些所谓父子亲情。但若是知道她的想法,他可以替她布局杀了池立诚。


    衔池摇摇头,“说是难过,但也还好。我又没体会过的东西,再怎么道听途说,也不会太羡慕。”


    她默默将五指挤进他指缝间,扣住他的手,“再说,我也过了会羡慕旁人的年纪了。我只是恨他。”


    她笑了一下,“还好我没有什么地方像他,性子不像,样貌……也不太像。除了这双眼睛。”她顿了顿,“我……”


    她本要说,她厌恶这双眼睛,池家的血脉由这双相似的眼睛相连,她常常恨不得能从自己身体里将这些如影随形的东西生生剜出来。


    可她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宁珣忽地低下头,吻在她眼睛,动作轻柔,如珍似宝。


    他接上她方才未完的话,“我很喜欢。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她一时寂了下去,连眼角那滴沁出来的泪也被人妥帖吻去。


    走进寮房,宁勉看了一眼前头供着的佛像,将身上的银狐裘脱了下来。


    寮房里燃了太多炭,不仅不冷,甚至隐隐有些燥热。


    他眼下隐隐有些发乌,一眼便知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自从三王子的死讯传过来,阿娜尔便疯了一般,说什么也要冲到太子跟前亲手报仇。先不说太子远在北疆,就是在京城,也不能让她这么冲出去。


    阿娜尔武艺出众,一昧防着她不是长久之计——她总能找机会溜出去报仇。


    他便只能一遍遍去劝,但收效甚微。


    而眼下临近年关,二皇子又行动频繁——自太子出征后,有沈澈一步步替他铺路,宁禛已经隐隐把持了大半朝政。


    他焦头烂额,不得不联系了自己布下的暗棋,去探沈澈那儿的动静。


    ——他不欲太子去北疆,就是怕宁禛一家独大。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又谨慎合拢,来人规矩行礼:“四殿下。”


    “免礼。”宁勉回头,看向来人。在护国寺这么久,眼见着是愈发消瘦了。


    她将手中佛珠缠上手腕,依言起身。


    ——是池清萱。


    池清萱几步上前,自佛龛下拿出一只匣子:“这是我爹昨日来,吩咐要交给殿下的。应当是二殿下和沈世子近日在做的事儿。”


    宁勉将东西收下,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地一停,吩咐道:“宋衔池,先留着。”


    先前他为了阻止太子去北疆,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没成想不过是派人给宋衔池下了毒,甚至都没得手,太子便允了和谈一事。


    对于池清萱,他一开始的打算,是叫她去接近熙宁。


    瞎子都看得出他那二哥对熙宁的心思,熙宁虽恶毒,却没什么脑子,若是池清萱能同熙宁亲近,不必费多少心思就能左右她,进而左右宁禛。


    可惜,熙宁眼高于顶,除了一个沈澈,谁也瞧不上,遑论亲近。


    没多久,池清萱便进献了玉佩一计,说是借机除去太子身边那个宠姬——宋衔池为沈澈所驱使,她在太子身边得宠,宁禛行事会更加便宜。


    确实该挫一挫宁禛了,所以即便他知道池清萱是为私仇,也允了——只是没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没舍得对她动手。


    眼下来看,这样一个能牵制住太子的妙人,确实不该妄动。


    池清萱眉眼低垂,应了一声:“上回玉佩之事未成,本也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殿下放心,不敢为私仇,坏殿下大事。”


    宁勉微微颔首,披上狐裘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宁·端水大师·勉——一直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端水,端水端得很平,但也只会端水。


    京中现状:


    宁禛:他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


    沈澈:他可以不回来,但是必须把衔池带回来:)


    宁勉:皇兄!你快回来!!(深情)(实际是因为:端水端不平了啊啊啊)


    第99章


    ◎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大年三十的夜里, 衔池才从屋里迈出来——她的药刚断没两天,还是在军医再三保证没有落下分毫病根的前提下,宁珣才勉为其难地允她出来见风。


    前几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街上的积雪被踩薄了,结上一层冰,一走便是一滑。她本就因着裹得严实而行动不便, 路又难行, 偏偏还嫌太招摇不许宁珣来扶,只自己慢慢走着。


    宁珣在她前头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挪过来, 眉头越皱越紧。她晃第三下时, 他终于忍无可忍,两步跨上前, 自她身侧箍住她的肩,防止她下一刻便滑倒摔下去。


    衔池惊魂未定地抓住他腰侧的衣裳, 也顾不上招摇不招摇,圈紧了他的腰,将自己的重量全然压给他。


    她还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江南哪有这么大的雪, 去了京城后, 天能下雪的时候她都是待在东宫,宫人勤快,打扫得及时,也不敢叫路上结了冰。


    宁珣没忍住笑,顺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又给她裹了一道,“这是在城中,又不是军营, 没人知道你我身份。”


    衔池眉心一跳——自两人逛到这条街, 街上的百姓时不时便偷偷瞄一眼不说, 眼见着人都少了不少,尤其是他们正站着的地儿,方圆十步内没有半点活物。


    太子驻留云丰不是什么秘密,宁珣这一身气度掩都没掩,怕是很难有人猜不出。


    宁珣在北疆经手的战役不少,久而久之也有个杀神的称谓,百姓多少有些惧怕也是寻常。


    罢了,他说没人知道,那就没人知道吧。


    衔池从善如流握住他的手,随着他步子往前走。有宁珣在身边,她走起来便放心多了,即便偶尔滑一下,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已经被一把捞了起来。


    常年受战乱所扰的边城自然比不得京中,但除夕夜里也是极尽所能地热闹起来。两地习俗略有不同,所以当衔池远远望见有一群小姑娘正围着篝火跳舞时,登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宁珣。


    她眼中亮闪闪一片,不必开口宁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松开她手,将她的大氅系紧:“去吧,自己小心些。”


    毕竟年纪相仿,又正跳得开心,衔池很快便融入其中,也不必旁人特意教她,她看了两遍,慢慢便跟上了她们的舞步。


    跳了几圈,篝火愈烧愈高,趁着正热闹,她身旁一个红衣小姑娘搭上她的肩,“看你不像是这儿的人,是新来的?”


    衔池下意识望了一眼宁珣的方向——他离她远着,正靠在墙下看着她。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怕会被瞧见。衔池信口道:“是随商队来的。”


    红衣拍了拍她肩,“那你运道不错,这时候来刚好,再早几个月,可就不是眼下的光景了。”


    衔池犹豫了一下,“云丰总受契丹所扰,想必……日子不太好过吧?”


    “先前确实不好过。但自打太子殿下来了,便全是好消息。”红衣朝篝火扬了扬下巴,神采飞扬:“你还不知道呢吧,在我们这儿,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篝火,由未婚的女子围着篝火跳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这个大篝火,便是给太子殿下点的。”


    衔池一挑眉,“太子殿下?”


    “是啊,祈祷太子殿下新岁里福运亨通。”


    衔池望了宁珣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眼中不自觉盈满笑意,扭头问她:“大家……不怕太子么?”


    她登时瞪圆了眼睛,反驳道:“怎么会?太子那样的身份,我们敬畏自然是有的,但太子殿下是好人,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哪有怕好人的道理?”


    看衔池一知半解的样子,她刚好也跳累了,拉着衔池坐到外圈,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起来。


    五年前,所有人都说云丰要失守,那时他们都以为朝廷要舍弃云丰了,倘若大军一撤,她家里上有年过六十的祖母,下有尚在襁褓的弟妹,必然来不及逃。契丹人残暴,夺城后屠城也是常事,就在他们一家绝望等死的时候,是太子死守在了此地,将云丰护了下来。


    而今岁,云丰城内守军本是屡战屡败,人心惶惶之际,太子如天降神兵,不仅守下了云丰,还让契丹退兵,让他们能安安稳稳过一个年……


    等她讲完,篝火的火光已经弱下去一些,有人添了柴,火光“噼啪”一声,熊熊而起。


    “你看,这儿跳舞的这么多人,都是为太子殿下祈福的。”


    衔池看向篝火堆,慢慢笑起来。


    什么徒劳无功,若真有神佛在上,这么多人为他祈求,他一定会福泽深厚。


    一定。


    正子时将到,人们已经在准备爆竹。


    衔池跟她们道了别,站起身,望向远处一直等着自己的那道模糊人影。


    宁珣倚在墙边,远远见她过来,直起身子来。


    街上三三两两还是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有些烛火正盛,有些不慎被风吹熄了,灯光便明一块暗一块。


    衔池朝他走过去,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穿梭过斑驳明灭的光。


    宁珣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


    地上太滑,她控制不住猛地撞进他怀里那一霎,正子时刚到,四下里爆竹齐鸣。


    满耳爆竹声中,她凑近他耳朵。天寒地冻,呼出的热气瞬间便化作袅袅白雾。


    衔池抬高了些声量,一字一句道:“阿珣,新岁安乐。”


    这一夜证明,宁珣先前不许她出门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受的箭伤确实是大好了,但身子还是没补回来,又头一遭在北疆过冬,夜里见了风,大年初一便染上了风寒。


    于是刚断了没多久的药又续了上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病一养便养了半个月,直到这日喝过药后宁珣喂给她一颗汤圆,她才发觉已经到了上元节。


    她的伤都养好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要回京,能在北疆待的时日不多了。


    上元节,今夜想必会热闹。


    衔池将空药碗搁下,转而去抓宁珣的衣袖,抬头眼巴巴看他:“阿珣。”


    想了想,还是先铺垫了一句:“我的药,这是最后一碗对不对?”


    宁珣淡淡“嗯”了一声,果然听她接着道:“那这风寒便是已经好了。所以……”


    他径直问道:“想出门?”


    衔池飞速点了点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眼像是蒙了一层潋滟水光,专注望过来的时候,轻易便能勾了魂儿去,眼中的期待叫人不忍拒绝。


    也轻易便能叫人生出绮念。


    “可以。”


    衔池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脆快,稍稍反应了一下,果然紧接着便听见他带着笑意道:“我应是应了,但是不是该得些好处?”


    衔池一挑眉,自榻上半起身,腿先迈过去,而后伸手一推,难得将他压在身下。她俯下身,轻轻在他唇上一啄,稍稍离开,而后又靠过来,抿了抿他的唇。


    她的唇几乎抵在他唇角,说话时吐息清晰,唇瓣有意无意蹭过他,带着笑轻声问:“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话音刚落,她没给他留反应的时间,当即吻了下去,却是浅尝辄止,又转而去蹭他颈窝。蹭够了,便又回来吻他。


    如此几遭过后,宁珣喘息声明显粗重下去。原本配合地抚着她长发的手,手背的青筋也渐渐浮现上来,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蓄力。


    她伤着这段日子,偶尔太无聊了,便这样撩拨他——她知道宁珣顾虑着她身子,只能容忍她。


    只是先前不如今日过火。衔池估摸着他的忍耐到了限度,正要抽身,抚着她头发的那只手却骤然扣住了她后颈。


    宁珣腰腹陡然发力,衔池眼前一转,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牢牢制在他身下。


    她下意识去推,双手叠在一起,却被他顺势扣在头顶。


    “是这样的好处。”他低头亲了亲她唇角,嗓音喑哑:“但还不够。”


    他吻得不算重,却像是在引诱,衔池迷迷蒙蒙间连外袍什么时候被人解下去的都不知道,直到他滚烫的手掌毫无阻碍地贴上她腰窝。


    她几乎立刻打了个激灵:“我风寒……”


    宁珣轻笑了一声,打断道:“都好全了,你方才说的。”


    她顿时哑了下去。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他从前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何况如今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平日便罢了,眼下她还心心念念着出去过上元节。


    腰间那只手一动,她不假思索立刻出声:“等晚上回来……”


    “好。”


    宁珣看她一眼,利落抽手,替她穿好衣裳。


    衔池狐疑看着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很快她便知道了——他早就打算好了今夜要带她出去,她不开口,他也会带她出去。


    夜色刚刚浓重起来,衔池被他拥在身前,共骑着一匹快马。


    宁珣的温度自身后侵染过来,她身前又盖了件大氅,围得结结实实,这一路都没冷过。


    不知跑出去了多远,马蹄渐缓,他笑着叫她:“衔池,抬头。”


    她依言抬头望过去,却倏地怔住,失了言语。


    他们在一处高坡上,下面是一马平川。而现在,本该汇于夜色里的地方,亮起明灯三千。


    一声鹰哨响,三千孔明灯缓缓腾空。


    北疆的夜幕很低,星星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更亮一些。


    可眼下星河光转,一时却被人间夺去璀璨。


    “去年上元夜答应过你,以后每年都送灯给你,没成想今年便是在北疆过的上元节,珠灯也来不及准备。”


    “思来想去,不如三千明灯,换你一愿。”


    明灯自地势低处浮上来,北风送近,再荡荡拂远。


    天河夜转,衔池抬头望着那三千星点渐近又渐远,眼睛一眨不眨。宁珣下马,向她伸出手。


    她这才舍得挪开视线,转头望向他。


    北风猎猎,他身上那件玄底金线的大氅饶是再压风,也被扬起一些。他安静等着她,眉目带笑,有那么一刹,衔池甚至错觉他已经等了很久。


    她伸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了一下。


    她借力下马,这才看见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盏灯。


    这盏更大一些,一旁早备下了笔墨。


    宁珣提笔蘸墨,将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落笔行云流水,却只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宁珣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那字迹像他,却又不完全像他——两个名字紧紧相连,洇进同一盏灯,便不似牵牛织女,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银河,都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火折子“咔嚓”一声,灯被点起。


    宁珣娴熟扣住她又被风吹凉的手,十指交扣间,热度浸染过去。


    衔池仰头看着那盏灯腾空,汇进灯海,缓缓散入夜色。


    她笑起来,转头望向宁珣,声音很轻:“这样算不算我们已经昭告过天地。”


    方才盯着那三千明灯看了太久,光芒细碎残留在她眸中,又倒映进他眼底。


    有那么一霎,她似是从他眼中窥见宿命。


    ——宿命要他们相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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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此生有你一人足矣。◎


    看完了灯, 她身上也冻透了。夜里风急,纵使宁珣一路拥着她,回到住处时她身上也还是冰的。


    净室备好了热水, 掺了驱寒的药草,衔池一进门就泡了进去,足足一刻钟才觉身上没那么僵直。


    暖和过来, 便起了些旁的心思。


    她趴在浴桶沿上, 软绵绵唤了一声:“阿珣。”


    毕竟是刚痊愈的身子,宁珣怕她乍冷乍热会难受, 几乎是甫一听见动静便几步自屏风后转了进去。


    却见她将犹带着水珠的胳膊交叠搭在桶沿儿, 自水雾中抬眼那刹,像是错栽在莲池中的一朵红芍, 蓬勃的明艳,花茎一颤, 便有露珠自花瓣滚落水面。


    “滴答”一声,涟漪层叠。


    她掩在水中,却朝他伸出手, 眉目带笑, 尾音微微上扬:“抱我。”


    宁珣拉住她那只胳膊,蒸腾的水气氤氲上指尖。水珠自她鬓边发上滴落,划过肩头,滚落小臂,再延伸向下,最终落进他掌心。


    他垂眸看了一眼,水珠窝在他掌中无处遁形, 便摊开来, 只余一手潮湿。


    他手向上握住她微凉的小臂, 却也只一下,便松手去试了试水温——仍是稍稍有些烫的温度,将她身上染了一层薄红。


    下一刻便利落将她塞回水里:“再泡一会儿。”


    衔池呆滞了一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整个人往后缩回去——还没缩到底,便被人掌着后背重捞出来。


    他一手撑着桶沿,俯下身去吻她,唇齿缠绵间低低笑着问:“躲那么远做什么?”


    衔池来不及反应,只听见玉带落地的响动,吻偏离片刻,自肩头一直落至小臂,再到指尖,水痕吸吮抹去。


    他跨进来,水波搅动,一潮一潮涌来。


    良久,衔池紧紧抓住桶沿,指尖泛白——若有似无的窒息感时而强烈,若不抓着点什么,她以为自己要坠下去了。


    宁珣托住她的腰,在她耳后吻了吻,又低声诱哄着,将她死死扣在桶沿上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引导着她去攀上他的肩。


    水温渐凉,他缓了缓,拿毯子将她裹起来,抱去榻上。


    他动作远不似诱哄着的话那般轻柔且留有余地。不知是泡的药草生了效还是什么旁的,她只觉得身上越发热起来,像将融化。


    他这些日子对她太小心,捧着瓷娃娃似的,一退再退,诱着她进了一步又一步,所以才愈来愈大胆。


    他的手按着她脊骨划过,却倏地一停。


    衔池慢慢反应过来——她后背受那两箭伤得太深,用了再好的药也还是留了疤痕。


    他指腹略有些粗糙,久久停在那儿,动作突然放得很轻,温柔描摹过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琉璃。


    而后那儿的触感一软,意识到是他吻在那儿时,衔池颤栗了一下,听见他低声道:“让你受苦了。”


    不似方才哄她时的语气,他话音很沉,沉得她的心也要跟着坠下去。


    她转过身捧住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笑起来:“不苦,你尝尝,是甜的。”


    天将明时,衔池躺在他怀里,指尖倦怠地慢慢描过他眉眼。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其实北疆也不错,起码能偷得一隅贪欢一晌。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等着。


    天高地阔,他们便只是他们。


    开春之际,他们自北疆启程——天回暖了,见北疆一派安宁祥和,皇帝也再忍不得,连下三道诏令,召太子回京,卸下兵权。


    胡泽良仍任总兵一职,留守云丰。


    回去的路上必然要经过兴广,宁珣问了衔池想不想再去看一眼宋轩——以皇帝的脾性,既然已经有了调兵一事,他若是过兴广而不入,皇帝才更加疑心。


    衔池应了,于是干脆在兴广停了一日。


    宋轩借口在军营抽不开身,只派了副将前去城门相迎。宁珣见怪不怪,径直进了城。


    临近傍晚,宋轩才姗姗来迟,前来拜见。


    他来得巧,宁珣正耽搁在外头。听人通传完,衔池想着还是要当面再道一回谢,便去了正堂。


    她甫一过来,还未行礼,宋轩便一摆手:“道谢就免了,不过我恰有一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饶是他这么说,衔池依然行了一礼。


    “你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宫墙里头,若真跟了太子,过些年那三宫六院……”宋轩“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要受委屈的。”


    衔池却只笑了笑——往后的事儿她不想说得太早。


    但宋轩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爽朗笑道:“你要是怕他不放人,这样,我收你做义女如何?”


    皇帝本就忌惮宋轩跟太子来往过密,他若是真收了她做义女,遍京的夫婿由得她挑,但万万不会是宁珣——甚至不必衔池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皇帝立刻便会想法子将两人分开。


    “宋将军的好意,孤替衔池心领了。”宁珣声色微冷,还不等她回头,他便已经站定在她身侧,姿态亲密地将人揽住。


    宋轩依礼向他见了一礼,而后抬头看向他,话里别有深意:“殿下这几年,别来无恙。”


    衔池视线自两人间打了个转儿,适时咳了两声,先告了退。


    他们必然有话要说,不管是不是好话,她留在这儿,总归叫人放不开。


    因着隔了不远,宁珣便先将她送过去。他拢了拢她身上大氅,低声道:“别乱想,没有三宫六院,现在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此生有你一人足矣。”


    衔池笑起来,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捋平整,“我知道。”


    她应得快,他却不依不饶起来,抓住她手腕,“只是知道?”


    在一起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譬如此刻,便是醋了,醋的原因,多半还是她曾要求旁人娶她。


    衔池在他手背上挠了两下,软声道:“我也是。除了阿珣,旁人想都不会去想。”


    话音刚落,立竿见影便看他眼角眉梢挂了笑意。


    这一夜,宁珣直至天亮才回来。


    这时辰衔池睡得正浅,他甫一上榻,她便稍稍醒过来,下意识靠进他怀里将人抱住,迷迷糊糊只说了句:“你回来了。”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都谈了些什么,后来也没问——先前她便发觉,宋轩对宁珣不假辞色,不过是因着齐将军战死一事。他将这过错推到了宁珣身上,宁珣何其无辜,他心里又何尝不知?


    她觉得自己那日的话并未说错。依照他们所形容的那个人的样子,齐将军若是尚在世,也不会去怨恨宁珣。


    若是宋将军能借此解开自己心里那道疙瘩,自然再好不过。


    自兴广离开后,这一路虽行得不算快,但也再没怎么停留。


    春意正浓的时候,他们回到京中。


    影卫早在离开北疆后便藏匿了身形,宁珣先回东宫将衔池安顿好,便去了乾正殿。


    皇帝犯了头风病,精神难免短些,竟没怎么为难宁珣,便将人放回了东宫。


    紧接着便下了旨意,要在三日后设宴,为皇太子接风洗尘。


    这样的场合圣人和太后必然亲至,衔池不便露面,何况席上觥筹交错刀光剑影的,她也乐得留在东宫。


    她离开了太久,蝉衣日盼夜盼好容易将人盼回来了,又听说她替殿下挡箭受了伤,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将人供起来。


    衔池在东宫清闲自在,又有人陪着解闷,宁珣那儿便没这么轻快了。


    设宴是太后的意思,说是为太子设下的接风宴,但也宴请了朝中重臣,更像是庆功。人来得齐全——除了长乐,长乐已经去了道观清修,只来信一封聊表心意。


    宴至半途,坐在上首的太后忽地提起:“哀家若是没记错,这过了年,太子也该有二十二了?”


    宁珣一笑,“皇祖母关怀,正是。”


    “这些年后宫也没个能主事的,竟将你的婚事耽搁下了。”


    这话一落,娴贵妃不自觉便绷紧了——太后这话算是助她,万一,万一圣人要就此立后……


    皇帝却只因累太后劳心而告了一句罪,便再没了下文。


    娴贵妃觑了身旁不远处的皇帝一眼,期待又一度落空,脸色难免便灰败下去,低头间却又刚好撞见温妃柔柔投来的视线,只能借喝酒掩了一掩。


    “罢了。”太后看向宁珣,“太子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宁珣不紧不慢起身,到正中跪下,朗声道:“不瞒皇祖母,孙儿心中恰有一人。”


    话音刚落,霎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澈转了转手中酒盏,“哒”一声搁在案上,轻笑了一声。


    太后来了兴致,“哦?”了一声,“是哪家的姑娘?”


    宁珣不动声色扫过皇帝一眼,“荆州知府幺女。”


    他早便给衔池备下了这层身份,防的就是今日。依皇帝的性子,他若选太子妃,身份决计不能太高,准岳丈不能握有实权,但若是身份低了些,又寻不到合适的由头——荆州那边则刚好,挂了一层表兄妹的关系,知根知底,也说得过去。


    他话音一落,果然见皇帝面色缓和了不少。


    太后略一思衬便记起来,是太子母家。自皇后薨逝,太子母家被外放至荆州,手上倒也没多少实权。但总归名望犹在,又是亲上加亲,倒是个合适的。


    太后心里有数,但也没急于定下来,只道:“等寻个合适的时候,将人接来,哀家身边也好热闹热闹。”


    宁珣应了一声是,面上仍带着笑,起身退回坐席。


    席间立马便重新热闹起来。


    因着沈澈在,熙宁郡主本就多喝了几杯,又被太子这场插曲一扰,登时心神不定地频频望向沈澈,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已经提到了婚事,她若是借机能求得圣人赐婚……


    她这么想着,身子竟已经先一步反应,自席间站了起来。


    正巧皇帝的视线扫过此处,刚告罪说累太后费心,眼下见太后放在身边养着的郡主起身,免不得便要意思一番,问上一句——


    皇帝还未开口,倒是宁禛先出了声:“熙宁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怕是要在御前失仪了。”


    宁禛望向熙宁身边的宫婢,神色一冷:“瞧不出郡主醉了?!怎么伺候的,还不带郡主下去歇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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